1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七月的沙滩上。
那是彷佛完全烫熟的,炎热、炎热夏日的沙滩。
放学后,我无所事事地在由比滨海滩上闲晃。
周遭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游泳,也有人在冲浪。但我对所有活动都没兴趣,只是漫无目的在海滩上走来走去。
不是有目的才到这里来,只是因为没事可做、无处可去,才来这里晃,单纯因为不想回家才来耗时间。
漫无目的沿著海浪边缘散步,脚下细沙受海浪冲刷后呈现不可思议的图样,不知名的螃蟹爬过我那几乎要消失的足迹。
从东京搬到父亲老家的鎌仓来已过两周,我仍无法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
生活型态没有巨大变化。鎌仓位于神奈川县的南东部,从东京搭电车过来也仅有一小时的距离,家里附近有超商,走到车站前也有咖啡厅及大型书店。虽然手机讯号有点微弱,但电视上播放的节目几乎与东京无异。
改变的是我身边的环境。
母亲离家,父亲开始不去工作。
他们夫妻感情本来也没多好,母亲在外游荡好几天不回家早已是家常便饭,父亲则对母亲百依百顺。所以我也觉得,离婚是无可奈何,那是当事人的意愿。但我对正式离婚后,至今仍无法接受事实的父亲感到无比厌烦。
大概是我散发出厌世氛围吧,转学到新高中后也迟迟无法融入大家。
好听一点是和同学们之间有一道墙,难听一点就是完全格格不入,大概就是在六月转学的不符时节转学生,转学后生活往负面发展的类型吧。唯一庆幸的是,似乎没有被讨厌,只不过,也没有同学愿意主动亲近交谈。
因此,放学后找不到人和我到处晃,我才会这般单独默默消磨时间,但我本就不善社交,所以也没感到特别寂寞。
从沙滩这端,勉强可以看见另一端。
小时候,祖母常带我到这里来,当时觉得这个海滩要更加宽阔。无限延伸的黄白沙景,让人感觉似乎是延伸到世界尽头。肯定因为我变得不一样了,才不再有相同感受吧。
我边这样想边抬起头,眼前有个大型漂流木。
常有漂流物漂到由比滨沙滩上,小从放著瓶中信的小瓶子,大到活鲸鱼,各种东西都有,所以漂流木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除了那个漂流木上,有位身穿制服的女孩在哭泣。
大概和我差不多年龄吧。她的及肩秀发随风飘逸,她低著头,无声抽噎著。话说回来,那身制服是我就读高中的制服。再加上,我对那张就算有点距离,也能辨识出明显特徵的脸孔有印象。
那应该是──同班同学的水原夏。
个性开朗、和善,总是身处班级中心的少女。她的笑容彷佛绽放于向阳处的向日葵,只是站在那里就会染上色彩一般让气氛变得完全不一样。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她给人夏天般的印象。在我转学过来后,她也曾经和我打过两三句招呼,仅此而已。
那个水原夏,现在在哭。
像弄丢重要物品的小孩,丝毫不理会周遭眼光,独自流泪。
那张表情,和我在教室里看过的完全不同。
犹豫几秒后,我打算当成什么都没看见默默离开。感觉她似乎有什么复杂的苦衷,而且水原同学应该也不想让不熟的同学看见她那副模样吧。
下定决心后,我放低脚步声准备转头离去,就在那个瞬间。
水原同学突然抬起头,恰巧和我对上眼。
「……」
「……」
她惊讶睁大她那双彷佛要将人吸入其中的琥珀色大眼,直直盯著我看。
她可能不记得我是谁。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两周前,不是我自豪,我也不是个有什么存在感的人。她可能对我毫无印象,但这个希望立刻被击碎。
「咦……你确实是……?」
水原同学眨眨眼后接著说:
「嗯,是相川同学,对吧?」
「是相原。」
「啊,对不起。」
「不会……」
就这样,我们两人都沉默了。
老实说,实在有够尴尬。
一个是不小心目击对方哭泣的画面,另一个则对连对方的名字也没记起来感到愧疚。
水原同学像是要改变沉闷的气氛开口:
「那个,相原同学──你在这边干嘛啊?」
「没干嘛,散步……吧。水原同学呢?」
「我……」
我才说出口,心里立刻想著「糟了」,提出这个疑问后,一定会提及她在哭泣的事情,根本就是自踩地雷啊。
她会怎么回答呢?
会一脸老实说出一切吗?或者随便应付我呢?
但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回答,完全超越我的想像。
「我……是在寻宝吧。」
「寻宝?」
她边环视沙滩边说:
「嗯,没错。要是能找到好东西就好了。」
是指她在这边找什么东西的意思吗?我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义。
她看见我不解歪头后继续说:
「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你也要来帮忙喔。」
「我?」
「要不然还有谁?」
「帮忙是指,帮忙寻宝?」
「嗯,没错。」
她边点头边站起身,露出平常在教室里常见的笑容说:
「因为这边,有非常多海神给的礼物沉睡著呢。」
她口中的寻宝,就是捡拾掉在沙滩上的东西。
我刚刚也曾提到,沙滩上有许多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物。其中的贝壳、石头、漂流木、珊瑚及玻璃碎片等等的就是她寻宝的主要对象。
水原同学边捡起脚边的贝壳边说:
「这种行为又名海滩淘沙喔。收集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物,里面有许多不同的东西,非常有趣唷。」
「收集那个要干嘛?」
「唔,很多吧。拿来观察或做成标本,也会加工做成可爱的小东西或是杂货之类的唷。」
「这样啊……」
这也算是一种兴趣吗?我从以前到现在,来过海滩无数次,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水原同学捡起被拍打上岸的贝壳,拿给我看:
「这是玻芬宝螺,是宝螺贝类的一分子,特徵是表面像陶器一样光滑。给你,不觉得摸起来很舒服吗?」
「那这个呢?」
「嗯──这个叫初雪宝螺,听说是贝壳的花纹看起来很像雪花,所以被如此命名。」
「这样啊。」
我们两人走在海浪边缘,捡拾各式各样的东西。
海滩淘沙令人意外地有趣,水原同学说这是寻宝,真是绝妙说法。从许多漂流物及海草当中,找到色彩鲜艳的玻璃碎片时,我的心中如孩童般雀跃。
平时没特别在意的小贝壳也确实有自己的名字,这也让我感动,刚刚看到的螃蟹,肯定也有很棒的名字,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就在我浮现这种想法时,她突然朝著我这边挥手大喊:
「啊,相原同学,快点过来,来看这个!」
「?」
「你看,很厉害唷!」
水原同学手上拿著一个大型蝾螺,大到完全超出她小小的掌心,几乎可拿来当成小型的腌渍用重石了。
「你应该听过把贝壳放在耳边,就可以听见浪涛声的说法吧。你有试过吗?没有对吧?试试看、试试看!」
「……那种事情,一般来说应该要拿个更可爱的贝壳来试才对吧?」
「相原同学是会因为可爱不可爱就歧视贝壳的人吗?」
「什么,没、没有那回事……」
「那不就得了,别在意细节,贝壳大概都一样啦。」
我边在心中吐嘈「应该不是都一样吧,也太随便了」边坐下,在我坐下后,水原同学看起来很开心地拿起蝾螺往我耳朵上贴。
「对吧,可以听见海浪的声音对吧?」
「是听得到啦。」
我环视四周,要是在这个地方还听不见海浪声,赶快去耳鼻喉科挂号比较好。
「真是的──不是那样啦。不觉得可以从贝壳中听见海浪声吗?好像蝾螺在唱歌一样。」
听她这样说,我侧耳倾听,确实听见从贝壳深处传来「嗡」的低音。与其说是海浪的声音或是蝾螺在唱歌,更像在海底的声音。
当然不曾潜入海底过,但这声音让我觉得,实际潜入海底后,肯定会听见这个声音。很深、很深,静静深入胸口深处的声音。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后,水原同学笑著说:「海底啊──你这话真有趣呢。嗯,说起来确实如此也说不定呢,蝾螺在海底唱著歌。」看来,她似乎非常坚持蝾螺在唱歌这点。
「听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把贝壳贴在耳上会听见声音呢。」
水原同学继续说:
「一种说法是贝壳捕捉周遭空气的频率,也有说法是可能是听见握著贝壳的手的血流声,还有一种说法是心跳声传到贝壳上让人听见。但我绝对支持贝壳唱歌的说法,嗯,这点不想退让啊。」
姑且不论水原同学的坚持为何,只是从这些说法中思考,我现在听见的或许是她的心跳。
时间早过下午四点,但日晒没有丝毫减弱迹象。太阳的温度调节功能像是坏了,释放刺痛肌肤的白色阳光。浪花淘淘的水面反射白光,如三棱镜般闪闪发亮。偶尔会在浪头看见小小的黑影,那是鱼吗?
「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和相原同学好好说话呢。」
她接著边站起身边说:
「我还以为你不太希望有人找你说话,所以多有顾虑。但完全没这回事,很普通地好聊啊。」
「那是……」
我没有刻意拒绝身边的人,稍微反省了一下,原来自己带给他人这种感觉啊。
「……我不是讨厌有人找我说话。只是才刚转学,还不太习惯而已。」
「是这样吗?」
「嗯。」
「这样啊──那在学校里也多聊聊吧。难得同班,不聊就太浪费了。」
「啊,嗯。」
在我点头后,她直直地看著我说:「约好了喔!」那与夏日阳光相同耀眼的笑容,让我不禁背过头去。移往别处的视线,突然捕捉到某项物品。
「……咦,这是什么啊?」
一个小贝壳漂在冲刷脚边的波纹间,外型和刚刚才认识的宝螺一样,但背上有一道类似泪痕滑过的模样。
在我准备要捡拾时,水原同学睁大眼睛:
「那是……!」
「嗯?」
「那个是平濑宝螺耶!嗯,绝对没错……!」
「?很罕见吗?」
「很罕见!几乎可说是稀有品中的稀有品了!就是真正的宝物啊,好棒,好厉害!」
她兴奋地说著,用手心掬起贝壳。
那被形容成宝物的螺贝,贝壳上的水滴反射阳光,散发美丽光芒。
「原本在这一带应该找不到才对,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就找到了……该不会是人鱼带来的吧。」
水原同学说完后又接著叹气:
「好不甘心喔,我已经来这片沙滩一年以上了耶,一次也没找到过。说不定相原同学有寻宝的才华喔。」
「才没那回事。」
「不,绝对有!相原同学是宝物猎人。」
她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如是说。她的双手温暖又柔软,彷佛夏天的热度直接浓缩在她手上。
「相原同学,你接下来还有时间吗?」
「什么?」
「得回家才行了吗?门禁很严吗?」
我家门禁有跟没有一样。
说起来,就是因为不想回家才会来这里,就算我不回家,父亲也不会多说什么吧。如果他会多说两句,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状况。
我点头表示还有时间。
「太好了,那你接下来可以稍微陪我一下吗?」
2
鎌仓是一个坡道很多的城市。
因为城市本身处于山脉与山脉间,所以四处皆有坡道。这个城市,过去曾是鎌仓幕府的据点,充分发挥它难攻易守的地形优势,或许这个地形也对历史要因产生影响吧。
水原同学的目标,就位于这无数个坡道的前方。
那是这附近规模较大的综合医院。
看她十分自然地走过大门旁的服务柜台,直接往二楼前进。
到底打算去哪里呢?
当我询问她后,她如此回答:
「嗯,去看我奶奶。」
「奶奶?她在住院吗?」
「……嗯。」
她轻轻点头回应我的问题。
是要来探病吗?但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陪她来。
走廊相当明亮。
略带黄昏色彩的阳光稍微穿过大窗户,散发淡淡、朦胧的光晕。几乎没有医院里常有的消毒水味,我们每走一步,油毡地板也会随之发出啾啾声响。
水原同学的祖母似乎住在二楼最里面的单人房。
「奶奶,我来看你了喔。」
敲门进入病房后,一位老妇人正要从摆在窗边的病床上坐起身。银白头发、细如树枝的手臂、圆驼的后背。她朝我们的方向看,露出非常高兴的笑容:
「哎呀哎呀,小夏你来了啊。」
那让人安心、感到亲切的笑容和水原同学有几分神似。
「今天也好热喔~害我满身都是汗,但奶奶这里总是这么凉爽,真棒。」
「因为这边在山丘上啊,或许多亏这里很通风,所以不需要开冷气也很舒适。」
「真好──我也想要住在这边。啊,这位是相原同学,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刚刚还一起寻宝呢。」
「啊……初次见面,您好。」
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害我急忙点头致意。
水原同学的奶奶带著温柔的笑容回应我这结结巴巴的问候:
「哎呀哎呀,你好,我是夏的祖母。」
水原同学的奶奶名字是「初」,是她父亲的母亲,正在这里住院。
「我跟你说喔,今天找到很稀有的东西,所以才想要拿来给你看。」
「哎呀哎呀,是什么呢?」
水原同学边说:「嘿嘿嘿,你可别吓到唷。」边从书包拿出包在手帕当中的平濑宝螺。
「锵锵──你看、你看,是平濑宝螺喔!而且完全没缺角耶。」
「哇,还真罕见呢。」
水原同学像是自己的事情般,非常兴奋说著:「对吧对吧?是相原同学找到的喔,很厉害对不对,没想到他第一次寻宝就能找到这种东西呢。」
我在旁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初奶奶说:
「平濑宝螺也被称为人鱼之泪啊。住在深海中的人鱼流下的泪水,随著海浪摇啊摇地就会变成平濑宝螺。因为人鱼也是女生,所以果然还是比较喜欢男生吧。」
水原同学边点头边说:「这样啊,那不到我身边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接著肘击我的腰,加上一句「你这个美男子──」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别过视线。
病房里相当整洁。
除了打扫得很乾净外,东西也摆放得很整齐,但病房到处摆著看起来像私人物品的东西。从这充满生活感的氛围中,可以察觉初奶奶已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
「话说回来,这还是小夏第一次带朋友来耶。」
「咦?」
初奶奶笑眯皱纹满布的双眼说:
「我已经在这里住很久了,但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那是因为,就那样啊。」水原同学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我隐约能明白她心中的想法,这是一个与日常生活完全分离的空间,带象徵日常生活的同班同学到这里来,不管从好、从坏的角度来解释,都让人不自在。
「啊,对不起啦。我没有想要对这件事多说什么,只是想著,小夏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开心呢。你看,你那张脸和平濑宝螺没两样啊。」
「奶、奶奶……!」
初奶奶侧眼看著惊慌大叫的水原同学,露出温暖笑容。我虽然觉得尴尬不自在,同时也感觉舒心,肯定是初奶奶散发的温暖气息让我有这种感觉。
那之后,我们又稍微聊了一下,才在初奶奶笑著目送下离开病房。
**
走出病房时,太阳早已完全西下,周边染成一片黑暗。
原本耀眼白皙的景色转为深蓝,明月高挂天上散发带著淡蓝的光芒,星星也开始闪烁,那三颗最为耀眼的星星大概是夏季大三角吧。鎌仓的夜空不如东京明亮,所以可以清楚看见星星。天空主角的更迭似乎与周遭树木上的不眠夏蝉无关,它们依旧大声鸣叫。
「今天很谢谢你陪我来。」
水原同学抬头看著天空说:
「我是奶奶带大的,爸妈常常因为工作不在家,几乎都是奶奶照顾我。所以我就想要尽量常去陪她,因为我爸妈现在工作还是很忙,也没办法去探望她。」
「这样啊。」
看著水原同学和初奶奶间的怡然氛围,也能知道她们感情很要好,她们两人之间确实有羁绊吧。
只不过,我有一件事不解。
「水原同学,请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要邀我一起去?」
就是这点。
水原同学似乎从未带朋友去探病,那又为什么会想要带一个到今天为止都没有记住名字的同班同学去呢?
她依旧看著天空,接著回答:
「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什么?」
「但是,就是突然有种『逼逼逼』的灵感,告诉我带这个人一起去比较好。」
「逼逼逼……」
「我这方面直觉很准唷。」
她看著我,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又重复在口中念了一次「逼逼逼」这个状声词,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还有啊,平濑宝螺是相原同学找到的啊,果然还是得由找到宝物的人炫耀一下嘛,那个啦,最先报上名号是宝物猎人的特权啦。」
「是这样吗?」
不知为何,水原同学一脸得意地:「嗯,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著,我们两人转头互视,同时大笑出声。
真的太好笑了。爽朗的笑声从肚子深处涌出,完全无法抑止。两人的欢笑声,在街灯与星光交互闪耀的夜间街道中回响。
我们互视欢笑一段时间后,水原同学毫无预兆地突然问我:
「相原同学,你有『愿望』吗?」
「『愿望』吗?」
「嗯,对,想要实现的『愿望』。」
「……」
我也不知道。
小时候有很多愿望。希望早上可以睡晚一点、希望考试能拿高分、希望可以买到刚发售的新游戏。不过,与其说是愿望,更感觉只是世俗的欲望。
「我也不清楚,或许没有非常明确的愿望吧。」
「我有喔。」
水原同学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
「打从心里想要实现、希望可以实现的『愿望』。那就是对现在的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的愿望。」
我心头一震。
那张表情,和平常散发夏日风情的开朗笑容完全不同,认真、专注且充满决心……我以前似乎在哪看过这种表情,在哪里……
当我开口准备向水原同学确认这一件事情:「水原同学,我问你──」
水原同学突然打断我的话:「那个啊。」
「什么?」
「嗯──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很在意,那个『水原同学』。总觉得好见外,好像陌生人一样,叫我小夏就好了啦。」
「欸,但是……」
我们变得比较熟悉也不过几小时而已吧,坦白说还是陌生人也没错啊。
她竖起食指往不知所措的我面前指:
「不管了,就这样决定。相原同学的名字是什么呢?」
「透……」
「那我就叫你小透,这样就两不相欠了对吧?」
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她大概是已经擅自决定用这种称呼了吧,「嗯嗯」地大力点头。
「你要是不叫我小夏,我就不会理你喔──」
她看著我,露出一个恶作剧笑容。
天空像是看著我们忍住不笑,淡蓝月亮和白色星星散发著温柔光芒。
**
***
那是我和她一起度过的第一天。
她总是面带开朗笑容,让人不禁联想到她名字的夏日。
但不仅仅只有如此,她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阴霾。
大概,我从一开始就受这样的她吸引吧。
当时捡到的蝾螺和平濑宝螺,现在还是我的宝物。
彷佛将少女的泪水倒映在背上的平濑宝螺,但在我眼中,那深具特徵的模样不像是少女的眼泪,反而像其他东西。
彷佛像是,在沙滩上堆积的白雪。
***
回到家时,家里一片黑暗。
看见鞋子还摆在玄关,看来父亲并没有外出,大概又是喝完酒后直接睡著了吧。
我已经连叹气都懒了。
就算我几天不回家,那个人肯定还是一句话不说吧。不仅如此,就算我某天突然消失,他大概也没任何想法吧。他压根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说是没有办法也是没有办法吧。
在安静无声的玄关脱掉鞋子,直接回我二楼的房间。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从我开始有记忆起,总是如此,母亲在与不在根本没有差异。
只是,好冷。
不是身体,而是心寒。
明明正值盛夏,我却冷到快冻僵了。
此时此刻,与水原同学间的对话的记忆,如同太阳般温暖地照耀著我。
3
隔天,立刻证明她是非常认真遵守约定的女孩。
那是早上到学校时的事情。我边揉著还不清醒的睡眼,和平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向教室。因为前一天在沙滩上寻宝很长一段时间,脖子附近和手臂的皮肤隐隐刺痛。洗澡时看见刺痛的肌肤整片红,大概是晒伤了吧。我边忍受制服衣领摩擦的不舒适边走在走廊上,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我的肩。
「小透早安。」
是水原同学。
一如往常,她脸上带著让人联想到夏天的笑容,对我挥手。
「啊,水原同学早安。」
「……」
「水原同学?」
「……」
她沉默不语,接著鼓胀双颊:
「……昨天才约好,你今天就已经忘掉了啊?」
「什么?」
「……小夏。」
她小小声说:
「……你要是不叫我小夏,我就不理你。」
「啊……」
她的确这样说过,但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我这样做。
「啊,那个……」
「……」
「就……」
「…………」
水原同学用她琥珀色的双眼直直盯著我看,我只好做好觉悟喊:
「小夏……同学。」
很不可思议,这个称呼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了。
「不需要加同学。」
「……小夏。」
在我好不容易挤出她的名字后,她露出阳光般灿笑:
「嗯,请你多多指教。」
她的声音透露出打从心底的满足。
她就这样推著我往前走,一起走进教室。
步入教室的瞬间,我感觉班上所有人的视线全聚集到我们身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到前一天还和班上同学格格不入的转学生,突然和班上风云人物的水原同学要好地一起上学,当然会引起大家侧目。
虽是如此,我真心不想要太醒目。
边感受观看珍奇异兽般的视线,我努力降低存在感以求别刺激大家的好奇心,好不容易才走到我的座位。
在我放松吐出一口气时,隔壁的男同学突然问我:
「喂,我问你,你和水原很好吗?」
「什么?」
「看你们好像用名字互相称呼,而且还一起上学不是吗?」
这个男同学应该是叫仁科吧。
「不是那样,只是刚好在教室前面碰到而已。」
这是实话。
「但水原没允许我们班上任何一个男生直接喊她名字耶。」
「那是……」
我也不知道原因,最想要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的人是我。
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我的说法,他哼了一声:
「算了,你感觉挺有趣的,是叫相原吗?我是仁科,请多指教啦。」
「啊,嗯,请多指教。」
伸手握住他伸出的手,男同学──仁科很常迟到或翘课,硬要说的话,看起来很不认真,但应该不是坏家伙。
导师走进教室后,开始今天的班会时间。
外表还很年轻,看起来和女大生没两样的森野老师,在道早后说:
「那么,今天想要决定两周后的文化祭中,我们班演出的短剧角色分配。」
这间学校的文化祭在七月举办。一般来说,文化祭大多都在秋天举办,这间学校历年似乎都是在这个时期举办。因为时间常落在七夕前后,所以也被称为七夕祭。在七夕祭中,每个班级都要做些什么,而我所属的三年一班决定要演短剧。
主题是人鱼的故事。
听说这附近从以前开始就有与人鱼相关的民间传说,而我们班打算演出改编后的民间传说。虽然我不知道详细内容,但应该是一个渔夫救了人鱼后,人鱼为了报恩而实现渔夫愿望之类的故事。我们早就在上周决定由水原同学饰演主角的人鱼了。
「上次还没有决定的渔夫角色……有人自愿饰演吗?」
没有任何人回应。
大家都偷偷看著班上其他同学,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那,如果没有人自愿的话,推荐其他人也可以。有人推荐吗?」
森野老师一脸为难地环视教室,还是没有任何人举手。
今年也要准备明年大考了,所以任谁都不想接手麻烦事,我也是相同心情。为了不要惹祸上身,我还是静静低头看桌子好了。
就在此时。
我和不知道为什么往这边看的水原同学对上眼了。看见我的视线后,她露出一个想到什么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我慌张想开口说些什么话时,已经太晚了。
她突然举手说:「那,我觉得渔夫让小透来饰演正好!」
「相原同学?」
「没错!他粗鲁的感觉和渔夫很相近,而且从才刚转学进来,还不熟悉的角度来思考,我也觉得他非常适合。」
「这……这样说也没错呢。」
森野老师边看著我边点头:
「就是这样……相原同学,你愿意饰演吗?」
「啊,那个……」
「可不可以拜托你?今天再不决定就糟糕了……」
老师的眼神透露出哀求。
其他同学们也纷纷同意这个提议。
「啊──对啊,这也比较容易融入班上啊。」
「他确实看起来很像渔夫呢。」
「嗯,小夏和相原同学或许很搭呢。」
「……」
面对这完全不容我拒绝的气氛,我只好举白旗放弃:
「……好啦,我演。」
森野老师听见这句话后,脸上浮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么,渔夫的角色就请相原同学饰演。剩下的角色呢……」
就这样,我决定要在七夕祭中饰演渔夫的角色了。
下课时,水原同学走到我座位旁,小声问我:
「那个……你在生气吗?」
「我没生气,只是不知所措而已。」
「啊──嗯,确实如此……」
她带著一脸抱歉又有点喜悦,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
旁边的仁科说:
「很好啊,可以和水原一起主演耶,太让人羡慕了,我都想要和你换了。」
「那你要和我换吗?」
「不行啦,都已经决定好了,别的不说,你可是水原直接点名的耶。」
「你根本不想换嘛?」
「谁知呢。」
他说完之后咧嘴一笑。
他个性还挺装傻的,感觉可以和他变成好朋友。
水原同学吞吞吐吐说:
「如果你真的不想,我现在就去向森野老师说啦……」
虽然她这样说,我也没真心不想演,的确觉得会很麻烦、应该也会有不少辛苦事吧。但心里也有个角落想著,如果是和水原同学携手合作,或许也不错。
「别担心,我会演。」
「真的吗……?」
「嗯,水原同……小夏会教我不懂的事情对吧?」
「这是当然的啊!」
「那就好,我没不想演。」
「这样啊……太好了。」
水原同学彻底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明明用著可说相当大胆的行动力推荐我,却同时拥有真心在意这件事的细腻,这也是她不可思议的一点。
仁科露出比方才更加调侃的笑容,抬头问我:
「你要人家教你不懂的事情,是打算要她教你什么啊?」
真心感觉我可以和他变好朋友。
据说由比滨海岸的名称源自同音的「结」这个字。
连结、系绑、连系。这个字带著将各种缘分与关系连结起来的意思。听说最古老的起源是鎌仓时代的互助劳动组织「由比乡」就位于这个地区的关系,但我总觉得前者的说法更加吻合,或许因为我和水原同学是在这片海滩上结缘的吧。
「海风好舒服呢。」
我今天又和水原同学并肩走著。
边感受从南方吹来的温暖海风,边漫步在放学后的由比滨海岸边。
听说短剧从下周开始练习,她说在那之前有事情要先对我说。
许多海鸟在我们头顶交错飞翔,黑点应该是黑鸢吧,看见旁边立著「边走边吃可能会遭黑鸢攻击,请小心注意」的看板,还真凶恶啊。
「你要对我说什么?」
「啊──嗯,就是啊。」
走一段路后,水原同学用著戏剧性的动作清清喉咙,才开口说:
「……其实,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得和小透说。」
「?重要的事情?」
水原同学点点头。
接著无比认真地开口说:
「……其实我,非常容易紧张。」
「……什么?」
「只要一站上舞台,站在大家面前,我就会紧张到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顿时沉默。
「……真假?」
「真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唬我的吧。」因为完全看不出来她上台会紧张。
「……你肯定觉得我不适合说这句话吧。」
「这……」
我确实这样想。
「没关系,因为我自己也觉得不适合,但这是事实。以前幼稚园的发表会还有小学时的学艺会等等的,根本一团混乱。」
她抬头看我的眼神如此认真,大概是真的吧。让我震惊,没想到她竟然还愿意接下话剧主演啊。
接著,水原同学说出这段话:
「……因为,只剩下这次机会了。」
「欸?」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让人看见我扮演人鱼了。」
只剩下这次机会?让人看见?
看到我无法理解水原同学话中含意而歪头后,她小声说:「嗯,如果是小透的话应该可以吧。」
「那个……我想要让奶奶看。」
她的声音,透露出她正在述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奶奶很喜欢人鱼的故事,原本好像是奶奶的奶奶告诉她的故事,在我小时候,她也说给我听过无数次。奶奶说人鱼故事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开心,我也很喜欢听故事的时间。她说她这一次可能可以来看我们的文化祭,所以我才……」
她的双手在胸前紧紧抓住学校制服。
原来如此。
虽然不敢站在人群前,但为了最喜欢的祖母,还是举手接下这个角色了啊。还真像她会做的事情,知道背后原因后,也能认同现在的状况了。
「我知道了。」
我如此回答。
「什么?」
「我会帮你,让你可以顺利演出。帮你特训,让你在正式上台时不要紧张就可以了吗?」
「啊……」
水原同学惊讶地不断眨眼。
「不是吗?」
「欸──啊,嗯、嗯,就是这样!」
她用力点头,看著她的动作,我不禁心想「真像我家以前养的柴犬约翰啊」。
「既然决定了,要不要从今天开始练习呢?虽然班上的练习下周才开始……」
「……」
水原同学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在意地喊:「小夏?」后,她抬起头来注视著我的眼:
「谢……谢你。」
由于她太小声,小声到这句话几乎要被浪潮掩盖。
但是,我确实从这句话中,感受到她真挚的感谢。
4
那天之后,放学后到由比滨海滩上集合,成为我们每天的固定行程。
人鱼和渔夫的演技练习,以及……思考让水原同学不会在人前紧张的对策。
「感觉书上好像写过,在掌心上写个『人』字吞下去有用。」
「那我试过了,大概做了五十次有吧。但那只有一点安慰效果而已啦。」
「这样啊。」
这个方法确实缺乏科学根据。
「那,把所有观众都想成南瓜之类的呢?」
「……之前万圣节时,我被打扮成杰克南瓜灯的人吓过,从那之后我就很怕南瓜,所以可能会更退缩吧。」
「呜唔……」
好困难。
再怎样说,这都是精神层面因素占绝大主因,想克服容易紧张这点,没有绝对有用的万全方法。
而且水原同学容易紧张的程度,只能用十分夸张来形容。她在我面前可以很自然地演出,但光只是有人从身边经过,都能让她手足无措。
我们百般讨论后,最后得出只能努力习惯的结论。
首先,我们两人一起练习,接著,故意看准有人经过时大声念出台词。
「──真的、真的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
「没错,只不过,我没有办法干涉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如果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可以试著替你实现。」
「那你替我治好这个伤吧,给我一个没有伤的人生吧。」
夕阳西下前,由比滨海滩上人潮令人意外的多。有人来遛狗、有人来钓鱼、也有人来海边玩。大人们只是带著讶异的眼神从我们身边经过,但小孩子却非如此,小学左右的男孩、女孩们,一脸好奇地走近问我们:
「大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练习当人鱼和渔夫啊。」
「什么?」
「我们在练习话剧啦,学校的文化祭就快要到了。」
「喔──你们两个人都是主角吗?」
「感觉好像很有趣。」
「大哥哥,再让我们多看一点啦。」
孩子们眼中闪烁光彩挤了上来。
其中一个小学生提问:
「那个人鱼的故事是怎样的故事啊?」
水原同学蹲下身体和小学生平视:
「咦,你们不知道吗?是一个渔夫在由比滨海岸捕获人鱼的故事喔。」
小学生们左右摇头回应:
「不知道。」
那是很古老的传说,最近的孩子们大概也没听说过吧。
「这样啊,那姊姊说给你们听,开始啰。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一带……」
水原同学开始说故事给小朋友们听。
这么说来,我也没听过详细内容。
水原同学接著说出这样一个人鱼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一带住著一个以捕鱼为业的男人。男人曾经是个手腕高超的渔夫,但在一次工作中大意弄伤脚,从那之后,只能捕捉勉强饱餐的渔获维持生计。在某个大海闪烁蓝光的夜晚,男人捕鱼时,突然发现渔网中网到某样东西。在渔网中痛苦挣扎的,是一个上半身为美丽女性,下半身为鱼身的人鱼。人鱼恳求男人,希望男人放她一马,男人觉得人鱼可怜,直接放她回大海去了。人鱼感谢男人,说可以实现男人一个愿望当回礼。男人思考后,希望人鱼可以治好他受伤的脚。接著,不可思议的蓝光包裹男人,男人的脚伤也痊愈了。男人又能如以往捕捞丰富渔获,最后迎娶一位美丽的女性,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
其中一个男孩说出自己的感想:
「欸──感觉跟其他故事没两样啊。」
没想到女孩们大肆反驳:
「才没有那回事!明明就很棒!」
「没错没错,臭男生都还是小孩,所以才不懂。」
就算年纪小,这类的故事似乎还是女孩子比较有共鸣。
接下来,我们就在小学生们的注视下继续练习。
连小小观众对水原同学来说也是不小的压力,频频出错遭小学生们嘲笑。
「讨厌……好不甘心喔,到正式演出之前,我一定会表演得很完美,你们走著瞧。」
看水原同学不甘心咬牙的表情,小学生们说著:「欸──感觉绝对做不到。」来捉弄她。听到这句话后,水原同学似乎更加激起了斗志。
不管怎样,只要干劲增加了就是好事。
隔周,放学后班上同学也留下来继续练习话剧。
班会、打扫结束后,留在教室念剧本内容。虽是如此,有台词的几乎只有人鱼和渔夫,自然而然的,练习时间也变成闲聊大会了。
「喂,相原你是从东京来的对吧?」
「嗯,对。」
「听说东京晴空塔包含地下部分在内,总共有六百六十六公尺是真的吗?」
「那是假的啦,有地下部分好像是真的,但听说没有六百六十六公尺这么高。」
「喔──这样喔。那,只要去原宿就能看见艺人在街上走是真的吗?你有看过吗?」
「好像有。」
「真的吗真的吗!谁?」
不知不觉中,我也顺势和同学们聊起天来。
虽然对话内容很没营养,但还挺热络的。
「这样啊,所以虽然都是东京,但你住的是靠埼玉那边啊?」
「嗯,应该算吧。」
「但是一聊才发现,相原还满有趣的耶。我还以为你是更冷淡的人呢。」
「对啊对啊,而且知道好多事。」
「这很普通啦。」
「对吧,这家伙只是闷骚而已,根本不需要那么小心翼翼啦。」仁科突然插进这句话,我也吐嘈他:「你很烦。」
不知不觉中,已经可以自然而然和同学们对话了。
当然,只是能对话还不能算是朋友,但已经能不再害怕自己有没有做好,能自然和大家交谈,都觉得前一阵子那段格格不入的时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水原同学该不会已经预测到这个发展,才会推荐我饰演渔夫吧。
偷偷往旁边看,她似乎正和朋友热烈谈论著鎌仓站前新开的时髦咖啡厅。应该如我所想没有错。
只是稍微融入同学的圈子里,就能察觉同学间的许多状况。
举例来说,饭田同学和松井同学感情很好;山内和佐藤同学正在交往;田中乍看之下给人很文静的感觉,但其实他和安东同学一起在跳舞;别看仁科那样,其实他成绩很好;班级委员的清野同学的兴趣是爬山。虽然速度缓慢,但已经可以稍微看出这些关系了。
在这之中,水原同学果然是班上的风云人物。
不管问谁对她的评价,都能听见正面意见。同学们说,她总是开朗有活力,很会照顾人、亲切好聊,只要她人在场,气氛都会变得开朗,说也说不完,听说也有许多男生心仪她。
这和我的印象相去不远。
和我看平常的她时,得到的印象几乎没有不同。
她的本质,肯定是如晴朗无云的夏日天空般爽朗吧。
只不过……有件事让我在意。
那就是第一次见面时看见的水原同学的泪水。
毫无忌惮他人眼光,大声痛哭的她。
她当时的身影,和这些印象完全不同。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个疑问,我很快就得到解答了。
5
那天,我稍微提早抵达由比滨海岸。
水原同学说她要先去办完事才过来,所以会晚一点到。等她时,我随意在海滩上闲晃。想著「不知道有没有有趣的东西掉在海滩上」、「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宝物」,我已经养成在沙滩上走路时低头寻宝的习惯。
这是珊瑚碎片、那是初雪宝螺、遥远那头还有块海玻璃。
这全是水原同学告诉我的,如果没有认识她,我肯定不会对这些东西产生兴趣。这样一想,掌心中的小小初雪宝螺看起来更像是闪闪发亮的宝物了。
****
走在海滩上捡拾贝壳与玻璃碎片一段时间后,一个站在海浪边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是个小女孩。
大概小学高年级左右,身穿一袭彷佛夏日光彩直接复印其上的纯白洋装,是常在这边看见的孩子们的朋友吗?她受伤了吗?怎么拖著单脚走路。
为什么呢?
看到女孩时,我突然浮现「好像人鱼啊」的想法。
以失去脚作为代价,让自己登上陆地的人鱼小女孩。
我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但就是冒出这种想法。
在我呆站原地看著她时,小女孩朝我走近。
「你好。」
她的声音好像铃声。
「啊──你好。」
没想到女孩会对我打招呼,我慌慌张张回应,女孩歪头问我:
「你在干嘛?」
「嗯,在寻宝。」
我把捡到的贝壳给女孩看,女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是初雪宝螺呢,好漂亮。」
「你知道啊?」
「对,你在海滩淘沙对吧?」
「哇。」
没想到连这么小的小孩也知道,寻宝或许是超越我想像的热门兴趣吧。
「我也会做喔,假日很常和家人一起到沙滩上寻找各种东西。收集初雪宝螺、玻芬宝螺、海玻璃、海胆壳及海豚的耳骨,然后拿捡到的东西一起做贝壳相框之类的。」
「这样啊。」
「对。海滩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海神给予的美好宝物呢。啊,但我最喜欢的,应该是平濑宝螺。」
「平濑宝螺……」
「虽然很少看到啦……因为平濑宝螺是人鱼的眼泪啊。你不觉得很棒吗?」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明明第一次见面,却丝毫不觉得陌生。彷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一般,聊起天来意气投合。
「你住这附近吗?」
我如此问她,她歪著头说:
「嗯──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
无法理解。
是有亲戚住在附近,偶尔会来这里玩的意思吗?
「我呢……会随著夏天回转。」
「随著夏天……?」
「对,一圈又一圈转。」
越来越无法理解了。
她该不会是在捉弄我吧?
「那是什么──」
一眨眼,女孩已经消失了。
彷佛溶入海水中变成泡沫消失,只留下沾湿染上深色的海沙以及不断拍打岸边的海浪。
「我是在做梦吗……」
又过一会儿,水原同学终于来了。
大概是急忙赶来,她的脸露出些许疲惫,肩膀也微微起伏地喘气。
「对不起,我迟到了。」
这身影,似乎和什么很相似。
刚刚还在这里和人鱼相似的女孩,和水原同学。
虽然讲话方式和年龄完全不同,但她们笑容之间露出的,像是看著远方的表情非常神似。
「小夏,你有姊妹之类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没有喔,我是独生女。」
「这样啊。」
我还想那该不会是水原同学的妹妹吧,但似乎不是。
既然如此,会觉得哪里相似,肯定是搞错人,或只是我的错觉而已。我决定让自己这么想。
****
那天总觉得练习得相当不顺利。
水原同学完全无法集中精神,频频说错台词。
「你的状况好像不太好耶。」
「对不起……」
「没关系,人都有状况不好的时候啦。」
气氛有点凝重,有种重量压在身上的感觉,偏偏今天,那群炒热气氛的小学生们没有来。
宁静中,海涛声显得特别响亮。
今天没有海风吹拂,显得闷热。我们在附近的漂流木上坐下,稍事休息,虽然漂流木表面凹凸不平,只是坐一下确实无可挑剔。
彷佛只有我们两人身边的空间从世界切离。
宁静、没有人影,只有海浪冲刷沙子的声音以及隐约听见黑鸢的鸣叫声。
在海浪重复打上岸又退回去的动作七次后,水原同学终于开口:
「……今天,我来这里之前先去奶奶那边一趟了。」
「初奶奶?」
「嗯。」
水原同学轻轻点头。
她及肩的秀发轻轻摆动,传来肥皂的香气。
「我刚好要拿东西去给她,顺便对她说我要演人鱼话剧的事情,然后,她就说她要来看文化祭。」
「这样啊,太好了。」
水原同学是为了初奶奶才自愿饰演人鱼,之前还听她说不知道初奶奶有没有办法来,现在应该可以安心上台正式演出了吧。
「……」
「……小夏?」
「……」
我转头一看,只见水原同学的肩膀轻轻颤动。
她紧握双手,低著头紧盯著大海与沙滩的界线看,不管怎么看,那表情都看不出喜悦。
好不容易,水原同学像是把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般说:
「……奶奶啊,已经活不久了。」
「咦……?」
「虽然看起来很有精神,但其实慢慢衰弱……那天,和相原同学第一次见面那天,其实那天,我不小心听见医生们说的话,他们说奶奶的体力一直下降,要度过这个夏天都很勉强……」
她平淡说出这件事,与其说冷静,倒不如说她正用这个方法告诉自己现实。
「……从小,奶奶总是陪在我身边,教我怎么骑脚踏车、带我去选小学书包、说人鱼的故事给我听、教我海边寻宝,这些事情全都是奶奶为我做的。我好喜欢奶奶,好希望今后也能和她一起共度时光……我一直相信,一定可以办到。但是,可能就快要再也见不到她了……」
「……」
「……要是全都是骗人的就好了。真希望此时此刻是人鱼的梦境,醒来之后,这一切全都随著梦境消失无踪……」
水原同学把脸埋在我的胸前。
「小夏……」
「对不起……感觉总是让你看见我这一面。」
水原同学的泪水清澈,感觉只要让浪涛的摇篮洗涤后,就会变成平濑宝螺。
不知道这个姿势维持了多久。
「……嗯,诉苦时间到此结束。」
水原同学在我胸前轻轻甩头后,抬头看我。
她明确地宣示:
「我没有要讲阴郁话题的意思,倒不如说完全相反。终于有机会可以让奶奶看见人鱼的话剧,我不会让机会溜走。所以……我下定决心,绝对要成功演出。这就是我现在的『愿望』,但我不要依赖人鱼,要靠自己的力量实现这个『愿望』。」
怎么可以如此坚强呢。
明明其实非常难过、非常不安,却不让自己被这些情绪吞噬,傲然地站著。
看在我眼中,这样的她无比耀眼,同时也十分虚幻。
「而且,未来会怎样没人知道,说不定只是医生评估太保守,奶奶很喜欢给人惊喜,说不定会好起来呢,说不定等我到她这个年龄,她还陪在我身边。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就像是『七月雪』。」
「『七月雪』……?」
这是我不熟悉的名词。
我的大脑无法立刻把「七月」和「雪」这两个名词连结起来。
「以前我曾在书上看过,『飘降在宁静深底的七月雪,奇迹般的雪白结晶,那是爱著你的我的愿望千回百转后的结晶』,不觉得很美吗?」
「但是,七月怎么可能下雪……」
正常思考,根本不可能有那种现象。
我才说出口,她就摇摇头打断我的话:
「有,在七月里下的雪实际存在。」
接著,她直直看著我的眼睛如此说:
「──将来有天,我会带你去看『七月雪』。」
***
她是很坚强的人。
是个让自己坚强的人。
实际上,她并非特别坚强,明明只是个爱哭爱撒娇,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
当时,她肯定在心里深处拚命忍耐吧。
实际上,应该想要放声大哭才对。
但是,她几乎没有让人看到任何迹象。
我看见她掉泪的次数,包含这次在内,应该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初奶奶过世的时候、当我对她说要不要一起住的时候、还有……当我说完自己的成长过程,她紧紧抱住我的时候。
所以,她的泪水才会清澈而美丽。
彷佛「七月雪」。
**
6
就这样,文化祭当天来临了。
学校一大早就相当热闹,许多由学生一手包办的摊贩在校园里林立,校舍中,则有天文馆、鬼屋、镜屋等各种不同的室内娱乐在各间教室里开业。
话剧部分,则是从下午两点开始在体育馆内上演。
我们为了做准备,开演前一小时就已经在后台聚集了。
「嗯──这部分台词要强烈表现出悲伤情绪,接下来这个是要很惊讶对吧……啊,人、人鱼的服装准备好了吗?」
水原同学紧张不安地说著。
「小夏,你已经问第五次了。」
「啊,也对。」
我们两人的对话和相声没两样。
仁科大概是看见我们这样感到不放心吧,开口问:
「没问题吗?水原,你的脸色好像有点白耶。」
「……大概。应该说或许。肯定。」
「你的回答满满不安耶,喂……」
我也很希望一切没问题,已经练习那么多次了,也想了非常多应付上台紧张的对策了。
但是,看见眼前的水原同学如幼犬般张皇失措的举动后,还是不禁担心起来。她从刚刚开始在舞台边走来走去,还看见她似乎把许多对策混在一起,把南瓜杰克灯写在自己掌心后吞下去,我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其他同学们也在我身边忙乱地跑来跑去,大道具组、音响组、化妆组和小道具组,几乎全班同学都聚集于此了。虽然大家都不想要当主角,但总觉得,大家都非常愿意协助话剧顺利进行。大概也因为是高中最后一次文化祭,所以有特别感情吧,我才刚转学过来不久,还没有那么强烈的心情。但是,直接感受班上这股气氛后,我也想著绝对要让话剧成功。
终于来到开演时间,喇叭中传出广播:
「那么,接下来即将上演的是,由三年一班带来的话剧『人鱼之梦』。」
「要开始了……」
「没问题,只要照练习来,就能一切顺利。」
「嗯、嗯。」
就在水原同学用力点头之时,话剧正式揭开序幕。
人鱼的故事,从渔夫回想过去的场景开始。
躺在病床上,即将迎接死亡来临的渔夫,回想起过去实现自己愿望的人鱼。
「那应该是,大海如童话故事般发出蓝色光芒那晚的事情。」
我走上舞台,大声念出台词。
体育馆内的观众人数不少,现场的座位有七分满,就文化祭里的话剧演出来说,算相当不错吧,我也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初奶奶就在体育馆的一角。
画面从渔夫的独白转变为回忆中的场景,接著进入人鱼登场的场景。
「咦,那边的渔网里是勾到什么东西啊?」
人鱼被渔网网住了。
水原同学和蓝光效果一起出现在舞台中央,观众席和舞台边都响起欢呼声。
登场画面顺利完成了。
虽然表情有点生硬,但没忘词、该做的动作也没失败,她很顺利演好人鱼的角色了。
从海底出现的场景、被渔网勾到痛苦挣扎的场景、恳求渔夫放她一马的场景,都没有出现重大失误。
随著故事发展,来到中段的剧情高潮场面。
这是人鱼实现渔夫愿望的重要场景。
正因为是剧情高潮处,台词相当冗长,也是我们练习无数次的地方。
练习时一切顺利,虽然台词长到会让人吃螺丝,但水原同学只看过两、三次剧本,就完美背下来了。在我夸奖她后,她边说著:「托奶奶的福,人鱼的故事我几乎都记得。」边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让我印象深刻。
「……」
那位练习中完美演出的水原同学,此时此刻用手遮住嘴巴呆站在舞台正中央。
动作完全停止,视线不知所措地在空中游移。
一看就知道她忘记台词了,虽然她拚命试著想台词,但成效不佳,只是呆站在舞台上张阖嘴巴。
我听见仁科在舞台边喊著:
「喂,水原的样子是不是怪怪的啊?」
该怎么办?
我看向水原同学,但她丝毫没有振作起来的迹象。
观众们也发现不对劲,开始出现骚动。
再这样沉默下去就糟糕了。
我把手伸进舞台服装的口袋中。
「──附加条件?」
「对。」
我点头回应水原同学的疑问。
「听说附加什么条件是处理上台紧张的好方法,只要决定好『只要这样做后就不会紧张,即使紧张了,只要看这个后就能冷静下来』的『附加条件』,就能不紧张。听说也有类似魔咒还是例行动作这类的东西啦。」
「真的吗?」
「嗯。」
水原同学沉默一阵子之后说:
「那,我要把小透当成附加条件。」
「啊?」
「当我在正式演出中快要失败的时候,小透就做些什么附加条件的事情让我醒过来,可以吗?当然,我自己也会思考各种方法……但是,我可能无法从容到回想起自己的方法。」
确实如她所说,如果遇到突发状况时,还能冷静思考自己想出的附加条件并行动,根本也不算紧张了吧。
「我知道了,我会想些办法。」
听见我的回答后,水原同学双手在脸前合掌深深一鞠躬:
「拜托你,我全靠你了。」
「──只要把这个贝壳贴在耳朵上就行了吗?」
当我发现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贝壳里有声音,如同从海底发出的,低沉神秘声音,这是什么啊?」
舞台边传来仁科他们的声音:
「喂,有那一幕吗?」
「欸,我也不知道耶……?」
「不知道……」
没有这幕。话说回来,我手上的贝壳是那时捡到的蝾螺,完全即兴演出。
不过,我还是继续演下去。
「感觉曾经在哪听过,好让人怀念,这声音彷佛像是──」
「……」
「彷佛像是……像是贝壳在唱歌。」
「啊……」
这一句话,唤回水原同学眼中的光彩。
她突然惊醒,像小狗甩水般用力甩头。
接著深吸一口气,重新转身面向观众席。以响亮的声音,再次开始说台词:
「──非常感谢你救我一命,温柔的渔夫啊,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份恩情。为了表达我的感谢,只要你把这个贝壳贴在耳朵上,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
连站在舞台上都可以感受到舞台旁的仁科等同学们,纷纷松一口气的气氛。
看来是没问题了。
「真的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
「是的,只不过,我无法干涉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如果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就让我实现你的愿望吧。」
「那么,治好我的伤吧,给我一个没有受伤的人生。」
「我明白了。」
人鱼点头后,舞台彷佛洒上一片染料,被湛蓝光线包围。等到包围舞台的蓝光退去后,渔夫也回到受伤前的那个时间点。
「这……」
这是摆放造船建材的仓库,眼前是刚堆叠好的木材小山,在还一头雾水的渔夫面前崩垮。渔夫当初就是被压在木材底下,脚才受重伤,他瞬时反应往地上一滚躲开崩落的木材。保丽龙做成的木材散落在舞台上,其中有几根木材压到其他渔夫拉到陆地上的船只,船只因而受损。
「我,得救了吗……」
当他发现时,他又回到蓝色之夜了。
这是在做梦吗?但是,原本在脚上,那个让他根本不想直视的大伤疤已经消失无踪了。
「喔喔,太不可思议了,真的不是梦啊。」
转头一看,原本被渔网网住的人鱼,不知何时也消失无踪。
渔夫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渔夫是在做梦吗?亦或是真的是人鱼实现他的愿望了呢?又或者,脚受伤这件事本身就是渔夫的妄想呢?
脚伤消失后如以往出海捕鱼的渔夫,迎娶美人为妻,过著幸福快乐的一生。
观众席响起巨大掌声。
我和一人分饰人鱼、妻子两角的水原同学一起站在舞台中央接受大家的喝采。
看见初奶奶就在观众席后方,脸上露出和水原同学十分相似的温柔笑容,朝著我们静静挥手,水原同学发现后,用力挥手回应。
她们两人看起来都很高兴。
看到那副温暖的模样,让我也稍微感到幸福。
就这样,我们的短剧成功落幕了。
7
营火在操场上发出明亮光芒。
装设于各处的喇叭播放著轻音乐,四散于校园中的学生们各随己意地开心聊天、或随著音乐摆动身体、或拿起果汁乾杯。
后夜祭刚结束了吧。这间学校大概也和其他学校一样,在文化祭结束后举行由学生主办的后夜祭。
「呼──结束了呢。」
我和水原同学两人从屋顶上往下看著旺盛燃烧的营火,屋顶应该是禁止学生进入的,但是不知为何,水原同学却有屋顶的钥匙。当我问她从哪拿来时,她带著恶作剧笑容说:「这是商业机密。」她也有这令人意外的一面。从高处往下看,营火彷佛像个巨大篝火。
「但是可以顺利结束真是太好了,奶奶好像也看得很开心。」
「小夏像个坏掉的机器人僵住时,我还想著这该怎么办呢?」
水原同学羞愧大叫:
「呜呜,别再说那件事情了啦~我那时脑袋真的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小透就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今天的殊勋奖得主就是你呢。」
「没那回事,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只是把蝾螺带上台,即兴说出几句台词而已。
所以还是得归功水原同学的努力。
但是水原同学听我说完后摇摇头:
「才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吧,就是因为有小透帮我,一切才能顺利啊。小透是第一名。」
「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全是小夏自己努力的。」
「不,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
「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是小夏──」
「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的没那回事,是小透──」
水原同学也丝毫不退让。
我于是说:
「那就多亏蝾螺帮忙吧。」
「欸?嗯──这样说也没错啦……」
「那就这样决定。」
「唔──?」
虽然水原同学看起来不太能接受,就当成是蝾螺的功劳吧。
一阵南风吹来。
学校所在的山丘离海岸不远,所以能闻到些许咸味,这味道让我误以为人在由比滨海滩上。
突然宁静下来。
像是对话间突然出现空白般宁静,从喇叭中流泻出的音乐突然停止,校园中的欢笑声也如同无声电影般消音。
水原同学盯著操场看,任凭头发随风飘动。
她的侧脸在月光照耀下,看似散发著朦胧的银白光芒。
好美。
让我想要一直看下去。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已经增长到无人可及的地位了。
脑海中回想起来之前和仁科之间的对话。
「喂,你后夜祭要干嘛?」
「后夜祭?」
「啊,你不知道啊,在这之后有后夜祭喔。」
仁科边收拾大型道具边往我的方向看。
我没有特别安排,只是茫然想著:「如果可以,希望可以和水原同学一起度过。」
「你要和水原去哪里吗?」
仁科彷佛看穿我心思的问句,让我的心不自觉漏跳一拍。
「不知道,我们没有约。」
「是喔,但应该也不需要约吧?这种事情,只要彼此稍微表示一下就能水到渠成吧。」
「这应该只有你能做到吧。」
别看仁科这样,这家伙还颇受女生欢迎,虽然没有特定交往对象,但我好几次看见他和几个女生亲密交谈。
「你喜欢对吧?」仁科突然拋出这个问句。
「欸?」
「你那什么脸啊,我是指水原,不对吗?」
「那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笑容如夏天耀眼的水原同学、闹别扭鼓著双颊的水原同学、一脸喜悦的水原同学,还有……在我怀中流泪的水原同学。
回想起这半个月的生活,我的脑海中全都是她的身影。
「没……没错啦,大概。」
原来是这样,我……喜欢水原同学啊。
这还是我十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有这类经验,如果仁科不说,我可能都不明瞭这是什么感情。
仁科傻眼:
「真是的,你自己没有发现啊。算了,说像你也真有你的风格啦。」
「──小夏,我喜欢你。」
彷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要在这里说出这件事,在我察觉时,这句话已经自然脱口而出了。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时已经喜欢上你。今后,我想要和你一起共度,所以可以请你和我交往……吗?」
对话间的沉默空白依旧屹立不摇。
我说出口的话融化在空气中,寂静在我耳边响起更尖锐的逼声。
说出口后,突然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在后夜祭上看著营火告白,这也未免太老套了吧,当自己上演怀旧青春电影啊?
但是,我说出口的话绝非谎言。
我想和水原同学在一起……真真切切是出自我内心的真心话。
我抱著害臊与某种决心混杂在一起的复杂心情等待她的答案。
「……」
水原同学低著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经过一分钟简直如一小时般漫长的间隔。
接著,水原同学说出我想也没想到的话:
「小透……」
「?」
「那个啊,我现在想去一个地方,你可以和我去吗?」
我和水原同学偷偷溜出后夜祭,前往由比滨海岸。
是鎌仓海滨公园附近,由比滨海岸偏西侧那一带。
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第一次在晚上到这里来。黑暗、万籁俱寂、一个人也没有的海滩,有著与白天不同的风情。
「要去哪里?」
「……」
水原同学没有回答。
只是沉默地拉著我的手在沙滩上前进。
最后,她在某个地方停下脚步对我说:
「就是这里。」
抵达的此处。
「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风景,如文字所述,让我屏息。
──一整片蓝。
眼前一片绝美的蓝,大海发出闪耀的蓝色光芒,彷佛有无数个蓝琉璃融于海中,毫无间断地闪烁。连这里的月色、空气的颜色,似乎都带著蓝光。鲜艳的色彩包围住天与地,一整片透澈青蓝夜色在眼前无限延伸。
水原同学说:
「……很漂亮对吧,我一直想让小透看看这个。因为这边和故事中人鱼和渔夫认识的那片海滩相似,所以又被称为『人鱼海滩』。听说这些全都是夜光藻喔,数千、数万的夜光藻聚集起来,才能出现这样的亮度。」
「夜光藻……」
我记得那是种浮游生物,有随海浪等东西的刺激产生反应而发光的习性,但我没想到,竟然会成就出如此神秘的景象。
「我觉得人鱼遇见渔夫的那个蓝色夜晚,肯定就是这般美丽。」
水原同学看著大海继续说:
「在无声、澄清净透的宁静夜晚,世界被染上一整片蓝,然后,人鱼就会在这个世界中实现人类的愿望。这片蓝就是愿望,许多人的愿望聚集于此,他们期望著愿望可以成真,而散发如此蓝的光芒。这是人类的想法与心相互融合后形成的东西,如果不是如此,便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如此美丽啊。」
或许正如她所说吧。
当然,我很明白这片蓝光的源头只是一群夜光藻群聚而已,但是,眼前这片可说是大海极光的美丽风景,有著足以超越实际理论的什么东西存在。
「吶,小透,你知道吗?那个人鱼的故事其实还有后日谈、逸闻之类的喔。」
水原同学转头面对我:
「人鱼实现渔夫的梦想之后就消失了,而脚伤痊愈的渔夫重回工作岗位,最后娶了美人为妻,听说那个成为渔夫妻子的女人,就是变成人类的人鱼喔。」
「人鱼变成人类……」
「嗯,人鱼爱上渔夫,所以自己许下愿望,变成人类,接著为了嫁给渔夫为妻而到他身边。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不觉得这个故事比较浪漫吗?」
感觉浪潮与浪潮之间的蓝稍微增强了那份光彩,如同水原同学所说,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但让人希望故事会照这个说法发展。
「说的也是,嗯,我也如此认为。」
当我说完后,水原同学看起来很满足地点头。
接著,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握紧双手,重新转过头来看我。
「然后啊,那个啊。」
「嗯?」
「把话题拉回来,我、我也、那个……」
「……」
「就是……」
是怎么了吗?她难得说话如此吞吞吐吐的。
在我不解歪头时,她像豁出去一般开口:
「我、我也,那个,也想著希望自己能变成人鱼……」
「?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实现谁的愿望的人吗?」
「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的话,是想要像鱼一样自由自在悠游大海吗?」
在我回答后,水原同学露出十分不悦的表情:
「你、你为什么会得到这个结论啊!迟钝、迟钝透了!难、难得我选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地方,说了一个非常机灵的迂回回答耶!」
「欸,但是──」
「我想要变成的,是人鱼变成妻子的那个部分啦!」
「……」
我花了好几秒,才理解水原同学这段话的意思。
这、这表示……
在我重复咀嚼终于理解的内容后,看向水原同学,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明显分辨她一脸羞红。
比我至今看见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更加艳红,而且还要更加、更加可爱。
我光是理解整件事就花去所有力气,水原同学先说了「就、就是这样」的开场白后,继续对我说:
「那个,我有很多很麻烦的地方,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困扰,但是……还请你多多指教。」
我也慌慌张张地回应:
「啊,请你多多指教。」
从这天开始,我们正式成为男女朋友。
8
曾听过「世界的颜色变得完全不一样」这句话,没想到竟是如此戏剧般的变化。
自从和水原同学──小夏交往后,我的五感全都真切感受到这个变化。
和小夏一起做了许多事情。
暑假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见面。一起写作业、一起寻宝、也一起去海水浴。她把我埋在沙堆中,还在沙堆上画上奇怪图样。看著我一脸不悦,小夏在旁捧腹大笑。接著一起眺望夕阳西下,在「人鱼海滩」上一起共度蓝色夜晚。
秋天时一起到长谷寺赏枫,也去野餐。秋天的鎌仓景点甚多,我们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鎌仓文学馆、高德院的大佛、隐匿在小町通小路里的咖啡厅老店。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出门到哪里逛逛,共度时光。加上小夏的生日在十月,她的生日当天,我们两人也一起庆祝。小夏苦笑著说:「我的名字虽然是夏,但其实是秋天出生的。」我送她一条项炼当礼物,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开心到说不出话来。
圣诞节时一起在美丽灯饰下交换礼物;十二月三十一日夜晚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倒数计时;新年一起到鹤冈八幡宫,在汹涌人潮推挤中完成新年参拜,也一起写绘马;情人节和白色情人节时,当然也互送巧克力和饼乾。
一起做了许多事情。
有开心的事情,有辛苦的事情,也有难过的事情。
但正因为和小夏彼此互相扶持,我们才能跨越所有的事情。
没多久时间,小夏就成为我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
就这样,一年结束。
我们高中毕业了。
***
那天──我的世界确实换上不同色彩。
在璀璨闪耀的蓝光照耀下,我原本显得褪色的每一天,染上鲜艳的色彩。从高三开始交往的那天起,到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为止,确实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一段时光。
她总是陪在我身边。
在我身边与我共度平凡的每一天,和我欢笑、对我生气、为我哭泣。
如果「愿望」真能实现。
根本不需多问。
我想要回到那天、回到那时……救她。
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愿望」。
我把视线拉回海面,海中的蓝光炫目到让人觉得诡异。
有人说蓝色是死亡的颜色,据说生物无时无刻都散发著微弱光芒,而在死亡那刻,会发出蓝色萤光。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愿望的聚合物,或者单纯只是夜光藻的发光现象。不知道,这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只不过,那里有一片蓝。
那片蓝是小夏口中的人鱼奇迹,是她相信能实现「愿望」的象徵。
彷佛被那片蓝吸引,我摇摇晃晃往海中走去。
彷佛被那片蓝影响,七月的大海在夜晚也显得冰冷。
在那片蓝光包围中,我的意识回到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