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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很小的时候,曾经让人鱼救过一命。
我记得那应该是奶奶带著我,到由比滨海岸游泳时发生的事情。
一开始,我没有发现异状,只觉得海浪的动向有点奇怪,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我的身体被带到外海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离岸流,但是立刻察觉状况不对。但想要呼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坐在野餐布上的奶奶也在打瞌睡。
苦咸的海水经过我的喉咙冲进肺部。
无法呼吸,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死亡。
就在那时。
有什么东西把我从海底往上拉。
是个全白的女孩。
大概只有小学高年级左右吧,她如鱼般滑溜地在海中快速游动,转眼间就把我拉到岸边了。
我不停地痛苦咳嗽把水吐出来,她温柔轻抚我的背部。
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孔。
但我还记得,那如同夏天的氛围让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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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令人怀念的气味侵入我的鼻腔,让我醒转。睁开眼睛,窗外照进的淡淡光芒和深褐色天花板映入我的眼帘,我慢慢坐起身。房间中飘散著香气,这是红味噌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菜刀打在砧板上发出规律的「咚咚」声。
走到客厅,就看见小夏身穿围裙的背影。桌上摆著刚煮好的白饭、白萝卜味噌汤、煎蛋卷和芝麻凉拌菠菜,看起来很美味。
「啊,你起床了啊,早安。」
「早安。」
发现我起床后,小夏匆忙跑到我身边。
小夏的气味,淡淡飘散在空气中。
「小透是今天第一节开始有课对吧?」
「对,上完课后得要到图书馆写报告才行。」
「这样啊,那要多吃一点增加体力才行啊。」
她说完后,弯起手臂做出挤出二头肌的动作。
升上大学后,我们开始在鎌仓市区内的公寓中一起生活。这间公寓位于宁静的住宅区一角,钱洗弁天和佐助稻荷就在附近。高中毕业后,我马上离开老家展开独居生活,经历一段迂回曲折后,小夏也和我一起住。
我们围坐在小小的圆桌旁,双手合十说声「我要开动了」。
我先夹起芝麻凉拌菠菜品尝。
「好吃。」
「真的吗?」
在我夸奖后,小夏开心地笑眯眼。
「嗯,总觉得有种让人怀念的味道。」
「你是指我的调味很落伍的意思吗?」
「不是啦,是很能让人安心的味道。」
小夏很会做菜,从日式到西式、中华料理、民族料理等等,她有双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巧手。其中,日式料理完全承袭她祖母的手艺,所以款式丰富多彩。家事是由我们两人轮流做,但我非常期待轮到小夏煮饭的日子。
我边把包入紫苏和梅子肉的煎蛋卷送进口中,边问:
「你今天要去店里帮忙吗?」
「嗯,预计从中午左右开始帮忙。」
「那要到晚上吗?」
「应该是吧。」
虽说「升上大学」,但去念大学的只有我,她没有继续升学,高中毕业后开始帮忙老家的工作。
「那我上完课之后绕过去那边,六点左右可以吗?」
「嗯,我知道了,等你喔。」
吃完早餐后,我在洗手台洗脸、刷牙,脱掉睡衣丢进洗衣机里,把教科书等物品塞进包包中。尽管时间还早,强烈日光已经穿过窗户玻璃晒进房间里,桌上小夏亲手用贝壳装饰的相框被晒得闪闪发亮。根据气象预报,梅雨季已经在上周结束了,今天似乎一整天都是晴朗天气,感觉会很热。
我说著:「我出门啰。」走出房间,小夏开朗的「路上小心」跟在背后追出来。
和她,和小夏开始一起生活,至今已过两年了。
感觉很长、又感觉很短,这两年内发生了非常多事情。
在不同家庭环境中生长了十八年的两人,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寝食共处,需要耗费与其对等的能量。有意见相左或习惯不同的时候,也常因为一点小事争执,当然也会吵架。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她只要一生气就会沉默不语。但最后绝对都会和好,我们也约好,吵架绝对不可以超过三天。
刚开始的第一个月,真的是彼此摸索的状态。这可以、那不行、要做这件事前得先取得彼此同意。但是在确认答案的过程中,我也知道了她新的一面。举例来说,不只知道她生气时会沉默不语,她专注做一件事情时有摸耳垂的习惯也是这时才发现。第一次知道她会从喜欢的食物开始吃起,也知道她的睡相令人意外地差,其他还知道了许多事情。
当我对小夏说我的新发现时,她笑著说:
「小透也是一样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你不喜欢吃青花菜,也没想到你竟然那么怕烫,也不知道你令人意外的爱乾净啊。」
我想,规则这种东西肯定是在这种过程中建立,在细节磨合层层叠叠之下,一点一滴建构起我们两人的关系。虽然也有辛苦的地方,但这样的互动让我感到很新鲜、很开心。
随著我们两人共度的时光增加,我对小夏的爱也日渐强烈。
开朗天真欢笑的小夏、从阳台向外远眺的小夏、遇到不同意的事情就会鼓起双颊的小夏、一脸认真看电影的小夏、看著我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夏,这一切都让我无比爱恋。肯定远在我们一起生活前,对我来说,她早已经是无比重要的存在了。
非常幸福。
甚至让我开始觉得,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家人」吧。
或许是因为和我在那之前接触的「家人」全然不同吧。
1
步出公寓后没走多久,我的手机开始震动。
从口袋中掏出手机一看,是仁科传来的讯息:
『嗨,今晚有空吗?要不要去喝一杯?』
上大学后,我和仁科仍旧保持联络。
正如同我对他第一眼的印象,我们两人的个性几乎可说完全相反,但不可思议地十分合得来。文化祭结束后,最后的八个月高中生活中,我们混在一起做了不少事,他也是第一个发现我和小夏开始交往的人。
「什么,你们真的以为那样算隐瞒啊?真的假的啊,我还当你们在玩游戏耶。」仁科这样说完之后捧腹大笑。
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从他一头金色短发的外表来看,总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但只要交谈后就知道他有著受人喜爱的个性,一点也不难以亲近。
仁科就读距鎌仓车程三十分钟,位于湘南台的大学,是这一带入学成绩很高的知名私立大学。他高中成绩确实相当优秀,但我没想到竟然好到如此程度,听见此事时也吓了一大跳。
「啊,这对我来说很轻松,轻而易举的感觉啦。」
「你明明常常翘课的啊。」
「哎呀,就是天分啦,天才那类的?」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开玩笑的啦,别当真。喏,重点是那边只看数学和小论文啦,你也知道考试科目越少越轻松吧?」
「就算是这样也够厉害了。」
顺带一提,我光是考进一般评比为中上的学校就已经费尽千辛万苦了,所以和仁科见面时,通常都是彼此大学的课上完后,顺道喝个酒。
因为今天已经和小夏说好要去她家,所以决定把喝酒的约定延到明天,我回讯告诉他这件事后,他立刻简短回我:『了解。那就约常去的那家店啰。』
放暑假前的大学,总让人感觉飘散著一股散漫气氛。
和高中以前不同,大学的暑假十分漫长。有的学校早一点从七月上旬就开始放假,也有一直放到九月下旬的学校。学校大概希望学生可以趁著这大约两个半月的漫长假期,加深对课程内容的理解吧,但大家的行程大多都被玩乐与打工填满。我也不例外,我的行事历全被和小夏间的计画与家庭餐厅的打工班表填满。
校园内人烟稀少,蝉鸣几乎可说是与之反比的吵闹。日本油蝉、斑透翅蝉、熊蝉,它们彼此像要大力主张自己的存在般大声鸣叫,最后变成大合唱。
上课前,我先到学生中心的布告栏确认接下来的计画,突然有人喊我:
「唷,这不是相原吗?」
喊我的是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名字应该是……井上吧。因为我们座位很近,就是新学年开始时聊过几次的关系。
「你有来上课啊,是小林教授的语学课吗?」
「啊,嗯。」
「虽然是因为停太多次课没有办法,但还真希望他们别到这个时期还有第一堂课啊。啊,话说回来,你不来研究室的夏季合宿吗?」
「啊,对不起,我刚好有事。」
「又来了。喝酒聚会之类的你也总是缺席,偶尔也露个脸啊。」
「啊──嗯。」
我含糊地回应这应该别无他意的开朗邀约。
时间上来看,真要去也不是没办法去,但就是怎样都提不起劲来。
虽然不是现在才开始,我早在不知不觉中养成和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我可以和他人普通对话,也能和人交流,但若要更进一步,不管是要我向他人更靠近或是他人向我走近,我都会自然抗拒。因为我无法想像和眼前的人相处融洽、亲密笑闹的模样。这样一想,小夏和仁科对我来说果然很特别。
随意和井上闲聊几句后就和他道别,接著往上课的大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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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多都会回由比滨海岸吃午餐。
虽然距离大学有一段路程,但是边吃饭边听海浪声让我感到很舒服,我很喜欢。自从和小夏认识后,这片海滩成为我最能放松的场所之一。
午后的沙滩上挤满来玩海水浴的游客,非常热闹。我就坐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吃著小夏为我捏的饭团。饭团的馅料是梅肉柴鱼和紫苏,为了在这种容易食欲不振的时期也能好好吃饭,饭团中下了不少功夫,非常好吃。
我短暂度过一段悠闲享用饭团的时光。
吃完饭团后,我呆呆眺望著大海,如同亮白日光的剪影突然闯进我的视野。
我看过那张脸,那是……是那时的女孩。有著彷佛人鱼一般的氛围,拖著一只脚步行的女孩。自从第一次见面以来,偶尔会在这里看见她。但她不会像当时一样来找我说话,只有在和我对上眼后,会露出腼腆笑容向我点点头。
但是今天不一样。
女孩拖著脚慢慢朝我走过来,接著向我鞠躬:
「你好。」
我也跟著打招呼:
「啊,你好。」
女孩脸上带著腼腆微笑,那笑容果然似乎曾在哪看过。
「今天天气真好呢。」
「是啊。」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等我点头回应后,女孩拘谨地在我身边坐下。她坐下时的动作也显得不方便,所以我的眼睛不自觉飘向她的脚。大概是发现我的视线吧,女孩垂下眉角:
「我的脚天生就是这样。」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脚。
「虽然有许多不方便,但我已经习惯了。」
「这、样啊。」
「对,但是没有关系。这脚,也是实现我的『愿望』的约定……」
「……?」
我不太理解女孩的话中之意。
感觉这孩子老是说些意义深远的事情,像是「夏天轮回」、「不方便的脚是『愿望』的约定」之类的。
女孩对著一脸讶异表情的我问:
「你有『愿望』吗?」
「愿望?」
「是的。」
「……」
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但是我确实有「愿望」。
比任何事情都还重要,非实现不可的强烈「愿望」。
说我现在就是为了实现愿望而努力也不为过。
「有喔。」我回答,「有……有一个无论如何都要实现、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这样啊……」
彷佛早已知道我会如此回答,女孩低下头,露出一个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的复杂表情。
头顶正上方的太阳,如同遮掩女孩的表情般,发住强烈的光芒照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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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片濑江之岛站,过了傍晚时分后依旧相当热闹。
身为知名的观光景点,这个时期会有非常多的海水浴场游客、观光客及钓客聚集到江之岛来。观光客到访的尖峰时间当然是白天,因为接下来在附近有活动举办,所以今天到这个时间还有如此多人挤满街道。
我走出小田急线让人印象深刻的红色车站后,走过江之岛弁天桥,往本岛前进。毫无遮掩的桥上十分通风,稍微冷却走到这里时已满身大汗的身体,让人感到十分舒服。花上五分钟过桥后,商店街的入口就在眼前。
小夏的老家在商店街里经营以海鲜丼饭为主要商品的餐饮店,因为他们家本来就是渔夫家庭,所以使用新鲜鱼货是最大的卖点,夏天的这个时期,生鱼仔鱼是最推荐的商品。
「哎呀,小透,欢迎你来。」
当我走进位于商店街一角的店家后,小夏的母亲──奈奈子阿姨满脸笑容迎接我。
「您好。」
「今天也到学校上课吗?辛苦你了,小夏在里面喔。」
『欸,等一下啦,我还没有换好!』
店里传来像是尖叫声的声音。
『妈妈,绑带到底要怎么绑啊?』
「以前奶奶不是有教过你吗?」
『就算你这样说,我都已经忘记了嘛。』
看来,小夏似乎正在和浴衣奋战中,感觉还要花上一段时间。
奈奈子阿姨边苦笑边说:
「小透,对不起喔。看她那样子,应该还要很久,你要不要边吃晚餐边等她?小夏已经帮你做好一份满满爱情的特大碗海鲜丼饭喔。」
『讨、讨厌啦,你不要讲什么满满爱情啦!』
虽然可以听见小夏如此抗议,但是端上桌的海鲜丼饭上的配料,很明显比商品的配料还要多,生吻仔鱼堆成一座小山、两只大虾都比碗还要大了。
我边吃边等小夏。
不管什么时候来,这家店的气氛总是如此和睦。
不只奈奈子阿姨,店里的熟客也都是好人,总是面带微笑看著奈奈子阿姨和小夏的互动。
小夏的双亲从早到晚都在这家店里工作,休息时会出海捕鱼,就算没出海,也忙于准备工作和其他杂事,因此,小夏小时候才会都是初奶奶照顾。
「你把这也拿去给他吃。」
突然有声音从店内的厨房传出来,大概是重行叔叔吧。奈奈子阿姨随即跑进厨房,手上拿著豪华的竹策鱼姿造生鱼片走回来对我说:「来,给你,那人要给你吃的。」
小夏的父亲重行叔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是传统师傅的个性,散发著不能轻易搭话的氛围,但绝对不是不关心对方,只是态度冷淡些而已。虽是这样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被那份威严吓坏了……
我回想起第一次拜访这里的事情。
那应该是高三暑假,我和小夏交往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小透,你今天要来我家吗?」
「啊?」
那天,我们约好要一起写暑假作业而在鎌仓车站前会合时,小夏突然开口问我。
「就是啊,我昨天和爸妈聊天的时候,讲到你的事情。就……我跟他们说我有交往对象,然后他们就要我带你回家。我就想,我们刚好约好要去图书馆写作业,应该正好吧。」
「欸,但是……」
突然这样说,我根本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就算不充分,第一次要到女友家拜访,也应该要有一段准备时间和做好决心之类的啊。
但是,小夏丝毫不在意地笑著说: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想得太严重,就当成散步途中顺便过去坐一下,带著轻松心情去就好了。」
「那个轻松的门槛未免太高了吧。」就算我这样说,也被她敷衍过去。
结果,我就在小夏坚持之下前往她家拜访了。
我想著至少要带点东西,所以途中绕去由比滨海岸的某和果子名店买蕨饼当伴手礼,虽然小夏说不需要那么费心,但也不能空手。
小夏的家位于江之岛,她说是在江之岛的商店街里开店,但今天是固定休息日。
说老实话,其实我有点不想去。
我对小夏的双亲怀有担忧之心,因为我知道她的双亲忙于工作,把她交给初奶奶照顾的事情。所以我想,应该是对小孩子不怎么在乎的双亲吧,如果是这样……或许是我不擅长相处的类型。
「我回来了!我带他来了喔。」
小夏一口气拉开门,有位表情温和的女性站在店里。
「你回来了啊,这边这位是透同学吗?」
「嗯,对。」
「果然没错,和我想像的一样,是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孩子。老公啊,小夏带男朋友回来了喔。」
「……嗯。」
大概是听见小夏母亲的声音吧,一个体格健壮的男性从店里走出来。
「透同学,初次见面,我是夏的母亲奈奈子。」
「……我是她爸重行。」
「初、初次见面,我是相原透,现在正在和夏同学交往。」
在我战战兢兢打完招呼后,小夏母亲──奈奈子阿姨眯眼一笑:
「别那么紧张,放轻松点。透同学,欢迎你来。小夏第一次要带男朋友回家,昨天在家里搞得天翻地覆。把男朋友带回家里也不是那么常见的事情,她一直说不可以对难得要来家里的男朋友失礼。」
「喂、别这样啦!你不要一直强调男朋友啦,很害羞耶。而且我才没有搞得天翻地覆耶。」
「还说没有,昨天不只打扫自己房间,还一直拿衣服来问我要穿哪套家居服比较好,还把装饰在起居室里的花换新,跑来跑去乱糟糟的。」
「是、是这样没有错啦。」
「呵呵,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夏那样呢,老公,你说对不对。」
「……嗯。」
奈奈子阿姨说出口的话让小夏无法反驳,重行叔叔也轻轻点头附和。
只看这短短的互动,我立刻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
这个家的家人们关系很密切,或许因为忙碌而少有共处时间,但他们的心底都非常关心彼此,那里确实有著眼睛无法目视的家人羁绊。
什么啊──和我们家完全不一样嘛。
和对其他人毫无兴趣、就算是家人也丝毫不关心、感情早已完全冷透的我们家不一样。
我涌上一股像是安心又像是放松的复杂情绪,小夏一脸不可思议地喊我:
「?小透,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
那天的情况相当不得了。
女儿第一次带男友回家,水原家因此举家欢迎我。奈奈子阿姨问我们两人从认识到交往的经过,我在害羞的小夏身边语无伦次地说起我们熟识的经过。重行叔叔一语不发端出豪华的鲷鱼姿造生鱼片,紧张到几乎食不下咽的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把生鱼片吃完。奈奈子阿姨接著拿出相簿,小夏看到之后发出惊声尖叫,还慌乱地遮住我的眼睛,一阵混乱。热闹又鸡飞狗跳,一点也不安静,却是一段笑声不断的开心时光。
「虽然有点害羞,但有带小透来我家真是太好了。」
道别之际,小夏的这段话让我印象深刻。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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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终于穿好了。」
在我吃完特制海鲜丼饭又等了十五分钟后,身穿夏日浴衣的小夏终于现身。
她摆动著牵牛花图样的鲜艳浴衣衣袖,像是想知道我的反应般抬头看我:
「好看吗……?会不会很奇怪?」
「嗯,我觉得很好看,非常适合你。」
「!」
小夏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吗?」
「……没想到小透会这么直接夸奖我,害我害羞了啦。」
她的脸像是染上颜料般通红,在我觉得她好可爱的同时,自己也感到害羞。
「走吧。」
我想要遮掩我的害羞伸出手,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柔软、温暖,彷佛夏天就在她手中。背后传来奈奈子阿姨温柔的「路上小心喔」。
我们前往即将要在由比滨海岸举办的鎌仓烟火大会。
以由比滨海岸等沿岸地区为会场,大约会施放两千五百发烟火,吸引超过十三万的游客前来,是日本屈指可数的烟火大会。其中有部分烟火会朝向大海发射,成就出不是在夜空中而是在海中绽放的海中烟火,据说这是最值得一看的一点。
前往由比滨海岸沿途的路上有非常多小吃摊,我们在路上也看了几家,买了炒面、章鱼烧和大阪什锦烧。确保好两手满满的食物后,小夏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
「有这么多好吃东西果然让人心情雀跃呢,我觉得碳水化合物是正义。啊,那边有剉冰耶!还有棉花糖和苹果糖!」
那张笑脸完全是爱吃鬼的笑容。
「你还真能吃啊。」
因为我已经在小夏家里吃完海鲜丼饭,只吃一点章鱼烧就让我举白旗了。
「甜点是另一个胃嘛,不管多少都吃得进去。小透要吃吗?」
「我放弃了。」
从小夏纤细的身形难以想像,她的食量惊人。都吃下这么多热量了,多少增胖一点也不奇怪,却连一点变胖的徵兆也没有。不,说不定隐藏在浴衣底下看不见的部分并不如外表所见。
「啊。」
此时,小夏突然转过头来直直看著我的双眼。
「什、什么?」
在我以为被看穿心思而惊慌失措时,她说出我丝毫没有想到的事情:
「说到吃不下,小透第一次来我家时,你那时候也没把鲷鱼生鱼片吃完耶。」
「欸,是这样吗?」
「嗯,我那时候还想,好意外喔,没想到你食量这么小。」
「不对,我记得那时候我应该努力吃光了啊……」
小夏用强烈语气肯定地说:
「咦,是吗?不、不对不对,你没吃完喔,我肯定。」
到底是哪个啊?她这样一说,我也觉得似乎是如此,印象非常模糊。话说回来,每次去小夏家,她父亲总会端出哪种鱼的姿造生鱼片,老实说我根本记不清楚。
「啊,烟火要开始了喔!」
我随著小夏的话抬头看天空,接著看见夜空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巨大花朵。
小夏小声惊叹:「哇……」
这是一场光与声音的飨宴。
菊花烟火、牡丹烟火、Star Mine烟火,以及水中烟火。
听说夏天的烟火也有镇魂的意义,为了祈求死者灵魂安宁与平稳,让花朵在暗夜中盛开。不可思议的,在「人鱼海滩」上看的这场烟火,让我感受更深切。
抬头看著夜空,我深深吐一口气。
回想起来,我根本不曾想像过自己竟然有天能像这样和某个人一起看烟火,有个可以放心依赖的人在身边。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遇见这样的人,事实上,遇见小夏前,我根本没喜欢过任何人。这是为什么呢?小夏很特别,或许我从她那如明亮夏天且贯彻自我意志的表情中,感到什么让人怀念的面貌吧。
当我边眯眼看著倾泻而下的烟火光芒边想著这种事情时,小夏的纤细手腕突然挽住我的手臂。细微的重量靠上来,这些微的重量与温暖,肯定是幸福的象徵。确实感受著小夏的触感,我们仰望天空。
最后,在连续发射的烟火将夏日夜空染成白昼后,烟火结束了。
黑暗与星光回到夜空中,周围在剎那宁静后,响起游客们的声音。即使如此,我和小夏又站著仰望夜空一段时间,感受夜晚盛开的花朵气味。如同要看完电影片尾字幕后才会起身离开一般,我们喜欢沉浸在寂静的余韵中。
「──我们明年再一起来吧。」
这句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我想,这大概是我由衷的冀望吧。
但是小夏听到我这句话后,却摇头:
「……我不要这样。」
「欸?」
没想到她竟然会拒绝,我不禁转过头看她的脸,她又继续说:
「……我不要只有明年,不只是明年,后年、再下一年、下下下一年、下下下下一年,我想要一直和小透在一起。」
「那、那是指……」
我吓了一跳,只见小夏双颊通红,彷佛变成一个巨大苹果,连耳朵都红透了。
「真、真是的……总觉得我在小透面前净说些羞死人的事情啊。」
「小夏……」
「这全都是小透不好啦,讨厌。」
「嗯,对不起。」
我们两人的双唇在黑暗中交叠,只是一个轻轻碰触,温和且简单的吻。我从小夏的唇上,尝到苹果糖的味道。
烟火施放后的火药气味。
有种柔软感觉的夏日空气。
混杂在喧嚣声中的细微浪涛声。
真希望这段时间永远不要结束。
在这永不结束、无限轮回的夏日中,直到永远。
我们隔著浴衣感受彼此的体温一段时间后,小夏突然低喃:
「要是这样的每一天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
「小夏……?」
「有小透、有我,平稳且幸福的每一天,永远不结束……」
小夏说著,握住我的浴衣的手又握得更紧。
接著微微抬头看我说:
「──对了,说不定差不多已经能带你去看了喔。」
「?看什么?」
我不解回问,小夏有点不悦地立起食指:
「你忘记了吗?『七月雪』啦。」
****
***
「七月雪」。
她实际上真的带我去看七月雪是在那很久之后的事情,看完后,我心中的感想是「和我想像的有点不太一样」。
住在深海的人鱼们翩翩起舞后飘下的雪白粒子。
但那确实是白雪。
在七月降下的白雪。
***
3
我和仁科约在站前的居酒屋见面。
这是一家全国连锁,大学生们最爱去的便宜居酒屋。因为我和仁科的家反方向,正好把鎌仓车站夹在中间,所以和仁科约喝酒时大多约在这边。
比约定时间迟了五分钟左右抵达时,仁科已经在店里了。他一手拿著啤酒,默默啃毛豆。发现我的身影后,把手上的毛豆壳丢进碟子中,朝我挥手。
***
「唷,好久不见耶。」
「我们上周才见吧。」
「咦,有吗?」
「有,你说隔天要交的报告写不完,为了振奋精神,才一起喝酒的不是吗?」
「啊,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我和仁科总是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像是有个学分很危险、这星期吃到最好吃的拉面是哪家店、最近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女艺人很可爱之类的,两个男大生在居酒屋里能聊的话题大抵就是这些吧。
「你和水原还顺利吗?」
「嗯,托福托福。」
「这样啊,要结婚吗?」
「还没想那么远,但是,确实有想……总有一天要结婚。」
对现在的我来说,和小夏相处的时光已是无可取代的存在了。虽然还没有具体讨论,但我希望,能在不远的将来谈论这件事情。绝非我自恋,我想小夏也有相同想法。
仁科一口气喝完手中的啤酒后说:「也是,完全无法想像你们两人分手的样子啊。」我手中的啤酒也少一半了。
「你们俩从高中起就甜甜蜜蜜的了,还两个人一起翘课,跑去那什么来著?海滩淘沙是吧?」
「确实做过那种事情呢。」
「真的总是腻在一起,连我在旁边看都要跟著害羞了。就是『我们俩的世界中只有彼此了~』的感觉。」
仁科一副很恶心地颤抖身体,我轻轻槌了他肩膀一下。
虽是这样,确实──那时的我们,眼中真的只有彼此了。光是两人一起做些什么就很开心了,讲个极端一点的例子,光是并肩坐著看大海就很幸福。要是有人吐嘈「你们现在也没差到哪去吧」,我也无可反驳。
仁科边把毛豆丢进嘴里边说:
「但是,有种理所当然会如此发展的感觉啦,你们俩也确实非常相配,我记得是水原向你告白的对吧?在由比滨海岸。」
「咦?」
这句话让我感到些许不对劲。
虽然非常细微,确实感到奇怪。
「不对,告白的人是我才对,地点是由比滨海岸没错。」
「咦,是这样吗?」
「嗯。」我点头回应仁科的疑问。
有股不甚了然的感觉,似乎在不久前,也曾有过类似感受。
当我对仁科说出自己的感觉后,他很开心地说:
「听说这种感觉就叫做曼德拉效应喔。」
「曼德拉……?」
我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词。
「对,过去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与事实完全相反,这种现象就叫做曼德拉效应。是因为有很多人都以为曼德拉在一九八○年死于牢里,但其实他是在二○一三年才过世,所以被称为曼德拉效应。也有一种学说认为这证明了平行世界可能存在。」
仁科在大学里似乎是学习量子力学这类的东西,所以偶尔会说出很困难的东西。我大概只能理解一半左右的内容,但听仁科说这些小知识非常有趣。
「也就是说,这个宇宙中同时存在著无数个多次元世界,而我们总是在这些世界之间往来。和事实不同的记忆,其实不是自己记错,而是在另一个可能性的世界──也就是平行世界中发生的事情,这证明这是我们接触了平行世界中的自己的记忆,这就是平行世界学说的假说。」
平行世界,以前我曾在科幻小说上读过这种内容,也就是所谓的平行宇宙啦。
「也就是说,在其中一个平行世界中,是我向小夏告白,接著因为某个原因,我把那个记忆当成事实了,是这样吗?」
「喔,孺子可教也,就是那样啦。」
仁科非常满意地点头。
「当然也有可能相反,可能有个平行世界是水原向你告白,而我接触了那个记忆,或者是我和你都受到平行世界的影响了。」
「结果还不就只是夸大解释记错而已嘛。」
「是啦,也可以这样想,但谁也不知道真相是怎样啊,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啦。」
「这世界上没有绝对不可能,就像『七月雪』一样。」
小夏过去说过的话在我脑海内重播。
「嗯,说这么多,但大概只是我搞错啦,别太在意醉鬼的疯言疯语,哎呀,比起那个,再多喝一点吧。」
「我的还剩一点。」
「那马上喝光就好了啦。」
仁科拿起酒杯轻撞我的酒杯,这不知道是我们今天第几次乾杯了。
结果,我们俩一直喝到快十二点才解散。
那天是个月色很美的夜晚。
比平时更加鲜明的圆润轮廓带著些许青光,彷佛像是「人鱼海滩」的夜光藻跑到月亮上般,我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这种现象名为蓝月。
我带著微醺回家后,小夏还醒著等我回家。
「啊!你回来了啊。」
看见我的身影后,原本坐在书柜前的小夏弹跳起身。
「?你做了什么了吗?」
「咦,为什么这样问?」
「没,只是感觉不太一样……」
房间里给我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说不上来,感觉像是打扫到一半,一种让人静不下来的气氛。
但是小夏摇摇头:
「那应该是你的错觉吧?我是稍微整理了一下,也只有这样喔。啊,你要吃茶泡饭吗?」
「啊,好啊。」
虽然怪异感没有消失,但也不是需要深究的事情,所以我没再继续追究。
当我在桌边坐下后,小夏立刻端出鲑鱼茶泡饭和自制的腌渍白萝卜,白萝卜用米糠腌渍得非常入味,是我的最爱。
小夏在我对面坐下,问我:
「仁科过得怎样呢?」
「那家伙一点也没变,还是喜欢说些听不懂的东西。」
「这样啊,我已经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小夏像是望著远方般说:
「好怀念高中时期喔,明明才过三年而已,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话说回来,我们俩告白的是……」
「?」
「……嗯,没什么。」
原本想问,还是放弃了。
现在也不是聊仁科说的平行世界理论的气氛,而且,谁向谁告白一点也不重要。我们两人的心意互通,现在正一同度过相同时光,这样就足够了。
小夏笑著说:
「?你好奇怪喔。」
──结果,我是在她走了之后,才知道那股不协调感的真面目是什么。
在失意的谷底中,我发现了那个、发现了那些东西。
那时,我才知道她的心意有多深。
然后……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和小夏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度过安稳且宁静的时光,因为一点小事互相欢笑,有时也有争执,但马上就会和好,一起迎接新的一天。
对我来说,七月的结束等于夏天的结束。
不管是八月,还是之后的九月,全都不是夏天。
和她度过的……这个夏天,是唯一能称得上是夏天的时光。
到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
和小夏一同度过的七月的每一天。
以及失去小夏的七月结束那天……无比炎热的那天。
***
4
和小夏度过的每一天,全都是安稳的时光。
和她一起生活的第三个夏天过去、带著一丝寂寥的秋天结束、让人吐出雪白气息的冬天过后吐露新芽的春天就等在前头,接著,炎热的夏天又再度来临。而我们对彼此的感情,就像是白雪飘降地面,一点一滴堆叠累积一般,缓慢也确实地逐渐增厚。
不知不觉中,我也升上大学四年级,迎接和小夏交往之后的第五个夏天。这段期间,我多次前往小夏家拜访,小夏也还是在家里帮忙,放长假的时候,我也到她家住过好几天。但是,我一次也没回自己家,这三年内一次也没有。应该在家的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也早已死心了。
虽是这样说,在旁人眼中,这似乎是个很诡异的事情。
某天,小夏终于忍不住问我:
「话说回来,小透家里是什么样子啊?」
倒不如说,她也忍够久了才问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来不会主动提到家里的事情,所以小夏也顾虑我,不敢多问吧,但她也已经要到极限了。
「如果方便的话,我也想要去打声招呼……耶,那也是小透的家人啊。」
「那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大概能想像带小夏回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就算用口头说明,我也不认为小夏能理解,那不是说说就能懂的事情。我稍微沉思之后,决定选择答应小夏的要求。
在那三天后的周日,我和小夏一起回我家。
那天很闷热,七月难得湿度这么高,汗水浸湿衣服紧贴在身上。边感觉自己在泡三温暖,边爬上陡峭斜坡,接著继续往前进。出现在眼前的老家,与三年前相较一点也没有改变,肯定今后也不会有太大改变,依旧像个废墟般伫立在那里吧。
打开门锁走到起居室后,看见父亲就在里面。
「爸,我回来了。」
父亲转头看著三年不见的儿子,那眼神彷佛在看著陌生人。
「……啊。」
他只吐出这个字又转过头去看报纸,接著再也没说一句话,完全感觉不到他对我们有丝毫兴趣。
「那、那个,我、我叫水原夏,现在正在和小透交往,今天突然前来打扰……」
就算小夏战战兢兢向他打招呼,他连看也不看小夏一眼。
「……啊,这样啊。」
父亲看著报纸回应后,又沉默不语,彷佛像个装饰品,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可以看见小夏有多困惑。
接著,父亲终于站起身,慢吞吞地朝大门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
「……赛马场,今天有个重要比赛。」
父亲头也不回走出门,他一次也不曾主动对我们表达兴趣,开口对我们说话。
看著小夏一脸茫然呆看父亲的背影,我对她说:
「……对不起,我早预想到应该会是这样。」
「那个,你母亲……」
「我妈很久以前就离婚不在了,我连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这样啊……」
接著,我们离开家,走到附近的公园。明明是来拜访家人的,主角的父亲却是那副模样,那留在家里也没意义。小夏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家从很早之前就是那种感觉了。」
「哎……?」
抵达公园后,我没有看小夏,小声地说:
「就算我好几年不回家,我爸也不会在意。我想,就算我不和他联络、他完全没有我的消息,应该也不会担心我吧。」
公园里,有爸爸陪著小孩玩传接球,他们两人满脸笑容,边喊出声边丢球。我以前看到这一幕时还觉得羡慕,现在,这种心情早已枯竭了。
我大大吐出一口气后说:
「我的父亲……更应该说,我的双亲都对他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与其说很久以前,不如说从我有记忆起,就感到不对劲。
为什么母亲总是不在家?为什么别人家母亲会做饭,我们家却从未如此呢?为什么桌上放的不是母亲亲手做的便当,只有钱而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曾和我一起入睡,从不曾带我到公园去玩呢?
但父亲却不曾抱怨过母亲,为什么父亲总是一句话不说呢?为什么父亲从来不曾笑?为什么就算我向父亲说话,父亲也不会答话呢?
母亲是个拋弃母亲职责,选择当一个女性的人。她几乎不回家,我之后才知道,除了父亲之外,她似乎还有许多情人。
父亲对母亲十分执著,母亲是他世界的中心,除了母亲之外一切都不重要,连我也不例外。父亲和母亲不同,总是待在家里,但是我几乎没有和父亲一起做些什么的记忆。父亲总是只在意母亲,但那也不代表他深爱母亲,他只是喜欢对母亲全心奉献的自己而已。
也就是说,我的两个家人,都是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毫无兴趣的人。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结婚生子,结果就是生下我,让我在一个没有感情、无机的家庭中长大。
在我小学高年级时,已经隐约察觉,这世界上有著无论怎么努力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他们对他人毫无兴趣,只关心自己,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却没有办法爱我。
我花费了滴水穿石般的漫长时间后,才了解自己的双亲是这类人。也因此在我心中刻下一道深深的裂痕,当我发现时,已经无法将这分心情排除在外了。
即使如此,他们还愿意帮我出生活费就让我够感激了。
但是,除了钱以外所需的东西──大概对孩子是最不可或缺的──爱情之类的东西,几乎可说完全没有给予。
我被父亲、被母亲拋弃了。
在这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我说完一切的同时,小夏紧紧抱住我。
「小夏……?」
小夏一语不发。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像用全身包住我一般,用尽全力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小夏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说:「你一直……一直都自己忍耐著吧。」
泪水在她的脸颊溃堤。
「你的心……你的心一直在尖叫,一直发出无声的尖叫。可是,我却没有发现这件事,明明就离你最近,却没有发现你这么痛苦。对不起……」
「才没、才没那回事。」
双亲对自己毫不在乎一事,我早就已经习惯,早就没感觉了。
虽然变得不擅长与他人深交,除此之外,也没感到什么不方便。应该……没有这种感觉。
但是小夏却摇摇头:
「深深受过的重伤……会留下伤疤,深到会让你几乎忘记自己曾经受伤,但是,只是没有感觉而已,伤疤确实还在,不是消失了,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没受过伤。虽然不会痛,却还是一点一滴伤害著你的心和身体……」
「……」
「我不会对你说『总有一天会海阔天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不对,我说不出口。我不会说『其实你的父母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有什么理由才会变得那么冷淡、说不定今后会有所改变』这类的话,但是──」
接著,小夏直直盯著我的双眼。
用著坚强的眼神说:
「我可以说……你绝不是孤独一人活在世上。你别觉得你是孤独一人活在世上,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在小透身边。」
为什么呢?
这句话像是融化成水般慢慢渗入我的心。
像是要把岩石凿穿出来的痕迹掩埋般,像是净白的雪花飘降堆积在龟裂的地面上一般。
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直……一直希望有人能对我这样说、一直希望有人对我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或许那正是,正是我的「愿望」。
希望有人肯定我不孤单──希望可以衷心信赖谁。
不知何时,在玩传接球的父子档已经不见了,公园里只剩下我们。寂静中,秋千随风摇摆,秋千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不知为何听起来非常响亮。
「……和那时相反呢。」
「欸?」
小夏小声低喃:
「小透紧紧抱住我的那一天,奶奶……奶奶过世……那天。」
小夏轻轻说出的话,让我想起那天的事。
那应该是四年前,一个雪花飘飞的冬日。
听见初奶奶病况骤变的消息,我们急忙赶到医院。
那天很冷,吐出的气息变成一团白雾,空气冰冷得让人觉得就快要被冻死了。
当我们赶到病房时,初奶奶正在睡觉。
她的呼吸平稳,完全看不出来像是濒死状态。但是听医生说,她已经连醒来的力气也没有,应该就这样慢慢走向生命尽头吧。
重行叔叔和奈奈子阿姨也在病房里,他们和小夏一起紧紧握住初奶奶的手,像是在祈祷什么一般,互相看著彼此的脸。
就这样,到底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呢。
终于,那一刻到来了。
初奶奶的呼吸变小、变细,最后变得几乎完全感觉不到了。小夏和双亲大声喊著初奶奶的名字,初奶奶大概听见了吧,最后又再一次睁开眼睛,小小声在小夏耳边说了些什么,接著,初奶奶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我们马上被请出病房,接著,医生和护士几人进入病房。重行叔叔与奈奈子阿姨和医生说些什么,我一转眼,发现小夏不见了。
「小夏?」
是跑去哪里了呢?我到处找,最后发现小夏独自站在医院中庭。
「小夏──」
「我很好。」
「欸?」
在我要对她说些什么之前,她先开口说:
「我很好,喔。因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小透,谢谢你,谢谢你担心我。」
「小夏……」
「哎呀,你别这个表情嘛。」
她拍拍我的肩膀,努力勉强自己露出笑容。
但是那张僵硬笑脸,只让我觉得她正努力压抑自己就快要被撕裂的心。
所以,我没办法放著她不管。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紧紧抱住小夏了。
「小透……?」
「不可以……」
「什么……?」
「难过的时候……不好好哭出来不行。哭出来,全部发泄出来。如果不这样,心就会不断耗损,耗损到……完全消失不见也不会发现。没关系,在这边哭,你的哭声也会被雪声掩盖。」
「小透……」
「好吗?」
小夏在我怀中,抽抽噎噎地大声哭泣。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
「……奶奶,这样说……」
「什么?」
「……奶奶……最后说了谢谢……她说『有小夏在身边、小夏可以出生,我很幸福』……我什么也没做……明明什么都没有为最喜欢的奶奶做,可是她却……」
「……」
「……我不要……就这样说再见……不要啦……我好想和她在一起更久、更久……我好想要多尽孝啊……」
「……」
「……呜……呜呜……」
小夏就这样低声呜咽。
在我胸前,压抑声音哭泣。
而我只能静静地抚摸她的秀发。
对啊,现在和当时真的完全反过来呢……
「──我现在把你当时对我说的话直接还给你,难过的时候哭也没关系喔,不对,得要哭出来才行。如果不这样,心就会不断耗损到消失不见。因为你会没有发现伤口在那边……」
「小夏……」
当我发现时,泪水已经冒出眼眶。
我在小夏怀中,如孩子般把身体托付给她,哭出声来。
我心中的伤痕……肯定无法简单消失。我大概得把它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和它共处一辈子吧。
但是,我可以慢慢面对。
就算没有办法痊愈,也能减缓伤痕带来的痛楚。
感受著小夏怀中的温暖,我相信我能做到。
5
七月中旬过后,大学也开始放暑假了。
我和小夏两人,一起到近郊来趟两天一夜的小旅行。
我也升上大四,已经是要开始为就职做许多准备的时期了。因此,再来也很难有两人共处的悠闲时光,所以才想要来一趟旅行,创造两人之间的回忆。
旅行的目的地是伊豆。
「我好久没有搭特急电车了,会不会觉得有点雀跃啊。」
我们得先从鎌仓搭横须贺线到横滨,接著转搭特急踊子号。搭乘特急列车的旅行让人感受到新鲜气氛,那份开放感让人心胸雀跃。单趟约两小时的车程即可抵达我们预定要住宿一晚的伊豆。
我早已决定要一起做许多事情。
因为已经在附近的潜水用品店预约好潜水体验课程,所以我们先去饭店寄放行李后,往海边前进。
小夏和我都是第一次潜水,所以先上完基础理论的讲座后,才实际潜入海中。
「虽然有到海边游泳过,但还是第一次潜水呢,有点紧张耶。」
小夏这样讲,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至于我,说不紧张也是假的。
但实际上潜入海中后,紧张的心情马上就飞到云霄外了。
首先,海里的五彩缤纷让我惊艳,原本以为这一带的海域都是沙丁鱼或是竹策鱼那类很平凡的鱼类,完全不是如此。在可以看见前方十几公尺的透明水中,有让人误以为身处南国的各色鱼类悠游。小丑鱼、半线天竺鲷、柴鱼、耳带蝴蝶鱼、躄鱼、狮子鱼、旗鳚鱼。据说其中也有许多是随著黑潮从南边来到这里,但到秋天后,会因为水温下降而死掉的死灭洄游鱼。
不只如此,也有非常多鱼类以外的生物,可以看见海胆、海葵、螃蟹、虾子、海蜗牛、海星及海参等许多平时不常见的生物。
看到如此庞大数量的鱼影,小夏可能是太过震撼,戳戳我的肩膀。
(好壮观喔,有好多漂亮的鱼喔。)
(嗯。)
(既然有如此多漂亮的鱼类,那人鱼真的存在也不奇怪了呢。)
在水中时,嘴上咬著潜水咬嘴的关系,实际上并没有如此对话,但我觉得小夏确实说出这样的话。上岸后进一步确认,和我的猜想几乎一致,我那时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小夏似乎因为眼前光景解除紧张感,在那之后,我们享受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悠闲海中漫步。
结束潜水活动后,我们在附近的海滩上寻宝,感觉我们两人已经好久没像这样一起寻宝了。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再找到平濑宝螺。」
「应该很难吧,那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东西。」
「是这样没错,但还不知道喔。小透也在这边,说不定又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啊。」
「这样啊。」
听说这一带海岸几乎没办法找到平濑宝螺,正确来说,应该是比和歌山更南边的海边才有办法找到。这样一想,当时可以在由比滨海岸找到平濑宝螺,几乎可以说是奇迹。
小夏笑著说:「那简直可以说是小透的才华了吧,海滩淘沙的才华。」
但很可惜,这次没能找到平濑宝螺,但我们找到了海豚耳骨、海胆壳等等也很稀有的东西。
充分享受海滩淘沙乐趣后,我们接著前往伊东彩色特色屋。那是个规模颇大的道之驿,里面摆满各种伴手礼和名产品。我们在里面物色要送给奈奈子阿姨和重行叔叔的礼物,还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送玉绿茶给奈奈子阿姨他们好吗?」
「嗯,送生芥末给爸爸好像也不错。啊,你看、你看,是伊豆限定的红金眼鲷勃起妖怪吊饰耶!好可爱喔。」
「红金眼鲷勃起妖怪……?」
「欸,买这个好不好,然后我们成对一起挂在手机上。」
「……挂这个?」
「嗯!」
看小夏如此开心,我也只能点头了。
结帐之后再重新仔细看,让我不得不觉得,红金眼鲷勃起妖怪的造型虽然独特,但应该位于离「可爱」这个形容词最远的位置上吧。我在内心边苦笑边想,要是被仁科看见我们两人都挂这个,大概又会被取笑了吧。
回到饭店时,太阳已完全下山,周遭已染上一片夜色。
因为早已办完住房手续,所以就到柜台告知柜台人员要领取房间钥匙,柜台人员对小夏说:
「本饭店提供女性住宿者可以自由选择在馆内穿著浴衣花色之服务,请问您有需要吗?」
「哇,好漂亮喔!选哪个都可以吗?」
「是的,请自由选择。太太,请问您要选哪个花色呢?」
小夏听到这句话后,不知所措地眨眼:
「啊,那个……我,我不是他太太。」
柜台人员接著微笑说著:「欸?啊,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因为两位看起来非常登对,所以我才误会了。」
「……」
「……」
他害我们俩彼此互看后满脸通红。
我突然想著,未来我会和小夏结婚,以一家人的身分再度来这里吗?如果能实现,那时说不定也有孩子了,而且可能不只一个,而是有两、三个孩子。光是想像有这种未来,就让我胸口温暖起来。
小夏最后选择菖蒲图样的浴衣,她先前穿过的牵牛花也很好看,这种很稳重的花色也非常适合她,但说老实话,不管什么图样,看在我眼里都很适合她吧。
我们的房间是相当宽敞的和式房间,连晚餐也会送进房里吃。金芝麻豆腐、当地捕捞渔产的综合生鱼片、奶油酱油香煎鲍鱼、炖煮红金眼鲷等等,每道菜都很好吃,我们俩赞不绝口。小夏还一脸认真地说她要把炖煮红金眼鲷的味道牢牢记住。
接著,说起伊东便不得不提温泉,这间饭店里有三个露天温泉,其中一个提供入住者包场,我们很幸运在提出申请时就预约到了。因为几乎不曾一起入浴,小夏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说:「总、总觉得……很害羞耶,哈哈哈。」
好幸福。
像这样和小夏共度的时光,是什么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宝物。
可说是在名为「人生」的广大沙滩上找到的平濑宝螺。
***
夏虫的鸣叫声穿过窗户传进屋内。
淡蓝色的轻柔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里。
总觉得无法入睡。
大概是白天玩得太开心了吧,虽然身体很疲惫,脑袋却很清醒,像是校外旅行中的小学生一般,意识非常清楚。
没错──太开心了。太开心,开心到心里被这一切占满。所以才会产生这种时光会永远延续下去的错觉,产生我可以和小夏成为家人,共度平稳一生的错觉。要是一直维持这样,绝对无法实现这件事啊。
我翻过身。
不习惯的被窝让我感觉陌生,我的身体叫嚣著不自在。
「──欸,小透,你还醒著吗?」
听见有人叫我,我把意识转向注意外界。
转头看身边的被窝,只见小夏看著这边。
我轻抚小夏的头发代替回应。
「啊,果然还醒著,你装睡。」
「不是装睡,只是迟迟无法入睡而已。」
「欸~真的吗~」
小夏从喉咙发出轻笑问我:
「小透,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欸?啊,好。」
在我点头后,小夏一脸开心地钻进我的被窝里,接著直接缩在我胸前。
「嘿嘿,是小透的味道。」
「汗臭味不重吗?」
「一点也不,我很喜欢小透的味道喔。」
小夏这样说著,在被窝里像是跑来找人玩的小猫一样缩成一团。
「总觉得这样让人好安心,嗯──像是被小透包围一样。」
「你让人意外的很爱撒娇啊。」
「只要面对小透,我心中的撒娇数值就会满到极限。」
「那什么啊?」
「唔,你这么认真问,我会不好意思啦……总、总之,就是……喜欢小透啦。」
我们两人天南地北随意聊天、谈笑。
渐渐地,我们两人的话越来越少。
寂静包围住我们,只能听见窗外传来的树叶摩擦声。
小夏直直看著我的眼睛。
她的脸庞在月光照射下,带著淡蓝色。
接著开口:
「小透──」
「什么?」
「你……想不想要,孩子?」
她的语调相当平淡,却带著一股对待重要东西的音调。
「孩子……」
「嗯,男生、女生都好。」
我不是没想过,既然已经想像和小夏的未来,当然也会思考这个可能性,与之同时,我也有烦恼。
我烦恼,自己能不能关心未来将要出生的孩子,担心自己会不会和双亲一样,对自己的孩子毫无兴趣。我当然不希望、也没打算变成那种父母。只不过,依旧有些许不安,所以……那时才没有办法下定决心。
才会拒绝她。
如果我当时接受她的要求,事情是不是会变得不同呢?
如果我可以毫不犹豫立刻回答,未来是不是会有所改变呢?
我不知道。
结果,我当时还是没有办法回应她的期待。大概是从我的态度中察觉到什么吧,小夏带著落寞的笑容说:「啊,对、对不起。我不是指现在马上要怎样,只是想,小透明年也要开始工作了,一切上轨道之后或许可以考虑……啊,别在意啦。你忘记我刚刚说的话吧。」之后,她再也没多说什么,那……那是我至今还会梦见的遗憾之一。
但是,这一次不同。
只要和小夏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肯定都能跨越。
可以创造一个幸福、让人安心的家庭。
我现在已经能这样想了……没错,只要小夏陪在我身边。
所以,我如此回答:
「我和小夏一样心情。」
「欸……?」
「我也想要孩子,想和小夏……一起建立家庭。」
「小透……」
穿过窗帘缝隙照进房内的蓝光,轻轻包裹住我们两人,窗外的树叶随风摇摆发出沙沙声响。
我紧紧抱住小夏,温暖、柔软,如同夏日暖阳的触感,飘散著淡淡香皂和小夏的香气,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不想要放开她。
不想要再次失去。
再次用尽全力紧紧抱住她。
我只是全心爱著在我怀中的小夏。
房间里飘散著温柔气息。
被月光染成淡蓝色的五坪空间中,小夏在我怀中发出轻轻的气息沉睡。
我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看著窗外的月亮。
连我也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迎接这样一天。
曾经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想要拥有家庭,事实上……当时也确实如此。我没有办法下定决心正面回应小夏的深情。
但是,我这次能做出完全不同的决定了。
可以采取让自己不会后悔的行动了。
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就像是「七月雪」。
我打从心底真实感受到「小夏说的话是正确的呢」。
***
6
对我而言,小夏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无论何时都能照亮我的太阳、我无论如何都得保护的人、可以和我走向未来的人。
以及……别无他人、无可取代、唯一的存在。
小夏是我的全部。
从伊豆旅行回来后一周的某天,小夏邀我出门:
「小透,你今天有空吗?」
「今天?应该有空。」
今天没有打工,也没有其他要事。
「这样啊,太好了。那你接下来可以陪我一下吗?」
「可以啊,你要去哪?」
「那就请你期待啰,到目的地之前都是秘密。」
小夏愉快地拉著我的手走出家门。
今天外头的日照依旧强烈,感觉又是个炎热的一天。
出门前,不经意看了玄关的墙壁一眼,月历映入我的眼帘。
今天是七月最后一天。
***
七月三十一日。
没错,我绝对不可能忘记这天发生的事情。
这天对我来说,不,对我们来说,是关系命运的一天。
为了这天,我才会对著那片蓝色大海许下「愿望」。
为了……小夏丧命的这天。
***
****
小夏带著我前往片濑江之岛站。
天气非常炎热,像是要烤焦肌肤的炙热阳光紧紧贴在皮肤上,走出一如往常鲜艳红色的车站后,我们沿著国道往海边方向走去。从前进的方向来看,似乎不是要到江之岛本岛上。途中经过沙滩,正值暑假期间,沙滩上有非常多来玩海水浴的游客,十分热闹。到底有多少人呢?海水中的游客看起来像在清洗大量马铃薯一样,我在其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庞。
「……?」
是那个小女孩。
身穿全白连身洋装,像是人鱼的女孩。
但她的表情和平时不同,一脸忍耐著什么的严肃表情,直直盯著我们看。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原本打算出声喊她,但只是稍微移开眼神,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潮中了。
「怎么了吗?」
「啊,没有。」
虽然我很在意,但马上忘掉这件事。
肯定只是刚好有什么事情让她心情不好而已吧,或许是自己看错,而且今天……无论如何得完成某件事才行。然后,那一刻已经逐渐逼近了。边看著好几台车来往经过的国道,我又重新绷紧神经。
又走了一段路后,抵达水族馆。
这是沿著国道建设,在这一带颇具名气的水族馆。
「水族馆?你要看鱼吗?」
「别问啦、别问啦,啊,你可以从现在开始闭上眼睛吗?」
「闭上眼睛?」
「对。」
说著与当时相同的对话,我遵从小夏的要求闭上眼睛,小夏紧紧握住我的左手:「跟著我走吧。」
黑暗中,我依赖著小夏的牵引往前走。
馆内空调发挥出百分之百的效用,相当凉爽。四周传来水的气息,让我涌上一股怀念感,我这才回想起,好像已经很久没来水族馆了。上次来水族馆应该是小学远足时的事情,这么算来,已经超过十年了。睽违十数年再访水族馆,竟然闭眼前行,这也是个有趣的事情。
接下来又走了五分钟左右。
小夏停下脚步。
「小夏?」
我出声喊她,感觉她似乎正在做什么准备。
然后──
「嗯,好了,睁开眼睛吧。」
我听从小夏的指示睁开眼睛。
处于黑暗中的眼睛一时之间没办法适应光线,我只看见一整片白。
又过一阵子,视力才终于恢复。
「啊……」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幅光景,不管何时回想起来,都只能用「鲜明强烈」来形容。
在那里……在大型水槽中,有缓缓飘落堆积的「七月雪」。
小夏轻声低语:
「海洋雪。浮游生物聚集起来后,边发出白光边缓缓飘落海底的这幅景象,被称为在深海中降下的白雪。也因为传说是人鱼在深海中跳舞时才会飘落的雪花而被称为『人鱼之雪』,或深海之雪。」
「……」
「这就是……『七月雪』。深海在现在这个时期,就像这样下著『七月雪』喔。虽然没办法带你看见真正的七月雪,但我听说这边可以重现这副景象,很早以前就提出申请,只不过,除了受到许多条件左右之外,也需要不少费用,所以花了不少时间才实现……」
「这就是『七月雪』……」
这副未曾见过的美景,静静地感动我心。
我们在这震撼人心的景色前驻足一段时间。
非常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管是被称为人鱼之泪的蓝色海洋、这带著宁静神秘色彩的「七月雪」──海洋雪,都是浮游生物造就出来的景色。肉眼无法看见的微小生物,聚集起来后变成如此美景中的一部分。
或许这正可说是「愿望」吧。
肉眼看不见的心意聚集起来,因为祈祷而互相融合,为名为「愿望」的光彩创造出形状。光彩聚集成束后,最后升华成希望。
没想到,小夏说的话果然是真的。
看著在水槽中静静落下的白雪,我如此确信。
「……」
所以我决定说出口。
我要对眼前这比任何人都来得重要的人,说出当时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深藏心中,这次绝对要说出口的话。
「小夏。」
小夏转过头来:
「嗯,怎么了?」
背对海洋雪发出的光芒,熟悉的脸庞发出淡淡白色光芒。
我直直看著她圆圆的双眼皮眼眸说:
「──我们结婚吧。」
我想,我把所有心意全投注在这句话中了吧。
「……!」
这句话让小夏露出无比惊慌的表情。
她不断眨著眼睛,脸庞如热水瓶煮水般迅速染红,小声问我:
「欸、那个,小透……?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想要一直和小夏在一起、想和你成为家人,所以……可以和我结婚吗?」
「啊,欸,那个……」
这是我的觉悟。
同时,也是我的决心。
这是我发誓要改变接下来应该会发生的悲惨未来,我的「愿望」。
小夏顶著一张红脸,有点恍惚地呆站原地一段时间。
接著摇摇头打起精神,直视著我的眼睛。
小声也确实地轻语:
「……请、请你、多多指教……」
****
7
幸与不幸之间,是否总是维持著平衡呢?
发生什么好事之后,坏事就会如同嘲笑好事般发生;发生什么坏事之后,好事就会如同弥补般从天而降。古人曾说「祸福相为表里,如纠纆绳索相附会也。」但紧接在这份小幸福后而来的不幸,对我来说未免过于巨大。
**
从水族馆回家的路上。
我们沿著国道并肩行走,这条国道以车流量大闻名。虽然没有特别注意,但我让小夏靠内侧走。
那时的我,心情稍微有点低落。
终于看见「七月雪」了。
在盛夏中飘落深海的白雪,好美。小夏带我看这无法用言语形容,震撼人心的光景。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做出与其相符的回应。
「我们结婚吧。」
我怎样都没办法说出这句话。
大概是因为如此。
我对周遭的注意力比平常来得散漫。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有点怪。
对向驶来的车子,好像是爆胎一样,动作十分不安定,是有人酒驾了吗?当我发现情况不妙时,已经来不及了。那部车蛇行大幅远离车道,直接往我们这里高速冲过来。我们想要闪避,但距离已经近到来不及闪避了。
没错──应该不足以闪避了。
「小透……!」
车子逼近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咚!」的一声,感觉被什么狠狠推了一把。
我的视线旋转,热烫柏油路粗暴摩擦我的脸颊。
一时之间无法反应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感觉周遭飘散著柏油路的焦烧味混合著汽油的恶心气味。
我压著晕眩的脑袋起身……此时才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夏。」
真心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希望这是场噩梦,只要睁开眼睛,一如往常睡在身边的小夏就会对著我微笑。
但不管我如何猛拍自己双颊,都无法醒过来。
眼前这幅光景,不愿意告诉我只是一场梦。
「……小夏……」
我再次呼唤她的名字。
但是,她没有回应。
在冒烟残破的车子旁。
小夏横躺在路上的鲜红身影……就在那里。
我头好痛。
眼睛深处像是火在烧。
无法动弹。
全身只是不断发抖,却连一根手指也无法移动。
只有远处响起的救护车警铃,如同噩梦般响彻云霄。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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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事情我几乎没有记忆。
救护车马上抵达,我和一动也不动的小夏一起搭上车。抵达医院后,我独自一人在安静、毫无生气的走廊上等待,接著在这里听见小夏过世的消息。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一切如梦境般飘缈虚无。奈奈子阿姨和重行叔叔到医院来后,我根本无法回答他们任何问题,只记得我不断向他们低头道歉。
在那之后,我只有片段记忆。
鲜花装饰的房间。
低声啜泣的人们。
小夏满脸笑容的遗照。
像是谎言一般吸走白烟的蓝天。
身处茫然自失状态中的我仍有办法待在那里,大概是多亏了仁科在旁大力协助吧。
但我的脑袋中早已一片混乱,什么都无法思考。彷佛世界上下反转,原本以为是地面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不安定的泥海。
小夏不在了。
小夏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小夏已经不会站在我身边欢笑了。
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件事。
我努力让自己相信,依旧不停流逝的这个日常生活只是个错误,只要我再忍耐一段时间,小夏肯定会回来,她会带著一如往常的笑容对我说:「嗯,小透你怎么那个表情啊?好奇怪喔。」
但是不管我等多久,都等不到这天到来。
错误的时间维持著它错误的面貌,分分秒秒静静流逝。
每天只有空无。
什么都不想做。
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连呼吸都让我觉得麻烦。
过著像要直接闷在房里死去的生活,手机收到成山的来电和讯息,但我根本不想确认。我已经不只一次想过「乾脆和小夏一起走还比较轻松吧」。
在失去小夏的房间里,在她留下的东西包围中,我让自己深深地埋没在回忆之中。
每天早晨都一起用这个马克杯喝咖啡;挂在玄关的钥匙圈是我们在伊豆旅行时买回来的纪念品;桌子上的相框中,有小夏笑容满面的身影。我攀住早已无法触及的过去,努力让自己维持正常。
到底过了多久这样的时间呢?
当我回神时,温暖的季节早已结束,窗外的树木已经开始染上颜色。
──真的是很偶然才会找到那个。
应该是我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寻找小夏的片段回忆,无意间拿起她喜爱的书籍时的事情吧。
「……?」
我发现里面夹著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啊?
思绪还没整理好的我直接打开纸条。
那上面写著的……是她的心意。
「小透,谢谢你总是陪在我身边」
那确实是小夏的字迹。
她用带著圆润感的字迹,细心写下这行字。
而且不只一、两张。
一开始翻找后,陆续找到其他纸条。
「和小透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开心。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鎌仓烟火大会那天真的很棒呢,烟火当然也很美……还有,让我有点心跳加速了」
「我喜欢小透泡的咖啡」
「小透总是和我爸妈处得很好,好开心喔」
「谢谢你之前帮我洗碗」
「我最喜欢总是用心对待身边一切的小透」
书页间、橱柜的隙缝、衣柜衣服的口袋里、衣橱抽屉的深处。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中,夹著写下日常感谢心情的纸条。
──啊,原来是这样,那时小夏偷偷摸摸在做的就是这个啊。
某个和仁科喝完酒回家的晚上,小夏让我感受到的不协调感。
那是因为她将这些……这好几张的心意,偷偷藏起来的关系。
小夏是个喜欢这类恶作剧的女孩。
她肯定打算在我发现时,用著些许害羞又得意的表情坦言一切吧。
我无法再忍受了。
从小夏留下的只字片语,满溢出她的深意,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接著,最后找到的纸条,让我不禁发颤。
「不管我发生任何意外……小透,你都要活下去喔」
她为什么会写下这句话呢?
是早已预测自己会发生什么意外吗?还是只是偶然呢?
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情绪从我胸口深处涌出,让我无法忍受。好想见她、我好想要见小夏。
但是不管我怎样大喊,我殷切盼望的她都没有出现。
房间里,只有无限的寂静与黑暗。
我哭不出来。
因为觉得只要我一哭,就等于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承认她已经不在了、承认她为了保护我而死了、承认再也见不到她了。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目前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紧紧抓住她心意的碎片,发出早已不成声的哭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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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不要经历那种回忆。
再也不想经历身心要被撕裂成碎片的回忆。
所以──
我这一次一定要保护她才行。
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就是为了此日此刻,才又重新度过一次我和小夏之间的时光。
***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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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行的车闯入我的视线内。
彷佛是辆酒驾车,车子的行进动作左右摇摆、相当不安定,旁边车辆的喇叭声此起彼落,那辆车直直朝著我们逼近。和那时完全相同。为了慎重起见,我还选择和当时不同的路线回家,但这种小小的改变,似乎没有办法改变命运。
但是,这种程度的事情我早已做好觉悟。
我知道她会挺身护我。
我也知道那辆车会朝著我们冲过来。
那么……只要在那之前让她到安全的地方避难就好了。
我已经在梦境中经历过无数次当时的事情了。
如同噩梦般朝我们冲过来的车子、为了保护我而推我一把的小夏、刺鼻的汽油臭味,以及……像是开玩笑般倒卧在血泊中的小夏。
我许下希望能避开当时那场悲剧的「愿望」……接著,像这样重新与小夏再次邂逅。
我感觉,实现愿望的这天总算到来了。
小夏。
无人能取代,我最深爱的人。
不想要再次失去的重要存在。
各种回忆在我脑海中苏醒。
两人一起寻宝的事情。
在由比滨海岸告白后进而交往的事情。
同居后第一次吵架时的事情。
烟火大会时并肩看烟火时的事情。
在旅行中,彼此心意互通的事情。
以及两人一起……观赏「七月雪」的事情。
每段回忆都是我无可取代的宝物。
如果是为了要守护这个宝物、为了要编织与小夏的未来,不管重来几次,我都要保护她。
所以。
拜托请让我们──让我们抓住可以一同欢笑的未来吧……!
把所有的想法全灌注其中,用力抓住小夏的右手。
「小夏!」
「什么……?」
我抓住小夏的手,强硬拉著她到远离国道的宽阔空间,因为力道太猛,我们两人跌在路上,小夏小小的身躯缩在我的怀中。
那辆车用著惊人的速度冲向我们两人原本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在把我们卷入车祸后停止的车辆,直接撞上行道树,接著因为反作用力翻倒在路上。玻璃窗破裂,黑色车体也受到严重挤压,我朝驾驶座一看,驾驶似乎失去意识了,但至少还活著。
「啊……」
在我身边的小夏发出小声呻吟。
小夏毫发无伤,虽然跌倒时弄脏衣服,但是平安无事。车祸事故还是发生了,但我们似乎已经避开最糟糕的发展了,我终于救到小夏了。
我的「愿望」……实现了。
我忍不住说出口:「……太……太好了……」
全身力气瞬间抽乾,彷佛失去灵魂,当场跌坐在地上。我也觉得自己很丢脸,但是,完成该做事情的安心感充满我的心胸。我终于做到了,成功守住我和小夏的未来了……!
为了确认我顺利保护住她了,我开口喊出重要之人的名字:
「小夏……!」
「……」
「……?」
为什么?
小夏脸色苍白,几乎可说是毫无血色。
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只是被发生在眼前的事故吓到,以为她只是还没从车子朝我们冲撞过来的惊吓中反应过来。
但是,并非如此。
小夏摇摇晃晃地远离我,接著用尽全身力气说:
「……为什么……」
「?」
「你为什么要护著我……!」
「欸……?」
那是我想也没想过的一句话。
「这样不行……不可以这样啊……!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许下『愿望』重新来过一遍的啊!我还以为,我可以改变命运,可以不让小透为了保护我而死掉的啊……!我只要小透活著就好!不管我会怎样,都得要留下小透的未来才行啊……」
我听不懂小夏在说什么。
重来……?改变命运……?
我只知道,我似乎搞砸了什么事情。
有个巨大的黑影闯进我的眼角。
是一辆大卡车。为了要闪开翻倒的车辆而失去控制,彷佛像被什么吸引,直接往我的方向冲过来。
我直觉理解一切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愿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实现的愿望。
我回想起人鱼的故事。那个故事中,渔夫最后虽然没有受伤,但代替他被木材压住的是他弟弟的船,他弟弟也因此再也没办法出海捕鱼,过著辛苦的余生。
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愿望」是拯救小夏的生命,那么,与其对等的代价就是──
「……」
啊,但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
小夏得救了。
或许我们没有办法牵手相伴一生,但我守住她的未来了,我的「愿望」实现了,这就足够了。
「小透……!」
小夏大喊,冲过来想要保护我,但很幸运,她没有赶上。
我满足地闭上眼睛,静静接受近在眼前的死亡命运。
此时,我感觉眼角似乎看见一个全白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