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长话 第四章 2B的故事/叛离

  「呼叫地堡,这里是9S。请帮我转接给司令官。」

  『地堡收到。现在转接给司令官。』

  「司令官,破坏目标A2的任务失败了。」

  司令官说她已经破坏好几架追击部队,确实如此,A2虽然是旧机种,却相当难缠。想到继续跟她战斗下去会有什么后果,2B不禁有点毛骨悚然。

  可是,那场战斗因A2逃走而落下帷幕。他们追向从窗户跳下去的A2,可惜跟丢了,不晓得她是从哪条路逃走的。

  『不过,幸好你们没事。那是非常危险的个体,最好别贸然接近。』

  「那个——」

  9S犹豫著开口。

  「逃兵……是怎么一回事?」

  2B也有同样的疑惑。光提到逃兵就代表事态非同小可,又同样是二号型机种。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造人过去发生了什么,2B不可能不在意。

  而且,她离去前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背叛的是司令部吧」。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该情报为机密事项。我不能告诉你们。』

  机密事项。讨厌的辞汇,牵扯到这东西绝不会有好事。她当然知道一个组织需要机密,即使如此,对她而言「机密」带来的肯定是令人不快的事物……

  「2B。」

  9S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与司令部的通讯不知何时结束了。

  「去向帕斯卡问A2的情报吧。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2B也认为可能性很高。就是帕斯卡告诉他们森林王国的情报,说不定A2以前就会在森林王国出没。若是如此,她不觉得帕斯卡会不知道有这么危险的人造人存在。

  只不过,前几天在帕斯卡的村子调查,是出自司令部的命令。司令官说特殊机械生物的资料是贵重的资料,叫他们搜集,然而这次不同,9S即将采取的行动并非任务,反而有擅自与敌人接触之虞。她思考著是不是该阻止他。

  就算先不论这个,最近麻烦的事件也是接踵而来。前几天的逃兵就是其中一件。

  数日前,司令部下令要他们拘捕抵抗军营频传的窃盗事件的犯人。但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跟只有2B知道的机密任务不同。追捕并处刑逃兵8B、22B、64B。不是拘捕,是破坏命令。

  一无所知的9S,发挥扫描型的探索能力找到她们,然后告知司令部下达了逮捕命令,她们理所当然选择反击。逃兵被抓的话,下场只有处刑。除了甩掉追兵逃走外,她们没有其他选择。

  然后,2B破坏了她们。装成「因为对方先发动攻击,不得不出此下策」的样子。

  这个理由应该很合理才对。可是敏锐的9S八成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回到抵抗军营后,他去跟安妮莫宁询问「窃盗事件」的详情。安妮莫宁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没发生什么窃盗事件。

  9S联系通讯官21O,请她提供窃盗事件的情报。但是——

  『这起事件是机密事项。我不能告诉你。』

  看到9S的举动,2B心想「糟糕」,可是她不能插手。

  『9S,小心点。』

  21O不知道8B她们是逃兵,也不知道窃盗事件是虚构的。不过,她大概也感觉到事有蹊跷。所以才提醒9S要小心。那亲切的忠告,无疑助长了在他心中逐渐萌芽的对司令部的不信任感……

  「2B?」

  「没什么。知道了,走吧。」

  结果,2B没有阻止9S。即使在这时反对跟帕斯卡接触,她也不觉得9S会放弃。这就是扫描型机体的特性。恐怕他会瞒著2B,与帕斯卡接触。只有这个情况她想避免。

  「帕斯卡,我是9S。有件事想问你。」

  2B怀著复杂的心情,听著9S与帕斯卡通讯。

  *

  然而,从帕斯卡那边并没有得到什么重要情报。亏他们为了防止被窃听,直接去了村子一趟。

  「这位叫A2的人造人,在我们过去的纪录中也存在,可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村子。」

  帕斯卡委婉地补充「我们将她视为危险的人造人」。

  2B回想起A2刺死甚至不会走路的小小机械生物的模样。她毫不踌躇,再加上那个力量。跟身为寄叶型最新机种的他们交战,A2还占上风。在机械生物眼中,想必是极度危险的人造人。

  「对不起,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这样啊。」

  9S脸上明显浮现失望之色。

  离开帕斯卡村后,9S垂头丧气地走在通往废墟都市的捷径上,不时会表现出在想事情的模样。是在思考「下一步棋」吗?那就危险了。

  「9S。」

  2B叫住9S。

  「为什么要问帕斯卡A2的情报?」

  果然该阻止他才对。也许是出于不该让9S牵扯上多余的事的后悔,2B不小心用有点像在质问人的语气跟他说话。

  「没得到司令部的允许就跟机械生物接触,是不建议的行为。」

  就算9S是纯粹出于好奇心才这么做,司令部也不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他这次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不信任,而非好奇。万一被司令部知道……

  「对不起。」

  9S沮丧的模样,令2B不知所措。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求知欲强烈是扫描型机体的特性,他本人也无法控制,自己却一副在责备他的模样。2B急忙补充:

  「不过,我不讨厌你好奇心旺盛的这一点。」

  即使那是把双刃剑。

  「谢谢你,2B。」

  9S嘴角微微扬起。好奇心旺盛、率直、开朗……宛如洒落地面的阳光的——伙伴。

  所以,2B强烈祈祷他不要犯错。你的好奇心只能用在敌方的机械生物上,绝对不要转移到其他方面。再怎么样都不要怀疑同伴……怀疑司令部。

  「回抵抗军营吧。我们需要检查机体和补给。」

  也许一切都是徒劳。也许只会重蹈覆辙,即使如此。

  因为,我跟你约好了——2B在心中喃喃自语。

  *

  「A班到C班负责戒备沿岸,D班、E班确保地上的输送路线畅通。然后……」

  回到抵抗军营时,安妮莫宁正在召集成员,匆匆忙忙地下达指示。进出军营的人比平常还多。

  「2B,9S。你们来得正好。」

  用不著问发生了什么事,安妮莫宁就开始说明他们要执行补给作战。

  「我们人造人军有艘派到太平洋的航母,最近会回来补给。」

  9S露出想起什么的表情。他的主要任务是在地上搜集情报,对其他地区的战况及军备也很清楚。

  「是航母蓝岭号对吧。我听说过。」

  「是蓝岭二号。既然你们知道,事情就简单了。」

  「是要担任航母的护卫吗?」

  「不,我想拜托你们保护沿岸的补给用飞弹。报告显示最近那里有很多机械生物出没,光凭我们的力量恐怕无法负荷。但如果是你们——」

  「交给我们吧。」

  9S得意洋洋地说。

  「因为我们是最新型嘛,跟A2那种旧机种不一样。」

  他之所以马上就提到A2,八成是因为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那个旧机种A2才刚让他们陷入苦战就是了。

  「A2?攻击型……二号?」

  安妮莫宁脸色突然一变。

  「安妮莫宁小姐,难道你认识A2?」

  「没、没有。不是那样。」

  安妮莫宁虽然立刻否定,恐怕是骗人的。跟脸有一半被眼带遮住的寄叶队员不同,抵抗军的表情太好懂了。

  「只是有点在意。」

  这也是骗人的吧。安妮莫宁显然在动摇。A2跟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总之就是这样,麻烦你们了。如果有寄叶部队的任务要处理,可以以那边为优先没关系。」

  安妮莫宁结束话题,转过身去。从她的背影实在无法再看出什么端倪。

  *

  补给用飞弹设置在通称「沉没都市」的沿海区域。正如这个名字,都市里大半的建筑物都被海水淹没。

  「这一带的地盘在上次大战时遭到破坏,导致整座城市逐渐下沉。」

  勉强没被淹没的建筑物,大概是本来就有一定的高度。如今那些房子也只剩下顶楼部分露在海面外。

  现在还是陆地的区块,好像也开始下沉了,土壤带有湿气。还有变成泥泞的部分,路况相当差。

  如安妮莫宁提供的情报所述,陆地上和沉入海中的建筑物屋顶上,都有大量机械生物徘徊。步行型、飞行型、小型、中型,彷佛在开展示会。两人将机械生物一只只破坏掉,一面前往补给用飞弹的设置场所。

  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反射在海面上,甚至会刺得人眼睛发疼。不可思议的是,来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晴天。然后9S一定会这么说:「好适合钓鱼的天气喔。」

  基于调查海洋以外的理由来到这里,说不定是第一次——在2B如此心想时,辅助机打开通讯画面。司令官的声音传来。

  『紧急联络。如你们所知,我们的航母预计靠岸补给。可是,那艘航母遭受机械生物的袭击,现正进入交战状态。我已经联系驻守在废墟都市的所有寄叶部队,希望你们也前去支援。地图资料和飞行装置等等会传过去,完毕。』

  通讯结束的瞬间,2B就看见飞行装置从上空迅速下降。看来是在司令官联络前就从地堡发射的。

  「司令官真的很会使唤人。」

  9S叹了口气,一副想抱怨「才刚清理完附近的机械生物,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结果又有事要做」的样子。可以理解9S的心情,但现在是紧急时刻。2B念了9S一句:

  「没办法做到这些事,就不能担任领导者。」

  为了群体行动,哪有那个时间顾虑每个人。忽略琐碎的细节,思考一整个群体该如何行动,瞬间判断该留下什么、该舍弃什么,付诸实行后扛起所有的责任。2B知道司令官就是这样的人。

  「原来如此……是没错啦。」

  9S好像还有话想说,2B却无视他,搭上飞行装置。

  *

  一眼就看得出航母蓝岭二号陷入苦战。飞行型机械生物围在它周围,毫不间断地攻击。

  『好像蚊柱。』

  「蚊柱?」

  『形容小虫子聚集在一起飞的辞汇……』

  「那不重要。破坏他们。」

  2B将飞行装置转换成机动型态,看到机械生物就砍。望向下方,大破的护卫舰漂在海上。速度不快的护卫舰,应该没办法应付这么多敌人吧。可是光凭航母的舰载机迎敌又不够。

  『2B!侦测到大型敌方反应!在东南方!』

  她看见大型飞行兵器自上空接近,形状酷似以前调查海洋时捕获的「三棘鲎型机械生物」。不过相似的只有形状,大小根本不是同一个等级。

  2B控制飞行装置紧急回旋。以大型兵器的火力,一击即可让航母大破。若不在航母进入射程范围前解决掉他就危险了。

  「9S!上升!」

  大型兵器撒出水雷。上空的小型兵器群虽然很烦,破坏力倒没水雷那么大。

  她一面处理小型兵器,一面接近大型兵器。破坏炮台,摧毁追过来的小型兵器,再度攻击大型兵器,如此反覆。

  「确认已破坏敌方飞行兵器。」

  三棘鲎型机体用力歪向一边,向下坠落,还将四周的小型兵器也卷进去。没有浮出海面的迹象。

  「现在将对航母进行支援。」

  『等等!大型反应还没消失!』

  他在说什么啊?大型兵器刚刚才被她破坏,确认完全沉默。

  『到底在哪里!?这么大的……』

  9S近似惨叫声的声音,被爆炸声盖过。与此同时,眼前的海面急速隆起。本以为是炸弹炸出来的水柱,然而并非如此。

  海浪推高蓝岭二号,轻而易举将它翻过来。她看见隆起的海水缠住船身,然后发现不是海水,是潜伏在海中的「什么东西」咬住了蓝岭二号。

  下一瞬间,船身断成两截,被砸向海中。

  「那是什么!?」

  敌人的体型大得脱离现实。比目前遇过的任何一架巨大兵器都还要大。三只大眼下面有四只小眼,散发出代表敌意的红光。

  『怪兽……』

  9S说得没错。拥有超出常识的大小及力量的——机械怪兽。剎那间就将航母咬碎、化为残骸。光那一击就能预测之后的战况。

  怎么办?怎么做才能翻转这压倒性不利的状况?

  2B瞪著射出锐利光芒的红眼,寻找答案……

  敌人的强度如她所料——不对,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首先,飞行装置的射击一律无效。怪兽体表有一层电磁波防护罩,连卫星雷射炮都能弹开。

  于是,两人试著用迫击炮发射物理炮弹到没有防护罩覆盖的部位——怪兽口中。尽管不像雷射光那样被弹开,仍然无法对其造成伤害。

  而且下一刻,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在等待他们。怪兽站了起来。等他站起来后才看得出,那是一架大小脱离常轨的人型兵器。他们以为是本体的部位,只不过是头部……

  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卫星雷射炮的强力攻击、将物理炮弹射入口中这种近乎于奇策的方式,统统不管用。

  「这种敌人,到底怎样才能打倒……」

  一定有同伴说过跟2B一样的话。

  怪兽持续行动。大得如同一座山的巨大身躯周围,不规律地闪现白色火花。他在放电,震动透过空气传达过来。跟让废墟都市崩塌的震动有点类似,感觉却比那时更加危险。

  『情况不妙!赶快离开这里吧!』

  怪兽晃著巨躯直接冲向他们。2B试图回避,可惜太迟了。她感觉到自己被撞飞,2B做好摔在地上大破的心理准备。

  然而,那个瞬间并未来临。取代冲击的,是被什么东西接住的轻柔触感。

  「2B小姐,你没事吧?」

  「帕斯卡……?」

  仔细一看,9S的飞行装置也在空中被机械们接住。是帕斯卡村的村民。

  「谢谢你救了我。」

  2B本来觉得机械怎么可能会有感情。甚至想过这些机械自称和平主义者,未免太过可疑。知道他们是无害的机械后——不对,正因为知道他们无害,2B才更加困惑,无法彻底相信。现在那些机械来救他们了……

  放心感与不安同时涌上心头。2B害怕看清他们的真面目,刻意瞪著眼前的危机——巨大怪兽。

  「那只巨大机械生物,是过去废弃的兵器。」

  帕斯卡一面移动到安全的地方,一面告诉她怪兽的资讯。

  「当时我还跟机械生物的网路连接著,所以记得。他一登陆就突然失去控制,不分敌我地发动攻击。我们也没办法阻止他,最后决定将他弃置在深海中。」

  『对了——』

  9S的通讯传来。

  『我刚才请司令部公开敌方情报,他在三百二十年前登陆过,把护卫部队的抵抗军全灭了。』

  「也就是说如果不阻止他,惨剧会再次发生。可是,该怎么做……」

  飞行装置配备的兵器全部无效。连卫星雷射炮都会被电磁波防护罩弹开。既然这样,就算用黑盒反应自爆,八成也没办法将它完全破坏。真的有可能阻止得了他吗?

  『用飞弹!预计装到航母上的飞弹!』

  9S大叫道。

  刚才的炮弹已经证明,针对口内的物理攻击不会被弹开。幸好他们本来要保护的飞弹至今依然完好。

  『我去试试看能不能用。』

  想夺得飞弹的控制权,需要干涉程式。

  「了解。我支援你。」

  9S的飞行装置直线飞向飞弹设置场,2B摧毁追过去的小型飞行兵器,以免他们妨碍9S。

  虽说敌人数量减少了,小型敌人依然剩下不少。这种现象是叫蚊柱吗?2B不经意地想起9S的说明。

  她接连击落小型兵器,察觉飞弹启动了,发射台的角度在变,9S的飞行装置就停在飞弹旁边。辅助机153的声音传来,告知飞弹已经可以发射。

  『发射!』

  飞弹的推进力开到最大,瞄准怪兽射出弹道外。

  怪兽大大张开嘴巴,可能是想威吓他们,飞弹直接命中口内。

  他像在挣扎般晃动巨躯,发出宛如雷鸣的咆哮。相当骇人的声音。2B脑中刚浮现「是不是再离远一点比较好」的瞬间,眼前变成一片纯白。

  然后在察觉自己被卷入爆炸中的同时失去意识。

  起初听见的是噪音,接著转变为规律的海浪声。

  「呜……」

  映入眼帘的是沙子及铁锈的颜色。她倒在地上,2B缓缓起身。虽然有点站不稳,还不至于无法走路。

  2B回过头,看见一座跟海景格格不入的岩山。是怪兽的残骸。怪兽维持站立的姿势被烧焦,全身冒著白烟,显然已经停止活动。

  与此同时,她想起刚才的情况。飞弹命中怪兽口中,紧接著发生EMP爆炸。9S成功控制了飞弹。

  然而,9S本人的身影却到处都找不到。帕斯卡跟他的同伴也是。

  「呼叫地堡。这边是2B,请回答。」

  2B判断在和9S会合前,必须先掌握现状。

  『2B队员!?这边是通讯官!你没事吧!?』

  平常就容易兴奋的6O,今天语气特别激动,看来她应该很著急。

  「现在在检查身体。基本功能没出问题。」

  『太好了……』

  6O松一口气的声音,甚至连这边都听得见。明明用不著这么担心。2B一方面无奈,一方面又因为害她担心成这样而感到愧疚,努力让声音维持镇定。

  「比起这个,麻烦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好的。出现在海岸的超巨大机械生物,在你们的攻击下于八小时前停止活动。』

  「八小时!?过了这么久!?」

  她明白6O刚才为何那么激动了。八小时后才接到联络,当然会惊讶。

  『敌人的EMP攻击导致各地的通讯设备故障,目前无法即时联络各地和修复设备。』

  规模那么大,而且还不是单纯的爆炸,而是EMP爆炸,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然后呢?9S在哪里?」

  6O沉默了一瞬间。

  『虽然侦测得到微弱的黑盒讯号,没办法确定他的现在位置。』

  黑盒有反应,代表他还活著。不过既然讯号微弱到无法确定位置,9S极有可能身负重伤。

  「我要开始搜索9S。帮我向司令官徵求许可。」

  『啊,司令官已经下达命令了。以搜索剩下的寄叶部队为优先。』

  在放心的同时,2B再次深深感受到自己停止活动了多久。

  『2B队员,9S队员就麻烦你了。』

  2B回答「了解」,飞奔而出。

  她很快就搜索完海岸,回到抵抗军营。

  辅助机042上的侦测器,无法连微弱的讯号都侦测到。根据辅助机的说明,想探测9S的讯号似乎需要特殊的扫描器。幸好抵抗军营有用过那个扫描器,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现在也还好好保存著。

  一找到安妮莫宁,2B就开门见山地说:

  「我在找能侦测到微弱黑盒讯号的特殊扫描器。」

  「特殊扫描器?」

  安妮莫尼纳闷地皱眉,不过马上就点点头说「噢,辛苦你了」。她似乎已经听说地上的寄叶部队在搜索失踪的队员,然后瞬间理解在搜索途中,2B回到抵抗军营代表的意思。

  「那是她们做的机械。时机正好,她们刚远征完回来。」

  「她们?」

  「去问那边的红发人造人吧。」

  「知道了。」

  安妮莫宁总是直接讲重点,省下不少时间。可是在2B转向右方时,安妮莫宁叫住了她。真难得。

  「2B,关于我说的红发人造人……」

  她话还没说完就闭上嘴巴。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2B不是不好奇安妮莫宁想讲什么,却没有继续追问。当下她正赶时间。

  她左顾右盼,确实有对红发的人造人。不过,她本来以为只有一人,没想到有两个。2B跟其中一人对上目光。

  「你干么?」

  那人口气很差,到处乱翘的发尾也让人联想到气得炸毛的野生动物。

  「不可以突然挑衅别人啦,迪瓦菈。」

  「是波波菈太没戒心了。」

  2B透过这段对话得知,进入备战状态的人造人叫迪瓦菈,在一旁责备她的则是波波菈。波波菈同样是红发,头发却笔直柔润,同样反映出了性格差距。

  「对不起唷。请问有什么事?」

  「我在找能侦测到微弱黑盒讯号的特殊扫描器。」

  出乎意料,回答2B的是迪瓦薇。

  「喔。这么说来,我们之前确实做过那种东西。」

  迪瓦菈站起身,开始翻旁边的行李。

  「想侦测黑盒讯号,表示你在找人对不对?」

  波波菈微微歪过头。看来这两个人不知道要搜索寄叶队员的情报。安妮莫宁也说「她们刚远征完回来」,八成是来不及通知她们。这样一想就能理解她们衣服有点脏的原因了,大概是因为连日在外露宿。

  「有了有了。拿去,你要就给你吧。」

  迪瓦菈将辅助机用的小型晶片放到2B手中。2B向她道谢,迪瓦菈突然高高扬起嘴角,笑了出来。非常亲切的笑容,跟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的第一印象相去甚远。

  「希望你能快点找到人。」

  波波菈露出不细看就看不出来的浅笑。平淡的表情和语气,都跟迪瓦菈完全相反。明明有著相同的发色与容貌。

  「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们说。」

  「不过劝你最好别跟我们走太近。」

  「迪瓦菈真是的……」

  波波菈从旁戳了迪瓦菈几下。迪瓦菈皱著鼻头说「这是事实吧」,2B由此看出她们「有隐情」。安妮莫宁刚才话只说到一半,恐怕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她不打算深究那个「隐情」,也不打算一直把它放在心上。假如司令部下达拘捕这两个人的命令,自然另当别论,不过事实上并没有,那就没问题了。谁都会有一两件不想说的事……包括自己。

  *

  2B回到沉没都市,继续搜索。迪瓦菈做的特殊扫描器准确度很高,侦测到好几个之前完全没发现的黑盒讯号。

  瓦砾底下、沉入水中的建筑物之间等乍看之下看不出来的地方,发出微弱的讯号。是身负重伤,不但不能自力行动,甚至连求救都做不到的寄叶队员。

  每找到一名队员,2B就会帮她们注射逻辑病毒疫苗,将座标传给地堡,请求支援。

  然而,9S并不在这些伤患中。

  「明明侦测得到黑盒讯号……」

  为什么无法确定他的位置?是讯号太微弱吗?还是距离太远……

  「推测:搜索机体9S,被卷入海上的巨大爆炸中。」

  身后的辅助机绕到她面前。

  「建议:扩大搜索范围。」

  「9S可能被炸飞到更远的地方?」

  「肯定。」

  如果是飞往陆地倒还好,万一9S是往海上飞呢?光想到这个可能性,就令她不寒而栗。

  「否定。」

  「我还没说话。」

  「目前关于9S的情报皆没有绝对的准确度。因此,为建立在不准确的情报上的推论感到悲观,毫无意义。」

  「……知道了。」

  手上没有半个确实的情报,却总往不好的方面想,陷入消沉,确实是无意义的行为。

  「话说回来,总觉得辅助机今天话特别多。」

  「肯定:我是支援装置。若有必要就会进行对话。」

  原来如此。它是因为9S不在才一直说话,平常都是9S在旁边喋喋不休。

  现在只要辅助机不出声,沉默就会永远持续下去。辅助机大概是判断这个情况并不好。

  「建议:2B主动开启对话。」

  「驳回。」

  爱说话又爱笑,是9S的任务。谁都无法取代。就算语气相同、表情相同,那也不是9S。至少对她来说不是……

  2B边想边走向海边。这时成堆的遗体下传来呻吟声,扫描器也有反应。

  「报告:仍有黑盒讯号。确认生命反应。」

  2B拉起有一半泡在海水中的义体。衣服吸进海水,变得非常重,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名队员搬到地面上。

  「辅助机,检查模组,注射逻辑病毒疫苗。」

  2B让她咳出海水,仰躺在地上,那名队员微微睁开眼睛。

  「我已经向地堡发出求救讯号,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

  「谢……谢谢……」

  看来她勉强能说话。

  「我们在搜索同行的寄叶机体9S,若你知道些什么,希望能提供情报。」

  「9……S……?噢,那个跟你在一起的男生……」

  「任何情报都可以。拜托了。」

  「那孩子……在爆炸时被炸飞……」

  她亲眼看到9S被炸飞。

  「方向是?」

  2B感觉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海鸟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把……预测著地位置的资料……传给你。」

  「谢谢你。」

  辅助机告诉她「传送完毕」。

  「这是……!」

  看到资料内容,2B心想「难怪没办法确定他的现在位置」。9S的预测著地位置,在比沉没都市更靠近内陆的地方。

  「谢谢。在救援部队抵达前,待在这不要乱动。」

  「祝你……顺利……找到人……」

  2B用力点头,奔向目的地。

  Another Side "Adam"

  知道的越多就越疑惑。调查得越仔细就离我越远。人类这个种族真是太不可思议、太不合理了。

  从根本上来创,我们机械生物和人类的生存方式有著显著的差别。人类会群聚在一起,却没有共同的网路。乍看之下倾向追求以一个独立个体的身分生存,同时又对身为独立个体的自己不太执著。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自我复制。人类的自我复制极为粗糙,精密度相当低。他们的技术不是不能创造出完美的复制品,却不积极使用那个技术,反而热衷于名为「生殖」的不完全的自我复制行为。

  除此之外,他们禁止将原型与复制体视为同一人。听创人类称原型为「父母」,称复制体为「小孩」,刻意把两者视为不同的存在。这段关系比起原型与复制体,感觉更像造物主与被创造物。

  人类都有人造人这个被创造物了,何必特地将自己的复制体贬低到跟被创造物一样的等级?难以理解。这是一个谜。

  创起来,我们的造物主什么谜团都没留下。肤浅又缺乏多样性、缺乏独创性,是一群无聊的家伙。跟他们比起来,人类的谜圑真是太耀眼了。

  怎么调查都永无止境。

  「欸,哥哥。为什么要看书?」

  「知识能充实人。」

  「直接传送资料不就得了?」

  「不自己看就不会看进心里。」

  「……知道了。」

  人类留下的文字。人类藉由仅仅数个到数十个种类的组合,创造出丰富得令人惊讶的「世界」,将其流传下来。这并非单纯的情报,而是小小的世界。

  人类透过「阅读」文字,将「世界」吸收进脑内。这是资料传送绝对做不到的。我认为书籍这种东西的可能性,与人类的多样性有著共通之处。

  我随意地拿起书本阅读,然后发现一件事。某个特定概念频繁出现,做为人类行动的根据与选择基准。

  死亡。

  人类喜欢用「拚死」、「感觉快死了」、「还以为会死」、「比死更加」之类的形容。还有以「死亡」本身为主题的书。在「哲学」领域中,这一点特别明显。

  死亡。对我们机械生物而言,是难以理解的概念。

  透过网路连接在一起的我们,不会死。核心的能量用光或严重破损的话,是会停止活动没错,不过也可以重新启动。可以重新启动的机能停止,与死亡似乎是不同的。

  人类害怕死亡,因此创造出各式各样的东西。他们试图克服死亡,却克服不了。到头来,纵使人类拥有足够的技术,还是得与死亡共存。

  死亡是如此难以割舍的东西吗?莫非它拥有无法抗拒的魅力?

  倘若身为机械生物的我理解了死亡,是否就能理解人类?

  想要理解人类的强烈欲望,创不定是施加在我们机械生物身上的诅咒。不只是我,同胞们也会模仿人类、模仿他们创话、模仿他们行动、模仿他们的感情、模仿他们的穿著、模仿他们的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对人类这么感兴趣?

  「哥哥,可以把这个弄坏吗?」

  「不行。弄坏就不能用了。」

  「可是,这个对哥哥做了很过分的事吧?」

  「没错。不过,不准弄坏。」

  「……知道了。」

  我们和人造人战斗不需要理由。然而,我们之间的战斗并非「厮杀」。因为人造人跟我们都能再生。

  等到我跟她战斗需要理由的时候,等到那个理由成立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能「厮杀」了?

  「哥哥,来玩吧。」

  「我在忙。」

  「来玩扮人类游戏吧。」

  「之后再创。」

  「什么时候你才肯陪我玩?」

  「等事情办完。」

  「知道了。那我等你。」

  「嗯,在这边等吧。」

  「在这边?」

  「一个人等,可以吧?」

  「这样你就会陪我玩?」

  「嗯。」

  「那我等。」

  「乖孩子。」

  「我会在这边等你回来。」

  不能带夏娃去。夏娃八成会立刻让我再生,能够再生的活动停止不是死亡。我想理解人类,想搞懂人类。

  到时,我就终于能从造物主的亡灵手中得到解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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