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隐绿吠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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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央线的四谷站下车后,一抬眼就能找见鸟子就读的大学。
「……离车站好近!」
出了站到处都是人,氛围跟我在埼玉县外的大学千差万别——我们那的车站到学校还要走三十分钟呢。位于市中心的校区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反倒觉得自己跟个观光客似的,浑身散发着没见过世面的气场。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慌忙绷起脸,因为要是行为举止太像外人的话,说不准会被门卫盘问的。
话虽如此,倒也没必要那么担心。大学正对着马路,入口是开放的,从大门进出也不用特意检查学生证。
今天是星期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日。这个点快到中午了,路上来往行人很多。跟着大群大群的学生们走,就能毫无困难地混进校内。
校园道路两旁林列着干净整洁的建筑,我一边走着,一边悄悄观察同我擦肩而过的人。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时髦的孩子还挺多的。不过,嘛,我倒也不至于显得跟他们格格不入吧。毕竟难得给右眼戴上了黑色美瞳,应该不会引人注目的,应该不会……
「那家伙,净给我添麻烦……」
自新宿的爱情旅馆女子会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周。我在那以后就联系不上鸟子了,所以来她的大学看看情况。
发过去的消息都显示“已读”,至少可以确定人还没死。
失联的具体原因我不是很清楚,要说有什么头绪的话也只有那次女子会的裸舞了。当时我在酒和甘美兰的作用下变得恍惚,脱得精光跳起了仿巴隆舞*……按理说我才是恨不得钻地里的那个,但为啥鸟子她会感到尴尬啦。丢脸的是我好吧。
没错——虽说事后才想起来,但我当时跳的舞蹈,很可能是巴隆舞。那是一种在巴厘岛流传的传统舞蹈,其动作旨在表现善与恶之间永不结束的战斗。照这么说的话,当时跳进房间里的「狮子舞」就是象征“善”的圣兽巴隆;与它相对共舞的我,则扮演了象征“恶”的魔女让特。
什么鬼。谁是恶的象征啊。
事实上,因为担心联系不上的朋友而专程来看望她什么的,横看竖看都是善的行为吧?话还是别乱讲的好。
话说回来,尽管我知道鸟子住哪,但之前那次就遇到了<时空大叔>,情况一度变得非常棘手,所以有点犹豫要不要去。纠结着还有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候,想起鸟子以前向我抱怨过,“每周二上午要连上两门必修课,实在是太痛苦了”。换言之,她在这个时间段出没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于是我就跑她大学这来了。
嗯。会在哪呢。
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中,我边走边想着。
从一大早就是必修课二连发——人类在用脑之后都会饿的吧。鸟子应该也不例外,不如说她这方面还挺好懂的。她肯定会去学校某个地方吃午饭才对。
我过来的时候,在电车上查了一下校内能用餐的地方。有三个学生食堂,两个咖啡厅,来着?此外便利店也是有的。我感觉鸟子可能就在其中某个地方,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就只好挨个瞎找了。
总之先去离我最近的便利店瞅了眼,确认鸟子不在之后接着去了边上的咖啡厅。按照地图找过去一看,居然是那种卖可丽饼、三明治之类的外带专门店。
「啊?」
我独自站在店门口,傻了眼。
完球。还以为鸟子会坐在哪家店里吃饭,压根没想过还有打包的可能性。要是她去了空教室之类的地方就真没辙了。
盯着咖啡厅外面黑板上的菜单,我犯起了愁。鸟子是那种只要有可丽饼和拿铁就能凑合的人吗?不晓得。虽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胃口也不算小,但她有个坏习惯就是能点多少点多少,最后吃不完的就全扔给我……。正因如此我们两个人一起吃饭的开销还是挺大的,所以我自己独处的时候一般都会节约点。说不定鸟子在这方面的想法跟我一致也不奇怪。
不是,既然她不在这里的话,再怎么苦恼也是白费工夫——我转念这么一想,又沿着来的路走了回去。真找不着就到时候再说吧,赶快去下一个地方要紧。
我从楼里边出来,穿过马路,直奔正对面的建筑。那是一幢十分挺拔的大楼,之前我在车站就看到了。这所大学的各建筑总体来说都很高大,似乎还都是白色调的。
要去的学生食堂在五楼。电梯那儿人特别多,只好走楼梯上去。
好不容易爬上五楼,进了食堂。宽敞的窗子外是薄云笼罩的天空,或许因了这阴天的缘故,连室内的景象也好似褪了色一般。一排排长桌和附有矮靠背的座椅将这不小的食堂填得满满当当,其中大部分都坐满了人。打菜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我在队尾一边寻找鸟子的身影,一边往更里边走。
从里到外每条队伍都看过了,却没能看见鸟子的身影。
「也不在这里吗……」
我叹了口气,打算回出口那边去。虽然食堂里的人很多,但我倒也不担心会看走眼。像她那样的家伙哪能找出第二个呢。
不过,一路上倒是见了好几个我这一类的人,衣服品味也很像,在一群穿着打扮都很标致的人中间反而朴素得有些显眼,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果然这里的学生颜值偏高,并不是错觉。真是待不下去了。
正准备离开食堂时,我注意到旁边还有楼梯能上去。室外貌似也有座位的样子。这幢大楼看起来像一个竖着切掉一半的「凸」字,因此突出部分的五楼楼顶就顺势设计成了露天席。虽说今天天气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坏,但现在毕竟是一月,大概也没什么人愿意坐在外面吃东西吧——我边想着,边往楼梯方向走。……姑且还是去看一眼。
打开前往露台的门,寒冷的空气便迎面而来。刚才在外面走的时候没觉得什么,但突然从开着暖气的室内出去依旧会冷得够呛。我把脖子缩在粗呢外套的领子里,上了屋顶。露台很大,尽管数量不多,但还是坐了些人,稀稀拉拉地分散在各处。
其中就有鸟子的身影。
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背朝着这边的那个人,肯定是鸟子没错了。她穿着件松垮的深绿色冲锋衣,束成马尾辫的金发瀑布一般自然地搭在背上。
「……找到了」
我松了口气,停下脚步。一方面找着她的时间比想象中要短,我还蛮高兴的;另一方面,看到她这能在冬天的室外吃饭的精神劲儿,我也放心了。哎虽说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啦,但总有点担心。
咋办好呢。从后面“哇”地吓她一跳?
……这可开不了玩笑吧。那家伙带着枪的。虽然我也是啦。
考虑到恶作剧或许会酿成事故,还是放弃了。我普通地走上前,绕过桌子,一屁股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
鸟子抬起头,对我怒目而视。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的脸,满是对无礼之人突然拼座的愤怒和警惕——却从来都没向我展现过。可当她认出我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放松了下来。
「早」
我开了口,一边假装四处看风景,一边继续道。
「你没有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吗?」
也轮到我问这句话了啊。虽然不知道鸟子还记不记得就是。
「空鱼……为什么在这里」
「机会难得,想着来看看」
我低头看向鸟子面前的托盘。黄色的藏红花饭,咖喱,还有不知道什么的油炸食品,似乎是套餐的样子。已经吃掉一半了。
「你买的啥」
「……厨师随性做的」
「噗,食堂还有这种套餐啊。很贵吧」
「才五百日元。一枚硬币的事」
「真不真?学校这么高端大气,我还以为起码一千呢」
「这里学生食堂挺便宜的。这还算卖得贵的了」
露台上寒风肆虐,我们俩都缩起了脖子。
「……干嘛不去里边吃?在外面都冷了吧」
「人太多了」
「噢噢」
我点了点头。鸟子讶异地皱起了眉。
「你怎么笑嘻嘻的」
「诶,没什么」
我两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笑成那样吗?
不可否认,我心里的确是踏实了一些。因为先前总在暗自担心,如果鸟子在大学其实有超多朋友、享受着阳光灿烂的校园日常,那该如何是好。尽管我平常偷偷观察过她怕生的样子,照说那种事也不大可能,可直到我亲眼看见她一个人在吃饭,才真的松了口气。
这孩子,平时在大学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从认识到现在也有这么久了,但以这种形式对鸟子本人产生兴趣,对我来说或许还是头一次。
「空鱼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是这的学生也能在食堂吃吗?」
「又不会看你学生证什么的」
「嗯还是算了。收银台那一堆人」
「就我一个人吃着,怪别扭的」
「那,陪你喝点东西倒行」
我从背包里拿出装茶的塑料瓶,重新坐正以后,鸟子看上去总算镇静了一些。她那戴着皮手套的左手原本放在桌上,都攥成了拳头,也慢慢松开了。我的突然出现,恐怕把她吓得不轻吧。
「所以,请问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了,鸟子女士?」
鸟子的视线不自在地落到了盘子上。见她不打算回答,我又问了一遍。
「是因为之前的情旅女子会……?」
「…………」
果不其然。毕竟也没得其他可能了。
我一边想着如何组织语言,一边将瓶口放在嘴旁,象征性润了润嘴唇,然后合上盖,把瓶子放在桌子上。
「那啥……我记不太清,但总觉得当时醉得很不成样子」
鸟子试探似地望着我。
「一点都不记得了?」
「听小樱讲过之后稍微想起来了些」
「什么……?」
「好像大家都跳起了裸舞,来着……」
我强忍羞耻,说着,鸟子却仿佛泄了气一般靠倒在椅背上。
「哦。是跳了」
语气意外地很淡泊。
「对不起,大家变得那么奇怪,是我的错也说不定」
「你的错?为什么?」
「可能我喝高了,右眼的力量就没能控制好」
说着说着自己都快笑了。库、都是因为酒……右眼的力量……抑制不住……!!这梗好烂真的。
「喏又来了,你从刚才开始到底在笑啥」
「啊不是、抱歉,没什么」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接着讲。
「话说,那个房间本身也有些中间领域的倾向不是么。连巴厘岛风的狮子舞都来了……」
鸟子的眼神顿时变得涣散了。
「狮子舞……」
她仿佛要甩开那些胡乱的思绪一般,立马甩了甩头。我等鸟子的视线重新聚焦回来,才继续道。
「总而言之,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因此怪了起来……对不起啊,让你感到尴尬了」
「…」
「我知道你肯定也很在意,不过,你想,最丢脸的不还是我嘛,所以看在这份上原谅人家,好不?」
我尽量把语气放轻松,半开玩笑地说着,但鸟子仍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不行么?」
鸟子舀起一勺已经凉透了的咖喱,说道。
「也没啥……倒不至于为这点事挂不住面子」
「啊?是吗?」
「嗯」
「那为什么不回我」
我问。鸟子嘟嘟囔囔地答。
「我感觉就只有我在那瞎起劲似的……」
「说啥呢?」
「因为,空鱼看起来根本不怎么开心」
「诶……」
这意料之外的话令我一时语塞。
「呀……没有啦,怎么会」
「骗人」
「骗你干什么」
「就是骗人。你不愿意单独跟我去,所以把别人都叫上了不是么」
「也不是不愿意……」
「“也不是”?」
我没经思考随口反驳了一句,却不料她会追着这点不放,半会儿接不上茬。
咦……?奇怪,从什么时候我这边反而变成守势了。
「真不情愿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去好吗」
我提高声音,试图夺回主导权,但鸟子立刻又问:
「那下次能不能就咱俩一起去?」
「…………」
「我就说吧」
鸟子望向了别处。
「空鱼这么反感,我却没意识到。对不起哦」
尽管是在道歉,鸟子的声音却刺耳极了。那么生硬,又那么冰冷。
这时候,我才终于反应过来。
鸟子她,在生气。
鸟子突然站起身,把我吓了一跳。结果她端起剩余套餐的托盘,转身就走。
「等、等一下」
我也慌慌张张地离开座位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饭不是还没吃完吗」
「你想吃?给」
「不是,这你吃剩的……」
「我不介意」
「居然不介意吗」
我混乱了。按理说一开始我跟鸟子相比还是有优势的,毕竟啥都没说就断了联系的人是她。事实上,刚见面那会儿鸟子的态度不也很老实么。可是,一转眼鸟子却发起火来了,反倒让我急得团团转。我压根不知道为什么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鸟子连看都没看我,径直回到了室内。由于没法直接从食堂横穿过去,她慢下步伐跟在人流后边,将托盘往残食台上一放,紧接着出了食堂。
「鸟子」
我追上在电梯间停下来的鸟子,冲她喊。
「为什么生气了」
「我没生气」
「明明就在生气好吧……」
话从口出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以前也有过同样的对话。而且,好几次都是如此。每次被问“为什么生气”的人是我,每次答“没生气”的也是我。然而这是第一次,我俩的立场完全倒了过来。
电梯到了这层,门开了。前面排队的学生一个接一个走了进去。虽说很拥挤,但应该还有位置留给我们。然而,鸟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鸟子?你不进电梯吗?」
鸟子没有回答,而是恼火地叹了口气,扭头就朝楼梯方向走,将目瞪口呆的我甩在身后,快步下楼去了。
「鸟子!」
我立马追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上楼的学生。鸟子走得很快,眼看着就要跟丢了,急得我脚都迈不利索。等我跑到一楼,她都已经准备出去了。
「鸟子!等等我!」
在她正要出门的时候,我提高了声音。
即使如此鸟子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顿时脑子一热,冲过去一把揪住她背后的衣服。
「你放开!」
「我不要!」
下意识就顶嘴了,没想到鸟子直接一转身,险些将还抓着她衣服的我连手带人一并拽过去。我急忙松开她。
就当我顺势后退时,结结实实挨了下鸟子挥来的左手。
「哇、」
我被撞得往后摔去。幸好屁股和双手先着的地,才没有磕到脑袋。
鸟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痛……」
掌心被柏油路面磨得火辣辣地疼。我一边甩着手,一边抬起头来。
鸟子满脸愕然地俯视着我。你干吗呢、多危险啊,我原本想说她两句,但看到她面色那么苍白,着实吓了一跳。当然,我知道鸟子并不是故意要推我的,只是刚才时机和惯性都不凑巧罢了。
「哎,不要紧啦。没事没事。就是手稍微有点疼」
尽管鸟子什么也没讲,但为了让她放宽心,我笑着说道。实际上手心也只是一阵阵地刺痛,并没有出血。比起这个更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鸟子终于肯停下来了。
可这安心只持续了片刻。
鸟子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变得彷徨。
「空鱼……?」
「所以说没事啦」
「诶?诶?空鱼?」
不对劲。刚开始还以为她是因为心里不安才不愿和我对视,但好像并非如此。当她又一次望过来时,那目光视若无物般略过我,茫然地张望四周,就如同看不到我一样——
「空鱼,在哪?」
从鸟子口中冒出的这句话,使我的怀疑变成了确信。
她看不见。
她真的看不见我。
「鸟子——」
我慌忙站了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我在这里啊」
一边喊着,一边走向前,试图握住她的手让她冷静下来。
而在那时——眼前鸟子的身影忽然开始摇曳。
紧接着,仿如被银色的磷光所吞噬一般,鸟子瞬间消失了。
2
「鸟子!?」
这次轮到我愕然了。
我跑向鸟子前一秒还待着的位置,四下望了一圈。不在,不在,哪里都不在。鸟子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
「骗、骗人的吧?为什么……?」
正当我惊慌失措时,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消失的不只是鸟子。
视线所及之处,一个人也没有。
片刻之前,中午的校园里还满是来来往往的学生,此时却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时间才过去短短十来秒,在场能动的活人就只剩我一个了。
强烈的既视感袭上心头,让我抑制不住地呻吟起来。
我在遇到<时空大叔>的时候,体验了同样的现象。当时也是一回过神就发现谁都不在了。没有人,没有车,没有电车的声音,这份在表世界未曾经历过的静寂,和那个时候一样。
也就是说,这里是中间领域。
不知什么原因,我在不小心摔倒的那一瞬间,就被弹出了表世界。我和鸟子彼此都看不见对方,也一定是拜其所赐吧。
我将意识注入右眼。如果这附近有Gate的话,应该是能看见的……
「……不行么」
看不到。或许Gate只打开了一瞬间,甚至连银色磷光的残片都没能留下。
怎么回去呢,我开始思考。上次是因为大叔打来电话,才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对哦,电话!」
我拿出手机,摁下电源键。太好了,没有乱码。不对,仔细一瞧界面上这里那里都有些奇怪,但勉强还是搞得懂。
拨打电话,听筒里普通地响起了呼叫音——接通了!
「空鱼!?」
鸟子在我耳旁超大声喊了起来,我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
「啊……喂,鸟子?」
「空鱼!你在哪!?没事吗!?」
「你稍微冷、冷静一下,我没事」
「太好了……!」
虽然我也松了一口气,可相比之下鸟子的反应要强烈得多。她那眉梢顿时垂下来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似的。
「空鱼突然不见了,我……你现在在哪里?」
「呃,还是刚才那个地方没变……但似乎进了中间领域的样子」
短暂的沉默过后,鸟子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对不起。都怪我把你推开了」
「只是没站稳才摔的啦」
「可是」
「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对吧。比起那个——」
「不是的!」
鸟子的声音一下又变得很大,把我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
「左手,碰到了」
鸟子用一种紧张的口吻颤抖地说道。
「诶?但是,你戴了手套吧」
「是戴着,不过……有触感。就在手碰到空鱼的时候」
「触感?」
「感觉直接接触到了空鱼的身体——可我明明戴着手套!」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是鸟子的手把我推到中间领域的?唔……但这种事在此之前都没有过吧?」
「嗯……」
「哎不管了。这样,既然能把人推出去,那相对的把人拉回来也不是不可能?你要不试试看」
「怎么做?」
「像往常那样,适当抓一下周围空间之类的」
一时间,电话那头只听得到鸟子挥动左手的声音,偶尔冒出一两句若有所思的嘀咕。但当她再次跟我说上话的时候,声音中似乎少了些许生气。
「不行。什么都没感觉到」
「嗯……不行么。我之前倒也用右眼看过,不过什么都没有。就算真有Gate,估计已经消失了吧……」
正当我一边思考,一边在原地走来走去的时候,猛然发觉视野的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动。于是猛地抬起了头。
「……啊!」
「什么?怎么了?」
「我看到……鸟子你了」
「诶!?」
「在玻璃上映着」
视线前方,建筑物的窗户映出我的轮廓,而那身后赫然站着鸟子。层云间投下的日光很淡,使得鸟子的身影有些朦胧,但确确实实是她。
「哪里?哪个玻璃?」
「嗯……不好说明欸,你随便抬手指一下。啊,就是这样,从那里再往左大约三十度。对,正前面这个」
「这上面只有我啊……」
「是吗?那可能只有我这边才看得到」
「这样啊……」
「没事没事,咱俩一块找出口吧。我这只眼睛总能在哪里找着Gate的,到时候再用鸟子的手把它打开就成」
「嗯……电话能打通真是太好了」
「是啊,没法联系的话还挺要命的」
鸟子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我说,这个电话就别挂了吧,重新打说不定就接不通了」
「我懂的。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定个plan B如何」
「Plan B?」
「你想,在如月车站给小樱打电话那次,感觉很诡异对不对。咱俩要是有谁样子也变得那么奇怪的话,另一个就先挂断再打过来」
「联系不上的时候怎么办?」
「也是呢,那干脆一路走到神保町,照老样子从大楼进入里世界,行么?虽说没在中间领域用过那个电梯……」
「有点不太放心啊。能尽量在这附近找到Gate就好了」
「嗯。那……出发吧」
「去哪里?」
「随便走走看,我这边能看见你,会跟过来的」
「感觉好没底啊」
伴着一声牢骚,镜中鸟子的倒影开始了行动。
3
中间领域的景象,总是有哪里不太协调:校内竖着的那些指示牌上的文字虽然还能识别,内容却变成了「邻人栋」「生伤」「停留场」等奇奇怪怪的词汇;草坪上的草有那么长来着?外墙的裂缝看上去像笑着的人脸是巧合吗……
我被映在玻璃上的朦胧虚像引导着,步履不停。
另一边的世界自然是有人的,而在这里却只有我一个。鸟子的影子时不时会不规则地晃动,大概是在避让来往的行人吧。
「那啥,我真就随便走的,能行么?」
鸟子有些疑惑地问。
「要不你带我参观吧」
「参观?」
「鸟子,你在学校里,一般都是怎么度过的?」
电话那头一时没传来回音。
「歪?在吗?」
「……被你问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欸,是么?」
「嗯」
哧、鸟子似乎放松地笑了。
「我以为空鱼对这类话题不感兴趣呢」
「可能吧,一般都没多大兴趣」
「那为啥忽然这么问?」
「也没什么……」
又不是为了寻根究底才问的。
「好啦,问都问了就告诉我呗」
「你要听哪方面的?」
「嗯,比方说……你总在那个食堂吃饭吗?」
「那边挺便宜的,而且量也足,所以经常去。不过不是每天。挺多时候也会用便利店的东西随便对付」
「还有别的食堂吧?其他地方不去么?」
「偶尔会,心血来潮的话」
「看来今天能在那碰到你也是运气不错了」
「你就像跟知道我在那里似的突然出现,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鸟子说完笑了,又好似很佩服地继续道。
「亏你找得到啊,这地方人这么多」
「因为鸟子就一个人嘛」
「也是啦,但我们大学和我很像的人也不少吧」
她说的或许是有些道理。我在路上确实留意了好几个像鸟子那样潇洒的,漂亮的,或者一头飘逸金发的孩子。但是——
「会让我错认成鸟子的人,哪里都不会有的」
我答完,电话那头的鸟子沉默了一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哈啊————……每次都没聊两句就说这种话……」
「诶!?我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就是觉得脑子奇怪的人应该是我自己而已」
「你在说啥呢?」
「…………」
「喂」
「你想参观学校对吧?」
「诶?嗯」
「那就跟我来」
鸟子强行改变话题,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我怕被她抛在后面,也加快了脚步。
「还在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
鸟子朝着一幢建筑走去。靠近入口时,她在玻璃门上的镜像稍微清晰了一些。由于天空灰蒙蒙的,人又逆光,所以完全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不待我仔细观察,鸟子的身影便消失了。或许她在表世界开门进去了吧。于是我也打开这边世界的门,跟上她。
楼梯所在的大厅的一端,连接着悠长的走廊。教室的门等间隔排列着。虽说不管哪所大学教学楼的构造都大相径庭,但起码这儿比我大学更新、更漂亮。大概是脚步声回响的缘故,感觉建筑物内比室外明显要寂静许多。尽管有光线从窗外照进来,还算比较明亮,却如同走在洞窟当中一般。
「空鱼,跟上来了吗?」
「在一楼的走廊对吧?」
「嗯。现在要进第二间教室了」
「OK」
我和鸟子大概在同一刻打开了门,因为正对面的窗户上恰好映出了鸟子站在门口的身影。
门内教室空间很大,木制的长桌同椅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前面是滑动式的黑板与讲台。极普通的一间大学教室。
「这里是?」
「空鱼来之前,我在这个教室有课」
「喔…原来在这样的地方学习啊」
「和空鱼的大学没多大区别吧?」
「你这边感觉上更精致一点——荧光灯的设计之类的」
「那算啥啦」
鸟子轻声笑了。
窗户上鸟子的映像,在一列列桌子之间慢慢地移动着。我靠着讲台,目光追寻着表世界的鸟子可能会在的位置。
「上的什么课?说起来,你是哪个学部的?」
「我印象里绝对讲过,庆功宴之类的时候」
「有么。可能酒喝多了一上头就给忘了」
「…………」
我以前压根没听进去,就打了个马虎眼,然后隐约感觉电话那端的隐约地传来了一阵怒意的波动,只好赶紧住口道歉。
「对不起。是哪个学部来着」
「英国文学」
「噢…,对哦,毕竟鸟子会说英语」
虽然这话是无意说的,但鸟子又陷入了沉默。
「啊……抱歉,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只是……有些被戳到痛处」
「诶?」
「报考这所大学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本来就会说英语罢了」
鸟子的话声里混杂着笑,听起来却仿如自嘲一般。
「所以说,加入英文学学部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原因,像是想做什么啦、想学什么啦,之类的。单纯因为它看起来很好进,于是就进去了。因此听到周围其他人的目标,经历以后——我开始迷茫了」
「怎么说?」
「我发现大家都有将来想做的事,或者感兴趣的事,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回过头一想,我连我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也不知道,渐渐就不敢同别人说话了」
第一次听鸟子提起这种话题。我记得她好早以前讲过自己没上日本高中,而是取得高认*资格后参加考试的。另外,那时候给她上课的家庭教师就是闰间冴月。
我和鸟子在五月初相遇的,再往前三个月是闰间冴月失踪的时间。换算过来就是她大一下学期的二月份左右。一直以来心驰神往的对象,突然就抛下她一个人不见了——大概是在那个时候,鸟子才算是初次把目光放回了现实世界。
「空鱼是想做民俗学人类学之类的研究,才来读大学的吧?」
「算是吧……」
「真了不起」
「不不,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被表扬了,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迄今我没有和鸟子认真谈过哪怕一次关于大学和将来的事情,何况我们在各自的生活上没有多少交集,聊这些实在不大自在。正当我坐不住,围着讲台漫无目的地徘徊时,我看见黑板的一角上用粉笔写着什么。
She pay λlftos pua λlueppns vanished away
For eyt kraus sam a wn!ooq, you see.
似乎是英文,却又不太像。可能原本是有什么含义的文句吧。
「明年就要大三了吧。空鱼的大学有研讨会吗?」
被鸟子一问,我的注意力才勉强回到了对话上面。
「有啊。大三生都得参加某个研讨会的」
「和我们一样。你决定好什么方向了吗?」
「嗯,还没……」
「这样噢」
「鸟子你呢」
「我也没决定。原本就不是因为感兴趣才进这个学部的,要是让我这种人,混进一群很认真的学生当中,跟他们一起做学术研讨的话,总感觉有种罪恶感……」
「在这方面你还挺软弱的嘛」
「可我本来就是个懦弱的人哦」
「骗谁呢。冲我来的时候不挺有气势的」
「……那也只限于空鱼罢了」
啊。
我禁不住闭紧了双眼。
说错话了。话题的流向变怪了。
「……仅限我么」
「嗯」
「哦…对哦。毕竟你认生嘛」
「嗯。跟初次见面的人甚至连话都不会说」
「……不对,给我等下,你对我从一开始就——」
又说错话了!我为什么就管不住这吐槽的嘴呢。
「唔……我那时想,说不定能和这孩子搞好关系欸、结果一不留神就表现得过于自来熟了」
鸟子以一种温顺的口吻答道。原来你有自觉啊……
「欸,不过,幸好当时是我啦」
「现在也这么觉得?」
「那自然」
或许是鸟子的怯懦令我有些窝火,所以语气也变得强硬了些。
一阵沉默之后,鸟子唐突地开了口。
「这里参观的差不多了吧?」
「啊,嗯」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这时,我感觉好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回过头一看,教室的门敞开着。
咦?我关门了么?不记得了。
慎重起见还是用右眼看了一下,毕竟有什么在的话会很不妙,但一如既往地除我之外什么人都没有。
「鸟子,你已经出走廊了?」
「没?我才走到讲台这。看不见吗?」
我望回窗户的方向,确实能隐约看到鸟子的身影。
「还真是。要是能看得再清楚一点就好了」
「你好歹还有得看,我这边可是完全看不见,晓得不?」
「因为这只是玻璃么…。如果换成镜子的话——啊!」
我蓦地意识到一点,叫出了声。
太蠢了。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
「什么!?」
「鸟子,厕所在哪?!」
「诶,尿裤子上了?」
「你傻吗!才不是!话说正常人都会问“憋不住了?”才对吧!?」
「因为你听上去挺着急的,不自觉就……」
「真是够了。不是、你想,厕所里有镜子吧!」
「……对哦,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镜子!」
「没错!肯定比玻璃的反射要靠谱多了。对了鸟子,你有带化妆镜之类的东西没?」
「平时都不会带在身上欸。空鱼呢?」
「我也……」
「一样呢」
咋还挺骄傲呢你。
「总之!用镜子的话,说不定就能清楚地看到鸟子了」
「Okey,那咱试试」
两个世界的我们各自朝最近的那个卫生间奔去。
从教室出来,回到入口的大厅,走进位于楼梯后面的女厕,盥洗台上的镜子立刻出现在视野当中。
映在那上面的人……是我。
只有我。
「空鱼,怎么样?」
「呃…抱歉,跟预想的不太一样」
「行不通么?」
「镜子里照着我」
「毕竟镜子嘛」
「害,是这个理没错」
我原以为会顺利进行的,所以很受打击。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在窗玻璃上可以,用镜子却映不出来?什么道理嘛。虽说在中间领域寻求道理大概也是白费功夫……
在我瞪着镜子苦思冥想时,鸟子说。
「没办法呢。接下来去哪」
「……稍微等下」
「嗯?」
「总觉得刚才……」
有种违和感。我叫住了鸟子。
金色的,无比眼熟的头发,好似在我视野边界一掠而去。
我把脸靠近镜子。
先是眯起眼睛观察,再轮流闭上一只眼睛看,我把种种办法都试了一遍,就在这时,镜面上又有一瞬金色闪过。
绝对没错,那是鸟子的头发!在某些情况下能看得到鸟子。可触发的条件是什么?
「……角度吗」
「诶?」
「我好像懂了。你再等一下……」
条件范围渐渐缩小了。我首先从正面普通地看着镜子,现在意识集中在正常视觉的左眼这边。这样的话,对不上焦点的右眼就会产生细微的移动,有些类似于眼部肌肉放松时的细微痉挛。此时左右眼视角是错开的,而在视野与视野的夹缝之间,我看到了其他的景象。
镜面如水一般晃动着,一瞬间覆满了银色的雾霭。等到银雾消散之时——瞧,鸟子的身影出现了。
镜子那一头的鸟子正注视着这边,手机贴在耳朵上,眉头紧锁,很不安的样子。这么久以来终于见着一次鸟子的正脸,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我似乎,也变得软弱了啊。
为了保持理智,我开始集中精力,尝试把鸟子的模样留在视线里。而在这时,我瞥见她身后有个单间的门打开了。
从单间里出来一个人。走路的姿势像拖着脚似的。
粗呢外套,围巾,黑色短发。虽然头低着,但我一下就认出了这是谁。
是我。
镜子中的我,正要抬起头来——
电话响了。
我吓了一跳,目光从镜子上移开了。
握在手里的手机还在响。
「……喂?」
「空鱼?」
「鸟子?咦?」
「你没事吗?」
「什么?」
我一边问,一边把视线上移,镜子里只有满脸困惑的自己在与我对视。无论是鸟子的倒影,还是从单间出来的我,都不存在于镜面之中。
呼——、鸟子听上去松了一口气。
「空鱼突然开始讲不对劲的话,可把我急死了」
「……啊,你挂了么?」
「嗯。因为感觉很不妙」
「我刚说什么了?」
「像是“聚集了很多人的热闹场所”什么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是吗……虽然假设了「有一方样子变得怪异」的情况,但仔细想想,还是身处中间领域的我变奇怪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自己完全察觉不到可真讨厌啊……我用力摇了摇头,说。
「谢了。多亏事先计划了呢,plan B」
「那啥我说,让我亲自挂电话实在是太折磨人了。虽说当时想都没想就挂断了,但一想到可能再也联系不上你,再打回去的时候简直怕得要死」
「也是啊,抱歉」
「我没开玩笑。手现在还在抖」
「我在这边看到鸟子了」
「诶,真的?」
「嗯,表情看上去很担心」
「那是当然的吧!?整得我都想把空鱼暴打一顿了」
「对对对,鸟子还是照这样打起精神比较好」
「我生气了。出来别跑,揍不死你」
「暴力的本性崭露无遗了哦」
我本想继续逗她几句,不过听到电话那端的鸟子开始发出像狗一样的低吼声,心想只能适可而止了。
「……然后呢?镜子能当成Gate用吗?」
被鸟子这么一问,我又把视线投向了镜子。
「我这边看得到银色的霞光,所以要是时机正好的话应该能行——」
不知为何,我有点在意背后,回头望了望。这个厕所每个单间的门都开着,但见不着一个人。刚才看到的,莫非是我的二重身吗。
「我有点不太想在这里试。换一个地方行吗?」
我说完,鸟子就很纳闷地问。
「发生什么了吗?」
「唔…、没啥」
「是么?那……去楼上的厕所看看?」
「厕所……以外的地方也不好找镜子呢」
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没办法。
二重身的话,以前倒也遇见过。虽然看到自己这副好似被放大了内心丑态的扭曲模样令我很不舒服,但现在和鸟子说也只会让她更担心。
我们从这个厕所出来,上楼梯进了二楼的厕所。
确认每个单间的门都开着以后,我再一次面向镜子。
一边回想刚才的感觉,一边让右眼放松……、
——来了。
眼前又覆上了银色的霞光。
好耶,接下来只要看到鸟子的身影,然后叫她用左手打开Gate,我就可以回到表世界了。但如果要穿过镜子的话,就不得不爬到盥洗台上面去。
我集中精力看着镜子,鸟子的模样渐渐显现……、
「咦?」
不太对劲。镜子里的情景不是正的,像是从地面仰视的角度。
而且,照出来的并非厕所的景象,而是室外。镜面边缘可以看到晴朗的天空,以及长长的、褪了色的草。鸟子正低头看向这边,她穿着拉链拉到脖子处的橄榄色夹克,下身则是牛仔裤和交叉绑带的长筒靴……
「诶?诶?」
我惊讶到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
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我和鸟子,最初在里世界相遇的那个情景。
鸟子向镜面伸出手来。她不断靠近的脸,将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吸引过去。下一个瞬间,我一头扎进了那双眼眸之中——就当我这么以为的时候,视界突然间反转了:半个人淹在水中、浑身湿透的我自己,正回握住鸟子的手,呆滞地盯着这边。洇湿的黑发紧紧贴着头皮和脸颊,鼻孔和嘴巴底下还挂着水痕,样子简直惨不忍睹——但睁开的双眼是闪闪发亮的,盈满了神采与灵气。可是,这哪里、
「哪里像奥菲莉娅——哈?!」
这次我在电话被挂断前自己恢复了神智。镜子里映出的景象也不再是里世界的草原,而是变回了原来的厕所。然而,在我身后,另一个我已经出了厕所单间,脚在地上拖着,像机器人一样,正以一种奇怪的走路方式朝这边靠近。她的身体比例很奇怪,手腕前面那截好似被拉伸过一般,长度有些不自然。
我猛一回头。谁都不在。目光再次落在镜面上的时候,镜子里的身影也消失了。
「空鱼,你刚才说什么?要我再打过来吗?」
「呀……没事」
「真的吗?」
「那个,我看见鸟子了。第一次见面那时的鸟子」
「诶……」
鸟子的声音带着困惑。
「就是我在里世界差点溺死的那个时候。我在鸟子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我的眼睛里?」
「嗯」
一瞬沉默过后,鸟子大声叫了起来。
「等一下!?所以、也就是说,我是怎么看待你的,空鱼你全都能知道吗?」
「应该是这么回事?」
「等等!快停下,那种事绝对不可以!啊啊……太糟糕了」
鸟子突然混乱成这样,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诶,我倒没觉得这个视角有什么恶意啦」
「不是这种问题!我说,别使坏了,快回来好不好?」
「我没使坏!不过,感觉棘手了啊,可以再试一次吗?」
「……抱歉,这次我这边有人进来了」
「行,那就去别的楼层吧」
「这算啥啊,厕所观光么?」
我们转移到三楼的洗手间,又试了一次同样的操作。
银色的霞光散去后,这回出现在镜子上的是昏暗的房间。眼跟前有一个像人头的东西,而在它的对面,我和鸟子并排站着,看向这边。两个人背后的门敞开着,门后是公寓外面熟悉的通道——
不好!
这是从我公寓隔壁的房间、自<潘多拉>的镜台看到的景象!
在理解状况的瞬间,我立刻闭上了眼睛。尽管有那么一刹那,我似乎看到镜像里的我和鸟子后面,独立卫浴的门打开了;我举着拉长的、螳螂似的手,正要从那里出来……但我强行把意识拉远了。
「鸟子、没事吧!?」
「诶?!我这边倒没事——怎么了吗?」
太好了。不管刚刚发生了什么,至少目前在表世界的鸟子还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
「我大概有点头绪了。这个中间领域的镜子,说不定是和我跟鸟子迄今为止见过的各种镜子相连接的」
在我描述了自己的体验之后,鸟子不可思议地问道。
「镜子连接着过去?也就是说,可以进行时间旅行么?」
「感觉还是不大可能……如果现在的我出现在我们最初见面的那个地方的话,会很奇怪的」
「大概会产生时间悖论吧」
「所以说,这可能只是单纯通过镜子展现了当时的情景而已」
「到头来还是不能当成Gate使用吗?」
「虽然看样子能行,但只要情景一出现,我的注意力就被那边吸引了,然后意识也会跟着变得奇怪,在那种情况下大概是没法给鸟子打信号的」
「那样的话,我从一开始就把左手一直放在镜子上怎么样?就算没有信号,只要触感变了,我立马就能意识到的。然后我就把你拉回来」
「主意不错欸」
「好,这次一定——」
「呀,等下。这里太窄了,换个宽敞点的地方吧,以便有个万一的时候还能跑路」
我制止了鸟子。虽说二重身也算一部分原因吧,但刚刚看到的<潘多拉>倒是令我的警戒心大大提升了。
「厕所以外的地方?嗯……」
鸟子沉思起来。
「车的后视镜之类……?对了,便利店也在卖镜子来着,要不要买一个?」
「你从那么点大的地方把我拔出来试试」
「啊,对哦。唔……说起来有那种体育社团操练用的综合性场馆,里面也包括健身房之类的,我感觉应该有大镜子」
「OK,去那里看看吧」
我们从厕所出来,再次回到了建筑物外面。
4
到了综合馆,进去之后发现一楼是健身房。我想着马上开始找镜子,正准备进门的时候,鸟子却停了下来。
「等一下,空鱼,这里可能不行」
「诶,为什么?」
「人很多」
「啊……」
我几乎都忘了中间领域这里始终是空无一人的,然而在鸟子那边,有不少人才是常态。
「大白天的就有人去健身房么」
「我觉得跟时间也没太大关系吧」
「鸟子也会来这里么?」
「偶然会,比如想要跑一跑的时候」
「噢…」
我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一次也没有产生过“想要奔跑”的念头,所以并不能感同身受。虽然倒是有好几次不得不跑的情况。
从门口望去,一片静寂,只有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各种器材。或许是被中间领域扭曲过的缘故,这些本应用于锻炼的设备都附上了皮带和锁链,一个个看上去跟拷问台似的。虽然这儿也有大镜子,但鸟子那头不方便的话也没办法。就算运气好顺利逃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从镜子里冒出来的我也难以脱身;还有鸟子透明的左手也是。
「那要不去别的楼找……」
我正准备离开这里的时候,鸟子开了口。
「在那之前先看看其他房间吧。毕竟也有舞蹈系的社团要练习,应该能找到那种装了镜子的地方」
我跟随着鸟子,逐一检查了健身房以外的房间。经过没有窗户和反射物的通道时是找不到鸟子身影的,所以只好时刻留意她在电话里报的位置才能前进。
然而,找到的房间要么镜子太小,要么就是在表世界被占用了,实在没有合适的地方。正急得不行的时候,鸟子在四楼的过道上招呼道:
「空鱼,找到了!倒数第二间、右边那扇门!」
「来了来了」
我一边应着一边打开门,门后是明亮的用扣板装修的房间,尽头的一整片墙被镜子覆盖着。或许因为常有人来练习舞蹈,地板上布满了细小的凹痕。
「噢噢,这不正好嘛」
「而且也没人,就这里吧。我去锁门」
让她这么一说,我总觉得哪里不踏实,所以也跟着把门锁上了。毕竟有什么麻烦的东西从外面闯进来的话也挺麻烦的。如此一来,要是室内发生了什么状况,逃跑可能会很费事……但这里已经是最符合条件的房间了,无论如何也得努力从这逃出去。
姑且先从包里取出马卡洛夫,右手紧握。因为一不留神打到镜子的话就功亏一篑,所以得慎重起见,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已经在镜子这了。正前面」
电话那头的鸟子说道。我也站到了同样的位置上。
「这边也准备好了」
「Okey。要接触镜面了」
「OK。我来看着」
我将意识投向眼前的镜子。那么,这次能看到什么呢……?
当我试图搜寻过去记忆里那些有镜子的场所时,银色的雾霭覆盖了整个镜面。
——就是现在!
就在我张开嘴、想要给鸟子发出信号的那一瞬间
电车向我冲了过来。
车头打着明晃晃的前灯,从正前方以惊人的速度迫近。
我不假思索尖叫起来。要撞上了——!
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好暗。
还是好暗。
意识到并没有被撞飞的冲击,于是抬起了头。
面前那个人,是我。视线只交接了一瞬,那个我就以一副拼命的样子,将我的脑袋紧紧抱进了怀里。又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是——逃出如月车站时的情景吗?
过了一会儿,视野突然变亮了。我再一次仰起头来。果然没错,这是那时候搭乘的西武池袋线,我们正在表世界的电车里。
我紧紧握着门旁边的金属扶手,身形有些摇晃。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一眼就能看清我正像个孩子似地抽泣着。打湿睫毛夺眶而出的泪水,将我的视线吸引过去。
泪珠的表面映出了我:匍匐在水泥地上,全身仿佛失去了关节、以令人不适的动作挣扎着。一只手,摘下了手套的、透明的左手,进入了视野里。那只手触碰到我黏土般绵软的身体,像是要确认轮廓似地开始移动。它掀起我的衣服,将整个背部裸露在外,接着巴掌就落了下来。一下,又一下,雪白的背部肌肤上添了好几个红手印。我奋力扭过头,眼神里满是责难。而那湿润的双眸,又一次将我的视线吸引——
这个情景,是我们在里世界遇到山灵的时候。毫无疑问,我现在正以鸟子的主观视角看着过去发生的事情。
——原来如此。不是非得在有镜子的地方。
眼睛本身即是映照事物的镜子啊。
只要鸟子在我身边,她的双眼就是那始终反射出我万千姿态的镜子。
脑海某处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情景仍在一个接一个地变幻着。
从鸟子手里接过一捆钞票,诚惶诚恐的我。
努力将点多了的菜送进嘴里的我。
把鸟子抱在怀里,将霰弹枪架在阳台栏杆上射击的我。
军用车辆上,神经紧绷注视着前方的我。
穿着泳衣,眼神躲躲闪闪的我。
居酒屋里,坐在桌子对面,不满地把头扭向一边的我。
横躺在地板上,痛得脸色苍白,却仍旧专心盯着榫接木箱的我。
屋顶上等电梯时,怔怔地望着鸟子的我。
乘电车时坐在旁边,拈起稍微长长了的头发的我。
被绑在椅子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仰望着鸟子的我。
泪流满面地抱紧了鸟子,在叫喊着什么的我。
温泉更衣室里,一脸紧张脱下衣服的我。
漆黑的酒店房间内,憔悴不堪地站在没有水的龙头前漱口的我。
打开了装着礼物小刀的箱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我——
即使这些情景没有声音和气味,只是通过视觉展现的,但不可否认它们确实传达了某些东西。
仁科鸟子,这不是超喜欢我的吗……
不,我知道的。我当然清楚。而且也听她亲口说过。……可直到现在才明白。
不得了,真的,她是动真格的,鸟子她喜欢着我。
在鸟子眼中的我,是那么可爱,坚强,值得依赖,头脑很好,却又令人放心不下……同我想象中的自己相比,简直要有魅力得多。
假若只有这些和我对自己的认识(self-image)相去甚远的内容,我或许根本不会买账。可是,鸟子在看见这些的同时,也将我阴暗、丑陋与糟糕的样子一并收在了眼里。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全部接纳了。
说实话,这一切令我深为折服。
先前鸟子说不想让我知道她是怎么看我的,可当我真正看到她眼中的自己时,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这等庞大厚重的喜爱之情,是我能够接受的吗。
我曾否回报过相等的心意呢。
——根本没有啊。
从鸟子的视角,我窥见了情旅女子会那天早上的情景:我泡在漂着木槿花鲜艳花瓣的浴缸里,意识模糊。视野中,鸟子的手伸了过去。她似乎想握住我浸在花浴里的手,然而毫无知觉的我没有任何反应。看着她的手如同已经放弃一般,无力地收回去的时候,我不由得胸口一紧。
再然后,刚刚的情景终于出现了。
这是鸟子从学校食堂夺门而出时的主观视角。一脸迟钝的我跟着她到了电梯间,站在她的身旁。我看着我的侧脸,那脸上的表情还很安逸,“反正这孩子肯定又在发莫名其妙的脾气,真头疼啊”、压根就没揣测过鸟子当时是怎么想的。鸟子走向楼梯,大步从那里下去了。逐渐朦胧的视野映出她冲到一楼推开门出去的情形,最后被空无一物的柏油路面所占据。一滴、两滴,泪水脱离了视界的边缘,溅落在地面上。
——我是个白痴。
我以为她一定是生气了。
但那不是愤怒,而是悲伤。鸟子她很难过。
因为每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都避开了;因为我明明清楚她的心意,却还是退缩了。
手里的手机震动着,开始响了起来,唤回了我愈行愈远的意识。不知何时,那个有着螳螂似长臂的人影,又站在了镜子里的我身后。
我已经不再害怕这仿照我丑陋姿态的东西了。
在脑海中,我向这低着头的人影说话。
喂,怎么办,我的二重身?
虽然总感觉你今天手脚比例不太对头……
「我肮脏的部分,鸟子她全部知道。然而她并没有离开我。搞不清为什么,对吧。她这样的人,我究竟该怎么对待才好?」
没有回答。
「我其实,也喜欢着鸟子……不,怎么说呢,感觉是喜欢的……嗯,至少对她有好感……这点应该没错……」
对鸟子的这些思绪,反而在说出口之后变得不清不楚了。总觉得脑袋胀得有些痒,我用力挠了挠头发,叹了口气。
「还是多花点时间认真考虑清楚之后再说吧……」
正在我嘟囔的时候,后面的人影抬起了脸。
我的脸……不对、这女人我没见过。
这不是二重身!
「哈??你谁?!」
背后的螳螂女,以一种熊抱似的动作,覆盖在了吓得喊出来的我身上。
「噫、」
我不由得举起马卡洛夫,右手越过肩膀扣动了扳机。虽然来不及瞄准,但因为就在身后,一枪便正中螳螂女的面门。
「好疼!耳朵……!」
想都没想就在耳边上开枪了,害得右耳“嗡”地耳鸣起来。镜中的螳螂女被打得向后仰去。但是,没有倒下。我为了弄清敌人的真面目,重新让右眼盯着镜子。
在我正前方,出现了一个掌印。
就像有谁在镜子里侧按着一样,唯一显得突兀的手掌印。
——是鸟子的手!
我把马卡洛夫塞进外套口袋,伸出右手触碰了掌印。
有触感——不是坚硬的镜子表面,而是手掌柔软的触感。在我握住它的一瞬间,它也握了回来。仿佛镜子由玻璃变为了水面,两端的指与指交缠在一起,我的手也渐渐沉入镜面当中。刚想着是不是被扯了一把——
「噗哈、」
「空鱼!」
下一瞬间,我意识到了鸟子就在自己身旁。
左手还拿着一直在响的电话。
仰起脸一看,彻底安下心来的鸟子正低头望着我,距离非常之近。
「我、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空鱼」
我回头望去,房间里、镜子里,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对,有的。不知从哪来的一只黑色螳螂,正在镜子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我瞪回去之后,螳螂像放弃了似地,掉过头,顺着墙根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电话挂断了,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有火药的味道,你打了什么吗?有没有受伤?」
鸟子担心地询问着。我盯着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下定决心抱紧了鸟子。
「对不起,鸟子」
「什、什么?怎么了?」
「对不起噢,让你伤心了」
回想起来,在我痛苦的时候,鸟子总会紧紧地抱住我。然而,哪怕一次也好,我自己却从未像这样抱过鸟子。
就算明白了鸟子的心情,也一次都没有。
我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啊……
拥抱的理由还有一个。我不想让自己的脸被看到。
从鸟子的视角看着自己的时候,第一次明白了。
尽管到现在为止,我都以为自己能很好地隐藏情感——
但事情完全不是那样。喜怒哀乐,全都被她一览无遗。
这可能是我对自己认识的偏差中,最令我震惊的。
至今以来那些蒙混过关的话语,所有的谎言,都被鸟子看穿了。
「来,按照约定,揍我吧」
「诶诶……?」
无法与鸟子目光交接的我,只是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备注」
巴隆舞:舞名。巴隆(Barong)原是一种象征吉祥如意的神兽,传说脸部长得既似象、虎、牛,也像狮子、野猪,或像一种称为「柯克特」(Keket)意即森林之王的动物。传说巴隆可以保卫村民的安危,因此在新年节庆时,会演出《巴隆舞》。……舞蹈的高潮在象征邪恶与死亡的女巫「让特」(Rangda)出现,并与巴隆打斗的场面。舞剧中尚包含克里斯舞(Kris),克里斯乃传统双锋弯刀,刀身通常有蛇的图样,因此又被称为《狮与剑舞》,阐述当地善恶并存的观念,为巴厘岛最具代表性的舞蹈。
(引自
http://terms.naer.edu.tw/detail/1289138)
高认:即高校卒业程度认定试验,详见File 2
空鱼在里世界见到的诗句,颠倒过来看则是:
“She had softly and suddenly vanished away
For the snark was a boojum, you see.”
“softly and suddenly vanished away”出自Lewis Carroll于1874年创作的荒诞诗《猎鲨记》(The Hunting of the Snark,也译为蛇鲨之猎)。这首诗借鉴《爱丽丝镜中奇遇》(Lewis Carroll, 1871)的短诗《Jabberwocky》,讲述了一群人出海狩猎蛇鲨(snark,卡罗尔虚构的生物,他还特地要求插画师不要画出这种生物的样子),却遭遇了一种叫boojum的能令人消失的怪物的故事。诗中主要人物的名字均以B开头。
原诗可见
https://tieba.baidu.com/p/5027029517,有部分中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