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妖怪夫妇大闹修学旅行 第三章 黄昏时分的河童乐园

  「嗯,我记得那是放学后的四点四十四分。在旧校舍的三楼,不是有一间现在已经没人用的旧音乐教室吗?我听到里面传来了奇怪的歌声耶~」

  「小满又在讲鬼故事?拜托你别说了啦。」

  教室里,小组成员将桌子搬到一块儿,正在挑选下星期修学旅行的时候,小组行动要去逛的地点。

  修学旅行的地点是毫无惊喜的京都。

  我隶属的女生组,成员总共有四位:以前在户外教学发生各种意外的新闻社小满、特征是红框眼镜的美术社社员丸山,还有从国中就认识的班长七濑。馨和由理在别组,我和他们会在第一天的自由活动时一起行动,第二天才会和这群女生一起行动。像这样全是女孩的团体偶尔也不坏呢。

  「要去哪里?」

  「果然还是必访的清水寺之类的?」

  「那里我国中就去过了~人又超级多。」

  「那宇治呢?宇治的平等院凤凰堂。位置在京都车站往南,有一段距离,应该不少人国中时没去过。」

  「欸,要去宇治的话,那中途顺便去一下伏见稻荷大社!那里是许多漫画和小说的圣地,听说朱红色的千本鸟居非常漂亮!不晓得稻荷神的狐狸使者在不在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想去的地点。

  我看着京都地图,突然注意到左上角有个箭头标示着在地图范围外的大江山。

  大江山,在酒吞童子传说中相当知名的──我们的故乡。

  从京都市内望去,大江山位在西北方,是靠近丹后半岛的连绵山峰。

  就算也在京都,却相隔太远,在这种观光地图画不进去。

  「大江山……应该去不了吧?」

  「嗯?真纪,怎么啦?」

  「啊,没事。所以呢?结果要去哪?」

  最后,因为小组中的女生们都说没去过宇治,就决定先去完伏见稻荷大社后,再去宇治的平等院。

  「欸欸,决定好了吗?那我可以继续讲刚刚那件事了吧~?」

  「还来喔~?」

  小满一直想聊学校里的灵异故事。我虽然擅长应付妖怪,却非常矛盾地害怕怪谈跟鬼故事,赶紧做好心理准备。

  「我昨天算准了听到歌声的下午四点四十四分,跑去旧音乐教室瞧瞧~结果呀,教室里明明传来尖锐的歌声,却一个人都没有喔!这肯定是灵异体验!」

  小满握紧拳头兴奋肯定地说。她好像要在下一期校刊中,制作本校的灵异体验特辑,目光炯炯有神地描述自己碰上的神秘体验。

  这个人明明应该在上次户外教学时吓坏了才对,真是学不乖。

  「总之!我跟你们说啦,最近学校各处都发生了很多灵异事件!像是家政科教室里原本收在柜子里的厨具,隔天却跑到别的地方;没人使用的教室黑板上,写满了神秘暗号之类的。我还听说,有人从旧理科教室的窗户看见人影。绝对有什么东西存在啦~!啊,后续就请各位期待下一期的校刊啰。」

  「结果目的是这个呀……」

  为了校刊,估计连性命都可以舍弃的小满,今天也是正常发挥。

  「喂,你们几个,行程排好了吗?」

  「好痛!」

  我们刚刚太吵,后脑勺被活页夹轻轻敲了一下。

  转过头去,站在那儿的是身穿白袍的安倍晴明……不,叶老师。

  我偷偷瞪他,朝他呲牙裂嘴,但动作很小没让周遭众人发现。

  「要闲聊也是可以,但行程一定要在今天交出来喔。为了避免当天才慌张,交通方式也要先查好。」

  「好~」

  那家伙表情温柔爽朗地叨念我们,让我好想问这个人到底是谁呀?因为他这招,小组中的女生们全都失神地听话答应。

  可恶,总觉得很不甘心,不甘心呀!

  「啊~最近的心灵绿洲只有叶老师了~充满成熟男人的魅力,真是大饱眼福~老师不晓得有没有女朋友?想追老师的学生或单身女老师应该很多吧~」

  小满居然失魂落魄地双眼直冒爱心。

  我真想用力警告她,绝对不要。

  那家伙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温柔暖男喔,其实超级心狠手辣的。

  「啊啊啊~!叶老师出现后,我们班上就齐聚三个超级美男子了。天酒、继见、叶老师,形成三角关系是很重要的,问题是要把谁放在什么位置呢?啊,叶老师如果是外表温柔、内心却是虐待狂的设定应该很不错!毕竟他穿着白袍呢!」

  丸山喃喃自语着。她的表情透着危险气息,兴奋地讲着莫名其妙的话,还开始在笔记本上潦草地画起人物关系图。算了,别多问,先不管她好了。

  「欸,真纪,听说宇治是茶的产地,所以常听到人家说宇治抹茶、宇治煎茶呢。」

  「啊,我想吃浓茶果冻和抹茶冰淇淋装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大份圣代。」

  另一头,欠缺女孩子浪漫气息的七濑和我,正聊食物话题聊得十分起劲,望着手册上的抹茶甜点,双眼闪耀出光芒。

  在一片混乱中,我们决定了修学旅行的行程,也查好交通方式,剩下的时间就是热烈讨论着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伴手礼。

  「喂,真纪,剑道社找我过去,你自己先去社办喔。」

  放学后,我正在收拾书包时,前面座位的馨回头这么说。

  「找你过去做什么呀?你做了什么惹到他们吗?」

  「不是那样啦,他们找我帮忙练习比赛,因为我国中时是剑道社的呀。」

  是啦,馨在国中时曾经参加过剑道的全国大赛呢。

  剑道社偶尔会像这样找他去当练习赛对手,还积极说服他加入剑道社,但馨都没有答应。

  「你今天还会来社办吗?」

  「嗯……不太确定。如果我太晚,你可以自己先回家喔。」

  「……这样呀。」

  馨的最后这句话似乎是出于体贴,我也相当明白,但听在耳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明明平常应该会再互相吐槽几句,结果现在两人却无话可说,空气中飘荡着尴尬。

  最近总觉得有些不合拍。

  日常生活都跟以往相同,可是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果然还是因为心底相当在意各自的「谎言」吧。

  在奇怪的时刻顾虑对方,避免触碰到那个禁忌话题。

  「……那晚点见啰。」

  馨没有再特别多说什么就走出教室了。

  「呜,今天放学后只有我一个人。」

  时间是下午四点整。

  由理也说要开下周修学旅行的委员会,今天没办法来社办。

  总之,我先替窗边的观叶植物浇水,又在安静无声的社办中一个人泡红茶、休息片刻,同时查看阿水传到我手机的讯息。

  「啊,小麻糬这家伙,阿水叔叔又买玩具给他了。」

  今天把小麻糬寄放在阿水那边,现在他传来了小麻糬被彩色小球环绕的可爱照片。我忍不住摸摸那张照片。

  「哎,现在不是看照片的时候,我还有事该做。」

  我嘴上碎碎叨念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箱子。

  这个箱子里,有许多我在秋天时像松鼠般勤奋收集的橡实……

  「茨木童子大人~~」

  这时,有什么生物在脚边拍打我的小腿。

  「哎呀,这不是手鞠河童吗?」

  是一群最近在校内经常可见的手鞠河童。

  他们是穿过花圃来的吗?头上小盘子里有花瓣的两只小河童从桌脚爬上来,兴味盎然地看着我做事,问道:「你要用橡实做什么呀?」

  「这可是秘密武器喔。不是有句成语说『有备无患』吗?最近各种骚动接连发生,可能快要出现光靠钉棒也无法应付的状况了吧。」

  那群手鞠河童歪着头,呆滞疑惑地问:「啊~~?」

  我先将这些橡实一个一个在桌上排好,从中挑拣出有戴帽子的。

  接着,拿了一个这房间中有大量存货的陶瓷小盘子。

  然后……

  「啊啊啊~~鲜红色的血呀~~」

  河童们颤抖着。我轻轻划破手指,让鲜血滴在小盘子上。

  「呵呵呵呵呵……唔呵呵呵呵呵呵……」

  我发出宛如魔女般诡异的笑声,在摘掉帽子的橡实头上,用水彩笔胡乱涂上血,再将帽子盖回去。真是恐怖的行为呢。

  手鞠河童看我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不久之后也开始帮忙,将橡实拿到我手边,还替我拔掉帽子。

  这个「染血橡实」是要用来干嘛的呢?

  我很期待实际使用的时机到来。

  「茨木童子大人~不好了~」

  全部做完时,又冒出两只手鞠河童,情绪激动地跳来跳去,诉说紧急情况。

  「拜托快点过去那边。」

  「河童乐园,没有茨木童子大人就无法完成!」

  我察觉到原因,嘴里应着「啊、好好」站起身,放了几颗刚做好的染血橡实进口袋,打开房间角落没在使用的储物柜门。

  「那么,就来去那边吧。」

  我进入储物柜,关上门,双手合掌诵念:「请连结,里明城学园。」

  身体陷入一阵轻飘飘的悬空飘浮感,然后我再次打开门,眼前已是和我们生活的世界略微不同、位于另一侧的里空间。

  这里是狭间──里明城学园。

  馨完全按照学校模样复制,在地底下创造出的异空间。

  只是,这里感觉比我们熟悉的明城学园来得荒废,但到处加了时下流行的装饰,看起来十分逗趣。

  是手鞠河童们擅自动手改造的。

  社办里的石膏像上头,画着胡须或眼镜;在这个世界绽放的小花,如同暗号般在桌上排列成奇妙的图案。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是宛如世界末日般的深浓晚霞色彩。

  「中庭……变成手鞠河童最喜欢的小黄瓜田了耶。」

  「这里的小黄瓜长得很好喔。」

  「每次都大丰收~而且我们脚踏多条船,也种了哈密瓜、西瓜和南瓜~」

  「反正全都是葫芦科的嘛,最近还要加种栉瓜喔。」

  手鞠河童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着这片田。

  最近的手鞠河童连栉瓜都晓得呀……

  「馨创造的狭间气候稳定,土地中蕴含的灵力应该也比地上丰富得多,刚好很适合种植食物。」

  「茨木童子大人~晚点请你带一些小黄瓜回去吧~」

  「谢谢呀,每次都收你们送的礼物。」

  我朝在小黄瓜田里工作的手鞠河童们挥挥手,就离开走廊,环视整片操场。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宽阔的土地上,有一座正盖到一半的游乐园。

  入口拱门上写着「欢迎莅临河童乐园」。围绕着游乐园的花坛里,即使在带着寒意的这个季节,色彩缤纷的各式花朵仍旧恣意绽放。

  别看河童外表软绵绵的,隅田川的手鞠河童们拥有优秀的土木和建筑技术,自古以来就常负责合羽桥附近挖掘水道的工程。

  他们早就看上这个地点,便去找馨跟浅草地下街的大和交涉,打算在这里建造理想中的河童乐园。

  不计其数的河童们正驱使着神秘的技术,努力建造旋转木马、云霄飞车和咖啡杯等游乐设施。到处都画上引人注目的招牌河童图案,正是货真价实的河童乐园。整体来说,设计风格稍偏怀旧和风,但的确像是一座妖怪游乐园。

  是说,看起来也有点在模仿浅草妖怪最喜欢的花屋敷乐园啦……

  「欸,河童乐园里没有摩天轮吗?我喜欢摩天轮耶,不管自己搭或看别人坐都喜欢。」

  「摩天轮我们正在拼命制作中。」

  「我们要做最大的喔~」

  听起来这间游乐园的游乐设施还会持续增加。

  等游乐园终于落成开园时,我想跟馨、由理、还有小麻糬和浅草的大家一起来这里玩。

  「不过……河童是不是增加啦?是直接和隅田川连结了吗?有多少只呀?」

  「现在有三千只,这里是河童的梦幻国度。」

  「和平、自甘堕落、任性、依照自我本色地生活喔~」

  「靠游乐园大力捞钱,打倒花屋敷~」

  那群手鞠河童中,背甲上贴着贴纸的五只河童,分别讲出大大偏离常轨、似是而非的野心。

  他们是河童乐园营运委员会的成员,从右边数来,分别是尼洛、海蒂、安、罗密欧和佩琳。全是我擅自取的名字,不需要特别记下来。

  这些曾在打工时遭到压榨的手鞠河童们,好像参加了浅草地下街偶尔举办的劳工讲座,学习做生意和经营的技巧。

  他们似乎想靠自己擅长的领域生存下去。

  「茨木童子大人~接下来是这边。」

  「好好,真是的,拼命使唤人……」

  每次来这里,他们都叫我做一些需要力气的粗重工作。

  当然,也是我对河童的乐园有兴趣,所以愿意帮忙河童乐园的建设工程啦。刚刚就一直在勤奋地替路面铺设砖头。

  「茨木童子大人~请帮忙一下。」

  「接下来又是什么?要叫我搬超重的木材吗?」

  「不是喔~旧馆里有什么东西~」

  「是入侵者~快点打倒他~」

  跑过来的手鞠河童们浑身颤抖。

  有入侵者就麻烦了。没办法,我只好再次回到社办,拿出藏起来的好伙伴钉棒,准备出发去巡逻。

  「啊啊,总觉得这气氛不太愉快呀。比起妖怪,更像会有幽灵跑出来似地……」

  杳无人烟、太过寂静的校舍。

  这里是狭间,自然不会有人类在才对,只有偶尔会看见小小只的手鞠河童碎步移动。我一间间教室看过去,发现家政科教室已经变成河童们的餐厅,里头正在准备晚餐。

  身上绑着白色围裙和三角巾的小只手鞠河童们,正专心地煮菜。

  「你们在煮什么?」

  「小黄瓜汤和小黄瓜派。」

  「材料是小黄瓜、小黄瓜片、南瓜和小黄瓜泥喔~~」

  「呵、呵呵。」

  原本还想说尝个几口,但这下还是算了。

  河童这种生物真是有够热爱小黄瓜,完全吃不腻耶。

  「咦?总觉得……总觉得,音乐教室的方向传来奇怪的声音。」

  「什么奇怪的声音,很没礼貌耶~」

  「那是河童乐园的主题曲。」

  我朝音乐教室里窥探,看到数不清的大批手鞠河童排成队伍在大合唱。

  「啦~~啦~~啦~~」

  他们嘴巴大大张开、摇晃身体大合唱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但合声毫无疑问地不和谐,我忍不住捂住耳朵。

  「小满之前说的,音乐教室传来奇特的歌声……难不成就是这个?」

  现实世界和狭间互为表里,会有一些地方连结在一起。

  即使在现实世界看不见这个画面,但在狭间手鞠河童们正全心全意地大合唱。肯定是手鞠河童们的歌声偶尔传到现实世界去了。

  「小满说最近学校出现很多灵异现象,搞不好就是这个狭间造成的影响呢。这个狭间蕴含的资讯量很大,却是在一瞬间就创建起来,就算到处有一些缺失也不奇怪。下次得带馨来,叫他维修一下……」

  这件事暂且先搁一旁,没看见手鞠河童说的入侵者呀。

  「欸,河童,你们说的入侵者是长什么模样?」

  「会不停吐出轻飘飘白烟的家伙~」

  「那是什么,烟烟罗吗?那个白烟中会出现诡异面孔的妖怪?只有这个线索根本没办法想象呀。」

  手鞠河童们说「往这边~」,带着我朝旧馆三楼前进。

  三楼的教室几乎成了手鞠河童的集合住宅。

  一张张课桌变为他们的房间,小小的手作沙发和床随意摆设着,简直像是娃娃屋。

  黑板上画着有如棋盘般的格子,其中写着许多神秘文字和记号,河童说这是在记录谁住在哪里。拥有团体行动习性的手鞠河童,似乎有只有他们才能懂的规矩、文字和符号。

  啊啊,原来如此。如果他们的涂鸦在那边世界的黑板上浮现出来,大家当然会以为是灵异现象而骚动不已……

  「在那边~入侵者就在那边~」

  「……旧理化实验室?」

  「鹫鲤化石、厌世~」

  「不是这样断句的吧。」

  我将钉棒用单手拿好,腾出另一只手,胆战心惊地打开旧理化实验室的门。

  如果是妖怪,我就将他一棒打晕再拖回现实世界;但要是幽灵,我就自己全力冲回现实世界。好,就这样决定了。

  「……啊。」

  不过站在那里的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人物。

  因为窗户吹进徐缓微风而飘荡的烟草烟雾,白袍下摆,还有金色头发。

  靠着窗边抽烟的,居然是叶老师。

  我懂了。他们说的会不停吐出轻飘飘白烟的家伙,就是指身穿白袍抽着烟的叶老师。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直直盯着那家伙,举起钉棒摆好架式。

  不过叶老师的表情没什么特别变化,依然故我地吞云吐雾。

  「呵,那眼神一点都不像人类的高中女生呢,茨姬。你现在的表情,一副就是打算在这里宰了我埋起来的模样。」

  「就是那个!你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从以前就很让人火大。而且居然还在学校吸烟处以外的地方抽烟,根本就是超级不良教师耶。」

  「去吸烟处就得跟其他老师打交道,太麻烦了。抽烟就是要一个人抽才好。就这一点来说,狭间刚好合适,毕竟这里只有手鞠河童而已。」

  「……你也是一点都没变。比起和人类相处,总是自然地和妖怪或式神待在一块儿。」

  没错,安倍晴明这个男人就是这样。

  叶老师侧眼看向依然举着钉棒的我,吐了一口长长的白烟。

  「你也是老样子,还是忙着照顾妖怪们。我刚刚在这里看了好一阵子你跪在地上铺设砖头的模样。」

  「唔……」

  总觉得有点丢脸。我依然瞪着那家伙,但双颊不争气地泛起红晕。

  「真是奇怪,明明当时受我的结界保护的茨姬,是个极为柔弱的女子,那么害怕妖怪或灵体,光是看到影子或听到声音就会发抖。」

  「你在讲什么远古以前的事呀?女人这种生物超过你的想象,立刻就能变坚强的。」

  「哈,我知道啦。」

  相互试探,谨慎挑选用词,展开对话。

  单独面对面时,就能清楚体认到这家伙果然很特殊。

  无论和人或妖怪都有什么地方不太相同,千年前的伟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二手烟~」

  「要通风一下~」

  原本肃穆的对峙气氛,因为手鞠河童们在脚边跑来跑去,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

  叶老师再度靠回窗边,将烟移开嘴巴,望向操场。

  「逢魔时刻。」

  「啊?」

  他将烧短的烟屁股捻熄在随身烟灰缸里,说「上课啰,茨木」。

  「所谓的逢魔时刻,就是日落时分、黄昏的意思。在这段时间,这个世界的所有灵力最容易高涨,也是相邻的现世和狭间会有一部分重叠的时刻。即便是灵力不强的人,偶尔也可能会看见或听见这一侧的事物。」

  这种事我晓得,毕竟妖怪的力量也是在这个时间最为澎湃激昂。

  「酒吞童子所创造的大江山国度,也是每到黄昏,天空就会染成如同黏稠血滩的颜色。随即降临的虚假黑夜中,巨大满月浮现天际。」

  我一言不发,但叶老师语调淡然却多话地继续说着。

  「辉煌炫目的钢铁宫殿,鬼火照耀下的城市,外围有能够自给自足的田地,那个空间不像现世会受天灾袭击,丰饶又和平。你们只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是一个妖怪的理想国度。」

  「……没错。」

  我口中吐出的话语冰冷又炙热,语气转换成某个时刻的自己。

  「我们一直与世无争地安静生活,然而,你们人类消灭了我们的国度。朝廷高举讨伐妖怪头领酒吞童子的大旗,但到头来不过是觊觎那个『狭间』罢了!」

  ──安倍晴明,你身为人类,站在人类那一方,选择杀害我、杀害我们!

  我用力摇了摇头,将喉头深处混杂着苦味、几乎要涌上来的那句话硬吞回去。

  浓烈、苦涩的某种情感,我狠狠将它吞回去。

  我将原本高举的钉棒「叩」一声垂至地板,伸起另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脸颊,将鲜红嘴唇的嘴角用力往上扯。

  「不玩了~跟你沉痛控诉过往的怨恨,又不会让我的人生变得超级幸福快乐。」

  「哦,忍耐力这么强呀?要是以前的你,想必无法忘怀对我的憎恨吧?不管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杀了我。」

  「就算是现在,我也在思考该怎么做你才会从眼前消失喔。」

  我深深吸一口气,尝试抚平内心深处的骚动。

  为了不要忘记对自己最重要的事物。

  「现在的我呀,非常重视和馨一起度过的寻常时光。我只是想和他一起获得幸福而已。因此最重要的是,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时间和人生浪费在复仇雪恨上。」

  「……」

  「那种愚蠢的事,在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了吧。」

  这种说法,就好像那种事曾经在某个时刻发生过一般。

  那是馨所不知情的,我的故事。

  丑陋的自己。染满鲜血、污秽不堪的自己。那种事情,我无法向馨说出口──

  「只要老师不妨碍我的幸福,我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但是,如果你要破坏这份幸福,这辈子你依然是我的敌人喔,安倍晴明。」

  「我说过叫你们放心了。只要你们是人类,我就是站在你们这一边。不过,要是你们再次化为鬼,到时我一定会杀了你们。不管要再转世几次都一样。」

  好一会儿,我们只是沉默地瞪视对方。

  但是,原来如此,我看见了彼此无法让步的地方。

  我拿起钉棒,转身背对叶老师。没办法再和这家伙多说一句话了,只要继续交谈下去,我……

  「没错,这个狭间呀,有坏东西在喔。」

  我已经踏出的脚,因为叶老师的这句话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难道是……幽灵?」

  我神情紧绷地转向老师,那家伙应道「不是灵体啦」,随手拨开常盖住眼睛的金色刘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哈哈,原来如此。从你发青的脸色看来,你现在还是很怕灵体呢。女人不是很快就能变得坚强吗?」

  「啰、啰嗦!灵体不算啦,只有灵体不行!」

  「说的也是。茨姬的身体,是蕴含庞大灵力的稀有『鲜血』容器。因为身躯好几次差点遭恶灵霸占,身体和灵魂都产生了抗拒吧。每次你要被恶灵抢走身体时,都是我驱除恶灵、重新施展结界。」

  「欸……拜托别讲得你好像一直在保护我一样!」

  让酒吞童子掳走前,都是安倍晴明在保护我,这是事实。

  因为父母无力照顾我,有段时间他甚至将我安置在自己家里。

  但他经常出门溜达,我们几乎很少碰到面就是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将传闻为妖怪和人类混血的安倍晴明,与自己的立场重叠在一起。

  有段日子,我认为只有他能够信任,真心倚赖他。

  可是,也是这个安倍晴明,打算杀害终至变成妖怪的我。

  从他身为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立场来看,那是理所当然的行动。毕竟鬼这种妖怪,对于那个时代就是如此巨大的威胁,是邪恶的化身。

  但我无法原谅他、对他深痛恶绝的理由,并非这一点。

  我憎恨安倍晴明的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他是夺走我深爱的伴侣、摧毁我深爱场所的那群人之一。

  「……唔。」

  啊啊,不行了。我勉强抑制着益发高涨的情绪,那像是要炸裂绽放的深黑心绪,再次打算远离这家伙。

  「啊啊啊~什么东西跑出来了~」

  不过就在这时候,好几只手鞠河童奔进这间理化实验室,像鬼针草般紧紧抓住我,浑身颤抖个不停。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看,我就说有坏东西在吧。」

  叶老师一脸「真拿你们没办法」似地摇摇头,率先快步走出理化实验室。

  「啊,等一下,晴明!」

  「叫我『叶老师』。」

  「……欸,你也太坚持什么老师和上课的事了吧。那是什么?」

  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跟在叶老师后头走出去。

  我拿幽灵和这个男人都没辙,可是,又不能对眼前情况坐视不管。

  「唔、唔哇啊……」

  我脱口惊叫出声。从建有河童乐园的操场各处,伸出无数只黑色触手,形状恶心,如同花朵一般晃动着。

  是怨灵。手鞠河童们在触手和触手间的空地上,不知所措地四处逃窜。

  「这是什么恶鬼?根本是地狱图!」

  「这一带因为一些历史事件,过去怀抱深切憎恨与痛苦死去的亡灵,他们漆黑的怨念都渗进附着在土地里。所谓的历史事件,大概就是战争导致的空袭这类。现在刚好是黄昏,这里又是狭间,地面上的结界无法涵盖的奇特场所。因此,原本遭到封印沉睡的怨灵,由于某种契机再度涌现也是有可能的……」

  叶老师掏出一根新的香烟,用一旁飘来飘去的鬼火点燃,叼进嘴里。

  吸了一口后,他从白袍内侧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灵符,朝空中抛去。

  灵符宛如流星般一直线交错划过空中,环绕着操场停下来。

  老师嘴里叼着烟,左手还插在白袍口袋里,姿态依旧随兴,同时以右手结刀印,摆到嘴前。

  「请驱除,请净化──急急如律令。」

  省略各种冗长咒文,他只是有气没力地低声唱诵了几个字。

  灵符成为支点,在操场上显现出阵形。

  叶老师的背后也出现璀璨闪耀的金色五芒星。我想起过去的安倍晴明,倒抽了一口气。

  没错。其他阴阳师的这个印记都是出现在脚边或是前方,只有晴明却是显现在背后。

  而且超大的!

  背负着巨大五芒星的阴阳师──印象中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强风吹起,他嘴上香烟的白烟异样地翻滚扭曲、扩散出去。

  我伸手按住颊旁的发丝。相隔许久又见到晴明施展术法,内心涌起一股奇特的恼怒。

  太随便了。他还抽着烟,每个姿态都极为随便,然而术法的精准度极其出色。

  啪!叶老师像下令般地一弹指,旋即有亮光沿着地面上的阵形流窜。伸长手臂群起摇摆的怨灵转瞬间就化作金粉。接着,光芒形成闪闪发光的柱子,朝天际延伸。

  没过多久,怨灵全都消失了。

  虽说是强制性的,但光是让它们静静成佛,就是最大的慈悲。

  「真漂亮。虽然不想称赞你,但完全没有我出场的余地。」

  原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手鞠河童们,也因为叶老师拯救了自家的河童乐园,不停磨蹭着他拍马屁,大表感激之情。

  「太感谢你了~比茨木童子大人还要可靠耶~」

  「鹫鲤化石、厌世,永远都属于你了~」

  获得了个人专用的吸烟室,叶老师似乎相当满意。

  他依然手插白袍口袋,低头看着挨在自己脚边的手鞠河童们一会儿,然后突然察觉到什么似地抬起脸,

  「啊啊,对了……欸,茨姬。」

  他的眼神转为无情,闪耀着异样光彩,简直像是前世的安倍晴明。

  「在京都,有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喔。」

  听闻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一瞬间,时间静止了。

  它触动了过往记忆,内心汹涌翻腾。

  叶老师并没有打算详细述说那件事,他看着我僵硬的表情,忽地讶异失笑,伸手拨了拨被突然刮起的狭间阵风吹乱的金色头发。

  「你似乎是什么都没对酒吞童子说呢。」

  「……晴明,你──」

  「你引以为豪的夫妻之爱充满这么多虚假,这样真的能幸福吗?我相当怀疑。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什么都无法对他说出口的理由。那么,老师就帮你把一切全都告诉那个男人好了。」

  「不可以!你什么都别跟馨说。别讲,绝对不要讲。」

  我的眼睛连眨都没眨,声音里透着命令般的威吓。

  我将喉咙深处泛出的苦涩,再度狠狠吞咽下去。

  「不用这么戒备。我说过了吧?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们获得幸福。」

  喀哒、喀哒,他朝我走近,在我身侧停下。

  「我们不是在临终时一同死去的交情吗?大魔缘茨木童子。」

  这句话,他居然能泰然自若地讲出来。

  虚假的风吹拂,吹得深蓝色水手服的衣领翻飞,还让被晚霞染成朱红色的头发在黄昏时分的天空飘扬。

  「──你还想再被我杀一次吗?」

  我们牢牢紧盯对方,侧眼交换了一道极为冰冷的视线。有什么就要一触即发,又在岌岌可危之处打住……

  我咬紧牙关,感到全身的血液在体内奔腾,甚至对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有些懊恼。

  再多跟他讲一句话,我大概就要忍不住了。

  暗红色的花朵就会绽放。

  这股冲动是身为一个人类绝对不该有的。在体内、在心底、在灵魂深处沉睡着,一直到今天都没必要唤醒的那份情感,开始隐隐发疼。

  那是我的狂气。

  「唔哇,茨木,你看那个。」

  「啊?唔哇啊?」

  叶老师发出有些刻意的夸张惊呼,伸手指向我的后方。

  我想说他在这种紧张时刻到底是想干嘛,回头望去,顿时哑然。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在河童乐园的另一头,有个巨大的骸骨正摇摇晃晃地……

  「啊啊啊!出现了十五公尺高的骷髅~」

  「是《风之谷》的巨神兵吧~?」

  手鞠河童们陷入大混乱,四处奔逃。

  「你看啦,都是你散发出污浊漆黑的杀气,才会让原本沉睡在地底深处的怨灵具象成形,变成最终型态的骷髅……」

  「你胡说什么啦!虽然『骷髅』的确是战死者的怨灵和骸骨的集合体,但怎么会出现这种像是日韩特效电影的情节啦!话说回来,你刚刚不是华丽地除灵净化过了吗!」

  叶老师脸上挂着奸诈的神情,抛下一句「那我先走啰」,就落荒而逃。

  那家伙,是故意留工作给我做,好趁隙脱逃的吧……

  眼看好不容易盖起来的河童乐园就要遭到破坏,手鞠河童们脸色发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着:「请把他赶走,茨木童子大人~~」

  「真拿你们没办法,现在似乎只剩下我可以收拾残局呢。」

  虽然我对这种对手不是很擅长,但至少骷髅还算是归类在妖怪中。

  妖怪的诞生方式有好几种,像是从同族的母亲体内出生、由物品或植物化成,或像过去的酒吞童子跟茨木童子一样从人类变成。不过,也有这种从怨灵或尸体变成的妖怪,其中最极端的例子就是骷髅。

  只是,要拯救没有生命的怨灵集合体──骷髅,只能先将聚合成庞大身躯的怨灵打散,像刚刚晴明做的那样让怨灵成佛升天。

  我从口袋取出一粒刚刚才做好的染血橡实,把它像球一样抛向天空,然后举起钉棒……

  「预~~备!」

  锵!我将橡实朝着远处摇晃身子的那个巨大骷髅打击出去。

  橡实简直就像颗子弹般,一直线飞往骷髅张得大开的嘴巴里,然后绚烂地爆炸。

  虽然这种做法看来毫不留情,但其实这样能将变成骷髅的那群怨灵打散,再借着我血液里的力量将其净化。怨灵化为闪闪发光的红色光芒,缓缓升天。

  明明做的事情跟叶老师相同,但换成我来执行,看起来就好像坏蛋在造孽似地……

  「呼,一击就能打倒骷髅的我真恐怖。」

  「不愧是茨木童子大人~」

  手鞠河童们聚在一块儿,不住地热烈拍手,还擅自将我抬起来。明明刚刚还在那边说叶老师才可靠之类的话,真是些见风转舵的家伙。

  骚动混乱的一幕,就这般迎向剧终。

  没过多久,世界陷入一片幽暗。

  日落了。这个狭间的夕阳西沉,黄昏时分结束。

  「啊,骨头……」

  是刚刚那些怨灵们化为骷髅的媒介。原主不明的头盖骨和一根根骸骨四散在操场上。是在某个时代的战争里含恨而死的人吧?

  「啊,这样说来,挖洞时好像也有看到封印的符咒和人骨跑出来耶。」

  「但是太害怕了所以都假装没看到~」

  「结果都是你们惹的祸啊。原来是你们造成的。」

  没有受到供养的骸骨,是最委屈的一群了。

  我将头盖骨和那些骨头全数捡起,在环绕操场的森林一角挖了个洞,做了一个坟墓埋葬它们。手鞠河童们静静地在墓前放上小黄瓜的花朵。

  「请安息。」

  只要灵魂能恢复正常,好好升天成佛,就还有来生。这一点我可以拍胸脯保证。

  回过神来,巨大的银色月亮已经高挂在这个狭间的夜空,散发皎洁的光芒。

  从狭间回到民俗学研究社的社办时,灰尘和霉臭味一如往常地扑鼻而来。

  从窗户向外望去,天色已经暗了。

  「馨还待在道场吗?」

  还得去买晚餐食材。先去道场看一下,如果他还在忙我就先回家好了。

  我往体育馆后方的剑道场走去,发现门口异常拥挤。

  里面好像在举行跟附近的北高剑道社的练习比赛。

  「啊啊啊啊,天酒,加油呀!」

  好几个女生对着开始比赛前正在行礼的馨,发出有如惨叫般的加油声。

  竹刀相交,转眼间馨就率先得分。他国中时就是剑道社的,而且酒吞童子原本就是擅长用刀的鬼。

  那个身影仿若从前。虽然头上带着面罩看不见脸,但光看举着竹刀伫立的姿态,我仍一眼就知道是馨。

  练习比赛结束后,馨取下缠绕在面罩和头部的手巾,从后门走出去。我想和他讲几句话再回家。

  绕到后门,洗手台上的电灯微弱地亮着光,馨就在那里洗脸。不过──

  「嗨,辛苦了呢。」

  在那里的人,不只有馨,还有一个动作熟练地将洁白毛巾递给他的马尾女孩。

  那是我们班上的剑道社社员──鸣上,也是一个常常打进全国大赛、实力坚强的选手。

  我跟她几乎没有讲过话,但馨和她待过同一间道场,我常常看到他们在走廊上谈话。甚至有一段时间,女生们都在传,馨的女朋友该不会是鸣上吧。

  「啊,谢谢你,鸣上。」

  「天酒,你果然很强耶。欸,你为什么要放弃剑道呢?」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啊,因为当时想要开始打工吧。」

  馨一直以来对于其他女生的态度,该说是十分冷淡,还是丝毫没兴趣呢?

  但只有面对鸣上时,跟其他大部分女生相比,他讲话的态度会比较熟稔。

  「嗯~我果然还是无法放弃。要是你肯加入我们剑道社,我也会超有拼劲的。难道你不想要男女组一起打进全国大赛吗?」

  「哈哈,你在说什么呀?就算没有我,剑道社的成员也都很有实力啊。」

  「你果然还是这么无情……不过我晓得喔,你没有选择剑道社的理由,是因为想加入茨木创立的社团,对吧?」

  鸣上望着表情认真地眨着眼的馨,「唉……」地明显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向洗手台边缘,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呀,虽然绝情到就连那么厉害的剑道都可以轻易舍弃,但只有和茨木在一起时,简直像另一个人。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馨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对劲,但鸣上仍旧继续说道。

  「这一点真的让人很不甘心耶。天酒,为什么你可以像那样,只把茨木一个人放在内心最优先的位置呢?是因为茨木的爸妈都过世了,你觉得自己身为青梅竹马必须要在身旁陪着她吗?」

  「不,不是那……」

  「现在这个时期,正是充满未来可能性的发展阶段不是吗?结果,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她身上,这样好吗?你为什么不想要更加提升自己的可能性呢?天酒,你明明可以拥有更高的目标,即使一个人也能闪闪发光。我觉得有够浪费的。」

  「喂喂,等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这些话让你听了不舒服,我跟你道歉。不过我的意思是,稍微保有一些个人时间比较好吧?而且这样下去,茨木会变成没有你就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喔。天酒,你该为自己多想想。」

  馨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没过多久,他频频摇着头开口:

  「不……不是那样的,鸣上。从旁看来,或许像是真纪在依赖我,但别看她那样,其实她也很可靠的。」

  馨用毛巾擦拭湿淋淋的刘海,低声往下说:

  「只是,不管怎么说,我都会想去她身边而已。」

  馨的表情像在说,就连他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讲些什么。

  不过,他像是在说话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露出愕然的表情。

  「没错,事实上是完全相反……如果没有她在身旁,我肯定会什么都做不了……但那家伙搞不好还是能想办法坚强地活下去。」

  「……天酒?」

  「因为,即使是我不在的时候,她其实还是非常坚强。」

  因为馨的这句话而受到最大冲击的人,是我。

  我就一直站在墙边,连眨个眼都做不到。

  「你好像在说什么……很严肃的话题?」

  「不,鸣上,你不用在意,我只是在自言自语。就像是老奶奶先过世后,通常老爷爷也会跟着早死,但老爷爷先过世时,老奶奶还是能活得好好的,类似这样的话题罢了。」

  「天酒,你在讲什么呀?你有时候讲话真的满奇怪的。」

  两人开始偏离原本的话题,聊些无伤大雅的事,所以我就静静地离开了。

  并非是因为馨对其他女生倾吐真心话而感到忌妒这种满怀青春烦恼的理由。

  鸣上说的话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我一个人的时候……

  「哇!」

  我跑过道场侧边时,在转角撞上一个人。

  「真纪,怎么了?」

  「……由理。」

  是由理。他抓住冲向他的我的双臂。

  他身上穿着制服外套,脖子上围着质料高级的素雅围巾,一副准备要回家的模样。看来委员会开完了,他是来接馨回去的吗?

  「真纪,你脸色很苍白耶,而且身体好冰……该不会是看见幽灵了吧?」

  「不是因为这样啦。不,我的确有看到怨灵……」

  我前言不搭后语,眼神飘忽。敏锐如由理,立刻侧头从我肩膀上方看向后头情况。

  「馨在那里耶。」

  接着,他将自己的围巾披在越来越冷的我身上。

  「就快去修学旅行了,千万不能生病喔。是说,这本来应该是馨的工作啦……」

  面对看起来很冷的我,他是那种会连自己的外套都脱下来给我穿的圣人君子,所以我慌忙大声说「没问题的」,脑袋仍是一团混乱地再次跑开。

  这样下去,由理会变成全裸吧……

  由理没有特别出声叫住我或是追上来,想必是从我的举止中察觉到不对劲。

  总之,我现在只想向前奔跑。向前跑、向前跑,让身体暖和起来。

  从朝我逼近的、有如「回答」般的东西逃走,穿过黑夜,跑向浅草。

  没错,朝向那个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市镇──浅草──奔跑。

  〈里章〉馨在闹别扭

  「对了,天酒,练习比赛前你离开了一下道场,是跑去哪里?」

  「啊?啊……没啦,去一下另一边。」

  「另一边?道场的?」

  不,是另一边的里空间,称为「狭间」。

  我没办法诚实回答剑道社的鸣上,只能模棱两可地带过。

  因为手鞠河童们跑来找我求救,说里明城学园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但我在那里看见的却是真纪和安倍晴明的转世──叶。

  他们那时正在讲的事,我从来没听过……

  「嘿,馨。」

  「由理。」

  剑道社的练习比赛结束后,重获自由的我一走出道场,就看到由理等在外头。

  「委员会也开完了,我想说找你们一起回家,但社办里没有人,我就过来这里等。」

  「啊啊……真纪已经回去了吧。」

  「是呀,真纪先回去啰。只不过,刚刚她人还在这里。」

  「咦?」

  「她像是脸色发青的埴轮土偶(注:埴轮土偶 埴轮是日本古坟时代特有的陶器,摆在古坟中死者周围。)般跑走了。看她那副样子,大概是打算从上野全速冲到浅草吧。」

  即使由理没有讲得很清楚,我也能稍微察觉到,真纪的情况非常奇怪。

  难道是她听到刚刚我和鸣上的对话了吗……?

  我居然……居然没有发现真纪来到附近。

  「啊啊啊~~」

  「在你明显沮丧时这么问真抱歉,但发生了什么事?是被真纪撞见了外遇现场吗?」

  「你不要面带微笑地不经意补刀可以吗?」

  那怎么可能啦!要说外遇,我们根本……不对,现在是讲这种话的时候吗?

  「没有。我只是……说了真纪很坚强。」

  「对真纪吗?」

  「不是,对女子剑道社的鸣上。鸣上好像对真纪有一些误解,所以我就说那家伙……很坚强,就算我不在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其实非常可靠。」

  我这么说之后,由理立刻脸色大变。

  「哎,这个呀……馨,如果你是认真这么说的,不如再去死一次好了。」

  我心头一凛。这家伙偶尔会做出非常辛辣的发言,所以这次我也没有特别在意,可是那一瞬间,从由理身上感受到了像是过去的鵺那般诡异奇特的灵力。

  「开玩笑,开玩笑的啦。」

  「可是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耶……」

  看到我害怕的模样,由理表情有些为难地轻轻搔了搔额头。

  「该怎么说呢?感觉有一点奇怪。打从在幼稚园相遇一直到现在为止,你们两个的关系都稳定到让人觉得恐怖的程度。我没想过,竟然能亲眼看到你们陷入这种充满青春气息的僵局……起因果然还是叶老师讲的那个『谎言』?」

  「啊啊,那是当然的呀。就算我努力叫自己别在意,结果还是会很在意。」

  我们踏出学校,今天也不搭电车,走路回浅草。

  我边走边跟由理说刚刚我闯进狭间后,看到真纪和叶的事。真纪和叶之间的对话,气氛虽然算不上好,然而站在那里的,是我不晓得的真纪。

  不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对。我不知道。

  『我们不是在临终时一同死去的交情吗?』

  『你还想再被我杀一次吗?』

  茨木童子直接找安倍晴明对决,还杀了他,这件事我从来没听过。

  茨木童子在一条戾桥被渡边纲的「髭切」──没错,就是现在居然落到阴阳局津场木茜手中的那把刀──砍断手臂,然后在罗生门被源赖光与渡边纲杀害。

  那既是史实,也是她自己愤恨讲述过的临终时刻。

  「馨,你为什么会在意那个呢?因为对方是安倍晴明吗?」

  「那当然是会有影响吧。」

  听了我坦率的回答,由理露出苦笑。

  「我很清楚那两人在千年前年轻时的关系。确实,茨姬是有一点点崇拜安倍晴明强大的力量。虽说安倍晴明在照顾她时,总是一脸嫌麻烦的表情。」

  啊啊,这我也晓得。那副模样,我从那棵枝垂樱上看过无数次。

  每次酒吞童子从枝垂樱上窥视茨姬时,身穿日常打扮狩衣的安倍晴明就会现身,一脸嫌麻烦的神情,重新展开结界,牵制酒吞童子的行动。

  我擅长结界术,但只有那家伙的结界我没办法打破,从来都无法如愿以偿地碰触到茨姬,只能远远从那棵枝垂樱上望着她。然后,有一天茨姬突然被迫从那个屋子搬到晴明的家。听说是她爸妈拜托晴明,暂时让茨姬借住他家。因为只要茨姬在,就会有像我这种妖怪之辈每天晚上靠近屋子。

  「啊啊,所以我也曾这样想过。虽然那个时候,酒吞童子将变成鬼的茨姬掳来,纠缠不休地向她求婚,她才终于愿意敞开心扉,但到头来,茨姬当时的情况就只有这个选项了,不是吗?那家伙……要是一直都是人类,比起酒吞童子,应该会与安倍晴明……」

  ……坠入情网才对吧?

  我不是认为茨姬没有喜欢我。现在也是,真纪的爱明明白白,甚至到了烦人的程度。

  但是,那或许是因为酒吞童子救了茨姬一命吧?

  与其说是爱情,会不会更像是感激?

  那家伙现在也还在向我报恩……

  「唔哇啊!」

  眼前的由理一脸不敢领教的神情望向我。

  「由理,你干嘛啊?突然『唔哇啊』地大叫。」

  「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在闹别扭,这种青春烦恼实在太不像你了。」

  「你现在是把我当成傻瓜吗?你这家伙,一定是把我当傻瓜看吧!」

  他也不否认,「哈哈哈」地笑着蒙混带过。不愧是由理。

  「总之,对你来说既是仇敌,又是让你最为自卑的安倍晴明这个男人,知道自己的老婆茨姬──不,真纪的秘密。你无法克制对这件事的忌妒,而且,自己居然什么都不晓得。」

  「为什么你是用说明的语气啦?我是没办法否认没错,但你居然还补刀……」

  「哈哈哈,不过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喔。毕竟你死得最早,对于后来发生的事,你只能靠想象的吧。」

  在我们之中,第一个死掉的确实是酒吞童子。

  后来多活了一段时间的茨姬和鵺,他们的事情除了他们说出口的部分以外,其他我都不晓得,没能亲眼看到。

  「果然……全都是在酒吞童子死后才发生的吗?」

  「你说真纪的『谎言』吗?应该是吧。我想应该是她与酒吞童子死别之后的事。话说回来,其实我也不晓得,只是推测罢了。」

  「我不懂呀……虽然不懂,但又没办法问清楚。真没用。毕竟就算真的问了,我也什么都无法回应。」

  因为不只是真纪的谎言,我连安倍晴明所说的我自身的谎言,也完全没有头绪。轻声的叹息,转瞬间就在深秋寒风中散去、消逝。

  由理看着这样的我,一脸困扰地嗤笑。

  「我觉得,你们两个像这样对彼此感到困惑、内心挣扎,也不是坏事。毕竟你们之前的关系实在太理所当然了,该说是太像一对稳定的老年夫妻吗?」

  但他的表情立刻又变得认真,继续往下说:

  「可是,我希望你们就算吵架,最后还是要和好。希望你们能顺利发展,快快乐乐地生活。希望你们再次坠入爱河。」

  「……由理。」

  由理今天讲话的方式,语气相当飘渺,又像在谆谆嘱咐。

  我想起过去,酒吞童子也经常像这样找鵺商量各种事情。

  鵺的声音,还有他的话语,蕴含一种特殊的力量。如果将它化作一种术法,那就是言灵了。

  「我生活在现代这个时代,体会到一件事。正因为这个时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变得过于机械式,所以信赖别人、爱别人,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事。人们有时候会觉得靠近某人、撒娇、依赖是弱者的表现,但我不这么认为。毕竟,陪在谁身旁一起活下去,辛苦的事情应该比独自一人要承受的还要多。虽然,同样地感到幸福的瞬间也会增加吧。」

  「……」

  「千年前把你们两个拉到一块儿的人是我。是鵺告诉了酒吞童子茨姬的存在。如果是这件事造成那场『命运』,那我的罪过非常巨大。」

  由理抬起头,凝视着那座高高耸入云霄、淡淡散发魅惑紫色光芒的晴空塔,然后将视线移向晴空塔旁边,与其静静相伴、高挂夜空的月亮。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是必须相遇的。命中注定的夫妇另外一场命运,我得再次守望到最后才行。」

  「那跟你的『谎言』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呀……或许如此呢。」

  由理只模糊地回了这几个字,就阖上双眼陷入沉默。

  月光的灵力清淡洒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画面唯美。月光与由理的灵力相呼应,震荡碎散而逝。

  尽管如此,这家伙……一点都没有要告诉我那个「谎言」的意思。

  但他的态度如此泰然自若,反倒令人心无芥蒂。

  「……要买什么回家呢?」

  「已经在想贡品的事啰?」

  「希望她会让我进家门。」

  「馨,你好像忘记约定的老公喔。」

  约定──这两个字在内心引起波涛,心绪无法平复。

  我该不会,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吧……?

  「欸,馨,如果你要买东西回去,『梅园』的蜜豆寒天怎么样?」

  「啊啊,梅园的蜜豆寒天真的很好吃。放了很多带着盐味的赤豌豆,还有质朴却深奥、口感讨喜的寒天。真纪也喜欢吃那个。」

  「我顺道买些金锷烧好了,若叶和我妈都喜欢吃,买几个带回家给她们。」

  明明一直到刚刚都还在聊超级严肃的事,现在话题却自然地转移到浅草美食上。

  「梅园」位在浅草寺附近,拥有超过一百六十年的历史,即使在浅草也能算是超级有名的甜品老店。我们朝着它走去,各自购买要带回家的蜜豆寒天和金锷烧。

  我提心吊胆地回到家,结果真纪非常正常地开门,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让我进屋,笑脸似乎反倒比平常灿烂,一直嘻嘻笑着说个不停。

  晚饭的餐桌上,摆满我喜欢吃的菜。

  酱煮鲽鱼、小黄瓜和蟹肉棒的中式凉拌、炖煮里芋,还有满满是料的蔬菜味噌汤。特别是酱煮鲽鱼,平常就算我说想吃,她也会嫌麻烦不想做,说她不是很擅长酱煮鱼料理。

  我大力称赞晚餐实在是太豪华啦、好好吃喔,真纪听了显得相当高兴。所以我想,这些应该是她后来一路冲回来,赶紧去买材料,拼命做出来的吧。

  一想到她是想让我开心,就不知怎地突然很想哭。

  真纪,对不起。

  你的事、你说不出口的那些话,我什么都不晓得。

  却只是一直因此觉得好孤单、好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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