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妖怪夫妇未知的挚友之名 第七章 雪花纷飞的除夕夜

  ──欸,真纪,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么?

  由理问我这个问题时,我还不晓得他的谎言是什么。

  但是呀,由理。

  就连我们都无法透露,持续掩饰至今的那个重要谎言,你打算怎么了断呢?

  「由理和若叶还没有出来耶……」

  我坐在影儿背上,从隅田川上空,低头望著遭到植物覆盖的巨大狭间。

  从这儿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狭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吐出无数颗植物种子,飞到隅田川的岸边,在各地冒出绿芽、快速长大、开出花朵。

  听说我们还在狭间里头时,外面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是因为组长招集了一批浅草妖怪义工,在原本应该期待欢庆跨年的除夕夜,努力挥汗割草,才没有酿成大灾难。

  还有,也是因为大黑学长保护著浅草的大家。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浅草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完全不晓得我们在这里苦战。

  「喂~真纪!」

  原本待在河岸长椅上解析植物狭间的馨出声叫我,于是我命令影儿在他身旁降落。

  「我刚收到讯息,由理说他没办法从那个狭间出来。」

  「里面居然有讯号……?」

  「你看。」

  馨将手机画面递到我眼前。

  『我找不到出口在哪。

  馨、真纪,救我……(哭)』

  那是一封无助的讯息,完全不像由理的行事作风。

  这下只好由我们去把他们救出来了!

  「包覆外壳的植物比起我们刚才进去时增长不少,应该是狭间本身为了不让若叶出来,才刻意掩盖住出口。」

  「欸,馨,现在该怎么做?」

  「我已经在那个狭间里设置好几个『狭间解除超狂爆弹』。为了避免误触引爆,得先破坏外壳,把由理和若叶救出来。不然,由理他们可能会一起被炸飞到异空间,灰飞烟灭。」

  「你也太缺乏取名字的才华了吧?什么『狭间解除超狂爆弹』呀。」

  「啰嗦!真纪,那你来取呀。」

  「狭间爆杀弹。」

  「根本差不多好不好!」

  我们一如往常斗嘴个没完,同时,馨将从狭间带回来、记满内部资讯的灵纸排在空中,对我下达指令。

  「现在我正在寻找由理的所在地。只要能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就会标记出那一点,再用你『神命之血』的力量狠狠砸出一个出口。等由理他们出来之后,立刻引爆里头的爆弹,再驱动大黑学长帮忙偷来的浅草寺神力,一口气解除掉那个狭间。如果错过这个时机,就没办法将狭间清除乾净。」

  我曾经听说要建构狭间这种东西不容易,但要消灭它才是最棘手的。

  即使破坏之后,也会有痕迹残留下来,能够完全清除乾净的术者,大概只有馨了。

  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才会留有这么多古老的狭间。

  「流程我明白了,但浅草寺神力这个讲法也有点奇怪喔。」

  「这样意思很容易懂吧!」

  此时──

  「哦~情况相当惊人嘛。」

  从旁边传来一道毫无干劲的声音,我跟馨「嗯?」地转过头。

  「咦,叶老师!」

  那儿居然站著全身包得密不透风的叶老师。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站在我们身旁。

  我跟馨都吓得张大嘴巴,两人同时喊「太慢了,你太慢了啦」逼近叶老师。

  「应该说,怎么现在才来?你现在才出现对吗!」

  「你要是再早一点来,就有更多办法了!」

  但叶老师仍旧令人捉摸不定。

  「说什么更多办法,我可没有打算要出手喔……我只不过是来浅草新年参拜,发现这里情况怪怪的,顺便绕过来看一下而已。我不会打扰,你们请自便。」

  「……什么!」

  他说完就在旁边长椅一屁股坐下,抽起菸,又转开在便利商店买的热绿茶喝了一口,吃起关东煮。

  什么呀,这个男人……只是来看热闹的吗?

  「叶老师~!由理还在那里面喔,他是你的学生吧?见死不救还愉快地吃东西这样对吗!」

  「咦~我还没吃晚餐,让我吃啦。」

  「咦什么咦!我们也都还没吃呀。」

  「啊,你们两个!不要偷吃我的晚餐!」

  我们从刚刚就一直四处跑来跑去,跟各种奇幻角色战斗,忙得不可开交,早就肚子饿坏了,所以立刻不客气地抢走叶老师买来的便利商店关东煮。

  「啊~热腾腾的关东煮好好吃喔。」

  「不愧是社团的指导老师,居然还带吃的来慰劳我们……」

  「恶鬼。你们这些恶鬼!」

  「「我们以前就是鬼呀,有问题吗?」」

  叶老师难得大声抗议,不过我们大装无辜,继续狼吞虎咽吃著他的关东煮。

  「好,充电完毕了,来去大干一场吧。」

  我转著钉棒,从河岸边狠狠盯著猎物。

  当然,猎物指的就是那个植物狭间。

  「啊……喂,茨木,那些巨大的猪笼草正在吃隅田川的那群手鞠河童喔。」

  「嗯嗯?」

  叶先生仍旧好整以暇地坐著吃果酱面包,伸手指向前方。从植物狭间垂下钓鱼线般的藤蔓,张著血盆大口的巨大猪笼草。

  那群蠢蛋手鞠河童正一只只攀上藤蔓,自己跑进去。

  「啊啊啊~~谁来救我呀!」

  「会变成合成素材呀~~」

  「那些笨蛋!都讲过那么多遍,要他们赶快离开隅田川去避难了!」

  「馨,没办法啦。那个捕虫袋肯定是散发出对手鞠河童有致命吸引力的小黄瓜香气吧。」

  「那只好请真纪大人出场了。我已经在这附近都设下隐遁结界,人类看不到里头,所以你就不用客气,尽情出手吧。」

  「遵命!」

  于是,我呼叫正在空中盘旋的眷属。

  影儿一降落在面前,我就俐落跳上去,单手握著钉棒赶往猪笼草的方向。

  猪笼草留意到我们渐渐逼近,便使劲将藤蔓像长鞭一样甩来,馨立刻在我们周围张开结界墙把它反弹回去,机灵地掩护我。

  「茨木童子大人~~茨木童子大人~~」

  「快点过来救我们~~我们要被吃掉当材料惹~~!」

  手鞠河童们向我大声哭喊。

  「真受不了……这些河童老是随意使唤别人!」

  我对准巨大猪笼草的根部,使劲挥出钉棒。

  结果,那株猪笼草应声断裂,气势惊人地掉进隅田川,溅起巨大水花。手鞠河童们也赶紧逃进水里。

  「真纪!我知道由理在哪里了!朝你的三点钟方向飞去,那里开著一朵巨大的芍药,朝它的根部狠狠敲下去!」

  馨大声向我发号施令。

  我叫影儿照馨的话朝三点钟方向飞去后,那里果真有一株粉红色的华丽大芍药,正不可一世地娇艳绽放。

  我用钉棒上的钉子稍微划破手指,让鲜血沾上去,再毫不留情地大力往它的根部敲下去。

  可是──

  「咦咦咦咦咦!再生了?」

  我明明用全力敲了,植物狭间却立刻在遭到破坏的地点长出新的嫩芽,再次堵住敲破的地方。无论我试几次都一样。

  真是令人惊异的再生能力,不愧是梦与植物的狭间。难怪由理出不来。

  「看来是需要更多我的血吧。不过要是用了太多血,破坏力就会跟著提升呀。如果震荡到馨那个名字超土的爆弹就不好了……如果我拥有能进行更细致攻击的灵力就好了。」

  「茨姬大人!植物生气了!请抓紧我。」

  「咦?什么,哇!」

  影儿突然大喊,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离植物狭间。

  被发现我是来救由理跟若叶出来的吗?原本温和的植物们开始蠢蠢欲动。

  糟糕。狭间表面上整片的铁炮百合,全都一起对准这个方向!

  「恭请五阳灵神!退魔炎雷──急急如律令!」

  这时,无数灵符如利箭,朝著瞄准我们的铁炮百合激射而出,描绘出五芒星的图案,生成烈焰漩涡。

  「唔!这是阴阳师的……」

  我将目光转向射出灵符的位置──吾妻桥,那儿站著青桐和狼人鲁的身影。

  「哎呀~那边也是姗姗来迟,不过总算是来了。既然现在必须打倒这么庞大的对手,或许应该齐心合力。」

  我们飞到青桐和鲁附近后,我从影儿身上下来。

  吾妻桥上虽然人来人往,但谁也没发现我从天而降,这也是多亏了馨施展的隐遁结界。

  「青桐、鲁,你们来了呀。」

  「嗯,不好意思来晚了。我因为别件事出远门,才刚回来就接到大和的通知,说浅草出大事。不过,那东西还真是惊人耶。」

  「那是狭间喔。就连神通广大的阴阳局,也拿那个毫无办法吧?」

  「嗯,毕竟狭间结界可是妖怪独有的。有办法处理的人类,大概只有你未来的老公吧。」

  青桐推了推眼镜,露出爽朗笑容肯定说道。

  「不过呀,我想你刚刚看了也晓得,得在那个狭间上头开个洞才行,可是非常困难。你看,我的钉棒都变成这副德行。」

  我叹一口气,将钉棒拿高给青桐看。等我发现时,上面已经长满乱蓬蓬的杂草,这下子就没办法使用了。

  「那么,搞不好这个可以派上用场呢,我们带了一个东西要给你。」

  「给我?」

  青桐朝鲁使了个眼色。

  鲁点头,向我递出一样东西。

  那是收在长型黑色布袋,上头用绳子绑得扎扎实实的东西。

  解开绳子,我立刻就明白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

  「嗯,是传说中茨木童子过去使用的大太刀『泷夜叉姬』。虽然因为春季百鬼夜行那场骚动,现在是由阴阳局保管,但这次暂时归还给你。目标如此巨大,又跟灵力有关,我想应该需要这项武器吧?」

  「……呵呵,没想到你居然会带『泷夜叉姬』来给我。先在这里跟你道谢啦。有了它,肯定就能救出由理跟若叶。」

  匡啷,我将爬满绿草的钉棒放到地上,拿起遥远昔日珍爱的大刀,接著,将刀拔出刀鞘。

  银色刀刃仍旧绝美、锐利,根本不像一把历经千年岁月的刀。

  我蓦地将视线投往远远待在河岸边的馨,他也一直看著这里。

  馨注意到我拿的是泷夜叉姬,就比手画脚地想告诉我什么。

  「什么什么?这次要用这把刀从球顶的食人植物聚集地刺进去吗?那里是外壳的弱点?」

  我大概看懂了馨的意思。

  「哇,你看到那样的手势,居然连具体细节都能看懂。」

  「真纪和馨是心电感应……」

  「那不如打电话算了?」

  「早说呀。大概是太拚命了,一时脑筋转不过来。」

  青桐跟鲁在后方窃窃私语。

  的确,电话要有效率得多!

  「影儿,过来。」

  影儿从后方穿过桥下现身,我持刀从桥上纵身一越,跳上影儿的后背,他立刻加速升空。

  啊啊,好冷,身体好像快要结冻了,毕竟我们现在可是直直划过深冬的夜空。

  可是……今晚的月亮、大片云朵、还有晴空塔,都非常美丽。

  「来吧,一决胜负的时间到啰。」

  狭间顶端确实乱糟糟地长满渴望血肉的食人植物,但我立刻就明白应该瞄准的位置。

  因为馨在那一点的上方,用自己的结界画了一个红色叉叉。

  「真纪,那里是弱点!只要贯穿那一点,就能一口气摧毁外壳!」

  馨单手拿著从组长身上抢来的大声公,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喊。

  「馨,了解。」

  我以大太刀的刀刃划破手指,确认鲜血抹上去后,架起刀,从影儿背上直直跳下去。

  「茨木大姐,去吧!」

  「真纪冲呀!」

  「茨木童子大人──啊~?」

  从四面八方传来浅草妖怪们的声援。

  嗯,听得见喔,即使耳朵都已经快要结冻了。

  我挥舞大太刀将袭来的食人植物一一砍断,偶尔还把它们当作阶梯踩,一边往下直冲一边砍个不停。

  「真纪!刺穿它!」

  最后传来的是馨的声音。我不禁露齿一笑。

  「好喔!没有我这个茨木童子刺不穿的东~~西~~!」

  伴随著吶喊,我气势万千地持刀对准那个红色叉叉的中心点,朝那个「弱点」使劲刺下去,连刀柄都掩没其中。

  过往在大江山打造的灵刀──泷夜叉姬,贯穿巨大植物狭间的弱点。

  狭间从那一点开始崩解,裂痕像蛋壳破裂般朝四面八方扩散,下一刻,外壳就喀啦喀啦地碎成一块块剥落。

  而狭间内部,植物们盘根错节守护的核心地带显露了出来。

  水晶──闪闪发光的巨大球型水晶,是这个狭间的核心。

  「哇。」

  我深受它的美丽震慑,跟那些剥落的外壳碎片一起倒栽葱朝隅田川摔落。

  不过呀,有如深蓝色星空的柔软羽衣飘过眼前,还有白色羽毛。

  它们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下一秒,有人紧紧抓住我的手臂,让我免于跌进水里。

  羽衣整片飘过眼前后,我才终于明白救我的人是谁。

  「哎呀,真纪,好危险呢。」

  「……由理。」

  眼前是彷佛在黑夜中朦胧浮现的月亮一般,全身散发出青白色光芒的妖怪。

  他的另一只手仍抱著沉睡的若叶。

  鵺。

  与千年前无异的绝美姿态,让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真纪,还不能安心啦,下面是隅田川喔。」

  「咦?哇啊啊啊啊。」

  「对不起,我的力气没有你那么大……」

  我的双腿浸到冰冷的隅田川里,急切的水流几乎要把我整个人带走。

  不过由理低声念道「沉睡吧」,隅田川的水流就暂时静止下来。

  这一带陷入寂静。就连隅田川都沉沉睡去。

  「真纪,照著我踩过的地方走,这样就能在水面上移动。」

  「……喔,好。」

  由理又诵念了某种言灵,接著开始在水面上行走。

  长长的羽衣轻轻擦过水面,留下一条宛如银河般闪闪发光的小径。

  我按照由理的吩咐,亦步亦趋地跟著他踏过的地方走。

  砰、砰、砰,足迹发出光芒,波纹朝四周扩散,但我毫无困难地走过水面。

  接著,馨在岸边抓准时机,双手合掌结印。

  「解除消灭!狭间消失结界!」

  他下令引爆预先设置好的「狭间解除超狂爆弹」。

  破碎而露出内部的狭间,立刻就遭到黑色带状物缠绕、覆盖。

  它剧烈震动,急速缩小,突然一切终于静止,结果下一刻就强劲地弹飞。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玻璃碎裂的尖锐声音响彻这一带。

  我伫立在水面上,抬头目送那个狭间的最后身影。

  「……多么美呀。」

  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弹飞的狭间碎裂成无数映射七彩光芒的水晶拼图片,四散而去。

  轻飘飘地,闪烁不定地,安静无声地。

  为什么呢?凝望著那些光点,因为太过美丽,反而让人内心泛起一股寂寥。

  在除夕热闹喧腾的浅草夜空,飘散、飘散、飘散。

  粉碎、消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看到这幅景象,所有在场人士都抬头凝望著那如花朵般、又如雪片般翩然飞舞的光芒。

  「茨姬大人,成功了呢。」

  「嗯,影儿也辛苦了。你还救了小麻糬耶……谢谢。」

  眷属八咫乌在身旁降落,他背上还有拚命捕捉如飞舞雪花般碎片的小麻糬。

  当……

  宣告浅草新年来临的除夜之钟,响彻云霄

  今晚的浅草是座不夜城。

  「由理!真纪!」

  我们走上隅田川的岸边后,馨立刻跑过来。

  「由理,没事吧?你这个样子……」

  「……嗯。」

  由理依然抱著妹妹若叶,神情温柔地望著她熟睡的脸庞。

  身为月光的化身,背后伸出一对白色羽翼。

  特殊的狩衣装扮,明明现在没有风却飘扬的长长腰带和羽衣,再再展现出地位崇高妖怪的风骨,充满神秘气息的身影。

  无论是谁,第一次看到这副模样,肯定都会因为那绝美的风采而暂时无法言语。

  「我告诉若叶真名了,而这也代表我的术法已经破解。」

  由理终于开口。

  「……这样一来,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若叶会失去关于我的记忆,所以我已经不再是继见由理彦。」

  这是我预料到的情况中,最糟糕的那一种。

  对以乔装为主的妖怪来说,一旦真面目遭到揭穿,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我能理解,可是,就因为这样……

  「这样真的好吗?由理,对你来说,那个家、那些家人,不是宝物吗?一直以来,你比任何人都更重视家人,阿姨、叔叔、若叶都是。从小一路看你走过来,我很清楚喔。」

  「嗯,真纪,你说的没错。但是呀,我仍然是个妖怪,我有我自己设下的身为妖怪的规矩,也一直确实遵守著,那同时是我身为鵺这个妖怪的自尊。」

  「……那是连失去重要避风港都必须遵守的东西吗?由理。」

  馨并非动怒,只是不得不进一步确认似地真挚发问。

  「说真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是,那是我吃了一个孩子尸体都要待著的宿主。若是真面目被揭穿,就必须离开宿主,那是妖怪的宿命……他们要是知道这件事,那个家、那些温柔体贴的人们,肯定无法承受。」

  或许的确如你所说。

  不晓得妖怪存在的人们,要接受是非常困难的。

  「那么,由理,你要怎么做呢?若叶因为拆穿你的变化之术,付出失去记忆的代价。可是还有你的妈妈、爸爸,跟一大堆认识你、把你当作继见由理彦的人类在喔。」

  馨紧皱眉头。

  由理将若叶放在一旁长椅上,抬头望向盘腿沉稳飘浮在空中的大黑学长。

  「大黑学长……不,浅草寺大黑天大人,请实现我的愿望。」

  「你说。」

  「请改写所有关于继见由理彦的记忆,除了那些知道我是妖怪的人类和妖怪以外……您每年会施展相同术法,重新读一次高三,应该办得到才对。」

  「呵,我确实做得到,但我力量所及的区域有限,也有些人会漏掉喔。」

  「没关系,那些枝微末节我会自己想办法。」

  「那就没问题,只是我不能平白实现你的愿望。为了实现那个愿望,你需要向我供奉东西。」

  「……那就用我的宝物,也就是我的『避风港』。」

  「哦,已经决心不回那个家了吗?」

  「当然,都要消除家人们关于我的记忆了。」

  由理的意志似乎相当坚决。

  就像是从一开始,他就深深明白这一天肯定会到来。

  他没有表露出丝毫情感,只是淡然处理眼前情况。

  「等、等一下,由理。你是认真的吗?你在浅草度过的时间、记忆,会从许多人心中消失喔。就算我们会记得,但连你最深爱的家人也会忘记喔!」

  我忍不住再度质问由理。可是──

  「真纪。家人……人类,就是因为我深爱他们喔。」

  由理朝我展露完美的微笑,彷佛毫无犹豫似地继续说:

  「就是因为我一直身处在人类和妖怪中间的立场,才更加清楚。人类和妖怪果然有巨大差异。即使多么想要理解彼此,那也要是原本就知晓两者存在,才有办法做到的事……对于从不晓得这世上有妖怪存在的人类来说,要他们接受这件事太难了,我不忍心勉强他们。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我说过了吧?强迫他们接受,只会让他们因为无法承受而崩溃。」

  「……」

  「没关系,我已经获得充足的爱。即使不能再回到那个家,我还是可以继续守护他们。」

  由理的眼神中盈满对家人的深情。

  就只是如此而已。

  他献上自己视为珍宝的那段和继见家之间的缘分,从他们脑中消除所有关于自己的记忆。即使如此,由理对那个家族的情感,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么,由理子,我现在要授予你能实现愿望的大黑印。啊,你已经不是由理子了对吧?」

  「我原本就不是由理子,大黑学长。」

  「真惊人,连神明都能骗过的那个变化之术太神奇了。这样我就能明白,学园祭时你扮女生为什么会那么像。那时简直像是已经化身为女生了吧……好,你来这里低下头。」

  由理站到盘坐在空中的大黑学长前方,双膝著地垂下头。

  大黑学长从他的头上方,挥下神器小槌。

  叮──悦耳清脆的声音响起,由理的头上被盖上了写著「浅草寺」的护持印记。

  那会实现由理的愿望。为此,他供奉自己的「避风港」。

  我下意识地摇头伸出手,但身旁的馨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抬头望向他,馨神情肃穆地摇了摇头。

  他说,这是由理决定的事。

  「呵,大规模的记忆改写会消耗大量神力,幸好今天是除夕夜,不管怎么挥霍神力,反正都有大批人潮来浅草寺参拜,可以无止尽地补充……哇哈哈。」

  今晚的浅草寺,就像一座源源不绝的发电厂。由理借助大黑学长压倒性的强大力量,实现人类不可能达成的奇迹。

  由理睁开双眼。

  这个男人……连一滴泪都不流。

  「由理,你以后打算去哪里?」

  「也是呢……该去哪里好呢?」

  「学校要怎么办?」

  「嗯,上学很开心,我还是想去学校,但既然已消除大家的记忆,可能有困难吧。为了要在现世活下去,或许先找份工作比较妥当。」

  他居然已经在考虑现实层面的事。

  由理无处可去的背影,像是散发出活过漫长岁月伟大妖怪灵力的迷途羔羊。

  抬头望见的月亮,是美丽的银色,宛如象徵由理的孤独。

  「那、那要不要来我家?反正就像是增加一只鸟类妖怪呀。」

  「啊啊啊啊?真纪家绝对不可以啦!由理会被当成佣人使唤!不如来我家好了,由理,而且我一个人住。」

  我和馨互不相让地逼近由理,纷纷开口邀他来自己家,结果由理只回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超爱我,两人都冷静一点。」

  「是说,你们那栋破烂公寓最近有个空房间喔。而且继见也可以来浅草地下街工作,我可是超级欢迎!」

  组长居然开口挖角。

  「虽然我们整屋子都是男的,真不好意思,但阿水家也有多的房间喔。」

  影儿自作主张地推荐阿水家。

  「这样的话,请务必来我们阴阳局。如果是鵺这样名声响亮的大妖怪,我们会准备好相称的职位和住处!」

  不知何时待在这儿的青桐也开口抢人,眼镜闪出锐利光泽。是说,由理是鵺这个妖怪的事,他似乎完全理解了。

  还有其他在浅草做生意的妖怪们,都纷纷主动对由理说:「来我家啦,我家有空房间也有工作做喔。」

  什么呀,这场挖角大战。大家都想要提供由理一个新的去处。

  由理先朝著大家礼数周到地鞠躬致谢,再抬起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说:

  「不过我已经决定,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了。」

  所有人都吞著口水,静静看著由理究竟会走向谁的身边。

  不过由理的目光瞬间变冷,朝著坐在稍远长椅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事不关己地看著这一幕,今天也只是来凑热闹的叶老师。

  「叶老师,请让我当你的式神。」

  「……咦?」

  这句话让我们非常震惊,双眼圆睁,嘴巴一张一阖地无法闭紧。

  「咦咦咦咦咦咦咦!」

  停顿几秒后,才惊声惨叫。

  「由理,你发烧了吗!」

  「该不会是在那个植物狭间吃到奇怪的毒菇吧!」

  但惊诧无比的似乎不光是我跟馨而已。

  就连叶老师原本叼著的那根菸也掉到地上,这个男人显露出非常少见的表情。

  「今天是吹什么风呀?鵺,居然叫我接收你这种有瑕疵的妖怪。」

  「跟你的四神相比,我可是超级节省能量的妖怪喔。」

  「……我认为这次的事是你自作自受喔。」

  「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待在不会同情我的你身边比较轻松。」

  「……」

  「当然也不只是这样啦。我觉得待在你身边,似乎就能看出千年前不存在的选项跟可能性。」

  「你还是这副德行,想要利用我吗?」

  叶老师脸色不悦,显得相当不情愿。

  但他拾起掉落的香菸,插进携带式菸灰缸按熄,又像是投降似地大声叹一口气。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由理,你真的要去那家伙身边?认真的吗!」

  馨拉住由理的肩膀,脸上表情写满了无法理解。

  我也一样。

  「当然,馨,我是认真的。毕竟呀……叶老师以前是安倍晴明喔,我得好好看著那个人才行。」

  「你不需要做这种事!你又想要介入什么吗!」

  「呵呵,馨真的好爱担心耶。不过没事的,虽然那个人看起来无情,但其实很重视自己的式神。是说,希望他会好好把我当成式神。」

  由理本人这么说,但我仍是握紧拳头,像个小朋友般用力摇头。

  「不要、不要、我不要!」

  「真纪?」

  「如果要被那家伙抢走,由理,你来当我的眷属!」

  「不,当我的。」

  「我连馨也不让喔!」

  「我才没办法把由理交给你这种爱乱来的家伙!」

  「好了好了,你们夫妻不要因为我吵架。我已经决定好了。」

  「……由理。」

  就算我们不想否定由理的决定,但仍旧无法理解。

  完全搞不懂。脑袋极为混乱。

  你真的、真的就这样离开继见家,然后到叶老师身边吗?

  「真纪、馨,谢谢你们。包容我谎言的不是只有若叶,还有你们。而且你们还原谅了我。」

  「当然呀。早就说过了吧?绝对不会叫你骗子的。」

  「……真纪。」

  由理脸上挂著落寞的微笑,凝视著飘浮在夜空里的月亮。

  宛如自己应该回去的地方,就像月亮般离自己如此遥远。

  「我一直都很害怕。总觉得如果这个谎言被揭穿,就没办法再跟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你是妖怪这件事,还有所有的一切,我们都能接受喔。」

  「馨,但是呀,会出现明显差异的。如果我们之间出现人类和妖怪的那条界线,我……」

  这一刻,原本在长椅上熟睡的若叶醒过来,由理蓦地打住原本要说的话。

  「若叶、若叶,你没事吧?」

  我跑近若叶,她意识仍旧恍惚,神情显得十分疲倦。

  「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极力平复混乱的心境,小心避免说出会让若叶感到奇怪的话。

  「若叶,身体还好吗?」

  「……还好,只是头脑好像有点空白。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睡著?真奇怪,好像小朋友耶……不好意思,真纪,谢谢你。」

  「不会,那我们回家吧。会感冒喔,我送你回去。」

  我和馨一同扶起她,回头望去,由理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因为若叶醒了,他才离开的吧。

  这样实在太感伤、太寂寞了……

  「真纪,怎么了?」

  「没、没事,抱歉。我们走吧,回若叶家去。」

  我拭去差点涌出眼角的泪水,和仍旧有些恍惚的若叶,一起坐上浅草地下街的车,送她回到继见家。

  虽然已经半夜了,但鸫馆仍旧灯火通明,阿姨和叔叔立刻出来迎接。

  事情变成了若叶说要跟朋友去浅草寺新年参拜而出门。

  叔叔一把抱起若叶走进家里。

  「……阿姨,怎么了吗?」

  阿姨还在门外四处张望。

  「没、没事……哎呀,为什么呢?好像一直觉得有谁会看顾著若叶,所以不会有事似地。」

  「……阿姨。」

  「好奇怪喔。为什么,我总觉得内心没办法平静呢?好像,有谁……还没有回来……」

  阿姨手扶著额头,脸色苍白。

  看到这个画面,我不禁再度眼眶发热。

  阿姨忘记由理了。

  但是她的身体和心底深处仍然凭感觉记得……自己儿子的事。

  「真不好意思耶……谢谢你们带若叶回来。以前若叶还小时,有一次在外头迷了路,也是馨和真纪带她回到这个家的吧?那孩子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你们从那次起就一直很照顾若叶。」

  「……」

  改写成这种设定啦。

  我和馨面露浅浅微笑,说著「我们下次再过来」道别后,就离开继见家。

  走向组长停在附近的车子时,我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捏紧馨的衣袖。

  「欸,馨,为什么呢?」

  「……真纪。」

  「这是应该要揭穿的谎言吗?」

  原本,对我们来说,那里是由理的家。

  原本,是经常邀请我们去玩、度过许多欢乐时光的家。

  我很喜欢阿姨为了由理和我们做的那些豪华便当。

  每次放长假都会邀请我们去过夜、找我们出门去玩的体贴家族。

  可是,现在那里连由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消失了。

  不管是若叶、阿姨或叔叔,都没有提到由理的名字。明明他们家四人的感情那么好,老是让人羡慕得要命。

  若要说造化弄人,也是无可奈何。

  只是,为什么呢?

  明明他远比我跟馨更加、更加地深爱人类。

  为什么比谁都思慕著人类的他……并不是人类呢?

  回到家后,肚子实在是饿到受不了,我跟馨没有多做交谈,只是跟往年一样煮了跨年荞麦面。

  我们家吃的是南蛮鸡口味。将切成一口大小的鸡腿肉、长葱、鸿喜菇下锅拌炒,再将煮好的荞麦面放入以酱油为基底的偏甜柴鱼高汤。热腾腾的荞麦面。

  除夕夜去大排长龙的浅草寺排队参拜,回家后,就窝在温暖的被炉桌吃荞麦面,感受跨年的喜悦。

  今天的荞麦面吃起来更加美味。无论是热腾腾的高汤也好、便宜的荞麦面条也好、焦得恰到好处的香甜长葱也好,就连在冷冻库冰了好久的鸡肉,都彷若人间美味。

  很好吃喔。就连在这种时刻也是。

  正因为身心都精疲力竭,又消耗大量灵力,所以吃东西补充到能量的感觉格外鲜明,这一点我也懂。可是……

  「呜、呜。」

  「真纪,要哭还是要吃,你选一个。」

  没能好好守护由理的、好朋友的珍爱事物。

  为什么我们总是会失去家人呢?

  「好吃,好好吃……」

  「嗯,我知道,很好吃喔。来,擤一下鼻涕,你真是个爱哭鬼耶。」

  我接过馨递来的卫生纸,毫不客气地用力擤鼻涕。

  「真纪……今年也多多指教啰。」

  「嗯、嗯。今年也……以后也要一直在一起喔,馨。」

  就这样,我们迎接了新年的到来。

  〈里章〉若叶知道它的花语

  好似作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

  我从床上坐起身,回想自己到底是何时睡著的。

  啊啊,对了。我记得跟爸妈说要和朋友去新年参拜后就出门了,然后不晓得为什么,醒来时在隅田川的岸边长椅上。

  是真纪和馨送我回家的吗?

  不过,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什么更重要的事……

  是说,我原本有打算要去新年参拜吗?我有跟哪个朋友约好要去吗?

  拿起手机确认一下时间,现在是一月二日的凌晨两点。

  我整整睡了一天吗!

  窗外射进的月光太过明亮,我轻轻拨开窗帘。

  明亮的夜空中一朵云都没有,月亮朦胧地高挂其中。

  像是有什么引领著我的视线往下方看,那儿是我种了许多植物的阳光房。

  「……咦?」

  刚刚,里面好像有人影在动。

  照理说平常我会吓得半死,但现在胸口蓦地揪紧,我慌忙跑出房间。

  踏进阳光房一瞧,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非常安静,就连植物们似乎都睡著了。

  只是我平常喝下午茶的露台桌上,摆了一个东西。

  「……这个……」

  勿忘草的押花书签?

  的确是我圣诞节之前做的。做是做了,可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个?

  是想要送给谁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花语是……什么呀?」

  我感到混乱不已,不禁伸手按住头,试图回想起来。

  勿忘草的花语,我记得……记得是……

  『别忘了我。』

  ──谁?

  说出那个花语的「某个人」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

  那是谁的声音呀?我想不起来。

  但感觉我一定认识这个声音的主人。

  明明什么都不晓得,眼泪却扑簌簌滑落……我将勿忘草书签压在胸口,仰头望著天花板。

  透过玻璃,能够看见朦胧的光亮。不,是月亮注视著我。

  「你……是谁?」

  我将手伸向绝对无法触及的月亮。

  记忆的拼图没办法完美地拼在一块儿。

  感觉这块也不对、那块也不对,即使接二连三地换了好多块拼图,但还是对不上。

  内心这股焦急不安的心情,究竟是什么?

  ──别忘了我。

  只有那个「声音」,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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