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第一章

  才一踏入房间,他便注意到无数观望的眼光看向这里。

  毫不吝惜展现丰满身段的美女,几经锻链後肌肉扎实、优雅伫立的男人…以及跨在马上的战士。它们每个都拥有大理石的肌肤及外表,正沉默地注视著造访这栋房子的每个人。

  杜德里·莱纳斯因为一时之间感受到的压迫视线而停下脚步後,又再次举步朝向屋内走

  那是一问天花板比人远远高出许多的房间。其中见得到几根柱子,上面部带有希腊风情的雕刻。地板和墙壁全是磨得发亮的石版,空间宽广得几乎可以将一整栋房子给塞进去。在微暗的灯光映照下,室内的浮雕石像显得十分庄严,也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杜德里很自然地走到其中一尊石像前面停了下来,抬头往上看。

  从高处俯视著他的是一尊身穿宽松服饰、背後展开一对羽翼的女神。即使身罩布片,仍然能清楚感觉到她身躯的丰满曼妙。甚至还有种碰触一下就能感受到柔软温暖的错觉。没想到藉由雕刻竟能将身体瞬间的动作和衣服的皱褶感完全呈现在一尊石像上,这让素来毫无艺文气息的杜德里心中也不禁升起敬畏之意。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这尊雕像欠缺了女神美丽的脸孔。两千年的岁月,成功地从原本就不会衰老的她身上永远地取走了这个部分。如果雕像是在完美无瑕的状况之下,说不定还能见到她至高无上的微笑。杜德里内心为此厌到遗憾。

  「难得胸部这么丰满,真可惜……」

  杜德里情不自禁地如此呢喃著,却又立刻噤了口。这尊女神像无论在历史上、美术上都颇具盛名,如果被人发现他抱持著这种想法,一定会遭到严厉斥责。还好杜德里附近的男性似乎并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

  杜德里环顾了四周。

  宽敞的房间里除了女神像之外还有其它几座装饰雕像,有几个人正在抬头观赏著。房中只有杜德里一个人是年轻人,其他的都是头戴高帽、手持拐杖的老绅士。有一位女士穿著又大又蓬的大蓬裙,摇摇晃晃地走著。她那紧绷又束绑的腰部、包裹全身肌肤的服装正好与女神雕像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间房间十分宽广,位於列柱的深处,是大英博物馆的展示室之一。博物馆约成立於一百年前,完全开放给国内所有的人自由进出,从不曾拒绝任何人人场。不管是有名的绅士或是像杜德里这种年轻人,甚至是帮佣的女仆都可以入内观赏。社会中有上流阶层、中产阶级、蓝领阶级,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属的各阶层。不同阶层的人以及生活在世界其他国家的人,能在同一个场合参观同一种东西,这副景象实属难得。

  杜德里稍微看过古希腊雕像後,步出展览室。博物馆中有几间房间相连的,因此想往更里面的展示室时,就必须先穿过其他房间。

  刚刚的房间里摆放几尊大型雕刻,紧邻的这个房间则在玻璃展示柜中陈列不少小物品。房间的两侧有两列玻璃柜,由於照明不足显得有点阴暗,展示物的说明并不多,很容易就会遗漏想要找的东西。

  「唔……」

  杜德里对这些玻璃柜里面的展示物显然没什么兴趣,不过还是探头一观,放在这里的应该是更远古时期的文物。他对这些文物并没有研究,所以一点都不觉得有趣。柜中有一些描绘著黑红图案的陶器碎片、镶有玛瑙玉的装饰品,以及好像仿动物造型的黏土人偶。熟知历史的人一定会认为这里是座宝库吧!

  大不列颠帝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即位至今十几个年头了。海外贸易日益频繁,有愈来愈多从海外传进国内的物品,让杜德里这个门外汉根本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哪个国家的东西。

  「那个叫东印度公司的,到底是跑到多远的地方去了啊?」

  杜德里低声地自言自语著。突然间,他的视线被玻璃柜里的一件物品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大约用单手就能握住的赤陶(烧过的黏土)像。上方有两团鼓起,下方紧缩,接下来又鼓起。淡黄色光泽的表面可以见到白色及红色的漆料剥落的痕迹,与刚刚所见的希腊神像比起来同样显眼。这两尊文物所想表现的东西是相同的。

  一眼就能辨识出这是仿造女性的身体而制成的雕像。但与适切描绘女神躯体的希腊雕像不同的是,这尊赤陶雕像十分强调乳房以及臀部的轮廓。

  『女神像』

  雕像旁边的说明牌子上就只写了这段文字。

  「就算叫作女神,这里到处都有女神呀!」

  这间博物馆里到底有几尊女神数也数不清,杜德里叹息著说道。

  跟刚刚不同的是,这尊女神像的头部仍然完好无缺,造型十分单纯,约略雕出眼睛和鼻子,相貌并没有特别突出。

  「这个,算是美女吗?」

  杜德里俯看著不太像人类的女神像如此呢喃。就在此时——

  「咦……?」

  下一刻,他不禁眨了眨眼。

  他注意到神像那张宛如面具般的脸,一瞬间似乎动了一下。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孔似乎浮现出了明显的情绪。如果没看错的话——神像的脸好像正闷闷不乐地皱眉的样子。

  杜德里拚命眨著他的蓝色眼睛想再次确认。然而女神像却又回复原本单调的样子,看不到刚刚出现的那种情形。

  「怎么会这样?」

  他沉吟著。此时,落在女神像身卜的影子晃了晃。杜德里一动,落在女神像的影子也跟着移动。由於展示室内的光线不佳,连一点小小的变化都令人觉得不太舒服。

  「原来是这样呀。」

  杜德里发现原来有可能是他错认了影子之後,有点为原先的狼狈感到懊恼。他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叮笑,无力地从玻璃柜前离开。

  他一口气穿过其他展览室,不再多作停留,直接朝目的地前进。

  这里也是博物馆的其中一间展示室,一进去便有一阵特殊的霉味扑鼻而来。

  房间里没有任何雕像,而是放置著无数的书籍。书架倚著弧度平滑的墙壁旁放置开来。这里是博物馆中收藏图书的地方,称为圆形阅览室。

  宽敞的房间中摆了数百张桌椅,杜德里在其中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眼前放著几本书和笔记本,还有滚动中的铅笔。

  「……这个报告,应该非完成不可了吧……」

  杜德里垂肩低吟著。桌上这些则是他刚刚摆上去的用品。

  杜德里是伦敦市一所大学的学生。大学教授常以指导学生的名义,指派学生做课业报告。其实这也不是多严苛困难的报告,只是交不出来就无法晋级。杜德里不断逃避这个现实,直到期限快到了才不得不做。这也是他为什么离开阅览室转而去展示室观看其它展览的原因。

  只见杜德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後,拿起了铅笔。

  「啊啊啊啊啊啊!」

  杜德里呻吟著,他粗鲁地抓了抓刚睡醒後凌乱的头发,眼前则是一片黑暗。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朝前面摸了摸,是一个冰冷四方形的东西。他一边小心地避免碰撞,一边触摸著身前的箱子缓缓地走著,没想到竞被一个尖锐的东西剠到肚子,让他痛得蹲了下来。

  「早知道就应该认真一点……」

  他眼角泛泪呻吟道,不过千金难买早知道。

  杜德里才刚从展示室回来,写报告後没多久,就又再次跑了出来。他出了阅览室,在馆内的角落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开始打起瞌睡。直到忽然醒来睁开眼睛时,馆内的灯光早巳全部熄灭了。

  他打瞌睡的地方本来就是个死角,馆员也没注意到杜德里待在那,就这样闭馆了。博物馆里面连月光都透不进来,一片漆黑,这里根本不会有人经过。

  虽然直到明天天二兄就能出去,不过要在这里待上一晚其实也挺无聊的。因此杜德里决定前去寻找救援,不过又伯事与愿违。他实在不敢冒险,万一不小心撞到展示物品,而且又是这么昂贵的文物,一个不好有什么闪失那就糟了。

  至少开个灯比较好吧,他心想。

  「对了,我记得身上有带火柴!」

  摩擦盒子点火的安全火柴最近卖得很便宜。他取出口袋里的火柴点燃後,终於可以稍微地看清楚一些四周的情况。

  「这样子至少可以……」

  一个人独处时自言自语的时间本来就会变多,再加上被独自丢在这片黑暗中的不安,使他开始不停地碎碎念。他将火柴棒放低,一边盯著脚下地板,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他伸出去的手碰到了一块冷冰冰的板子,吓起他全身的鸡皮疙瘩。他小心地把手中的火柴棒凑了过去。

  原来碰到的是白天看过的玻璃柜。这里应该是两旁都摆满玻璃展示柜的那个房间吧。

  他照亮玻璃柜里面,看到白天时见过的宝石和雕像。文物在光线充足时看起来的感觉和阴暗时完全不一样,尤其文物在黑暗中缓缓地浮现出来的那一刻,显得特别神秘。白天博物馆内的照明感觉有点昏暗,说不定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计的。

  忽然间,一阵花朵和烟雾的香味扑鼻而来。是香菸的味道吗?大概是白天造访的客人所留下的残香吧。这股气味让人有点怀念、又有点苦涩。他愈来愈觉得自己彷佛置身在一处超现实的地方。

  「接下来——」

  杜德里心中浮现白天见到的那尊表情瞬间出现变化的女神像。虽说有可能是看错了,不过再看她一次说不定还挺有趣的。

  杜德里十分清楚自己应该直接往出口方向去,不过想想顺道绕过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他如此说服自己後将火柴往玻璃柜靠近。

  就算被与指甲差不多大小的火柴光芒照射,那尊雕像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改变。简朴的眼睛与鼻子上只有晃动的阴影而已。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才刚说完,杜德里便发出一阵哀嚎,声音响遍整个房间。

  「好烫!好烫烫烫烫烫烫!」

  不知道什么时候,火柴已经整根烧完了,火焰烫到了他的手指。他慌张地把火柴棒从手上丢弃,火柴棒一掉在地上就熄灭了。虽说没有被烫伤,不过照明工具也没了。正当他把手探进口袋里想再取出另一根火柴棒时,杜德里的脸色一僵。

  现场应该完全没有光线才对,可是视线的前方竟然模糊地出现了亮光。

  眼前的雕像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些东西,杜德里只是睁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白天看到雕像时,只觉得好像隐约有表情,如今则是清楚地出现了一张人类的脸孔——一个女人正从雕像内侧盯著杜德里瞧。

  「呀——」

  瞠目结舌的杜德里发出惊呼声倒退了好几步,撞上身後的玻璃柜後,硬生生地跌坐在地。然而此时的他根本没空去管伤处痛不痛了。

  「那那那是什、什么呀……」

  他几乎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巴不停地一开一阖。

  「你看得见我?」

  一道女声响起。声音听起来虽然悦耳,但却有著生硬又不容他人侵犯的厌觉。

  就好像有个东西从玻璃柜中出来——即便没有光线,杜德里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这副景象。

  站在杜德里面前的是一名少女,外表看起来比大学一年级的杜德里要小上一些,约莫十五、六岁左右。不过说实话,去思考一个在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出现的少女年纪,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的五官很深,鼻子很挺。肤色看起来不像是被阳光晒黑的,而是国内很少见的褐色。一双大大的杏眼让嘴唇相对地显得单薄。整个人宛如高明的工匠投注心血雕刻出的人偶一般,比例十分匀称且纤细,仿佛是博物馆中众多雕刻里的其中一个。

  栗子色的长发除了编了几根辫子以外,其他全都垂在背後,发上装饰著几个小巧的金饰,晶艳的黑色眼眸让人联想到黑色的琥珀。

  她身上裹著一件玫瑰红的衣服,布边还有刺绣。服装的外观是以一大块布缠在身上,布料上的刺绣明显地看出与英国的服饰大不相同。杜德里拚命在记忆中找寻著白天是否曾经见过类似的雕像。

  白天见过的那尊希腊雕刻是缠著宽松的布料,表现肌肉线条的美感。然而这名少女穿著的是紧贴合身的服装,突显了纤细又柔软的身段。

  「你是谁……」

  「哼,原来是白天那个无礼的男子。竟又在这里出现!」

  杜德里面前的少女双手插腰,傲慢地说道。

  杜德里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心中仅存的一丝理性勉强理解了少女的话。「白天的——?」所以说,当时女神像脸部表情出现变化果然不是错觉罗?呃,还是说,现在眼前的东西也是错觉?

  「……你、你是……」

  少女用睥睨的眼神瞧著嘴巴一开一阖的杜德里说道:

  「就凭你这个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还敢对我的外表说三道四。还不快给我磕头谢罪。」

  虽然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看少女一副柳眉横竖、怒上眉梢的模样,即使是一直都没什么女人缘的杜德里,也知道这时候他应该要做些什么。

  他以跪坐的姿势重重地垂下头,前额都快要碰到地板了。

  「真是对不起!」

  少女杏眼圆睁,用鼻子哼道:

  「盲目的谢罪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哦。能清楚地分辨是否发自内心的实话,这一点可是我的专长呢!」

  虽然嘴巴上讲得这么刁钻,不过少女的脸色似乎和缓了许多。杜德里拚命安抚著如脱缰野马般狂跳不止的心脏,紧张地抬起头。

  「……那,你到底是谁?」

  他道出心中最初的疑惑。

  少女的脸色一变,将视线从杜德里身上栘开,迷失在遥远的彼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寂然地开口说道:

  「不知道。只记得从前被叫作神。」

  ——神!杜德里听到这个名词顿时无语。

  对杜德里而言,神是圣经里的辞汇。是天地的创造者、如天父般全能的存在。他绝对不算是虔诚的信徒——因为他在教会里打过瞌睡——不过,除此之外他并不打算信仰别的神。

  他也清楚世界上仍有其他神明的存在。例如白天见过的希腊雕像,那是神话中女神的象徵。当教会在罗马得势之前,主要的信仰仍是希腊的众神,这点知识杜德里也是明白的。

  博物馆里有好几尊神像,世界各地有这么多神——一想到这里,杜德里又问:

  「是那尊雕像……吗?」

  听到他自言自语时,少女笑了出来。

  「嗯嗯。不对。可是,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神竟然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开口质问神父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的话,可能当场就会被逐出教会了吧!然而也没有人能够证明圣经里的预言家究竟有没有见过神。没证据当然会让人感到怀疑。要人去信仰一个自己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教会历史中便包含了许多这类的故事。

  就算能了解先人们的辛苦,可是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自称是神的异国少女更令他感到困惑。杜德里只能呆愣愣地盯著少女。假如他是神学科的研究生,看到这种情形不知道会是喜极而泣还是怒火滔天呢?

  「我确实跟你们的神不太一样,可是从前的确有人称呼我为神。」

  少女一边说一边靠近杜德里。仔细一瞧少女移动时足尖并未着地,而是身躯彯在约莫膝上高度的空中,双腿几乎是静止不动的,宛如于冰面滑行般地移动着。

  「嗯?看样子你还是不相信吗?这样下去似乎有点不太方便。喂,给我看着!」

  少女忽然间对着杜德里伸出食指,瞬间产生的光芒让杜德里闭上了双眼。他透过眼皮依然感受到那个光芒有多耀眼。

  「咦,人类的肉体还真是不方便。喂,你少那么懦弱了,快给我张开眼睛!」

  随着她的话语,刺眼的光芒稍弱了些。杜德里惶然地睜开双眼,此时的他已经逐渐习惯了漂浮于虚空中的火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抵住了背后的玻璃柜。

  「啊!鬼、鬼火……?」

  「你这是什么更呀!我是看你在找点灯的东西才好心想帮你的耶!」

  少女突然做了个抛出火焰的姿态,火焰在空中画出抛物线,朝着杜德里飞了过去。

  「呃……好烫!」

  下一秒钟,额头及鼻尖传来的疼痛感让杜德里反射性地闭起眼睛、跌坐在地上。人体触碰到高温的东西会觉得疼痛,紧接著响起一阵令人厌恶的嘶嘶声。

  好不容易热度似乎停止了,他抬起头来、睁开眼睛想确认一下,发现有一团火焰正在他头上的位置飘浮著。由於火焰实在太近了才会这么烫。他试探性地抓了抓眼前的头发,没想到竟然已经烧焦了。

  「……哎呀!」

  杜德里面对浮在眼前的这团火焰,心里直发毛。他冒了一身冷汗,慢吞吞地站起身。

  「人类总是害怕黑暗,这团火焰就送你吧!」

  少女笑著指向火焰。先不管她的手段和技巧为何,少女弄出来的火焰正好可以清楚地照出展示室的全貌。就跟白天的时候一样,可以看见玻璃柜密实地沿著墙壁两侧排列,一直延伸到房间深处。可以确定杜德里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在博物馆其中一问展示室里。但此时他脑中的混乱程度也终於到了爆发点。

  「这是……什么东西!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情?难道这一切都是梦?」

  杜德里不停用力地搔著头,咬牙切齿地吼道。在他平凡的十八年生命里,从没听过、更没遇过这种怪事。

  少女先是不耐烦地瞧了瞧正在狂吼的杜德里,然後——

  「那你就自己好好地确认看看吧!」

  她指了指飘浮在杜德里旁边的火焰。飘著的火焰嘶的一声朝杜德里靠近。

  「烫!烫烫烫烫烫!」

  杜德里慌乱地往後退,火焰也跟著他移动。他绕来绕去就是逃不掉,转了几圈之後不小心撞上玻璃柜,杜德里发出惨叫。

  「呜呜呜……」

  先不要管似乎是——少女制造出来的——火焰,他撞到玻璃柜的肩膀确实感到剧烈的疼痛。这个状况不用乡想就知道了,也就是说……

  「……这不是梦呀……」

  杜德里垂下双肩。

  「你显现神迹的方式就是起火烧人吗?」

  这次换成杜德里对少女开口呛声,少女则是寂寞地笑了笑。

  「我是家庭的守护神。而家庭的中心便是灶炉,在灶炉之中的就是火。」

  少女吟唱似地说道。

  「灶炉的火?」

  杜德里呆呆地跟著复颂一次。在他的认知里,神明是全能的。

  「怎么觉得有种很土的感觉……」

  「闭嘴!我可是母亲之神,母亲是所有生命诞生的源头。」

  『母亲』这个字眼让杜德里联想到圣母玛莉亚。虽然玛莉亚并非上帝的孩子,可是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民依然信奉著弛。如此一来这个灶神也许具有相当的力量也说不定。

  「喂!还不快站起来!在我面前露出这种丑态你难道都不觉得可耻吗?」

  被这么一说,杜德里只好小心地避免再撞到箱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那么,小伙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你的面前现身吗?」

  少女双手插腰说道。杜德里除了摇头还是只能摇头。

  「其实也不是非你不可。只是从来没有人类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之所以会出现在你面前也只是凑巧。」

  杜德里皱了皱眉,听不懂少女究竟在说什么。

  「那……所以为什么?结论是?」

  「小伙子,我要你把放在那里的我的替身带出去!」

  少女指著那一排排其中一个玻璃柜说道。

  「带出去……你是说那个雕像吗?我怎么可能把那个东西从这间博物馆带出去啊!?」

  杜德里连忙反驳。

  「就因为这里是博物馆!」

  少女立刻以惊人的音量吼了回去。声音之大几乎令杜德里想要捣住耳朵。少女以连珠炮似的疯狂声音怒吼道:

  「对!这里是叫做博物馆!不仅是我,还从别的地方搜集了其他的东西,摆在这里供人观赏!在这里的人,还有来这里的人,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杜德里一时之问无法理解少女发火的原因,不过他听懂了一件事。

  「你……该不会是,住在雕像里面吧?」

  「是呀!你终於搞懂了!」

  听到杜德里的发问,少女挑了挑眉冷哼道:

  「我是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我诞生的地方。但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在那里我被称为神。人们尊敬我、畏惧我。只要季节变化,就会在我身旁举行祭祀,而我也一样爱护他们、保护他们远离灾厄。」

  少女靠近玻璃柜,从上往下俯视著。

  「这个物品是那边的人所做的,他们把这个当成是我在祭拜著。也因为他们祭拜这个东西,我才会寄宿在里面,可是……」

  她的眼神从雕像栘开,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曾几何时,他们遗忘了我。开始崇拜起其他土地孕育出的神,这个神像也埋进了土里。我一直看著这一切,然而如果没有人知道我,我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

  宗教的版图曾历经几次大变动,就连现在信徒众多的大型教会,都是在遭受到罗马帝国的镇压後才创立的,那时教会派遣了许多牧师造访信仰其他宗教的国家。只要在这个博物馆走一遭,就会发现由於单一神只信仰的缘故,许多不知名的神只便从此被埋没了。

  如果这名少女真的是个神,那么她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

  「但是最近有一些长得跟你很像的人类把我挖了出来。我被载到那艘大船上,最後运来这里。这些人洗掉我身上故乡的泥土,丢在地上,无礼地对待我。甚至还把我跟其他的东西一起展览!」

  少女以几近怒吼的声音喊道。

  这个国家因为贸易的关系常常往来各国,因此这座博物馆的收藏品也日益增加。博物馆想搜集的不仅是本国,还有各方国家的物品,这就是这尊美丽的雕像,也就是杜德里面前的少女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原本这些东西根本不可能被放在同一个地方的。

  只要置身於伦敦,便能绕世界一周,有人给了博物馆如此的评价。不过人们应该无法料想得到,原来运送的物件中竟然存在著这样的东西。甚至还把一位女神从异国给带了过来。

  「你……那个,想要回到原本你诞生的故乡去吗?」

  少女摇摇头。

  「就算回到那里,大概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了吧。说不怀念是骗人的,可是就算回去了也没什么意义。」

  少女露出了望远方的表情,也许在思念故乡了吧。不过她立刻又转向杜德里,有点像是尖叫地对他说:

  「反正最後都会被遗忘。这是我的命运。可是我就是无法忍受在这种地方让一堆人参观,再跟其他的神像一起腐朽。」

  喀……少女恨恨地咬牙切齿。

  「在那片土地上,我是唯一的神。就算被遗忘,只要能照顾著那些居民的後裔,我便能感到安心。但是在这里我不是神,这里的人既不让我生也不让我死,只能被毫无意义地保存著。你懂吗?现在的我只是一尊人偶而已,仅此而已。」

  听到少女的这段话,杜德里找不到任何字眼回应。

  「我没打算再回去,可是我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所以小伙子,你把我的雕像带出这个博物馆吧,至少这样我的心情会好一点。」

  少女正面睥睨著杜德里。杜德里则是连忙拒绝道:

  「我刚刚应该已经说过了,这里的展示物都是国家所有。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可是把东西从博物馆里带出去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想逃出去的话,乾脆自己……」

  「如果我自己能逃出去的话还需要你帮忙吗!」

  她的四周再次燃起火焰。烈焰如鞭子般朝杜德里扑了过去,他的身躯被火焰团团包围,杜德里动弹不得。这个火焰的热度跟刚刚一样,令他感到十分地疼痛。

  「小伙子!你竟然敢拒绝我!我叫你带出去你就给我带出去!」

  「可是……」

  火焰又更逼近了。杜德里的表情为之扭曲,他的手脚灼热得发痛,仿佛烈焰正沿著他的衣服烧了上来。

  「我、我知道了!」

  管它是犯罪还是什么都好,这些都没有保全性命来得重要。如果在法院上他对法官说明原委其实是被一名女神逼迫下所为的犯行,不知道会不会被采信。不过当杜德里如此惨叫过後,火焰是变得小了一点。

  「一开始答应不就没事了吗?」

  少女无趣地说完便收回了火焰。

  「说是要带出去嘛……」

  杜德里再次看了看玻璃柜。虽然没有火柴,然而藉著少女手中火焰的亮度,依然可以看得很清楚。玻璃柜看起来透明度高、材质极佳,而其边框是以桃木所制成的。中间有一个门可以取放东西,不过却是锁上的。一般人无法轻易地把东西取出来。

  「那个透明板子不是很脆弱吗?以前这里的人为了怕它破掉还费过一番心血。乾脆直接敲破就好啦!」

  身旁的少女乾脆地说道。杜德里当然不会同意这种粗暴的提议。

  「不,这样做会引起骚动,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安全的方法……」

  「不然你说应该要怎么办?」

  「……跟博物馆的人交涉,看看能不能给我?」

  「如果你觉得那样行得通的话,你就试试看。」

  少女似乎也是束手无策。虽说她随时都准备好再挥舞火焰之鞭,却又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反驳杜德里的提议。

  杜德里环顾四周,他发现有些能用的挡杆就放置在旁,挡杆的顶端有金属增加重量,可以为挥举时候增加助力。假设刚刚没有发现这个东西,他就能以『没有办法』当作藉口以回绝协助少女的要求。

  「哎,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

  他抓住挡杆哀号著。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竟然会为了一个女神在博物馆里用挡杆打破玻璃柜的玻璃?

  「我说你啊……」

  当杜德里抓著挡杆准备一杆敲下去的时候,忽然问又转向少女说道:

  「你叫作什么名字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是那片土地的语言中,母亲的意思。」

  「那我帮你取个名字吧。」

  听到杜德里这么说,少女眨了眨眼。

  「我本来就没有名字。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

  少女毫不介意地说道。杜德里想了想开口说道:

  「那么,爱达这个名字如何?念起来挺顺口的。」

  「那是什么意思?」

  「是这个国家常用的女性名字啦。」

  杜德里苦笑。虽然用英国人的名字来称呼一名异国少女,感觉实在很奇怪,可是这是他想到第一个名字。原本担心会挨骂,因此叫起来有点生硬。不过少女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跟著念了一遍。

  「你想取就取吧。」

  「就这么说定了。嗯,我的名字叫杜德里。」

  他话一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自我介绍还真是有点奇怪。

  「那么杜德里——赶快行动吧!」

  少女……不,爱达说完後,便以足尖点了点玻璃柜,示意他进行下一步动作。

  「果然还是得这么做啊……」

  杜德里沮丧地垂下肩膀。原本是努力想转栘话题,不过看样子一点用也没有。

  「我是被逼的,我真的是被逼的……」

  他边念边将挡杆高举。眼睛紧紧闭上,一口气挥了下去。

  选定标的物,嘎砰!一阵巨大的声音响起,玻璃破碎,露出里面的展示物。爱达开心地大喊:

  「干得好,小伙子!」

  刚刚的自我介绍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嘛!在爱达的催促下,杜德里则连忙将手伸向玻璃柜。此时他注意到一件事情……

  「咦?锁是开的……?」

  仔细一看,玻璃门前锁头的的锁是开着的。原本应该要锁上的柜子,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上锁。本来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可以发现,根本不需要弄破玻璃柜。一想到自己的愚蠢,杜德里便不禁抬头望天花板。

  他小心地、慢慢地从玻璃柜里取出雕像。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玻璃打破了,展示物也抢走了,不快点走人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原本想干脆躲在博物馆直到早上,不过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太妙吧。

  「首先……」

  正当他手里揣着雕像想要溜之大吉时,馆内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声音是从哪边传来的?」

  「好像是第三展览室的样子。」

  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杜德里脸色大变。

  原来馆内还有警卫和管理员呀!说话的声音虽然没有被听见,不过弄破玻璃这么大的声响,他们不可能听不到。要是管理员过来时看到杜德里拿着挡杆,那根本就是百口莫辩。

  「完了!」

  杜德里慌慌张张地想要逃离现场时,已经来不及了。

  「喂!我都照了你的话做了,那你也想想办法吧!」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人类的事情人类自己去解决吧!」

  「你太过分了吧!如果我被抓走,你也会很困扰吧!」

  此时,已有几盏灯光正逐渐朝他们逼近。杜德里正准备逃跑,但一群男人已经出现在他面前,面目狰狞地盯著他看。

  其中一个男人往前踏出一步,杜德里只能苦笑地看著他。

  站在杜德里面前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跟身形矮瘦的杜德里比起来,老人的身形高大魁梧,发油规炬地梳齐满头白发,连胡须也修剪得宜,整体穿著十分高雅。与一般脸色苍白的博物馆研究员比起来,他的绅士气质显得十分不寻常。

  「这种时候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站在最前面的男子如此说道。表情虽不严厉,语气却充满斥责。无形的压迫感让杜德里不禁後退了几步。

  「不……那个……」

  「我是博物馆的馆长帕尼兹。如果你没办法把事情交代清楚,那你最好有被送进伦敦警察局的心理准备。」

  这个叫帕尼兹的男人……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杜德里听著听著只能缩著身体。

  「年轻人,先报出你的名字吧!」

  「杜德里……杜德里·莱纳斯。」

  虽然想要捏造假名,不过迫於馆长的气势,他实在没那个胆子。

  「你有上学吗?哪一问学校?」

  「伦敦大学国王学院……伦敦大学一年级。」

  「大学生吗?我还以为是高中生。」

  帕尼兹耸耸肩。大概因为杜德里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吧,个子瘦小再加上一张娃娃脸,使得他总是被错估年龄,这也是杜德里的烦恼之一。

  「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吗?是一间很优秀的学校嘛,这种时间你待在这里是想要干什么?」

  帕尼兹用他的大掌抓住杜德里的肩膀。杜德里扭了扭身体想要摆脱,不过帕尼兹的力气实在太大,使他动弹不得。

  「据我观察,你是想要把现在手里拿著的雕像给偷出来,所以才用右手拿著的挡杆把玻璃给敲破,我说得没错吧?」

  帕尼兹以审问般地口吻说话,让杜德里没胆否认也不敢承认,只能一直沉默。而帕尼兹则依旧板著一张脸说道:

  「你倒是说说看呀!目前的证据都对你很不利哟。」

  帕尼兹抓住他肩膀的手再度施力,让杜德里痛得脸都扭曲了。

  「不,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个奇装异服的神突然出现,命令我把这个拿出去。」

  全伦敦应该不会有人白痴到真的相信他的说辞吧!帕尼兹呆了一下,把手从杜德里的肩膀上抽了回来。

  「那好吧,你还有一个选择。看你是要去警察局,还是去医院。我先带你到医院好了,看看是要直接住院观察还是送警察局。」

  帕尼兹直觉杜德里头脑有问题,完全不相信他。毕竟就连杜德里自己听到这样的说辞时,恐怕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然而他实在不想被送到医院,於是连忙反驳道:

  「你看!那边那个家伙,穿著红色的衣服……」

  帕尼兹闻言回头过去,可是看到的只有玻璃柜中的一片漆黑。

  「咦?……呃,啊!」

  记得爱达忽然现身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你看得见我吗?」当时杜德里只觉得碰到妖怪了。这也就是说,并非每个人都看得到她吗?

  「被逃掉了。」

  杜德里垂头丧气地低喃著。帕尼兹揉了揉下巴,转身面对身後的那群男人。

  「先去找找看馆内还有没有其他人。这个年轻人说那个人穿著红色的衣服。」

  话是这么说,不过帕尼兹还是一脸根本不信的表情。馆员们虽然惊讶的表情,还是依照馆长的指示散了开来。帕尼兹看著他们的动作,又转同杜德里面前。

  「要免除你的罪行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你看见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说的红衣少女,是不是在那尊雕像旁边?」

  「嗯嗯,对……」

  刚回应问话的杜德里十分惊讶。他明明只说「穿红衣服的家伙」。帕尼兹怎么会知道是一名少女呢?

  「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的少女是不是身上裹著看起来像红布似的衣服,有著褐色皮肤和大大的眼睛,是个纤细的美少女?」

  当帕尼兹说到美少女这三个字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无力。什德里非常惊讶地点点头。

  「我果然没看错。」

  帕尼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抚摸胡须。

  「原来你也看过她呀……」

  「我看过几次类似的身影。不可能是来这里参观的访客,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问博物馆里面?」

  帕尼兹逼近杜德里,又用手抓住他的肩膀。

  「我是不管她是哪里来的人,如果她对这里的人造成影响,我就一定得拟出一些对策才行。可是除了我之外,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看到她的这件事情。你说说看,那到底是什么?」

  帕尼兹连珠炮似地问完一堆话,杜德里却无法立即回答出来。

  「不……我也……不清楚。只是……一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少女的声音突然在杜德里耳畔响起。

  两人中间忽然冒出几团卷著复杂螺旋波纹的火焰,而在燃烧的火焰中间,浮现一道红色的身影。下一瞬间,一个穿著异国服饰、容貌姣好的少女出现在他们眼前。

  「爱达!你刚刚突然不见,害我被当成小偷……」

  「他既然都问我是谁了,那我就说给他听罗!」

  「她就是我见过的那名少女吗?」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发声。然後每个人又都在说完话後急忙地捂住嘴巴。

  「嗯嗯,先整理一下目前的状况。杜德里同学,你说的少女就是那个女孩吗?」

  帕尼兹清了清喉咙後开口问道。杜德里则是轻轻地领首。

  「我看过好几次的女性好像就是她。也就是说,我们两人都同时看见她从火焰里面出现。」

  帕尼兹的目光瞄向爱达。

  「那……爱达是你的名字吗?你告诉杜德里说你是神。不过我想更深入了解你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帕尼兹向爱达伸出手。他的姿势看起来像在舞会中邀请舞伴的样子,似乎不适合出现在夜晚的博物馆中。

  「罗唆!竟敢用这种态度来质问我!」

  看样子他的动作并没有打动爱达的心。她语带不屑地啐道:

  「你是这所博物馆的主人对吧?竟然把我关在这里,把我当人偶一样对待。今天得让你吃点苦头!」

  爱达的四周再度冒出火焰。火焰如同刚才一样将帕尼兹团团围住。

  「看来我好像被讨厌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被任何女性讨厌过啊。」

  即使全身都被火焰所包围,帕尼兹依然纹风不动,只是露出苦笑。

  「慢、慢著!你、不会是真的想杀了他吧!」

  团团火焰逐渐靠拢,仿佛就要烧到帕尼兹了。杜德里慌乱地想要阻止爱达,但伸向她的手在碰到一阵阻力後,便直接地穿过了她的身体。杜德里看到自己的手穿透少女的腹部和衣服,也吓了一跳,少女并不以为意,只是皱了皱眉头。

  「你这家伙也是一样的罗唆。」

  爱达叹息著将围住帕尼兹的火焰收了回来。杜德里惶恐地将手从爱达那里抽了回来,来回仔细地端详著,看来上面并没有沾到任何血迹,而爱达则是双手环在胸前。

  「杜德里,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破坏展示柜的小偷。我为刚刚的失礼向你道歉……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想要问你。另外,爱达小姐,你似乎对我有一些误会,我也想跟你谈一谈。」

  帕尼兹说完话便指向自己身後,博物馆的内部。

  「我带你们到我里面的办公室,我会跟其他馆员说明,这件事由我全权处理即可。」

  帕尼兹说完後便开始移动。杜德里则是瞧了瞧爱达,她一脸失望地盯著帕尼兹。一直呆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杜德里连忙跟在帕尼兹身後。在他背後,走路无声无息的爱达依然跟著他。

  「博物馆里除了展示室之外的地方,便是研究问以及馆员的宿舍。」

  帕尼兹边走边向杜德里介绍著。

  馆员们的工作区域应该位於博物馆内部。这栋建筑物的构造十分复杂,杜德里决定跟著帕尼兹走,不久之後就遇到了一名馆员。

  「馆长,这个年轻人……」

  「我正要带他到房间里好好地询问一下,事情好像另有隐情。你叫馆里的其他人都集合起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馆员听到指示後敬个礼便走掉了,缩在帕尼兹身後的杜德里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帕尼兹打开电灯,装饰在平台上一尊白色的雕像便浮现在眼前。这里是杜德里白天也见过的希腊雕像展示室。

  「真是个美丽的女性,可惜没有脸。」

  帕尼兹回过头,咧嘴一笑。

  「我也这么……觉得。」

  先不说仅仅只是一名参观者的杜德里,世界数一数二的博物馆馆长在艺术品前面说出这种话适当吗?杜德里在心中沉吟著。

  「腰部以及臀部的表现实在太完美了。简直把女性的美发挥到极致。爱达小姐,你也这么觉得吧?」

  帕尼兹看著爱达笑了笑。

  「我觉得你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异国人,可惜胸部和臀部却这么单薄……」

  「吵死了!这并不是我本来的样子。你要是看到我的本来面貌,保证会把你给迷死!」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啊,真希望有这个荣幸能看到。」

  帕尼兹呵呵地笑了出来。不知道爱达是不是真的觉得很郁闷,只见她转身正面迎向帕尼兹。

  「你给我看清楚了,我哪里比不上那块石头……」

  爱达只用一大块布缠住身体,以绳结遮住重点部位而已。爱达一挺胸,身上的布就微微地松脱开来,肌肤从布片当中隐隐约约地露出来。杜德里顿时慌张起来。

  「你在做什么啊!你这副打扮就已经够伤风败俗的了!」

  应该是要阻止她还是栘开视线,杜德里为此迟疑了一下,然後一个重心不稳,朝著爱达倒了下去。

  他碰到她身体的那一瞬间,手中似乎传来了柔软的触感。纤细的肩膀还有……

  但是这个触感只维持了一下子。在一阵阻力之後,杜德里的手又贯穿了爱达的身体,整个人扑倒在地。

  杜德里的额头顶著地板,一会儿後他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呆坐在地上的他愣愣地盯著自己的双手。并不是因为贯穿了爱达的身体的关系,而是那一瞬间的柔软触感还残留在他的掌心。

  「……胸部。」

  「绅士该有的举止」中包括了对女性的态度。温柔地对待女性,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触碰女性的胸部。特别是性观念较为保守的这个时代,女性都会避讳谈到自己的身体,然而刚刚自己竟然做出这种事。

  「不,那只是单纯的意外……」

  杜德里急忙解释著。爱达则一脸「你是笨蛋吗?」的表情睥睨著他道:

  「你在慌个什么劲啊?」

  「哦哦,如何?爱达小姐的身材和雕像比起来谁比较丰满?不过她现在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将来倒是比较值得期待……」

  帕尼兹有点坏坏地笑著靠了过来,他凑向杜德里悄悄地如此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你不想跟我说是吧。爱达小姐,既然杜德里同学都摸过了,我没摸到好像太不公平了。请务必也让我……」

  「烦死了!你这个欲望集合体!我干嘛要让你这么做啊!」

  转头对爱达发话的帕尼兹,瞬间就被包围在火焰之中。

  杜德里张大了嘴,呆呆地望著他们。爱达完全不在意,帕尼兹则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

  杜德里觉得有种莫名的难堪,他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

  「嗯,先不管爱达小姐的美貌。与这尊女神完全不同的是,这个国家女性的打扮实在是让人为之叹息。把腰束得那么细,然後套著跟气球没两样的裙子,她们怎么会觉得那样好看啊?」

  帕尼兹对著杜德里苦笑,双手像演说似地高高挥舞如此说道。

  杜德里在故乡有一个姊姊。所以他知道女性说什么都要把束腰穿上去的辛苦。因为她们坚信腰愈细就愈美丽。

  「大家明明都认同这尊女神的美丽,但却没有人照著打扮,真是不可思议。不小心露个小脚就大声嚷嚷,还羞红一张脸。」

  现代的女性十分忌讳露出肌肤。对此杜德里并不特别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与露出面积颇大的女神相比,确实有著很大的差别。

  「明明在别人面前不愿意过分暴露,可是真实的内心又不是这样想的。你去过坎辛顿的博物馆吗?那里有一尊米开朗基罗所雕刻的大卫复制雕像。女人们总是特别停在那尊裸男像前,十分感兴趣地观赏著。看起来一副对男人十分饥渴的模样。」

  看著一脸笑容的帕尼兹,杜德里不由得头痛了起来。年轻人如果自称从来没有跟朋友聊起这类脸红心跳的事绝对是骗人的,不过没想到这些话竟然会从一个博物馆的馆长口中说出来。

  「……这个人真的是这里的馆长吗?」

  他用帕尼兹听不到的音量小声叹息道。大英博物馆中收藏著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珍贵物品,身为—馆之长的他说出这种话恰当吗?

  常他们说话的时候,扇挂杵『馆长室』牌子的门扉出现在他们眼前。看著帕尼兹熟悉地开门的样子,他应该真的是这里的主人吧。

  「这么说来——」

  里面的设计比想像的还要整洁,有办公桌和书桌,以及招待客人的沙发。帕尼兹示意杜德里坐下。

  「我还没介纠我的名字。我叫作安东尼奥·帕尼兹。」

  帕尼兹说完後便伸出了右手。

  「安东尼奥……先生吗?」

  安东尼奥是意大利的名字。虽然这个国家里有许多人也有相同的名字,不过用英文发音都会变成安东尼。杜德里联想到帕兹说话时特有的腔调。

  「莫非您是意人利人?」

  「是的。我出生於摩德纳公国……已经离开那里好久好久了。」

  握住杜德里的手的帕尼兹忽然露出寂寞的表情。看着坐在沙发旁边的爱达,她正用一幅百般无聊的模样把玩着自己的头发。

  大英博物馆馆长偶尔也会出现在报纸上,是个待遇十分优渥的职位。这个职位竟然会任用外国来人担任,这点实在让杜德里威到十分惊讶……他小小声地沉吟著

  杜德里和帕尼兹面对面坐著,爱达却飘在杜德里的身旁。要不是人类的她好好的坐下让脚休息一下,应该是不太可能的事。

  「那么,爱达小姐。你为什么要强迫这个年轻人破坏玻璃柜呢?」

  帕尼兹双手环胸说道。爱达则迅速地把脸栘开。

  「……哼。」

  她并没有回答。帕尼兹眉头微皱转向杜德里。

  「异国的淑女生气了。那我还是先问你比较好。」

  他耸耸肩说道。话虽如此,杜德里其实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告诉他。

  因此杜德里只好把刚刚从爱达口中听来的话再次原封不动地跟帕尼兹说了一遍。无论在异国被供奉,被土壤掩埋後便一直待在地下,还有最近才被挖掘出来的事。

  「他说的这些应该没错吧?」

  帕尼兹一脸认真严肃地听著这些没有根据的言论,直直地望向爱达问道。

  听到帕尼兹这么问,爱达仍旧没有回答他。

  「我在这间博物馆里,见过你以及和你一样类似的存在好几次。」

  帕尼兹接下来所说的话让她的表情梢梢有些改变。

  「你穿著红色衣服站在雕像旁边,还有脸色苍白的老人家以及可爱的小孩。每个人都站在展示物旁边盯著来访的客人和馆员们。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错觉,不过你现在却真的出现在这里。告诉我,你们究竟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一个神。」

  爱达对著帕尼兹哼笑了一声,而帕尼兹却摇了摇头。

  「那么,这个神究竟又是怎样的存在?应该跟教会说的天父完全不一样吧。在那边的希腊雕像旁边也站著女神吗?」

  帕尼兹双手合十贴著额头,看起来好像在教会中对著神祈祷的样子。

  「……我不知道。等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个土地上了。人们把那尊雕像当作是我,所以我才会寄宿在那里。」

  爱达把刚刚跟杜德里说过的话再重复了一次。

  她并非有条有理地回应帕尼兹的问题,而是勉强挤出答案。恐怕对爱达而言,那就是唯一的真实吧。

  她是怎么『诞生』的,这点她本人也不清楚。从前,在遥远的地方有人把她当作神一般供奉,这对她而言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神……吗?神呀!」

  帕尼兹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杜德里同学,你读过查尔斯·达尔文的著作吗?」

  「没有。是『物种起源』这本书吗?我只听说过书名而已。」

  帕尼兹突然说出的书名,大概是五年前发表的著作。

  「我自己也不是完全赞同那本书里面所有的内容……不过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所谓的生物就是从鱼类进化为人类,就如石头在坡道上翻滚一样,只是偶然问的连锁产物。他认为在这通往繁荣未来的道路上并没有神的意志参杂在其中。」

  换句话说,就是达尔文的物竞天择。根据这个理论,生物在严苛的自然环境中,会进化成较容易生存的型态。例如为了在高处获取食物,於是就产生了长脖子的生物。

  也就是说,现在人类这种生物也只是进化过程中的其中之一而已。人类并不是由神做出来跟自己类似的生物。这是那个研究学家极力提倡的理论。

  「那……」

  「但是爱达所言却跟这种理论共俘。或许是创造天地的什么孕育了她,也或许是其他东西。但是她之所以会以人类的姿态守护著人类,会不会是其他的人类这么希望的缘故呢?」

  人们觉得她是神,所以她就变成了神——

  「啊……」

  杜德里盯著爱达。她是家庭、炉灶、火焰之神,她是这么说的。因为人类觉得这些东西很重要,所以她才会守护著它们吗?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爱达皱著眉头说道。看起来她应该是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可是,我无法忍受待在这里当作被观赏的物品。以前你认为只是人偶的东西,其实有著自己的意志,这一点你应该也有所认识了吧。你能理解被其他无知之人笑著指指点点的心情吗?所以我才会叫这个小伙子带我出去。这样算有回答了你的问题吗?你满意了吗?」

  爱达冷冷地说完後,斜睨著帕尼兹。杜德里则是身体微微一颤。

  「就算是古老女神的愿望,身为馆长的我仍然无法答应。」

  帕尼兹果断地说道。杜德里露出放弃的表情,爱达则是表情一僵。

  「你这家伙,难道没有听懂我说的……」

  「这里是博物馆。是研究世界历史并展示给人们了解的地方。你的雕像是宝贵的文化遗产,不能就这么失去了。」

  帕尼兹边说边调整姿势。

  「是吗,这里叫作博物馆,专门摆乱七八糟东西让人观赏的小房间……」

  爱达正对著帕尼兹。不知道为什么,杜德里好像看见火花啪滋啪滋随处四散的样子,身体不经意地缩了起来。爱达又接著说道:

  「对,这里是博物馆。把我定义成边境之神,拿来跟其他的神比较,然后再嘲笑我是被人给遗忘的神!你这浑蛋想教我继续承受这种痛苦吗!」

  爱达似乎被惹毛似地大吼著。杜德里只能呆呆地盯著继续怒吼的爱达。

  她身上传达出来的情绪已经不再是漠然这两个字可以形容。在激动当中杜备里渐渐可以明自爱达愤怒的原因。

  原来在遥远的故乡里,对她而言世界只有她与人类而已。她守护著人类,当她被遗忘後也依然持续守护著未来。然而在这间博物馆每个房间当中的绘画和雕像旁,却只挂了『某某女神』的牌子。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信仰,去比较研究应该是博物馆的使命。但她不仅从人之上的地位被扯了下来,甚至还被拿去与其它神明比较後遭受否定,这应该是最让她感到愤怒的理由吧。

  自己是个特别的存在,这应该是她的坚持吧。

  爱达裙摆一翻,转过了身子。杜德里注意到她的手正紧紧地揪著布边。正当他为了说些什么而打算起身时,帕尼兹却先他一步。

  「我并没有嘲笑古代神明的意思,这样一来也就等於否定所有的古人。」

  帕尼兹冲著爱达微微地一笑说道:

  「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情或许不是你的本意。但是我相信这个博物馆是为了人民而存在的。你也依然爱著人类,为了他们而努力到现在对吧?那能不能请你释怀,不要再生气了呢?爱达小姐。」

  帕尼兹静静地说完後叹了一口气。爱达转身看著他,挑了挑眉毛说:

  「为这些对我无礼至极的人类存在?你倒是说说看,博物馆是能对他们产生什么用途?」

  「人类会检视历史、回顾过去,然後朝著未来前进——虽说这句话也是引用古文。」

  帕尼兹确实制住了爱达的愤怒。这让杜德里不禁感到佩服。看来帕尼兹是真的有资格作为国家博物馆馆长。

  「但是……」

  帕尼兹像是突然问想起什么似地继续说道:

  「把雕像带出去会让人很困扰,拒绝美女的请求又十分令人泄气。而你看来似乎也不打算放弃离开这个博物馆,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突然说出这些话,让杜德里和爱达都不由得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个雕像现在还放在展示柜的旁边。可是你却身在这里,这就表示你并不一定要在雕像旁边才能行动吧?伦敦这里离你的故土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差别也很大对吧?要不要出去试试看呢?」

  「……是吗?不过那个雕像目前确实不在这里。」

  听到帕尼兹的提议,杜德里慌慌张张地问著爱达。爱达则是脸色凝重的点头同意。

  「我能够活动的地方,就是知道我存在的人类其活动范围……所以以前我还可以往返于较远的距离,自从被埋在七里後就只能待在雕像的旁边了。」

  如同帕尼兹刚刚所言——人类把她当神她就是神。所以赐与她神之力不是别人,应该说是她的信徒吧!

  「原来如此。要得到女神的恩惠就必须相信她的存在。」

  帕尼兹了解似地点了一下头,然後——

  「这么一来,这个年轻人能去的地方你应该也能去罗?」

  他一边笑著,一边用眼神一不意杜德里。

  「你就好好地去看一看信奉其他神明的国家又是什么样的世界吧。」

  「……呃,我吗?」

  杜德里慌张地问道。看来帕尼兹已经确定杜德里与爱达能够一起行动的样子,不过杜德里仍然需要做些心理准备。

  「你应该不会想跟我在一起吧?我几乎每天都待在这问博物馆里面。啊,不过下礼拜会有与政府官员的交流,你要一起来吗?可以快乐地打发时间喔!」

  他笑著伸出手,那动作是针对爱达而不是杜德里。

  爱达双手环胸,一副正在思索的样子。就这样答应帕尼兹的提议好像有点太简单了,可是她再也不想跟之前一样,继续待在雕像旁边受气。火焰女神似乎已经迅速地作出决定。她立刻抬头,朝著杜德里发出宣言:

  「就这么办。小伙子,就由你来为我介绍这个世界吧!」

  杜德里不由得仰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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