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第三章

  热衷於恶魔圣经的男人遭到杀害。

  卡特莱德被杀的消息被披露之後,後绩报导持续延烧。因为是和之前引起骚动的圣经有关的人物,所以从遗体状态到被害人的行动为止,全都被虚实交错的报导出来。

  在那些报导之中,几乎像是在加油添醋的是『每日记事』报,记者当然是雷恩•亚邦斯。她用强烈的讽刺笔调写著:胡乱使用邪恶的文字来迷惑人们的男人,连自己的生命也被恶魔夺走了。

  毕竟在卡特莱德的遗体旁,还留下了二行辱神的言语」的讯息。虽然不清楚犯人是怎样的人,不过『恶魔圣经』肯定是引爆的关键。

  「难道不是偶然吗?在那本圣经上所出现的恶魔词汇。」

  为了比对内容杜德里买来好几家的报纸——虽然内容都是大同小异——杜德里站在堆满报纸的桌前,双手抱胸沉吟著。

  那本圣经除了传达袭击的讯息以外,很难想到其他目的。可是现实中发生了像这样的事件後,让他不禁思考:自己是不是疏忽了什么事?杜德里花了大约两天思考著那所谓的『什么事』,但依旧找不到答案。

  所谓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就是关键所在。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应该藏有卡特莱德丧命的真相才对。只是就目前情况而言,光靠那些片段是推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的。

  「结果是情报不够吗?」

  他得出这种结论。要是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也只能在逮捕犯人後再询问了吧。虽然*苏格兰场拚命的在追查,但目前似乎还没发现有力的线索。(译注:伦敦的警备总部,负责维持治安及交通。)

  报纸上也详细描写了被杀害时的状况,包括住址、推定死亡时间、第一发现者。

  「……咦?」

  杜德里发出了小声惊呼。

  案发现场的地名他听过,是他前几天才去过的地方——格莱斯顿的、城内宅邸所在地,也是伦敦高级住宅区之一。他看了看详细的地址,离格莱斯顿的屋子非常近。(译注:城内宅邸【TownHouse】中,是三间以上的房屋并排,屋型较狭长,也较独立屋小的住宅。)

  而且,杀害时间还是当天深夜。也就是说,当杜德里对游戏产生兴趣的同时,附近正有命案发生。

  那个晚宴明明非常愉快,但知道了这件事後便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杜德里沉吟著并扫视著目前所有的目击线索,皱起了眉头。

  因为是高级住宅区,不太会有醉汉在夜间经过。是一个在路边拉客的妓女::这种女性在伦敦四处都有—;刚好经过附近,记得有和谁擦身而过。她说,是戴著高礼帽、立起大衣衣领的男子。可是,光靠这点还算不上是什么线索。毕竟社会上的男性有一半都是这种打扮。

  要说稍微有用的情报的话,只有身材矮小瘦弱这部分吧。因为身高和大衣长度很不合,彷佛是拖著衣服行走,所以印象才格外深刻,目击女性的证言是这么说的。

  「唉……」

  虽是这么说,但因为是夜晚所以也没看见脸的样子。光靠这点线索,负责追查的警察也相当辛苦。毕竟,这是个连女性都会穿男装的时代。

  「——咦?」

  一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纸面上的记述。

  话说回来,自己以前难道没看过这样的装扮吗?帽子低得看不清脸孔、身高比自己还矮、声音低沉、举止优雅的『绅士』。

  是海伦!要是看到扮男装在外走动的她的话,不就会得到这样的证言吗?想到这点之後,杜德里的胃忍不住抽痛起来、全身发冷。虽然他不认为海伦会做出这种事情,但是已产生的不安很难消失。

  杜德里从宿舍配置的书架上拿出伦敦的详细地图。他确认之後发现,从格莱斯顿宅邸走到案发现场用不到十分钟。虽说是夜晚,只要有灯光的话,走路并不成问题。

  接著他也想起来了。海伦在当天晚上,曾经悄悄地避开众人离开会场过。再次看到她时,中间大约经过了二十到三十分钟。

  也就是说,海伦有可能在当晚离开晚宴会场杀害了卡特莱德。这不但十分符合推论的状况,更重要的是她有动机。她认为自己被卡特莱德背叛了,尽管在报纸上强烈的反击了,要是她的恨意未消的话——

  「不会……吧。」

  就算找了几种说法来否定这个推论,却马上被推翻。海伦穿的是晚礼服,那不是能简单变装的服装吧?不,海伦穿的是很合身的衣服,只要在外面罩上大衣,再用高礼帽藏起扎住的头发,应该很简单就能变装了。还有……

  「又在烦恼什么啦?」

  他的眼睛转呀转地思索著。爱达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杜德里产生好像把头抬出水面拚命呼吸新鲜空气的心情。原本紊乱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

  「嗳,爱达。那个海伦她……」

  可是杜德里开口之後便又沉默了。这只是他自己的推理,不能随意对别人说。

  在再度陷入沉思的杜德里面前,爱达叹了口气。

  「那个女孩怎么了吗?」

  她身形灵巧地降低了高度,在杜德里的耳边细语著。杜德里随即出现了很有趣的反应。

  「哇啊?」

  他像是跳起来般整个人向後仰,并顺势从椅子上摔下来,头部狠狠地撞到地板上。接著倒下的椅子椅角又戳中他的肚子,只听到他发出一声惨叫。

  「……拜、拜托你放过我吧。」

  「竟然敢在我的面前想其他女人,你还真够大胆啊。」

  爱达像是骑马般坐到杜德里的肚子上。由於她没实体化,所以本身没有重量,照理说,杜德里可以不管她直接坐起来,但他却完全不敢动弹。

  「你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不管怎样,你可是说过那些话的……」

  「咦?……啊!」

  杜德里想起,这么说来,之前喝醉的自己似乎说过些什么。因为忙於处理後来发生的事,还没有问过自己当时到底说过什么。

  「等一下,我到底说过了什么……」

  「你不敢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吗?你这个花心的家伙。」

  被狠狠瞪著让杜德里回不了嘴。他不禁想著自己以後不能再喝酒了,他暗自下了这种奇怪的决心。

  「不是,那个……是我不好,所以希望你能告诉我……」

  「谁知道呢。你自己想啊,我可没义务要告诉你。」

  「我要是想得起来,哪还需要你告诉我啊!」

  爱达似乎这样就气消了,终於从他的腹部离开。杜德里坐起身来,一边把倒下的椅子拉回原位,一边瞄著桌上的报纸。

  「真是得不到教训的家伙。你给我适可而止,不要再乱想了!」

  爱达一边说著,一边用实体化的手指用力弹了杜德里的额头。

  海伦在博物馆里漫无目的地走著。

  她原本就是个好学的孩子。虽然也读过老家图书室里的书,但却被父亲和保姆说「女生就算学识渊博,结果也只是嫁不出去而已」,然後把书全收走了。在女子学校学的东西都没什么帮助,现在海伦所拥有的知识是她趁著空闲时间阅读,以及来到伦敦後学习得来的。

  这么说来,积极给予她这个机会的也是卡特莱德。不过海伦摇了摇头,挥去脑中的这个念头,她望著眼前的大理石雕像。

  经过雕像群,踏进房间里面。她并不清楚收藏在玻璃柜中的展示品有著怎么样的历史,但光看这些鲜艳的色彩就让人觉得大饱眼福了。

  这问博物馆里虽然收藏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但描写神或神话的收藏品特别的多。让人们为了举行祭祀而聚集在一起的最大动机,果然还是对神明的崇敬吧。老实说,那种心境是海伦所无法理解的。但单就艺术品而言,这些收藏确实是有价值的,所以她用不可不看的心情,快速地浏览过这些展示品。

  「唔……」

  突然问,海伦回过头。她感觉有人注视著自己,心想是不是有认识的人在这里,然而却并非如此。目前在这问展览室中只有海伦和另外几个人而已。那道视线是从不可能有人的天花板投过来——

  她顺著过去的经验将视线往上栘,映入眼中的是大得近乎奢侈的宽广空间。在玻璃柜之上,直到高高的大花板之间,确实有某种物体存在。

  海伦停下了脚步。那是人吗?从外型很难确定。存在戚稀薄、像是由雾所形成的男子人影摇曳地俯视著海伦。在她呆呆地持续望著的时候,那道人影缓缓地变成透明,最後完全融入周遭的景物之中。

  「那是……什么?」

  她想起了从前在梦中看到的那匹黑马。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不可能看到的东西。但为什么自己现在又看到了呢?

  「——恶魔。」

  这个词汇脱口而出。无意问说出口後,她惊讶地捣住自己的嘴。可是,在安静的室内,她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加快。

  恶魔。照理说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以前虽然写了很多关於恶魔的报导,但都是为了指出圣经的奇怪之处以及弹劾卡特莱德,海伦本身并不相信所谓恶魔的诅咒之类的事情。相反的,她总觉得对不存在的东西威到恐惧害怕、慌慌张张的读者们很好笑。

  照理说应该是那样的。可是现在自己看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可正是除了恶魔之外,想不到其他说明了不是吗?

  「这太愚蠢了。」

  即使这么自言自语著,海伦却已经不能在头顶上看见任何东西。

  「什么恶魔……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不记得自己有崇拜过恶魔,说起来她忙得连教会都很少踏进去。

  在呆立著的时候,她又想起了自己所写的文章——沉迷於恶魔圣经的男人被杀害了。

  她仍然如此贬抑著死亡的卡特莱德。然而与『恶魔圣经』有关的并不止卡特莱德。虽然伪造那圣经的是卡特莱德,不过把它拿到博物馆还继续当成报导书写的,是海伦。

  自己不也正是处於沉迷於那本圣经中之『恶魔』的位置上吗?

  「……不会吧。」

  她忍不住低语後苦笑。那次格莱斯顿袭击未遂事件,已经证明了圣经上出现恶魔字眼只不过是偶然而已。所有一切都是在现实中发生的事,其中并没有不明存在物体所能够介入的余地。

  可是,卡特莱德最後却迎向了那样的末路。很难保证和他有关连的自己,不会碰上同样的遭遇——不对,其实已经碰上了。那次在米尔班克袭击格莱斯顿时,不知足谁喊出了她真正的名字。在那之後由於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怪事,所以她也渐渐放松了警戒心。

  要是引发灾难就被称为恶魔的话,那么她说不定早就被恶魔迷惑了。现在,也只不过是加上致命一击而已。不过,恶魔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的吧。总有一天,会将自己导向毁灭一途。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明天吗?十年後吗?直到那天为止,自己得一直过著胆颤心惊的生活吗?有没有能从这个恶魔手中逃离的方法呢……

  「这种事……」

  心跳愈来愈快,她的背上冒出了冷汗。不会有这种事的,海伦像是鼓励自己般低语著,就在这个时候

  「海伦小姐?」

  从背後传来呼唤的声音。海伦虽然吓了一跳,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转过身去。

  头顶上有著比谁都强烈的恶魔气息的男人,杜德里•莱纳斯正站在那里。

  杜德里出声之後,海伦便转身过来。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似乎多少有些吃惊,脸色不知为何亦有点阴沉。

  「你好!我合点事情想和你谈谈,不晓得方便吗?馆长也一起。」

  「好的。」

  海伦沉稳地微笑著。那是和平常一样的圆滑笑容。

  两人在馆内走著,进入最近才知道能进入的办公区的门,也已经适应总是乱七八糟堆放著杂物的通道,虽然海伦还是东张西望地看著四周。

  杜德里不发二曰地走著。虽然察觉到背後的海伦似乎有话要说,他却刻意加以忽略。杜德里思考著昨天的对话。

  『说不定,如果你就可能知道不是吗?』

  昨天,杜德里这么问著爱达。但爱达只是叹了口气,飘浮著翻身离开了他的视线。红色的布晃过他的眼角。

  『我确实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答案。不过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她这么说著,爱达不戚兴趣时的习惯又出现了,她用手指卷起自己的一束头发玩了起来。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的责任啊。』

  她朝杜德里瞥了一眼。正当杜德里考虑著该如何回答的时候——

  『以前你曾经说过。要是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向神祈求奇迹的话,那根本不是信仰。你现在不就正在做同样的事吗?』

  杜德里瞬间哑口无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类做不到的事。在那种时候,我会借出我仅有的力量。但这次的事情是靠你自己的力量就能解决的,而且你也该那样做。所以一切就交给你了。』

  杜德里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想用更轻松的方式来获得答案後,丧气的垂下肩膀。那时候,爱达缓缓地从空中降下来,很难得地面对著他,笑著对他说道:

  『神愿意出借力量的对象,是那种会尽己所能、做出最大努力的人哦。』

  因为这句话,杜德里才会来到海伦面前并开口叫住她。

  两人走著走著,很快就到了通道的尽头,在那里挂有写著『馆长室』的金属牌子。可是,敲了门之後却没人应门。

  「不在吗?」

  正这么说著的时候,门从里面自己打开厂。杜德里吓得往後跳,帕尼兹探出了头。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整理文件,手里还拿著一支笔。

  「哎呀,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事要跟您商量而已。如果您很忙的话,我改天再过来。」

  「不会,没关系。我这边也是持续做著无聊的工作,正觉得很烦躁呢。」

  帕尼兹向後退,招待杜德里和海伦进入了房内。办公桌上确实堆积了如山的文件,然後在那之中……

  「……咦?这个不就是那本圣经吗?」

  杜德里看到了那眼熟的深紫色皮革装订本。对啊,帕尼兹微微地点了头。

  「从警察那收到了提为证物的要求。说圣经是卡特莱德命案相关的重要证物。」

  在提到卡特莱德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知道海伦明显地栘开了眼神。这和她平常的反应完全不同,她的眼睛看向地面。确认这点後,杜德里知道自己的背後开始冒出冷汗。可能的话,他并不想迎接这样的结局。

  「那么,你要找我谈的是什么?」

  「不,真要说起来的话,是有事想和海伦小姐谈……只是希望馆长也在场。」

  杜德里露出暧昧的笑容,在客用沙发上坐了下来。原本皮肤就很白皙的海伦脸色愈来愈苍白,脸颊也失去血色。帕尼兹虽然皱起眉,却无言的催促著两人先开口。

  「海伦小姐,在参加晚宴那个晚上……一

  在杜德里开口的时候,房门再次传来敲门声。帕尼兹起身开了门,门外站著一名年轻的馆员。

  「馆长,打扰一下……」

  馆员悄声告诉了帕尼兹某件事。听完之後,帕尼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杜德里先生、艾薇丝小姐,我临时有点急事得赶过去处理,请你们在这边梢候。我不见得能马上回来,如果两位想回去的话,只要留下一张便条就可以下。一

  帕尼兹迅速的作出指示後,便和馆员一起离开了。被留下的两人对看了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杜德里胆怯地环顾四周。有帕尼兹在的话,至少还能帮忙壮壮胆,但这种天真的想法如今是派不上用场了。交给你了,他的脑中突然闪过爱达的那句话。

  「那么,要谈的事情是什么?」

  「呃……那个,在米尔班克的事件时,有个诱导著袭击行动的男人l你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吗?」

  「我不清楚。就算我认为肯定是卡特莱德先生指使的,不过在卡特莱德先生已死的现在,要想追查就很困难了。虽然警方似乎还在追查的样子。」

  海伦微微叹了口气,然後认真地盯著杜德里说:

  「……你刚刚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件事吧?刚才我听到你说晚上什么的,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打算先从简单的话题切人,但似乎一下就被识破了。杜德里不由得感到丢脸,便直接切入主题。

  「我想问的是,在格莱斯顿先生举行晚宴的那一晚,你曾经避开人们的视线,然後暂时离开过会场吧?你那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海伦沉默不语,再度栘开眼神。杜德里想说的是什么事,聪明的她应该立刻就了解才对。然而她只是露出无法形容的苦笑,转身面对杜德里。

  「女人有很多的秘密,绅士可是不能追问的哦。」

  杜德里出师不利地被海伦浇了盆冷水。他怀疑海伦是犯人之後,烦恼了很久,终於鼓起勇气询问,结果却被四两拨千金地转移话题,让他不禁火大了起来。

  「我是很认真的在问你!我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应该也有注意到,从很多方面考量那都是不可能的。你啊,不知道女性的礼服有多难穿脱吧?那是就算穿上大衣也不可能掩饰住的。」

  再怎么说海伦都是撰写报导的人,所以对命案的详细过程似乎也很了解。因此能确切地推测出杜德里的想法。

  「除此之外,虽说凑巧注意到我离席的似乎只有你,但也很难保证是这样。要是被大家怀疑的话,我也无法做出不在场证明。」

  海伦耸了耸肩。

  「也就是说,你的推论太过勉强了点。如果是我的话,才不会做这种危险的尝试,会采取更加确实的手段。」

  海伦无声地笑著。总算恢复她一贯的危险笑容。

  杜德里陷入沉默。真是的,海伦说的确实没错。如果她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对自己而言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他还是有不了解的地方。海伦还是没说明离席的原因,而且更重要的是刚才那阴沉的表情。

  海伦突然站了起来,走近帕尼兹的桌子。她静静抚摸著随意放在那上面的、那本排版错误圣经的深紫色封皮,她的表情再度阴沉了起来。

  「连正确辞汇都没有的圣经,就算拥有这个也没有用呢。」

  她低喃著这样的话语,给人一种想放手却又放不了手的印象。

  「这样的话……」

  果然海伦还是隐藏著些什么吧。正当杜德里要再度开口询问的时候,却听见外头传来匆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馆员从走廊上跑过去的样子。仔细听的话,还会听见像是「快点!」这种迫在眉睫的催促声。

  「怎么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海伦对气氛的变化相当敏戚,她迅速拾起眼来。在瞬间恢复了平常的记者姿态,快速地走向门边。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去看一下。」

  「请等一下,我也一起去。」

  他慌张地尾随在海伦身後。确实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似乎是在展览室那边的样子。这么说来,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他记得那时排版错误圣经的真相尚未明朗,有个思想激进的人跑来闹场。

  「…………!」

  杜德里他们总算从办公区跑出来,并了解到这次是上回事件的再现。不对,是比上次更为严重。

  首先是焦味刺激著嗅觉。事件似乎是发生在主馆的出入U,也就是那些希腊风格的柱子附近,能听见从那里传来哀叫声和怒吼。参观群众边尖叫边逃往馆内深处,和他们擦身而过,杜德里和海伦急忙奔向出人口。

  「什么……」

  靠近以後他们听见了大声的咆哮——那是男人的怒吼声,以及馆员们要压制住他的喊叫声。这情况也和上次相同,可是之前那次很轻易的便压制住了对方,为什么这次这么费力呢?

  好不容易总算抵达了现场,他从慌乱的人群中挤到前方。在闹事者的附近,馆员们正打算分头抓住他。但不管怎样就是无法靠近,馆员们远远围著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情况。

  闹事者正用力来回挥舞著的刀子,从杜德里的位置也看得见。因此众人无法轻易接近他,除了从远处牵制以外别无他法。

  「喂,警察还没到吗!」

  「可恶,警卫室没有配置枪支吗——」

  甚至还连听见这样的对话。要是擅长格斗的人,即使身处这种紧急状态,也应该能轻易制伏对方吧,但要求从事研究工作的馆员们做到那种程度是不可能的。

  杜德里往头顶上瞄了一眼,爱达和往常一样飘浮在那里。要是你的话应该能……想到一半,杜德里又陷入沉默。之前才被说过『别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向神祈求奇迹』而已。这次也应该是人类可以自行解决的事件。

  这时海伦也追上来了,她边大口喘著气边问道:

  「情况怎样?」

  「看来对方好像是拿著刀子,很难被压制住的样子。」

  他边说边打量起该名闹事者的长相。长满胡渣的脸、瘦弱的体格、又皱又破的衣服。他们当然不可能不记得,这是之前那个来大闹过的男人。印象中上次他被严重警告後便被释放了,这次竟然又来闹了吗?他记得对方的名字应该是叫凡克斯。

  地板上滴下厂鲜红色的液体,他看见压著手臂的馆员被同事们扶了回去。大概是打算压制对方时反被刀子弄伤了吧。在那个瘦弱的身体里,到底是哪里蕴藏了那样的力量呢?打算从背後抓住他手臂的馆员反而被甩飞出去摔到地板上。

  凡克斯大声吼叫著,听起来只是无意义的咆哮。而且那双血红的双眼应该看不到任何人吧。这个男人并不是针对个人抱持著敌意,也不是针对圣经,应该是针对这个空间,甚至是针对整个世界。

  接著,他们也明白焦味的来源了。在门柱的附近,以及出入口附近的展览室的几个地方都发生了小规模的火灾。在这栋有著石材地板且没有可燃物的建筑物中之所以会起火,似乎是因为凡克斯洒了汽油之後点了火。

  馆员们拚了命地灭火,但火苗尚未完全扑灭。虽然只要等汽油烧尽火就会熄灭了,但就那样放任它去烧也不行。要是能马上采取应对措施的话,火势或许不会扩大,可是眼前突然发生的火灾让参观者陷入一片混乱,光会挤来挤去乱成一团,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灭火。等到馆员们发现骚动赶来时,火势已经开始扩大了,然後又为了准备消防设备花了很多时间。

  在附近,虽然忙得眼花撩乱的馆员们跑来跑去,但最大的问题似乎出在嘈杂喧闹的参观者身上。由於火灾是发生在出人口附近,有的人该逃却不肯逃走,甚王还留下来看热闹,造成现场的人群挤成一团。可动员的馆员数量原本就不多,他们得边让无关的人後退边灭火,又要抓犯人,工作当然就更艰难了。说不定,杜德里他们也被算在那堆群乱的人们之中。

  他心想,至少要救展示品,但火势尚未延烧到陈列的展示品上。这问馆中的展示品每一样都是贵重物品,那些东西要是被损伤、烧毁的话,馆长帕尼兹是脱不了责任的。不对,帕尼兹不会在意自己的职位,但赌上这问享誉世界的博物馆的名声,是不能失去这些无法再次人手的物品吧。

  杜德里紧咬牙根,想著白己也应该做点什么——虽然他这么想,却不知该如何行动。如果自己在高中时练好橄榄球的话,就能用*正面擒抱的姿势压制住凡克斯了吧?(译注:擒抱【Tackle】,指橄榄球比赛中,防守者利用飞扑并透过肩膀顶撞进攻者的大腿,并用手臂抱住其大腿使其倒地无法前进,是阻止进攻的一种正当防守动作。)

  「怎么办……」

  正当他带著焦躁喃喃自语时,杜德里听见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麦汀正气得咬牙切齿。

  之前有人来闹事的时候,他就已经跟帕尼兹说过该赶紧处理掉那本圣经了。说起来那根本是毫无收藏价值的东西,只会带来多余的麻烦!明明如此,但那个印刷本部长——他并不想称呼对方馆长——却光顾著处理其他小事,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不必要的事件。

  听取了骚动过程的简报後,麦汀首先集合办公区的馆员。接著把大家分成了灭火组、对付闹事者组、对外组,并命令各组分别准备好必要的物品。灭火组用桶子装好灭火用的砂子前往火灾现场,对付闹事者组则准备像是长棍之类的武器,对外组则联络警察。在他进行分配的同时,帕尼兹也来了,他一见帕尼兹便忍不住开口讽刺:「你明明是馆内的最高负责人,怎么还拖拖拉拉的啊?」

  分组完毕後,各组便分别开始采取应对行动。似乎有好几个馆员已经赶到现场,但想要扑灭由汽油所引起的火灾人手还是不够;而且由於手边没有武器,很难制住发狂的闹事者。

  命令各组前去和他们轮替後,麦汀自己也急忙赶到现场。

  在处理的过程中,碰巧在事发现场的参观者又挤成一团,使得现场的行动更加困难。到底这群人是在搞什么啊!虽然他快气到血压飙高,但在此受影响而破口大骂是不行的。一骂的话,就会和那个混蛋培根奶油义大利面一样了。

  「各位,这边很危险,麻烦大家尽速避难!」

  看来赶到现场的馆员们光应付骚动就快忙翻了,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引导参观者避难。之後非得制作处理紧急事件的手册不可,他牢记著这点,并命令位於中央处的一名馆员将人群引导圣馆内深处,再从其他的出人口去到外面。参观者拖拖拉拉地开始栘动後,总算可以开始办正事,进行镇压了。

  「好,那么动手吧!」

  虽然凡克斯仍然拿著刀子挥舞,但他那种亢奋状态也不可能持续太久。尽管他不停地吼叫,但也渐渐开始显露出疲态了。让被卷入的馆员和对付闹事者组交班,他们等著要趁对方行动变得迟缓之後,一口气上前压制下来。

  在这段期间,帕尼兹似乎也做出了一些指示,不过在这个状况中主掌大局的可是自己。麦汀暗自笑著『看吧,我即使在遇上状况时,应变也比你这家伙要来得迅速。你就好好地站在那边,给人看看你窝囊的样子吧!』

  正这么想著并打算作出指示时,麦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闹著的凡克斯在从远距离伸去的棒子的牵制下,照理已经渐渐地开始安静下来(。可是他又在瞬问再度爆发,光从外表便能看出他的异常——血液上街使得脸上红得发黑、双眼布满血丝,紧盯著某一个点看。

  在他视线的前方伫立著一个女人。在印象中,是叫作海伦•艾薇丝的二流报纸记者。就是她把排版错误圣经拿来这问博物馆,在某个意义亡,她可说是造成这场骚动的原凶。明明就说过外来者快点离开了,她竟然还留在这观望这场骚动。

  凡克斯注意到了海伦的存在。

  然後在下一瞬间,凡克斯狂吼著:「雷恩•亚邦斯!!」

  他发出像是要撕裂说不清楚话语的喉咙般大肆狂叫,并且大力挥舞著手臂。

  凡克斯用著和刚才不能相提并论的气势挥舞著刀子冲了出去。一时大意的馆员们虽然迅速地街上前,却没能阻挡他:而手上拿著棒子的馆员顶著凡克斯的腹部想把他推回去,却阻挡不了他的气势。撞倒了几个馆员後,凡克斯朝著海伦猛冲而去。

  手上持刀的男人朝著自己冲过来,海伦被吓得无法动弹。一旁的杜德里连忙拉住她的手,却来不及将她带走。麦汀自己也是,时间的流动似乎变得很缓慢,即使掌握住了确切的情况,却还来不及想到要冲出去,并由自己来阻止事态恶化。快来人啊,要赶快阻止那个人——

  叩!重重的钝音响起。

  动弹不得的人、瞬间闭上眼的人,在他们的面前,凡克斯缓缓倒到地上。就只差一步,刀刃就要挥到海伦身上。海伦不晓得是否还没理解状况,眼睛睁得大大地,仿佛一件展示品般定在原地不动。

  「咦……啊?」

  麦汀本身也是,他花了点时间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眨了好几次眼、摇了摇头,他才总算把视线转到倒地的凡克斯身上。他就那样一动也不动地趴倒在地板上,刀子从手中掉落,附近的地面上有个白色的块状物体。

  「啊……」

  杜德里连忙扶住虚软得快倒地的海伦,然後有人定了过来。

  「你没受伤吧,艾薇丝小姐。真是干钧一发。」

  出现的是麦汀不共戴天的敌人,帕尼兹馆长。他将手轻轻放在表情一片茫然的海伦头上之後,谨慎地看著仍倒在地上的凡克斯,向馆员做出指示。

  「他已经昏倒了。趁现在把他绑起来,带到警卫室。」

  「是……是、是的。」

  被叫到的馆员眨了好几次眼睛後才点点头。在场人们瞬间中断的思考渐渐恢复。麦汀也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的声响,是有东西被打坏了的声音。他一边回想,一边将视线栘向地板,认清地面上那白色物体的真面目的麦汀,吓得下巴差点脱臼。

  「这……这不就是展示在那边的东西吗!」

  倒在地板上的是陈列在出人口附近的展示室里的大理石雕像,恐怕凡克斯就是因为後脑杓被它撞到而昏倒的吧。那几乎跟真人同比例的头像,因为造型优美而得到很高的评价,值得作为让来宾第一眼见到的收藏,足同时具有历史上与艺术上的价值的珍品。如今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现在马上把雕像放回原位,不,先仔细确认有没有破损!」

  麦汀叫著,接著他发现,如果凡克斯的後脑是被这个雕像击中,那么一定是某人丢的,而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喂!」

  麦汀觉得头部血管剧烈跳动到几乎要爆开,他已经无法冷静地应对,咬著牙用几乎要磨碎臼齿的声音开口。那个人不用说,一定就是找海伦谈事情的帕尼兹。

  「你在想什么!就是你丢雕像的吧你是在想什么这可是贵重的物品如果我们博物馆的展示品万一损坏了你要怎么负起责任!」

  他忘了呼吸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完之後,肩膀上下起伏地喘气。然而……

  「别说傻话了,事态紧急,现在可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

  帕尼兹乾脆地回答,令麦汀更加气血攻心。

  「事态紧急是什么意思,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多么贵重的物品!万一粉碎了,把你的头砍个五次都还不够赔!」

  帕尼兹表情木然的叹了口气。他为了判断足差不多应该开始生气了呢,或是应该忍耐冷静下来,而感到有些困惑。

  「你觉得展示品跟人命哪个重要?麦汀,那个展示品的确很贵重,但人命更加珍贵。我当时若不出手,我们会被批评因为舍不得石块而让人死在眼前吧。你真的希望这样吗?」

  帕尼兹的表情格外认真。麦汀仍想反驳,但却哑口无言。对麦汀来说投掷贵重的展品是不可原谅的事,但他也晓得这的确是当时最好的处置方式。当时他自己在瞬间无法做出反应,只有帕尼兹一个人确实的采取了行动。

  现在就算继续争执,结论是海伦的确平安无事。这么一想,麦汀明白这次是自己输了。没错,只有这次。是自己指挥馆员镇压住骚动,这份功绩绝不让给别人。

  「可是就算是临机应变采取的行动,还有别的东西可以丢吧。我这次姑且认同你尊重人命的想法,但是从没听说过有馆长会乱扔展示品。」

  「我们馆里的武器特别多。为了以後著想,我会考虑是否在每个房间都展示武器。」

  「我想说的足,你不该有这种将展示品拿来使用的想法!」

  结果,反而是麦汀发出内心的怒吼。

  海伦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交谈进行。

  男子持刀冲向自己,事发瞬间,自己的意识便陷入一片空白。身为记者,她对拥有出生人死的经验感到自豪,但是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一瞬间就要失去性命的危机戚。

  晓得是帕尼斯的机智协助自己脱离险境之後,她的思考仍不太能恢复正常运作。这么说来,啊,结果我实在没资格笑别人,她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却感觉不到地板的冰冷。失去意识的凡克斯被拖走时她也只是呆滞地看著。

  因此她也没注意到点燃的火还没完全熄灭。虽然馆员们的灭火行动已让火势渐渐变小,但是因为泼洒了大量的汽油,一时仍无法镇压住火势。

  接著,火舌逐渐接近海伦。一丝溅出的汽油成为导火线,线状的火焰婉蜒而来。

  「海伦小姐!」

  杜德里首先大喊。火焰突然高涨的瞬间,他立刻拉著海伦的手。可是,这次却无法逃开。火烧到她的裙角,火焰越发猛烈。

  「呀——!」

  海伦放声尖叫。除了热,更感到痛。必须尽快脱下衣服,然而女装无法轻易脱掉。不,已经没有时间了。火势立刻由裙摆延烧到她的腰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最近女性的洋装有加上衬裙撑开裙子,至少不会马上烧伤双脚。

  旁边的杜德卫也瞪大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海伦小姐,滚到地上把火弄熄……」

  负责灭火的馆员们纷纷赶来。有人想立刻倒上沙子,但因为对象是人而一时踌躇。而此时火焰的范围渐渐扩大。

  任谁都束手无策。连刚刚做出机智反应的帕尼兹也想不出办法。麦汀也是一样。『怎么办』,每个人都焦急不已。

  「真是的,最後还是要靠我出马。」

  听见这句话的有杜德里和帕尼兹——还有海伦自己。

  就在下一个瞬间,火焰倏然全数消失。由於太过突然,在旁观看的一群人眼中还留著残像眨著眼,好不容易才理解火已经熄灭的事实。每个人都哑口无言,杜德里松了口气看著头上。那里有著双手抱胸一脸无趣的爱达。

  她本身就是被称为火焰与灶与家庭之神的神祇。她能够自由地操纵火焰,也能一口气将火焰消除。

  「……那个,谢谢。」

  「嗯,不过代价可是很高的哦。」

  爱达笑著往下望向杜德里,杜德里也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此时……

  「……恶魔。」

  海伦的低语传人两人耳中。

  杜德里慌张地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她的裙子烧焦,露出双脚,样子非常狼狈却没有余力处理,她双膝著地看向杜德里的身旁。那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不过对杜德里和帕尼兹来说除外。

  「什……」

  杜德里不知所措。海伦现在的确正看著爱达。能看见非人的存在的人类并不多,事实上,看来她也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爱达的存在。

  不,她不是说过,小时候曾看过黑色的马儿消失吗?这和杜德里会发现身边有东西一样。不像杜德里他们一样明确,但她也拥有能看见那些事物的特殊体质。

  因此,现在,海伦用双眼确认了爱达的存在。爱达不会主动在人前现身,但为了消除火焰多少消耗了一些力量,因此海伦也能看见她。

  然而——海伦认为爱达是恶魔。

  「什么……你,是什么东西?」

  海伦像说梦话似的呢哺著。被发狂的男子挥刀相向、被火焰烧到、不认识的少女飘浮在半空中。再怎么聪慧的女性,也经不住同时经历这些怪事。看著爱达的海伦简直像是在梦游一般,让杜德里不由得转过视线。

  「我吗?就是你们所说的恶魔啊。」

  爱达冷冷的放话。爱达将双脚移动到海伦的面前,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确没有靠任何支撑物浮在空中。海伦用玻璃珠般的眼睛看著眼前傲然伫立,有著异国肤色与服饰的少女。

  「喂……!」

  爱达对慌慌张张想介入阻止的杜德里看都不看一眼。爱达的态度很明显是故意想让海伦震惊。虽然不知她有何不满,实在不该如此对待这种状态下的海伦。

  然而海伦在看见从中介入的杜德里瞬问张大双眼。她『呀!』的一声惊叫著,拖著脚往後退。那种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态度,让杜德里受到很大的冲击。

  「海伦小姐?请冷静一点。她是……」

  「别过来……你别过来!」

  海伦尖叫,挥舞著一只手。他做不到用力量强迫女性,只好後退一步。周围的馆员们不明究理地面面相觎,然而她似乎视而不见,像个孩子般继续哭喊。

  「喂,你也……」

  「我以前不是说过吗?我这被遗忘的神,说不定就是恶魔。既然这个女孩这样称呼我,那就可以肯定了吧。」

  「所以说!」

  两人的对话使得海伦更加混乱。接著……

  「别过来!」

  那是宛如要撕裂喉咙一般的尖喊。因为她平常的声音如同天使一般可爱,因此现在这样更让听者威到心痛。杜德里和爱达停止争吵,慌忙将注意力放回海伦身上。

  「别过来,你是恶魔吧,就是你把恶魔带来的!」

  最初遇见杜德里时,海伦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是因为他带来了恶魔。拿到排版错误圣经和遇见杜德里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从那时恶魔就已经盯上自己了。米尔班克的事件发生时也是和杜德里在一起。没错,这个男人是一切事件的源头。她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和他有关。

  ——不对。好不容易,海伦的内心注入一丝冷静。

  这世上不可能有恶魔存在,不可能存在那种无法证明的东西。就像以前曾见过的黑马一样,一切都只是梦而已,至於这个奇怪的少女一定也只是使用某种机关让自己飘浮在半空中。没错,恶魔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既然不可能存在,求求你,别再让我困惑了——

  海伦已经不知该相信什么才好。如果相信恶魔,那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祸肯定是诅咒。如果不相信,那么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的双唇发颤,摇摇晃晃直起身子。视线前方有物体引起了她的注意。

  没人能够阻止神智不清的海伦。特别是看不见爱达的馆员们和麦汀,他们不知道海伦为何发狂,只能默默盯著她从眼前经过。

  接著,她由脚下拾起闪耀著银色光辉、刚刚凡克斯掉落的大型尖刀。带走凡克斯时,并没有将那把刀一起收走。

  「什……」

  「求求你,从我眼前消失。不然的话……」

  两边都不能相信的海伦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也就是消除眼前的不明物体。恶魔也好,杜德里也好,只要消失了,自己就能恢复平静。她如此相信著,所以举起了尖刀。

  银色的刀尖指向爱达。

  「哼!」

  爱达苦笑著挑高一边的眉毛,接著露出嘲弄的笑容。

  「所以你是要否认罗,原来你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姑娘罢了。」

  这句话仿佛像是拙下扳机般,驱使海伦街上前。即使烧焦的洋装绊住双脚,她还是笔直的向爱达跑去。但是爱达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咚,低沉的声音响起。

  「……爱达,海伦小姐。」

  埋头向前冲的海伦,由侧面被撞倒到地上,她楞楞地往上看。爱达也是一样,她的表情出现罕见的激动。

  杜德里站在两人之间。他一只手按著另一边的手掌,脸孔因疼痛而扭曲。按住的手掌之间涌出鲜红色的东西。

  「喂!」

  首先回过神来的是爱达。并非发生了什么复杂的事,而是杜德里由海伦的侧面将她撞开时被刀子划伤了。刀子因为撞击飞出海伦的手,落到远处的地板上。

  「蠢蛋,你以为那种东西能拿我怎样吗!结果,你……」

  「虽说是这样,但我怎么能看著你在我眼前被刺。」

  杜德里一面忍著疼痛,一面腼腆地笑了。这个答案让爱达四肢无力。那个女孩很傻,这男人则是笨透了。

  「……听好了,海伦小姐。」

  杜德里跪到瘫坐在地的海伦面前,紧盯著她的眼睛。

  「她不是恶魔,为你带来灾祸的不是她。」

  虽然不能确定她是否有听进去,但海伦已经安静下来。

  「你一定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吧!但这都是事实。她并不是人类,的确不是这世界上应该存在的东西。她和你以前曾见过的不可思议的黑马一样,虽然大部分的人都不晓得,但他们却都存在於这世界。绝对不是梦。」

  海伦呆呆望著杜德里,望著这个带来恶魔的男人。可是现在自己却刺伤了他。从没听说有人类会为了保护恶魔而受伤,况且海伦记得手中的刀子划过杜德里的手的触戚。自己砍伤了人,让他受伤。鲜血啪嚏啪嚏地由杜德里手中滴下。

  海伦脑中出现过去曾见过的夕阳下草原的景象。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只有金色眼眸的黑马。注视著喊著消失吧的自己的那双眼眸,带著悲伤,似乎像是在说,我的确存在著。

  对不起。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道歉,最後她在心里如此低语,接著就失去了意识

  「你最近好像很容易受伤哦。」

  「不,我自己也讨厌疼痛的回忆……」

  杜德里一边在帕尼兹的帮忙下处理伤口,一边苦笑。旁边的年轻馆员正在帮他剪绷带。他们虽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事情的详细经过,但似乎觉得海伦是因为火烧到自己身上而陷入混乱,最後昏倒了。

  「这点程度的小伤放著不管也会好。」

  爱达嗤之以鼻。虽然不需要,但再怎么说杜德里也是为了保护她,好歹也该稍微担心一下,但爱达却一点担心的迹象也没有。真是不讲理呢,他一边这么想著,一边藉著帕尼兹的手绑上绷带。实际上,伤口并不深,应该很快就会愈合。

  几个馆员帮忙将失去意识的海伦抬到馆长室的沙发上躺著。她倒是比较令人担心。清醒过来後,她大概又会继续吵闹吧。

  「接下来,我们去看看那个男人的样子如何吧。」

  看见杜德里已处理好伤口,帕尼兹起身。那个人应该是指刚刚被带到警卫室的凡克斯。杜德里也跟在後头。

  警卫室是个靠近入口的小房间。虽然博物馆雇用了不少警卫,但是馆内空间过於宽广大,很难逐一注意到所有问题,因此处理凡克斯的事才会延迟。

  凡克斯坐在椅子上,双手被绑住。虽然因为帕尼兹丢出的雕像而昏过去,现在却已清醒。脸上比前几天看到时长了更多胡渣,但只有眼神散发出光芒。感觉他并不只是个有点肮脏的男子,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潜伏在他的体内。

  认出了帕尼兹之後,他睁大了双眼。

  「那么,凡克斯,我以前应该说过,如果你不再犯的话,我就放你一马。但是你又再次犯下这种案件,我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感到非常後悔。这次我要把你交给警方。」

  像是印证帕尼兹的话似地,正好有几个人进到警卫室。带著金钮扣的蓝色服装加上高帽子,正是保护伦敦街道的警察的制服。似乎是刚才麦汀派去苏格兰场的馆员带回来的警官。

  即便看见警官们,凡克斯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反而冷笑地看著。

  「有什么好笑的?你未来的下场一点也不有趣。」

  帕尼兹微微偏头,警宫们瞥了他一眼之後继续。

  「好了,先说说你的来历。我们听说上次的事件了。马修•凡克斯,三十五岁,巴尼特法律事务所的职员。没有错吧。」

  因为凡克斯一语不发,帕尼兹就代他确认了。

  「那么,为什么你要犯下这种案件呢。」

  「亵渎神的话语的人还有地方,全部都消失最好!」

  凡克斯终於开口。虽然他被绑住,但仍喀啦喀啦地摇动著椅子比手画脚。这么说来,上次引发骚动时,他也讲过相同的话。

  「神的话语是指那本圣经吗。那本圣经是伪造的……」

  「没错。所以,在圣经里偷偷放入可悲的恶魔的话语的男人,已经遭到天谴了。」

  凡克斯狰狞的笑著,卑劣的笑容眼天谴这种词汇一点部不相配。杜德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在一旁开口:

  「莫非,前几天卡特莱德先生的命案也是……一

  「没错,是我干的。他活该,他是哭著死去的!」

  警官们比帕尼兹和馆员们先做出反应。那是他们正在调查中的事件,所以他们想立刻将凡克斯带回苏格兰场,却被帕尼兹制止。

  「博物馆这边虽然不严重,也算是被害者。请先让我们问问他。」

  还听到馆长的话後,很年轻的警宫勉强将握著警棍的手放下。

  杜德里觉得快昏倒了。不久之前,他还怀疑海伦是否犯下了卡特莱德命案。不过至少没发生熟人是犯人这种最糟的情况,让他松了口气。话虽如此,还是无法不为卡特莱德的死感到哀伤。

  假使卡特莱德被凡克斯杀害,理由应该就是为了那本圣经。接著,杜德里回想某件事。上次凡克斯在馆内引起骚动的时候,他对海伦喊了一些话。没错,他似乎发现她就是雷恩•亚邦斯。

  「还有一件事。在米尔班克喊雷恩•亚邦斯的人是你吗?」

  他提问。凡克斯并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微扬笑了笑。

  「所以你刚刚才想杀了艾薇丝小姐。」

  「半开玩笑的写下关於圣经的新闻,人们会误以为应该依循的圣经只不过是一堆谣言的纪录。所以她最好死了并且下地狱去,那女人。」

  呵呵呵呵,他发出痉挛似的笑声。由於笑声过於刺耳,让杜德里别过头去。

  这样就说得通了。憎恨有关排版错误圣经一切的凡克斯,为了给报导圣经的雷恩•亚邦斯打击,杀了伪造圣经的卡特莱德,接著想让保管圣经的博物馆化为尘土。

  这状况已经连疯狂都不足以形容了。初见时,只不过觉得对方是个寒酸的男子,渐渐地彷佛齿轮的运转出现混乱一般,最後终於出手杀人。

  「你居然憎恨排版错误圣经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为什么?」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不能原谅亵渎神的话语的家伙!」

  凡克斯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大声喊叫。虽然杜德里有种不协调的感觉,帕尼兹仍继续说下去。他叹著息说道:

  「如果神曾经这么说过的话。但你却违反了圣经的教诲,出手攻击别人,甚至杀死了人。」

  「你不懂我说的话吗?不能原谅亵渎神的话语的家伙。我清楚的听见了天使的话,天使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不协调的地方。

  「以前曾有人弄错圣经里的一句话,他只是被科以高额的罚金。虽然最後还是死在狱中。就算他已被宣判死刑,要进行制裁也必须选在正当的场所,你没有理由擅自代为实行。」

  凡克斯似乎已无法理解帕尼兹说的话,只是一直重复说著神的话语,无法与他对话。

  「神的话语吗?哼,听不到的人却以此为名招摇撞骗,真是笑死人了。」

  凡克斯似乎想像不到,眼前有位真正的女神正对他投以嘲笑。这情景与其说是滑稽,不如说是恶劣的玩笑。

  「我明白了。」

  帕尼兹吐出一大口气,做出结论:

  「你虽然高声呼喊著神的名字,却没有仔细想过神到底要说什么,十诫的第五条不是写了吗?不可杀人。你连这都不晓得,还想谈论神的话语,简直就是个笑柄。」

  帕尼兹说完『接下来是警察的工作』之後,转身指示警官们将凡克斯带定。四名警官将凡克斯由椅子上拉了起来,将他的双手反绑让他向前走。凡克斯虽然作出了小小的抵抗,最终仍不是那些壮汉的对手。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後。对一个引起大骚动的杀人犯而言,这种退场的方式未免也太过简单了。

  「接下来,我们去看看艾薇丝小姐的状况吧。」

  杜德里点头同意帕尼兹的话。

  躺在馆长室的海伦已经恢复意识了。

  虽然脑中仍一片混乱,但她却意外地冷静,帕尼兹说明完事情的始末之後,她也只是静静地说「是这样呀」。

  帕尼兹的说明当中,也包括杀害卡特莱德的犯人是凡克斯。海伦听到之时轻垂下眼。说明大致结束之後——

  「最後,恶魔到底是什么呢?」

  海伦带泪低语。

  「最初出现『恶魔之王』的词汇只不过是巧合而已,结果却引发这样的事件,那个人也死了。或者说,这其实是恶魔搞的鬼吧。」

  「是巧合。」

  感觉有些苦涩的杜德里说道。

  「或者该说,语言这种东西,当说出来之後就具有某种力量也说不定。虽然那本圣经中出现恶魔这样的词汇只是巧合,但其实与此无关,语言本身拥有的力量驱使了社会上的某一个人成为那样的犯人。」

  「原本世界就是经由神的话语创造出来的。有了光,等等。」

  帕尼兹微微耸肩,接著杜德里的话说道:

  「真是讽刺。如果这是恶魔搞的鬼,那么卡特莱德简直可以说是被他自己创造出来的恶魔所杀死的。虽然我本身不喜欢讨论这种唯心主义的话题,毕竟凡克斯的罪应该由法庭来裁判。」

  在场的人陷人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

  「所以,我曾怀疑过你,真是抱歉。」

  杜德里向海伦低头。海伦轻轻点头。

  「不,你会这样想也没办法。虽然一切都是巧合。」

  话中带著挖苦的意味。杜德里慌慌张张又低了三次头。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那次晚宴的时候,为什么你要偷偷离开现场呢?我问你时你也不回答我……」

  「我不是说过了,不能咄咄逼人地追问女性的秘密。」

  海伦重复一样的话,但帕尼兹跟杜德里也还是一样盯著她。海伦的视线游栘了一会,像是死心一样,红著脸低下头。

  「那时候,我的吊袜带松了,想到休息室去弄好,所以才离开的。这种事我怎么对男人说得出口?」

  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如此出乎意料的真相,让杜德里一下张大了嘴。

  女性被人看见吊袜带松开,与被见到裸体同样羞耻。海伦虽然穿著男装行动,心里终究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女性。

  「……不,那个,抱歉问了失礼的问题。」

  「没关系。如果不说就没办法澄清你的疑惑。」

  海伦板著脸,最後渐渐放松,两人相视而笑。

  「那么……」

  「哼,你以为这样就你就没有罪了吗?」

  突然有个声音插入。

  应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出现数个红色火球绕著漩涡。空间似乎变得柔软而扭曲,接著凝结成一个形体。现身的正是火红的女神。

  杜德里感到一阵晕眩,似乎有一部分体力被爱达取走。爱达为了在海伦面前现身,恢复成人形的姿态。

  「爱达……」

  呀,海伦发出短暂的哀鸣。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被自己称作恶魔而想用刀刺杀的对象。虽然现在已不会陷入混乱发狂的境界,但仍有人用力按住她後仰的背。

  爱达无声地趋近海伦面前,环抱双手高傲地向下望。海伦嘴唇发抖地盯著爱达身上的…个金饰。

  「……是什么,那个,海伦小姐的罪是指什么?」

  「不就和你说的一样吗?她出卖了自己的恩人吧,这个姑娘。而她的恩人最後也因她被杀。」

  爱达冷漠地说道。杜德里皱起眉头,海伦更加胆怯。只有帕尼兹察觉到爱达想说什么,轻轻皱起眉头。

  「可是,那是……」

  「这位姑娘好像没有发现,那就让我来告诉她。会出现恶魔这样的词汇,就像你说的一样是种巧合。但是,将这件事报导在报纸上,传播给许多人,造成其他人骚动的,是这位姑娘。你当时很开心对吧?看见许多人随著自己写的文章起舞的样子。」

  海伦吃了一惊,身体颤抖。

  「你自己应该不相信那种东西真的存在。以恶魔之名引起灾祸,煽动他人引起恐慌。这些作为,在这片土地上不就叫作有罪吗?」

  海伦只能听著,无法反驳。这正是过去应该一直潜藏在深处,她真正的心声。没错,感觉的确很好。人们开心地阅读雷恩•亚邦斯的报导,自己为了让报导更有趣而加油添醋。反覆之中,也许有了自己正在操纵他人的想法。所以当排版错误圣经的报导被提起时,她无法反驳。

  杜德里想起以前海伦曾说过的话。海伦曾说过想进入社交界,进入上流社会。这就像是站在人群中心操纵他人。所以利用报导影响社会能带给海伦快感,这点也不足为奇。

  「你们不是说语言具有力量吗?如果你传递的是真挚的话语,那么就不会有罪。可是你半开玩笑地煽动民众引起恐慌,结果引发了种种事件。」

  爱达淡淡地继续指控。海伦之前默默低头,但马上抬起头喊叫。苍白的脸上,只有镜片後的双眼闪闪发著光。

  「那你说说我有什么罪?无论我写了什么报导,法官都不会判我有罪!」

  「我并不属於於这片土地,所以不懂你们如何制裁人类的罪。但是,如果你真的相信没被他人制裁就不算有罪的话,你就不值得我庇护。刚才我取走的火焰,现在马上还给你。」

  爱达眯眼盯著海伦。她的话语像是对准心中缝隙的锐利薄刀,刺人海伦的意识中。

  海伦沉默。将事件传递给人们带来娱乐,她不觉得是坏事。这是她的工作,也是人们的希望。然而,这也是为了要让自己出名而不断追查谣言,结果引发的事件——

  「……傲慢。」

  这应该是自满造成的结果。在工作之中,不知何时产生了自己能够操弄世界的错觉。

  「没错,这就是你的罪之一。」

  爱达严峻的表情仍没有放松。

  「然後你背叛了恩人,让对自己有恩的人暴露在人们好奇的眼光之下、打碎他建立的事物,成为自己野心的垫脚石。」

  「那是因为,他也利用了我……」

  「那么你应该先问过他。你不晓得对方真正的想法,那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不是吗?自以为能了解对方的一切,这也是种傲慢。」

  海伦在卡特莱德低语的瞬问迷失了自己。她认为卡特莱德只是为了利用自己才伸出援手,认为自己过去只是被玩弄,所有的情感转变为愤怒。

  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呢?然而,已经没有方法能够确认事实。因为……

  「傲慢所带来的结果,害死了你的恩人。原因正是你造成的。」

  因为卡特莱德已不在这世上。他失去所有名誉,在冬天的街道上,寂寞地倒在疯狂的信徒——如此自称的男子——之刀下。

  「回想看看。过去,恩人为你做过些什么?」

  听见这话,海伦开始回忆。晓得自己和父亲不合,出言安慰自己的是他。这么一说,他也曾送过自己想要的书。想到伦敦找人商量时,也只有他一个人赞成,介绍现在报社的给自己。总编辑对女性担任记者感到为难,也是卡特莱德说服他……

  说他没有利用海伦的意思是骗人的。事实上,卡特莱德一开始没有告诉她实话,策划袭击财政部长的人应该也是他。即使如此,海伦无法忘记他温暖的侧脸。

  海伦当时真正应该做的,不是背叛卡特莱德,去阻碍他的计画,而是应该要阻止他才对。但现在一切已经无法重来。

  不知不觉,海伦的眼中落下透明的泪珠。一滴滴滑过脸颊,落到紧握的手背上。不断地不断地。海伦呜咽著看著爱达。

  「这样你还能说自己没有罪吗?」

  听到这平静的问题,海伦默默地摇头。

  「如果海伦小姐有罪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爱达以前曾为了审判而提出过证据。但这次并不是能够用法律审判的罪,那么爱达也许会自己做出制裁。之前爱达将海伦从火海中救了出来,这次爱达自己也可能用火焰焚烧海伦。

  「罪孽只能让人类自己背负在心里。以後你一辈子部不会忘记这件事吧。」

  海伦听完点头,接著……

  「——对不起。」

  她发出如蚊子叫般微弱的声音,之後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哭泣。

  要怎么道歉呢,被自己用傲慢践踏的一切。虽然自己的话已无法传递给恩人,但心里还是依然陵抱著歉疚。

  看见这情景,爱达终於微笑了。那并非嘲弄杜德里时的表情,而是慈母般的笑容,彷佛能够看穿一切、包容一切。这样的表情,应该能作为证明她是母亲之神的证据之一。

  「那么,你现在还是觉得我是恶魔吗?」

  海伦摇了摇头。恶魔只会为了诱惑人类行恶而来到人身边。因此,会来到罪人身边的不可能是恶魔——

  「……神。」

  「没错。我是火焰与灶的家庭之神。已经遭到人们遗忘的古代神祗。」

  海伦立刻相信她的话。没错,会来到罪人身边,质问她的罪过,要求她悔改的是神。那正是注视著人类的一切行为,爱著人类的存在。

  海伦往上看著爱达。拥有异国的褐色肌肤,超越凡人美貌的女子。这和她过去认为的神不同。即使如此,那的确是守护著我们人类的存在,她如此确信。

  「神……存在这个世界上吗?」

  「似乎有很多神存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类看不见祂们的姿态,但有些人像我们一样能够看见一部分。你小时候看见的黑马一定也是其中一种。虽然你以前觉得没人相信你,是不愉快的回忆,但那一定不是梦,我相信你。因为我晓得这家伙的存在。」

  杜德里用有些腼腆的表情说道。海伦眨了几次眼睛之後,再度落泪。儿时悲伤的记忆如冰块般缓缓融化。化为眼泪涌出,温暖了她的心。

  「那么……」

  爱达靠近海伦身边。站在她身旁,轻轻将手放在她头上。

  「这片土地的神这么说过吧,忏悔者的罪得以赦免。那么我也这么说,你的罪已经被赦免了,接下来你可以迈向新的世界。」

  杜德里终於理解为何教会中要设立告解室。教会的论点是人类都带著原罪出生,就算不是这样,连一次都没犯过罪的人也并不存在。

  最後,只能让罪过得到赦免。人为了活下去,为了能看见未来,需要的不是将罪消除,而是给予背负著罪也能活下去的力量,这是神给人类的爱之一。

  这是神的旨意,杜德里无权也无力去思考这是否正确,只能祈祷获得赦免的海伦能有丰富的未来。

  海伦的哭声渐渐变大。但现在这不是哀叹的眼泪,她的表情中带有几分开朗。停止哭泣之後,一定会露出平时那种好强的笑容。

  一瞬问,杜德里彷佛看见了黑色的马。在海伦身旁,像是要挨擦她的脸颊似地将头靠近,但又立刻像一阵烟一样消失,杜德里眨了眨眼。

  他对爱达投出疑问的眼神,她却只是耸肩。仿佛要杜德里别多嘴。看见帕尼兹将手帕递给海伦,杜德里深深吐了口气。

  透过暖炉的火焰看著紫黑色的液体,他缓缓摇晃酒杯。红酒的香气窜出,挑逗著他的鼻腔,接著他举起酒杯一口气将酒喝乾。

  「这次的事情不怎么有趣。」

  他低声呢喃。和说的话相反,他的表情并无不悦。他穿著宽松的长袍,身体陷入暖炉前的安乐椅中。放松身体翘脚的姿势却不显粗俗,原因应该是出自於他那贵公子般的容貌。

  其中,覆在左眼上的眼罩散发出一股异彩。他微微转头,碧绿的右眼看著自己身旁,那应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对这房子中除了他之外的人类而言。

  「以测试来说,应该算是顺利通过了。但是不觉得应该要有更值得期待的成果吗?」

  长发映人他眼中,宛如失去一切色彩般的白色。与老年人的白发不同,没有生气,存在戚薄弱。

  「……你……」

  白发的主人开口。那是有如陶钤般坚硬透明的音色,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消逝般。她佣懒地微微抬头。

  一身白瓷般,或该说是瓷杯般没有生气的肌肤,脸颊也全无血色十乾燥的双唇上带著;抹微红。彷佛随时都会折断的脖子连著过於纤细的身体,宽松的裹著身体的服装也是清一色的白,她呆望著纤细的手脚。虽然在暖炉的炉火之前,但身体却完全没有反射金黄色的火光。

  白色睫毛环绕的眼瞳是有如雾中街道般的灰色,连制作人偶的师傅做出的作品都比她有生气。她的存在感介於石膏像与人类之间,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没做坏事。」

  他耸肩。将酒杯放在身旁的桌上。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稍微教教他们罢了。这样做很有趣,那样做,你就会成为英雄之类的。」

  她的表情几乎没变,但他晓得这是带著责备的质问。他拿起火钳在暖炉前蹲下,添加并拨弄著煤炭。

  「那个财政部长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刚好可以当作操纵群众的目标。透过报纸或谣言……要聚集民众比想像中简单没错。我的目的只是如此,总之,我并没有损失。」

  火焰啪地爆开,一些火星溅到他身上。金发因为火光而熠熠生辉。

  「只是,这次不太有趣啊。结果不知为何财政部长平安无事,那个卡特莱德真没用。还有『恶魔圣经』,那是什么?我不晓得有那种东西。」

  他像孩子般鼓著脸颊,沙沙作响粗暴地拨弄著煤炭,兴味盎然地盯著摇晃不定的火焰。

  「告诉那个男人排版错误圣经的事做法是没错。不过我倒觉得还是有比使用报纸通讯栏还要好的主意……什么都不晓得的家伙们使用有问题的圣经也很有趣。这次得到的教训是别做多余的事。」

  他叨念完之後,将火钳一股脑扔在一旁,站起身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只见他咧嘴一笑,靠近她往下看著雪白的脸庞。

  「我接下来才要进行正事。这你应该也晓得吧?下一次得做得更巧妙。不然就不有趣了。」

  他将手伸向她,想要握住她白发,手指却穿透而过,连一根头发都没留在他手上。他微微皱眉之後,再度回到安乐椅上。

  「那么,我要做什么?」

  「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比任何人都美丽的,我的女神。」

  他再度对她伸出手。指尖对著她的脸之後,将手拉回自己的脸上,碰触著被眼罩盖住的左眼。

  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

  由於是冬天,呼出的气形成白雾,空气紧绷。虽然今天也没有起雾。

  杜德里来到砖造的宿舍前,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在入口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木制长椅也因寒气而变得冰冷,坐下时屁股冷得像要结冰似的,被冻得有点痛。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很累。脑袋冷静不下来。」

  毕竟遇到疯狂的男子引起骚动、小型火警、海伦精神错乱……等事。虽然想要平静地行动,但是身体已经很疲倦,脑袋却还很激动。冷洲的空气接触让皮肤感觉很舒适。如果这样就上床应该暂时睡不著。

  「呼。」

  爱达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杜德里身旁。对她来说,坐下应该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她只是摆出坐下并靠近杜德里的姿势。但杜德里却慌张起来,认为露出太多肌肤暴露在外的她看起来很冷,无法坐视不管。他几乎要说出「大衣借你穿吧」这句话。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虽说如此,爱达应该了解杜德里的心思,杜德里的想法完全无从隐藏。爱达忽然用锐利的目光瞪著他。

  「有什么话对我说不出口吗?」

  「没有这回事。不如说我不用说你也会懂吧。」

  他急忙摇头。如果所有的想法都会被她看穿,也许两人之间已完全不需要言语。

  「嗯……那个,谢谢你。」

  「谢什么。」

  「你说海伦会得到赦免。我觉得这应该是好事。」

  「为什么是你向我道谢。你跟那个姑娘心意相通吗?」

  爱达紧靠著杜德里瞪视著他。带著异国情调的美丽脸庞紧靠在身边,杜德里不由得将向後弓了弓背,但爱达严峻的表情并未放松。

  「哼,那姑娘可是一直骂我是恶魔呢。」

  接著她忽然将视线栘开。杜德里虽然无法像爱达一样读取他人的心思,却能了解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想要掩盖害羞。

  「那么,我也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是什么?」

  爱达转而正对著杜德里。这个问题她以前也问过,差不多该听到答案了,所以她再次发问。

  「……你并不会带来灾祸。所以,你不是恶魔。」

  一点一滴地,杜德里将想法化为言语。言语中含有力量。他觉得自己开口对她说出来,一定有不同的意义。

  「你不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如果神是超越一切的存在的话,那么你不是神;如果你是神的话,不会有这么多限制。虽然不是人类,但是能够用自由意志思考的存在。我认为这是最贴切的说法。」

  虽然有些难以形容,杜德里仍凝视著爱达。

  「如果你真的是神,那你不应该在人类面前现身。所谓的信仰,是虽然看不见、听不到,却仍会全心全意的相信,然而并不见得真正存在。对我来说,会视情况而信仰。」

  在教会的历史中,也曾有过因为要信仰看不到的神而艰辛的时代。然而,他同时觉得正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教会才能发展至此。人们在思考看不见事物的过程中团结起来。这具有正反两面的意义。

  「所以,我大概并不敬畏你吧。因为看得见,所以不会害怕。现在虽然没办法,不过人类这种生物总是会想出对抗的办法。」

  杜德里打住话题,将脸别开。他不太想看见现在爱达的表情。是在生气呢,或是在叹息呢?

  「我不知道你如何诞生。但是,你不是像动物一样由双亲孕育,也不像人类。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你在我眼里看来是什么样子……我还是觉得,你是神。」

  他觉得喘不过气来。明明是冬天的夜晚,身体却像火在烧,说这种话果然还是令人害羞。毕竟,过去他从没这样谈论过别人的事。

  「是你救了海伦小姐没错。」

  也许创造这个世界的神只有一位,也许那并不是爱达。但是,他认为在世上爱著人类的存在可以不只有一位。能够拯救自己的存在为复数,在自己不知道的远方,有著对人类伸出援手的存在。这些存在不是也该被称为神吗?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沉默一会儿之後,爱达低声说道。

  「是,你是能够称为神的存在。」

  明确的回答。现在这个时刻,他想对她比对世界上任何人都还要诚实,所以……

  「骗人。你的话里有一部分错了。」

  听到爱达这么说,杜德里无法回答。自己完全没有想要说谎的意思,好不容易毫无保留地将心中的想法化为言语,有什么地方错了吗?

  「可是,我……」

  「你说你觉得我是神,那么为什么你要在那个姑娘面前保护我?你觉得身为神的我,会被那个拿著刀子的小姑娘弄伤吗?」

  杜德里被陷入狂乱的海伦拿刀子划伤,是几小时之前发生的事。被这么…说忽然觉得痛了起来,杜德里隔著大衣抚著手腕。没错,仔细一想,爱达就算被刀子刺到,应该也不会有事。只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些。

  「不……那个,那时候我觉得你有危险,就在那一瞬间。」

  「哼,从没听过由人类来庇护神。」

  对自诩为神祇的爱达来说,也许杜德里的行为伤害了她的自尊。或许他应该道歉比较好,但是为了保护她而道歉实在令人生气。杜德里不禁陷入思考。

  「算了,这个答案我以前也听你讲过。」

  爱达低声说著,转身面向杜德里。她笑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盯著杜德里。这表情跟平常一样,是把杜德里要著玩的笑脸。

  「我什么……」

  「有一次你喝了酒的时候,醉了之後的你说出很有趣的话。」

  「喝酒……啊!」

  那是和拉尔夫在自己房里喝酒的时候。他好像说过什么话之後就睡著了,之後常常被用那时的事情嘲笑。结果就没问那时他说了什么。

  「等一下,我到底说了什么……」

  「我哪晓得。自己说过的话,记不得是你自己的问题。我没义务告诉你。」

  杜德里又立刻想伸手抓住爱达的肩膀。的确,自己对於她是神的感觉似乎不是很强烈。但是爱达立即避开,蹬了地面飞向空中。逃到手碰不到的地方。

  那时,杜德里的确听到她的声音。如果没听错的话——

  「谢谢。」

  她似乎这么说。虽然他想追问,但不难想像自己在下一个瞬间就会被点燃,只好将话吞回口中。他觉得只有她有读取别人心思的能力真是太不公平了。

  「好了,回房间吧。我有点想睡了。」

  对话比想像中还长,寒意沁人体内。他由长椅上起身走开,爱达在空中滑翔似地跟在他身後。突然,她降下地面,由背後用双手环绕著杜德里的脖子。

  应该是幻影的肌肤却不可思议地有些温暖,温度缓缓渗入因接触冬天的空气而变冷的身子。杜德里不禁舒服地眯起眼。

  但是,下一瞬间他就後悔了。

  「唔……哇啊?」

  杜德里发出惨叫,被推倒在地上。额头和鼻尖狠狠地擦过脚下的石阶,(因为寒冷感觉更痛。他好不容易用双手将脸撑离地面,用伏地挺身般的姿势从喉咙发出被勒紧的声音说:

  「喂……快点让开,你好重哦。」

  「你真的很没力气耶。连个女生都撑不住,算什么男人啊。」

  从背後抱著他的爱达突然现出实体,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本来臂力就不强,再加上出乎意料之外,使得杜德里身体撑不住只得倒向地面,现在爱达坐在他的背上。

  「别说强词夺理的话……」

  仔细想想,还好这里没有其他人。在宿舍的玄关,杜德里被女神压住,整个人顿时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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