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终曲

  K被带往的地方不是城堡,而是一栋医院,里面只有一群身穿白衣的男子。K虽然向他们表示想见那名要自己写小说的女子,那群男人却只是无缘无故地一个劲儿道歉,没有要交出那名重要女子的打算。

  离开医院后,K发现了那群男子为何道歉。是不是那名女子曾经就在那间病房里呢?那些医生是在为治疗失败、无法延续女子的生命而道歉。

  K回到城堡。城堡遭人放了一把火。

  放火的人是女子的兄长。

  ──看吧!从月亮上一定也能看见这明亮的火光!

  女子的兄长说完便投身于火焰之中。于是,K蒙上杀人、纵火的罪名遭到逮捕。K大吼著询问女子在哪里,法官说:

  ──女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你为了与不存在之人的约定继续写故事,就是你最重的一条罪。

  就这样,K被带往绞刑台。K仰望月亮,月亮看著K。然而,就在那一剎那,云层掩蔽了月亮。不知是云层先遮掩月亮,抑或是绳子先嵌入K的脖子。

  如今,城堡遗迹成为禁止进入的区域,因为闹鬼的传闻谁也不敢靠近。过往巍然耸立而遮蔽了街上居民视野的城堡消失了,因此可以清晰地看到月亮,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仰望月亮。

  尽管如此,月亮仍在,K遗留下来的小说则在他死后广泛流传开来。当然,K真切希望对方能读到这部小说的女子,并不存在那个世界里。

  随著故事写到尾声,我发现自己的思考渐渐变得像卡夫卡。如果卡夫卡就是神,我便是一点一滴地接近神。

  在此之前,我没有必须写的主题。一开始以卡夫卡的《司炉》为原型写的小说,是火夫看中风香,以那名火夫为视角的「我」所展开的爱情故事,但内容很糟。

  不过,在逐渐失去风香的现在,我觉得当初要是有在那篇故事里寻求风香的轮廓就好了。在故事中寻求风香的轮廓,甚至描写出遭逢无理剥夺的现状,就会变得像卡夫卡。

  我知道,要写出像卡夫卡一样的故事,最重要的是必须对自己冷酷。将虚无插入自己的胸口是件痛苦的事。然而,只要细细看透极为不合理的现实,将一切记录下来,最后就会变成卡夫卡式的内容。

  我继续专心敲打键盘──迎接早晨。

  不过当我清晨重读一遍文章时,发现整篇故事看起来都像劣文,有如毫无文采的虫子所写的文章一样。葛雷戈‧桑姆萨,毛毛虫。没错,我的文章现在还是毛毛虫的程度。虽然写作时感觉自己变成了卡夫卡,但感觉终究只是感觉罢了。

  我背负徒劳无功的痛苦,一整晚没阖眼直接去学校。当然,学校里没有风香的身影。就连教室这样的日常空间,在我眼里也已非理所当然,而是带著「风香不在」的意义。

  学校因为浩二被抓闹得沸沸扬扬,对我而言却是无所谓的小事。我虽然惊讶他是纵火狂,但要说意外的话也不意外。他以前就有些地方很扭曲。令我意外的反而是浩二深信自己是「火夫」这件事,他似乎出乎意料地很迷法兰兹‧卡夫卡。我想到浩二曾说过──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往女人心上点火。

  看来,他无法区分修辞学上的「火」和现实中的「火」。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不小心踏入卡夫卡的迷宫。

  还有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浩二是在我家旁边遭到逮捕的,浩二为什么会在那里至今是个谜。虽然我趁月矢来学校向老师与同学询问浩二平时状况时问过他,但他不愿意告诉我原因。昨晚似乎有一名警察受伤,不过没有大碍的样子。

  班上越因为这件大事骚动,我心中就越清晰立体地浮现风香不在的事实。她的缺席当然刺激了我的风香中毒症状,令我陷入束手无策的状态。

  放学后我前往医院,却因为病房谢绝访客而无法见到风香,医护人员对风香的详细情况也三缄其口,月矢则大概是在工作而不见人影。

  隔天、再隔天也是如此。

  三天后,我决定不透过柜台,试著直接硬闯病房。我做好无论发生什么状况都能接受的觉悟,即使是最坏的情况也一样。

  然而当我下定决心打开病房房门时,里头等著我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病患,一点也不像风香。我脑海中想到《变形记》的内容。某天早上醒来,风香变成上了年纪的病患。

  不对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应该要想,这里已经不是风香的病房。

  也就是说──

  刚好,一名护士经过走廊。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抓住对方的肩膀问。护士虽然惊讶地看著我,却相对冷静地回答:「昨天深夜。」

  结束了──我在脑海中听到浓雾包覆言语的声音。安静的「咻咻」声,宛如按下喷雾剂一样,脑海里一片雪白。

  接著,我心中浮现风香的笑容。不是生气的脸庞,而是极为稀有的微笑和她双颊泛红的瞬间。我感觉到其中无限的意义。

  一切都剥落,回不去了。

  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我现在抵达了与乡村医生得到同样领悟的境地。

  「怎么会……」

  我现在才知道,我什么觉悟都没有。外头是盛夏,我的内心却飘起雪花。激烈的大雪,令身心都冻结的大雪。因为太过冰冷,连眼泪都结冻而没有落下。

  「你还好吗?」

  「嗯。」

  「你跟她有约吗?」

  「有约……是啊,有事先约定的话就好了。」

  我和风香之间没有任何约定。我甚至开始思考,如果我们有约的话,风香是不是会为了那个约定回来呢?

  不,不管怎么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绝无仅有,独一无二。在卡夫卡现实中,一切都荒谬又不合理。

  我迈出步伐。

  如果那天我没去见实玖学姊直接来医院的话,或许风香就不会那么激动,心脏也不会因此出现异常。

  我狂奔。

  是我杀的。我就像《审判》的主角一样,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罪名。那是编入我生存方式里的罪恶。如果实玖学姊不喜欢我,如果我是更拙一点的男生,如果我多用糖果点心囤积肥嘟嘟的脂肪──

  画面跳跃。

  各式各样的「如果」袭来,脑海中的思绪跳跃、快转、倒退,彷佛大雨倾盆落下的后悔让我的思绪倒退。

  尽管如此,世界仍然没有任何改变。我失去了风香。

  不,是她放开了这个世界吗?

  结论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接下来走投无路的时间该如何运用,我不需要这么多时间。虽然我没有想死,却也活不下去。

  我不想要更多的生命了。

  风香已经不在这世上,只存在于我的心──

  「我还在想你是不是来了,还好我的预感料中。」

  我回过头,身穿黑色西装的月矢站在后方。

  「我刚从丧礼回来。」

  「……已经火化了吗?」

  「嗯,已经火化了。」

  月矢表情痛苦地回答。

  我卸下全身力气。

  风香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短短几个小时内,连那副躯壳都化为灰烬。

  「少年,这是风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是卡夫卡,你就是你。』」

  人声、周遭的声音,一切都从我体内脱落。如果我是容器,一定满布裂痕,马上就要破碎了吧。

  我该怎么看待这句话呢?

  风香的意思是我无法成为卡夫卡吗?

  也就是说,她永远不会回头看我吗?

  上天连让我认为她喜欢我的自由都要剥夺吗?

  连最后的羁绊都要夺走──

  月矢「砰」的一声拍拍我的肩膀说:

  「喂,别误会。这是『她在医院的最后一句话』,后面的话你直接去问本人。」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要你去问她后面的话。」

  直接问她?

  什么意思?是要我抬头仰望月亮吗?

  「不要随便杀掉我妹。」

  听觉将月矢声音以外的所有噪音都阻绝了。接著,噪音开始逆袭,宛如洪水般逼近。我说不出话。

  「嗯……她……没死吗?」

  我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是这么愚蠢的一句话。

  「你刚刚说丧礼……」

  「我的确去参加丧礼,是一位很照顾我的退休警官,我今天是从他的丧礼回来。风香昨晚出院,现在在家里。」

  「……啊哈,哈哈哈哈。」

  「虽然还不能大意,但目前病情算是稳定……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不好意思!」

  我已经在走廊上狂奔。

  原来风香活著。那种可喜可贺的心情,是春天来了、天空降下初雪,或是抽签抽到大吉、红包收到五万圆都远远比不上的程度。

  这一瞬间对我而言,比世界和平的价值多好几千倍。就算这会变成全人类的不幸仍是件美好的事。至少,对我而言──

  很美好。

  风香活著,我还能以「风香中毒」患者的身分活下去。

  此时,电话响起,是没看过的号码。我毫不犹豫地接听。

  『我现在想马上见你。』

  那道声音的主人,是我直到上一刻为止还以为她已从世上消失的人。那道声音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对我说话,甚至对我说「想见你」。面对这个事实,我感动得想贡献全身的器官。

  「我也是。」

  『不过不行。因为一见到你,我就会激动,心跳加速。这对慢性呼吸衰竭这种病而言非常致命。明白吗?』

  「我明白。回答我一件事,你喜欢我吗?」

  『作家实习生,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不回答就是YES啰?」

  不过风香不理会我继续说:

  『你的稿子还是一样一堆错字呢……而且完全不是卡夫卡。卡夫卡会更重视幻想和现实间的中立性,但你写的东西还只是脱离现实一丁点的程度。』

  「这样啊,真可惜。我大致上是写完了,只好修改吗?」

  『你在想什么啊!给我看!噫!这种文章其他人是写不出来的,即使是卡夫卡也一样,非常有你的风格,俐落又帅气……』

  风香说到一半,吓一跳似把话吞回去。

  是因为她发现描述我文笔的魅力,会直接连结到描述我的魅力吗?这种解释会太过自恋吗?

  『总而言之,你再写出东西的话要让我看,我要最早第一个看到。话说回来,你知道「成为卡夫卡」是什么意思了吗?』

  「大概。」我回答。「你虽然要我成为卡夫卡,却让月矢先生向我传达我无法成为卡夫卡,这就是一切。这世上也没有作家像卡夫卡一样,将绝对的比重放在自己的存在上吧?卡夫卡有一部分是为了以自己的标准掌握世界才写小说的,所以,他才会做了好几次连文学研究者也不懂的修改。卡夫卡是为了自己而写小说,那就是他的文学使命。」

  『所以?』

  「所以──所谓的『成为卡夫卡』,指的是不倚靠任何人的标准,而是以自己的标准掌握自己思考的事情,并将它描述出来。」

  『你又变得更聪明了呢,作家实习生。』

  风香用这样的称赞代替承认我说对了。

  「我希望有个吻当作奖励。」

  『不要脸。连发现自己曾经濒临死亡的自觉都没有。』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指她的病吗?不对,这样很奇怪。从「自觉」这个说法来看,应该想成是我自己曾经濒临死亡才对。这么说来,前几天风香在医院时也说过:

  ──是因为面临死亡。

  那指的──也是我吗?为什么我得面临死亡呢?

  『真的没什么。』

  风香又说一遍,所以我也决定不再多想。反正无论如何,那都已经结束了。

  『啊,还有──我把你的原稿影本寄给出版社了。如果有好消息就好了呢。』

  「把稿子给出版社?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觉得有给出版社的价值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因为我不是为了当作家才努力写小说的。

  「谢谢……你的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吗?」

  『嗯。从死亡谷底回到死亡断崖旁了,已经没事。』

  这种说法完全无法让人放心。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就算风香依旧处于不知何时会死亡的状态,我仍然感谢此刻能这样在这里听到她声音的奇迹。美好的荒谬,就叫奇迹。

  「风香,我可以继续喜欢你吗?」

  『不要脸耶。我准许,永远准许。不过,暑假期间我不会再打电话给你。』

  「为什么?」

  『这种事不要让我说,不要脸。』

  风香高高在上地说完后挂掉电话,就像是担心再继续说下去会被我发现什么一样。

  我慢慢步出医院。

  盛夏的炽烈阳光朝我袭来。

  太阳似乎还没下山。太阳日渐顺利地从漫长的黑夜取走时间。夏蝉则模仿著太阳燃烧的声音。

  世界不将剎那间的虚无放在眼里。

  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剎那间的虚无。即使现在名为奇迹的美好荒谬包覆了一切,虚无仍未消失到任何地方。

  尽管如此,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在写小说中再次等待风香来学校的日子。

  回家后再看一次文章吧,冷静地重看。坐在椅子上,以身体一动也不动的冷静重新再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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