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透明之海

  『最近常常跑啊跳啊的。』

  『感觉有益健康。』

  『身体很痛……』

  『不过很快乐呢。』

  『也有种奢侈感。』

  『竟然能有机会成为自己以外的某人。』

  『演员真的很厉害。』

  『我实在做不来。』

  『除非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不然无法成为另一个人吧。』

  『沙弥香不也上台演过戏?』

  『因为──』

  『那是我自己。』

  『我几乎是保持自己原有的样子参加话剧演出的。』

  『我认为是这样。』

  『但你也确实演活了那个角色,我觉得这很厉害。』

  『有机会还想像那样做点什么呢。』

  『是啊,有机会的话。』

  『嗯,看将来吧。』

  虽然说不上傲慢什么的,但我是二年级,她一年级。

  所以隔了一点距离对上她的眼神后,她之所以会点头示意再离开,我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发展。坐在对面的朋友察觉了我的视线流动,于是问道:

  「那是沙弥香的朋友?」

  「嗯,虽然她是一年级。」

  「她可以不用见外一起来啊。不过应该没办法吧?」

  朋友途中改变了意见,应该是想起自己一年级时的状况而改口的吧。在不利用制服分辨学年的大学里,要看出对方的年龄其实有点困难。一年级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比自己年长,无论在学校何处都会感受到一股坐立难安的气氛。

  习惯了之后,便会产生能看穿这些的余力。

  「下次再看到她逃走,就把她抓回来吧。」

  「怎么会是抓回来呢?」

  我不禁因朋友的发想而苦笑。这种奔放的感觉跟高中时期的同班同学十分相似。

  「呃,她叫什么?」

  「她是枝元学妹。」

  枝元阳。我仍未直接以名字称呼过算是大学学妹的她。

  而当我知道她的名字时,春天已然日照强烈,并将空气变换为淡淡的小麦色了。即使露天咖啡座的位子与桌子受到大阳伞的阴影遮蔽,依旧有点炎热。奔流不息般走著的人们顶著似乎忘记梅雨季节为何的大晴天,影子长长地延伸而出。

  我在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望著那些人影交错而去。

  而沉默的时间稍微持续了一阵子之后,朋友的眼皮犯困似的垂下。

  「好困。」

  她倦怠地这么嘀咕,况且似乎没有要振作的意思,就这么放低姿势。

  「果然还是不该吃午餐的,会无法活动。」

  「但不吃也会因为肚子饿而无法活动吧?」

  朋友捏了捏喝完饮料后失去用途的吸管尖端。

  「说得也是呢~无计可施了。」

  「这样真伤脑筋呢。」

  因为这朋友总是这样,所以我也轻佻地带过。

  「好,今天乖乖回家吧。」

  朋友按住桌子般的起身。

  模样有如忘记睡意,精神抖擞。

  「课呢?」

  「跷个一堂没关系啦。」

  「你已经跷掉三堂喽。」

  「不要合计就是三次一堂啊。」

  鬼扯著毫无道理可言的藉口,并想把自身行为正当化的朋友令我傻眼。这样算是要正当化吗?

  哎,反正不关我的事,倒也无所谓就是了。

  如果是过去的我,一定无法原谅他人这样不正经吧。

  我不清楚这究竟是自己变得宽容了呢?抑或只是单纯松懈了?

  我跟朋友喝完茶,离开阳伞的庇护。

  逼近而至的亮光突如其然地落在浏海上。

  「…………………………………………」

  在二十岁与夏天近在眼前的强烈日光下──

  我感觉高中时光像是在遥远天空那一头所发生的事情,偶尔却又恍如昨日。

  我升上了大学二年级。

  「那,你好好加油吧。」

  「嗯。」

  被一个不打算加油的人这样鼓舞,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我与真的往正门方向走去的朋友道别后,准备前往有些距离的教室大楼而混入了人流之中。当我看著在一个被划分出来的空间里,有许多学生混著教授,分别抱著各自的目的往某处而去时,不禁陷入一股不踏实的奇妙情绪之中。彷佛意识到流窜于体内的血流那般,感觉世界正在转动。

  有人说过,大学是让人有所发现的场所。

  那有可能是将来的道路、人际关系、怠惰……有好有坏。

  跷课的朋友在大学的发现或许不在学习,而是别的方面。

  我会在这样的生活中有什么样的发现呢?

  一年级时,还没有明确地找出什么。

  我边走在路上,边动著眼,心想不知二年级能否有所斩获。

  彷佛追著因太过耀眼而看不见的光的另一侧那般,我仰望天空。

  隔天,我也在课堂间移动发现了枝元学妹。我隔著玻璃,与站在我刚好经过的合作社收银机前的枝元学妹对上了眼,她的嘴角瞬间像是扎起来的头发甩了一下那样。

  她拿著钱包,对我伸出手掌,接著眼光左右游移之后,才一口气放下提著购物篮的手。好像很重。我心想她如果刚好在结帐就别这么兴奋,快点结完帐比较好。连应对的店员都显得困惑。

  手忙脚乱结完帐的枝元学妹急忙来到外面,气势凶猛得好像会弄掉钱包、购买的物品跟身上的包包那样。总觉得她可以不用这么急啊。当我默默地等待慌慌张张的枝元学妹平静下来之后,太阳也躲到云朵后方,阻断了照在墙上的日光。

  有些强劲的风吹动合作社前的旗帜,获得了声音,传到我的耳里。

  「想要表达等我一下还真困难呢。」

  看著面露害羞笑容,尴尬地这么说的枝元学妹,我也不禁放松了嘴角。

  「是啊,我没看懂。」

  「啊,果然吗?嗯──但你依旧有等我,倒是没关系。」

  收好钱包的枝元学妹来到我身边,彼此原本停下的脚步往相同方向移动。

  我侧眼瞥著枝元学妹那不算驼背,而是身体有点往前倾的走路姿势。

  枝元阳,大学一年级,比我小一岁。

  每当个子偏矮的她跨出一步,扎在脑后的头发就会像毛笔尖那样甩动,很是可爱。被有点丹凤眼的她直直凝视,令人联想到猫;然而一对上眼,她又会爽朗地笑,比起猫更加坦率,能明确地传达自身想法。

  当她把扎起的头发与暴露在外的耳朵一起直直转向前方,就能看到有如稚幼少年般锐利且未经雕琢的侧脸;不过一旦转而面向这边时,又会切换成女孩子的印象。是因为她完全不掩饰浮现的情绪吗?对我来说,像她这样能够明确地切换的对象属于未知领域,同时非常新鲜。让至今从未相处过的性格与外表一举朝我涌近的,便是现在的枝元学妹。

  还有,她的嗓门总是很大,脚程也快到彷佛讨厌停下。对于前进一事丝毫不带犹豫的态度非常快活,每次看见她都会像这样来到我身边。

  「枝元学妹你──」

  「叫我阳就好了。」

  她微笑。配合她快步走著而流动的背景,与那平稳的气息实在对不太上。

  「枝元学妹。」

  「真难缠。」

  即使我温柔地四两拨千金,枝元学妹的笑容仍不带丝毫阴影。

  「所以你叫了这声枝元学妹,是有什么事吗?」

  「我看你跟著我,方向没问题吗?」

  她打从出来后就大跨步地不断前进。

  「今天下午没课,所以我正往想去的方向前进。」

  并且笑著指了指前方示意「这边这边」。我想,如果我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应该会来个大回旋吧。她似乎很中意我。

  邂逅这个学妹至今的一个多月,我已经理解并感受到了不少事情。

  「往这边也有门可以出去。」

  「的确呢。」

  「虽然从这边回住处有点绕远路。」

  「住处?」

  「在外面租的公寓。说成我家总觉得有点混淆。」

  我知道枝元学妹的这番话让我有些睁圆了眼。

  「你一个人住外面?」

  「嗯,老家满远的。」

  枝元学妹举起合作社的购物袋。隔著薄薄的塑胶袋,可以看到里头是纸盒装牛奶。

  之前虽然曾一同离开学校,但回想起来,我确实没跟枝元学妹一起走到车站过,都是在途中就道别了。

  「沙弥香学姊是从老家通学的吧?」

  「嗯。」

  我在中学时期就经历过搭电车通学,所以习惯了。现在想想,至今为止我都没有离开老家,住在外面过。我太过于习惯有家人、有猫,以及有著那看惯了的房间天花板的世界,宛如适应水中生活的生物不会登陆那般,我已经很难离开这样的环境。

  「…………………………………………」

  我稍稍想起理所当然似的离家,走上自己的道路的挚友。

  我们像是穿过树木与建筑物之间般走著,通过几栋教室大楼前方。即使已经走了一年,擦身而过的却尽是些不熟悉的脸孔,这点跟高中相比算是大相径庭。

  同时也能建构不局限在自身从属下的人际关系。

  如同我偶然认识了小我一年级的学妹,现在与她并肩而行这般。

  我瞥了学妹一眼。

  我刚刚才首次得知枝元学妹离乡背井。

  关于她,我仍有很多不知情的部分。

  也还没问她相遇当时哭泣的理由。

  在那之后,我就没看过她流泪了。

  我直到现在才对她为何哭泣产生了一点兴趣。但外面天色还很亮,她也很开朗,感觉现在提起她哭泣的话题会直接蒸发。

  「你租的住处很近吗?」

  「不近的话,租了就没意义了嘛。」

  确实是。

  「沙弥香学姊下次要不要来玩?我可以招待你茶水,还有──」

  枝元学妹看了看购物袋。

  「豆芽菜。」

  「这搭配组合我还真没尝试过呢。」

  我想像起边喝著红茶边嚼起豆芽菜的自己,觉得想像力应该追不上味道。

  「有机会吧。」

  「有机会喔……」

  枝元学妹叹了口气似的,无精打采地笑了。

  「感觉好像跟大人的口头约定。」

  如此说完的她又有点开心地抬眼看了看我。

  因为自己的父母不会答应做不到的事情,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只不过是到朋友家稍微叨扰一下,应该可以更轻松一点看待吧。

  虽然这么想,却仍旧觉得这件事的门槛很高,是因为我经验不足,还是因为当事人是我呢?对佐伯沙弥香这个人而言,去女孩子家叨扰就是有著那一层意义。

  至于要说我对枝元学妹是否抱持那样的情感,则是没有。

  即使如此,如果我们更深交了一些……朋友之间的深交是什么?而且并非以累积相处的时间,而是用深交来判断,真的好吗?

  所谓的深交,就是陷入。

  来到目的地──教室大楼的入口后,我跟枝元学妹道别。

  枝元学妹像是无法静下来般,不断移动脚的位置,不正经地笑了。

  「如果沙弥香学姊是个坏孩子,我就会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的说~」

  「坏孩子……」

  我因她的形容方式而傻眼,反过来问道:

  「我看起来像好孩子吗?」

  「非常像。」

  「你真没眼光。」

  虽然这是我出自真心的发言,枝元学妹却似乎把这话当成玩笑,笑著带过。

  我穿过门前,回头一看,只见枝元学妹在有些距离的位置上用力对我挥手。如果我没有回头会怎么样呢?应该会变成非常寂寞的结果吧。

  「怪人……」

  我边嘀咕边轻轻挥手。

  枝元学妹似乎因为我有反应,满足地重新面向前方,往大门方向奔去,购物袋也随著她本人的动作剧烈上下摇晃。我边心想「这样没关系吗?」边目送她,直到看不见那撮扎起的头发晃动为止。

  我进入二楼教室,坐在正中央的位子,叹了口气。

  虽然不到疲累的程度,但待在枝元学妹身边,有种连我都被她传染,想要奔跑跳跃的冲动。有些夸张的动作,举止甚至不只是活泼好动,更像是情感过于丰富。我过去从未跟这种个性的人相处过。

  「……硬要说的话……」

  我甚至像是被绳索牵引般,回想起差点要忘记的老面孔。

  所谓的人际关系充满了有趣的刺激。

  在课堂开始前的短暂时间,我这样想著枝元学妹与过去的事情。

  至少,我不至于忘记她的名字和长相。

  『沙弥香学姊。』

  『你在学校吗?』

  『在。』

  『吃过午饭了吗?』

  『有没有安排?』

  『没有。』

  『那跟我一起吃吧!』

  『要不要?』

  『可以啊。』

  『枝元学妹也在学校?』

  『叫我阳就好。』

  『要约在哪里碰面?』

  『枝元学妹。』

  『哇,好难突破。』

  『碰面的地点啊──』

  『我家。』

  『呃?』

  『枝元学妹家?』

  『啊,当然不是我老家。』

  『是住处这边喔。』

  『这我知道。』

  『你不是说用家称呼住处有点混淆?』

  『呃,是这样没错啦。』

  『但我觉得比起说住处,直接说我家比较顺口。』

  『这样你比较不会戒备吧。』

  「啊哈哈哈。」

  单手拿著电话的我不禁乾笑。她不仅老实,还有点小聪明。

  不过戒备这个说法让我有点在意。

  只是去学妹的住处叨扰,究竟要戒备什么?

  我不禁眯细眼睛,这学妹真的是喔……

  『说什么戒备。』

  『你在盘算什么坏事吗?』

  『关于这点很遗憾。』

  『我没有聪明到可以想那些。』

  『可以对沙弥香学姊做的坏事是什么啊?』

  『天晓得……』

  『所以,要去你住处?』

  『嗯,对对。』

  『住处啊……』

  『我这边很凉快喔。』

  『还可以免费提供饮料。』

  『另外,应该很好吃。』

  『要吃什么?』

  『虽然我还没想要弄什么。』

  『但我打算做饭。』

  『所以才说是应该。』

  『枝元学妹做饭吗?』

  『我算相当熟练喔。』

  『还有,叫我阳就好。』

  『我喜欢自己的名字。』

  『我会考虑的。』

  『我很期待。』

  『啊,会考虑是指哪个?』

  『午餐?名字?』

  『两者皆是。』

  『午餐希望你能尽早决定呢……』

  『我可以做学姊想吃的菜。』

  『这样啊。』

  『……这样啊?』

  『那,我就过去打扰了』

  『这样啊!』

  『确实是这样!』

  『你是不是只凭著一股气势说话?』

  『我现在在住处,马上过去学校喔!』

  『我在正门等你。』

  『你来接我。』

  『我会跑过去!』

  『我跑出来了!』

  『我不想跑,所以请你慢慢来。』

  我收好电话起身。在我们互动的期间,多数学生都离开了教室。

  我怀著残存杂草般的心情环顾周遭后,尽快离开了。

  「该说她积极吗?」

  毫不客气地一直来。这种宛如被大浪吞没的感觉,甚至撼动了我的心。

  她对其他人也是这样毫无戒心地介入吗?即使她天性如此,我依旧不太能接受。一般来说,若被人毫无顾虑地接近,通常不会有人觉得这样很好。

  并非顾虑对方,而是以自己的心情为优先行动。

  这或许就是她当时流泪的理由。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流下了大粒泪珠。

  想必是吸收了许多情感而流下的吧。

  而处在那眼泪落下之处的我,似乎相当受到枝元学妹的情绪动摇。

  「枝元学妹的住处……这样好吗?」

  上周她约我,今天又约我,结果我仍决定前往。先不提我们没特别做什么会增进情感的事情了,这星期我甚至还没看过她。枝元学妹只是我上了大学之后认识的朋友之一,然而这个朋友却轻易地踏进我的圈子。

  虽然我说会去,心里仍稍稍有点抗拒,毕竟我很少去朋友家,况且……有些什么想要接续在「况且」之后。但无论我如何等待,它绝对不会自行现身。

  我到底在枝元学妹身上预感到了些什么?

  离开教室大楼,热气猛地扑面而来。夏天已经展开双翅,只消一拍、两拍,便能让我们的世界如此充满暑意,碰触脸颊的热浪毫无温柔可言。

  蝉仍未追上夏天的背影。想必在近期之内,树木长齐、充满绿意的大学将变得吵闹到随处都能听见蝉鸣,人声也不输给这些蝉鸣。随著午休时间到来,学生们彷佛从巢穴露脸般一举现身。人、人、人,即使用手指和目光追随,也无法全部掌握。

  那些多半是与我的大学生活几乎没有关连的人们。

  而在这么多人之中相遇的对象……

  或许是该特别注意并珍重的连结。

  我像是要逃开打算前往用餐的大量人潮般往正门走去,只见枝元学妹已在正门旁。她发现了我,对我挥挥手,举止充满稚气倒不打紧,但那种毫不客气地以全身欢迎我的态度,使经过的学生不时回头张望。或许是发现自己挡路了吧,只见枝元学妹退到更边边,却没有停止挥手。挥动的手好像要撞到墙壁,光是看著都替她捏一把冷汗。

  我加快脚步来到枝元学妹身边。靠近之后,才发现她似乎真的是跑著过来的,两手空空的她正冒著汗。被汗水吸附的浏海沾在额头上,凌乱不堪。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你可以不用这样看似很麻烦地道歉啦,是我自愿跑过来的啊。」

  「自愿跑过来的啊……」

  我不太习惯这种感觉。

  话说最近我没怎么跑步,完全没有发生什么被催促般的事情。

  这算是一种平稳,也可以说是索然无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待方式吧。

  我突然忆起高中练习运动会大队接力时的状况。

  现在回想起当时与她步调不一的事情,只觉得有点好玩。

  「那,我来带路。」

  枝元学妹快活地动了起来。并未握住的手宛如被她拉扯一般,我也被拉了出去。

  途中,我与印在枝元学妹T恤上的海獭对上了眼……是海獭。

  海獭看著正前方,珍重地抱著贝壳。她喜欢海獭吗?

  枝元学妹说先过这边的马路,于是我们一起过了马路。当灯号转成绿灯时,我提醒了立刻想要过马路的枝元学妹。

  「不看清楚会有危险喔。」

  说起话来感觉好像变成小学老师。

  「啊,呃,不好意思。」

  「你不用跟我道歉就是了。」

  枝元学妹明显因为过于开心而难以顾及周遭状况。至于她开心的理由呢,嗯,应该是我吧。

  对方那静不下来的态度甚至快传染给我,让我有些困扰。

  我们过了马路,走进大楼的阴影之后,我对枝元学妹说道:

  「枝元学妹,你会自炊呢。」

  「我离家之前就有在做饭了,总觉得做饭很开心。」

  枝元学妹有如想要露出洁白牙齿般笑了。

  「你不喜欢居家型的女生吗?」

  「我期待你的厨艺。」

  她彷佛要回应我似的加大步伐,像是丝毫不介意汗流浃背。

  枝元学妹的住处真的离学校很近,不到两分钟就抵达。但说起来,这其实是我配合枝元学妹快步走路所花费的时间就是了。卡其色墙壁配上蓝中泛白的屋顶,整体色调淡雅的公寓里,狭小的脚踏车停车场内塞满了脚踏车。里面不知道有没有枝元学妹的脚踏车呢?

  我跟著枝元学妹踏上旁边的楼梯,她的住处似乎位在上二楼后的第一间。枝元学妹在那儿停下脚步,从口袋取出钥匙,将之插入锁孔,扭动,头也跟著扭转。钥匙转了两三圈之后,她才边说著「啊,对喔」边开门。

  「我忘了上锁。」

  「你可以不用这么匆忙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匆忙。」

  枝元学妹以莫名其妙的藉口强行带过,让我进了房内。我半是开玩笑地心想她这么欢迎我,反而会让我起戒心。只是有朋友来家里耶,只是朋友。

  「打扰了。」

  「欢迎,这是我第一次邀大学朋友来。」

  我也是第一次到大学朋友家玩。

  一入内,枝元学妹的存在便更加放大了。

  这应该是平常就能稍稍感受到的服装与化妆品的香气吧。

  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这间房内充满枝元学妹的气味。

  那是不与夏天混合,略显清爽地钻过鼻腔的香气。

  从玄关进来之后的右侧门后,可以看到厕所和整体式卫浴。在微暗环境下的另一边有著洗脸台镜子,上头映出带了些阴影的我的身影。我突然有点在意起许久未修剪的一头长发。

  枝元学妹引领我经过流理台,来到一间面向南边、有著对外窗户、日照充足的房间。也就是说,这里很热。

  「这房间真温暖呢。」

  「我已经把空调开到最强了,请等一下。」

  枝元学妹低著头,「嘿嘿嘿」地笑说。如她所言,装设在墙上角落的空调非常吵闹,跟慌忙地跑来的枝元学妹模样重叠了。

  她的住处很乾净,若要形容得更精准一点则是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张小小的白色桌子、墙边的床铺,以及直接摆放于地的架子。摺好的衣服堆叠在房间角落,完全没看到类似橱柜的东西。大学教科书与包包一类的全塞在类似洗衣篮的地方里。

  「因为没有坐垫,请你直接坐在床上吧,要睡一下也可以。」

  「没关系,不用在意。」

  我选择坐在地毯上。把包包放在身边之后,我呼了一口气。

  虽说是大学午休,但在一个远离校区的他人家中仰望著天花板,感觉还是满不可思议的。

  平常我基本上都在校内餐厅解决午餐,不太去外面吃。

  因为我觉得那样好像半途跷课……不知道是否仍无法完全摆脱高中生的感觉呢?当我抱著略略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情环顾著房内,便听见枝元学妹的笑声。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吧?」

  「是啊。虽然无法跟其他人的房间比较,但陈设得很俐落。」

  「毕竟即使增加新的东西,我也会很快厌倦,就这样化作单纯的杂物。」

  「嗯哼……」

  我想起放在自己房内书柜上,不曾再拿出来重读的小说。

  枝元学妹从房间角落的衣服堆里取出一条绿色毛巾,擦了擦额头。我看著她的侧脸和举止,茫然地体会到现在这房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这里不是她家,所以也没有其他家人,这种状况对我来说很少见。

  淡蓝色的壁纸或许是为了稍稍缓和热气而选择的吧?尽管窗上有单薄的窗帘,然而因为日光毫不留情地映射其上,应该很快就会受损。

  「超市很近,也有大卖场,所以我觉得这边环境挺不错的。虽然整体浴室有点小就是了。」

  枝元学妹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之后,转向面对我。

  「所以沙弥香学姊想吃什么?」

  「这个嘛……」

  我思考了一下。身体渴望清凉的食物,不过昨天在家才吃过凉面。既然这样……我试著在脑中列出候选品项,却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我并不特别挑食,一时之间也想不到。」

  「这回答最伤脑筋呢……」

  枝元学妹苦笑著弯身,恐怕是要打开冰箱吧。由于我们之间隔著墙壁,我完全无法看见她在做些什么。只是因为她的脸被光线照著,我才会这么认为。

  「嗯──那有没有不喜欢,或是会过敏的食物一类?」

  「这部分也没有。」

  「真的不挑食呢。」

  嘀咕著「伤脑筋啊伤脑筋」的枝元学妹甩著扎起来的头发。这么说起来,我不知道她手边有些什么食材,所以也很难指定啊。我稍微动了动身子看过去,便看到放在水槽旁的冰箱小巧玲珑。

  枝元学妹拿出宝特瓶装的茶,倒进准备好的玻璃杯里。

  「总之先喝杯茶吧。」

  「谢谢。」

  「我这边没有制冰盒,所以没有冰块就是了。」

  「足够了,可以不用这么顾虑我。」

  我接过彷佛直接碰触到里头液体那般冰凉的杯子,有著微妙凹凸的玻璃杯底部蕴含了许多颜色,吸收光线闪耀著。这是个虹彩色的玻璃杯。

  因为它实在很美,我忘了喝饮料,忍不住换了几种角度观察它。

  「不,我会非常顾虑啊。」

  枝元学妹否定我的客套,摇了摇头手表示「NO NO」。

  「因为如果沙弥香学姊不喜欢这里,就再也不会过来了吧。」

  「唔嗯。」

  虽然我不保证如果这里完善我就会造访,但她很努力的态度令我抱持好感。

  而且,我认为她自觉亲切待我将对自身有利这点,是一种好的方面的乾脆。

  「是说,那个很漂亮吧?」

  她指了指玻璃杯。我回了「非常」表示同意,她于是安心似的笑了。

  「虽然不能给你,但你可以尽量欣赏。」

  「我会这么做。」

  「还有,要记得喝里面的茶喔。」

  「好好。」

  枝元学妹回到冰箱前,重复著取出各种食材、端详、放回去的动作。

  「那我随便做点东西好吗?」

  「交给你了。」

  我把事情全丢给她烦恼之后,才总算喝了点茶。滋润了喉咙、闭上眼之后,变得有点难以区分左右。我想,这是一间很安静的房间。

  这里和大学不同,周遭没有树木,蝉鸣或许永远传不到这里。空调也完成了启动后降温的工作,运转趋于平缓。我看了看房间角落。

  「这里没有电视和书柜呢。」

  「我几乎不看书的。况且有手机就不需要电视了。」

  除了枝元学妹的声音之外,传来了水流声。

  「啊,抱歉,等我很无聊吗?」

  「不会,我并不厌倦等待。」

  只不过也不擅长就是了。我想自己至今等待的方式都不算理想。

  「我打算跟你聊天打发时间。」

  「喔,好耶──」

  「不过你可以边聊边弄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平常都一边做菜,一边自言自语。」

  「……我觉得这点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吧。」

  我可以很轻易地想像即使独自在房里,仍有办法开心地自问自答的枝元学妹,感觉很像鸡在鸡舍活力十足地钻来钻去的模样。即使是现在,也能在走廊看到枝元学妹的背影与简单扎起的头发甩动的样子。

  「沙弥香学姊看起来就像看过很多书。」

  之前好像也有人这样说过。该认为这是表示我看起来充满知性吗?

  「书啊……算是有在看吧。」

  「你常去大学图书馆一类的吗?」

  「图书馆……还算常去,不过都是去看报纸。」

  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声音混入了料理过程的声音之中,但我没听到枝元学妹回话。虽然跟她说想聊聊,却也不好妨碍她做菜,所以我努力不要主动跟她搭话。枝元学妹也如同本人所述,自言自语的情况变多了。

  有时候她甚至会吹起口哨,旋律大多是儿歌,明明还不到傍晚却想跟乌鸦一起回家,或许跟这一带到了傍晚容易听见远处传来的相关广播有关吧。

  「啊,对喔──」

  枝元学妹以听起来有些泄气的语调叹了口气,这似乎不算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吗?」

  「我家没有多的碗盘。」

  后仰著身子露脸的枝元学妹正「哈哈哈」地苦笑。

  「啊啊,的确呢,毕竟你一个人住嘛。」

  只准备必须数量的餐具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可以用我的,但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吃饭了……跟邻居借……总觉得也不太对吧。」

  枝元学妹正嘀咕著烦恼。在这过程中,我想到了很简单的解决方式。

  尽管我犹豫了几秒要不要这么做。

  但在脚像是于地板落地生根般纠缠不清前,我喝光杯中茶水,随即起身。

  「大卖场有卖餐具一类的吗?」

  「咦?啊──好像有,我想应该有卖便当盒之类的。」

  「便当盒……嗯,其实倒也能用。」

  我拿起包包,走向玄关。与枝元学妹擦肩而过时,她俐落地绕来我面前。

  「学姊?」

  「你继续忙,我去买餐具。希望大卖场的地点好找就好了。」

  虽然我已经通学了一年,却没怎么逛过大学周边。我通常都在熟悉的老家附近买东西,这一带只有跟朋友一起去过家庭快餐店而已。

  「啊……不好意思,由我出钱吧。」

  「没关系,毕竟我是来蹭饭的嘛。」

  我边穿鞋边提醒她要记得锁门,然后看向枝元学妹并排摆放的鞋子。猛一看还以为是小孩的鞋子,让我知道她拥有一双小脚。

  心中突然涌现拥有这么一双小脚的人竟然独自外宿的奇怪感想。

  我穿好鞋,因感受到目光而回过头,发现枝元学妹就站在旁边,双手交叉,摆在腰后。

  「该怎么说……」

  枝元学妹只在嘴里再一次复述「应该说」,接著有如开心的花朵绽放那般笑开。

  「请慢走。」

  「……我走了。」

  夹带著一点奇妙、类似困惑的情绪问候彼此。

  毕竟这并非自己家,对方是朋友……只能说奇妙了。

  我难得被不至于不快的困惑玩弄著。

  一派酷暑在我内心摇摆著走出的门外等待我。

  尽管我不禁因为眩目的阳光而叹息,仍走向楼梯。我竟然要特地去买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用到的餐具,这行为可能真的很没有意义、可能吃亏、可能兜了圈子,但我依旧走在夏日阳光之下。

  大学二年级的早夏,我还不清楚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学姊,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在朋友住处讲这句话,果然还是有种奇怪的害羞感觉。

  虽然「我走了」也是这种感觉。

  毕竟我所采购的东西是餐具一类,简直像是两个人在这里同住……总之就是很怪。但出来迎接我的枝元学妹似乎没想太多,看了看我提著的袋子。

  「有没有迷路?」

  「毕竟路上都不必转弯,再怎样也不至于迷路。」

  大卖场就在经过大学前直直过去的地方。顺带一提,途中左转往前走就有超市。在这座满是建筑物,甚至让人觉得狭隘的小镇里,或许连道路都只能随兴地开辟吧。

  我因为住处内空调确实奏效而松了口气,同时感觉到空气之中混入了阵阵香气。我像是被除了枝元学妹的气味吸引般看了看流理台,在单柄汤锅里发现香气的真面目。

  「亲子丼?」

  「因为冰箱里刚好有鸡肉,饭也是昨天煮好的。」

  我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刚买来的碗。原本想说可能有汤品一类而买了两个,或许是多买了吧。汤锅后方可以看到平底锅,里头盛著类似青葱炒香菇之类的料理。

  「这道是我在老家常吃的菜。」

  枝元学妹随后说著「还有──」并转往桌子的方向,我跟著转过头去,便见到一大碗撕好的莴苣,是货真价实的生莴苣。

  「我想说只有两道菜有点少,于是加了点东西凑数。」

  我瞥了一眼放在生菜旁边的虹彩空玻璃杯。

  「似乎应该多准备点材料再约你过来呢。」

  「这样就很够了,毕竟再多可能会吃不完。」

  她出于顾虑而想好好招待我,总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但我没有那么会吃。

  枝元学妹说著快准备好了,要我就座,我于是乖乖地在桌前坐好,拿起刚买来的筷子,凝视著并排的筷尖。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自己买筷子。

  毕竟这基本上是家里有一双可用就好的东西。

  我边张合手中握著的筷子,边心想多了一双筷子所代表的意义为何,并凝视著它好一阵子。

  枝元学妹在桌上摆了两块隔热垫,随后分别放上盛装亲子丼的单柄汤锅和炒菜的平底锅。仔细一看,才发现其中一块甚至不是隔热垫,而是午餐垫。我不禁心想这样真的好吗?但感觉枝元学妹丝毫不在意这点,在我的碗里添入亲子丼的料,多到几乎要满出来。

  「……谢谢。」

  「如果不够尽量加。」

  要是再加一定会满出来,弄得我整手都是蛋吧。

  「这样就凑齐了。」

  枝元学妹看著新买的饭碗和单柄汤锅,露出满面笑容。

  她负责做菜,我则是去采购不足的餐具。

  这简直就像跟枝元学妹同住一样。一想到这里,我便暗暗觉得害羞。

  「那么,我开动了。」

  「请用请用。」

  枝元学妹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用手做出推挤般的动作,示意我用餐。看来如果我不先用,她应该不打算动筷子吧。我用筷子夹起一口她添给我的饭送入口中,咀嚼,缓缓咽下。

  品味著留在脸颊内侧与舌尖的韵味,我不禁略略惊讶地看著饭碗。

  「好吃吗?」

  我才吃一口,枝元学妹就急著问我感想。连这方面也是个急性子呢。

  「好吃。」

  「喔。」

  「非常。」

  「非常!」

  话音上扬。枝元学妹清了清呛到的喉咙,随即安心似的回位子坐好。

  「哎,多谢称赞……啊,真是太好了。」

  「你太夸张了。」

  「你都特地去买餐具了,要是不合你口味,我会觉得很愧疚嘛。」

  或许是如此。我看著手捧著的碗,微微笑了。

  至少枝元学妹的料理值得我跑这一趟买回来。

  我的筷子转往炒菜去,枝元学妹的目光也随之而来。

  有点难入口。

  「好吃吗?」

  她又问了。在被她直盯著瞧的情况下咀嚼的香菇不太好吞咽。

  「好吃。」

  「喔,感想的层级下降了。」

  枝元学妹并未表现出失望的模样,而是愉快地指出这点。我吞咽下去后──

  「我想说讲一样的感想也不是办法。」

  「我觉得好话重复说也没关系喔。」

  「那,非常好吃。」

  枝元学妹率直地「哇哈哈哈」开心笑了,那是一张非常适合单纯赞美的笑容。

  我咬了一口莴苣。

  「好吃吗?」

  我就知道她会问。

  「很脆。」

  「对吧对吧。」

  明明只是直接咀嚼撕碎的莴苣,枝元学妹却显得有些得意。

  这样满好玩的。

  我对每道菜都发表完感想之后,枝元学妹才总算开始用餐。用餐途中她比较少说话,默默地动著手口,姿势、举止,以及挺胸的模样意外地相当英挺,让我暗暗佩服。这样说虽然不太好,但跟她平常看起来有点随便的动作大相径庭。

  不过,会做出的事情仍是原原本本的枝元学妹。

  「我吃饱了。」

  「…………………………………………」

  「学姊,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你吃得很快。」

  「咦?」

  瞬间吃完的枝元学妹看了看我的碗,并在瞧见里头剩下的分量之后说:「真的耶──」

  「在我老家吃这么快很平常……嗯。」

  「你家人也都是急性子吗?」

  「或许喔。」

  苦笑著的枝元学妹把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槽后立刻回来,坐回方才的位子。原以为枝元学妹很随兴地看了看我、看了看锅子、看了看窗外,又马上发现她发起呆来,宛如突然看过去之后,会假装看向别处的猫那样。

  小小地扎在脑后的头发随著她的动作甩来甩去的模样,彷佛短短的尾巴。

  「好吃吗?」

  她挺出身子,再次问道。难道只回答一次无法充分表达我的心情吗?

  我想起她刚刚说过,好话重复说也没关系。

  「很好吃。感觉也很神奇。」

  「神奇?」

  我边用筷子夹起香菇边回答: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享用朋友做的料理。」

  第一次品尝朋友的亲手料理;第一次拜访朋友在外独居的住处。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位学妹本身。

  「……怎么怎么?」

  或许是介意我的目光吧,枝元学妹开口问了我有何贵事。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在枝元学妹身上体验了许多第一次。

  大概是因为她的个性是我至今从未接触过的吧。

  若当时我没有偶然发现她在哭泣,彼此肯定不会有所交流。即使有人介绍,我想我也不会太有兴趣,而会直接带过吧。

  正因为有那样的契机,我现在才会在这里吃亲子丼。

  而这个学妹拥有许多过去不曾吸引我的各种特质。

  所以,硬是要说的话──

  「我觉得你跟一个我以前不擅相处的人有点像。」

  那张彷佛一直拉著我的快活笑容十分相像。

  枝元学妹略显严肃地眯细了眼「嗯──」地沉思。这样的表情不仅维持良久,嘴角甚至还绷紧起来。

  「呃,你这是拐个弯说不喜欢我的意思?但又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这样。」

  「麻烦说明一下到底是怎样……」

  「我有点好奇自己现在遇见以前不擅相处的人,究竟能……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

  当时遇见的她非常单方面。她曾经考虑过我的心情吗?我想因为她是小孩,没有这些余力,她本人的个性也无法做到这点吧。她的行为与想法对我而言多半都会造成困扰,但现在的我或许多少能汲取她行为的含意和希望。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唔……呃──……沙弥香学姊不擅与我相处?」

  「目前没有这种感觉。」

  而且料理很美味。我彷佛要慢慢分析调味那般细细咀嚼,边咀嚼边冒出想喝点汤的念头,但实在无法说出口。而对面的枝元学妹整个人瘫在桌上。

  「呃……有点像但不至于不擅相处……我搞不懂。」

  「就是说你们只是单纯有点像,毕竟你不是她。」

  「哪些地方像呢?」

  「这个嘛……很活泼的地方。」

  「竟然不习惯活泼的人。沙弥香学姊至今过得还好吗?」

  难道没有过脑袋会长菇的烦恼吗?她想像著我的阴沉人际关系并为我担忧。确实,若是一群不活泼的人聚在一起,很有可能会变成那样吧。

  「……我的讲法不太精准。应该说是行动优先于思考的人吧。」

  有如猫会扑向动来动去的物体那般,总之先采取行动,然后才思考行动的意义。

  跟深思熟虑完全相反,但比起坚持深思熟虑而总是陷入停滞的人能更快向前。

  我是那种要先找到理由才会行动的小孩,所以无法配合这类人的步调。

  「原来是这样啊。的确有这样的倾向吧。」

  大概是心里有底吧。只见枝元学妹起身,随即凝视著我。

  被这样直直盯著吃饭的样子看,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于是停下筷子。

  接著用眼神询问「怎么了?」便见枝元学妹轻松地笑开了。

  「我只是觉得动作不快点,很多事情都会马上结束。」

  「结束?」

  枝元学妹起身走向水槽,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我听到开始清洗碗盘的声音。

  「你再稍等一下,我就可以帮忙了。」

  「这边太窄了,很难帮忙喔。」

  的确如此。我接受了她的说词,要是我跟她并肩站在那边,应该会满出来吧。

  在空调确实发挥效用的空间中听到水流声,不禁有种冰冷的水珠从脖子滑落的错觉。

  「沙弥香学姊今天还有什么事吗?」

  「午休结束之后还有课。然后……」

  「然后?」

  「……回家。」

  「这样啊。真可惜。」

  枝元学妹的声音平淡,能够感受到她并未抱持太大期望。

  其实在回家之前我打算去个地方,但我认为不需要说明得那么详细而省略了。我跟枝元学妹之间还不至于没有隔阂到可以坦承一切的程度。

  不,没有隔阂的人际关系真的存在吗?

  即使面对家人,人仍或多或少有所隐瞒。

  能够毫不隐瞒地坦承一切的对象,究竟能不能算是别人呢?光是这点都让人存疑了。

  「……沙弥香学姊有没有交往对象啊?」

  「…………………………………………」

  她的问法以及询问的原因这两点让我有些在意。

  不过,我跟枝元学妹之间还不至于没有隔阂到可以坦承一切的程度。

  「不告诉你。」

  我含糊其词,稍稍听了水流声一会儿。

  「呿~」

  「呿什么啊。」

  「我希望能跟你亲近到愿意告诉我这些。」

  她随便用这话收尾之后,溅起水花的声音增加。即使我往那边看去,仍无法窥见她的表情。

  有点忌惮明确地询问她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目前就是这样的气氛。

  为了不让她分两次洗碗,我想著要快点吃完,动起了筷子。

  手口加速之后,感觉味道就不是那么明显了,总觉得很浪费。

  我用拇指轻轻抚过刚买来的饭碗表面。

  佐伯同学、沙弥香妹妹、沙弥香、佐伯学姊,与我有关的人们对我的称呼分散得令人惊讶。称呼方式象徵著对方的处事原则,以及跟那个人之间的关系。

  而这之中可能会再加入沙弥香学姊,也可能不会。

  不过若要遵从非常不明确,甚至算是预感的存在走──

  我有种一定会加入的感觉。

  『我到了。』

  『先进店里喔。』

  『我也到了。』

  「我看到你的头了。」

  「哇。」

  「生意真好呢。」

  「是啊。连二楼也传来了声音。」

  小小的脚步声与平淡的些许嘈杂,以及淡淡传来的香气,令我眯细了眼。

  都姊的咖啡厅经营状况似乎比以前更好,原本没有用到的二楼座位现在也已开放,甚至有余力雇用工读生了。一位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女孩,彷佛正被点餐玩弄似的在店里忙进忙出。

  「学姊常来吧?」

  「嗯,像是买书回家时就会绕过来。」

  听我这么说,书店家的女儿闹著玩般的行了一礼。

  「多谢照顾我家生意。」

  「小糸学妹呢?」

  「我自己不太常来……你不觉得我一个人来跟这里的气氛不太搭吗?」

  「没这回事喔。」

  即使离开大学,仍被人以学姊称呼。不过现在这样称呼我的人不同。

  坐在对面座位上的是小糸侑,以前的学妹,现在则是朋友。

  从我身上也接收了许多情绪与立场的对象。

  小糸学妹稍稍留长的头发直接放下,不再扎起,理所当然地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因为身边的人没有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可能在高中时代就被认为有著超龄的成熟吧。我觉得自己与她之间的身高和视线高度差距稍稍缩短了。但明明我俩度过的时间是一样的,让我不禁暗暗笑了出来。

  「灯子最近如何?」

  我问了问没有一起来的她的近况。被这么问到的小糸学妹边端起咖啡杯,边稍稍思考了一下。

  「要说如何,唔──嗯……动来动去?」

  「什么啊?」

  「毕竟话剧社的活动很忙。再加上──」

  「偶尔也会参与专业剧团演出对吧?真厉害。」

  「虽然她还在烦恼是不是真的要走演员这条路。」

  外行的我只觉得都参加专业剧团了,还有什么好烦恼的?但即使身为专家,也不见得就必须以此维生。那一定是个复杂的业界吧。

  「是说,你应该曾跟七海学姊交流过吧?」

  「我们没什么机会直接碰面,不过偶尔会联络。」

  小糸学妹苦笑著说:「那来问我不是绕圈子了吗?」

  我轻柔地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绕圈子。我想知道你眼中看到的灯子。」

  基于诸多理由,人其实很难亲自确实地对别人说出有关自己的事情。

  毕竟如果没有镜子,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无法得知。

  我忽地跟柜台里面的都姊对上眼,她露出一如往常的稳重笑容,轻轻对我挥了挥手。小糸学妹发现我微微点头示意的举止后,同样与都姊打了招呼。

  之前虽然提过,总之高中毕业后仍常造访这里的似乎只有我,因为升学而离开这里的人意外地不少。小绿、爱果,还有灯子都是。

  我从未考虑过离开老家这个选项。

  因为我没有明确的目标。况且更重要的是,家里的老猫和祖父母已经来日无多,我不想再减少与他们相处的机会。

  我偶尔也会在这里遇见箱崎老师。老师依然在高中教书,只要碰到面就会简单交换一下近况。学生会话剧似乎已成了校庆的固定活动。一想到那确实是我们留下来的,不禁让人有点害臊。今年学弟妹也有来问我们要不要回去。

  于是话题变成要不要约前学生会的成员聚一聚,以及这么一来该如何筹划的状况。

  「灯子也会来吗?她很忙吧。」

  「因为是还满久之后的事情,很难说……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

  「这样啊……」

  如果会来,就是我睽违许久与灯子直接见面了。

  彼此之间的距离,成了我们不见面的最佳藉口。

  我和小糸学妹依旧住在老家,只有灯子独自住在学校附近,小糸学妹似乎会以符合常常、不时、频繁之类形容词的频率留宿。而我只要稍稍观察小糸学妹,就可以确认她有没有去留宿。

  「昨天也是住在她那里吧?」

  小糸学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无法掩饰动摇。

  「呃,你为什么会知道……?」

  她著急地问到底是那里露馅。但这又不是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

  「这很容易啊……」

  我正准备说明,忽地吐了口气。

  「不告诉你。」

  「呃呃……」

  「要是告诉你,你不就会改掉了吗?」

  「唔……」

  小糸学妹噘起了嘴,彷佛在抗议我坏心眼。即使外表改变,但只要稍加捉弄就会表现出学妹的样子,所以很好玩。不过这样一比,便觉得与她同年的枝元学妹比较稚嫩一点。

  小糸学妹或许是因为与灯子交往而比较成熟吧。

  尽管我并不确定枝元学妹是否有交往对象。

  「佐伯学姊又如何呢?」

  「如何是指?」

  喏,直接被问如何会困扰吧?小糸学妹如此笑了。

  「有什么快乐的事吗?」

  尽管问题并不明确,多少还是给了点方向。不过,她竟然会直接问我是否有什么快乐的事,有点难得。跟灯子已经谈论到将来了,问我这么抽象的问题好吗?

  「这个嘛……」

  我看著杯中的深咖啡色水面,脑中似乎茫然地浮现她的笑容。

  还有一张水獭的脸与之并排。还是忘了水獭吧。

  「我交了一个一年级的新朋友。」

  说到最近比较显著的变化就是这个了,尽管我不确定这算不算快乐。

  小糸学妹「喔喔~」了一声,睁圆双眼。

  「是怎样的人?女生吗?」

  「嗯,女生……很活泼的人。走路总是很快,还很会做菜。」

  这样一列举,就觉得两者好像没什么关连性。我只好啜饮一口咖啡,以带过这不上不下的发言。

  如此一来,不就等于是在我到她住处蹭饭之前,只知道她走路很快吗?

  我应该还知道一些其他的,却难以想起。

  「脚程快,厨艺又好……文武双全呢。」

  「你的解读很正向。」

  看到枝元学妹动来动去的身影,给人一种比较偏武的印象就是了。

  「佐伯学姊的朋友啊……是朋友吧?」

  「不然还会是什么?」

  尽管理解小糸学妹想确认什么,我依旧选择装傻。

  枝元学妹对我怀著好感,但我没有深入考虑过那是哪方面的好感。

  我刻意朦胧地眺视那触及表面的好感,不加以对焦。

  脑袋特意逃避,不去深入思考。

  那或许是细微的举止透露的讯息,也可能是我本能地察觉到,抑或是心中尚未整理好的情绪晕开了……我以这样的暧昧感觉看待枝元学妹。

  枝元学妹是朋友,却跟其他大学的朋友有点不同。

  要将这些不同诉诸话语很简单。不过我──

  「我有点想见她。」

  「好啊,有机会的话。」

  话虽如此,但我、枝元学妹和小糸学妹同聚一地,究竟会是什么状况呢?

  要有怎样的人际关系,才会发展成那样呢?

  我完全无法预估。

  我在大学图书馆看报以打发时间。

  刷卡进入后往左的空间里,摆放了四张长椅。我边坐在其中一张上,边摊开家里没有订阅的报纸阅读。地板上的厚实地毯吸收了声音,使脚步声从图书馆内消失。人的气息也很远。

  尽管附近设置了电视机,但音量配合图书馆的环境开得很小,只有零星的声音,听不太清楚。旁边摆放了科学杂志,虽然曾经拿起来阅读过,然而我没有太多科学基础,所以不太能融入其中。我觉得自己从以前开始,对于有无兴趣的事物表现的态度就很极端。

  而这不仅限于接物,待人也是如此。无论名字或是喜好,没有兴趣的对象甚至不会进入我的脑海。

  我至今究竟忘记了多少相遇,活到现在呢?

  看报纸也只看有兴趣的内容,真方便。

  纸张的气味自接触报纸的指尖传来,是最近比较少接触到的气味。

  近期再去买书好了。

  我叠好报纸,将之收回架上,旋即打算离开。途中经过电视前时瞥了画面一眼,节目正在采访即将参加大赛的游泳选手,那位选手似乎刚上岸,全身都滴著水。彷佛季节抢先到来而晒得黝黑的肌肤正裸露而出。

  明明应该都在室内练习,为什么会晒得那么黑啊?

  我边想著这些,那位女性选手正好在我经过画面前时脱下了泳帽。原本在泳帽保护之下,大约刚好及颈的黑发暴露在外。

  濡湿般,有著滑顺质感的黑发。

  「…………………………………………」

  我停下脚步。

  『我喜欢游泳。』

  记者询问选手开始练习游泳的契机,女性如此回答。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动机。

  但能够喜欢自己喜欢的事物,堂而皇之地面对它,或许是非常率直且重要的事情。

  『还有──』女性补充。

  『以前我曾在水里看到非常美丽的事物,所以……呃,就是说,我喜欢游泳。』

  这番话后半因为包含了难以言表的煎熬,她只能再次强调自己的喜爱,让记者轻声笑了。简短的采访到此结束,马上转到下一个话题。

  我在切换后的画面半点都没进入眼中的状况下,茫然地凝视画面。

  ……嗯哼。

  「…………………………嗯哼。」

  我陷入一种就在自己忘记时收到一封信,拆开阅读的心情。

  「你怎么了?」

  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枝元学妹,与我一起窥探画面。

  「对明天的天气那么不满?」

  「……你是指什么?」

  我针对她的问题提出介意的疑问。枝元学妹于是回答:

  「因为我看你一脸正经。」

  「你想多了。」

  「可是现在也……哎,好吧,没关系。是说沙弥香学姊,午安。」

  总是快步走著的学妹在我前面一步,窥视般的向我打了招呼。我有点犹豫是否要提醒她不应该在图书馆内这么大声。

  「午安。」

  「沙弥香学姊,要不要去游泳?」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你刚刚一直看著游泳池选手啊。」

  她从什么时候就看著我啊?话说回来,游泳池选手这个说法很怪。

  「枝元学妹,你不是说自己不看书的吗?」

  在图书馆见到她,我有些诧异地试著询问。

  「叫我阳就好。」

  「……枝元。」

  「不知为何,这种直呼姓氏的称呼方式感觉好高压喔……」

  枝元学妹缩了缩脖子,但立刻伸了回来。

  「因为你说会在图书馆看报。」

  看样子,她有听到之前在她住处提起的话题。

  「我偶尔会来看看,今天刚好发现了你,就是这样。」

  枝元学妹如此作结,转向前方。或许她每天都有来看看,因为最近我常常碰见这个学妹。我们没有互相联络,很难认为这一切都是偶然。

  不过我刻意不戳破这点,与她并肩而行。

  即使这是刻意安排好的命运,我也觉得只要相遇了,结果便是同样的。

  「现在确实已经是可以去游泳池玩水的季节了呢。」

  才踏出图书馆一步,我便不禁这样说,因为外面如此炎热。

  大学校园内的茂密树林上,大量蝉正从四面八方捎来鸣叫。

  阳光角度锐利地照耀著我们。

  七月中旬,夏天宛如源源不绝地涌出般,填满了环境。

  「嗯嗯,所以我们一起去吧,沙弥香妹妹。」

  「不要那样叫我。」

  我温柔地制止有些得意忘形的学妹。

  竟然用了沙弥香妹妹,我趁著未感受到她目光的空档,静静地笑了。

  「事出突然,我什么都没准备,所以另找机会吧。」

  我跟会随身携带游泳装备的小学生不一样。

  不过,游泳池啊。

  高中时虽然曾跟学生会成员们一起造访过……泳衣……还可以吧,不不……我在脑海中与流逝的时光搏斗。

  而当我暂时将这个计画保留,热气与迷惘便同时扑了回来。

  我带著不知不觉往左转般的感觉走著。但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呢?

  离开图书馆,经过合作社前面时,我开始担忧起这番漫无目的行走的目标了。

  课……对,我必须准备去上下一堂课。

  我迟了一段时间才想起这点,于是看了看枝元学妹。

  「有机会啊……啊,对了,你要不要再来吃顿饭?」

  话题千变万化。而枝元学妹似乎也发现自己毫无目标,于是如此提议。

  「这个嘛……说是『再』,但我好像两天前左右才去过。」

  我大概已经到枝元学妹的住处蹭饭过三次了。毕竟她做饭好吃,住处离大学近,况且她又约我,还有……我有时会像这样找理由。

  彷佛刻意不想面对什么。

  「那今天也来吧!」

  「很可惜,我今天已经吃过了。」

  「哎呀呀。」

  我有种原本气势满满的枝元学妹突然泄了气的错觉。

  「改天吧。」

  「啊哈哈,沙弥香学姊好像大人喔。」

  我对外头的日照,以及露出不辱其名般的阳光笑容的枝元学妹歪了歪头。

  「大人?」

  「常用有机会、改天吧之类的说法。」

  这是对总是嘴上说说的我不满吗?因为她开心地说著,我很难判断。

  只不过我想,即使你说我像大人──

  因为父母不会随便出言承诺,我对大人没有这样的印象。

  要说的话,我的拖延战术倒是有种卖弄小聪明的感觉。

  「有那么多改天,很令人期待呢──」

  「你这是挖苦吗?」

  「一半是。不过剩下的一半是真心的……」

  对话途中,枝元学妹的视线飘到道路另一侧。隔著校地内狭小道路的那一头,有一群吵闹的女生走在与我们完全相反的方向上。枝元学妹的目光望向其中一人,那个女生也察觉了她的目光。枝元学妹露出友好的笑容,对方却缩了一下肩膀。

  做出反应的女生看向枝元学妹,随后也看了看在学妹身边的我。

  「嗨。」

  枝元学妹爽朗地举手问候,女生则是稍稍点了点头,接著像是要别过脸那般转而面向前方。我从她动嘴的感觉,大致猜到她讲了些什么藉口回应身边女生们的视线。

  以朋友或认识的人来说,那女孩的反应有点怪。

  「奇怪耶。」

  枝元学妹看著离开的女生,困扰地笑了笑,接著收回举起的手,彷佛没事一般的转向前方。我看了看这样的枝元学妹脸孔,上头没有失落的神色。

  一如往常地明朗快活,是我一直看著的枝元学妹。

  方才那种状似略有隐情的擦身而过,以及她与此不搭调的态度,让我产生了兴趣。

  我并没有对枝元学妹漠不关心到可以完全忽视这些。

  不过,总觉得会深深介入。我有预感,朝枝元学妹跨出的这一步将会成为很大一步。

  该问呢,还是不该?我边走边犹豫著。

  「你认识她?」

  「不。」

  她先是摇了摇头。停顿几拍之后,却又重新点头。

  「对,我认识她。」

  订正过后的枝元学妹仍张著嘴,接著──

  「是朋友。」

  向上修正了。此后只有我们彼此的脚步声持续著。

  「应该算吧。」

  最后,她这样补充。如今她们之间的关系可能相当细琐,且支离破碎。

  「她可能已经不当我是朋友了。嗯,我们的确都没说过话啦。」

  枝元学妹说得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但这样比她平常夸大地邀约更让我好奇。有种既然硬推不行,那就拉拉看……诸如此类的感觉。

  求知欲、探究欲,一旦这些部分受到刺激,我便很容易做出反应。

  现在想想,或许就是因为与枝元学妹的相遇仍存留谜团,眼下我们才会是这样的关系。

  我必须去上下一堂课。而我已经走错方向了。

  「…………………………………………」

  无法停下脚步。像是在诉说著究竟要往何方。

  背部渗出的些许汗水,彷佛与洒落的过剩热气毫无关连,带来些许寒颤般的感受。

  我可是连才艺也从未跷课过。

  紧张到指尖彷佛稍稍发麻。

  我停下脚步,换了个方向前进。

  「咦?学姊想到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枝元学妹犹豫著要不要跟我来,伫立原地。

  我出口邀约这样的枝元学妹:

  「跟我来。」

  阳光另一头的强烈蝉鸣随著我头部的动作涌入耳中。枝元学妹先是停了一拍,旋即开怀大笑,说著「来了来了来了」并瞬间回到我身旁。

  「你不用上课?」

  「课没了。」

  从我的预定中消除了。明明只是跷课,却总是能安上格外积极的理由。

  我忆起当年想辞退游泳班时,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

  明明当时我只是伴随著愧疚之情一起逃避,现在的心境则完全相反。

  之所以能让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厘清的记忆成形,莫非是因为方才那一点点刺激造成的吗?

  「没了……呃,该说这样不太好意思吗……真的好吗?」

  「一节没上没关系的。」

  常常没上课的朋友都能克服去年,顺利升上二年级了。

  过去我虽然总是为了不发生任何失败而紧绷著,却也累积了许多失败而活到现在,仍能欢笑。

  因此我认为这样没关系,继续向前迈进。

  我就这样往教学大楼后面走去。那是萦绕著包围四周的树木气味的吸菸区。

  也是我与枝元学妹首次相遇的场所。

  我瞥了彷佛背负著墙壁阴影放置的长椅与枝元学妹一眼。

  「哎呀,真令人怀念呢。」

  枝元学妹轻佻地表示,说著「是像这样吗?」一如当时那般站到了墙边。

  然后,明明没有带著泪水,她却抹了抹眼睛。

  「你那时之所以哭泣,跟刚刚的女生有关吗?」

  是她逼哭你的吗?我如此问道。枝元学妹睁圆了眼。

  「沙弥香学姊会心电感应吗?」

  我想起之前小糸学妹也曾露出同样的表情怀疑我,不禁稍稍笑了。

  「这谁都看得出来吧。」

  我往长椅坐下,靠在椅背上,呼了一口气。

  隔著衣服接触背部的坚硬触感与树木的香气,让我回想起在学生会办公室的过往。

  我用手指了指长椅旁边的位子,枝元学妹于是抱著包包坐了下来。

  「当时我很高兴你把这里让给我……好像不太对。其实是觉得很丢脸。」

  枝元学妹可能回想起来了吧。只见她闭上眼,放松了嘴角。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我心想,啊,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泣的脸呢。我明明不觉得哭泣是那么糟糕的事情啊。」

  我回想起在教室再度遇到枝元学妹时,她的表情。尽管鼻子仍然红红的,但她已经停止了哭泣。

  「为什么呢?」

  我好奇,也想知道答案。枝元学妹立刻回答了:

  「我想,应该是不想被人看到软弱的一面吧。」

  「软弱……」

  我反刍她所使用的说法。

  「觉得软弱就会被讨厌。」

  枝元学妹的脸上浮现包含寂寥感,带著一丝阴影的笑。

  起初我也认为确实如此。软弱、马上哭泣、不依赖他人便无法生存──

  我或许也对这类存在抱持否定态度。

  不过人在高兴的时候也会哭泣,这无关乎坚强与软弱。

  我不确定哭泣是否就是展现软弱。

  接著,我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寂静并未在这段时间降临于此。

  蝉鸣很吵。蝉为了生存而鸣叫。

  以比起任何存在都更为强悍的声色。

  而先开口说话的是枝元学妹。

  「有点热呢。」

  「有点而已吗?」

  吸收相当程度日光的头发如此诉说,应该是相当热吧。即使躲在阴影下,仍有种日光一点一滴渗透过来的感觉。

  「我只是看气氛选了这边。要换个地方吗?」

  「不,这里就好。」

  枝元学妹弯起眼角,展现喜悦。

  (插图p087)

  「毕竟可以两人独处。」

  屋顶与墙壁的距离恰到好处;天幕之下,世界明明如此宽广,这里却只有我和枝元学妹。蝉鸣环绕,墙壁阻隔了人的脚步声,消除了气息。原来如此,这样确实算是独处。

  在这个只有我与她的空间里,枝元学妹难得有所顾虑地先做出声明:

  「可以说说关于我的事情吗?」

  「我就是因为想听才过来这里的。」

  这是在课堂上绝对听不到的内容。枝元学妹以包包遮掩嘴角。

  「该说诚如你的猜测吗……」

  她更加抱紧了手中的包包,绷紧身子。

  「与沙弥香学姊相遇的那一天,我被她甩了。」

  有种绷紧的丝线放在手指上的感觉。

  我烦恼著是该弹开它好?还是保持现状就好?转瞬间,肌肤与声音失去了温度。

  「这样啊。」

  回应相当简短。基于各种原因,我警戒般的这么说。

  「她的理由是上大学之后,两个女生在一起会让她在意他人的眼光……之类的。」

  我看著眯细眼睛的枝元学妹,在心中同意这真是个烂理由。

  被告知这点时,我想她的脑中肯定一片空白吧。无法确定究竟是出于愤怒还是失落感,应该半点声音都听不进去。

  我有种感同身受般的体会。

  「当时虽然难过得哭了,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在意。尽管不能当回朋友有点寂寞就是了。」

  她的口吻不带悲壮,感觉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分手后能马上撇清关系当回朋友也很奇怪,留下尴尬算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是我,就不会想当回朋友。

  一如我无法原谅学姊选择分道扬镳,曾经变调的关系很难恢复如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堆叠石头那样,有著所谓的偶然……只能形成唯一一次的形状。一旦崩塌之后,几乎不可能凭藉自身意志重现原本堆叠的形状。

  人生有很多事情无法重来。

  所以在我遇见最棒的朋友时,她已经是最棒的了。而现在我们仍是朋友。

  这层关系丝毫没有动摇。

  无论我如何希冀,仍不会有任何改变。

  「哎,就是这样而已。」

  「不是可以这样一句话带过的事情吧。」

  「不,已经变成只是这样了。」

  枝元学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露出微笑。总觉得学妹的稚嫩脸庞彷佛与我的视线高度平行。

  「我喜欢女性。」

  「……这样啊。」

  自己的声音犹如水泥表面般,我并不清楚它何时会龟裂。

  「所以──」

  枝元学妹欲言又止。我却无法说出「所以如何?」催促她。

  彼此的声音像是化为空白,没有接续下去。

  「只是觉得沙弥香学姊就在那里,感觉好厉害喔。」

  「厉害?」

  听到我对这蒸发了许多杂乱话语后选出的形容表达疑问,枝元学妹有些害臊地别开了目光。

  「该说好像有什么连结吗……唔──嗯……戏剧性?」

  枝元学妹挑了挑眉,困扰似的仰望天空。

  「说命中注定是太夸张了。但我想不到其他说法。」

  「……有缘吗?」

  「没错,就是这个,缘分意外。」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指摘她说反了,毕竟现在不在课堂上,不是上国文课,但又讲著非常正经的话题。我觉得自己的思考正像这样,企图逃避这个话题。

  「当时就是……在眼泪的另一侧看到沙弥香学姊,非常漂亮。」

  枝元学妹边说著只是这样,边将手撑在长椅上,伸长双脚,原本抱著的包包依然扭曲变形地留在大腿上。她看起就像一只垂著头的猫。

  「真的很漂亮呢……」

  「你不用说两次,我会害羞。」

  闻言,枝元学妹就像等著我做出反应般,轻轻笑了。

  「我觉得称赞要说几次都没关系,多听几次也无妨啊。」

  总觉得这样的看法很有她的风格。我对她的了解似乎已经进展到会涌现「很有她的风格」这种想法的程度,觉得自己更了解她了。没错,我正是为此来到这里的。

  想了解枝元学妹,听她说话。

  好了。

  我究竟想拿这只踩在半上不下位置的脚怎么办呢?

  确实是,好了。

  好了,我必须好好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在被这一步步造访的夏季灼烧的景况下。

  「沙弥香学姊啊……」

  当我正在烦恼时,枝元学妹已然抢先说道。她真的是个不会犹豫该不该行动的人。

  「什么事?」

  「你的头发很长呢。」

  枝元学妹的目光投向我的颈后。

  「是啊……」

  高中毕业之后就只有修整,从未真正剪过头发。

  尽管没人这样说,我仍不想被人认为自己是因为失恋才剪去头发。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放任头发自行生长。

  我反问枝元学妹,我的头发怎么了吗?

  「我喜欢。」

  枝元学妹边这么说,边从长椅上起身。声音和动作都很轻盈。

  如此不经意地投射而出的好感,有如气球飘荡般,缓缓抵达我的内心。

  而当它即将触及我时,枝元学妹已经采取了行动。

  她快步与我拉开距离,接著回过头来,笑著对我挥挥手。

  虽然我们经历过多次离别,但由枝元学妹主动离开的情况实在相当少见。

  「那还真是谢谢你……」

  独留原地的我目送她离开后,边抚著披在颈上的头发,总算嘀咕了一句。

  她说喜欢这仍残留在我心中,牵丝攀藤的过往。

  喜欢。

  轻轻的声音使蝉鸣远离。

  我宛如被告白般的困惑著。

  彷佛被告白了。

  大概。

  『猫好吗?』

  『很好。』

  『两只都好。』

  『不过因为年纪大了,相当慵懒。』

  『慵懒啊……』

  『不知道给不给我抱呢?』

  『即使慵懒,逃跑的时候还是很敏捷喔。』

  『有精神是好事呢。』

  『嗯。』

  『我还想再去看看猫。』

  『可以啊。』

  『也想见你。』

  『总觉得可以跟你──』

  『说很多事情。』

  『我……』

  『是啊。』

  『这样或许也不错呢。』

  『找个机会吧。』

  『嗯,找机会吧。』

  七月二十九日,我生日当天的早晨,与连日来毫无二致的闷热席卷而来。

  感觉是个似乎跟昨天没什么不同,明天应该也没什么差别的夏天早晨。

  我满二十岁了。

  拿起枕边的电话,一早就来了祝福的讯息,是小绿与爱果传来的。我确认收到的时间,讯息是在日出之际传出,看来她们相当早起,而且两人是一起传来的。小绿与爱果目前合租房子,或许是其中一人叫醒另一位的吧。我看到小绿说了两次恭喜,她可能是在半梦半醒间传的。

  无论如何,我都很高兴。

  枝元学妹并未传讯息给我。这是当然的,因为她不知道我今天生日;反之亦同。我们对彼此所知无几,之前才增加了一项。

  尽管那项可能相当重大。

  那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说出的事吗?

  倘若她觉得告诉我也无所谓,又是基于什么样的考量?

  「…………………………………………」

  枝元学妹或许正确地掌握了我。

  如同我能理解小糸学妹去灯子家过夜了那样。

  由不同人来看,或许会看出我身上的些微差别吧。

  我坐著思考关于枝元学妹的事。

  我有自觉,最近愈来愈常想到她。

  我想这算是一种助跑吧,感觉怀念的事物开始渐渐远离。

  有如仰望看不见的繁星般仰头,我抱著单侧膝盖,在椅子上摇晃。如果就这样静静地不动,今天将会平稳地、普通地,毫无状况地结束。

  尽管我觉得这样也很值得珍惜,却仍像望著远处波浪般眯细了眼。

  我确实抱持著一丝想告知她的念头。

  尽管我并不喜欢这样,有点像是讨祝福,但总觉得比起事后告知,自己更应该现在就让她知道。我淡淡地认为这样做,枝元学妹应该会比较开心。

  我很明白,希望她因此开心的自己确实存在。

  我半闭著眼滑起手机,难道是为了掩饰害羞吗?

  『我满二十岁了。』

  送出讯息后,我等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已读跳出,这才放下手机。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之后总算收到回覆。应该是她刚起床就回了吧。

  『生日?』

  『今天吗?』

  『嗯。』

  『为何要这样欺负我……』

  『欺负?』

  『当天才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准备啊!』

  『至少让我三天前知道嘛。』

  『就算是昨天也好……』

  『准备什么的……』

  『没关系啊。』

  『对不起,说这些之前应该先祝福你的。』

  『学姊,生日快乐。』

  『谢谢。』

  『这样说虽然俗套。』

  『不过你愿意祝贺我就很够了。』

  『虽然很像在讨祝福。』

  『不会。』

  『说是这样说──』

  『我觉得赠礼比起为了对方,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

  『该说是想留下一个好印象吗……』

  『实际收到礼物果然还是会让人比较开心吧?』

  『这个嘛,的确。』

  『对吧~~』

  『……你有没有想要什么?』

  『现在没有……』

  『我只想要几句祝福而已。』

  『包含你对我说的。』

  『……枝元学妹?』

  『没反应了……』

  『睡回去了吗?』

  『没没没!』

  『我醒著!』

  『也就是说,我现在不是在作梦……』

  『你是指什么事?』

  『应该算是很高兴的事吧。』

  『别说这个了。』

  『沙弥香学姊今天起就满二十岁了。』

  『是啊。』

  『可以喝酒了呢。』

  『嗯。』

  『也可以抽菸。』

  『还可以打柏青哥打到爽。』

  『这些我都不会做啦。』

  『枝元学妹想到的成人活动──』

  『都好幼稚。』

  『叫我阳就好。』

  『沙弥香学姊,你喝过酒吗?』

  『怎么可能有。』

  『好正经喔。』

  『枝元学妹有过吗?』

  『枝元学妹没有过。』

  『是乖宝宝呢。』

  『这样啊~~』

  『那要不要来喝酒呢?』

  『?』

  『我只是想说作为满二十岁的纪念,来喝酒如何这样。』

  『啊,酒我会准备,庆祝你生日。』

  『酒啊……』

  『枝元学妹不是还不能喝吗?』

  『啊,不过你有可能重考过一年。』

  『并没有。』

  『我打算喝可乐就行了。』

  『就行了?』

  『我发现搬来这里后都没喝过可乐。』

  『明明很喜欢碳酸饮料的。』

  『喔……这样啊。』

  『不过酒……』

  『我从未想像过,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要不要来我这边喝?』

  『枝元学妹的住处吗?』

  『叫我阳就好。』

  『毕竟我不知道白天哪里可以喝酒。』

  『这我也不清楚呢。』

  『啊,家庭餐厅?』

  『原来如此……』

  『啤酒就好吗?』

  『我不懂你的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

  『交给你决定。』

  『OK~~』

  『那,晚点见。』

  情况变得相当奇妙。奇妙吗……嗯,算是奇妙吧。

  即使如此,我仍开始准备出门。今天明明不打算外出,情况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手忙脚乱地在房内来来去去。我边忙碌边看向窗外,确认世界是如此闪耀。强烈的日照让我联想起在电话另一头的枝元学妹,应该是她本人的性格所致吧。

  不过,我边拿起月票,边想著「要喝酒啊」。

  没关系吗?我会不会因为喝太多而丑态毕露?由于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那么多,一切都是未知数。就在我忙乱地来来去去时,紧张情绪竟稍稍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也伴随著些许兴奋。

  要和家人以外的对象庆祝生日,让我有些开心。

  我准备完毕,想说在出门前告知一下家人,于是看向客厅,发现祖母正在那儿。祖母与猫和老朽的椅子一样增添了岁数,却仍是确实存在于此的景色之一。祖母发现我来了。

  「我出门一下。」

  「哎呀,今天学校不是没课吗?」

  问话的方式、对待我的方式,以及气氛都与以往相同,她的问法很像问我有没有上才艺的感觉。从祖母的角度来看,或许我仍跟小学生没有太大差别。

  「嗯,是没课……我要去找朋友。」

  「真难得。」

  祖母像是要徵求猫的同意般垂头看看一脸睡意的猫。

  「难得吗……嗯,也是呢。」

  或许是如此,毕竟学生会周末不活动。

  我在走向玄关之前想到一件事,于是询问祖母:

  「酒好喝吗?」

  祖母原本细长的眼睛稍稍睁开,膝头上的猫儿也摇著尾巴看我。

  「好好去玩吧。」

  祖母的回答并不直接,听起来好像文不对题,且有些远观的感觉。

  我烦恼了一会儿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嗯」了一声点点头。

  说话有点拐弯抹角的祖母说了句「坦率最好」,并挤出更多皱纹笑了。

  「未成年买酒本身没问题吧?」

  「应该不算违法……吧。」

  虽然念法律系,但我也没自信。

  「哎呀,反正都已经买好了。」

  枝元学妹提起放在流理台的购物袋,耸了耸肩。

  「我想说可能会被刁难,于是利用超市的自助结帐柜台买了。」

  我看著枝元学妹接连从袋中取出罐装啤酒摆好,不禁笑了。

  「咦,不能买吗?」

  枝元学妹似乎误会了我的笑,不禁一阵惊慌。我缓缓摇头,表示不是这样。

  「只是觉得好像在跟枝元学妹一起玩装大人的游戏。」

  不知为何,我有种宛如来到公园嬉闹玩耍的感觉。

  听我这么说的枝元学妹也笑了。仔细一看,可以发现她的额头刚浮出汗水。

  「叫我阳就好。」

  「……枝元学妹。」

  虽然我考虑了一下,却想不到什么有趣的回应方式。

  「买这么多,应该喝不完吧?」

  我看著十罐啤酒摆成保龄球瓶的样子,有点傻眼。如果剩下了是谁要喝啊?枝元学妹抱著啤酒,边说「别在意别在意」边回到房内。

  我拿起她留下的啤酒,歪著头心想这不是该冰过之后再喝吗?

  一靠近,便能发现即使处于再平常不过的景色中,依旧充满许多不明白的事。

  引领我进房之后,枝元学妹问道:

  「成为大人后有什么感想吗?」

  「没有……跟其他生日没什么差别。」

  只是我很久没有像这样跟朋友一起庆祝了。

  「枝元学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好险呢。」

  一度坐下的枝元学妹突然说著「忘了」后又回到水槽,飞跳般的来回房内外。虽然我自认还很年轻,但该怎么说,枝元学妹的动作……相当轻盈。

  我感觉枝元学妹身上仍有著每个小孩都具备,却随著成长渐渐失去的事物。而这样的枝元学妹正以双手捧著玻璃杯回来。

  仔细一看,一罐可乐混在摆放桌上的啤酒之中,应该是枝元学妹要喝的吧?

  「好险是指?」

  「如果再晚一个月导致我的学年更往下,应该就无法遇见沙弥香学姊了。」

  枝元学妹将玻璃杯放在我面前,把这当成一种幸运般说道。

  「哎,不过世界上没有如果就是了。」

  她立刻否定假设的话题。或许是因为经历过一入学就分手,她才会这样说吧。

  「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其他选项,所以全部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必然。我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是如此呢。」

  我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要是没有在何时做出错误决定。

  今后将能看见有她也有我的笑容,这般梦想中的景象。

  说起来,我倒不认为现在的自己是错误的。

  不过,三月啊……我好像知道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

  尽管日照依然强烈,室温却有些偏低。枝元学妹拿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我递出玻璃杯后,她将啤酒注入杯中。虽然记得啤酒有特殊倒法,但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做法,因此无法提出意见。

  金黄色液体注入总是让我使用,杯底看得见彩虹的玻璃杯中。

  「虽然我觉得比起啤酒,沙弥香学姊更适合葡萄酒。」

  「你这是什么刻板印象。」

  「拿著高脚酒杯这样晃……」

  枝元学妹亲自表演起来,似乎在扮演身穿浴袍,拿著高脚酒杯的我。从我的角度来看,只觉得她这模仿完全没有属于我的元素在。

  「你啊……」

  我从未穿过浴袍。这年头是要去哪里穿浴袍啦?

  「开玩笑的。啊,虽然之前说过了,总之祝你生日快乐。」

  在自己的杯中倒入可乐后,枝元学妹转而正坐。

  「谢谢。」

  告诉枝元学妹自己生日的结果,就是来到她住处喝酒。

  虽然我在来之前也这样想过,这状况真的挺奇怪的。

  这也是如同枝元学妹所说的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吗?

  如果一切都是必然,代表我没有决定事物的余地。

  我明明可以选择要不要用这个玻璃杯喝啤酒啊。

  不过如果我不喝,就会变成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景况。让枝元学妹买了这么多酒……虽然我没有要求买这么多,不过她也是想帮我庆祝。

  我实在无法拒绝她的一片心意。

  原来如此,的确眼下在我的心里没有不喝这个的选项。

  或许每次的路真的都早已定案了。

  我们说了声「乾杯」并轻轻碰杯。我诧异于枝元学妹碰杯的力道之强。

  一点都不轻。

  我将杯子凑到脸边,酒精的刺激气味扑鼻而来。

  总觉得拿著装了酒的杯子的自己十分别扭。

  我随即喝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酒。

  能重新体认到自己已经二十岁的鲜明味道好苦。

  「…………………………………………」

  杯子自倾斜的角度缓缓复位。

  我勉强喝了下去。

  「很苦。」

  在我开口之前,表情或许便已一览无遗了吧。

  枝元学妹的脸已微微抽搐。

  「有这么苦?」

  「比想像中的苦多了。」

  因为大人们都一脸平常地喝著,我还以为味道会更亲和一点。

  确实留在喉咙的后劲,彷佛慢慢地回到了舌头上。

  老实说,有够难喝。

  「这还是我来这里首度品尝到味道糟糕的东西。」

  杯中仍留有一半的啤酒一如字面所述般苦涩,我心中早已产生抗拒。

  推开玻璃杯的我却看到枝元学妹圆睁著眼和嘴。

  「你怎么了?」

  我凝视著她。只见她脸颊上淡淡浮现色彩。

  「不,哈哈……不愧是大人呢……」

  「嗯、嗯──」枝元学妹独自开心地表示理解。

  「明明觉得啤酒很苦?」

  「不,我不是说这个……这样也没关系啦。」

  枝元学妹笑著打哈哈过去,喝了一口可乐。

  那杯饮料和我的不同,轻快地从玻璃杯中消失。

  「可乐真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要不要交换?」

  「不好吧……」

  她可不是只差一点点就满二十岁,因为生日的关系还早得很。假使……没错,假使枝元学妹生日了,要庆祝她成年也是之后的事情,届时我是否能够理解这种酒的好呢?

  「尽管刚才也说过了,总之我实在不想喝这种东西……剩下的怎么办?」

  我接连敲了敲啤酒罐表面,但枝元学妹似乎不太担心怎么处分它们。

  「沙弥香学姊每来一次就喝一罐如何?」

  「我几乎都是大学午休才会过来这里耶……」

  如果我每次午休都喝一罐啤酒并带著酒气回去学校,朋友们会作何感想呢?说来我压根儿不觉得喝酒之后还可以正常听课啊。

  「不行的话就我喝吧。」

  「喂,你未成年。」

  「把它当成苦一点的可乐就行了吧。」

  我茫然望向枝元学妹畅快地大大张口笑著而露出的牙齿。

  我想要聚焦视线,却觉得有点不舒服。这是怎么回事?

  先别说这些了。

  虽然自己说有点那个,但我考上的这所大学算是很好的学校。

  只是随便念点书是很难考上的,除非运气超级好。

  「嗯。」

  「怎么了吗?」

  枝元学妹窥探了一下正晃著玻璃杯的我。

  「枝元学妹其实很会念书吧?」

  「咦,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很失礼又直接的话?」

  枝元学妹眯细了眼表示惊讶。刚刚这番话我或许真的说得太随便了。

  「我不是指坏的方面。」

  「难道还有好的方面?」

  「擅长学习本身不就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吗?」

  「不过你觉得我看起来不像,对吧?」

  枝元学妹开心地笑了,看起来对此有著自觉。

  「这或许是偏见,但你看起来实在不像爱念书的料。」

  「确实不爱啊。」

  她非常乾脆地承认了。

  「沙弥香学姊喜欢吗?」

  「我觉得能增加知识是一种喜悦。」

  就像戴上度数正确的眼镜那样,视野中朦胧不清的部分将变得清晰。

  「沙弥香学姊说起话都给人聪明的感觉。」

  「意思是说我卖弄聪明吗?」

  「这不是挖苦,只是单纯觉得这方面……呃,嗯。」

  她支吾其词。我感觉到应该不算好的气氛,不禁苦笑。

  我确实有卖弄聪明的一面,因为我曾被这样期待,并一路回应走来。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想了很多根本不重要的无聊事情。

  比方说,枝元学妹明明流了这么多汗,却没有什么汗臭味之类的。

  枝元学妹以「就是啊……」起了个头,一口气喝光可乐。真让人羡慕。

  「跟我说要一起来念这所大学的人很会念书,所以我拚命考上了。」

  「……跟你分手的那位?」

  枝元学妹一副理所当然地笑著带过。

  「不过还好当初有努力,因为我遇见你了。」

  扎著的头发随著她的笑容跃动。我却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虽然与她相遇不至于让我不开心,但我很难率直地表现出来。不,倒不如说想要隐瞒也是我货真价实的情绪之一,只是应该不会发生在枝元学妹身上吧。

  而这样的枝元学妹伸出手,抓起啤酒罐,拿了过去。

  「毕竟这似乎不合沙弥香学姊口味。」

  「等……」

  在我制止之前,枝元学妹便一饮罐中液体。我能感受到液体顺畅地流入她的喉咙。即使放开长时间就口的罐子,她依旧处之泰然。

  「嗯,真的很苦耶。」

  她说出跟我同样的感想,却只是顺口带过。她跟我不同,并未因为这样的苦味而挫败。

  「你怎么好像挺习惯的?」

  「其实我好像曾偷喝过料理用酒。」

  又好像没有。学妹别开目光,随即又转回瞥了罐子一眼,稍加思考后勾起嘴角。

  看样子是个经验比想像中丰富的学妹。

  「真是个坏学妹。」

  「配上乖学姊恰恰好。」

  「才没有,又不是天秤的两边。」

  所谓的人际关系……虽然想要找个比喻,但我一时想不到。总之应该不是天秤的两边,我不认为均等就是正确的,均等只有在毫无关系的人之间能够成立。所以尽管觉得哪里不对,我却无法找出正确解答。

  持续思考的我自然而然地不再说话,枝元学妹也望著我和窗户另一边,喝著饮料。沉默如此持续著,身体自然无事可做,我不禁拿起理应苦涩的啤酒,一点一滴地啜饮了起来。每当它流过喉咙,我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因为没事做就喝它,告诫自己再也不要这样,却又专注于思考而喝了起来。

  当我回过神,已经开了第二罐啤酒。

  枝元学妹虽然也开了第二罐饮料倒进玻璃杯中,但那似乎不是可乐。

  「沙弥香……学姊你啊。」

  「呃?啊,嗯,请说。」

  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我不知为何慢了一些才反应,好似跟自己保持了一点距离。

  枝元学妹以玻璃杯掩著嘴,刺探般的看著我。

  就像从草丛里探出头的狗那样。

  「虽然这是仗著醉意问的。」

  「你醉了?」

  我想表示自己完全没事而挥了挥手,但仔细一看手是斜著挥的。哎呀?

  枝元学妹并未介意我的些许误认,直直地看了过来。

  接著,她开口问我:

  「沙弥香学姊,你有女友吗?」

  声音静静地逼向喉头。

  这问题跟之前的有些类似,但相比之前用有没有交往对象的问法,更加明确地踏入了一步。

  挂在眼下,彷佛云层般的渲染被扫开了。

  直到现在,我才在意起空调有些吵闹的运转声。

  这问题让我有点烦恼该怎么回答。有很多方法可以带过去,而且我已经想到三种,然而并不保证能让事态变得圆滑。更重要的是──

  我有预感,这个瞬间迟早会来。

  知道这点的我,与枝元阳相遇了。

  我放弃回避回答,正面面对这个问题。

  「这种的,光看就知道了吗?」

  「多少知道喔。」

  枝元学妹稍稍笑了。

  「有点接近看著远方的鸟儿,大概分辨得出是哪种鸟的感觉吧。」

  「那并非凭藉感觉,而是扎实的知识造就的吧。」

  知识──我过去所依赖的事物。我认为只要具备知识,一切就会很顺利。

  即使学到这只是一种幻想,我仍认为知识非常重要。

  而在我的知识与经验之中,并没有像这样边喝酒边进行的对话。

  「或许跟每天对著镜子看到的自己有某些地方相似吧。」

  「是这样吗?」

  如同我看著枝元学妹,也能淡然地感受到某些事物,以预感的形式理解了这点,我想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有点难以精确地说明……看著某些东西,产生了好感,这样的感情又化作与其他人有那么一丁点不同的动作,展现而出。

  如此细微的差异一如枝元学妹所言,彷佛照镜子般在诉说著什么。

  「所以呢,学姊有女友吗?」

  枝元学妹再次确认。而我并不需要对她这么做的理由想太多。

  只不过她仍未完全表现出来。

  「现在没有。」

  「现在……意思是之前有过?」

  我认为面对这种问题,不需要一一照实回答。

  如果是平常的我,应该只会嘻嘻哈哈地带过去吧。

  不过眼下我脑中的空档意外地多。我心想该不会是这个害的吧?瞥了一眼手上的玻璃杯。明明没喝多少,却有种眼底深处轻飘飘的感觉。

  「之前,嗯,有过。我交往过的对象只有那一个。」

  高中时期,我伴著长达三年的单相思一同度过,这样的心情美丽而直接,是没有与任何人连接上的一条线。没能连上她而一直牵引到现在的线,眼下即将重叠。

  虽然多少有受到冷气太强影响,总之我的心情彷佛被丢到寒天当中。

  「是怎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

  不是问喜欢的对象,而是交往对象的话,就会一口气跨越更多年。

  跨过高中时期,来到国中,是一段与这啤酒相比,不知何者更为苦涩的时光。

  我不太想详细说明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比起好的方面,坏的占据了更多。

  「大致上与枝元学妹你正好相反。」

  轻飘飘,肌肤白皙,言行举止与外表有种茫茫然的感觉。

  倘若无法点到这里为止,再说下去就是坏话了。我差点要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呃……虽然我有点害怕问这些,但是个可爱的人?」

  你是在怕些什么啦?

  「长相啊……嗯,是个美女。我想我应该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也就是说我──」

  「啊……我觉得你很可爱。」

  我理解到枝元学妹担心什么,不禁笑了。确实会担心这点吧。枝元学妹摸了摸自己的脸说著「可爱啊」,接著与我对上眼。

  「可爱是吧?嗯,确实之前也有人这样说过。」

  「……前女友吗?」

  只有自己一直被问,让人有点抗拒,所以我试著反问她的痛处。枝元学妹的反应一如我预期,稍稍扳起了脸。明明喝啤酒都不会这样的。

  「现在没有女友就是了。」

  「跟我一样。」

  枝元学妹打趣地说「是吧──」表示同意。

  「不过……嗯~~哼……美女啊,交往不顺吗?」

  「嗯,是啊。」

  因为那个人跟我的恋爱对象没有吻合,当然不可能顺利。

  即使如此,我仍喜欢上她……不过,比起喜欢她的时间,讨厌她的时间要长得多。

  学姊对我来说,已经变成那样的对象了。

  枝元学妹一口气喝光杯中饮料。

  「那,你跟我也许可以很顺利。」

  放下玻璃杯的学妹四肢著地移动,绕过桌子。

  然后接近了我。

  彷佛比起任何人都更靠近我身边那般。

  「因为我现在喜欢你。」

  她最后用这句话替自己坦承的内心想法收尾。

  眼前的枝元学妹如字面所述,只有一半进入我的眼底。

  剩下一半让我茫然地回想起国中时光。

  被她这么说,而且彼此距离还像这样靠得这么近。

  以及──

  「啊,你瞥开眼了。」

  「当然的吧……」

  整个世界里,眼中只有彼此的距离什么的,并非凝视朋友的距离。

  又是认可我的长相的眼光,是称赞我长得好看的视线。

  当然很难直视。

  「呃,那个……我喜欢你。」

  枝元学妹低调的告白从我错开的视线之外传来。

  「谢谢……」

  (插图p127)

  身体之所以发热,是因为酒精造成的吗?我的体温上升,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思绪彷佛被拋下那样远去,凝视著崭新事态发展。

  或许是因为我睽违许久地想起了被柚木学姊告白时的状况吧。

  我像是无法承受内心与身体的温度,一股感觉悚然地窜过肌肤。

  我垂下眼,看到枝元学妹按著地板撑住自己身体的手臂正无力地晃著,似乎轻轻一拨就能让她跌倒。看到枝元学妹这么紧张,我的注意力也跟著被搅混了。

  我暗暗有股预感,这一刻迟早会来临。

  即使有著这样的预感,我心中仍不怎么排斥与她相处。

  我有所期待吗?

  期待什么?

  一段新的恋情?

  抑或是拥有与我同样眼界的理解者?

  错开的目光有如躲在墙后窥探般轻轻转动。

  枝元学妹仍近在眼前。

  好似挂在夜空,大得异常的满月。

  「我呼气没有酒臭吗?」

  我对著红红的鼻尖这么问,想凝视她,发现景色一片模糊。

  「有一点。」

  「尽管我不觉得自己有喝多少……酒真是不得了呢。」

  如果直接接吻,就会变成共享彼此的酒精味道吧。

  我心想,这样或许也满好玩的。

  不过枝元学妹尚未成年。

  虽然她那边也传来了酒气,但她仍是未成年。

  一旦意识到这样的年龄差距,我便惊觉到冷静彷佛滑过额头那般,使脸颊的火热平静下来。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霎时彷佛看见了有著喷水池的中庭景象。在这样的幻象中──

  我正面凝视著枝元学妹,希望能保留这个回答。

  「嗯。」

  枝元学妹边回答,边按著地板弹开般的后退,随即弯著背坐下。支撑身体的手臂关节不安定地颤抖著。

  「首先我想说,你没有马上拒绝,让我安心了点。」

  我从枝元学妹卸下紧张的脸孔得知她所说的安心应该不是谎言,我也有著类似的心境变化。不知是这样的松懈使然,还是因为停顿了一段时间造成的,总之我不禁把罐中液体倒进了喉咙。

  「喔。」

  剩下的量比想像中多,我边睁大著眼边喝下它们。

  果然,自舌尖至通过喉咙为止,全都只有苦涩。

  有种酒精窜过血管的感觉,在通过的路径上留下奇妙的存在感。

  这种东西究竟有哪里好?刚满二十岁的我实在无法理解。

  大人似乎也有稚嫩与老成之分。

  「总之,我先回去了。」

  我轻轻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告知要返家的讯息。

  我想一个人在房间好好思考。

  没错,我肯定得再次好好想清楚。

  这样的时期又一次造访。

  脑海与眼中渐渐模糊的事物,是对于沉浸在思考之海中的抵抗呢,抑或单纯是酒精造成的现象?一起身,我便感觉到意识宛如流汗般往下流去,就这样茫然地向前走。

  尽管昏昏沉沉,但脚步似乎很明确地走向玄关。

  「你没醉吗?脚下没问题?」

  我虽然想要回答没事,却还是在回答之前先试著确认。我往前踏、往后踏地切换脚下动作,却在因为动作顺畅而准备回答没问题时,踉跄了一下。

  我用手扶著墙壁支撑身体,没有立刻伸直膝盖,而是缓缓地呼气。

  「你喝醉了,对吧?」

  「没事。刚刚应该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我凝视著原因来源。察觉到这点的她害羞地搔了搔脸颊。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吧。」

  直到这时候,我才总算能轻轻呼一口气,随即笑了。

  「该怎么说……虽然这不是明确地回覆你。」

  我在甚至连视野的一半都没有纳入枝元学妹的情况下表达谢意。

  「有人愿意说喜欢自己,原来是这么令人高兴的事。」

  我努力地以不太能好好运转的脑袋,正确地传达了刚刚才明白的事情。

  毫无余力矫饰,难得一见的率直情感就这样表露而出。

  尽管用词可能有些别扭。

  以枝元学妹的鼻尖为中心的红润扩散到她的脸颊与耳朵,让我不禁感佩,原来表达好意的方式也有著千百种。透过举止、声音、眼光移动,甚至连脸色都能够表达。

  枝元学妹似乎是深刻而鲜明地喜欢著我。

  好意如此甘醇,彷佛要填满我。

  但抱持怀疑态度看待这份喜欢的自己也确实存在。

  啊啊,我不禁想要抱头。

  再也不想见到面的学姊,竟然到现在仍像这样活在我的心中。

  只要意识存在,回忆永远不会消灭。

  「回家路上小心喔。」

  「没问题的。」

  「你的语言能力变得有些堪忧就是了。」

  「真的没问题。」

  我怀抱著讨厌的学姊回忆离开枝元学妹住处。如果是冬天,一接触到外界空气,应该就能冷静一点吧。然而十分遗憾,夏天毫不客气地黏乎乎打上脸颊。

  强烈的日照化身为力量强大的手脚,伸出,击倒我。

  夜晚还很遥远,现在是仍带著淡淡黄色的午间。光线与酒精互相对抗,刺痛著肌肤。我先休息了片刻才行动,以诡异的动作走向楼梯。下了一层楼梯后,一股感觉重重压上来,好似压在身体深处与肩膀上那样,平常不会意识到,确切的重量。

  重力伴随著轮廓入侵我的世界。

  走下地面后,我才因为渐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状况而羞愧。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喝醉了吧,感觉天旋地转,大部分的感官都打转著,最困扰的是双脚好像埋进地面一起旋转般的错觉,一恍神便觉得城镇保持著水平状态开始转圈。

  因为生日而得意忘形的结果,就是大白天成了醉鬼。

  「如果被小糸学妹、小绿、爱果……灯子瞧见了,应该会被笑一辈子吧。」

  我抬头仰望公寓,或许应该在枝元学妹的住处休息一下再离开。

  但被枝元学妹知道就没关系吗?当然有关系,可是她横竖已经知道了。

  对彼此而言,今天应该都是难忘的生日吧。

  而枝元学妹与我之间存在著非常正经的问题,如果夹杂喝酒什么的话题实在失礼,应该吧。所以我还是该直接回家,并且快点好好思考。

  我就是个正经八百的人。但我觉得正经也算是一种美德。

  我很棒。

  自赞明明很愚蠢,却给我一种轻飘飘的舒适感。

  我差点要傻笑起来。

  到了这一步,我才总算认同自己醉了。

  并且因自身想法有够乱七八糟而傻眼,甚至有点害怕。

  我在心中发誓暂时不碰酒了,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只是那么一点点液体混入体内,就可以彻底改写我这个人。

  恐怖的是酒精的侵蚀能力。

  为什么大人喜欢喝这种东西啊?是因为想要追求跟过往不同的自己吗?

  警告与哀号出现在彷佛开始凝固而变得沉重的脑袋深处。

  ……啊啊,不过,这跟那个很像。

  对,那个。

  困难的事情现在无法进入我的脑海。

  我所知道的,只有枝元学妹的心意。

  回想起枝元学妹那瞬间泛红的脸颊,我不禁心想「确实是呢」并笑了。

  没错,我知道。

  无论是怎样宽广透明的大海,只要一滴就能让一切染成那样的色彩。

  我知道,那就是恋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