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堆积的雪,顺着接近国境的狭窄小道,菲尔悄悄加快了脚步。
虽然披着宽大的披肩,还挑选了件土气的外套,但今天并没有穿上佣人的服饰。
利用 以“席蕾妮”身份获得的特权,她来这里稍微做一项“委托”。
鞭子与糖交流群
起因要从昨天的中午说起。
从逮捕了伊古雷科之后,已经过了四天。虽然事件已经结束,但尚未解决的事情还有很多。
“……要怎么处理呀,这些。”
凯盯着堆积在庭院里的城堡废弃物呻吟道。
被菲尔连墙一起炸毁了的就餐室的门、被菲尔关起来的士兵们从内侧砸坏的卧室门、被攻城锤砸开的城门、此外还有其他各种零碎木片,以及许多被弄坏的家具。
“还有被背上开了个大洞的主人,这里那里到处乱摸弄脏了的墙壁和地板呢。不少东西都得说再见了呢。大理石和玻璃倒还好,墙布和地毯上想必会留下痕迹呢——”
“弄脏……虽然口吻可爱得像是小孩恶作剧似的,但不用细想也知道这是在说到处都是血吧。”
嘴角抽搐的菲尔眺望着多处变成了茶色的橡木窗框和印着手印的白色壁板。
“嘛,正好把脏了和坏了的东西都换成新的。城内设备的维护管理也在在下的管辖范围内,把城堡改装得漂漂亮亮的话主人和夫人都会欢欣雀跃,顺便我家商会也能赚个盆钵满盈,大家都能幸福美满不是很好吗。”
“妾身怎么觉得后半句更像是真心话。”
“将美妙的梦想传达给各位,正是埃尔连锁SARITA的崇高使命嘛!”
根本没在听。
但是——
“这些布制品、木材和石材,全部都要丢弃了对吧……”
“是啊。毕竟有这么多,处理起来也很费劲呢。”
(……真浪费。)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质量上乘的东西。
形状没有过分崩坏,能够再利用的建材也有很多。明明所有东西看起来都还远远未到使用寿命。
(因为孤儿院最缺乏的就是这些东西。)
抱着手陷入沉默中思考了一会儿,菲尔抬起脸。
“凯大人,妾身有个请求。”
“您说?”
“……这些废料,能让给妾身吗?只要堆积在庭园角落里就行了。”
将喜欢的东西在需要的时刻送达到指定的任何场所,同时也能接受回收工作。这是埃尔连锁SARITA的宣传口号。
从凯那里获得的木牌,用在了运送大量废弃品这件事上。
(有那么多高品质建筑材料的话,破破烂烂的孤儿院也能修补相当多的地方了呢!)
干燥的木材劈碎后也能当柴火使用吧。
没想到连人都可以运送的这个木牌居然会用在这个地方。
果然最重要的,是尽快让院长和同伴们在温暖的床铺上安心睡觉这件事。
肯定这之后,能安稳好一阵了。
(接下来。)
从暗门进入黑龙城后,菲尔用双手“啪”地拍了拍脸。
(话虽如此,我也很快就能回去啦!)
——请与妾身离婚。
那个紧急状况下,半自暴自弃取得的约定,菲尔还记得。
(对啊,非常清晰地听到了。他说会把自己送回贝尔法提斯。这下就能完成工作毫发无伤地凯旋而归了。)
装满了一马车的金币,正发着光等着菲尔。
很快就能见到院长和同伴们了。大家肯定都在担心自己吧。
道歉、给他们看作为报酬的金子,在这之后、之后……
明明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
(……为什么,我会感到心里乱糟糟的呢。)
只是想象要回去的那天,菲尔的胸口就如同吞了铅块般沉重。
并不是习惯了奢侈的生活。不如说,欣赏了那么多高级品后,回国后都想尝试一下鉴定这份工作。
说真的,如果不是偶尔依靠佣人姿态纾解压力的话,令人感到窒息的公主生活这个状况不会得到缓解。明明应该是这样。
(我会离婚的吧……和夫君大人。)
感觉他那么爽快地答应离婚也是心里乱糟糟的原因之一。
(什么嘛,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不可能不高兴。再说本来就是以离婚为前提的嘛,现在立刻告别和几个月后告别都一样。那边反正也是设计完伊古雷科大人后,觉得新娘什么的已经没利用价值了吧?为什么我非得因为那个人格缺陷者而稳不住情绪啊。)
已经不会再被那个人前后不一致的态度耍得团团转了。
时而受伤时而欣喜,时而惊慌时而失落。
在佣人姿态的时候,对着真正的菲尔露出愉悦笑容的他,将从日常里消失。
明明在一起的时候,对他各种过分的举动感到火大。
在即将分别的时候,脑海中却浮现出他温柔时的样子。
(那个晚上也是……真丢脸啊、我。撇开自己的情况却去责骂他‘尽是谎言’什么的。明明自己并没有责备他的资格。……正如他对我说谎一般,我也一直欺瞒着他,而且连道歉都做不到什么的。)
说到底是扭曲的谎言夫妻。
反正,马上就要到约定的期限了。明明已经稍微接触到他真实的一面,却要在这里分别——对此会感到遗憾本身就搞错了。
所以,这样就好。让它,结束吧。
(咦。有点寂寞……)
才怪啦。
菲尔笑起来,以只是内心迷茫罢了作为结论。
不管是什么东西也好环境也好,要分离时都会有一些感伤而已。
堵住耳朵不去听逐渐变大的“寂寞”的声音,菲尔努力抬起头向前走。刚过中午就收到那位“夫君大人”的召唤。
拜此所赐,她以不知为何被对方不断避开的“席蕾妮”的姿态去见他。
说起来,菲尔开始思绪涌动。
在塔顶猛然倒下,失去意识的克劳,在房间里像烂泥一般陷入沉睡。
剑被挡在脊梁骨处,内脏也没有太大的损伤。但是,失血很严重。
虽然有一次醒过来想要活动,但因为是肩膀抵着墙才能站起来的虚弱状态,被说着“忍受着半死不活先生的逞强,太麻烦了”的凯毫不留情地喂下安眠药按回床上。
从轻易被总管用药迷晕这点就能看出,那时他的状态与平时相距甚远。
看着以商人身份为卖点的总管的手势,微妙有种登堂入室的感觉,这应该肯定是错觉——吧。
在那之后,由于他是在药物干扰的时间下休息,昼夜作息的时间变得不规律,因此菲尔也没能和他说上话。
虽然有好几次前往他的寝室,但大概是运气不好,他都在睡觉。
(今天开始回归书房工作……没问题吗,明明还是那摇摇晃晃的样子。)
再说,以“席蕾妮姿态”被叫出去时,菲尔多多少少有些紧张。
指定的地点是圣堂。
虽然是佣人姿态时多次会面的场所,但以新娘的身份来这里还是第一次。
外面覆盖着的白雪,依旧与这里无缘。圆叶子装饰着薄红色的花被,目光追随着如此簇生着的铁筷子植物,菲尔在红土通路上加快脚步。
“这里,席蕾妮。”
听到呼唤后抬起视线,她与坐在前面不远处铁椅上的克劳对上了眼。
(呜……)
不由得感到难为情,菲尔低下头尽量不看他的脸。
碎步疾行过去后,她被命令坐在他身边。
(这吹的是什么风?)
明明至今为止,绝对不会对作为“席蕾妮”的菲尔做这种事的。
奇妙的感觉。
不禁警戒起来,她尽可能地坐在椅子边缘上,对方却自然地缩近了距离。
“为什么要靠过来!”
“因为你坐在边缘。”
“就是因为想要离远点才拉开距离的。请稍微看下气氛。”
“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那倒是。”
完全不觉得。
“头发。”
“什么?”
——对方突然说出的一句话,让菲尔的回答咽回了肚子。
“抱歉……让它缺了一缕。”
“那、那种事。只是变得好洗一些罢了,请不用在意……”
真的,到底是怎么了。没想到他会开口道歉什么的。
菲尔陷入沉默,视线游移不定。
是平时男士香水的香味。
他的气息让她意识到对方比自己高很多这点。
冷静不下来。
“对了正好关于之前立下的约定有话想跟您说……”
当菲尔正捧读似的说着话时,手忽然间被人牵起,令她不禁吞了一口气。
接着,从左手的无名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眨了几次眼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诶,戒、戒指……?”
菲尔茫然地看向戴在手上的东西。
仔细一看,铂金的戒指上雕刻有细小的铃兰花。首尾相接的每一朵吊钟似的花笼上都镶嵌有颗粒状的钻石和蓝宝石,在阳光透过时散发出点点光辉。
这应当是出自技艺纯熟的职业工匠之手吧。凝聚着谨慎、细致的构思。
能与菲尔的手指完美贴合,一定是特别定制的东西。
“铃兰花,你说过很喜欢它吧?”
没想到从定制到完成会花费这么多时间,这么说着的他不知为何像是在面对佣人菲尔时似的沉稳。
(……原来他记着的啊。)
自己说过喜欢铃兰这件事。
“非常,漂亮。”
这是第一次。
虽然平日里的穷人本性依旧在念叨这么贵的东西不能收下,但在这之上的是喜悦之情。
因为这是为了自己而制作的东西。
菲尔只是个替身而已。戒指的赠与对象不是自己这件事,她很清楚。但是,只是收下这份心意也是可以的吧。
心里逐渐温暖起来,菲尔仔细端详起戒指。
“毕竟一直没把婚约戒指给你呢。”
“非常感……喂。”
稍微等等。
菲尔一下子冷静下来。
“说什么结婚戒指。我们……是要那啥的吧?”
“结婚吗?”
“离婚啦!”
明明不想明确说出口而特意含糊过去的说!
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会感到痛苦,暂时没考虑。
“不是说好的吗?要是得救了你就会跟妾身离婚,而且还说会把妾身送到贝尔法提斯!明明这么保证过了,那是谎言吗?”
“哪有?那不是谎言。”
克劳眯起眼。
啊,菲尔突然有了预感。
这种,半边嘴角上扬的笑法。
……是要刁难人的前兆。
“那么,请您遵守约定……”
“你刚才不也如此说过吗,我是有附加条件的吧?‘两个人一起活着逃脱困境’。”
“是的,所以现在就该……”
“那么现在我反问你。那个时候,在塔顶上,我对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当然是夫妻的神誓……”
啊。
菲尔瞬间脸色发白。
克劳发誓菲尔是他相伴终生的妻子,而菲尔也答应了的那个。
(是这样……神誓,啊。)
是立下誓言后,必须“赌上性命”遵守的绝对誓言。
打破誓言唯有死路一条。
“真伤脑筋。如果我和发誓要相伴终生的妻子离婚,就会违背神誓。也就是说,只能一死了之。顺便同样许下了相同誓言的你也得一起上路。”
“……!”
“所以说,如果现在我和你离婚,‘活着脱离困境’的条件就无法满足了啊?”
综上所述,无法离婚。
菲尔如同被拍到岸上的鱼,只能不断张嘴闭嘴。
(被、)
被算计了……!
“夫君大人大骗子!坏脾气!毒龙公!您骗了妾身是吧!?”
“我没有骗你。全部都是发自真心。”
看着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有种想要拽他前襟的冲动。
大概会以复仇不成反被将军的情形来结束。
“明明完全不像是会向神发誓的人,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那么虔诚。”
看着非常不甘心,抓住这点抱怨不断的菲尔,克劳的表情认真起来。
“嘛,这点我不否认。但是最近,我对神明多少也是有些感激的。因为来到这里的,是你。”
“哈?”
“人们都说结婚与契约本质相同。既然这场婚姻不能轻易被毁约,那么现在,由我暂时让步当个‘纯粹的契约对象’也无妨。若是如此,你对于我来说——啊啊,这之后的话已经说过了吗。”
(……诶?)
——“我也依然感谢你”。
回想起之前他曾说过的话语,菲尔的脸一下子血气上升。
兴致盎然地看着脸红如苹果似的菲尔,他将嘴唇凑到她的耳边。
慌慌张张地拉开距离,腰却被抱住了。
如果连下颚也被捏住的话,这下就算是她也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了。
“等等,请离妾身远一点,太近了。”
“事到如今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在这之前还是你主动的。”
“?您在说什么……啊,难道是指用暖炉的炭解毒的时候?!您那时还有意识啊?!”
早知道让他就那样躺着好了。
明明应该是个仪表堂堂的伤患,然而即使用尽力气推他,宽阔的肩却一动不动。
“……你想回故乡吗?”
“呜、啊,当然啦,你这种人——”
“是吗。真遗憾……不会放你走的。”
“呜!”
真期待沃普尔吉斯之夜呢,他笑着说道。
头脑深处如同醉了一般晕眩不已。
(啊啊,我一攥千金的美梦泡汤了。)
尽管对远去的金币小山感到遗憾。
但在这之上,是对自己能在这个人身边多停留些许而感到安心的……错觉?
(如果不是错觉的话还能是什么啊!)
看着颇感愉快似的克劳,菲尔大力摇着头,用泪眼瞪着他。
(……嗯?稍微等等,告诉他自己喜欢铃兰、得到感谢的人,确实是)
想到这点的菲尔,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被人捉住。
就在即将陷入沉思时,连抵抗的时间也没有就被人拉了过去。
接下来,他温柔而温暖地轻啄她的唇。
“……您突然做什么啊!?啊啊差劲透了!您这种人绝对绝对,要和您离婚——!!”
被突然袭击夺走了嘴唇的新娘,用耳光向丈夫猛烈抗议,已经是几秒后的事情。
在逐渐接近的春天朝向的地方,已经能听到夏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