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在教会进行离婚的誓言!? 第一章 发酒疯的新娘真的就无可救药了吗

  人生真是短暂啊。

  菲尔蒂娅——也就是菲尔,此刻正在用一片空白的脑袋思考着。

  (夫君大人……发现了新娘其实是冒牌货。也就是说,暴露了。)

  晚宴的第二天,菲尔仍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严重的宿醉一口气消失了,但她却无法从冲击中恢复过来。

  立冬刚过的芦苇之月,她作为故乡尤奈亚王国体弱多病的公主席蕾妮·艾里斯特尔·尤奈亚公主的替身出嫁,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

  (※注 芦苇之月,10月28日~11月24日。)

  现在,春天的第一个月,花楸木之月已经过半了。

  (※注 花楸木之月,1月21日~2月17日。)

  (回过神来,下一个季节的庆典是春分祭。啊啊,发生了很多事啊……)

  菲尔试着用不太灵光的头脑逃避现实。

  菲尔的这个带着(假)字的夫君大人,是敌对国埃尔兰特的第三皇子。拥有黑龙公这个头衔的冷血鬼畜谋士、『毒龙公』克洛维斯·科尔巴赫·埃尔兰特殿下——克劳。

  正是这尊大佛,菲尔的任务从「隐藏真实身份,扮演一位能让丈夫的爱情幻想破灭,让他郁闷到吐血,恶态百出的悍妻,最后离婚」改为「隐藏真实身份,玩弄毒龙公,俘虏他的心,然后跟他一刀两断,将他打击到体无完肤,以至于结婚这个词都能成为他的心理创伤,最后离婚。」这些都是尤奈亚国王陛下亲自下达的命令。

  虽然菲尔听到这些的时候都快要哭了,但她还是锐意进取努力实现荒唐的路线变更。

  但是,对于菲尔个人来说,在一起生活的过程中——克劳成为了无可代替的存在,因此为了他着想,菲尔决定尽自己所能之后再离开。

  真的,是最近才决定的。

  (但是,原本的大前提是『隐藏真实身份』,现在这个前提从基础开始就崩溃了。)

  「菲尔,菲尔? 喂,你说被殿下发现是冒牌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给点答复啊!」

  眼前,可以依靠的朋友兼侍女拉娜正在拼命呼唤她。

  注视着她那酷似猫的琥珀色眼眸,以及从棉帽子上洒落的黑发,菲尔渐渐平静下来。

  被夫君大人发现『席蕾妮』是赝品。

  那么,现在应该采取的行动是。

  (欧西)

  菲尔点了点头,走下床铺,撩起睡衣的下摆,用手把波浪起伏的绯红银发拨到身后。

  然后,气势汹汹地打开了窗户。

  「……承蒙你关照了!」

  「哈!?」

  菲尔光着脚,穿着睡衣就想冲到阳台上,魂飞天外的拉娜赶忙用双臂勒住菲尔的脖子制止她。

  (※注 此处意译,文中对拉娜的行为用词是「羽交い缔め」,意为从对方背后,将手臂穿过对方的腋下,将手交叉在对方脖子后面,用力勒住对方,使其无法动弹。)

  「等……、等,你在性急什么呀!?快回来,然后给我冷静一点,笨蛋!」

  「讨厌,放心吧拉娜,我很冷静哟。啊,对了,你是想说我不能穿着丝绸睡衣逃走吗? 这毕竟是科尔巴赫人民血汗的结晶,是税金的产物呢。没关系,现在,我就全部脱下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慢着、打住,别再扯袖子脱衣服了,要是从三楼的窗户爬下来全裸的夫人的话,下面的士兵和佣人都会因为下巴的关节脱臼而昏厥的笨蛋! 别让我每句话的句尾都得加上笨蛋啊,笨蛋!」

  拉娜好不容易把菲尔拉回房间,摇晃着她的肩膀,菲尔混乱地告诉她:

  「我也不想啊,但是这样下去很可能会给席蕾妮大人和斯坦特陛下带来麻烦! 我现在已经只能在逃跑或者死中二选一了!」

  (啊啊,对了,还有赴死这一手啊。)

  菲尔茫然地思考着。只要把土豆袋上的绳子连在一起,就能做出既便宜又舒服的上吊环。连自己死前的经费都要节约,这种贫穷人的本性让菲尔有些难过。

  她出身于平民,在孤儿院长大,拥有温柔的院长和优秀的伙伴,晚年被下赐了过分的王命,成为公主的替身。最后交到了患难与共的朋友。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真是美好的人生!」

  说完,菲尔又思考了一下:「不对,先等等。」

  (如果我在这里死了,就不能得到作为替身报酬的满满一车金币。也就是干白工? 我人生最后的工作居然是打白工? 最重要的是,改建孤儿院,让大家吃饱饭,这个目的还没有实现?)

  「而且,在死之前,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也想泡在装满零钱的浴缸里,体验一下有钱人的感觉。在天黑到连自己的鞋子都看不见的时候,一边点燃纸币一边试着说说看:『你瞧,亮起来了吧』,还有啃一口金币在上面留下齿形这种该遭天谴的游戏也是我的梦想……不行不行,要是有那么多钱还是得存起来。」

  「……你的梦想真的有够糟糕唉,虽然我早就有数了。呃、别理所当然地把前提从逃跑改成死啊,社会上一般把你这种行为叫做急着去投胎啊笨蛋! 殿下不是早就知情,却一直保持沉默到现在吗!?如果被注意到的时间点不是昨天和今天的话,即使你现在逃跑也还是会死的,只会对你和尤奈亚不利而已!」

  「!」

  一针见血。

  随着拉娜尖锐的一声大喝,现场陷入了沉默。

  「啊—够了。你又让我把笨蛋这个词说出口了。」

  「那个。事到如今,做什么都没用?」

  「是、是啊。」

  拉娜似乎是担心陷入极度混乱的菲尔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她非常慎重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

  直到这时,菲尔才真正平静下来。

  「对不起拉娜。我刚才乱了阵脚。接下来我不会逃跑,也不会去寻死。」

  「是啊,我不否认,你刚才真是太慌乱了……幸好没被任何人看到,真是的。」

  听着好友的牢骚,菲尔完全停止的思考回路,才开始慢慢转动起来。

  (那么,该怎么办呢……)

  没错。

  虽然因为围绕四皇子尤安的骚动而不了了之,但她早就猜测夫君大人可能知道替身新娘的事了。

  ——“弟媳妇,你真的以为,我那位愚弟没有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

  结果正如之前造访黑龙城的埃尔兰特帝国皇太子吉尔福特·格里弗雷·埃尔兰特所说的那样。

  自己应该已经有了朦胧的觉悟。因为现在只是把「可能知道」变成了「确实知道」。

  菲尔陷入了沉默,慢慢地整理思绪。

  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右手的无名指。

  那里有设计成铃兰造型的结婚戒指。菲尔用左手轻轻包裹住微微吸收了肌肤暖意的白金,慢慢地试着将它取下来。

  「既然您已经冷静下来了,那么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夫人』?」

  「……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继续留下来吧。就和往常一样。」

  说实在的,菲尔已经动摇到想要立刻逃走了。但是,现在的情况真的算是『事到如今』了。那么,这个时候必须考虑的是自己能做什么。

  如果现在就不告而别的话就不能保护他了。

  没错。

  (虽然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既然他早就注意到的话,情况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我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护那个人。)

  当然,婚还是得离的。

  但是,那是在对克劳起到帮助之后。如今,他甚至将建设大商路的宏伟计划付诸实践,试图充当尤奈亚和埃尔兰特之间的中间人。

  而且,据说菲尔黄昏色的眼睛,拥有对抗超越人类智慧的不可思议力量的毒——『咒毒』的力量。似乎只要把诅咒的内容倒过来念,凝视着被毒害的人,就能解开诅咒。

  (他打算从根本上改善两国间战争不断的关系。据说埃尔兰特全境发生了多起咒毒事件,科尔巴赫也多次被盯上……至少,我想在消除威胁他领地的不安定因素之后,再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到沃尔普吉斯之夜为止,即使力量绵薄我也要助他一臂之力——我是这么发誓的。)

  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应该不会有任何改变。

  ——“即使你不是真正的席蕾妮也一样。”

  昨晚的告白,或许是连克劳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菲尔喝得酩酊大醉,对他所说的「这是一场梦」深信不疑。(※注 此处的告白是吐露真相的意思。)

  (除了这句话,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菲尔低声说了声「好吧」,试着问拉娜。

  「……拉娜……今天夫君大人应该在城堡里吧? 没去出门视察什么的。」

  「是啊,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也许还得请其他侍女们帮忙?像是准备啊,跑腿之类的,有很多事情要做。」

  「?」

  「……我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邀请夫君大人去喝茶。」

  菲尔刚说完这句话,就见好友把头往后一仰。

  「这么突然!? 你没、没关系吗?现在和殿下见面的话,你不会感到很难受吗?」

  面对担心的拉娜,菲尔有些气馁地坚持道:「……话是这么说没错。」

  (不想拖延和他面对面的时间)

  不管怎么说,替身工作的雇主——现任尤奈亚国王斯坦特·麦克纳瑟·尤奈亚发出的「笼络毒龙公」的命令并没有改变。

  「没关系。首先,既然他在我喝醉的时候照顾我,我不是先得感谢他吗?而且,我想在认识到替身已经暴露这一事实的前提下,再试着跟他谈一谈。」

  ——所以。

  虽然菲尔内心紧张到想要立马掉头逃跑,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首先,要不要一起喝茶? 她试着邀请夫君大人。

  被拒绝了。

  (难道说,您现在很忙吗?)

  于是,菲尔打算在公务上给他打打下手,像往常一样带着点心来慰问他。

  人不在。

  (嗯……我听说他今天没有视察的安排啊。)

  最后,菲尔在确认过他确实在办公室之后,试着在他离开前托人传话,堵住他的退路。

  他使出了装病这一招。

  综上所述,得出结论。

  仅仅一夜之间。

  ——夫君大人和她疏远了。

  「拉拉拉拉娜! 为什么!?我觉得夫君大人明显在躲着我……!!」

  傍晚时分。

  最后,所有的邀请都被拒绝的菲尔,忍不住惊慌失措起来。

  当她告诉拉娜克劳是用装病来拒绝自己的时候,拉娜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唉唉? 装病?不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吗?」

  「因为,凯大人说『吾主他,那个——那个——,笑菇吃多了现在正下巴正痉挛个不停! 请您就当是这么回事儿吧』的时候眼神都快飘到天上去了,所以我想那应该是谎话,更何况夫君大人也不可能做那种蠢事。」

  (※注 「笑菇」原文为「ワライタケ」,是日本传说中一种吃了就会笑个不停的菇类,实际并不存在。)

  凯应该也不是没想过再找个靠谱点的借口,大概是因为他突然被命令「拒绝她」吧。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一脸为难的表情。

  「那……怎么想你都是被人家避开了,确实是这样。」

  「是吧!」

  坐在椅子上的菲尔发出世界末日般的声音,一头趴到桌子上,拉娜垂下眉尾。

  「你真的没有头绪吗?」

  「现、现在除了他知道我是冒牌货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但是,仔细想想,正如拉娜刚才说的那样,「克劳明明知道妻子是冒牌货,却依然若无其事地把新娘留在身边」。冷静地来看,这状况相当可怕,但问题是……

  (突然开始回避我,是因为他的心境突然发生了变化……?)

  并非怀着就算是假新娘只是暂时的话也能凑合一下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抱着即使新娘是冒牌货只要能派上用场就没问题的念头。

  这家伙是真心觉得自己抽中了上上签,但是现在却变成了,即使是暂时的婚姻生活,他也不想在我身边多待一秒钟。

  (要说头绪……)

  ——不是有吗?

  就发生在最近的,一个可能性高得可怕的头绪。菲尔猛地抬起头。

  「拉、拉娜……你身边有什么因为醉酒,下场惨痛的人的经历吗!?」

  「嗯? 我想想,我村子里有个男人,一夜之间所有的朋友都跟他断绝了关系。还有,他的妻子也人间蒸发了。」

  「……」

  就是那个。

  菲尔脸色铁青。

  昨晚她喝醉了酒,东倒西歪的时候,是克劳在照顾她。

  (绝对!是我酒迷心窍之后,对夫君大人做出了什么奇怪的纠缠行为!)

  一定是这样的,不会错,夫君大人现在一定超乎想象的郁闷。

  菲尔在故乡贝尔法缇斯的饮食店打临时工时,曾多次目睹从隔壁酒馆涌出来的讨厌的醉汉们发酒疯的模样。

  (该怎么形容呢,比方说,抱着酒瓶光着身子在原地徘徊,或者驾驶着货车一头冲进河里,还有就是自制力弱得可怕,会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平时烂在心里不该说的话。)

  站在克劳的视角,自己只是在他的家人面前脱光衣服所以可能还能勉强过关。……也就是说不是这方面的问题吗?

  不管怎么说,能亲自把这么麻烦的醉鬼送回房间里来,说不定那位夫君大人其实是天使。今后自己还是不要再用毒龙公这种不光彩的绰号了,就叫他毒天使公吧。或是毒神大人。

  「毒神大人?你在说什么啊?」

  「唉、我说出口了? 对不起请你忘了吧。话说回来,你觉得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因为喝醉酒的新娘做了什么破天荒的事情,让毒神大人觉得她无可救药以至于心如死灰,你说呢?」

  「我都说了你别再用毒神大人这个称呼了。嘛……是有这种可能呢。」

  「果然——!!」

  菲尔再次把脸埋进桌子里。

  记忆竟然能丢失到这种程度,酒真是一种魔性的饮料。虽然在菲尔的人生规划里本来就没有在酒上浪费钱的打算,但菲尔发誓,她绝不会因为免费就往死里喝。

  (因为,自从出嫁以来,被他回避到这个地步还是头一次啊真是的!)

  「怎么办!我绝对是倒挂在阳台上,在夜风的吹拂下唱着『法啦啦,我是晾洗衣物——』,要么就是用他的领巾擤了鼻涕,亦或是在晚宴的桌子上从桌头到桌尾高速移动!」

  「我倒是被你这种徒劳的妄想能力给感动了。」

  面对抱着头的菲尔,拉娜轻轻按住额头。

  「我、我得挽回。」

  「嗯?」

  「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样下去晚上都睡不着觉了。如果不好好地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反省并道歉的话,作为一个人来说我就完蛋了。」

  「就算在做人方面完蛋了,觉也得好好睡。睡眠不足对美容可是很不好的。我可不允许在经过我手的保养之后,你还浪费我的心力让皮肤变得紧绷绷的。」

  「呜呜、我、我知道了。」

  拉娜凭着作为侍女的职业精神若无其事地提醒菲尔,菲尔听从了她的话,当天晚上努力地想要睡着,但是……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披散着一头绯银色的长发,一边发出怪声,一边四肢爬行着用猎奇的动作追赶夫君大人,结果完全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菲尔的眼睛底下画着一个大大的黑眼圈,不出所料,她遭到了拉娜的白眼。

  另一方面,同一早上。

  「那个小子……晚宴的时候,一定瞒着人家干了什么好事。」

  简陋的石制壁炉,朴素的木质家具。灰褐色的石板墙,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窗帘,被分割成小块的窗户。

  第三皇子的居城黑龙城——位于主栋尽头的北侧塔,是一个日照特别差、空气潮湿的房间。

  由尤奈亚王国派来的吟游诗人,在贝尔法缇斯担任孤儿院院长的高文·赫勒尔德一边搔着火红的头发,一边环顾着聚集在所房间里的所有人。

  「啊,高文殿下也这么想——? 真是巧啊,我也有同感哦。当吾主从夫人的房间回来的时候,他的举动就已经很可疑了。」

  在高文面前笑嘻嘻地表示同意的,是一位有着淡金色头发,褐色皮肤,年龄不详的文弱男子,黑龙城的管家凯·萨利塔。

  「唔—嗯,我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所以不太清楚。黑龙公出了什么事吗?」

  在一旁歪着头,操着口音很重的通用语的,是一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青年。他拥有罕见的容貌,一头银发夹带着琉璃色,眼睛是由青变紫的朝霞色。他就是现在被幽禁在这个房间里的东南部少数民族——伊鲁族的首领奇利亚·伊鲁·迪卡路。

  「对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高文先生,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请多关照。你的事我已经听克劳说过了。」

  (……这孩子,是『妖精』吧?)

  高文暧昧地笑着,握住了伸出来的手。无论是不知为何知道菲尔的真实身份,还是他迷信一般的出身。高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而大家谈论的话题,不言而喻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

  他应该很快就会到这个房间来。但是,因为前一天的工作忙得他通宵达旦,凯建议他小睡一会儿。

  「总觉得,如果不是人家想错了,他昨天早上还高兴得像是随时都会飘起来似的,到了晚上一看,就感觉他失落到就好像世界末日降临一样。才一天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哦哦,太厉害了!那位大人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如果您连这一点都能看穿的话,高文殿下已经是『吾主学』博士了。真想给您颁发勋章。」

  「人家才不要这种勋章呢。我要把它卖了用作孤儿院的修缮费。别开玩笑了,你有什么线索吗?」

  「……要说有也是有的。」

  凯忽然眯起细长的眼睛。

  「昨天中午,皇宫寄来一封书信,那与其说是书信,不如说是装着信件的货物。」

  「货物? 是克劳的父皇乌贝尔陛下寄来的吗?」

  面对不停眨着眼睛的奇利亚,凯皱起眉头说道:「不……」。

  「寄件人是莉葛琳王妃。」

  「!」

  「那原本是一张纯白的,蕾丝制成的,高价的面纱……只不过用动物的血之类的东西弄脏了。信的内容我没有看,因为有封蜡。但吾主一看完内容就把它捏碎了,连同面纱一起扔进了壁炉里。」

  (喂喂,……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啊,克劳那家伙。)

  高文皱起眉头。

  那么慎重的男人,竟然毫不犹豫地立刻就把它烧掉了。

  在外人看来那并不能当作证据,是不值一提的玩意儿——但对他来说,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预兆。

  「那家伙,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黑龙公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有事就会憋在心里。」

  奇利亚也叹了一口气。

  「……那小子,看起来是个精明的谋略家,但其实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呢……」

  「你们是在说我吗? 那么,希望务必能让我也加入。」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高文心中一惊,回过头来。

  (! 克劳)

  「讨厌,你这不是迟到了嘛。」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把黑色长发编在脑后、身材高挑的青年——正是话题的中心人物。

  让人联想到极北之地结冰大海的群青色双眸,像冰雕一般端正白皙的脸。外表完美清丽,但实际上是一个喜欢用歪门邪道、一肚子坏水、满口毒舌的大满贯混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嘛,真没想到,他也有认真诚实的一面啊……)

  看了一眼较晚登场的『临时·女婿』,高文皱起眉头:「?」

  (不是我的错觉吧。……总觉得,这家伙的脸色莫名地阴沉。)

  「喂,克劳……」

  「就算迟到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开始谈了吗? ……首先是关于妖精和妖精之王。」

  在高文追问违和之处前,克劳先下手为强,让结果不了了之。高文虽然无法释怀,但还是把话憋进了肚子里。

  (算了,本来召集大家的目的就是作战会议。……毕竟从明天开始,就要出发去埃尔兰特中央教会了。)

  之所以选择奇利亚的房间,是因为议题不宜引人注目。

  而且,有一件高文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的事。

  「不好意思,人家想先问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妖精到底是什么? 还有,它们的王又是什么?」

  身为正教的神职人员,高文对圣诗篇颇有造诣,对他来说,「妖精是欺骗人类的邪恶存在」。它们以宝石为食,是外表美丽,变幻无常,性情残酷的传说中的生物。

  「你跟人家说妖精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就在人家的眼前。但妖精不应该是一种特殊的生物吗? 可他怎么看都是普通人,让人家无法理解呢。」

  「用常识解释不了的东西,就将其否定,认为它们不可能存在,做到这一点很简单。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掩人耳目地活着。」

  奇利亚回答了提出疑问的高文。他罕见地略带讽刺地歪了歪嘴唇。一直默默听着对话的克劳突然插嘴道:

  「是啊。首先,必须得证明这不是迷信或臆想,我也有过和您一样的想法。……奇利亚,应该有个很快的办法吧。不好意思,既然高文殿下说到这个份上,就请你帮我一下忙吧。」

  克劳使了个眼色,奇利亚的脸瞬间绷紧了,他点了点头:「是」。

  「高文先生,请回想一下它们最不擅长应对的东西。这个房间几乎没有阳光照进来,甚至连圣诗篇都没有。」

  听了克劳的话,高文想起了某件事:「说起来……」

  (尤奈亚的王宫也异常昏暗,与圣诗篇有关的陈设也被彻底清除了。虽然最后揭穿了,但那是斯坦特陛下为了他的王妹所做的事……如果要说那只是偏执的人做的整理,为什么会厌恶到那个地步呢?难道这二者也有关联?)

  这时,凯倏地走了过来,从高文的祭服里抽出吟游诗人的证明——红色披肩,说了声:「我就借用一下下」。

  「喂,不是、等等。你要干什么?」

  「不不,请您看一看就知道了,要说教会的象征,就是这类东西吧。」

  话音未落,凯就把布的一角贴在了奇利亚的手背上。

  顿时,发出“啪哩”一声陶瓷裂开的声音,奇利亚皮肤发出淡淡的光泽。还没等高文理解发生了什么,转眼间就渗出了青黑色的瘀血。

  「不止如此,高文殿下,请您往下看。」

  顺着克劳的手指看向地板,高文吃了一惊。

  那里只有三个影子。是自己、克劳和凯的影子。

  在目瞪口呆的高文面前,奇利亚使劲地搂着胳膊,痛苦地扭曲着脸。从咬紧牙关的犬齿之间,发出与容貌完全不相称的,如同野兽般低沉的呻吟。

  「够、够了吧,人家已经充分理解了!!」

  高文慌忙将凯从奇利亚身边拉开。这样一来,原本淡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奇利亚的影子,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这样的实验前几天也做过,嘛,结果还是一样啊。」

  「这是第二次吗!?你们两个真是群大鬼畜!」

  「可是,光是嘴上说说,在看到事实之前都无法接受啊。连我自己都是这样。」

  「高文殿下,谢谢,我没事。我中了会使身体碎裂的诅咒,不能说出什么重要的情报。能帮上您的忙,我感到很荣幸……但我能祈祷这是最后一次吗?」

  站在残酷主从的旁边,奇利亚以苍白的脸色微微一笑:

  「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但是……我确实不是人类,因为现在这副皮囊是从真正的『奇利亚』那里借来的。如果能像席蕾妮公主那样,变回原本的自己,我的真实模样就能一目了然了吧……虽然是传说中的存在,但并非幻想。这就是,所谓妖精。」

  能产生如此显著的反应,也跟自己身体虚弱有很大的关系。说完,奇利亚环视了一下:「但是……」。

  「我本能地讨厌和教会有关的一切,但是为什么不擅长应对呢?圣诗篇到底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关于信奉圣诗篇的『正教』我也一概不知。」

  高文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这样啊。

  「……呃。那么,先从基础知识开始吧。『圣诗篇』成书于一千年前,根据记录,大概是由十二名伟大的橡树贤者——橡树十二贤者口头编写的。」

  根据这个传说,各中央教会必须由十二人共同统治。这就是正教的最高权威机构,橡树十二贤者的由来。

  圣诗篇采用具有独特曲调的歌曲的形式,其教义也体现在家具和天花板画的装饰上。但是,其秘仪却至今仍只靠口耳相传。

  「唔唔——嗯,但是妖精为什么会讨厌这些东西呢? 邪恶的人会厌恶圣诗篇! 人家一直以为是因为这是神职人员杰作的关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因为无法理解,凯歪着头。

  妖精与教会,以及与圣诗篇之间的关系。光从奇利亚那里得到的信息,很多还无法解明。

  为了找到查明真相的线索,克劳和高文决定前往埃尔兰特国内管理圣诗篇的最大设施——埃尔兰特中央教会视察。那里以庞大的藏书量而闻名,是寻找线索的绝佳场所。

  因为第四皇子的关系,访问的许可已经得到了——但在这里,又有新的问题浮出水面。据说中央教会最近发生了异变。

  「情况很奇怪吗……中央教会?」

  「咦,奇利亚大人不知道吗?」凯扬起半边眉毛。

  ——“禁书库的位置变了。还出现了什么封锁区,而且位置每天都在更换……还有就是,比起单纯的改造,好像还在继续进行更奇怪的扩建。”

  现在简直就像身处在迷宫中一样。在教会长大的第四皇子,尤安·瓦泽塔·埃尔兰特提供了证词。据说作为他老师的先知回答扩建的理由是『因为红色的病要来了』。想到这里,高文皱起了眉头。

  「建筑物本身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禁书库的移动,每天更换的封锁区,这应该不是可以轻易改动的存在吧……」

  这时,奇利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郁的笑容。

  「封锁……禁止入内吗?在迪卡路,我也利用过首领的权限做了这件事。当时我是为了隐瞒制备咒毒所需夕辉晶的存放地点。说到底,我做这些事是有明确意图的。」

  「……你是说,被咒毒操控的神职人员,有可能出于某种意图,进行了不自然的增建改建?」

  听到克劳的询问,奇利亚点了点头。

  「听说庭院里的墓碑越来越多了……如果是身体无法承受毒的神职人员倒下了,那就可以解释了。」

  「可是,如果要反复扩建改建的话,不管怎么说,咒毒作用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吧?」

  「要说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控制被害人意识的咒毒,我能想到的是『不晴之雾』。」

  克劳用手托着下巴,视线落在地板上,奇利亚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

  「那是以成为咒物的夕辉晶为核心扩散的毒之波浪,是侵蚀精神的咒毒。能操纵被害者这点和『不眠之蝶』是一样的。」

  「有不同之处吗?」

  「是的。下毒的人就藏在被害人的身边,可以同时向很多人下达相当复杂的命令……或者说,可以用近乎洗脑的方式让被害者如臂指使。」

  每当下毒者改变命令,诅咒的内容也会随之变化,这是一个麻烦的地方,奇利亚补充道。

  虽然威力很大,但缺点也很多。首先,要解除诅咒,菲尔的眼睛自不必说,除此之外,只要打碎石头就可以了。

  「……而且,要想它显露出效果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如果想侵犯有圣地存在的教会,至少需要三年左右的准备时间。」

  「三年?」

  听到这个数字,克劳扬起半边眉毛。

  「帕鲁因咒毒而死,也是三年前……对吧?」

  奇利亚捂住喉咙,「说到咒毒」,他像是在探寻什么似的一张一合地动着嘴。

  「黑龙公。看来,这件事说了也没关系。我有些担心。上次的『无隐之月』,加上刚才说的『不晴之雾』……咒毒变得多样化了。」

  「多样化?」

  「为什么要让身为『替换之子』的我来制备『不眠之蝶』呢?席蕾妮公主也好,我也好。因为基本上只有和人类密切接触的人才能制备咒毒……」

  所谓咒毒,就是诅咒和毒的混杂。妖精们对诅咒了如指掌,但对毒药却一窍不通。

  将诅咒和毒药联系在一起的夕辉晶本身就很珍贵,但也正因为如此咒毒的稀有价值极高,一直被视为是「传说中的东西」。

  「不过,以我的程度,能做出的咒毒种类有限。强大的咒毒,复杂的咒毒。能做出这些的,是在同胞中拥有特别强大咒力的个体,另外,应该还有具备丰富毒药知识的人在旁协助。」

  「换句话说——你是想说有给妖精提供了毒物知识的『人类』的协助吗?而且,还是能轻易得到稀有价值很高的夕辉晶的人。」

  「……就是这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克劳微微一笑。

  「是吗?身份高贵,毒药知识比我还丰富的人,我应该相当有数……毕竟,我从小时候起就被她投毒了三十多次。」

  那是在这一连串事件的阴影中,多次闪现的名字。

  对他的亡弟帕西瓦尔·埃尔兰特下毒的罪魁祸首也正是——

  「莉葛琳·芙蕾雅梅尔。就是那个女人吗?」

  「我一直觉得会称呼自己的生母为“那个女人”的人都是无法无天之徒,但只有您是例外呢。」

  对于轻蔑地说出那个称呼的克劳,凯苦笑着说道。

  「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只是笼统地指控她『感觉有些可疑』,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至少,如果能找到一个明确的人证或是物证,来证明莉葛琳王妃与这些事件有关,应该就能更容易地行动了吧……」

  听了凯的话,高文也按着额头。

  ——这是在这一连串事件背后「闪现的名字」。但是,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她与咒毒有关的物证。

  (没有证据吗……确实不好办啊。)

  「对了对了,要说可疑的话,莉葛琳王妃有可能在出国旅行之前和教会有过接触……」

  「为什么不早说?」

  「我只是说了,有可能性。」

  克劳立刻皱起眉头。

  教会是绝对保密主义的园地。到了讨厌教会的乌贝尔帝时代,回想起埃尔兰特皇族和中央教会之间的矛盾,光是知道莉葛琳王妃和教会有关联就已经是奇迹了。

  「这么说来,中央教会里可能有亲莉葛琳王妃的人,还是把这件事埋在心底比较好。」

  ——而且,那所中央教会还发生了变故。

  「真可疑啊……妖精讨厌圣诗篇的理由是对抗它们的关键——如果掌握这把钥匙的是中央教会的话,一旦那里被破坏,我们就束手无策了。」

  「所以这里就轮到视察小组出马了。吾主不在家的时候城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会邀请太阳公公来北塔,在房间里摆满埃尔连锁SARITA中和圣诗篇相关的商品,然后和奇利亚大人一起愉快地玩耍。」

  「知道了,那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等、黑龙公你要把我交给凯殿下!? 我一点都放心不下来唉!?」

  主仆之间毫无遮掩的对话让奇利亚脸色苍白。前卫的管家与体弱多病的首领之间的攻防战,让克劳移开了视线。

  「教会吗?……也许正好。」

  「克劳?」

  只有高文听到了他那微弱的独白。

  「人家从昨天开始就很在意……你是不是又在钻牛角尖了?」

  「大概是你的错觉吧,就算你怀疑我,也不能光凭感觉……」

  「……那个啊」

  高文闭上眼睛,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眉间。

  「请不要小看这么多年来一直和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心情的孩子打交道的孤儿院院长的『凭感觉』。喂,如果你有什么……」

  「唉?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喜欢刨根问底,真不愧是亲子啊。」

  克劳的回答带有明显的毒性。

  自己被人瞧不起倒也无妨,但这是对菲尔的讽刺,一下子就让高文怒火中烧。

  「你小子……」

  高文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他的胸口,但看到克劳的脸,他突然冷静下来。

  一瞬间,克劳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仔细一想,这确实不像他会说的话。

  (也就是说……他是想故意刺激我的神经? 是为了蒙混过关吗?)

  「我还有急事要做,不好意思,等出发的具体事项决定后我再另行通知你。」

  还没等高文问下去,克劳就转身离开了。

  门被稍稍粗暴地打开,漆黑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对面。

  等气息远去后,高文对身旁的凯说:

  「呐,凯殿下。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那就太好了。你比较擅长偷偷地观察情况吧? 人家很担心那个小子哟。」

  「讨厌呢,没什么谈得上擅长的,我只是个缝隙爱好者。只不过,偶尔在壁橱或天花板上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听到别人说话。」

  一件嫩绿色的东方风格服装伴随着一声风声,悄无声息地穿过门口追随着主人。

  高文不认为他真的只是个商人,虽然他是个莫名其妙的管家,但说不定自己和他很合得来。至少,在关于那个不善于表达自我的男人这一点上。

  (要是他能早些学乖点就好了。)

  高文叹了口气。

  「说真的……这群孩子一个个的都太教人家操心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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