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6.一路顺风

  进入主题之前,我先稍微聊点不值一提的昔日往事。

  当我还是小学生时,其实非常崇拜老姊。

  相信不光是我,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哥哥、姊姊这类亲人,至少在幼年时期很容易是崇拜的对象。无论是体魄或知识层面,岁数上仅仅几年的落差,在孩童时期都有明显的差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论任何问题都能立即回答的老姊,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天才,我也深信身为其亲生妹妹的自己,必定也与众不同。当老姊升上国中时,我相当憧憬她那身可爱的制服打扮,甚至私下偷穿那套制服,站在镜子前摆出各种姿势。

  但是,当我就读国中之后,这种自作多情的憧憬就粉碎了。

  即便我不觉得自己能成为魔法少女,不过在踏入名为国中的未知领域时,或多或少期待著会有某些新奇的体验。但想当然耳,生活中就连触发新奇体验的迹象都没有,我就这么平凡无奇地上学念书、平凡无奇地参加社团、平凡无奇地与朋友闲聊,度过一段平凡无奇的国中生活。

  看见大家穿著相同的制服,我莫名觉得同班同学的人数真多。

  我在上课期间,侧眼瞄了同学们一眼后,突然顿悟一件事。

  纵使只局限于与我同世代的人,这世上的人类也多到泛滥的地步。只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中一员的我与老姊,怎么可能会是与众不同的人物──这就是我当时得到的感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理所当然的人生,会理所当然地持续下去。不管是惊奇或喜悦,都集中于仅限的可能性里。一想到这,我猛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索然无味到无以复加。

  在那之后,我更加认真地用功念书。就算没有特别的才能──不对,正因为没有,我必须尽可能提高自己的价值。我不想沦为他人眼中那种可以随意割舍的替代品。于是,我付出的努力顺利奏效,成绩明显向上提升。

  当我明白越多事情,不明白的事情也随之增加。

  比方说──升上高中的老姊,为何每天那样悠哉度日。

  『姊姊,你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再这样得过且过没问题吗?』

  看著已过晚上八点才返家的老姊,我语带嘲讽地迎接她。由于我在国中时期,成绩就已远超过老姊,因此在我心中,自己与老姊的优劣关系早就颠倒了。

  老姊不在意我的冷嘲热讽,以相形之下更为愉悦的态度回应:

  『正因为我是高中生呀。一生仅此一次的高中生活,无论玩乐或学习都应该全力以赴。』

  面对意料中的答案,我装腔作势地发出叹息。我倒是想反问老姊,究竟怎么能看出她在学习上也付出了与玩乐相同的精力?

  所谓的高中生活,并不是人生之中的特殊活动,只是绝大多数人必经的一个过程。反正当老姊成为大学生时,肯定也会以一生仅此一次的大学生活做为藉口。

  我怀疑老姊仍抱持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天真想法,于是话中带刺地说:

  『你现在有余力说那种风凉话吗?就连时下的大企业,也接连传出员工过劳死、做假帐等丑闻。因为少子化和高龄化的关系,自治团体即将瓦解的新闻也层出不穷。连养老津贴的给付,也不断提高年龄限制。等到我们出社会的年代,天晓得世界会变成怎样。这年头已不是只要找到工作或跟人结婚,就能安然度过晚年。姊姊将来若是流落街头,可不关我的事喔。』

  老姊听完我语气严肃的唠叨后,漫不经心地笑著一语带过。

  『唉唷~美铃你真爱瞎操心~放心,姊姊有仔细为将来打算啦。』

  明明我纯粹是出于担心老姊,却换来这番像是遭人鄙视的话语,为此怒火中烧的我,忍不住冷漠地吐出一句话。

  『……啥?学力偏差值比我低的人,凭什么说这种话?』

  自己在这之后和老姊说了什么,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印象,但是我与老姊之间的隔阂,不难想像就是从此时开始。

  总觉得我对于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追求梦想跟目标的人,会刻意以鸡蛋里挑骨头的态度对待,就是始自这个时候。简言之,就是基于「能力比我差的人别谈论梦想」的理由──正确说来是歪理。

  我不认为自己说错什么。即使如今回想,我仍觉得老姊当时对于将来的看法,当真是太过乐观。老姊那种把麻烦事留待日后再处理的生活态度,看在当时的我眼中,除了觉得她令人嫌恶以外,多多少少也迫切希望她能成为一名独立自主的大人。相信任谁都不愿见到兄弟姊妹自甘堕落。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不觉得自己对老姊说得太过火。但是老姊当年并未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再加上我多少有些自傲,所以此事就一拖再拖,最终被我拋诸脑后。

  现在仔细想想,说起我的本质,或许跟自己瞧不起的老姊是半斤八两。由于胜过老姊的优越感太过强烈,导致我无法客观看待自己。

  不去面对心中的疑虑与芥蒂,到头来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种稀松平常的教训,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人说到烂了。

  那么,事情回溯至一个月前。

  在垃圾山与火箭被清理掉,我意志消沉的那天──

  「美铃,你这个人当真在某些方面特别愚蠢耶。」

  老姊拋出的这句话,不是平日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总觉得言词中包含近似针对我的怒意。

  我不懂老姊为何执著这个话题,脸上难掩心中困惑。老姊以罕见的强硬语调说:

  「欸,你当真以为那个孩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制作火箭吗?你都亲眼见证过他强烈的热诚,为何不去想想他可能是基于某种深刻的理由,唯有现在才能够完成目标,不得不趁现在实现梦想呢?」

  「唯有现在才能够完成目标,不得不趁现在实现梦想……?」

  我被姊姊的气势吓到,只能复诵刚才勉强听见的话语。

  老姊所说的疑虑,至今曾在我心中冒出过无数次。但是这个问题,我已经得到答案了。当我在雨中揍趴东屋的那天,以近乎胁迫的方式,听东屋亲口说了。

  更何况,我早就跟老姊解释过那件事。

  「因为他说……今年能清楚看见流星雨……能看见流星雨的那一年,可能就是外星人出现在地球附近的徵兆……」

  我在回答的同时,总觉得心底出现一股诡异的躁动。

  东屋确实是这么告诉我,但是──

  「你亲自调查过这件事吗?」

  老姊宛如早已看透我,一语道破我心中的不安。

  她对著哑口无言的我,进一步继续说:

  「那孩子是从哪里得知今年能清楚看见流星雨呢?」

  我一把抓起丢在旁边的手机,打开网页浏览器,手指颤抖地输入关键字,搜寻关于流星雨的情报。结果,虽有今年能观测到的流星雨类型与时期等相关情报,可是没有提及今年的流星雨会是数年难得一见的资讯。

  当我检视完一整页的搜寻结果,心跳已加快近乎两倍。

  「怎么会……既然如此,东屋为何那么说……」

  「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同于焦躁得大口喘气的我,老姊以极其冷静、极其冷淡的口吻反问。

  「美铃,你自己也说过吧?就算他奇迹似地建造出火箭,并且真的飞上宇宙,最终也无法返回地球,只能死在那里。这么一来,为何那孩子不努力成为太空人,必须趁著仍是高中生的现在,就要想办法前往宇宙?」

  骗人。

  ──我也不曾想像过自己长大成人的样子。

  骗人,这都是骗人的。

  ──而且我无法耐著性子,等到自己长大成人。

  因为东屋他……

  ──那我问你,你现在想像过自己日后的生活方式吗?

  ──哈哈,这应该算是刻意刁难人的问题吧?

  因为东屋他……从来没有提过这种事。

  ──他那种自知不可能通过太空人资格选拔考试,却有把握让自制火箭升空的自信,我完全无法理解。

  那小子总是顶著一张无忧无虑的笑容。

  ──真是个悠哉的家伙,我是担心你将来变成垃圾屋的屋主。

  ──哈哈,我哪可能变成那样。

  东屋既天真又乐观,一直不计结果地动手打造火箭。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种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

  我越是否认,脑中就浮现越多之前与东屋的谈话。

  无论是东屋的言行,或是我听完之后的感想,全都成了印证臆测的证据。

  不过臆测终归是臆测,老姊的推理也可能出错。但是并未得出上述可能性的事实,对我来说是最为致命的失误。

  「……姊姊,你是何时注意到这件事?」

  「现在。」

  面对我压低嗓音的提问,老姊一副像是全然不在意我心中感受般坦白回答。

  「我并非对此有十足的把握而刻意隐瞒这件事,毕竟我不是超能力者,也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对于那孩子,你至少比我更了解他。既然你得出与我相同的结论,想必那就是答案吧。」

  ──喔~外星人跟流星雨呀……简直像哪来的童话故事。

  我回想起老姊刻意装傻的话语,怒火涌上心头。

  「为什么!」

  我踢开椅子站起来,一把揪住老姊的领口。

  老姊想愚弄我是无所谓,因为我早已彻底明白,自己没有想像中那么聪明过人。

  纵使她没有把握,但她既然已隐约察觉出这件事──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姊姊!」

  若是老姊及早提到这个可能性……或者,即使没有讲明白,只要别瞎扯什么扭蛋理论,说那种制造混乱的内容……

  就算我拚命抗议,老姊仍旧维持逆来顺受的态度。

  「假设我告诉你,你当真听得进去吗?」

  见我越说越激动,老姊不耐烦地拍开我的手,冷漠地说:

  「你别事到如今才想推卸责任。这可是你在面对未能立刻理解的事物时,不去想办法理解所招来的结果吧?」

  那双眼里,别说是对于妹妹的同情,甚至能窥见轻蔑的神色。至此,我才首次惊觉一件事。

  ──我才不愚蠢!单纯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愚蠢啦!

  并非老姊没有告诉我,而是我一直把她拒于千里之外。我与周围的凡人不同,就算没有同伴或与人合作,也能一个人活下去──这种自以为是的幼稚想法,导致我的视野变狭隘,同时夺走了我与老姊认真交流的机会。

  到头来,这是我咎由自取的下场。在情况不利于己时,就将责任转嫁到老姊身上,这除了「自私」二字以外,还有哪句话能形容。

  老姊一点错都没有,一切的过错……都在我身上。

  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愚昧后,头昏脑胀得双腿发软,无力地松手放开老姊的衣领。接著,老姊用食指抵住我的额头说: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想再次推卸责任,迁怒到我身上吗?或是认为搞清楚也无济于事,决定装作不知道?还是你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有所瓜葛,只想闭上双眼塞住耳朵,就这么躲进被窝里,默默等到所有事情结束?」

  总觉得老姊的一席话,经由碰触我额头的那根食指,直接传进我的脑中。

  老姊给出的选择,大肆动摇我的心。

  所以,我才不想与人深入交流。不管我表现得再好,旁人总会擅自给我制造麻烦。如果全部推说是老姊的错,我就无须为此苦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也就不会受到伤害。

  就跟以往一样。我只要一如往常,得过且过地看待这件事,就不会……

  ──谢谢你,市冢同学,你果真是个温柔的人。

  「整件事尚未成定局吧?」

  东屋的话语闪过脑海的同时,老姊从我的额头上移开指头说道:

  「能够决定今后未来的人,是你自己喔,美铃。」

  那一天,我来到暑假期间的学校,朝体育馆走去。

  体育馆内能看见女子篮球社的社员们香汗淋漓、全神贯注地练习。为了避免打扰她们,我悄悄走进室内。或许是大赛将至,现场没有一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看准社团练习的空档,来到双手抱胸的笠本老师身边出声呼唤:

  「笠本老师。」

  「喔,怎么啦?市冢,你也要来打篮球吗?」

  老师认出我之后,亲切地回应,不过当他听见我接下来的话语,神情随即蒙上一层阴影。

  「我听东屋提起他的病情,有些事情想请教老师。」

  「东屋的病情……这样啊,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老师对社员们下达指示后,领著我移动至体育馆的入口。

  老师像是想用厚重的门扉挡住身影似地停下脚步,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后,先是搔了搔头,才恍如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这样啊,东屋告诉你啦,果然当时中暑很不妙……不过,他明明拜托过我别跟任何人说……」

  「果真是这样。」

  我朝老师逼近一步,如此说道。

  糟透了,原本还希望事情别被那只泼猴的猴子推理给说中。

  「咦……啊!」

  一时之间,老师无法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随后,脸色瞬间刷白。

  我认定这般反应就是无可动摇的证据,抓住老师的运动外套衣领质问:

  「老师!请告诉我,东屋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东屋曾说「笠本老师是好老师」,并非是因为老师对他漠不关心,而是老师未将东屋的病情告诉任何人,并且默许他拥有某种程度的自由。冷静想想,东屋不可能会基于对人漠不关心的理由,将对方归类为「好老师」。更何况依照那小子的基准,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善人。

  被我套话的老师虽是一脸慌乱,仍想试著转移话题。

  「市、市冢!你居然欺瞒老师。老师可不记得有将你教成这样的不良学生──」

  「笠本~~~~!」

  火冒三丈的我,一拳揍向铁门,同时大吼出声。

  「那种小事,现在一点都不重要啊~~~~!」

  体育馆和运动场内的吆喝瞬间消失,管弦乐社的演奏也停止。

  蝉鸣声就此中断,甚至连树叶的窸窣声也听不见。

  就近听见我这阵怒滔般嘶吼的老师,彷佛魂魄都被吓飞似地目瞪口呆。

  虽说是自己做出这种举动,但我此刻觉得拳头与耳朵都隐隐作痛。我揉著发疼的右手,语气冷静地复述刚才的话语。

  「那种小事,现在一点都不重要啊。」

  「……嗯。」

  笠本老师被我吼得彻底放软态度,老实地回答问题。我好歹是一介女高中生,别小看有空就去唱卡拉OK的女高中生锻炼出来的肺活量。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转换好思绪后开口说:

  「老师,请别再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就算老师不说,我也已经猜出大概,只是仍想知道真相。笨拙的隐瞒反倒会伤害东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即使笠本老师平常看起来再怎么冒失,依然是个有责任感的大人。我相信他对于教育的热忱,并非薄弱到被学生大吼一声,就会坦白一切。因此,我不得不展现超出其热忱的信念面对老师。

  我若是做不到这件事,永远无法站上与东屋相同的舞台。

  老师好一会儿只是不发一语,看似在确认我的觉悟般注视著我。那双眼眸并不是在思考要如何自保或事后该怎么收拾,能感受到老师纯粹是在为我著想。

  「……你真的想知道吗?」

  老师缓缓开口,语气严肃地向我确认。

  我的答案,打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话虽如此,当我听见这个问题时,像是喉咙里卡著异物般,无法顺利发出声音。平时态度豪爽又有些孩子气的笠本老师,此刻罕见地露出凝重的表情,让我深刻感受到只要听闻此事,就无法回头了。

  我一度阖起嘴巴,将犹豫拋诸九霄云外后,一口气把话说出来。

  「这应该算是刻意刁难人的问题吧?」

  我脱口而出的话语,奇妙地与东屋之前的说词如出一辙。

  我与东屋站在月光洒落的空地,不发一语地面对面。

  先动的一方将会落败──现场气氛紧张到犹如正在进行决斗。平常总是天真无邪的东屋,此刻甚至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气魄。为了不输给这股气势,我悄悄在往后一步的左脚上施加更多力气。

  这场无声的交流经过足足三十秒之后──

  「这样啊,笠本老师告诉你啦。」

  先动的人是东屋智弘。

  东屋目光朝下,发出一声叹息。我跟著把憋在体内的一口气呼出来后,将比提问前更为巨大的空虚,化成言语拋向东屋。

  「……你不否认啊?」

  「我虽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却觉得应该无法隐瞒多久,毕竟市冢同学脑筋很好。」

  听到东屋半是苦笑地这么说,我虚脱地摇了摇头。

  我的脑筋一点都不好。明明跟东屋相处那么久、明明得到那么多提示,我却未曾察觉。只要稍微冷静思考,应当能立刻注意到。证据就是老姊比我还早一步发现端倪。

  我是……宇宙第一大笨蛋。

  「为何你不说呢?」

  听见我开门见山的质问,东屋这次随即做出回应。

  「因为我不想被人同情。希望市冢同学与班上其他人,可以我把当成普通的同学一视同仁。」

  「……你说自己是『普通的同学』,这是哪门子的笑话?」

  「哈哈,这倒也是。」

  你「哈哈」个什么劲啦!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表现得这么开心?

  ……不过,这下子就说得通了。东屋中暑昏倒时,之所以阻止我呼叫救护车,是因为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病情。他在垃圾被收走后曾表示自己很幸运,是因为我并未得知他的病症。

  明明当时差点赔上性命,东屋却仍想守住秘密。又矮又笨又爱哭的他,就是为了贯彻身为垃圾山国王的骄傲。

  「一开始,我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东屋拾起被风吹走的王冠,紧抱在胸前,开始说出真相。

  随著他平静的语调所带来的预感,令我紧张得绷紧全身。

  「由于我的心脏天生比较弱,因此我容易呼吸急促,或是容易疲倦想睡觉。大概是不能随心所欲运动的关系,体格也不太好。由于这个病难以根治,双亲也为此十分担心,不过朋友与医生都对我很好,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可怜。而且医生也说,只要我乖乖就医、持续接受适当的治疗,便几乎能像一般人那样生活……更何况,我也要遵守与外星人的承诺。」

  东屋的语气十分平和,说难听点就像是事不关己,让我几乎忘了这是东屋自身的过去。他接著说:

  「不过两年前,在我接受治疗的那间医院担任外科主任的医生,提议帮我动手术。假如手术成功,我就能跟大家一样过著正常的生活。但主治医生表示,这是个相当困难的手术,建议我打消念头,我的双亲也抱持相同意见,而我个人则是暂时持保留态度。不过,这位外科主任很积极劝我接受手术。在与他聊天时,我不小心提到自己想成为太空人的事……」

  东屋暂时止住话语,一脸尴尬地露出苦笑。

  「外科主任说『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太空人』。这句话就是我决定接受手术的关键。」

  明明事不关己,我却感受到怒火窜进脑中。

  确实,太空人的甄选条件之一,是当事人必须拥有足以接受训练,以及能够承受在宇宙空间里值勤、生活的健全体魄。就算是这样,正常人会对一个孩子说这种话吗?即使退一百步,好歹也该说「让我来帮助你成为太空人」才对。

  尽管此刻东屋说得心平气和,但当时的情况不难想像。

  外科主任那句话,肯定是东屋首度尝到的「绝望」。

  「手术最终是以失败收场。别说没有治好我的心脏,术后甚至并发心脏遭受病毒感染的『心内膜炎』。院方提供了一大笔慰问金,该名外科主任也被解雇,不过他们直到最后仍坚称『开刀过程没有疏失』、『不承认手术与并发症有明确的因果关系』……说穿了,就是常有的医疗纠纷。」

  说句老实话,这种结果在我的预料中。

  但是,听见东屋亲口说出这个无可动摇的事实,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冲击。起初我还能冷静接受,不过恐惧感随著东屋说的内容开始增幅……感觉上,像是一滴墨汁落入水中,随著时间慢慢扩散开来。

  「你说的病症……有这么严重吗?」

  「部分案例是只要接受手术或投药便能有效治疗,可是我的情况,似乎因为术后并发症,导致情况相当不妙。原因是再次接受长时间的手术,或是投入强力的药剂,将会对身体造成多余的负担。再加上我好像不太适应原先的病症,所以,去年已被医生告知……我只能再活五年。」

  东屋双肩一耸,语气平淡地吹嘘说:

  「这应该是双亲拜托医生说的谎话,我多少能感受得到,自己已经活不了多久。因此,我认为与其就这么死在病床上,不如在症状和缓后出院生活。当我思考著有什么方法能够前往宇宙时,碰巧在树林里发现那座垃圾山……接下来的事情,就跟你知道的一样。」

  东屋说完,我们之间陷入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原先有许多想问的事,但听完东屋的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一连串内容犹如发生在遥远的其他世界里,不过这一切都是站在眼前的东屋,至今所经历的世界──即便大脑明白这个道理,我却无法全盘接受这个事实。

  我靠著唾液滋润喉咙,为了避免嗓音颤抖,振作起精神开口说:

  「……那位外科主任,现在人在哪里?」

  「根据传闻,他在别家医院也引发问题,似乎受罚停职一年。」

  东屋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憎恨或幸灾乐祸,反倒能从他稍稍垂下的眼眸中,窥见些许同情的神色。

  「之后我才得知,那位医生是医师公会干部的儿子,听说他常在医院里作威作福,导致常驻的外科医生逐渐不足,连院长也不敢贸然对他有意见……在家世背景的影响下,可能令他产生了疏离感。我想他是希望藉由完成困难的手术,让大家认同他的实力。」

  「为什么?为何你能像是置身事外地说出这种话?」

  我再也按捺不住,以略带烦躁的语气质问东屋。

  关于东屋没有表现出一丝愤慨的原因,我并非完全无法理解。想必他至今已尝尽那样的痛苦,没必要继续为此钻牛角尖。可是撇开此事不提,他那种近似轻忽自身性命的论调,以及为那位外科主任著想的发言,真令人觉得不可理喻。

  更何况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东屋这番话全都属实。

  「欸,当真只是偶然发生不幸吗?真的只有那名医生犯错?难道院长是为了以体面的方式赶走那名外科主任,才故意批准这项手术……是吗?」

  「……起初我也曾这么想过。」

  东屋的表情,首次蒙上一层明显的阴影。

  不过,他有如想挥别此想法似地甩了甩头,像在说服自己般紧接著说:

  「但应该没这回事,毕竟我本来就可能因为这个手术丧命。单纯为了那点小事,采行这种或许会毁掉整间医院的政治手段,我觉得风险太大了。虽然院长并未公开承认手术过失,不过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愧疚。」

  「因为,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的怒吼响遍整座宁静的树林,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为之撼动。

  我想说的事,与院长是否愧疚毫无关系。那点小事,从结果反推的话,怎样都能粉饰过去。就像我不久前,也是用那种态度对待古古亚他们。

  东屋这家伙,对于他人的恶意到底多迟钝?

  「实在太奇怪了!像那种主治医生不敢同意又缺乏紧急性的艰难手术,岂会交给那种庸医负责?而且还有丧命的风险。这就跟你被人杀死没两──」

  「市冢同学……」

  东屋用纤细的手指以及小声得近似呢喃的话语,阻止我持续高涨的怒意。

  他伸出食指抵在我的唇上,并用那双宛如暗夜里的泉水般深邃荡漾的眼眸看著我。

  「关于人的恶意,只要一产生怀疑就会没完没了。他人的心思,任谁都无法搞清楚。对于已经发生的结果,无论多么客观的答案摆在眼前,终究无法完全厘清对方的意图。因此,我决定相信他人的善意。」

  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在我的脑中。

  ──即便只是装装样子也行,你好歹怀疑一下我嘛,要不然哪天当真吃到苦头时,可不关我的事啰。

  ──为何东屋对于他人的恶意这么迟钝?

  东屋不是对于他人的恶意很迟钝,而是一如刚才所言,他赌上性命拚死相信他人的善意──为了避免自己仅剩的短暂人生,被名为憎恨的黑暗火焰所吞噬。

  「我并没有打算要求你也秉持这种心态。因为怀疑他人的恶意,或是相信他人的善意,一样非常辛苦。只是,我希望你至少能常保笑容。虽然我喜欢为我生气的你,但即使不是为了我,我也还是比较喜欢露出笑容的你喔。」

  我拚命压抑无处宣泄的情感,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东屋将指头从我的唇上移开,和颜悦色地轻轻一笑。

  「只要嘴上说著好听话,脸上保持微笑,或许内心就会跟著露出美丽的笑容,不是吗?」

  虽然我对东屋的发言抱持怀疑,但仍如他所言试著挤出笑容。

  放松脸颊,眯起双眼,扬起嘴角──

  但我还是笑不出来。平日理所当然般展露的笑容,现在对我来说却困难至极,甚至深深认为那与自己无缘。

  同时我也想不透,东屋理应尝到比我更深沉的绝望,为何还能如此坚强。

  「你少说那种傻话……在这种情况下,叫我怎么笑得出来嘛……」

  我没办法直视东屋纯真的目光,只能撇开头说出丧气话。别说是跟著露出笑容,而是连假笑都办不到的话,那也无可奈何。

  不对……不只是假笑,我这辈子大概都没办法欢笑了。现在的我,难以想像未来的自己能在何种情况下、何种心境下发笑。不管是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与人结婚、产下婴儿、抽中头奖,或是领取诺贝尔奖,我肯定都不会再次露出笑容──

  「你看,市冢同学。」

  我随著呼唤声抬起头,只见东屋不知何时已将王冠套在右手腕上,两手各握著一根杂草。

  东屋看著不解其意的我,将杂草贴在头顶的两侧──

  「兔子。」

  他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如此说道。

  面对东屋匪夷所思的举动,我的思绪暂时停摆……不对,是停摆了十几秒。

  「……」

  ……咦?兔子?他说的兔子,是那个兔子吗?小白兔?兔宝宝?

  在我这么认真烦恼的时候,你在扮兔子?

  话说为何是兔子?为何现在会扯到兔子?

  「我不想看到你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蹦,我想看见你迷人的笑容蹦。」

  我对于「兔子」一词陷入语义饱和状态(注3:语义饱和状态 意指人在重复盯著一个字或者一个单词长时间后,会发生突然不认识该字或者单词的情况。),顿时哑然失声。站在我面前的东屋,则开心地踮脚乱跳。

  东屋头上的两根杂草,随著他的动作,犹如兔子耳朵般摇来晃去。

  看见这种别说是男高中生,连时下幼稚园小孩都不肯做的举动,我破音地开口说:

  「……你在做什么?」

  我麻木的大脑终于重新运作,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但至少有一件事能够肯定,就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重拾笑容。

  东屋看见我的反应后,放下双手,以五味杂陈的口吻说:

  「嗯~不行蹦,既然如此……」

  咦?什么叫「不行蹦」?东屋智弘,你这句话是在对我说吗?

  「那个,我就叫你别再说那种傻话啦。」

  「啊,外星人!就在市冢同学你的背后!」

  当我准备上前理论时,东屋指著我的背后,冷不防地大叫出声。

  我反射性地回头望去,结果只有夜幕低垂的树林映入眼帘。

  心生困惑的我,突然感受到毫无防备的脖子上,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我吓得原地跳起,并且惊声尖叫。

  「呀~~!」

  「呜哇?」

  我起先以为有虫子掉到身上,随后看见东屋已接近至我的身后,并且和我一样吓得举起双手。

  「……你在做什么?」

  我已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单手摀著颈部,刻意摆出凶狠的模样提问。

  东屋像是被我吓坏似地缩起身子,以细如蚊蚋的音量回答:

  「……因为我想逗你笑嘛。」

  「啥?」

  「我想说若是搔你痒,或许能让你展露笑容。」

  「啥~~~~?我看你这家伙当真是脑子有问题吧?」

  「抱歉!我没想到你会『呀~~』地惨叫出声……」

  「不许模仿我呀~~~~!」

  「……难道比起脖子,搔你腋下比较好吗?」

  「好你个头啦~~!你这家伙一脸认真地问什么~~!」

  东屋远在「扮兔子」之上的「蠢事」,已超出我的容忍范围,害我抱头仰天长叹。

  接著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打破了尖叫后的静默。

  不知是谁先笑出声,也可能是我们同时发出笑声……总觉得基本上并无太大差异。

  我将目光往下移。眼前东屋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照镜子般,与此刻我的表情如出一辙。

  我抱著懊悔、憎恨、开心、怜爱以及各式各样的情感,一把抓住东屋。

  「唉唷~!你别闹了啦!笨蛋!」

  东屋的脸庞近在眼前,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脸凑过去。

  藉由重叠的唇瓣与气息,能够感受到东屋的震惊。

  ──哈,你看看!想要摆我一道,你还早了十年呢。

  东屋与我,无论在哪方面都是恰恰相反。

  他生性乐观,秉持理想主义,相信人性本善,积极到令人替他捏把冷汗。

  以上种种,都是我缺少的特质。

  所以……我才会喜欢上东屋。

  这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我打从心底希望,倘若能永远留住这段时光,无论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不过,人类是一种很不方便的生物,仅凭体温与气息,仍无法将自己所有的心意传达出去。

  可能东屋也抱持相同想法。不知是谁先将嘴唇移开,我们默默看著彼此好一阵子。

  在月光的映照下,能明显看见东屋的双颊染上一片绯红。由于自己的脸颊并非因为季节的关系而滚烫不已,想来我现在的模样可能也和他半斤八两。

  「……夺走我的初吻,代价可是很高的喔,国王。」

  我刻意以满不在乎的语调说完,东屋抿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回答:

  「呵呵,我是第二次喔。」

  「……」

  若是没有经历先前的打闹,我肯定会当场摔一大跤。

  难得的浪漫气氛都毁了。先声明一下,与妈妈或是邻居阿姨的吻可不算数喔。

  「你还真是不解风情耶。如果你当真成为国王,不出三天就会被人推翻吧。」

  东屋维持一贯的天真态度,接受我这段参杂著叹息的话语。

  「嘿嘿,过奖了、过奖了。」

  「我又没在夸奖你。」

  我一如往常地吐嘈后,东屋愉快地笑著,我也随之笑出声。

  ──只要嘴上说著好听话,脸上保持微笑……

  东屋这番话,搞不好相当贴切。我直到刚才仍独自身陷在绝望中,但被东屋强行逗笑之后,原先那么烦恼的心情,彷佛没发生过似地拋到九霄云外。

  我们开心欢笑了一阵子,这次轮到东屋率先开口。

  「真不可思议,无论是生病、遇见外星人、利用垃圾建造火箭,我总觉得全都是为了这一刻。」

  东屋兴奋地双眼发亮,犹若有个小小的宇宙存在其中。

  他将手放在胸脯上,宛如献上祈祷般阖起眼睛。

  「只要是引领我遇见市冢同学的一切……不管是生病、人们、外星人、垃圾山、大自然以及物理法则……甚至包含孕育出上述种种的一切,我全都打从心底十分感谢。」

  闭上眼睛的东屋究竟看见了什么,我可说是一清二楚。想必就跟我现在回忆起的光景完全相同。

  忽然间,东屋脚步不稳地稍稍跌了一跤。

  虽然他没有整个人摔倒在地,我内心依旧闪过一抹不安。

  「抱歉,我好像有点累了。」

  「……东屋。」

  东屋靠著树干蹲坐在地,正当我要开口时,却被东屋紧接而来的话语制止了。

  「市冢同学,能拜托你什么都别说,听听我任性的请求吗?」

  这句话别说是中气不足,甚至缺乏足够的音量。

  正因为如此,这个蕴含在最低限度的媒介中、极其纯粹的愿望,深深刺入我的心。

  「今晚我不希望被人打扰,想和市冢同学一起看星星。单独两人,直到永远。」

  若是我能忽视东屋的心愿,那该有多么轻松。

  伸向手机的那只手,此刻像受冻似地不停颤抖。

  东屋将自己的未来,托付在仅仅一句的任性请求,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用力深吸一口气,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气呼出来。

  然后,我以行动代替回答,跟著东屋蹲坐在他的身旁,将身体靠在树干上。

  与东屋一起眺望的这片夜空,形同天然的星象馆,简直像是专为我与东屋所准备,看似超大尺寸的投影萤幕。

  当然我也明白,天底下没有这么碰巧的好事。就算是我擅自如此认为好了,对于能与心上人一同眺望这片美丽星空的奇迹,我仍是打从心底感激。

  我轻轻握住一旁东屋的手。

  东屋也回握住我的手。

  「谢谢你送我的王冠,我会当成一辈子的宝物好好珍惜。」

  仔细一看,东屋仍将那顶尖刺状的王冠戴在头上。

  你是有多喜欢那东西呀,害我高兴到有些害怕了。

  「把那种东西当成一辈子的宝物,你的人生也太可悲了吧?」

  虽然那样很符合东屋的作风,但他就是老是执著于那种东西,所以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长大。看样子,我果然得告诉他各种道理才行。

  「像那种骗小孩的王冠怎样都行。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会得到许多比那种东西更宝贵的事物。」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更加使劲握住东屋的手。

  这么做,是避免愚蠢的东屋迷路。这么做,是避免幼稚的东屋走丢。

  「下次我们一起去晴空塔的星象馆吧,也当作是庆祝文化祭圆满结束。你很喜欢那种地方吧?」

  「嗯,一起去吧。」

  「之后再一起去晴空镇吃美食,我可是知道哪家餐厅好吃喔。」

  「……嗯,去吃吧。」

  「然后呀,等到考上大学,学习各种关于宇宙的知识……」

  「………嗯,去学吧。」

  「……并且当上太空人……」

  「…………嗯,去当吧。」

  我双膝跪地,转身面向东屋,用力地牢牢抱住他娇小的身躯。

  「到时候……再一起去见外星人喔……」

  我不想就这么离别。我不要就这么离别。好不容易才遇见自己的「喜好」,我才不要以这样的形式失去对方。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代替东屋承受一切。比起缺乏目标与生活意义、每天得过且过的我,我更希望憨直地奔向梦想的东屋能活下去。

  为了避免被东屋看见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我更加用力抱紧他。

  就算我哭花了脸又如此不乾不脆,东屋仍十分疼惜似地温柔抚摸我的背。

  「嗯,去见外星人吧。」

  我像是想留住灵魂的拥抱微微放松后,东屋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笑一个,市冢同学。」

  东屋的神情,英姿焕发得令人目眩神迷,而且相当成熟。与当初在垃圾山前相遇时,简直判若两人。

  「我会一直等著你。」

  ──啊……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拖了这么久才重新体认到的「理所当然」,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宝物。

  ──东屋跟我一样是高中生,而且就连现在这个瞬间,也仍在继续成长。

  「所以,我希望能在最后看见你的笑容。」

  我的唇瓣不停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不想失去东屋。假如能改变这个命运,不管要我付出何种代价,我都会很乐意地双手奉上。

  但是……不管我如何哭喊耍赖,终究无法延长仅剩的时间。无论我这种人怎么挣扎,这个世界都会既无情又冷漠地运转下去。

  让东屋牵挂著我,导致他留下遗憾地离去,更令我难以忍受。

  既然如此,我至少要用笑容送走东屋。

  这是为了让东屋明白,我已经不要紧,他不必再担心我了。

  并且,这其中也包含我的祈祷,希望东屋接下来展开的全新旅程,将会变得更加精采。

  「一路顺风喔,东屋。」

  我放松脸颊,眯起双眼,扬起嘴角。

  我没有自信能好好展露笑容。在如此情况下,再加上自己哭花了脸,不可能有办法展现出理想中的美丽笑容。

  可是,东屋看见我的笑容后,露出由衷开心的表情回应我。

  「那我走了,市冢同学。」

  光是看见张嘴微笑的东屋,我便跟著感到一阵欣喜。我相信这一次,自己有露出更为自然的笑容。

  即使最后没能听见东屋亲口说,但他灿烂的笑容,就是最无可动摇的答覆。

  闭上双眼、幸福笑著的东屋,像是梦见开心的美梦。

  为了避免吵醒疲倦的东屋,我轻轻帮他把王冠扶正,并在他耳边呢喃:

  「祝你能见到外星人。」

  说不悲伤是骗人的,但我不可思议地没有流下眼泪。

  或许是我体内的小小东屋,把我泪腺的源头拴上了也说不定──既然脑子里能浮现如此脱线的想像,表示我的内心并没有完全被悲伤占据。

  没问题的,我一定能坚持下去。因为我已经从垃圾山国王那里,收到了能让我抱持如此想法的勇气。

  ──不过,现在先再等我一下……

  我擦了擦红肿充血的双眼,起身抬头仰望夜空。

  一颗无名的小小流星,除了我以外,无人知晓地发出光芒、消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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