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等待着我的事多么让人忧伤的邀请,眼前的工作好好做完才是社会人应有的表现。
周一的授课无事结束,我和学生们一起来到楼外。
眼前的,是调布站北出口的半圆形广场。
让学生们排成一列下了徒步三十秒便能走到的自动扶梯后,再在地下的检票口前做好引导工作,这样调布校区的送行就结束了。
“那么,大家要注意安全,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对吵嚷的学生们适当提醒后,我敷衍地挥着手目送他们离开。
虽然各个班级离开校区的时间多少错开,但是检票口前还是被各班的学生和送行的老师弄得拥挤不堪。
“呀呀,辛苦你了。”
期间,有人从我旁边靠近。
是以锯齿牙为特征的沙克。
“天兄,今晚有空吗?”
“啊?什么事啊。”
“人家想和你一起吃个饭。人家找到了家有不错小姐姐的店哦。”
她眯起很少眨的三白眼眼瞳呵呵笑了起来。还是老样子,非常古怪的笑法。
“反正我们都没女朋友,正好啦。我们去吃好吃的看可爱的小姐姐治愈身心吧?”
“‘我们都’是什么鬼。我和你不一样吧。”
“可是人家啊,这个月缺钱花。没小姐姐也没关系啦我们去吃寿司吧寿司,天兄做东。”
“不要,意义不明。”
“因为天兄喜欢寿司吧?也喜欢人家吧?人家也最喜欢天兄了,喜欢加喜欢,双份特大份哦?”
“特大份的饭钱是我付就是了。”
“哟拿高工资的!给自豪的后辈看看你帅气的一面。”
嘻嘻嘻,沙克厚着脸皮说道。
沙克并不是全职老师,是每周三次在调布校区上课的兼职老师。她负责小学部下位班级的理科,我记得应该是大一学生。
“说起来,为什么我就喜欢寿司了?”
“大家都这么说。说你有点像鱼。”
“什么鬼,这什么理论。”
“准确的说,是散发着死掉腐烂了的深海鱼的氛围。”
“……啊?”
“……是好的意义上的哦?”
“那句话里,能从死和腐烂和暗黑这类充满扭曲暗示的暗喻手法中,导出其内含正面意义吗。如果能请在那个词的位置上划线。”
“呜哇,很有国语老师的样子。啊,不是坏的意义上的哦哥哥!”
“你啊,和别人的距离感还是保持一下好真的……”
用“应该”是大一学生这个说法,是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圆滑。明明和我初入这个行业打工的时候年纪一样,却一点没有未经世故的样子。
话说回来,在补习班老师这个圈子里,互相称呼对方“老师”是原则。就算是室长称呼打工的大一学生的时候,也是用的某某老师的措辞。这是为了给监护人和学生留有这样的意识。没有人会去跟一个都不被自家人称呼为老师的新人学习的。
可是,这家伙只对我不称呼老师。
从最初在校区做自我介绍的瞬间开始,她就给我起了“天兄”这个外号,之后一直这么叫我。
她对其他老师是普通的使用敬称的,我完全就是被小看了吧。因此,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家伙挺粗暴的。
“那个……送行结束就会校舍去啊。”
正当我要赶她走的时候,我被过路人的撞到了肩。失去平衡后,我的手掌上传来了一股奇妙的感触。
用国语学科层级的话语来形容的话,就是蕴藏着某种防壁的丰饶葡萄田。
用腐烂的鱼层级的话语来形容的话,就是某种让人想死的事件发生了。
用小学生层级的话语来形容的话,就是软软的。
总而言之就是胸部。胸部。
恰巧位于那里的胸部,被我的手掌所掌握。
这家伙性子像男生让我忽视了这件事……嘛,这感触肯定毫无疑问,没什么好解释的。
尽管她的性格和笑法有点那啥,但是该有的还是有的。尽管穿着宽松的西服,丰满的胸部还是在强调着那傲人的曲线。而我,就在车站的检票口前公然的揉了它。
“不好意思,手滑。”
“……那个……”
沙克害羞似地呆住了。
她的视线转向了我的脸,手臂,手掌,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她低下身子似乎是要抱住自己的肩膀,然后——
“……真是的,太性急了呢……明明昨天做了那么多还不满足……?”
“我是第一次白痴。”
“哇真巧,人家也是第一次。”
“不要用奇怪的措辞真的非常抱歉我切腹谢罪。”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天兄,我很清楚你不是故意做这种事的类型。”
沙克整好变皱了的西服嘻嘻笑道。
锯齿笑容里,完全看不出羞耻或是蔑视这种女人该有的反应。嘛,就这样吧,太谢谢了。下次请她吃顿饭吧。
“但是,难得的机会,你要是能给我饭钱和女友费的话,其他各种选项另行计算,我可以给你随机女友服务哦?”
“本来想请客的我现在完全不这么想了,就算你再怎么要。”
“啊——骗人的骗人的,只要晚饭只要晚饭。就今天,就一次,就试一下,就一点点,一起去吧一起去吧,好不好,好不好?”
“你这是在玩命搭讪么……今天晚上不行。我有事。”
“骗人的!和谁?难道是,女人!?”
“无所谓吧。”
“这绝对是和女人吧!我没听说过哦。天兄个花心大萝卜。都不跟人家介绍人家受打击了……你要是不付慰问金和未申报税费罚金的话我就哭给你看哦。滞纳金还有事务佣金什么的,预付款分期付款延期付款以物代款什么的我们具体讨论一下!”
“女友服务也就是装妹妹,后半部分就是国税局play嘛……”
沙克一边装一边把手偷偷伸向我的钱包。就算是收税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用手背弹开她的手。
“好了,有空摸鱼还不如去答疑教室。”
“天兄你个……嘛,恩,钱很重要。虽然和授课费两千七百元比起来不怎么样,不过加班费一小时一千两百元也不差!”
“不要在公共场合说出具体数字啊。”
在唯利是图方面,比她大九岁的距离感稍微……不,是接近了不少。作为女大学生她究竟如何我是不知道,不过她挺受学生欢迎的,能顺着气势漫谈,上课写的板书也不差。
这种意义上说不定挺适合补习班老师的。
“全职老师去答疑教室也没有钱呢可怜可怜。”
“但是有奖金。你管太宽了。”
我拿着确认送行名单的活页夹顶回沙克的脸,随后她开心似地呵呵笑了起来,“性骚扰!”。
“…………啊?”
听到声音,我回过头去,只见应该已经被送走的学生们正对着检票口的这边看着。
“你们做什么啊。好了快回家,不要堵在车站里。”
“哈——真是的……”
似乎是代表着小鬼们一样,凉一副通情达理的表情叹了口气。
“老师你们,真是一天到晚在那里卿卿我我色来色去的。跟你们说过的吧。再见!”
“老,老师,不是,色来色去……!再见,恩!”
“…………见……”
凉,凛和英璃三人一人转过头,一人挥着手,一人挥着伞,吵吵嚷嚷地往站台走去。
“呀哥哥,被小孩子看到了……”
“我不是你哥。不要碰我钱包。回去咯。”
“希望能有名为金钱的奖励给课后也忙于教育的模范教师呢。”
“补习班老师不准随便进行性教育。还有,那是捏造教材吧。”
“那么,至少真的来一下?”
“至少是什么鬼。至少个头。里面哪儿都没我会发起进攻的要素吧。”
“这什么啊,是在搞笑么……额,受?啊天兄是那种反过来不攻反受才是哥哥的作风的那种!?数着天花板上的污渍数量然后被结束的那种?”(译注:搞笑和受同音。)
“什么鬼我不懂你的趣味……”
“嘛嘛——,就凭我和天兄的关系。我给你特别服务。”
沙克抓住我的胳膊轻轻靠了上来,露出锯齿笑。
“活泼JK毕业后的奉仕限定价,只要这次的奖金就行哦?”
这是反向性骚扰,白痴。
◇
回到校舍后,我整理文件浪费时间。为了减少在外面撞见其他老师的风险。
特别是沙克。她JK毕业后云云的,要是给看见我和JK之前的学生走在一起什么的,鬼知道她要怎么揶揄我了。
“虽然不是很懂,萝莉控老师看来很辛苦呢?”
“……你以为是谁的错啊。”
确认周围后,我在恶魔的引导下走到了夜里的街上。
调布站的北出口有两个书店。
是在Parco百货里租了店铺的大型连锁书店和一家开在通往Parco百货的十字路口边的本地书店甲信书店。大型连锁书店那方店面面积压倒性的大,不过甲信书店在次文化题材方面更胜一筹。
次文化题材——也就是漫画和动画。
我们混在在二十二点歇业时间前逗留在店里的初中生高中生里,往地下一层的轻小说区域走去。
“就算是熟悉的老师,这个世界和成年男性一起行动可不好吧。”
“大灰狼先生是在担心我吗?”
开玩笑似的,星花耸了耸肩。
“不过,和我一起的是萝莉控混蛋老师啦。冷静想想,老师是不会对成熟的我出手的对吧?”
“……成熟的,我……?”
从高一级的扶梯上,我低头看向星花。
胸部勉勉强强,对襟毛衣里面算是填满了,不过完全比不上女大学生那弹力十足的胸部。登顶珠穆朗玛峰之后,男人是不会对登上附近的山头有感的。
说起来,初中生高中生的制服已经不行了。世上有些男人似乎是会对这种类型产生欲望,不过对我来说那只会让我想到工作。就像是,得知约会对象是职权骚扰热血毅力上司的爱女那种感觉。
“……老师,怎么了嘛?”
“没事……”
我没有进行无意义的反驳。小孩子的自我意识不管何时都应该不做妨碍。
是从我的沉默中发现了什么吗,
“哼,果然呢。我被人评价很有看人的眼光。”
星花露出了骄傲的表情,轻轻抬起一条腿,冲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的我挺起了胸。
柔软的膨起似乎也在竭尽仅有的力量向上顶起着。
“只要是和萝莉控混蛋一起,我的身体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安全。散发着成熟魅力的我和您在一起走真是太好了对吧?”
一副自豪脸笑了起来的星花是一名裙下的修长双腿非常惹眼的初中生。顺着她的动作,锁骨和内衣的带子也透过衣襟露了出来。
“…………”
这副样子,就算只是个初中生也实在有点那啥,我不禁躲开了视线。
呵呵呵,星花若有所指地笑了起来。
“真是的,老实说吧。太可爱了对吧。对萝莉控老师来说很诱惑对吧?”
虽然她强调着修长的双腿,不过我看的不是那里。各种意义上解开这段误解反而麻烦。萝莉控也不错。
“那么?在书店上课有什么理由吗。”
“不要着急。请跟我来,老师。”
下了扶梯,我们通过收银台。
在地下空间位置最好地方成列的书本前,星花缓缓停下脚步。
“在居酒屋里,您说了关于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职业的一段发言对吧。”
“……恩?”
“我并不那么认为。我觉得补习班老师是伟大的职业。最差劲的职业什么的,说到底其实根本不存在您觉得难道不是这样吗?”
星花用纤细的手指轻抚平铺堆起的文库本的封面。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职业,是确实存在的。”
那些,是轻小说。
是如今流行着的到处都有的轻小说。
“我想成为作家。”
“……你居然喜欢轻小说?”
“居然?”
这种说法对轻小说很失礼哦,星花摇了摇头。
“对于所有轻小说来说,我并没有特别喜欢或是讨厌。对于成熟的我来说,轻小说只是有着许多分类错误情况的东西而已。但是,我有一个特别喜欢的故事。”
“成熟呢,是呢,也是呢……”
“怎么了,这若有所指的说法。”
“恩嘛……话说,你为什么选我?我和你对待轻小说的立场完全不一样吧。”
“……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啊。因为,老师也是那样对吧?”
星花歪了歪小脑袋抬头看向我。
“前几天,我问了您轻小说的问题。恕我僭越,那里面也包含测试的意思在。”
“这是我的个人主张,无所谓。被提问的东西就按照被提问的那样回答。这就是做买卖,所谓的补习班老师。”
在答疑教室里,我是那么说的。
“完美的回答。对比近来的轻小说,确实能当买卖看。正是因为老师这样,我才认为您值得让我对您讲明我的梦想。”
“有没有搞错……这种人到处都是吧?”
国语老师里有很多不看书的家伙,同样也有很多不看轻小说却嘲讽它的人存在。
“当然。在答疑教室我也找到了好几个。相反的,也有人对轻小说囫囵吞枣。”
星花慢慢摇了摇头。
“但是,太推崇或是太鄙视都不行。要读了几十几百本轻小说,依旧能抱有批判精神。在危险的方面得以保持平衡感是很必要的。”
星花竖起一根手指。
“也就是说,能通观全局提出意见,这样的人是最合适的。”
“说的周日早间节目里的评论大叔么……”
作为现役作家这是最糟糕的蔑称。好想封笔。
“那怎么了吗?”
“……不,算了。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有什么误解。”
“什么呢?”
“我不看轻小说,不适合给希望成为作家的人提意见。”
“萝莉控老师谎话连篇呢。”
星花眯起眼睛,像只柴郡猫一样笑了起来。
“前几天,我看到了您爱读的书本了哦。”
“…………你说什么?”
我的喉咙里不禁传出了嘶哑的声音。
啊,怎么说呢——有种超级不妙的预感。
“您不会,现在也带着吧?”
星花拿起一本刚刚发售,还铺在新刊区的轻小说。
然后,星花把它放到了我的面前。
“这本书,记得是在居酒屋时,您的包里装着的书呢。”
“——……”
我的手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星花递出的文库本的封面上,画着cos成勇者的少女,还有长着魔王角的少年。
“随身携带当天发售的新刊,除了资深轻小说读者之外别无其他可能。对吗?”
不是那样的。带着是当然的啊。
那是,我的作品啊。
为了第二卷的磋商,我带上了出版社送来的样刊而已啊。
“老师,您是这位作者的粉丝吗?你喜欢他哪里呢?”
“……也谈不上喜不喜欢。”
“那您讨厌他吗?有什么地方您不满意吗。弱点是哪方面呢?”
“不,这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
“请您说明白。这个人有没有才能呢?他和其他轻小说作家比起来哪方面有不同呢?他能跟得上市场的变化吗?今后也能继续出书吗?整个生涯的收入预计是多少呢?”
“……谁知道啊,这种事……”
够了,别强行让作家自己自我剖析啊喂。大部分作家抗压能力很差的。会死掉的。
“我只是碰巧买了本眼前的书。是出于兴趣。我既不喜欢也不讨厌这个作者,对他没有怨恨,没有自豪感,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
“老师是大骗子。”
“你,你说什么?”
“眼前的书还有很多别的。抬手就买中下水平不起眼的作家的新作的新读者什么的,根本就是神话中的幻想生物。市场上是不存在这种人的。”
“你知道的可真够清楚的喂……”
“因为我有好好调查过。”
我本以为这位头脑派萨德侯爵夫人莫不是在把我的出身全部调查了一遍的基础上才这么做的,不过看起来事情并非如此。
“但是,我喜欢这名作者哦。”
“……诶?”
“他的出道作非常的棒。名叫《爱哭吸血鬼》的作品。虽然很粗糙,但是故事里面注入了灵魂。”
星花闭起眼睛,喃喃细语,完全看不出里面有丝毫演技。
“我大受触动,读书的时候非常幸福。我认为,这一定是只为我写出的故事,是为了让我阅读,才诞生的故事。”
“……有那么厉害吗?”
“恩。正因为偶尔会有这样的遇见,我才没法停下读书。”
我很久以前写下的,出到第二卷就被腰斩的故事,却被星花当作装在精美的盒子里的珍贵宝石一样对待。
突然的话语让我心里一紧,感觉要哭出来了。
正因为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才让人困扰啊。作家这个职业。
◇
夜渐渐深了,我们离开了甲信书店。
星花在离店前购买了那本勇者与魔王的故事的第一卷。她小心地抚了抚书本捧好,迈步走了起来。
直接看到有读者购买自己的书的机会是很少的。虽然年出道了好几年,果然遇到这种事还是会让自己有所感慨啊。
与新宿相比霓虹灯更为稀疏的调布的夜。
与出道时相比,地点和并肩前行的人都已不同的五年后的夜。
朝着车站走的时候,我为了控制住心中的感情暂且默不作声。星花似乎是把我的沉默当作了对她的话的肯定的样子。
“就是这样,希望老师能从国语老师的角度帮助我实现梦想。”
“……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做得到。读这位作家的书的人里不存在感性迟钝的人。”
“噢噢……”
不要说下去了。别用这种纯净的声音吹捧作家了。大部分作家都对奉承没什么抵抗力。果然是要死了。
“……那个啊。”
所以,我顺势。
“怎么了吗。这么看着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我啊。”
“恩?”
“就是说,我,怎么说呢,写了这本书的——”
不知不觉地想要挑明自己的身份了。
有副业本身并不违反补习班老师的规定。
补习班老师兼顾负责编纂教科书的工作这在历史长河中是被广泛认同的。我知道有几个打两份工的同僚,也没听说他们因此和本部起了冲突。
“老师?”
“……我想,写了这本书的人,如果存在于某处的话。”
“恩。”
“要是亲耳听到了你的这番话,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是呢。我要向和他见上一次。”
但是,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挑明。
问题在别的地方。
“但是,我对最新作有一些不满。”
星花嘟起嘴,用手背轻轻敲了敲封面。
“女主角太幼了。我读了一下网上公开的开头部分的试读,明明设定是十五岁左右,插画上完全就是个小孩子。长相,身高,都和小学生一样。”
“这不是卖点吗?”
“近年,卖得动的女主年龄有向上的趋势,我觉得这反而是脱离了流行趋势吧。”
“所以说你知道的真清楚啊……”
“插画师看起来是准确的描绘了正文中的女主的形象,所以,我觉得从这个低龄化里能感受到来自作者的强烈意志。”
“也许呢。”
“但奇怪的是女主角的各种运行举止微妙的生动,让我不禁认为作者本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接触小孩子。”
“……也许吧。”
“您不觉得这个女主角和某人能类似吗?”
“…………骗人的吧。”
“没错哦。那孩子——和停车场里与老师搂搂抱抱的女孩子有种类似的氛围。”
“………………”
“老师……?”
敏感的女中学生向我投来了极端狐疑的眼神。果然会变成这样啊。问题太大了。
不,先说好,里面是不存在误会的。
我是那种只能把自己亲眼见过的世界,实际体验过的事情写成书的类型。“哭鬼”的时候,我是把初中高中时期的回忆分成多个部分描写出来的。
第三个系列的这部作品,角色也是如此。里面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把我周围人的特点过滤了一遍重新加工而成的。
所以,要是女主角像稻荷凛,或许就是这样吧。不过,这充其量不过是角色的其中一个要素而已。这是理所当然,自不必说的。
这不是犯罪。我问心无愧。
我可以堂堂正正挺起胸膛这么说。
“顺便一提,这位女主角光是第一卷的开头部分就和又抱又亲被推倒了十次左右。”
“我我我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这是轻小说约定俗成的这个那个什么的吧!?冤枉啊不合理起诉啊公权力滥用啊!我要见律师!”
“好好好萝莉控排泄物混蛋老师……”
星花已经不是疑惑,而是直接眯着眼鄙视的看着我了。
果然她不知道是我写了这本书啊。把学生当作题材来写怎么想都是犯罪啊。恩。
“不,怎么说呢。老实说,你说的没错,我不是新读者,因为是个听过名字的做着就不自觉地买了。也就是所谓的看封面买的。我没注意到女主角的事情。因为专注在内容上。姑且,嘛……算是个中规中矩的事故吧?”
“你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真是的。”
无可奈何似地把手插到腰上的星花似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抓住了我比捏造出来的录音更大的把柄的样子。
“确实,内容上,出去女主角有点孩子气这点,成熟的我也能享受其中。我甚至寄信给他,说我也想些这样一部作品。”
星花把书放到了包里。
“只是——初期作品要好太多了。”
星花带着感慨说道。
“他的出道作非常感性专于抒情,让我觉得是一部杰作。”
星花看着已经关了的书店的方向。
无人的店内,现在也排满了各个出版社出版的轻小说。那里没有我得奖的那部作品。在发售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因为只卖了一本退回出版社等原因,那本书没有重版。
“虽然第二部作品也不错,但是,那不是我想写的类型。第三作也一定是一样的,我看了简介就知道了,让人感觉要走这种方向啊。”
车辆从站前环岛驶过。车头灯照亮了星花的侧颜,放出仅仅显露一瞬,顷刻间便开始渐渐消失的宝石般的光辉。
我心里一紧。
“其实并不是不好。但是,有什么地方不足。”
简直就和某位责编一样。
“这位作者的话,应该能写出更厉害的故事的。”
和我与他吵了一大架的那时候一样。
“如果,写不出以前那样的‘好东西’的话。”
星花看着某个深远的地方似的。
“我想代替他,把他应该想写的作品给写出来。”
那是,我所放弃的景色。
心里,一阵刺痛。
负面情绪开始在心底汹涌起来。
“……呐,既然你研究过哪些卖得动的话,你也很清楚自己想写的方向和趋势不一样吧?市场所寻求的东西不一样了。但为什么在如今的情况下你还想成为轻小说作家?”
“不管怎么说,轻小说是读者最广泛,数量最多的书。”
星花理所当然似地说道。
“出道的时候,稍微改变一下风格我也没关系。在我能自己写出故事之前,我打算不择手段。不管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不管什么……?”
“没错——就算是萝莉控老师喜欢的那种故事,我也会闭着眼写下来的。只要有小女孩跟你撒娇你就会开心对吧?我很擅长写女孩子哦。”
她眯起一只眼睛嘻嘻笑道。简直跟长了尾巴的恶魔一样。自信满满,对自己的力量有着无比的信心。
“…………”
我控制住情绪,站住不动。
在拥挤的人流中,我们就像在翩翩起舞的一对舞伴那样,面向了对方。
“那么老师,为了让我想过去的那人更进一步,能请你指导我吗?”
仿佛是表示自己说完了那样,星花冲我伸出了手。
她冲我微笑着,似乎是艰信我牵起她的手是理所当然的。
我的读者,模仿现在的我,说想象过去的我那样。
我的心头愈发疼痛。
但是,那并非是乡愁或是感伤这类的,美好的东西。
蠢动的负面情绪——是轻蔑。
“我有一件,想要确认的事情?”
“好的,是什么事?”
爱哭吸血鬼是有趣的故事。那本书没有卖得动我至今依然不甘。被人说喜欢那本书,就是如今我也感到欣喜。
但是。
这绝不等同于,否定其他的系列。
“你只是想大卖的那种吗?”
“……诶?”
“自满自负,看低大众喜欢的轻小说,觉得自己能写出更厉害的故事。多半是那样的吧?”
这种家伙我见过很多。同业里面也有许许多多。
“——不要搞错了,筒隐星花。”
我大声说道。
星花瞪大了翡翠般的眼睛看着我。
“就因为不是只有自己喜欢的‘好东西’,你凭什么不去好好读一遍就加以否定?也许你喜欢的作者,或许正是确信那是,那正是‘好东西’而写下的故事哦?”
第二作,还有第三作。确实,那或许是我为了迎合市场写下的东西。
把读者所寻求的东西,完完整整地如那般写出来。
就算是和关系那么好的责编吵架,我也一定要那么做。
“在意读者有什么错?被更多人接受的故事,不可能是什么坏故事吧?”
注入我所拥有的技术,专注于读者,为了不让“职业”这两个字蒙羞。
“闭着眼写”什么的,我一点都没有打算写出什么废作。
或许,写着无聊轻小说的我是笨蛋,但是谁都没有资格愚弄这份无聊。这是任性,却又理所当然的。
“…………”
星花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包从她僵住的纤弱肩膀上一点点的滑下。
“我和你的想法不同。我并不认为和你合作能有成果。”
我耸了耸肩。同时,星花也把包重新拉好。
“那段录音,随你便。你做的很好了。就是想要让我听你讲话吧?手段姑且不论,我认同你的努力。”
“……啊,唔……”
“只是,照片你要删掉。会把无辜的孩子卷入其中的。你是个成熟的人。”
胁迫这项行为,是在被胁迫一方对于那件事有着想要隐藏的想法的基础上才成立的。
要是有了觉悟就不算什么问题了。最坏情况,也就是个人的性取向被公权力所追究被逮捕。这种事……还是有点为难啊。
果然,那个,还请你也删掉那段录音吧。
◇
过了一小会儿。
“…………”
呆住了的星花的眼睛无力地垂了下去。
终于,
“……对不起。”
她低着头说道。
“我有点得意忘形了。是我说过了。”
“说过了,哪里过了。”
“那个,书的事情,还有凛同学的事情……因为家训要我放着萝莉控,不小心就……啊,不,我觉得老师还算是那种可以让人放心的类型。”
“能不要自然而然地把我划到萝莉控的范畴里面去么?”
“能请老师不要否认自己的性癖吗?”
星花歪着小脑袋,朝我露出僵硬的笑容。这混蛋。
嘛,不管小恶魔如何恶作剧,我都不怎么生气,这算是可爱女初中生的优势吧。我不是萝莉控。
“总之,个人有不同的想法。也不是哪边就不对的问题。”
“我认为萝莉控是不对的。”
“这件事先不管。”
我放松下来。这种对萝莉控非同寻常的敌意是什么情况。被萝莉控袭击过亲人么。(译:恩,星花莫非是,筒隐月子的女儿?)
“你有梦想很不错。立刻向人道歉也说明你这孩子孺子可教非常好。但是这本来是和我无关的事情。是这样吧?”
“……是的。”
“说到底,我是那种工作和私生活彻底分开的类型。在补习班之外,我是绝对不会去照顾学生的。”
“……我知道了。”
“嘛,你去找其他人吧。一定会有人是和担任优秀的你的指导老师的。”
“……好的……”
“那么,在补习班再见。”
她的回答比我想象中地还要老实。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姑娘啊。看来能有个还不错的道别了。真是可喜可贺。
时间已经很晚了。今天就不去常去的店家,在家里喝吧。
我迈步走向扶梯的那个瞬间。
衣服,被人拉住了。
我一回头,只见一只小手整个攥住了我西装的衣裾。我这廉价西服一下就会起皱纹的能请你住手吗……
“那个,刚才,你不是说‘好的’吗?”
“…………”
盯着地面的星花抿紧了嘴唇。
“恩?怎么了?我想回去了。”
“……这个,给您。密码,是200280。”
星花强硬的把自己的手机塞进了我西服的口袋里。那是装满了女初中生隐私的东西。是礼物吗。全世界初中生高中生爱好者会喜欢的那种。
“里面的照片,录音,随便您处理。作为赔礼,我的手机您可以随便使用。”
“哈?喂喂,你认真的吗——”
“用粗暴的手段做这种事,非常抱歉。”
她深深的低下了头,一头长黑发几乎触到了脚边。
“我这样做太难看了。我的行为令人羞耻,非常卑鄙。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说了任性的话,非常抱歉。”
“不……喂喂。”
“……我的心中,有一口深井。”
零落在漆黑柏油路面上的,轻声细语。
“我不知道深井中有着什么。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但是,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陷入深井无法自拔了。”
声音不大,却没有丝毫中断。
仿佛大坝决堤了一般,突然爆发出的感情满溢了出来。
“我无比想要在我心底深处的昏暗深井中收集碎片,绑在飘往高处,远方的气球上,朝着碧蓝的青空发射只属于我的火箭。我想,那一定会很美。”
气球啊火箭啊,你在说什么啊。那场景我已经不想再见了。不想再见了——
我知道,我的心中也还有那熟悉的冲动。
创作故事的做着,都不得不走过的道路。有着自己的某物的深井。每一个人,一定都曾落入深井中。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能做到什么。我陷入了死胡同里,寸步难行……不知不觉,我想要依靠读着同一本书的老师了。”
但是,全国第三的优等生小姐的话,这点事会能简单地表述出来的吧。
不要让我不知所措啊。这家伙,是善于操弄权数的恶魔。是满是歪脑筋的暴虐女王。是恶辣无道的拷问官。
“即使如此,我也想要传达。”
“给谁。”
“……身在这个世界的某人。”
“传达什么。”
“……只为那个人而写的,我心中的某物。”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这么做。老师,对不起。我撒谎了。我其实非常喜欢轻小说。我喜欢故事。我喜欢这个世界上的各种小说。和老师一样,最喜欢了。”
“……我,并没有。”
“当然,和能那样叙述‘好东西’的老师相比,我或许还算不上同一个程度。但是,正因如此,我希望向老师学习。没有老师是不行的。我现在,真真正正,打心底是这么想的。”
“不,才没有……”
“我想象那样,让某个人,喜欢上我珍视的故事。”
恶辣的拷问官如此说道。
“不这样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
……然而——
“求你了,天神老师。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什么,都会做的。”
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
声音细小颤抖。双腿无力弯曲。若不是我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撑住,她或许会那么直接在柏油路面上土下座吧。
“我什么都会做的这种话,不可以那么轻易地——”
“……对不起,老师,但是,我无论如何……”
似乎是被我的触碰惊到了,星花的肩膀猛地一颤。
“都希望您能教我。请务必教我。务必。老师……”
随处可见的初中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抬眼看着我。
圆润,稚嫩,如迷路的孩子一般的眼瞳,此刻正恍惚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