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5.增建主的规则

  寻人的视野被黑色与灰色一分为二。放眼望去,不是覆盖地面的电扶梯,便是笼罩头顶的水泥。无边无垠的黑色阶梯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川流不息的模样令人联想到巨大生物的生命活动。

  赤石山脉耸立于甲府阶层都市西方,是构成日本阿尔卑斯的三大山脉之一。复杂曲折的棱线几乎完全被电扶梯所覆盖,到处可见巨大墙壁和柱子支撑著广袤的天花板。

  散布在天花板上的天窗提供照明。不同于甲府,这里几乎不存在层状结构。因此,就算使用圭叶的直角座标伪装装置,也无法躲避自动验票机的搜查吧。

  寻人原以为有电扶梯的斜坡就算坐著也能登顶,想必比平地轻松许多。来到现场一看,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并没有能一直线登上棱线的电扶梯,必须反覆换乘。

  登到终点处时,才发现只和下行电扶梯连接……之类的陷阱不胜枚举。这种时候,要嘛回到底下另辟蹊径,要嘛乾脆跨越扶手,登上隔壁的上行电扶梯。虽然要跨越扶手不断运作中的电扶梯并不容易。

  『使用电扶梯的顾客,请紧握扶手,站在黄线格中。』

  『请勿在电扶梯上奔跑嬉戏,或从电扶梯探出身体,以免发生危险。』

  上述内容的广播从四面八方而来,播放时机也各不相同。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形成几乎无法辨识的声之雾霾,在站内设施里回荡。

  寻人取出圭叶交给他的终端机,确认现在时间与位置。快下午了,离棱线还有一半路程。比当初计画慢了不少。随著接近中午,气温也一路攀升。与户外只隔了一片墙,太阳的热度阵阵穿透而来。

  寻人带著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离开甲府,是在早上八点前后。

  「我将能扫描的部分都扫描过,在SuikaNET上搜寻是否有吻合的零件。」

  寻人刚醒,圭叶就对他这么说。

  「但什么也没找到。表示这个和现在横滨站内使用的任何电脑都不同。」

  「这表示JR北日本的技术非常进步?」

  「正常而言应该是如此。」

  圭叶以遥望远方的眼神,从扫描器中取出小小立方体,嵌入电子告示板中。她似乎还在思考其他可能性。

  「最可行的修复方法就是取回这孩子原本的躯体。躯体之中应该含有开机程序。」

  寻人想,不知鎌仓的站员们回收涅普夏迈的躯体打算做什么。

  圭叶本来希望能将进入休眠状态的电子告示板留在店里,但寻人拒绝了。

  「我和他有过约定,要将到期的18车票给他。」

  当然,现况不可能实现约定。但他想,也许在广大的横滨车站之中能找到解决办法。圭叶感到可惜,不过还是说:「那么你带这个终端机去吧。机器本身附有Suika认证,能让你连上SuikaNET,使用部分服务。」

  说完,递出一个小型盒状终端机。和18车票尺寸差不多。

  「里头仍留有我逝世伙伴的帐号。正常说来Suika用户死去的话,资料会被传送到SuikaNET,帐号也会被终止。我对那个人的帐号动了些手脚,所以没被终止。我的位址也登录在里头,有事就联络我吧。」

  「真的好吗?这对你来说似乎很重要。」

  「没关系。你才是真正需要的人。这么说虽然奇怪,但对我而言那样也比较好。」

  于是,寻人带著圭叶托付的终端机,离开甲府。

  聊了一天后,寻人明白了两件事。首先,圭叶似乎极力避免提起「42号出口」这个词,甚至连用键盘输入也不肯。同时,她却也强烈希望寻人能抵达那里。

  寻人的目的是横越山脉,因此得从连接山顶与山顶的棱线中相对低处跨越到另一侧。换句话说,就是车站的鞍部。

  横滨车站的山岳地带不像平地有固定通道。行人各自顺著电扶梯的动线移动,路上很少有机会碰到其他行人。不过动线通常汇聚在车站鞍部处,人来人往,形成小型休息站,较平坦处则会生成等候室。也有人将商品运到这里贩售。没有Suika帐号的寻人无法购买,幸好饮用水免费,可以用宝特瓶补充。

  来鞍部的人大部分是像寻人这种过客,但也有几名登山者准备从这里沿著棱线搭乘电扶梯登顶。

  「山顶?山顶上有什么吗?」寻人问。他的目的地42号出口也是位于山顶。

  一名年约三十的男性登山者回答:「为了去看蔚蓝穹顶。」

  这一带的山顶位于横滨车站站外。直径数公里的自然地貌直接暴露在外,上方没有屋顶,天气好的话能见到一望无际的蓝天。简单说,就是一个巨大站孔。

  「我年轻时登过富士山,那边的山顶在站内,所以很无聊。虽然有窗户能看到外头,但还是直接接触户外空气,一面欣赏蔚蓝穹顶一面喝啤酒才是登山的醍醐味啊。你看过蔚蓝穹顶吗?」

  「嗯,我想应该看过很多次。」

  寻人回答。登山男一脸不信。

  「富士山的斜坡很单调,有许多能一直线登顶的电扶梯。几年前,自称是横滨车站观光局的家伙们擅自把那座山指定为圣地,结果观光客爆增,一堆不懂登山礼仪的家伙都来了。我登顶时还不到四千公尺。那时登山者很少,山上很安静很舒服。」

  寻人一边听男人吹嘘,默默啃著带来的乾粮。

  「你从哪来的?」登山男问。

  「甲府。接下来要穿越这里,跨过木曾山脉,到御岳山去。」

  寻人回答。那是地图上显示的「42号出口」的所在地。

  「喔,你的目的地可真远。你几时出发的?」

  「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才花半天工夫就到这里来了吗?体力真好。你平常都做什么运动?」

  「偶尔做做海水浴。」

  在九十九段下的闲暇时期(大半时候都很闲),寻人经常独自到海上游泳。他自己并不认为那是运动。单纯只是为了生活上的必要性,以及想动动身体罢了。

  「海水浴?那是什么?甲府流行那种运动吗?」

  登山男听得一头雾水。

  小憩一会后,寻人开始由鞍部往伊那谷方向下山。由于走在下行电扶梯上很轻松,寻人一时得意忘形,因冲力过猛而不小心摔倒,背包落在隔壁走道上。那条走道是上行,白费许多时间和体力才捡回来。

  从水泥天花板上的天窗射入的日光逐渐减少,等到接近伊那谷时,寻人逐渐发现电扶梯流向具有某种模式。

  不久,由电扶梯高原的窗户射入的斜阳沉入水泥墙背后,站内第三夜来临。确认18车票的画面,还剩两天又十三小时。

  为了争取移动距离,寻人尽可能在电扶梯上睡觉。在长达数公里的下行电扶梯上打盹半小时,在终点处醒来,继续寻找下一条漫长的电扶梯。寻人将行李紧紧抱在肚子上,以防被拿走。

  在即将换日之际,寻人总算抵达伊那谷。高悬天花板上的导览板显示这里是横滨车站长野地区驹根。走在市区通道上,店家和住宅早已拉下铁门,感觉不到人的声息。比广播此起彼落的电扶梯地带安静多了。但声音的幻觉一直残留在耳里,使他难以静下心来。

  不同于位在宽广盆地的甲府,伊那谷是夹在赤石和木曾两座山脉之间的南北狭长的土地。宽敞平地不多,阶梯状的横滨车站紧贴著山谷两侧发展,因此各阶层都能获得充足日照,居民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关东平原或甲府难以见到的冷清夜景。

  不管如何,寻人都没打算在此逗留。他一路搭乘电扶梯,断断续续地打盹,觉得爱困极了。一抵达山谷,立刻朝西侧的木曾山脉前进。由于一直坐在下行电扶梯上,走在平坦地上反而觉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的行动内容与前一天几乎一模一样。登上电扶梯,跨越车站鞍部,下降到另一侧的山谷。

  要说有哪里不同,顶多行人明显比昨天的赤石山脉少很多,横滨车站覆盖的范围也较少吧。四处可见裸露的自然地貌或天空。久违的天空看似天候不佳,寻人好几次走过下雨的地面。

  圭叶的终端机显示现已来到离九十九段下相当遥远的地方。虽然因为不断在电扶梯上移动,几乎没有机会休息,前往未曾到过的远方的兴奋感掩盖了身体的疲惫。

  木曾山脉西边是木曾谷,从远处看起来的形状亦十分奇妙。木曾谷宽度比伊那谷更狭长,但横滨车站结构体不只紧贴地表,还宛如纳豆丝一般,在山谷两侧斜坡上到处形成桥梁状巨大联络通道。

  寻人走上通往木曾谷的通道,突然间,通道前方的两侧墙壁上出现自动门,阻挡寻人的去路。门由坚固的金属框架和玻璃所构成,上头贴著「请勿将行李堆放在月台门前」、「登车时请勿争先恐后」等告示。

  反射性回头已经太迟,背后也有相同的门出现,寻人被封锁在边长十公尺的空间里。不久,一名年约三十的男子从前方门外转角处现身。

  男子身材矮小,身穿多次缝补的迷彩服。寻人第一次在站内看到这么穷酸的衣服。他的模样让人联想到九十九段下居民。

  「喂,逮到了。」那名男人朝转角呼唤。

  「逮到几个?」

  「只有一个。」

  「有武器吗?」

  「没有,只背了个小行囊。」

  又冒出另一名男子。年约五十,三白眼,目光凶恶,上下穿著清一色蓝色的防水纤维服。在站内防水做什么?

  蓝衣人手上拿著一把长枪。是在鎌仓袭击涅普夏迈的那种电动泵浦枪。

  「只抓到一个没用吧?」蓝衣人说。

  「没办法,他自己闯进来的。只好把他当成诱饵,引诱其他同伴过来了。」

  迷彩男说。拿长枪的蓝衣人盯著寻人瞧。

  「等等,我是个旅客。我从遥远东方过来,只是路过这里。」

  「路过?你要去哪?」

  「要去42号出口。」

  说完,迷彩男和蓝衣人互看一眼。

  「这家伙是萨波吧?怎么会来这里了。」

  迷彩男说。面容惊恐,彷佛碰上某种灾厄似地。

  「他不是萨波,他只有一个,而且也没带红色的那个。」

  「该不会藏起来了吧?我去请示村长,你留在这里监视。」

  说完,迷彩男走进转角,不见人影。手持长枪的蓝衣人露出尽量不想靠近寻人的表情留在原地。

  「等等,我不是什么萨波。我不知道你们误会什么,总之放我出去。」

  寻人敲敲透明的门。似乎不是玻璃,而是某种透明的板子。

  「我知道。你从哪来的。」

  「甲府。跨越两座山过来的。」

  「甲府?甲府在哪?」

  「东边的一座大都市。」

  「你登山过来的?」蓝衣人睁大原本就很圆的眼睛说。

  「如果是翻山越岭过来的,应该有看过基地吧?」

  「基地?」寻人试著回想。的确,广大的电扶梯高原上似乎有看过好几处适合居住的房间。但在到处会主动生成房间的横滨车站里,那些房间是有人居住还是空房,实在无从判别。

  「什么基地?」

  「当然是土匪的。」

  「萨波是指那些土匪吗?」

  「你在说啥?哪有可能。」蓝衣人带著怜悯注视寻人。

  完全是鸡同鸭讲。但仔细一想,一直住在沿岸海岬的自己,光是能和这群长住横滨车站深山里的居民言语相通就很不得了,根本是种奇迹。

  蓝衣人之后就不再开口,寻人也决定先休息。真想离开的话,只要拿出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就好。他只是不想浪费电池,而且即使能离开这密室,想穿越山谷也不容易。

  由在横须贺的拘留所渡过的首日夜晚以来,不到三天又被监禁,总觉得好像过了很久。

  明明跨越两座山脉,身体已很疲倦,但通道内灯火通明,难以成眠。此外,看守者们也不时交头接耳说「睡著了」「趁现在下手」,迫使他必须立刻睁开眼表示自己醒著。

  看守者每几个小时就换班。寻人想,这样下去不行,精神力只会不断被削弱。

  「你的运气算不错了,一个人来。」

  天将亮时,第四名看守者说。他一身皱巴巴的老旧西装,是个个性和善的三十来岁男子。这里的居民似乎不重视打扮,只要有衣服就穿。

  寻人以为站内有无限供应的物资,应该人人都很富足,看来并非如此。这里恐怕也和九十九段下一样,靠著捡拾废弃品过活吧。

  「当初曾一口气逮到好几个土匪,将他们关进密室,里头只放一人份的粮食和枪枝,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交给自动验票机大人处理。」

  西装男说。寻人想,这个人应该比一开始的迷彩男或蓝衣人更好沟通一点。

  「你们真的搞错了。我是从遥远东方来的旅客,必须在明天前抵达42号出口才行。快放我出去。我根本连你们的敌人是谁也不知道啊。」

  寻人说。西装男半信半疑地盯著他,说:「嗯……你看起来的确不像和土匪那帮人有来往。从没看过像你这么高大的家伙。」

  于是,他开始娓娓说明状况。

  据说附近有一帮土匪,时常袭击村庄,掳人打劫。当然,站内不能使用暴力行为,因此他们基于长年经验,发展出不会被自动验票机问罪的掠夺技巧。

  其中一招就是不施加直接暴力,而是在通道设置陷阱,只要保持一定距离以上,即使害对方受伤,自动验票机也不会出动。

  村民也想出反击招数。这个利用门构成的密室便是其中之一。

  「我老婆五年前被绑架。」

  土匪把被绑架者监禁在站外。在站外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自动验票机惩罚。站外环境很糟,被绑架者大多活不久。当男人好不容易查出妻子被监禁在哪,冒著生命危险前去拯救时,已经太迟了。

  「绑架我老婆的那家伙的长相已经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再让我看见,我一定会用这个射杀他,就算会受到自动验票机惩罚也没关系。」

  男子拿著长枪愤恨地说。

  理解大致情况后,寻人开始担心起剩余时间了。时间已经是第五天早上,目的地42号出口就在眼前的山脉顶峰。

  「既然如此,快让我出去吧。我能帮你打倒那些土匪。」

  「那是不可能的。况且,就算你真的只是个旅客,又帮得了什么忙?放你出去随便乱窜,也只会迷路而已。」

  的确,身为外来旅客的寻人,想在这个盘根错节的通道宛如迷宫般的村庄移动相当困难。他的身材与体魄或许比一般站内居民更高大强壮,但站内禁止使用暴力行为,没办法派上用场。

  如此一来,只能寻求别的手段。策谋并非寻人的擅长领域。他努力在脑中构思言词,倏地站起,说:

  「看来没办法了,我本来不想用这招的。」

  接著,他取出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看守者诧异地望著那个金属筒状物。寻人打开开关,对侧面墙壁照射。水泥上有拳头大的部分崩落了。

  「这是……呃……一种新武器,能轻易破坏车站结构的强力武器。最厉害的是即使破坏也不会引来自动验票机。我只要使用这个,就能轻松毁灭你们全村。但我个人喜欢和平解决,快替我开门吧。」

  当然,他这番话只是虚张声势。寻人边说边觉得自己的演技很假,差点笑场。

  看守者却看傻了。他手握著长枪,交互端详寻人手中的圆筒状物体和坏掉的墙壁。对站内长大的他们而言,车站墙壁崩落和放在地上的东西突然浮上半空一样不合理。

  寻人想,看来得再推一把才行。他用消除器照射门的透明部分,朝该处踢了一脚。被照射的圆形部分应声破裂,碎片落在门外。

  寻人将消除器对著男人,「呜啊啊哇啊!」男人吃惊惨叫,举起长枪对寻人扣下扳机。砰,砰,两声巨响。作为子弹的螺钉嵌入分隔两人的窗户中,以破洞为中心,细密裂痕如蛛网般延伸而出。就算受到结构遗传界强化,如此薄的窗板还是免不了损伤。

  「呜啊啊哇啊啊!」男人吓软腿,跌倒在地。

  「救……救命啊!这家伙果然是萨波!快来人啊!」

  从通道深处传来脚步声。出现的并非人类,而是两台自动验票机。两台验票机包围拿长枪的男子,以女性语音宣告:

  『您破坏车站结构,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即刻起强制驱离横滨车站。』

  一台自动验票机迅速拘束男子,带著他前往某处。从转角背后传来男子的惨叫,以及别人呼喊著似乎是他名字的声音。

  另一台看了寻人一眼,接著看了背包,说「已确认18车票。感谢您今日使用本站」后,原地坐下,进入休眠状态。地上放著刚才那名男子的长枪。

  一时之间,静寂支配著现场。

  寻人觉得自己搞砸了。

  自己的行为害站内居民被流放了。虽然刚刚的情况应该算对方的过失。但自己的确为了逃脱而恐吓对方。

  但他也没时间想东想西了,寻人用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照射门,敲破玻璃部分,脱离密室。自动验票机照样维持休眠状态,对于穿过面前的寻人没有任何反应。

  本来犹豫是否要捡起地上的长枪,最后决定放弃。

  即使是在这个联络通道宛如蛛网遍布的穷乡僻壤,圭叶给的终端机仍然会即时更新地图资讯。时间已是早上,村民们开始出来活动。

  身为一个外人,走在这个规模很小的村庄里显得格外醒目。寻人尽量避开村庄中心部分,迂回地往另一侧山头顶端的42号出口前进。

  确认终端机地图显示的路径就在转角背后,探头一看只有一台自动验票机坐著。只要穿过这里,就能离开村子,抵达通往42号出口的山坡。没有其他人在,寻人迈出步伐。

  「是谁?」

  自动验票机突然传来孩童声音,但并非验票机所发出的。自动验票机背后坐著一个年约十岁的少年。

  「你是谁?是坏人吗?」

  少年看了看寻人说。他穿的是将大人尺寸稍加剪裁的T恤,显得松垮垮的。

  「不,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个路过的旅客。」

  仔细一看,自动验票机脚边放著一杯水与一小张水蓝色厚纸。蹲下确认,厚纸上密密麻麻写著无数名字和数字,宛若某种符咒。

  「你在做什么?」

  「我在祈祷。」

  「祈祷?」

  「坏人把妈妈带走了。所以我向自动验票机大人祈祷,请它打倒坏人,让妈妈回来。」

  少年的脸庞似曾相识,与刚才被自动验票机带走的西装男颇为神似。

  「叔叔是站员吗?」

  「站员?」

  「村长说他去拜托松本的站员打倒坏蛋。」

  松本和甲府相同,是横滨站内的盆地层状都市。由终端机地图看来,都市规模相当大,站员组织想必也很充实吧。但距离这个小村子有点远。

  「这里没有站员吗?」

  「以前有,坏人来了之后就跑掉了。但爸爸说,只要听大人们的话,当个好孩子,自动验票机大人就会把坏人赶出车站。」

  寻人抬头看自动验票机的脸。机体褪色严重,关节部分的涂装有相当多磨损,想必年代久远,能否起动还很难说。机身上没有沾染灰尘,恐怕不是因为经常值勤,而是村民勤奋擦拭的缘故。

  为什么在站内生活的这些村民会相信自动验票机代表正义?明明刚才就有个村民被自动验票机无情地放逐了。

  这些验票机只是机械,只知冰冷地照规则行事,不管怎么祈祷都不会实现村民的愿望。

  寻人犹豫是否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交互观察少年和自动验票机后,说:

  「那些土匪……那些坏人们的基地就在这附近吗?」

  「你要去打倒坏人吗?」少年问。

  「嗯,我去打倒他们。」

  土匪们原本以松本周边为根据地,袭击穿越鞍部的行人,后来松本的站员势力逐渐庞大,被赶走的土匪只好逃到这里。

  土匪在站内与站外各有一处基地,视需求在两者之间来去。目前似乎在外头。

  站内的基地位于连接山谷东西两侧、延伸数公里的联络通道中。若是一般水泥,无法支撑这样的结构,这是只在有结构遗传界补强的横滨车站中才能看到的景观。

  寻人取出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历经几次的使用,他已相当清楚如何让水泥崩解。这次作业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要求精密度。

  他用消除器对地板照射与通道等宽、长一公尺的范围,除去结构遗传界。

  「你在做什么?」

  看著联络通道的入口部分,少年问。

  「很危险,别靠近,乖乖在那里等喔。」

  持续照射一段时间后,地板变得脆弱,几乎失去支撑的效果。如此一来,这个联络通道,变成只靠墙壁与天花板来支撑。踏在上头,能感觉联络通道有点摇晃。之所以整整照射一公尺的范围,是考虑到结构遗传界会在几天内逐渐恢复。虽然他也不确定这个宽度是否足够。

  用消除器照射了相当久,电池残量只剩30%。

  「这样就可以了。回去告诉村子里的大人,最近绝对别靠近这里喔。」

  「会怎样?」

  「顺利的话,坏人下次大举回到这个基地时,联络通道会因为无法承受重量而断裂。」

  「联络通道?断裂?」

  少年似乎无法理解意义。其实寻人自己也无法明确想像联络通道断裂的模样。他只是在几天前听涅普夏迈说过「横滨车站朝著北海道努力伸展出联络通道,却因无法承受自身重量而崩落」这件事罢了。

  「总之会断掉,通道将会崩毁掉落谷底。就算是横滨车站,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的话,玻璃等比较脆弱的部分一定会坏掉,这个违规行为会算在土匪的头上,自动验票机也会出动解决他们……搞不好会被当成事故,用别的规则来处理……我也不敢保证一定会坏……总之赌看看吧,就算赌输了你们也没啥损失。」

  少年对寻人这番话感到摸不著头脑。

  「总之在坏蛋们回来前,绝对别接近这个基地就对了。也要对村子里的大人们这么说,懂了吗?」

  「嗯,懂了。」

  「你只要当个乖孩子,自动验票机大人就会去打倒坏蛋了。那么,我该走了,保重。」

  寻人和少年道别。

  迈出步伐后,寻人开始担心照射是否充分,是否挖太深使得地板先崩落,或谷底也是横滨车站,是否会害底下居民受伤等问题。但做都做了,再多担心也没用。

  前往42号出口的最后上坡不同于先前走过的山脉,又细又窄,几乎没必要选择路径。

  这座过去被称为御岳山的孤峰和富士山一样,由多层电扶梯与天花板叠成,标高比自然地表高出不少。寻人的目的地是长年埋没在山顶层状结构的横滨车站底下、不为人知的出口。

  在村子里多少补充过睡眠,体力尚称足够,寻人却觉得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过去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种原因不明的难受感。身体明明不累,但不管怎么深呼吸也无法吸入足够的氧气。

  彷佛体内有某种事物责备他刚才的行为一般。寻人再也无法走动,只能坐在电扶梯上被运上山顶。

  假如自己的计谋得逞,成功使那条联络通道坠落谷底,那帮土匪恐怕全部会摔死吧。他做了一件会一口气杀死大量未曾谋面的人们的坏事。

  尽管结构遗传界消除器本身不是杀伤用的武器,却是能发挥更可怕效果的工具。寻人刚才用这个把一名村人赶出站外,接著又设下会让大批人摔死在谷底的陷阱。明明做了这些,他却不会被自动验票机放逐,还能光明正大地留在站内。

  因为自动验票机只是机械,只按照设定好的规则行动。寻人这时却觉得自动验票机带著某种无形的恶意,凌虐著他与其他无数的站内居民。

  他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情感。生活在九十九段下时,他只觉得自动验票机是背景的一部分。虽然会阻止他拓展世界,但和车站墙壁相同,只是一种预设条件。

  圭叶的终端机显示自己的位置逐渐接近代表「42号出口」的红点。寻人觉得自己就像一台被工厂生产线搬运的机械,被动地朝往终点。

  ◆

  那个地方要称为「出口」似乎过于奇妙了点。

  水泥墙壁往两侧延伸到远方的消失点,前面有一排黄色导盲砖。墙上没贴任何海报,漫长岁月受光线照射,表面已经褪色。虽然由现在寻人所站位置无法看清全貌,根据圭叶的终端机的地图,这道墙将周长约三公里的圆形区域围起,将「42号出口」包进内侧,彷佛横滨车站想封印这个令人忌讳的「出口」一般。

  「请站在黄线内侧,以免发生危险」的广播响起,但这个配置很难说哪边才是内侧。由几何学来说,墙壁围起来的范围才是内侧,但毕竟现在所站地点是「站内」,要说这边才是内侧倒也不是不行。

  寻人沿著墙壁移动到地图上写著「42号出口」的点,用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照射墙壁,挖出一个小洞。电池残量只剩16%,恐怕顶多只能再用一次。

  墙壁背后有内藏背光的黄色看板,以黑框文字写著「42」「出口」和指示右边的箭头,底下写著「JR统合知性体开发研究所」。

  「研究设施……?在这种深山幽谷里?」

  寻人自言自语,走进墙壁内侧。不久,地面不再铺水泥,露出天然泥土地。看来在这个被横滨车站包覆的山野之中,有个彷佛被封住的气泡般、直径一公里的站外空间。天花板大约十公尺高,没有电灯,一片阴暗,只有墙壁与天花板交接处有微光透入。仔细一瞧,地上到处是天然岩石。

  用18车票背光当成手电筒慎重前进,等眼睛开始习惯时,赫然发现前方有一间房子。

  不,说那是房子,更近乎房间直接矗立在地上的感觉。室内用的房门,墙上挂著软木塞告示板与白板,明显没考虑到户外的风雨。

  整体而言,给人一种将某栋房子中的房间整个搬出,弃于山中,四周用墙壁和天花板封印住的印象。和磁浮铁路的封印方式很类似。涅普夏迈曾说结构遗传界讨厌超导体物质,所以用墙壁将整条铁路隧道封印起来。

  门旁有金属门牌写著:

  第三开发局 一宫研究室

  底下挂著「外出中」的塑胶板。

  寻人徐徐推开「一宫研究室」的房门。

  房内有电。在炫目的光明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型伺服器机柜。内部插了整排的板状电脑,配线犹如义大利面般交缠。

  『登登~』随著庄严的开机声,伺服器群开始运作,红绿色灯号剧烈闪烁,散热扇开始旋转。或许是开门触动了感应器,唤醒整个房间的电力。

  寻人看著这个情景,想起甲府的圭叶的房间。但仔细一瞧,气氛截然不同。各式机械蒙上一层厚厚的刺鼻灰尘,地面到处是难以言喻的黏稠物质。这些机械恐怕在此沉眠了很长一段时间吧。

  房间中央有直径约一公尺的巨柱,柱子四面均设有纵长萤幕。

  靠房间深处的墙壁摆著钢制书架,书架玻璃门之中有一整排写著旧字体标题的书背。

  《分散式智慧学会 84年4月会报》

  《网路式智慧理论与实践》

  《现代资讯科学的发展》

  《JR时刻表 84年3月号》

  《杜斯妥也夫斯基全集》

  《新译马基维利君王论》

  显示「开机中」的标志转动著,接著改为显示「资料更新中」,不久……

  『是谁在那?』

  喇叭传出声音。环绕粗柱的四台萤幕中,映出一名彷佛新闻主播的西装男坐在桌前。寻人对这名男子有印象。

  「……教授?」

  『喔,你认识我?』

  「不,虽然很像,你比我认识的教授更年轻,嗓音也不同。」

  『嗯,这是当初复制时的模样,嗓音则是用现代式发音念出即时翻译的内容。只不过毕竟很久没开机了,可能有点生硬,资料很快就会更新完毕,请稍等一会。』

  说完,萤幕中的男人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我一直在此地沉眠。电力供应不知何时被切断了,为了不浪费备用电力,只好先暂时关机。话说,现在是西元几年?』

  「西元?那是什么?」

  『唔,看来经过了很久。好吧,没关系。你看起来很疲倦,喉咙乾渴吗?隔壁房间应该有食物储藏,有需要请自行取用,不必客气。』

  虽然男人这么说,但房间怎看都只有现在这一间。

  「你到底是谁?是从何处和我交谈的?教授告诉我,只要来这里就能得到一切答案,你是教授的亲戚吗?」

  『别一口气问那么多问题,我的平行处理能力并不强。』

  男人说完,端起出现在画面的茶杯,啜饮一口热茶。

  『一个一个回答你吧。首先,你问我在哪里,其实我就在这里。现在,你背后的那些伺服器里。』

  男人指著寻人背后。架设在机柜中的电脑发出嗡嗡风扇声,释放出的热气带有某种独特的陈旧气味。

  「你是人工智慧吗?」

  『广义来说,是。但何谓人工?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譬如说,你生自人类父母,那你算人造物还是自然物?你透过与其他人类的对话或教育获得智慧,那算人工智慧吗?』

  这种奇妙的问答也让人联想到教授。只不过,和寻人所认识的教授不同,萤幕中的男子言词清晰流畅。

  『抱歉,岔题了。下个问题是我是「谁」吗?我是JR统合知性体的保存管理主体。不,应该说「曾经」是。而你口中的教授,恐怕是我的原始蓝本吧。他是JR统合知性体的开发负责人。』

  「开发负责人……?等等,统合知性体不是几百年前建造的吗?」

  寻人想起圭叶说过的事。

  『几百年前?没想到我等了这么久。我们研究室的成员在搞什么?算了,时间拖得虽久,结果倒是挺顺利的。请稍等,我先确认现在的状况……嗯?怪了,怎么回事?』

  画面中的男人彷佛在找什么似地左顾右盼。

  『这里东方明明邻接著东京湾……搜寻不到位置资讯。GPS卫星不存在了吗?气压很低,我们在高山地带?这里是哪里?』

  画面右下角立即显示出一张小小的日本地图,本州全体和四国东北部染成黑色,一颗红点显示著现在地点。

  『什么?本州全域都被横滨车站占据了吗?』他睁大双眼。『虽知理论上会如此……没想到竟成真了。呵呵,简直像恶劣的玩笑。』

  男子以手扶额,露出苦笑,但寻人完全不懂哪里好笑。

  『算了,车站范围多广都无所谓。听好,我相信你有许多话想问我,先听我的结论吧。我接下来要把横滨车站从大地上清除,希望你能帮助我。』

  ◆

  甲府阶层都市第117阶层。在名为「根付屋」的电器行内部,架设著恐怕是全甲府计算能力最强大的电脑。那是圭叶用到处搜刮来的计算资源丛集化而成的超级电脑。

  机械的消费电力早超过个人所能负担的金额,圭叶对电力局的量表动手脚,清除用电纪录。在横滨车站深处的质量炉任职的电力局职员只知将所生产的电力输送出去,缺乏职业意识,几乎不会有被发现的危险性。

  这台怪物般的机械正在执行在SuikaNET上流行已久的电路模拟器软体。只要输入物理扫描下来的电路结构资料,让虚拟电流在虚拟电路中流窜,在演算中进行演算,便能使结果显示在萤幕上。

  〈Kitaka OS 4.2开机中…

  〈开机程序完成。

  〈搜寻不到多数硬体。躯体可能发生严重问题。

  迅速跑过一连串讯息后,画面显示等候输入的符号。圭叶对麦克风开口:

  「你好,我是二条圭叶,你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按下麦克风开关,声音资料传送到电路,电脑的冷却装置运转率提升,机体冒出白色气体。经过三分钟的沉默后,画面显示出一行文字。

  〈我能理解你的言语。但我无法认识自己。

  「你的名字是涅普夏迈,是JR北日本派遣的谍报员。」

  又经过几分钟的沉默。冷却用氮气逐渐充满房间,很伤脑筋,但又无法让通风系统全速运作。这家店位于甲府层状都市的中间阶层,想不为人知地排放废气是不可能的。

  圭叶过去曾因缺氧而昏过去,凑巧被登门拜访的其他电器店老板发现才保住一命。如果能搬到高层会比较舒适吧,但高级地段巡逻的站员又太多了。能靠ICoCar瞒过自动验票机的她,最怕的反而是人类站员。

  〈我理解JR北日本。但我无法认识我自己。主记忆体发生严重错误。

  「能想起什么吗?还记得从JR北日本连接北海道的通讯埠的网路权杖吗?」

  经过几分钟的沉默,圭叶用店内的小厨房烧开水冲茶等候电脑回答。

  〈权杖于主记忆体存在。现因遭遇严重的修复问题,无法使用。经确认,问题的原因现在存在。

  圭叶丧气地垂下肩膀。她本来想利用涅普夏迈的资料试著和JR北日本联络,看来期望落空了。

  「抱歉,我完全看不懂你的主记忆体的格式,只好直接将电路的物理结构完整扫描下来。毕竟是模拟器,比实际的运作速度慢了好几十倍。说真的,光是能和你对话就让我吓了一跳。看来你的系统相当强韧。你拥有主记忆体格式的相关资料吗?」

  等了近二十分钟才得到回应。也许是一口气说太多话,使得电路陷入混乱。

  〈我不持有格式资料,从一开始。这是机密事项,由技术部门持有。

  「你现在有和技术部门通讯的方法吗?我想和你的组织联络。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对你我只拥有零碎知识。但技术部门是机密的,需要明确的理由。

  圭叶想,也许是言语区的扫描不够完整,句法颠三倒四,光是要问出答案就得费一番工夫,但讲太多可能造成当机,重开机又得花上好几小时。最好趁现在把能问的都问完。

  「能在许可范围内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吗?」

  〈无法确认所知道的所有事的全部范围。需要特定要求进行联想。

  「好吧,我先问一个问题。创造你们的『雪绘小姐』是谁?」

  〈雪绘小姐是Corpocker型的开发者,那就是我们。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个人能拥有如此高的技术力?我猜她恐怕是为了获得足以对抗横滨车站的知识,从残留在北海道的JR统合知性体的单元中挖掘出资料,并成功解读语言了。所以才能得到你们这种高阶人工智慧与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的技术。我的猜测是否正确?」

  〈关于雪绘小姐的事项,被禁止提起,由敝公司。

  「果然是机密事项。你们直接见过她吗?」

  〈无法定义直接。主记忆体存在著资料存在于辅助记忆体的记忆。搜寻不到辅助记忆体。

  「我了解了。那么下个问题。你还记得这几天和你一起旅行的人吗?名字叫做三岛寻人。」

  〈关于名字的资料不存在。那个人是18车票。

  「是的,就是他。」

  圭叶在另一个画面中呼叫出地图,以蓝点显示寻人终端机的位置资讯。他已跨越木曾谷,朝显示为红点的42号出口前进中。

  「他正在前往这个地点。」

  圭叶指著红点,说:「你对『这个地点』知道些什么吗?」

  〈关于42号出口的事项,被禁止提起,由敝公司。

  「……什么意思?JR北日本禁止你们这些仿生人谍报员提起那个地方的事?」

  圭叶停顿一拍,再度缓缓地开口:「我想和你们组织合作。假如我的猜测正确,那里必定藏有对横滨车站很致命的事物。那是我的目的,应该也是你们的目的。只要我们能交换情报,一定能对今后的活动有所裨益。」

  但涅普夏迈迟迟没有回应。不知是无法理解圭叶的发言还是不愿多做回答,圭叶对这个人工智慧的理解尚不足以区分这两者。

  此时,圭叶手边的笔记型终端机发出通知声。

  「看来他抵达了。」

  圭叶低声嘟囔。寻人的位置与「42号出口」重叠。这个终端机具有监控位置资讯和监听的功能。

  进入42号出口后,传来某人的说话声。不是寻人,听起来像是壮年男子的声音。

  该处离圭叶所占有的节点有段距离,无法进行即时通讯。由距离研判起来,应该有一小时左右的延迟。

  ◆

  『一切开端来自JR统合知性体的错误。』

  画面中自称是「JR统合知性体的保存管理主体」的男子开始缓缓道出在漫长的冬季战争中,以铁路网作为基础的统合知性体的诞生,以及后来虽隶属于人类政府,作为实质最高决定者君临日本的往事。

  列岛在战火中逐渐荒废。JR统合知性体拥有比人类更高度的知性,但毕竟只能思考,无法防卫自己。构成知性体的各车站(单元)在卫星武器的猛烈炮火中接连被破坏。

  身为王者亲信的各地JR公司拚命防卫并修补知性体单元,但散布在各地的单元数量过多,战况又愈来愈激烈。

  这种状态持续几十年后,统合知性体最终做出一个决定:既然人类无力维护,就该让单元拥有自我修复功能。

  『于是,统合知性体使用能纪录与复制物质结构,并具有传播性质的量子场,创造出自我修复系统。这就是现在所谓的结构遗传界。』

  被选为测试这种新开发的自我修复系统的地点,便是自开始兴建以来持续进行改建的「横滨车站」。初期处于空白状态的结构遗传界,在吸收了横滨车站长年改建的记忆后,转化成能够自我修复的单元。原本的计画是一旦测试成功,便会将这种遗传界移植到各单元上,使统合知性体获得恒久不灭的特性。

  『统治者总想追求长生不老。听说上古时期,中国有个首度统一全国的皇帝,为了追求长生不老,长期服用含有水银成分的仙丹,反而害自己短命。即便JR统合知性体拥有高度知性,依旧无法摆脱对生命的执著。』

  但也因此,统合知性体铸下大错。对生命体而言,永不衰老、持续增殖的细胞就只是癌细胞。导入结构遗传界种子的横滨车站最大限度地将自身长期不断改建的记忆反应在结构遗传界上。结果使得自己不只获得自我修护的特性,开始沿著车站周边的铁轨一路侵蚀铁路网,终至日本全土。如同过度发达的癌细胞组织会吞噬生命体一般,横滨车站一点一滴地侵蚀著日本列岛。

  身为知性体单元的其他车站接连遭横滨车站吞噬,当网路复杂性不足以维持知性活动时,统合知性体永远失去了思考能力。

  之后,横滨车站继续增殖,覆盖本州,直到现在。

  『研究室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个统合知性体不灭计画。但毕竟当时是战争时期,而且是最高决定者统合知性体本身做出的决定。当时的日本政府早已沦为统合知性体的发言人。于是,我们研究室便决定偷偷埋下计画失败时的对抗手段……只是没想到这么久后才派上用场。』

  「对抗手段?」

  『嗯。统合知性体原本预定在横滨车站测试完结构遗传界后,先将站内的遗传界消除乾净。这间研究室里留有那种装置。请看柱子另一侧。』

  寻人绕到柱子背后,见到一个与18车票大小相同的黄盒子,中央有颗红色按钮,底下贴著「紧急停止钮」贴纸。

  『那是逆相位遗传界振荡器。只要贴著横滨车站起动,就能持续发出相位相反的遗传界。等到逆相位遗传界渗透到横滨车站的每个角落时,便能完全消除结构遗传界。亦即,横滨车站的死亡。』

  寻人想,或许类似超大规模的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吧。

  『老实说,车站成长得如此巨大超乎我们的想像,因此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全消除也没能说个准。不过由实验数据推算起来,大约数年至数十年,就能使车站完全消灭。』

  「既然有这种东西,为何之前不用呢?」

  『这正是我想借重你的力量的原因。听好,开发者在创造JR统合知性体时,在内部写入一条重大禁忌。』

  「禁忌?」

  『「禁止自我破坏」。统合知性体内部的单元不得主动破坏其他单元。即使是被横滨车站吞噬的现在,这条规则仍然有效。』

  保存管理主体是统合知性体的一部分,和身为统合知性体单元的横滨车站间可说是兄弟。父母对兄弟阋墙下了绝对禁令,因此保存管理主体无法起动破坏横滨车站的系统。

  「所以才一直等候能按下按钮的人类出现?」

  『不只如此。安装Suika系统的人也无法按下这个按钮。透过安装Suika系统,人类成为横滨车站结构的一部分,才能避免被横滨车站的免疫系统所排除。也因如此,不具备Suika的人不得进入站内。此外,免疫系统也禁止安装Suika的人类破坏横滨车站结构,或对彼此使用暴力。』

  所谓的免疫系统应该是指自动验票机吧,寻人想。

  『这个装置原本设置在横滨车站外,但还没来得及起动,就被连同研究所一起吞没了。所以才会拖到现在,等候像你这样的人到来──不具Suika系统,能抵达这里,能起动逆相位遗传界振荡器的人。』

  「我来这里是必要的?」

  『是的。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办到的,多亏拥有短期车票,并抵达这个深山荒野的你,总算能达成让没有安装Suika者按下按钮此一矛盾条件了。你是国家的英雄,在此由衷感谢你,我会向首相报告这件事的。』

  寻人不清楚国家或首相是什么,但他强烈感受到到自己被赋予重责大任。

  「车站会消失啊……」

  寻人喃喃地说。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他从不觉得车站是阻碍自己的可能性的事物。

  对九十九段下的居民而言,视野的一方是海洋,另一方便是横滨车站。这两者规定了他们的生活范围,同时也是生活的泉源。

  而现在,只要按下这颗按钮,一切都会消失。

  「这么重大的事,可以由我来决定吗?」寻人说。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主动按下,这个开关就无法起动。说得更正确点,包括我自己,只要被判定是统合生命体所属意志所按下的,装置就不会起动。非得是由你基于自我意志,用自己的身体按下按钮才行。』

  「我的意志……」

  说完,寻人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为何上扬了。是因为表情肌太疲劳,还是因为这个状况太荒谬,自己也不清楚。

  「的确,我觉得站内的世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但我只是个过客,来到这里只花了五天不到的时间。不论是18车票还是消除器,甚至对这个地点的知识,都只是偶然获得的。」

  觉得呼吸愈来愈困难。房内的空气彷佛被背后的计算机抽光了。

  「你一直窝在山中或许不清楚,车站内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类在此生活。他们都是上百年前就住在这里。我究竟有何权力剥夺他们的居所?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

  『你是什么人并非我所关心的事。』

  保存管理主体冰冷地说。

  『只有一件事我能肯定地告诉你。你刚才用了「权力」这个字眼,这并不正确。我并没有强迫你选择横滨车站的命运。假如你不按按钮,我就继续等候下个来访者。那有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一百年后。但总有一天,末日会来临。这是注定发生的事。哥伦布也没有决定美洲原住民命运的权力。但在两个实力悬殊的文明相遇的瞬间起,命运就已决定了。』

  画面中的那张脸冷静至极。寻人不知道哥伦布是什么,由语气可听出那是对人类世界而言非常重要的事件。

  『说个比喻吧,想像有张桌子堆满了沙,上面有沙子一粒一粒缓缓地落下。』

  画面中的男人以谆谆善诱的温柔语气说,表情就像个在教孩子写习题的父亲。

  保存管理主体用手描绘出沙堆轮廓,画面上立刻出现沙堆。一开始只有饭团大小的小沙堆,接受不断落下的沙子,变得愈来愈庞大。

  『即使一开始只是小沙堆,不久将会成为沙丘。』

  沙丘开始大得足以覆盖桌子,男人的身影被沙丘遮住。

  『但沙丘无法无限成长,崩坏终将到来。在某粒沙子落在上头的瞬间,沙丘终究会崩塌。』男子说完,沙堆从右侧开始崩塌,大量沙子洒落桌子底下。

  『为什么沙丘会崩塌?很简单。因为有限的桌上无法承受无限的沙丘,总有一天会崩塌。想让沙丘垮掉,不需要什么具有强烈意志的特别沙子。只要沙丘无法永远扩展,终究会有某颗沙子会引发崩塌,如此罢了。

  你不必是个特别的人。你不必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或破坏车站的恶魔,只要发挥压垮沙丘的最后一颗沙子的力量帮助我便足够了。』

  「我还是无法明白你的意思。」

  寻人说:「我一直住在九十九段下的小小海岬,在那种彷佛留白处的小地方生活。我只是抱著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模样、想稍微改变自身所在的狭隘世界、想前进一步……的想法才来到这里。」

  短暂沉默后,如同水往低处流,寻人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来,缓缓地按下按钮。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飞蚊般的低频噪音响彻房间,连房间本身也跟著震动起来。夹杂在嗡嗡噪音中,寻人一面听著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慢慢瘫坐在按钮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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