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全国版 濑户内・京都篇 A Harsh Mistress

  1

  〈站历一九八年六月 冈山•濑户大桥往东北不远处〉

  宣告梅雨季节到来的豪雨,日以继夜地打在起伏激烈的水泥地上。雨云蔽月,照亮地面的只有从站内泄漏而出的微弱光明。在完全覆盖本州的横滨站之中,尤其是接近西端的冈山地区,充满著甫生成不久,尚未形成车站结构的水泥。

  站内之中,若像是甲府或松本这类人潮汹涌的地区,结构体会自然产生通路,形成迂回曲折的阶层状都市。然而,若是人烟稀少的地带,在产生最低限度的通道后,只会有一层宛如冒泡肥皂水般的稀释水泥薄薄地盖住地面而已。

  横滨车站到处都有门通往顶楼,却很少有居民会来此。尤其是在台风或梅雨季节。虽然冬季战争时期受到严重污染的雨云于战后两百年间早已洗刷殆尽,站内居民对此一事实并不知情。对他们而言,雨是令人畏惧的事物。

  因此,若在倾盆大雨中见到人影在顶楼活动的话,那不可能是人类。但也不是自动验票机。奔驰在顶楼的是集合JR北日本工业技术结晶制成的Corpocker-3型仿生人。外型看似年幼的少女。

  『海昆黛丽琪,听到了吗?』

  来自SuikaNET的音讯传入她的主记忆体。是JR北日本的技官归山的声音。

  『这附近似乎没有能屏蔽网路的地方。如果能找到有天然地面裸露的山丘就好了。没办法,直接到海上吧。』

  「了解。」

  海昆黛丽琪传送回应,从辅助记忆体中呼叫出地图。从这里到濑户内海的直线距离为二十五公里。确认剩余电量很充分后,朝著南方奔跑。即使顶楼的高低起伏达数公尺,对她的特规躯体而言如履平地。

  一小时后,海昆黛丽琪抵达海岸。车站与海岸线之间有几十公尺的自然地面裸露,海岸边长了稀稀疏疏的松树。多半是古代人类作为防沙林而种植的树木后代吧。

  「这里是海昆黛丽琪,我抵达海岸了。」

  『很好。直接渡海,前往四国吧。原本预定经由濑户大桥前去,似乎不够时间了。由自动验票机的行动看来,你身上的免疫记忆累积程度太高,最好立刻离开站内。』

  从归山的语气中能感到不安与放弃两种相反的情感存在。他自己肯定是彻底反对不从桥上渡海,但上头的判断正好相反,情非得已才下达这个命令吧。

  「我明白了。这样的话,暂时无法连接网路。」

  『……嗯。现在香川附近已形成车站结构,但关于网路状态,目前尚未有正确资讯。希望你到对岸后能尽速找到联络方法。祝你平安。』

  「我会尽量妥善处理。」

  海昆黛丽琪结束通讯后,砍断四周的松树,摊开从站内取得的防水聚合物,建造出附有篷盖的简易木筏。她听说他们的躯体具有一定程度的防水功能,但还是想尽量避免沾到海水。

  确认剩余电量。当前电量仍很充分,但谁也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充电,因此最好靠洋流之力前进,避免不必要的体力消费。就这样,她开始在海上航行。

  在黯淡无月光的濑户内海上前进了一会儿,终于来到接收不到SuikaNET电波处。如此一来,便能阻止免疫记忆继续形成。虽然总算能喘口气,相对地,她也无法确认自己目前所在位置。

  横滨车站自动验票机具有排除车站构成物以外的任何主动物体的性质,但也有例外。除了导入Suika的人类以外,六岁以下的小孩亦是其一。JR北日本的仿生谍报员之所以采取儿童模样,就是为了蒙骗这种免疫系统所发展出来的技术之一。

  但是,假如仿生人们过度长期在站内行动,就会被车站的免疫系统记住,列为自动验票机的排除对象。海昆黛丽琪来到能登半岛后,长期处于SuikaNET的范围内,使得免疫记忆形成了。所以必须移动到网路无法捕捉的远处来清除免疫记忆。

  木筏前方可见模糊光点。看似横滨车站的一部分,也像是濑户内海小岛居民的灯火。侦测不到车站结构基本上会有的网路讯号,但以人类的建筑物而言似乎又过于巨大。

  结果而言,两者都不是。

  位于岛上的是远远望去即可发现明显异常的结构体。看似建筑,柱子或墙壁却东倒西歪,各自朝著奇妙方向扭曲,窗户玻璃也随之扭曲成菱形,从窗内透出微明灯火。给人一种在生长途中失去干劲的横滨车站,或是地面加热导致融化的糖果屋的印象。

  「是站胞分离体……」海昆黛丽琪喃喃地说:「第一次看到啊。」

  那是横滨车站的结构体因某些理由散落在离岛,于该处独自发展而成的结构体。结构遗传界并不完整,因此无法形成正常的建筑,增殖能力和横滨车站本体相比也弱了许多。

  散落的原因很多,比如说有被结构遗传界感染的船舶往返岛上,或有建材漂流至此,是距离本州不远也不近的离岛上偶尔可见的现象。JR北日本掌握到有几处离岛具有这种现象。

  和横滨车站并无直接连结,不用担心会累积SuikaNET的免疫记忆,而且也有电力,非常适合当作避风港。海昆黛丽琪决定登上这座岛屿。

  接近一看,发现站胞分离体占据了这座东西长约二公里的小岛的西半部。东边有自然地面,颠簸起伏,树林茂密。海昆黛丽琪从小岛东边登陆,将木筏系好,以防漂走。

  登上高度适当的小山丘确认岛上地物。虽然视野不算开阔,大致能确认除了从分离体泄漏出的灯光外,没有其他光源。慎重起见,海昆黛丽琪提高听觉与视觉的灵敏度。

  她开始绕行这座奇妙的建筑,收集观测资料。分离体是理解横滨车站性质极为重要的资讯来源。过去JR北日本曾经计画让北海道附近离岛生成分离体好进行研究,最后因风险过高,遭到强烈反对而作罢。

  「质量炉反应……未检出。是因为分离体的结构遗传界缺乏质量炉的讯息,还是分离体的尺寸过小,无法形成质量炉,目前尚不明朗。能源看似由顶楼生成的光子吸收盘供应。从结构遗传界的变异度看来,这个分离体应该在一百多年前生成。比起车站本体,能源供给密度非常低,故成长速度缓慢,历经百年仍无法覆盖全岛……」

  海昆黛丽琪在观测资料中加入上述评论后,存入辅助记忆体。若不如此,日后一口气传回资料时,札幌本部会因搞不清楚资料性质而混乱。

  慢性资源不足的JR北日本勉强从艰困财政中挤出预算打造的唯一一副特规躯体,为何会交给她使用,海昆黛丽琪至今仍不明白。她一直认为有资格使用这副躯体的是萨玛云克鲁。

  在他们彼此仍用线路连接,能轻易交流思考的时候,萨玛云克鲁的优秀程度就已极为突出。他能从少量资讯正确地判断情况,即使复习相同资料,他吸收的速度也特别高。没被告知他们真实身份是什么,却能靠逻辑推论出来,屡屡令技官们大感惊奇。

  因此,他才是最适合运用这副特规躯体,远征横滨车站尽头执行调查任务的人。十六名仿生人之中,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余十五人恐怕无不这么认为吧。

  但是,获选搭载于特规躯体的主记忆体却是海昆黛丽琪。自认不特别优秀也不特别拙劣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雀屏中选。她曾问过责任技官归山这个问题,但他只回答这是雪绘小姐的指示。「总之相信她的判断,也信任我的眼光吧。」他说。

  出发前一周,海昆黛丽琪仍无法习惯性能过高的躯体,以生涩脚步绕著设施练习时,碰见一名常规躯体的少年。

  「嗨,你是黛丽琪吧?我是萨玛云克鲁。」

  他微笑了。笑容自然,彷佛真正人类。海昆黛丽琪很不擅长微笑表情。她多次在镜子前练习牵动嘴角的角度,怎样都会变成彷佛扭曲脸部照片形成的不自然形状。即使是在执行横滨车站任务两年后的现在,她几乎没用过这个表情,也感觉不到必要性。

  「我的负责区域是东北地方,亚伊埃尤卡鲁和我搭档。两个月后就要出发了。」

  萨玛云克鲁说。那是离总公司最近,重要性与危险性也较低的地区。海昆黛丽琪以为最适合被指派到这里的是涅普夏迈。

  「这样啊。我是四国。」

  海昆黛丽琪回答。她还没习惯动口说话这件事。

  「我知道。你是下周就要出发了吧?」

  他回答。海昆黛丽琪以为他是来抱怨自己抢走特规躯体和重要任务。但萨玛云克鲁完全没显露这类情绪,只问:

  「吶,你认为我们十六个当中,没被赋予躯体的那四个会怎样?留在基地,直到命令下来吗?」

  但海昆黛丽琪很清楚,那种命令永远不会到来。接受相同教育的AI当中,有人如萨玛云克鲁这般特别优秀,也有人特别差劲。比起运用大量稀土资源制成的躯体,主记忆体的生产所花费的资源不算多。下一批次也开始生产了。剩下的那四人,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派上用场吧。见海昆黛丽琪默不作声,萨玛云克鲁耸肩说:

  「你我好不容易获得躯体,又要道别了呢。任务会让你紧张吗?」

  「会。我怕因为我的过失而浪费宝贵的躯体,也怕自己未能完成任务就横死在站内。」

  万一自己失败了,上头恐怕会失望地说「早知道就给萨玛云克鲁使用」吧,但海昆黛丽琪没说出口。

  实际上,派遣到站内是很危险的任务。前一世代Corpocker-2型由于在技术上做不到形似人类,只好改成模仿自动验票机的造型。智能低,只能透过SuikaNET进行远端遥控,被派入站内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不是产生免疫记忆,遭自动验票机排除,就是被发现是伪造品被站内居民破坏,再不然就是因为故障而联络不上。

  继2型之后制造的,就是以海昆黛丽琪为代表的第三世代。只要伪装成人类,就不用担心被站内居民破坏。设计上也比上一世代更难以形成免疫记忆。但是,并非完全没有危险性。

  「换句话说,我们有可能碰上死亡。黛丽琪,你认为我们死后会如何?」

  萨玛云克鲁问。

  「我们能够复制。」

  海昆黛丽琪面无表情地回答。

  「想完整复制是不可能的。严格说来,我们并非数位资料。再怎样精密的复制,都无法避免资讯减损。」

  「那是技术面上的问题,而非本质上的问题。我们现在虽然只有一个个体,但有可能变成两个甚至三个,也有可能变成零个,如此罢了。」

  「你的发音慢了半拍。要好好地对嘴发声啊。」

  萨玛云克鲁笑著指著自己的脸颊说。接著问:

  「照你的观点,我们没有所谓的死后世界吗?」

  「人类也没有。」

  「你是这么想的?」

  「克鲁,难道你相信那个吗?」

  「并不。」

  他笑了。

  开始执行站内任务,迄今已过两年,不知其他成员的任务执行得如何了。虽然归山偶尔会告知概略消息,不知为何,提起萨玛云克鲁时他总是巧妙地回避。连是否仍在东北地区执行任务,还是已经回到总公司了也不肯透露。谍报员彼此之间无法透过SuikaNET直接进行通讯。技术上并不困难,但他们身上并没有配备这样的模组。

  「你认为我们为何会被禁止直接对话吗?雪绘小姐或许害怕我们在站内彼此团结一致,引发叛变。」

  出发前,萨玛云克鲁这么说。海昆黛丽琪问:「你想叛变吗?」但他只是笑著回答:「并不。」

  「但是,如果要反叛总公司的话,的确会想借助你的力量吧。你是我们之中最有战力的人。」

  「所以你在觊觎我的躯体?」

  海昆黛丽琪回答。萨玛云克鲁一瞬诧异地望著她,接著噗哧笑了。

  和他的对话大半都是在连接辅助记忆体前进行,故这些内容并没有录成声音档正确地记录下来,因此她也无法一字一句正确地忆起彼此间的对话。当时的对话,海昆黛丽琪是以印象形式保存在自己的记忆里。她想,这种形式或许和人类的回忆很相似。

  「……美美?」

  突然听见呼唤。回头一看,从站胞分离体背后的树林里有某人露脸。太过专注于观测,疏于警戒背后了。

  现身的是乍见彷佛一头野生的熊的男人。他身材高大,脸部长满浓密的落腮胡,且披著毛皮。当然,现在的日本列岛已无法取得动物毛皮,那是在站内近畿地方生产的耐水人工毛皮。男人年龄约四十岁。

  「你不是美美吗?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说。与壮硕如熊的外表极不搭嘎,男人的声音异常高亢。他踏著虚弱的脚步走向海昆黛丽琪。视力似乎也不佳,男人眯细眼盯著海昆黛丽琪瞧。

  「谁?」

  海昆黛丽琪喊。雨声淅沥,对方没听清楚她的回答。

  「美美?等等,你不是美美……?唉,说得也是,美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男人深深地叹口气,低头道歉说:

  「抱歉,是我搞错了。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2

  「我叫志堂。熊野志堂。住在这座岛上。」

  男子以不合乎外型的尖高声音自我介绍。

  「你是谁?从哪来的?」

  海昆黛丽琪瞬间发现从这名四十来岁的男子身上检测不到Suika特性脑波。

  「……海昆黛丽琪。」

  「你的名字真奇怪。是四国人?」

  海昆黛丽琪含糊地做出既似点头又似摇头的动作。总之可以明白的是,这个男人很少往来于四国。由此可见,他原本应该是站内居民。侦测不到Suika脑波表示他很久没有进横滨车站内。应该是被认定为不当用户而遭到放逐的人。

  「你靠那艘木筏渡海而来?逃难吗?」

  男人指著被拉上岸的木筏说,海昆黛丽琪默默点头。目前尚不明白这名男子的身分,海昆黛丽琪不想透露太多讯息。这部分在谍报员之中也有个体差异性,如果是被派遣到关东地区的涅普夏迈,只要认为有必要,即使对方没主动问,也会霹哩啪啦讲出口。

  「四国现在状况肯定很糟吧?我在这座岛上住了很多年,到现在仍不敢接近那里。」

  「岛上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住在这里很久,你是第一个登岛的人。这座岛离四国相当远,很少有人能够渡海而来。听说小豆岛或丰岛那边也有一些居民,但这边有这座奇妙建筑,所以没人敢靠近吧。」

  海昆黛丽琪从其他岛屿名字和辅助记忆体的地图资料大致推断出自己的现在位置。她现在似乎在分隔本州和四国的濑户内海正中间的小岛上,正好适合用来回避SuikaNET电波,解除免疫记忆。

  男人用双手扛起放在地上的大袋子。

  「外头下雨,要不要来我家避雨?」

  熊野志堂说完径自走出。海昆黛丽琪默默跟在他背后。为了调查分离体,有必要留在岛上一阵子。因此,最好能深入理解这名男子的底细。

  志堂的家位于岛屿南方视野良好的山丘上。是冬季战争时很流行的货柜屋。箱型金属外壳中备有必要最低限度的居住设备。在都市攻击猛烈的时期,只要见苗头不对,立刻能开卡车载著货柜屋逃亡,因此这类型的房子被大量生产。北海道也有不少类似的屋子,听说道东地方有群到处收集战前遗产的游牧民族就住在这种房子里。

  志堂的房子看似长时间没被搬动过。老早前就接收不到电波的卫星电视天线被大树枝丫缠绕。看来这间房子并非为他所有,而是以前就存在于岛上,被他借住而已。

  进货柜屋后,志堂打开聚合物制的袋子,取出一个面包递给海昆黛丽琪。

  「肚子饿了吗?不嫌弃的话就吃这个吧。」

  拿在他手上的是长约二十公分的纺锤形面包,不知为何,两端有撕裂痕迹。海昆黛丽琪默默把面包放入嘴里咀嚼。虽然她无法消化有机物,现在应该先模仿人类比较好。

  接著,志堂从聚合物袋中取出大量两端被撕裂的纺锤面包放进橱柜里,留一个自己享用。

  「要喝水吗?虽然只有滤过的雨水。」

  「不用了。」

  海昆黛丽琪回答,接著问: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我也是逃亡来的。我来自站内。你知道站内是哪里吗?那是位于北方的一座非~常大的岛屿。」

  志堂思考该怎么说明,他以为海昆黛丽琪只是个六岁小孩。海昆黛丽琪想,也许自己该模仿小孩的表现,但她其实不怎么明白实际的六岁少女会有怎样反应。主记忆体里并不存在著那样的记忆。

  「我在站内做了一些事,结果被掌权者赶出来了。」

  「叔叔做了坏事吗?弄坏什么东西了吗?」

  「我没做坏事。但我触怒了站内的掌权者,所以才逃了出来。」

  「掌权者是什么?」

  「叫做自动验票机,是非常恐怖的人们喔。」

  「喔……」

  「你有地方可去吗?若没有,你可以留在这里。这的水和食物供应十分充足,多住一个人也没问题。」

  说完,熊野志堂温柔地笑了。

  「说明当前状况。我登上濑户内海中的岛屿。岛上一半面积被站胞分离体(图片附件一)所覆盖。此地接收不到网路讯号,故正确位置不明,推测应是此处(座标一)。岛上有一名居民,自称熊野志堂,是站内放逐者。年龄约四十岁前后,身份不明(图片附件二)。为了收集关于分离体的资料,我会暂时滞留在岛上。记录者:海昆黛丽琪。」

  将紧急编辑的资讯压缩储存在通讯模组中。只要进入能连上SuikaNET处,便会自动将这些内容传送给JR北日本。只不过,那恐怕是相当久以后的事。海昆黛丽琪在岛上绕了一圈,完全侦测不到网路电波,而且天候恶劣,也无法立刻出航。虽说为了消除免疫记忆,本来就得避避风头。

  海昆黛丽琪在岛上继续收集站胞分离体的观测资料。这座生自不完整结构遗传界的奇妙建筑,外表看似前卫艺术,但和横滨车站本体相同,内部会生产、排出各种物质。

  只是所生产的东西和建筑本身一样,形状歪七扭八。志堂当成主食的两端被撕裂的纺锤面包就是从站胞分离体所生产的一条长达几十公尺的怪异纺锤面包上撕下来的。不过,这种好歹看得出是什么的食品已算很好的。其他还有蛋白质凝固形成的立方体、含有维他命的纤维团块等。虽然志堂把这些称为「鸡蛋」和「蔬菜」,海昆黛丽琪想,假如自己是人类的话绝对不会想吃吧。其他还有会排出深绿色黏稠液体的管线,将之引入货柜屋的分离槽,就能当作燃料,供应屋子电力。即使分离体的外围长达数公里,志堂对哪边会生产什么瞭若指掌。

  海昆黛丽琪一面调查分离体的构造,一面帮志堂拾取每日粮食。志堂外表狂野,身子却意外孱弱,三天有一天会因过度疲惫躺在家中休息。他老是说「有你来帮忙变得轻松不少」,却对自己拜托小孩干粗活有罪恶感。

  原本也想调查分离体内部,但结构遗传界消除器效果不佳,难以挖开可供入侵的洞穴。恐怕是因为结构遗传界的波形和本土的横滨车站差异太大的缘故吧。虽然也能改造消除器,改写内部波形资料(辅助记忆体中储存了消除器的内部结构图),如果弄坏就麻烦了。海昆黛丽琪不擅长操作机械。换作是萨玛云克鲁,肯定早就动手改造了。日后才听说,他之所以能动得那么像人类,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躯体进行改造。

  到了晚上,就听志堂诉说他的故事。海昆黛丽琪几乎没提过自己的事,志堂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他说「你一定经历过很难过的事」、「想找人倾诉的话,尽管说吧。毕竟有你在身旁,也帮忙我很多」。他似乎完全把海昆黛丽琪想像成因缘际会下勉强从四国逃出,内心带著创伤的女孩了。

  海昆黛丽琪在这里久违地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为基准来行动。在站内,一日循环并无太多意义。虽然他们为了集中复习记忆需要睡眠,只要找个适当时间在适当且安全的场所进行即可。

  过了几天,志堂开始注意到以五岁或六岁的少女而言,海昆黛丽琪似乎过于聪明的事实,便开始说起个人身世。有一天,他提到自己的经历。

  「我在站内时,住在名为『京都』的都市,是『菸管同盟』的成员之一。」

  「菸管同盟?」

  「你应该没听过吧。在站内算是小有名气的组织。」

  海昆黛丽琪迅速摇头。菸管同盟被JR北日本指定为「必须当心的组织」之一,但既然不能让自己的身份曝光,当然也不能表现出自己知情。

  「那个组织……那么,为什么被赶出站内?」

  「想听吗?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喔。」

  海昆黛丽琪轻轻点头。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毕竟,在这里也没有可诉说的对象。」

  说完,他笑了。

  3

  熊野志堂生于站内纪伊半岛南部的小型聚落。规模很小,称为村子比较适合。不仅几乎没有通道和大都市连接,导览板也不正确,周遭地形彷佛迷宫复杂曲折,鲜少有外人来此。

  村子沿著斜坡形成,分为「一层」至「五层」等阶层。人口规模很小,故车站结构并不发达,至少从熊野志堂的祖父那一代起,就一直维持这样的阶层结构。

  熊野家住在第三阶层。他家代代都是活体电器技术人员,专门替村子里的孩子植入Suika晶片,进行SuikaNET认证手续。认证必须缴交五十万毫圆给网路,志堂则收取部分手续费,用这笔钱购买一层制造的粮食或二层的工业制品。

  离村子不远处有座粮食生产工厂。在红色光源照耀下的大型广场里种植大量稻米和蔬菜。这里的工厂是需要人类劳动力的类型,村中法令规定一层居民得在此工作,二层的居民则从事回收在站内各处排出的粮食或机械零件、燃料,将之组装起来的单纯劳动。一部分成品留给己用,其余贩卖给上面楼层。

  对一层的居民而言,一辈子挣来的所得几乎等同于注册Suika帐号所需的五十万毫圆,所以货币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替出生的孩子植入Suika晶片。换言之,一层的居民得要劳动终生才能赚得在横滨站继续生活的资格,无法支付这笔金钱的劳动者的孩子会被自动验票机带走,因此人口几乎维持定数。

  大部分的都市有社会地位愈高者住愈上层的倾向,在这个村子里很明显也是如此。每一户的职业已被规定,各职业居住的楼层也绑死了。生于三层的人就拥有三层的身份,一直住在三层。从以前起就是如此。

  志堂等三层的居民并非单纯劳动者,而是专门技术人员阶级。除了活体电器技师外,有人负责管理SuikaNET,也有人负责指挥下层的劳动者。

  四层居民负责办理村庄统治上所必须的各种手续,五层则住著统治者一家。这些上层居民偶尔会走到底下的阶层颁布新制度或新法律,向居民购买物资后就回去。村中没有所谓的税金制度,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获得支付给底下居民的毫圆。

  村子的身分制度十分稳定。村子本身与世隔绝,对这种身分制度抱持疑问的人并不多,所以也没有其他都市有的警察组织。

  志堂小时候只有一次曾发生受不了劳动的一层居民用棍棒殴打前来视察的四层居民的事件。自动验票机立刻赶到现场带走殴打者。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回到村子里。

  自动验票机禁止站内任何暴力行为,因此低阶层的居民也无法仗著人多势众发起暴力革命,他们所能做的顶多是逃出村子。

  比起下层居民,位于三层的志堂家生活就没什么好不满的。生活必需品充足,有余裕能向偶尔来访的旅行商人购买奢侈品,劳动时间也不多。虽然三层的孩子们得接受短期义务教育与专门技术指导,少年时代的志堂在完成学业后,每天沉迷于阅读SuikaNET取得的书籍。大部分是小说,描写发生在甲府或松本等站内都市的匿名人物群像剧。他阅读这些故事,向往著有朝一日能去大都市见识见识,但也仅只于向往。

  那时,他和他的青梅竹马,一位名唤美美的少女有婚约。两人感情并没有特别好,单纯只因血缘较远,年龄相近,而同住在三层的女孩并不多罢了。两人出生不久就自然而然地订下婚约。年幼的志堂以为自己会永远住在村子里。至少从未想像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赶出横滨车站外。

  志堂二十岁时,一个奇妙男子来到村子。穿越迷宫般的山麓出现在村子的他,对著第一阶层的居民,以彷佛看见珍禽异兽般的语气,自顾自地嚷了起来:

  「哎呀!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有聚落!真是大发现,多么惊人的成果!」

  但村民的惊诧恐怕远胜于他。

  村中偶有旅行商人来访,他们大多背著大型货箱或牵著拖车。但那个男人虽也牵著拖车,但实际牵著车子的竟是数架自动验票机。这些自动验票机的细长手臂上缠著老旧绳索,听从神秘男子的手持终端机的指示行动。

  某村民认为「横滨车站的神以人类姿态现身了」而下跪崇拜,另一个村民则认为他是邪恶咒术师,赶紧叫小孩躲进房间里。不识字、不会用SuikaNET终端机的一层居民把为了维持秩序而在村子附近巡逻的自动验票机视为神明意志的执行者,因此在见到竟然有人类能差遣自动验票机时,反应自然非同小可。

  一个女人为了徵询领导阶层的意见,冲向通往三层的电扶梯,大声呼唤恰好在现场的志堂。志堂决定把那名旅行商人带到三层仔细问话。男人年纪约三十至四十岁,戴著眼镜的双眼瞪得老大,彷佛金鱼眼,怎看都很可疑。

  「初次见面,我叫二条圭仁,来自位于此地遥远北方的名为京都的都市。我正在研究如何利用自动验票机进行运输的技术,而我背后的这些就是测试结果。请问你是村民代表吗?」

  男人在通道里大声嚷嚷,底下楼层的居民畏怯地望向志堂。

  「不,村民代表很少出现。我只是普通的活体电器技术人员。」

  志堂也畏缩地这么说。

  「第一次看到能自由操纵自动验票机进行搬运啊,这究竟是什么技术?」

  不愧是第三阶层的居民,志堂明白自动验票机不是神也不是恶魔,单纯只是机械。但他也完全没想过自动验票机会被人类控制。不过,他以为那只是住在偏乡的自己无知,只要去都市就能学到这种技术。

  「其实还无法自由控制。说穿了,这只是一种SuikaNET干扰技术。」

  可疑的男人说。

  「横滨车站中存在大量的自动验票机,它们基于某种演算法在站内移动。打个比方,有两架自动验票机像这样彼此接近而来。正常而言,发现彼此距离太近的话,它们会转身朝不同方向移动。所以就算让自动验票机搬运货物,运送距离也无法很远。」

  男人用两边手指头重复接近又互相排斥的动作。

  「但是,这不代表自动验票机有各自负责的区域。事实上,根据我的研究,自动验票机并不存在著个体的概念。整体基于一个系统行动。因此,当有两架机体像这样相互靠近过来,对它们发射网路干扰讯号的话,就会像这样转身,然后哗地互相分开。只要利用这个性质,就能让京都的自动验票机运著货物到这里来。当然,还是有某种程度的随机性,所以还需要发射其他种类的干扰讯号。」

  男子激动地比手画脚说明,但志堂一句也听不懂。他想,也许都市居民就能明白了。可疑男子不在乎地继续滔滔说著诸如「目前只是测试,所以我也跟著一起来了」、「未来希望发展成能独自运送到远处并运回的系统」、不只在SuikaNET上的资讯,假如连物品都能运送的话,横滨车站整体将能形成一个经济圈」等愿景。

  「横滨车站中到处都是自动验票机,数量比人类还多,不把它们运用在经济上太浪费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这名不仅主张难懂,说到激动处还会喷口水的这个男人令志堂不由得退缩。即使如此,他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活得如此开心。村子里的居民向来以为完成赋予自己阶层的职责就是人生的一切。连第五阶层的统治者一家也是如此。村民们觉得自己只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是名为村落生命体的器官之一。

  志堂向四层村民报告神秘男子的事,并转告男子想和五层统治者见面。但过了不久,却得到村长不愿意接见那个可疑男子的回答。又过了几天,村长下令把这名能使唤自动验票机的男人赶出村子。统治者们厌恶变化,想尽力避免作为秩序来源的自动验票机的权威被威胁的状况。

  「看来没辙了,只好去下个村子碰碰运气。」

  二条说道,接著对志堂开口:

  「对了,我想发展这个自动验票机运输系统事业,所以需要人手!像你这种年轻力盛又有好奇心的人最适合了,愿不愿意为我工作啊?有兴趣的话请联络这里。」

  迅速地说完,将附上网路位址的名片递给志堂。名字写著「二条圭仁 2Jo Keijin」。志堂想,前面的汉字他懂,但后面那串奇妙文字又是什么?

  这个小小机缘,大幅改变了志堂今后的人生。

  4

  熊野志堂被放逐出村的原因非常单纯。他的青梅竹马兼未婚妻美美被五层统治者的儿子看上了,即便统治者之子已经有个出身四层的妻子,在三层、二层亦有包养其他女人。如此一来志堂的存在变得很碍事,不久就收到一张写著他根本不知情的罪状的放逐令。只明白上头写了诸多如「秩序」、「反叛」或「紊乱」等艰深汉字,以及自己的名字「熊野志堂」。

  村中没有审判或控告制度,只要五层一家下达命令,就再也无法翻案。

  「你是个好孩子,为什么神明要对你如此严苛?」

  志堂的母亲悲伤地哭了。母亲所说的「神明」并非指五层的统治者,而是指超自然的神。对三层的居民而言,几乎没有机会见到的五层统治者擅自决定的规矩或命令,与其说是来自人类的意志,更近乎一种自然现象。对志堂而言也是如此。只是对他而言,这种自然现象与其说是灾害,毋宁像是新季节来临的徵兆。

  自从遇见那名能够控制自动验票机的男人后,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抱著想离村的心情。接到放逐令后,那样的心境终于能化为现实。因此他迅速整理行李,比放逐令指定日更早了好几天就离开村子。只留下一张纸条给美美,写著「错不在你」。

  无处可去的他,决定先去找那位自称二条圭仁的男人。虽不确定几年前口头承诺「你来就雇用」的约定是否还有效,试著与他所留下的SuikaNET位址联络,却得到「本位址已无人使用」的回应。网路位址会随著车站结构增殖自动变化。志堂没办法,只好直接前往京都。就算找不到圭仁,在大都市里总该能找到工作吧。

  由于毫无赶路的必要,志堂不走山间的电扶梯斜坡,而是先下山,沿著奈良盆地缓缓北上,边在各地打零工,边游历名胜古迹。

  「这附近有许多古坟石。」

  他来到一处叫明日香的地方,当地老人指著墙壁对他说。这一带的墙壁完全不同于横滨车站标准的水泥墙,但也不像古老电影中出现的自然岩壁,呈现出奇妙形状。若要说明,大概就像把自然岩石削切成立方体的感觉吧。

  「很久很久以前的时代,这里有王族的坟墓。这种岩石就是当年遗留下来的古迹。」

  老人说。志堂基于从历史小说中获得的一知半解的知识,明白古代王族统治这一代已是二千年前的事,比起横滨车站的扩张更早得多。虽然他并不清楚为何车站里有这样的岩石遗留下来,姑且先点头同意老人的说词。

  就这样,他一面游山玩水一面前进,抵达京都时已经是出发一个月后的事。

  和其他站内盆地一样,覆盖京都的横滨车站在此形成层层叠叠的阶层结构都市。不过,不同于甲府等其他阶层都市,京都的通道非常整齐,呈现格子状。也许是因为结构遗传界摄取了过去的里坊制都市的记忆,一层层地堆叠起来了。

  最后一次联络时圭仁的营业处住址是「北大路堀川庚寅7」。京都的住址表记方法分别由南北、东西、上下三个座标所构成。北大路位于都市北端,堀川为中央偏东,庚寅是二十七层的意思。这个时代的京都最上层是甲午(三十一层),庚寅可说是相当高的阶层。志堂听说京都不像他的村子那样以阶层代表身分高低,但富裕者普遍还是喜欢住在高层。圭仁的事业想必发展得很顺利吧。

  大部分的都市会因横滨车站的不规则拓展而造成住址紊乱,因此京都的地址体系如此整齐划一著实令人佩服。至于志堂的村子则是规模太小,根本没有住址的概念。

  来到地址所示位置,却没见到圭仁的身影,位于该处的是一间豆皮料理店。问了老板,得知之前的屋主在三年前卖掉这里后离开了,去哪儿并不清楚。志堂又询问附近居民,只知道圭仁终止自动验票机运输事业后,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于是,志堂只好去找其他工作。但在对外地人很冷漠的京都,没人担保身分的话,很难找到正当职业。他在村子里学习的专门技术是替人导入Suika系统,但这份讲究信用的工作不是外地来的流浪汉所做得来的。

  他辗转流落到底层贫民窟,过著每天寻找零工的日子。不久,他成了香菸业者的搬运工。这是一份把站内各地挖掘出来的香菸贩卖机中的商品搬运到位于岚山或比睿山上「站孔」的工作。站内全面禁菸,只能利用在都市周边形成的站孔吸菸。由于被警察发现会带来不少麻烦,像他这种免洗劳工会被优先雇用。

  当时京都存在著两种警察。东西边各有警察组织来管理社会生活,称为左警察与右警察。两者均主张自己的正统性,抨击对手是冒牌货。

  左警察宣称自己乃是延续日本政府时代的京都府警脉络的组织,右警察则声称京都府警早已于冬季战争中完全消灭,左警的说词不过是欺瞒,相对地右警的前身是守望相助队,是战后混乱期京都治安的真正守护者。只不过站在居民的立场,这些历史纠葛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只期望警察别再互斗了。

  右警察和左警察的法律制度微妙地不同。左警视吸菸违法,被抓到要缴交罚金。右警则视为合法,但要徵收高额赋税。万一被抓到,这笔钱得由搬运工自行掏腰包。

  「最惨的是在朱雀大路附近被逮到。」

  搬运工前辈说。这一带有左右两方的警察巡逻,若被一方逮到,另一方也会立刻赶来,双方同时徵收罚金或税金。

  志堂开始工作第一个月的某日,被左警察一个叫东山的警员逮捕,搜出藏在衣服内侧的香菸。志堂放弃抵抗,乖乖认命要缴交三万毫圆罚金,但这名下层警员阻止他,说「把一万毫圆汇进我的Suika帐号,我就放你一马」。当然,志堂同意了。

  这名叫东山的男子在左警察任职多年,却因天生爱瞧不起人的态度使得他难以晋升,变成私下收取黑社会组织贿赂的渎职警员。志堂定期提供金钱给他,获得左警察的巡逻路线等资讯。警察们只会机械性地沿著网路指定的路线巡逻,只要事先取得路线情报,便能轻松回避。于是志堂成为一名优秀的搬运工,受到组织老大的重用。

  当了香菸搬运工一段时间,对京都的黑社会变得更了解后,开始能取得关于二条圭仁的消息。如果善用自动验票机运输,便能更安全地搬运香菸或更危险的毒品,因此当时圭仁的事业也成为黑社会瞩目的焦点。但是他的事业所在三年前已经关闭,他自己的行踪也没人知道。志堂只打听到他有个叫圭叶的未成年女儿,住在京都某处。

  志堂付钱给东山,让他基于警员权限存取个资资料库,得到二条圭叶现居于六条乌丸庚午的消息。换句话说,是第七阶层。

  5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八岁时母亲生病,十五岁时连父亲也死了。」

  田中戻对志堂说。二条圭仁的女儿圭叶和一个叫戻的初老妇女住在京都第七阶层。戻是圭叶母亲的老友,领养痛失双亲的圭叶,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她们住在站内都市常见的大型平房,圭叶的个人空间只用低矮屏风区隔,志堂从自己的位置上能直接看到她。

  「小圭,这位客人是令尊的朋友喔。」

  戻说,圭叶瞥了一眼志堂,默默点头,又转回面对桌上的大型萤幕,专心地用键盘输入著什么。

  厚眼镜,运动夹克,梳于整理的长发垂挂到椅面。据说现年十八岁,都市妙龄少女常见的时尚感似乎躲藏起来了。

  「我能问关于圭仁先生的死因吗?」

  志堂说,戻看了圭叶一眼,静静地开始说明。

  圭仁的自动验票机运输系统深受京都黑社会注目。自动验票机的话,警察必然不敢轻举妄动,最适合用来搬运香菸或更危险的毒品。也许因骨子里就是个技术人员,圭仁对自己的系统被运用在什么地方似乎都无所谓。

  但是,几个黑社会帮派与两大警察间的各种交易、盘算及纠纷激烈碰撞的结果,位于漩涡中心的圭仁遭到电动泵浦枪枪击。开枪的是和志堂所属组织敌对的毒品走私组织的年轻帮众,听说这名小伙子立刻被自动验票机拋进琵琶湖了。

  所谓的「杀人案」,志堂曾在古典推理小说中读过几次,但他万万也想不到这种事件竟然也会在现实中发生。一旦在站内杀人,自动验票机会立刻赶来处理,因此绝不会有推理小说中犯人故布疑阵的情节发生。

  「圭仁要是不一头热地开发那种技术,专心照顾小圭就好了。」

  戻悲伤地说。志堂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开口:

  「我出生于纪伊半岛南方的小村落。我和圭仁先生就是在村子里相遇的。」

  他开始说起自己的出身与故乡的身分制度。

  「……成长过程中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个相当糟的村子。下层民众永远是下层,而我们那一层也是自出生起职业就注定了。但因为对外界一无所知,我一直以为这是世间的常理。

  但光是见到有像圭仁先生那样靠自己的技术发展事业,自由往来于站内的人士存在,我就感觉自己彷佛得到救赎。我相信圭仁先生在其他地区也一定激励过像我一样的人吧。」

  这是志堂的真心话,期望至少能带给受到命运无情对待而失去父亲的少女一点心灵慰藉。

  不过,他没透露自己现在加入京都黑帮的事实。戻听他述说时不断点头,频频说「真是辛苦你了」。

  京都整体粮食生产及基础建设状况大致良好,就算是低阶层的居民,生活也不虞匮乏。但即使如此,比七层庚午更下层的地区仍旧充满贫民窟气氛。许多居民直接坐在铺在通道的纸箱上发呆。他们打一开始就明白,即使有了配偶,生了孩子,也无法提供孩子五十万毫圆。因此他们对未来失去希望,将身上寥寥无几的所得都花费在志堂所属黑帮贩卖的香菸或其他组织举办的乐透等博奕之上。

  治安无虞,因此居于底层的不只贫民,也有生性节俭的人士。田中戻便是这类人。志堂从经验上明白,像她这种人对志堂所属的这类组织不会给予好脸色看。

  戻说要招待志堂吃晚饭,出门采买,房子里只剩志堂和圭叶两人。志堂尴尬地看了圭叶几眼,思考该和她聊什么,但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到。圭叶则是对志堂毫不在乎,只沉迷于敲键盘或插拔不明的机械连接线。志堂只好呆呆地望著挂在房间墙上的电视画面,巴不得戻早点回来。

  最近SuikaNET上播映的都是和JR北日本有关的新闻。尚未受到入侵的北海道派人跨越津轻海峡绑架站内孩子的新闻,震撼了站内最北端地带。站内基本上对外地JR采取既不关心也不干涉的立场,但危害站内居民的事实还是使他们愤怒。当然,就算生气,他们也没办法对津轻海峡另一头的JR北日本怎样。

  「根据当局的独家情报,北海道媒体对本事件亦同声表示强烈谴责。」

  新闻继续报导。SuikaNET上的新闻并不存在著中枢电视台,而是各地将蔚为话题的新闻被机械性地收集起来传播,因此津轻海峡的新闻花上三天才传到京都。至于所谓的「当局」是什么,是否为值得信赖的新闻来源,志堂则无从得知。

  志堂对「外在世界」懵懂无知。他听说横滨车站已开始在四国拓展,而北海道和九州仍依然维持防卫战线。他想,真的有必要为了守护外头的领土而绑架站内人民吗?比起暴露在风雨之下的外头,站内明明舒服多了。

  「关于你的村子的事。」

  圭叶突然对志堂开口。志堂花了几秒才发觉那不是来自新闻,而是圭叶的声音。她的嗓音稳重而低沉。

  「你说你村子的统治者不知从何处准备了一笔钱来支付底下的人,让他们劳动?」

  「……嗯,是的。」

  志堂回答。

  「我想,他们大概拥有毫圆挖矿机。」

  「挖矿机?」

  「横滨站人口一增加,就会透过网路徵收Suika导入费对吧?但这样的事情一再重复的话,站内流通的毫圆总有一天会枯竭,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么说的确很奇怪。」

  「那是因为有种机械能够挖掘到已减少的份的毫圆,让流通中的毫圆维持定数。虽然我想应该存在很久了,你们村子里也有一台仍能使用的毫圆挖矿机。」

  「挖矿是什么意思?毫圆和以前的金块一样埋在地底吗?」

  志堂想起自己的工作的香菸挖掘事业。

  「不是的。毫圆没有实体。Suika的毫圆基本上就是让交易纪录全部放到网路上流通,规定哪个Suika帐号拥有多少余额。那个的技术背景和好几种加密系统有关,高度复杂的计算保障了这个加密系统。若想取得毫圆,必须要有特殊机械才能进行。我将之称呼为挖矿器,虽然没有实际看过。所以你村子的统治者能单方面地支付金钱,以此命令底下的人。」

  志堂不太明白圭叶所说的意思,一直保持缄默的她突然彷佛溃堤般地说了起来反而更令志堂感到惊讶。不顾对方是否明白,照样说个不停这点,和她父亲圭仁很相似。

  「你知道这么难懂的事啊。」

  即使被人这么说,圭叶表情毫无变化地继续说道:

  「接下来是正题。你怨恨那些统治者吗?怨恨他们把你赶出村子吗?」

  「不,说老实话,我自己不怎么悲伤。原本在和圭仁先生相遇后,我就一直很想来都市见识见识。不过,对我的父母或美美或许算是一场灾难吧。」

  「在你的认知中,那叫『灾难』吗?。」

  「不,当然那算是人祸,但结果说来,社会上到处都有这种彷佛天灾般的不合理事件。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说了这句话后,圭叶露出明显不愉快的表情,然后把桌上的大型萤幕转了一圈向著他。

  「这是我之前制作的系统。」

  黑色画面中央有一个白色圆形,周围有以此为中心放射线状延伸的线条。

  「我能集中干扰挖矿机周边的SuikaNET节点,让他们无法继续挖掘毫圆。更正确地说,是让连接挖矿机的节点过载,使得挖掘出来的毫圆散落到周围。当初这个程式做是做了,却苦于找不到测试机会。假如你想对村子的统治者复仇,我可以帮你对他们的挖矿机动手脚,能告诉我地点吗?」

  「等……等等。」

  志堂双手伸向前摇手,阻止圭叶。

  「一口气灌输我这么多事我处理不来。首先那个什么……挖矿机?我连我的村子是否有那种东西也无法确定啊。我压根没听说过这件事。」

  「我会先试著驱动那台挖矿机,确认是否真的存在。不存在的话什么反应也不会有。」

  「不不,不是这个问题……首先,你有何理由这么做?」

  「我想测试这个系统是否真的有效。日后会派上用场。」

  「日后是什么意思?」

  「日后的事等日后再说。我现在拥有这个系统,我在问你是否想用。」

  志堂略为思考,答道:

  「基本上,我们村子会变成这样其来有自,不该因我的一己之私影响整个村庄。」

  「但,不就是因为统治者得到挖矿机,基于他们的一己之私害你们整个村子变成这样?若是如此,为何能干扰机械的人就不该翻搅这一滩死水?」

  「不,别胡说了,没这种道理。」

  志堂语气严厉地说。圭叶被他的态度震吓,不由得闭上嘴。

  「虽然对于今天刚认识的女孩这么说有点奇怪,你还是个孩子,人生又有太多波折,以致于你的思考有点偏差。或许你就如戻女士说的一般,是个脑筋很灵光的孩子,不过,等你长大后,对社会的结构……」

  「现在不是在谈我的事。」

  圭叶打断对方说:

  「这个问题很单纯。你的家人与前未婚妻『被迫』受到灾难了,对吧?现在你发现有方法能帮他们,那么,你该想的是『似乎值得一试』,难道不是吗?」

  这么一想的确很合理。但志堂觉得眼前这名少女似乎只把他当成输入指令便会动作的机械,而且,在她的注视下,志堂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变成如此了。

  两个月后,志堂收到来自故乡的SuikaNET讯息。村子原本规定不得与放逐者通讯,这意味著命令解除了。

  根据父母的说法,五层统治者们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传闻他们最近经常延迟支付毫圆,整座村子对他们的不信任感也不断攀升。在他们消失后,四层的居民们彼此讨论,决定树立新的政治制度,因此志堂的放逐令已被解除,家人都希望他能回家,美美也很想念他。志堂思忖一番后,回信说:

  「我现在住在京都。生活不虞匮乏,也有许多朋友。能解除放逐令我很高兴,但我在这边也有事业,暂时不会回去,抱歉。请替我向美美问好。」

  将村子里发生的事向圭叶报告后,原本不是面无表情就是顶著一张臭脸的她喜形于色地说:

  「OK。看来关于毫圆的部分算是成功了。接下来就是自动验票机。」

  说完,又开始敲起键盘。志堂不禁想,也许她根本不是什么自幼失去双亲的可怜少女,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事物,且自己已被这个不明所以的怪物攫获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志堂问。圭叶回答: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6

  「首先该做的是统合左警察和右警察。不必在表面上统合,只要从双方各拉拢一名代表加入我们即可。有适当人选吗?」

  圭叶看著终端机画面问。画面上显示存在于京都全域的黑白两道主要组织一览。志堂所属的香菸走私组织也被登录在上头。

  「左警察里头有个叫东山的家伙,是个操守很差的基层警员。我常贿赂他,藉以获得警方消息。」

  「似乎能派上用场。能拉他进来吗?」

  「只要约定给他高层地位,他应该就不会拒绝。他就是这么肤浅的人。右警察那边我没有熟人,不过问问我们组织里的西区负责人应该就知道了。」

  「那就拜托你了。我不擅长与人交涉,有你协助真是帮了大忙。」

  「嗯。」

  志堂有点害羞地抚摸下巴的胡子。有了地位之后,为了看来较有威严,他开始蓄胡,但还是觉得很不习惯。圭叶说很像野生的熊。

  故乡统治者更迭事件后过了两年。村中的阶级社会几乎消灭,美美和原本是二层的居民结婚,不久之后,已届花甲之年的父亲衰老而死。母亲强硬要求志堂回家奔丧,但志堂依然以忙碌为由拒绝了。

  一方面是觉得事到如今还要见面颇尴尬,但实际上也真的很忙碌。志堂在这两年间爬上组织老大的地位。并非凭藉于他的贡献,而是圭叶干涉网路的结果。在高度系统化的组织里,只要能掌握网路上流通的消息,要让任何人获得地位都不难。

  「等工作告一段落我会回家一趟。」虽然对母亲这么说,但他自己也不明白要打拚到什么阶段才算告一段落。工作规模以等比级数的速度成长。首先,京都一带几乎所有网路节点都被圭叶控制了。接著,各大组织的老大都被换成圭叶的熟人,最后连自动验票机的行动都能控制到某种程度。

  「我的笨脑袋多半不能明白,但我还是想问,你是怎么控制网路的?」

  有一次,志堂问圭叶。

  「这个嘛……」

  圭叶整个上半身靠在椅背上,长发几乎快与地面接触。

  「你知道SuikaNET是基于何种原理交换资料吗?」

  「不。」

  「很正常。其实我也几乎不明白。」

  圭叶轻松地说,志堂一脸讶异。

  「正确而言,是没有人明白。因为网路是横滨车站自动生成的,根本没人知道通讯协定长怎样。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结构遗传界摄取并复制横滨车站诞生前就存在的网际网路和JR统合知性体的规格而成的。」

  根据圭叶的说明,这个横滨车站到处都存在著称为SuikaNET节点的据点。彼此连结而成的网络形成了SuikaNET,这种「据点」现实中是何种模样没人知道。因为通常被埋设在车站结构深处。但透过网路存取,能间接得知其存在。

  存取网路所能得到的资讯大多是离那个地点最近的节点内所保存的资料。节点之间的通讯会使内容同步,但这种通讯的可信度非常低,因此资料的更新通常采用「多数决定制」。换句话说,和写著「A」的节点连接的其他十个节点中有八个说「B」的话,那个节点就会被改写为「B」。

  对这种节点间通讯进行干涉,将传入特定节点中的资料全部改写为「C」的话,就能让原本不存在于网路上的「C」被写入节点中。只要对其他节点重复这种步骤,就能利用多数决定的机制让「C」蔓延于网路整体。

  当然,通讯协定不清楚,各地区的规则也微妙地有所不同,想对全横滨车站的节点进行干涉并不容易。但是圭叶长年持续进行的结果(另一方面当然也继承了父亲的研究成果),京都周边的几乎所有节点的资料都能照她的意志改写了。

  只要能成功控制SuikaNET,便能轻易控制建立在网路系统上的人类社会,志堂基于个人经验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正如他的故乡控制了毫圆流通的家族轻易建立起独裁制度一般。站内的人们若无车站的统治,就是如此脆弱无力。

  出入圭叶位于庚午阶层的家中分子愈来愈多。左警察和右警察的几位代表在此讨论警察组织的方向,将那些内容透过网路传送给京都全体。黑社会组织的架构也大致相同。虽然形式上最终决定权在于圭叶身上,不过她自己基本上不干涉具体的统治办法。

  身代母职的戻看到平时窝在家里的女孩有那么多人来拜访,心想「那孩子总算交到朋友了」,天真地为她开心。她似乎完全不清楚圭叶在做什么,而且这阵子迅速老化,若告诉她其实圭叶已经成为京都整体的统治者的话,搞不好会吓到休克吧。不告诉她这件事也许是圭叶的一番体贴。

  圭叶不同于父亲,对于和其他人建立可信赖的人际关系毫无兴趣。因此,和善亲人、黑白两道都有丰富人脉的志堂就成了这个组织领导者圭叶的最大亲信。

  对于被年轻十岁的女孩使唤的事,以及对于随著组织成熟,圭叶的风貌也逐渐由青涩少女成长为妙龄女子的事,志堂并非不在意。但对于前来造访圭叶家的组织成员,尤其是日后才加入的成员而言,圭叶就像神权政治时代的巫女一般神圣。她所掌控的领土不只京都,逐渐扩大到周边都市。

  「我想取个名字。」

  某天,圭叶说。

  「名字?」

  「嗯。我想替组织取个名字。东山等人也这么说。但我对取名实在没什么头绪,你帮忙想一个吧。」

  志堂思考几秒后,回答:

  「菸管同盟如何?」

  「菸管?」

  「那是我的组织在贩卖的物品。吸菸草时使用的器具。长得像这样。我身上刚好有一只。」

  志堂从样品中取出一只菸管给圭叶看。

  「好漂亮的设计。好,就采用这个名字吧。菸管同盟。」

  都市居民并不知道菸管同盟的存在。表面上仍然是左警察和右警察在辖区间竞争,但现在两者都在圭叶的统治下,一旦发生纠纷,就在同盟内部透过对话来解决。也不再有税金重复徵收的问题。居民的生活获得改善,经济指标提升,下层贫民们能获得更多工作,逐渐涌现活力。

  志堂觉得他们是在施行善政。故乡的统治者只知透过挖矿机取得自己的特权地位,只为了满足私欲。

  但圭叶自己──这位统治者中的统治者──却对都市的政治本身几乎没有兴趣。她只对如何用自己的技术取得SuikaNET节点的管理权限,扩大掌控范围这点感到兴趣。志堂觉得她这种目的本身是扩大掌控和横滨车站有点相似。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他们「菸管同盟」的活动骤然迎向终局了。志堂亲身体验到所谓的结局总是突然到来的道理。

  如同自己故乡的身分制度突然结束一般,圭叶的组织也突然瓦解了。因此,这个车站的无秩序增殖总有一天也会迎向末日吧。

  以彷佛被一粒沙压垮一切般的突如其来的形式。

  7

  「大阪?」

  「嗯。那一带的网路节点几乎全部都在我的掌控下,我希望你能去和当地站员交涉,叫他们派一个代表来参加同盟。你明天能帮我跑一趟吗?」

  「真是临时啊。」

  志堂说。从京都到大阪徒步得花上一天。

  「会花不少时间吧。大阪那附近现在也住了形形色色的人,网路很好控制,但人类就不同了。我希望信得过的人去办这件事。」

  「我明白了。」

  大阪过去是日本第二大都市圈,但在日本本州横滨车站化后,规模已不再像过去那般巨大。因为结构遗传界在盆地容易形成阶层结构。不过过去大阪的铁路网极为发达,车站也比其他地区的密度更高,受此影响,SuikaNET节点的密度也异常地高。要掌控虽然困难,一旦掌控就不容易消灭。可以说是重要的据点。

  圭叶在桌上的萤幕中显示出当前确保的网路节点。

  「你打算扩张到什么程度?」

  志堂问。画面中的日本地图,圭叶确保的节点位置显示为绿点。绿点范围日渐扩大,现在已抵达大阪湾及琵琶湖东岸。虽然不明白所谓的掌控SuikaNET具体而言是怎样状况,至少显示圭叶的能力达到这种程度,志堂由衷感到佩服。

  圭叶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默默用茶壶将绿茶倒进两个杯子。

  「喝吗?」

  说完,将一个杯子递给志堂。

  「谢谢。」

  志堂慎重地接下茶杯。她一向很规矩地等沸水降到七十度才冲泡,茶杯摸起来不怎么烫。

  「算了,并不重要……对了。」

  志堂指著地图东方。

  「这里怎么有几个孤零零的节点?为何要掌控这些深山中的节点?」

  远离关西地方,在白山、御岳、浅间山等火山群周边的节点被掌控了。那些节点比起同盟在关西拓展的领土,规模远小得多,显得孤立。

  「这不是我,是爸爸掌控的节点。」

  「圭仁先生吗?」

  「是的,年轻时的爸爸说SuikaNET能用来预测灾害,所以控制了火山周边的节点。这些算是当时的遗产。」

  「灾害……火山爆发吗?」

  圭叶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说:「父亲控制的节点范围比我还小,却每个都很强固。超过十年没碰仍能成功独占。我的节点不去维护的话,几个月后就会被附近的节点夺走控制权了。」

  「喔……」

  接著,两人沉默了一分钟。志堂盯著漂浮于茶杯中的茶屑,思考该说什么。

  「抱歉问个怪问题……有那样的父亲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明白。」

  「?」

  「他经常外出,很少待在京都。偶尔会从旅行地传送大量资料回来。」

  「资料?」

  「嗯。只要他对SuikaNET架构或codama语言的规格有新的理解,就会向我报告。自从妈妈死了后他就变成这样,在我八岁的时候。」

  「寄那种东西给八岁的女儿?」

  志堂苦笑。

  「很好笑吗?」

  圭叶问。镜面萤幕倒映著她的认真表情。

  「就算你很有才华,这么做未免也太过度了。」

  「但是,父母教孩子生存技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圭叶的技术在这个站内世界中无疑极为强大,但这样的能力和「生存」两字实在难以联想在一起。志堂略为思考后回答:

  「嗯,你说得没错,像我家,也代代都是活体电器技师。离开学校后,也会教如何导入Suika的技术。我的村子以前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所以这算是我为了生活所必须的技术吧。」

  也许她指的是这种意思吧,志堂想。但另一方面,也觉得正因她的父亲拥有过于强大的技术才会被杀。

  圭叶重复放大缩小画面上的日本地图。彷佛在确认父亲遗物的形状似地。

  「那个洞穴部分是火山口?」

  志堂指著画面问。在御岳山山腰处,有一片全无SuikaNET节点的黑色领域。由比例看来,大约是直径一公里的圆形范围。以内陆站孔而言似乎过大了点。

  「不,这是出口。上头不是写著42号出口吗?」

  「42号?」

  「很奇怪对吧?横滨车站的出口会依生成顺序赋予编号,愈小的号码就该离愈神奈川愈近才对。而这个却在长野。父亲的笔记本也没提到这件事。」

  「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才没写。站内很多这种奇妙的状况啊。例如名为『奈良线旧道』的通道不在奈良却在京都。」

  志堂笑著说。

  「关于横滨车站的出口号码是流水号这件事……志堂,」

  圭叶表情认真地说:

  「暗示著在这个车站结构中,有统率整体的中枢存在的事实喔。假如各地车站出口取得编号是随机的,一定会有重复的号码。」

  「中枢……」

  「用人来比喻的话,就像脑或心脏吧。换句话说,关于车站结构究竟是类似植物的局部模组集合体,还是和动物一样分化为中枢与末端,这种奇妙出口的产生,或许能成为关键提示吧。」

  「原来如此。」志堂点头,说:「所以你最终打算去控制那个中枢吧。如此一来,就能控制横滨车站整体。」

  「你认为如此?」

  不知为何,圭叶露出略显寂寞的脸说。

  这天是志堂最后一次与圭叶见面。因此,他每想起圭叶时,总会联想到那副寂寞的表情。

  8

  命运时刻在志堂完成大阪的出差任务,踏上归途时来临了。圭叶捎来紧急联络。

  之前志堂听圭叶说过能利用SuikaNET进行长程语音通讯,但实际用这种方式联络这是第一次。志堂有满满的不好预感。

  『别回京都。状况很危险。尽可能远离。』

  她说。声调和平常一样冷静,但隐约能听到短促的呼吸声。

  「远离?什么意思?远离哪里?」

  『远离横滨车站。』

  「……这种事办不到的。发生什么事了?」

  『自动验票机失去控制了。我们所有人的Suika特性反应全面失常。我猜是被认定为不当用户了。连妈妈也被自动验票机带走了。』

  「戻女士吗?她不是完全没有参与过同盟的活动?」

  『总之尽可能逃离横滨车站吧。我会尽量找出对策,在那之前请先努力活下去。』

  说完,圭叶结束通话。那就是截至目前为止,志堂和圭叶的最后一次对话。

  很快地,志堂的Suika帐号再也无法连上网路,一群自动验票机现身将他逮捕,拋出大阪湾的海岸。

  淡路岛仍未完全横滨车站化,大阪湾里有一群非Suika用户的海盗以淡路岛为据点活动。志堂被他们绑架,当作劳动力卖到四国本岛。他在有自然地面裸露的道路上被颠簸摇晃的汽车载运著,送到高松港口进行土木工程。

  知识上虽明白建筑物在外头的世界是由人类所建造的,若只当成知识会觉得很有异国情调,很有魅力,但实际轮到自己来建造的话,只感觉到充满痛苦。身为工头的男人经常用棒子殴打志堂。被殴打也是未曾有过的体验,比起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更为难受。

  之后,他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夺走小艇逃到海上,最终抵达这座有站胞分离体的小岛。虽然四国本岛也知道这座岛的存在,但因为分离体的造型太过毛骨悚然,使得这里被视为比站内更不吉利之处,没人敢靠近。他在这里找到弃置的货柜屋,就这样住了下来,直到今天。

  圭叶或同盟其他成员如今怎么了,他一概不知。

  ◆

  「……为什么被放逐了?」

  志堂的故事突然划下句点。海昆黛丽琪缓缓地问,他茫然低头,回答:

  「我也不知道。最后感觉一瞬间就结束了。总觉得像是从很长的梦中醒来一样。我原本一直在偏乡小村落生活,不由得想,究竟从哪里开始是梦境。真的有菸管同盟这个组织吗?圭叶这个人实际存在吗?说不定从我被放逐出村子起都只是我的幻想。但被自动验票机追捕,逃亡,见到濑户内海的瞬间,我才体认到这一切都是现实。」

  「我想问的是,为何你们全体都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这件事。」

  「在我所知范围内,自动验票机就算会放逐有不当行为的个人,也不会放逐整个团体。」

  志堂说。

  在JR北日本长期收集关于站内的情报,也没听说这种例子。首先,「组织」是个非常非物质性的概念,能一一挑选出成员实施放逐,表示横滨车站具有能掌握居民人际关系的机能。这是个极为恐怖的假设。

  但对这名男子说这些也没用。

  「结果而言,那位女性想做什么?」

  海昆黛丽琪问。外头又开始下起大雨,挑起不安的雨声渗入隔音性低的货柜屋里。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从同盟成立到瓦解的那段期间一直和圭叶在一起,但那孩子从来没说过她的目的。虽然其他成员老是在说什么为了让人类从横滨车站的统治解放,但我认为她不是会这么想的人。」

  这是他明显得到的感想。圭叶的技术力比他的父亲更强,却没想过要实施改造横滨车站整体经济之类广范围的、长期的计画。她单纯只收集为了处理迫在眉睫的事所必要的资料。志堂能在同盟中拥有第二把交椅的地位,恐怕也只因他凑巧是最早拜访圭叶家的人吧。

  「但在被赶出横滨车站后,我开始明白了。那孩子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父亲在京都的各大组织明争暗斗下牺牲了,使她体认到自动验票机的统治不足以保护她与家人。于是,她所试图做的必要最低限度的自我防卫,就是将整个都市都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

  「但结果说来,却使得她被横滨车站本身视为敌人了。」

  「嗯。所以圭叶现在一定躲在某处,企图打倒横滨车站本身吧。对现在的她而言,那变得有必要了。」

  志堂表情认真地说,海昆黛丽琪忍不住想笑。幸好她不会那么高度的表情,只有脸颊和鼻子扭曲成奇妙的形状。

  「不管拥有多么高度的SuikaNET干扰技术,也无法破坏车站吧?只靠软体的知识,无法破坏硬体。」

  更何况是只靠个人的力量。连JR北日本如此庞大的组织,倾全力也只能将横滨车站阻挡在青函隧道前。

  「吶,其实你不是四国的孩子吧?」

  志堂问海昆黛丽琪。

  「你对网路或自动验票机很清楚。四国人,尤其是小孩,不可能知道这些事。你也出身于站内吗?」

  「……不是。」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

  「好吧,抱歉问了这个问题。」

  说完,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雨声持续著。

  「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嗯。」

  「你说那个女生最后在调查火山附近的奇妙出口?」

  「嗯。她说是42号出口。」

  海昆黛丽琪想,恐怕那就是原因吧。她在调查那个出口的期间,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事,使得与她有关的人们一起被放逐出车站外了。

  但是,这对志堂而言是过于残酷的事实。这名男子至今仍相信她「一定会找到对策」这句话。

  几天后,海昆黛丽琪大致完成站胞分离体的资料收集,回到货柜屋中,发现志堂高烧不起。他身子原本就很虚弱,但状况变得这么糟却是第一次。他痛苦地喃喃自语:

  「仔细想来,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地被放逐,看来现在我要从人生被放逐出去了。」

  「别说话了。这里有水,喝点吧。」

  海昆黛丽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辅助记忆体中收录了大部分能派上用场的医学知识,但海昆黛丽琪完全没想到会在站内任务中派上用场,几乎没阅览过。因此她现在得重新阅读这些知识,使之固定在主记忆之中。这种状态就像只能靠著厚重的说明书来操作首次接触的机械一样。

  海昆黛丽琪不由得想,换成是萨玛云克鲁一定能完美地解决吧。自己也多次觉得不该去思考这种事,还是忍不住。总之先搜寻了相关症状,提出自己的看法:

  「应该是细胞性的感染。而且是透过昆虫或鸟类传染的类型。因为这座岛上只有一个人类。」

  志堂意识朦胧地以眼神表示同意。

  「你的症状和某些疾病的特徵符合,但这个岛上所能采集的事物都无法制造这些疾病的特效药。那栋建筑产生的物质也没办法派上用场。」

  听她说完,志堂笑了。

  「这样啊。嗯……我想也是。」

  略为沉默后,说:

  「谢谢你,黛丽琪。久违能和其他人谈话,我很开心。」

  说完,喝了点水,意识逐渐模糊。

  海昆黛丽琪闷不吭声。她呼叫出辅助记忆体的知识,施以所有可能的感染症的一般对症治疗法。之后,她想著自己为何要照顾这个人?明明她原本只是为了在调查分离体时不被怀疑,才装成从四国逃过来的少女。

  进行完大致治疗后,海昆黛丽琪坐在离被窝一段距离处,低声说道:

  「我想你已经听不到了,但还是说说我自己的事吧。」

  确认志堂没有反应后,接著说:

  「我是JR北日本派遣的谍报员。外表仿人类,但身体全由机械制成。

  我们总公司为了防止横滨车站扩散到我们的土地,一直奋战至今。在漫长的历史中,技术逐渐发达,现在已经开发出能破坏车站结构的武器以及能跨越到车站另一头的仿生人谍报员了。我的同伴目前潜入站内各地,寻找能够阻止横滨车站的方法。而我自己也是为了这项任务才来到这里。

  但不管怎么做,似乎都没有完结的一天。结构遗传界持续进化,人类的技术愈进步,资源消费也会增加,很快就会变得无计可施吧。技术部和其他部门的关系也因此恶化。」

  说到这里,海昆黛丽琪停顿一下,略为思索,接著说:

  「正因为我有著这样的身世,所以我不曾想守护自己。因为我的出生有著明确目的。生存只是我执行任务的手段。但生物并不如此。因为对生物而言,生存本身即是目的,所以生物才能在地球存在几十亿年吧。我们与你们,究竟哪边才是比较好的呢?」

  「……啊啊。」

  志堂嘴巴蠕动。海昆黛丽琪停止说话。

  「啊啊……圭叶,你现在在哪?好想见你啊……」

  似乎在呓语。

  第二天早上,海昆黛丽琪趁著日出把推上山丘的木筏运送到岛的南岸,推入水中。

  站胞分离体的资料已收集完成,为了去除SuikaNET的免疫记忆的时间也很充分,如今她已没有任何留在这个岛上的理由。接下来她要登上四国本岛,调查沿著濑户大桥增殖的车站结构的状况。自己被赋予特规躯体,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

  「虽然我想不可能。」

  看了一眼志堂沉睡著的货柜屋,海昆黛丽琪说。发烧大致退了,海昆黛丽琪放了一些水和食物在他身边,之后他应该能自救吧。

  「……不过我的猜想通常会落空。祝你能与她重逢。」

  漂流在濑户内海的洋流上,海昆黛丽琪思考著人类的祈祷行为究竟具有何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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