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全国版 后记

  致先行阅读后记的读者们──您的精神在时序上十分扭曲,宛如这篇故事一样。

  「您要点大杯拿铁咖啡吗?」

  黑人店员问我,我像一台搞错设定的机械般猛点头,取出万事达卡给柜台结帐。彷佛牙膏般被挤出来的感热纸发票上追加了莫名其妙的税金,比菜单显示的定价贵出许多。

  西元二○一七年初,美国某大学。我几乎每日都来校园内附设的咖啡店报到,几乎每日都点一杯大杯拿铁(四美元)。我英语发音很差,一开始店员听不懂我在点什么,但在每日都点相同饮品后,现在店员一看到我的脸就会问上面这句话。

  坐在靠窗的吧台座上,翻开MacBook,撰写《横滨车站SF》第二集(您现在手上拿的这本)的原稿。对出版社而言,系列小说如能以每三个月出一本的速度是最理想的,但依我的执笔速度看来,怎么想都不可能来得及,所以决定乾脆一点花八个月的时间来撰写。若想和大学的研究工作并行,这样的写作期间恰到好处。

  「嗨,你是日本人吗?」

  隔壁座的金发碧眼白人男性向我攀谈。他似乎瞥见笔电画面中的日文。

  我回答「Yes」,又开始点头如捣蒜。待在语言不通的异乡,使我不知不觉夸大肢体动作。对方露出「干嘛那么焦虑」的表情,说:

  「我下个假期想去日本观光,有推荐的景点吗?」

  「要去日本哪里?京都?还是广岛?」

  「东京一带。」

  我瞬间在脑中浮现祖国地图。二○一七年的这个当下,东京都尚未被横滨车站侵蚀。

  「去浅草寺走走应该不错。」

  说完,他用自己的笔电搜寻「Senso temple」,喃喃念著「的确不错」。

  我松了一口气,啜饮一口拿铁。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却连简单说个几句英语都让我身心俱疲。说什么「英语没什么,出了国马上学会」根本是谎言。不去讲就学不会。但日本和美国早已进步到即使不和人对话也能度日。

  挂在墙上的电视正播出新闻节目。电视音量被刻意调低,但从影像和字幕就能明白大致内容。刚就职的总统宣称要在美墨边境建立围墙。具体计画也已开始实行。利用让结构遗传界传导的方式,能使金属围栏在长达三千公里的国境上主动增殖。然而一旦控制失败,后果将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议会上正在针对此一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我透过店家提供的Wi-Fi确认日本的新闻网站,日本首相对此计画表达「没有立场表示意见」。我完全同意。日本能站在什么立场评论这件事?

  这时通知声响起,收到日本编辑寄来的邮件。见到标题写著「确定增刷了」,我不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傻笑起来。若说出版的版税是本薪,增刷的份就像意料外的奖金,说不开心是骗人的。

  《横滨车站SF》第一集在日本国内特定族群中销量相当好,版税滚滚来。对凡事都很花钱的海外生活助益极大。这阵子正因美元汇率太高,帐户快空空如也了,增刷的消息宛如天降甘霖。

  写完〈熊本篇〉原稿,完成简单的校对后,用邮件寄送给编辑。传送完毕后,关上Wi-Fi。切断网路象徵著与日本社会──撰写小说的工作──断绝,是该进入休息时间的精神上的信号。

  「唉,累死了。」

  我喃喃地说,并伸展四肢。这时我突然察觉异常。

  「咦?」

  奇怪,动不了。部分关节无法动弹。不,正确地说是可动范围变得异常狭小。想伸长手臂,发现手肘无法打直,想走路发现脚踝硬梆梆,完全不能正常走路。怎会这样?

  先前踢足球时扭到脚,脚踝变得完全动不了,现在就像把当时状况放大到全身一般。试著扭动全身,确认各关节的活动范围,脑中随即浮现「医生」两字。然而,这两个字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

  我现在居住在美国数一数二的大都市,街上几乎所有公共设施都贴著「禁止携枪进入」的标语,只要一有枪击事件发生,立刻会收到警告邮件,可说是治安相当优良的地方。然而,医疗费方面却令人感到万般不安。

  据说在西雅图的大学当博士后研究员的朋友前天因盲肠方面的疾病住院,发现估价单上有没做过的治疗项目,立刻打电话向医师抗议。我的英语能力薄弱,尽可能不想碰上这种事态。

  在「去睡一觉就好了」或「应该及早治疗」之间烦恼了一阵子后,我决定写邮件向大学的医疗中心谘询。

  「乌巴,这是什么回事?」

  川崎医师问我。这位年轻医师是日裔美国人第三代,已经完全不会说日语,把我的名字「汤叶(Yuba)」念成「乌巴」。听起来很像日语的「奶妈」,总觉得怪别扭的。也许我该把名字拼成「Youba」或「Euba」吧,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你血中的YSC(横滨车站浓度)过高了。怎么搞的,你为何会变这样?你是食物战士烧卖君吗?」

  他看著自己手边的iPad说。

  「呃,真要说的话,我其实是煎饺派。」

  「刚刚我是在开玩笑。吃烧卖不会让YSC上升啊。」

  医生笑著说。然而医生的玩笑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真希望他别这样。

  「总之啊,你全身感染了strugene,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症状。」

  我想起「strugene」就是结构遗传界的英语。

  「咦?那个也会传染给人吗?人体充满富含电解质的水溶液,应该不会感染吧?」

  我问医生。由于职业使然,只讲学术用语的话,我也能流畅地说英语。

  「你真清楚。你的专攻是结构物理学吗?」

  「不是的,因为在其他地方会派上用场,所以对相关知识我还算熟。」

  「这样啊。诚如你所言,正常说来人体不可能变成这样。人体会感染strugene的部分顶多是骨头,皮肤不管怎么接触横滨车站结构体也不会感染。所以说,你究竟做了什么?」

  怎么想都只有某件事有相关。我对医生说明我在日本写了关于结构遗传界的小说并出版。虽不确定他能听懂几成我的菜英文,总之川崎医师点点头,喃喃地说:

  「看来是模因感染。乌巴,简单说就是这么一回事:要建造现存的房子,无须看过那栋房子本身或转用该建筑使用的建材。只需取得蓝图即可。车站结构的概念本身不需仰赖物质,只靠资讯就能传递。」

  「喔。」

  「但我没想到概念竟然能传染给人体,真是太有趣了。真想把你的病例写成论文啊。只要能靠这项研究获得成就,我就能超越那个讨人厌的医学中心院长了。」

  川崎医生开心地说。

  「不管你个人有什么野心,总之先医好我再说吧。」

  「放心,如你所知,strugene无法长期存在于人体之中,只要静养一个星期就会自然逸散。只是……」

  「……骨头会产生异状?」

  「没错。今后几天内,你的部分骨骼会产生车站结构。全身关节会动弹不得。肌肉和内脏也会受到压迫。」

  「这样很伤脑筋。」

  「嗯。会被当成极为稀有的病例,成为全美的传说吧。也会被登载到Wikipedia上。『乌巴•伊斯卡利是全世界第一位横滨车站化的人类』。」

  川崎医师打趣地说。好歹附注一下我的研究工作或作家资历吧。

  「这无法医治吗?」

  我恳求医师。他一脸遗憾,略嫌麻烦地站起,大声地和几个地方通电话。

  「我跟对方讲好了。你现在立刻前往这里。说是我介绍的他们就知道。」

  说完,交给我地图。那是位于大学校园另一头的结构物理学系大楼。现在步行困难,所以我搭乘恰好经过的计程车前往。

  来到结构物理学系大楼,和貌似杰森•史塔森的杰弗逊教授见面。我自称是川崎医师介绍的汤叶,他立刻露出打量实验动物般的眼神瞪著我,说:

  「喔,你就是那个人啊。听说你要接受我们的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照射,确定无误?」

  「是的,应该是那样没错。」

  我心惊胆跳地说。比起照射消除器,这位仁兄的面容更恐怖。

  「那个对人体不会造成影响,本科系的学生也常用那个闹著玩,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你在此签名一下。」

  说完,把一张信纸大小的纸张递交给我。密密麻麻写著英语,内容简单说来就是「发生任何问题我们一概不负责」。现在的我也没其他好法子,只能签下去。

  「萝拉,他就交给你了。」

  教授呼叫隔壁房的女性。我被这个身高有一八○公分、叫做萝拉的研究生带到地下室。在电梯中,这名女性似乎对于「人类为何要照射消除器」感到疑惑,频频露出类似四谷学院(注3)广告般的微笑盯著我瞧,真是尴尬。

  「哇,原来这就是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啊。比我想像的巨大多了。」

  这组设置于地下楼的设备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餐饮店厨房常见的营业用冰箱。在嵌有厚重玻璃的门后,有个边长约两公尺的立方体空间。换作是人,一口气塞五个也没问题。

  「这种设备没办法缩小吗?例如缩成手电筒大小,到能随身携带的程度。」

  我想到《横滨车站SF》中登场的靠电池驱动的携带式消除器,试著问看看。

  「那是办不到的。你知道消除器的原理吗?这个部分(冰箱的天花板)能对电子加速,针对指定波形产生逆相位的结构遗传界进行照射。从原理上说来,不管怎么设计都一定会比照射对象更大。更何况这种装置也绝不可能靠电池就能驱动起来。」

  萝拉小姐说明。其实她原本的说明更长,但我听得懂的英语大概只有上面这些,真伤脑筋。幸好大部分的读者应该都不在乎技术细节。就算有科幻迷指出我的错误,只要一句「靠JR北日本的超级技术将之缩小了」就能解释。发明电脑的工程师肯定作梦也没想过人手一台掌上电脑的时代会来临吧。

  「那么请你进去吧。大约照射十五分钟左右即可。待会会有强光照射,请尽可能闭上眼。若有任何不适,请按这个按钮。」

  她指著冰箱里一颗类似车站紧急停止钮、很有存在感的按钮说。我实在没自信闭上眼睛还能按得准啊。

  就这样,照射疗法正常结束,我在附近的折扣商店买了一束乾草回家。

  我家中养了一头驴子,名叫班哲明。以负责照顾它作为条件,我才能以相当低廉的价格租用这间房子。地价高昂的美国都市大多会找陌生人合租,但英语不好又怕生的我与其和陌生人打交道宁可和驴子相处,便选了这里。

  痛苦地挪动仍很僵硬的关节,我把一天分的乾草放在它面前。

  「你可真惨啊,汤叶。」

  我说明今天的经过,班哲明嚼著乾草说。

  「要真诚地记述某事,本质上就带有和那种事物融为一体的危险性。尼采曾说:『和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也别成了怪物』。」

  他总说著这种不算深也不算浅的评论。

  我曾问班哲明为何能说话,他回答:「我年轻时住在英国。为了躲避战火而逃往美国,所以我才会说英国腔的英语。」

  「战火?哪一场战争?」

  「不知道。人类老是在战争,我没那个闲工夫记名字。」

  「班哲明,你几岁了?」

  我问。它用奇蹄目特有的虚无眼神看向远方,说:

  「驴子一向很长寿。汤叶,你看过死驴子吗?」

  「没看过。毕竟日本连驴子也没有啊。」

  我说。

  美国是个民族大熔炉。这个国家的组成分子远比日本复杂。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人种,各式各样的民族,甚至连驴子都有。就算这次选出一名排外主义的总统,也不是日本首相所能置喙的。

  被地方性规则所束缚,无法摆脱不景气的日本已没有未来。我就是抱著这样的心态,才会跨越太平洋来到此地,然而正职的研究工作不怎么顺利,对英语又有自卑感,唯一顺利的是用日本国内的地方题材写科幻小说。不管来到多远的国家,我的体内依然残留著难以拂拭的地方性。

  不久之后,川崎医师寄送医疗费估价单给我。不用说,结构遗传界消除器不适用健保给付范围。

  「唔……」

  我把头歪向右边。幸好我的脖子已经能自由扭动了。接著,我又拿出KADOKAWA汇给我的增刷版税作确认。

  「唔……」

  又把头歪向左边。

  (本后记为虚构)

  注3:四谷学院 日本知名补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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