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Prologue

  脑海中不断闪现着绚烂夺目的景象。虽说有像走马灯这样的形容词,但遗憾的是我从没见过那玩意。即使实体已经绝迹,却无法找到其它替代物,仅仅靠着语言流传了下来,想必拥有着无可比拟的美丽。

  而呈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同样变换着鲜艳的色彩,让人感到眼花缭乱。我想起了高中那会初次走在新宿街道上时所见到的景象。现如今看来稀松平常甚至厌烦的这份嘈杂,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无比美妙。噪音混杂着旋律,光影瞬息万变,这一切都让我意乱神迷。

  然而我想起了在更加久远的过去,和父亲手牵手参加秋日祭的事。幼小的我任凭父亲牵着手快步行进,周围大人们的庞大身躯遮住了视线,完全不知道在哪走了多久,仿佛误入了迷失之森。每当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向外张望,都会收获不同的景象。灯笼的光亮,炒面摊上微微挂着汗珠的脸孔,不知是否刻意为了模仿某角色而制作出来的奇怪面具。刚想着是不是听到了笛音,身后又突然传来了小孩的叫喊声。

  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闭上双眼,此刻在自己的大脑内侧不断持续着。如同之前所提到的,用祭典上的喧闹形容最为恰当,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它表示我的身体现在正处于极度疲惫。

  由于疲劳过度积累,大脑陷入混沌,思考愈发浑浊了起来。不仅如此,身体各处也传来了疼痛。看了眼时钟,已经是五点了。咦?真的吗?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我又看了一遍,时钟上显示的数字依然没有变化。

  看来总算熬到了早上!就算从现在开始睡,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恢复体力。半吊子的睡眠只会换来更多的劳累。于是我放弃了继续睡下去的打算,从棺木般狭窄的空间里爬了出来。手掌和袜子底感受着金属梯的冰冷,好不容易下落到地面,由于膝盖乏力差点跌倒。

  这几天一直在工作。尽管精神集中期间完全不觉得疲惫,然而闲下来之后可没那么好过。很久没有遇到体力消耗这么严重的情况。一想到成年后的各种勉强行为可能会削减自己的寿命,心情就莫名变得不安了起来。

  穿上拖鞋啪嗒啪嗒四处走着,脚底传来的震动让我头痛欲裂。宛如乘坐在小船上,整个世界都显得摇摇晃晃。啊啊,这感觉真是讨厌。或许是因为我最近进食过少,从而导致卡路里欠缺所产生的现象。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这样下去可不行。我长久以来的努力正是为了这一天。

  总感觉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越容易犯错。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失败率更高这点是否具有说服力。对此也从未研究过。也有可能只是在关键时刻的失败更令人不知所措,因而使得人们产生如此错觉。这种心理规律叫什么来着?记不清了。无论如何,『关键时刻必定会失败』这种说法并没有数据为其撑腰。一定是迷信。纵使将来科学再怎么发达,像这样的小误会将一直伴随人类,逐渐远离真实,引导进入迷之森林。即便再如何小心提防,面对其军队迷彩服一般的迷惑性,意识总免不了遭到侵蚀。

  为了不被这种幻想所蛊惑,现在应采取有建设性的行动。为此,当务之急是摄取营养。毕竟大脑也好身体也好,都渴求着能量。

  说起来,信州的土特产馒头是谁带过来的?箱子放在入口处桌上,打开盖子,里面还剩着两个白色的馒头。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纸塞进嘴里,心情稍稍冷静了一点。

  昏暗的房间里,传出了阵阵鼾声。屋内一侧排列着八个像棺材一样,或者用胶囊旅馆形容更为合适的单间。我刚出来的那间,此刻仿佛洞穴般向外张开漆黑大嘴,其它几间的遮光帘都垂着。看来房间已满。这或许是我头一次遇到这么多人留宿。平时只有我和棚井住在这,最多也只是一两个没赶上末班车的凑合睡一下。原本这里就不是供人留宿的地方,出入口附近的墙壁上也张贴有相关告示。

  『这里是休息室,请勿留宿。』

  纸张上记载着冰冷的印刷文字。什么时候弄的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一定是谁对我们的留宿感到不满,为了警告像我这种嫌回家麻烦而直接搬进来住的懒人特地贴在这的。恐怕是南云的杰作。虽然没有证据,但她平时就对我们的这一做法颇为反感。我常常一边抓着睡乱的头发一边打字,有洁癖的她,总是针对这点发牢骚。

  确实,没有人会喜欢不整洁的环境。留宿固然方便,但人如果不洗澡洗漱,很快就会发出异味。我也已经三十岁了,逐渐开始染上乡下祖父被褥里那令人怀念的气味。尽管我本人并不怎么讨厌老人臭,但世间大多数人对此都无法接受。给他人带去不快并非我的本意,所以今后必须更加注意。

  一边哼哼地嗅着袖口一边来到走廊。光线透过百叶窗的间隙射进屋内,在我的脚边洒下明亮一片。

  从后门走出建筑物。东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朱红色。另一面,西边仍笼罩在青黑难辨的昏暗之中。而我的头顶上空,在二者的结合下此刻正渐渐被一抹诡异的桃红所取代,怎么看都像是会带来厄运的不祥之色。

  土地上坐落着A、B两栋建筑物。作为研究所可以说得上是相当宽广,现如今在这活动的只有我们团队。

  曾经还有另外几组人马在这里进行研究,可伴随着资金减少前后相继解散,到头来只剩下了我们这队。所以这里看上去显得有些过于空旷,然而对此我们也束手无策。无人使用的房间还有很多,虽说想要将其有效利用,但考虑到我们的研究机密性较高想必也是难以实现。风从两栋建筑物之间呼呼吹过。鼻尖感受着清晨的气息,我在出入口旁的自来水管前,哗啦哗啦洗着脸。

  尽管衣着单薄,但并不觉得冷。看来已经到夏天了。再过上不久,蝉群们便会开始演奏,超市里的西瓜也即将上架。届时,研究所里的那帮家伙肯定也会嚷嚷着买西瓜来吃吧。一想到这我不禁唏嘘起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小学时发生的某件事,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西瓜。

  那天我和祖母两个人留在家里。时值仲夏,我对祖母切好放在冰箱里的西瓜眼馋到不行,然而自己的那份已经在早上吃掉了。祖母的菜刀上有一股铁锈味,凡是她切过的东西都会沾染上这种味道。我一边抱怨着这点一边把西瓜往嘴里送。最后剩下的那块,是祖母的。今早吃过早饭后,她留下一句身体不舒服便回了房间。实在忍不住想要解馋的我,跑到她房间询问是否能将剩下的那块也吃掉,却并没能得到回复。摇了摇身子依然没有醒来,而且没了呼吸。这时我才发现了异样。心想着必须赶快把情况告知大人,不这么做的话奶奶就没救了,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已经为时已晚,可那份令人背脊发凉的责任感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拜其所赐,自那以后我只要一看见西瓜就会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几乎快要哭出来。连气味也不愿闻。所以每当有人带西瓜来研究室,我都会第一时间选择逃走。毕竟,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看到放在盘子里的西瓜竟然会哭出来,这种事怎么都说不过去。我自己也觉得很没出息,但就是控制不住。话虽如此,那最后一块西瓜究竟是谁吃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冲完凉,换上干净衣服打好卡。在空无一人的研究室里确认起昨天的数据。这是各路专家经过严密探讨后得出的结果。像我这种无名小卒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花样来,只不过是在大家来之前打发时间罢了。无论哪个数值都处于正常范围,离成功仅一步之遥。失败的可能性几近于零。然而,一想到说不定会失败我就觉得坐立不安。恐怕没人会比我更在意实验的结果。

  尽管希望尽早打开实验室门看看她的脸,但直到十点为止的免疫测试前都禁止入内。就在我翻着书完全冷静不下来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早上好」,进门后恭敬打着招呼,身披灰色短外套的男人,是东京都内某动物园的饲养员。

  这所研究所从以前开始就在实验动物的饲育方面受到他的很多关照,现在也是如此,会在上班前特地过来看看情况。由于经常留宿比其他人更早出勤的缘故,至今为止我已经接待过他好几次了。在不善言辞的他开口说话前我便已经理解了他的意图,转身去拿饲养室的钥匙。

  饲养室位于建筑物的西侧尽头,里面设有一架巨大的铁笼。在那之中蹲坐着一头中型黑猿。一走进饲养室,她便缓缓站起身来,茶色的瞳孔转向我们这边。(注:猿是灵长目人猿总科动物的通称。下文所提到的倭黑猩猩也是猿的一种。所以,克隆出来的猿其实就是倭黑猩猩,不过唐边叶介老师在原文里就是分成猿和倭黑猩猩两种说法来写的。为了避免阅读混乱先在这里说明一下。)

  「很健康呢。」

  他用带有地方特色的口音轻轻说道。

  猿三步作两步靠了过来,透过铁笼间隙伸出了布满长毛的手臂。饲养员抚摸着她的手背。

  「皋月也很喜欢被这样做。」饲养员重复着我已经听过无数遍的台词。

  他口中的皋月,对眼前这只猿来说是母亲般的存在,是一头雌性倭黑猩猩(bonobo)。还是说拿双胞胎来形容更加合适呢?然而准确来讲,两种都不算。

  这只猿,是用皋月的体细胞培育而成的克隆倭黑猩猩。因为是皋月的克隆,所以名字叫梅。虽然简单,但却是很有用的命名方法。同时也是我们值得纪念的研究成果。(注:宫崎骏经典动画《龙猫》里的主角姐妹,姐姐草壁皋月,妹妹草壁梅。)

  她可不单单只是单纯的克隆体这么简单。作为克隆母体的皋月也是家喻户晓的天才倭黑猩猩,能够使用写有文字的卡片传达想法,也可以通过玩具钢琴弹奏几首简单的曲子。而这些梅也同样都能做到。当然,研究所的各位并没有特地去教导。这里本来也不是为了这种事而建立的。将天才倭黑猩猩,皋月脑子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移植进克隆大脑里,这种记忆移植技术才是我们的研究成果。

  由于是原封不动地移植,所以不仅仅外貌一样,习惯、癖好,甚至连兴趣和行动模式这些也几乎全部复制了过去。所以,梅自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就和代替皋月父母将其从小照顾到大的饲养员亲近了起来。从实验室里醒过来的梅,看到周围守在她身边白衣人们,害怕地跑到饲养员身边大叫,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一般。那真是无比美妙的场面。

  那之后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尽管已经确认了实验成功,但还是把梅继续留在了这里。饲养员对她的境遇很是同情,因此才会经常像现在这样,违反契约前来与其会面。今天也是特地带了水果过来,亲手喂给梅吃。梅用门牙啃着通红的苹果。最近农民变少了,苹果也随之涨价,成了昂贵的奢侈品。

  倭黑猩猩和饲养员的谈话结束了,我无所事事地呆站在原地等着其他研究人员的到来。无意间,摆放在饲育室角落的花引起了我的注意。究竟是谁把囚禁黑猿的房间装饰得如此风雅,饲养员吗?「不是我,是富田老师弄的。」,对于我的询问,饲养员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真的。老师他,每周都会买新的花过来。说是为了这孩子准备的。」

  「哈…」我暧昧地应了一声,想着原来猩猩也会赏花啊。

  「其他动物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对这孩子而言是有意义的。花的颜色和香味,能让她心情放松。如果给她花,她就会露出满足的表情。不过,不可思议的是,皋月并不会赏花。」

  「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距离实验也已经过了一年,倒不如说在环境的影响下,会出现和母体不同的习性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人类,在特别的处境里,性格也会改变。环境改变了,感受也会随之产生变化。」

  「按理来说确实是这样。」

  是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他轻轻摇了摇头。

  目送饲养员离开后,我回到了研究室,棚井已经起来了。和往常一样,他手持马克杯,撅起上嘴唇小口嘬着冲好的咖啡。头发像是经过严密测量一样,笔直地分成了三七分,不知是不是喷了太多整发液,明明应该是很干净的,看上去却有点油腻。

  「你要来一杯么?」与我目光交汇后,他出声说道。他每天都会问一遍这个,因此我也和往常一样回绝了。

  「今天就破例喝一次怎么样?你看起来很困,稍微喝一点让自己清醒些比较好喔。」

  「拒绝一切咖啡因。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为什么你还是要每天不厌其烦地劝我喝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说不定今天就突然改变想法了呢?不是有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你也是个大男人,我每天都期待着你的改变哟。」

  棚井笑着,慢慢抿了口咖啡,继续说道。

  「要真是那样的话,希望你至少隔个三天再来问我。」

  「嘛,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比起这个,现在心情如何呢小土师。终于要和阔别已久的恋人重逢了。如此戏剧性的再会,就算放眼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史无前例的吧?这种时候,人类会产生怎样的心情呢,快说给我听听。喂喂,干嘛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想被我问这种问题吗?真是的,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们可是在这里共度了不少日夜的好伙伴吧。这一个月里,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比花在老婆孩子身上的还要长。这么个小问题,你就老实告诉我呗。」

  「照这么说,你回家去不就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棚井夸张地抱怨了起来。

  「别这么无情嘛!你又不是南云。拜托说一些更有人情味的话吧。那孩子也真是的,一靠近她,她就会说好臭啊,好脏啊之类的话对吧?完全没有丝毫对前辈的尊敬之意。不过这话也只能和你说了。说起来南云和你同岁吧?这是不是你们这一代人的共性。不不,不用假惺惺地来夸我。毕竟违背良心的事谁都不想做。我只要能在这无拘无束地重复着不断做实验的生活就够了。说到底,这才是最幸福的事!如果能在这工作到死就再好不过了。我的家人也是,能得到够他们花上一辈子的保险金肯定也会很开心的。明明如此一来便能皆大欢喜,可这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达成的目标呢。」

  这么说着,棚井耸了耸肩笑了。笑了一会儿后,他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这些东西反正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应该打算好了等她康复之后,把她接回家一起生活吧?就是为了这个才努力工作的呢。这点和我们不一样。从此你便有了应当回去的地方,世界也因此将变成蔷薇色。真是的,说得我都羡慕起来了。哎呀,说了这么随意的话,估计又要惹你不开心了。不过我可没有恶意哟。毕竟,这是多么美好而又浪漫的事。对了,今天我可以拍摄下这一瞬间吗?我知道这里有用来记录的照相机。可这还远远不够。应该用更令人感动的方法,记录下那值得纪念的一刻。怎么样,这可会成为你一生的珍宝哦?是吗,不愿意啊,那就没办法了。」

  说罢,他又一个人笑了起来。

  随后他进入了自言自语的状态。其间,我又回到了核对数据的工作中,「呀!」忽然间传来一声怪叫,我看向他那边,摆放在桌上的终端机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新闻。似乎是反战团体代表还是什么人宣布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棚井看了之后显得非常激动。

  「新闻说已经举行和平会议了!这下可糟了。战争结束了!」

  「这种新闻不是很常见的吗?明明战争还没结束,却总是有新闻说战争结束了。」

  「不不,总感觉这次不太一样。这下可麻烦了呐。战争一结束,我们肯定会面临失业。最坏的情况下这里的绝密研究内容也将公之于众,这样一来我们或许会受到伦理道德方面的谴责。」

  「哈啊…」

  「才不是什么哈吧!最近不是有德国那边的博士被杀了吗?现在可不是那么从容不迫的时候。可以断言,如果战争结束了,这个国家99.9%的研究克隆的学者都会被杀的。」

  「陈述自己的意见时用上99.9%这种数字会让别人觉得很不靠谱。」

  我不禁叹了口气。

  「抱歉,今天我没有心情陪你聊这些。」

  「脑子里只有恋人的事吗!真是的,年轻就是好啊!啊啊,难办了,这可难办了。……啊,喂,快看这个。说是竹荚鱼闹鱼荒了!到了秋天,如果不能尽情地吃竹荚鱼的话,我该如何是好……」

  棚井还在不停地说着。直到在休息室留宿的其他研究员陆续到来,他才总算肯放过我,与他们重复起了同样的台词。

  棚井并不是什么坏人,平日里工作认真也不说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容易陶醉在自我的世界里。明明什么还没做我却有点累了,背过脸打起了哈欠,是因为紧张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缓解吗?迷迷糊糊之间,我趴着桌子小睡了过去。

  很快,随着距离正式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研究室里渐渐热闹了起来。被喧闹声吵醒的我,这才发现富田老师已经坐在了座位上。总觉得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早晨,我必须对身为实验负责人的他说点什么。然而就在我酝酿着该说什么好时,晨扫开始了。在这座研究所内,按照富田老师的管理方针,每个职员的一天都得从打扫自己周围的环境开始。对于这种连小学都不会有的规定,大家一致认为交给专门的清洁工去做就好,可老师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将晨扫视为工作认真对待,即使反对呼声再高也不曾有过丝毫让步。也不知是不是他从小在寺院长大的关系。

  打扫结束,会议开始了。内容主要是对今天的计划进行说明,以及最后一次确认具体工作流程。能感觉到大家都很紧张。这也是当然的。今天我们将要见证的实验结果,恐怕在这个世界上还属首例。

  我们就像是注视着白雪公主的小矮人一般。

  此刻不管是手上还有其他任务的,亦或是没事闲着的,所有与这项研究有关联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围在正睡得酣甜的她的床边。大家都为了见证到成功的瞬间,即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富田老师轻咳几声,用衣角擦了擦嘴,小声对在站他身边的南云嘟囔着什么。对此南云轻轻点了点头,拿起圆珠笔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板上飞速记录着。从隔着床的我这边望去,只能看到涂装四处磨损,露出里面白色部分的板背。尽管大家一再抱怨不想再看手写的文件了,她还是我行我素,没有想改变的样子。

  四面无窗的实验室内,包裹在白大衣下的研究员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有堆积在床边的测量仪表的哔哔声,以及有人偶尔活动身体时发出的衣服摩擦声刺激着听觉。地下室的墙将一切多余杂音吸收,强调着寂静。

  空气中充满了紧张,这其中最为神经紧绷的,无疑是我。喉咙干燥,冷汗冒个不停。想要大声说点什么,但这样做了的话一定会被撵出去吧。

  她静静沉睡着,身上缠满了各种仪器的软线,一旁显示器上的数字代表着她目前的状态。我站在床边,来回看着屏幕与她的睡脸。显示出各项数据都处于正常,脑电波也无异样。然而最重要的那一串数字仍未出现,它直接关系着实验的成功与否。

  已经中断了药剂注射,就算她早醒了也不奇怪,不过她还是继续沉睡着。荧光灯照射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洒下阴影。刚接触到外部空气不久的肌肤,仿佛才出生时一样光滑,没有一点小疙瘩和雀斑,宛如人偶一般。

  我的恋人木原慧,年初时被告知余日不多,不久后便离开了人世。时值十二月,还没来得及迎接新年到来,躺在床上日渐消瘦的她,最后就这么如同枯枝般死去了。

  已故的她,正是向我们实验提供细胞和大脑数据的,原所有者。

  这些都是在慧刚入院时采集的。体细胞保存在烧杯里,大脑构成则通过我们开发的特别装置,经解析后化作了数据。于是在她死后,我们将她留下的体细胞培育成了疑似胚胎细胞的物质,随后促进其成长制成了克隆人。然后,把装置中的数据移植进浸泡在培养液里的肉体,以及什么都没体验过的全新的大脑内。同用皋月制作出梅一样,这样一来,具有和慧一模一样肉体,意识,人格,智力的人类就完成了。通过死者遗留下来的信息,使其得到完整的重生。这正是弗兰肯斯坦研究所,以及我们这个曾饱受奚落的小组的最终目的。

  将来,这项技术似乎会用在应对政府要人的突然死亡上。这次实验也是基于此而展开的尝试。假如木原慧现在能够醒来,实验的成功与否便可一目了然。木原慧是否能通过自己的意识注视这个世界,产生思考,和以前一样叫出我的名字,也就是说当她的复活真正能得到确认时,我们的实验就可以基本宣告成功了。

  在她死后,我为了让她复活不分昼夜地在这栋混凝土制成的建筑物里一直看着显示器所显示的数字,拼了命工作着。自送走她的那天起,连丧服都没换就来上班了,身上还萦绕着沉香的香气。虽然同事们什么都没说,不过一定很看不起我吧。就连我都想嘲笑自己的可怜。不过,想笑就笑吧。只要实验成功,能让她回到我的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眼皮渐渐沉重。大概是由于一直盯着同一张脸用眼过度的缘故。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继续望着她的睡颜。

  她的新肉体,比起她死的那会儿要年轻不少。和我初次遇到她时一样,甚至还能追溯到更久之前。光从外表来看,大概二十岁不到。据说是考虑到健康上的风险特意这么做的。至于慧醒来后对于自己变年轻一事能否顺利接受,这也是实验的课题之一。

  当然,课题并不只有这一个。尽管已经在智力较高的倭黑猩猩那取得了成功,但放在与之相比更加复杂的人类身上未必能获得同样的结果。希望顺利无事。一面这样祈祷着,一面注视着慧,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变化。

  就在刚才,她是不是轻轻动了一下?还是因为我太累所以眼花了?不,不对。确实是她的脸部出现了变化。

  看着看着,她的额头上浮现出了细纹,同时还伴随着呜呜呜的呻吟声。我回头看向富田老师。老师冷静地用食指推了推银边眼镜的镜框,对我点了点头。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我重新回头看向慧,她似乎想要起身,黑发轻轻掠过脸颊。围观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了啊的一声。因为身体大幅度的扭转,测量脑波的软线挂在了床的边缘。我慌慌张张站了起来,捏住软线防止它们脱落。

  与此同时,我再度看向她的脸。只见她微微睁着双眼,这次发出惊叫声的换成了我。

  隐藏在睫毛下的乌黑瞳孔,由于接触到屋内光线发生了收缩,迅速把握起了当前的状况。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警惕地打量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白衣人们。随即,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之色。不久视线落到了我的脸上,就这么停住了。

  「……悠司。」

  她叫了我的名字。没有听错。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她确实清楚叫出了我的名字!一直沉睡在培养液里的肉体,醒来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名字。这代表一年多前从慧大脑里采集的记忆,经由我们开发的装置,切实在这具躯体中复苏了。能感到此刻自己的面容僵硬,心脏砰砰直跳。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富田老师,果然他也是一脸紧张的样子。

  「……这是?」

  环视着贴在自己手上脸上的软线,她——慧惊讶地问道。

  「不可以取下来喔。这些是连在机器上的。」

  「啊,对不起。……可是,感觉这里不像是医院……难道是地下室?」

  带着努力讨好对方的生硬笑容,她又问了一遍。

  「没错。这里是我工作的研究所。不记得了吗?」

  「啊啊说起来似乎是这样。虽然有印象,但好像又有点记不清了,好奇怪的感觉。啊哈哈,我到底是怎么了?大概是睡迷糊了吧。」

  「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先把你所记得的,按顺序说说看吧。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研究所吗?」

  「唔……貌似是让我来协助实验的。采集身体组织,用特殊装置察看我的大脑……啊咧,我这是睡着了吗?对不起,估计是生了病的缘故。可能是药的副作用。医生给的新药,吃了之后好像有点犯困……啊啊,所以大家才会围在这里,等我醒来吧!不好意思。那个,已经没事了,你们可以继续……」

  我制止了慌慌张张想要低下头的她。

  「不,不用了。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诶,是那样吗?也就是说,实验在我睡着的时候完成了。对,对不起。」

  「好啦,别再低头了。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总觉得很抱歉……看大家一直盯着我,就想着是不是惹你们不开心了……」

  「没有的事。大家只是很担心你的情况。」

  「哈……是这样呀。」她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那个,既然这样的话,我也差不多该回医院了……」随后小声说道。

  我摇了摇头。

  「没那个必要。你已经不用再去医院了。」

  「呃……这是……?」

  慧眨了眨眼,仿佛一时间陷入了混乱。

  「因为,你已经康复了。」

  「诶?」

  「怎么说好呢,或许在你看来自己才刚来研究所不久,但实际上,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实验已经全部结束了。大家之所以现在聚集在这,正是为了确认其结果。看样子应该是成功了呢。因为你并没有意识到实验结束的事实,认为自己仍身处当日。」

  「咦,啊,是的……但是……」

  「你是木原慧吧?」

  「当然,可这……」

  「那就没问题了。没错,你就是木原慧,获得了一具崭新的健康身体。现在的你只需理解这点便已足够。至于剩下的,等冷静下来之后慢慢想就好。」

  我的话说完了,可慧依然瞪大着双眼,整个人一动不动。

  「实验结束了……那么,现在在这里的我其实是克隆人吗?」

  「就肉体而言的确是那样,然而精神上还是原来的你。」

  「……啊啊……」

  慧仔细凝视着我的脸,短暂的沉默过后,泪珠大颗大颗滚落而出,她开始了抽泣。双手捂面,肩膀颤抖着。外套从她的身上滑落,轻轻滑过床沿落在地板上。

  宛如被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般,哭得撕心裂肺的。是因为刚醒,所以脑部内分泌紊乱吗?关于这方面,堀内他们应该已经做了充分的护理。难道说,只是单纯地受到了惊吓吗?

  「慧?」

  我呼喊着她的名字,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停止哭泣。呜咽声充斥着整个实验室,白衣人们窃窃私语讨论了起来。

  面对这预想之外的反应,我完全失去了余裕。求助似的第三次回头望向富田老师,发现他正小声让南云记录着什么。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动摇,不愧是被称为天才的男人。神经构造想必异于常人吧。然而我不一样,对于致命失败的恐惧掠过脑海,当场冻在了原地。

  「啊啊……这种事……这种事……」

  慧还在继续啜泣着。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即使为了了解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望向屏幕,也只能从测量仪表上知道她现在非常激动。

  「先等她冷静下来吧。」富田老师凑过身来对我小声耳语道。

  这种事不用说我也知道,但眼下根本无法忍耐。

  环顾四周,发现棚井带着一脸好奇的有趣表情,注视着我和慧的重逢。南云拿着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其他的研究员有的在轻轻点头,有的则干咳了几声。仿佛观众注视着聚光灯下的舞台一般,所有人都盯着我们两个。简直就和观察实验动物反应的科学家没什么两样。事实上两者之间确实也没有太大差别。

  我牵起慧的手紧紧握住。她吓得肩膀一颤,然后,提心吊胆地抬起头看向我。看上去十分害怕。

  「悠司,对不起……」

  慧带着哭腔说道。

  「没关系,能稍微和我说几句吗?有几个地方我一直无法理解,所以感觉有点困惑。呐,你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厉害呢?应该没有什么值得你流泪的事吧?就算今后或许也会出现一些小问题,但你才刚醒呀。没什么好哭的。」

  对于我的提问,慧吸了吸鼻子答复到。

  「因为,之前的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能像现在这样待在这里,都是由于克隆的缘故吧?」

  「这个…该怎么说好呢……」

  「不对吗?」

  「……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

  听了我的回答,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又开始想哭了。

  「别哭了。虽然你的另一副肉体确实已经不在了,但你自身的精神与记忆,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在我们告诉你之前,你自己不也没察觉出变化吗?所以没什么好悲伤的。」

  慧像是为了否定什么摇了摇头。

  「对不起,明明是如此出色的实验,我却像个笨蛋似的一直哭个不停……可是,眼泪怎么都无法止住。很奇怪吧?死掉的是我,在这里哭着的也是我。啊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不起,请让我再哭一会……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

  这样说着,她又伸手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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