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没有工作。

  百无聊赖只好不停地看电视,通过新闻报道得知了近来失业者与犯罪剧增的现状。

  特别是由于缩减军备而被迫退伍的原军人,其回归社会引起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昨晚,电视上也播放了相关纪实节目,记录了一位名叫渡边的二十五岁青年一边与志愿团体的职员们协商,一边找工作的情形,是一档十分有趣的节目,渡边的经历中也有和我相似的部分,所以我一直看到了最后。

  尽管渡边君面试屡屡碰壁,但在节目中,他自始至终都在嘿嘿地傻笑,因此虽然我现在和他处于相同立场,但是看着他却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危机感。我觉得导演应该是想拍渡边君被面试官打击后失望的画面,然而渡边君对此只字不提,只是很开心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炫耀枪械装备。然后,他一脸兴奋地说自己是因为喜欢枪械才参军的,但是军队却把他安排在远离前线的后方,每天无所事事,只好和其他国家的士兵一起踢足球。连这种话都在电视上播出了,由此可见,被剪掉的那些部分一定更不得了。他如果是带着这种态度去面试的,也难怪会失败,我看着电视画面不禁脱口而出。

  他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也只能干着急,不断恳求节目组的人「请帮我们好好劝劝他」。可以理解节目组是为了谴责政府的无理做法才去采访原军人的,但最重要的渡边君却是这幅德行,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和振奋人心的解说都白费了。真的十分有趣。

  节目中,渡边君不断重复「一切都是战争的错」,这句话不知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让他说的,还是从其他地方听来的,他本人看起来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含义,演技相当拙劣,不仅如此,说完后还一脸得意地看着镜头,那样子就好像在说「怎么样?这台词很帅气吧?」。这点也十分有趣。

  我就这样愉快地看着电视。无论如何,战争的结束给整个世界带来了和平,可是人们真的得到幸福了吗?看样子并非如此。不管怎么说,人们的不幸和幸福都不是绝对的。然后,说到我们家,照目前的状况来看,也与和平扯不上关系。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量体温发现到了38.5度。这几天一直觉得身子很重,隐约意识到可能是感冒了,但一想到反正自己又不去工作,也没必要太在意自己的健康,所以一直拖着,看样子这么懈怠还是不行。明明处于失业状态还不好好照顾自己,事到如今连我都想痛骂自己一顿了。

  我现在这样根本没资格去笑话渡边君。看到渡边君双亲一脸不安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还尚未知晓我已经失业。我是个没有目标的大学生,一想到得知这样的我成为国立研究所职员时父母喜出望外的样子,我就不敢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况且,不仅失业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新工作。没找到新工作就意味着没人认同我在金钱方面的价值,对这个社会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人。儿子沦落到这种地步,做父母的也一定很心痛吧。一想到这点我也难过起来。如果节目组采访,并通过公共电波播放出去的不是渡边君而是我,一定会有人和昨晚的我一样,横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嘲笑我是个没用的家伙。我能具体想象出那个情景。

  正如棚井所言,即使无法胜任我也应该好好珍惜政府给的工作机会。是我判断失误了。

  后悔莫及。想要积极地思考明天该如何,却因为头痛而变得意识模糊。我想喝点水,补充一些维生素C,一走出卧室就看到慧面无表情地在打扫。从扫墓回来开始,她就一直闷闷不乐的。而且,有些变瘦了。这阵子,每次找她一起吃饭,她都以「我之后再吃」拒绝了,说起来,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吃的饭?可能没有好好摄取营养。脸色看起来也很差。

  「早饭吃了吗?」

  虽然听我这么一问她点了点头,但究竟有没有吃过我并不知道。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在说谎。餐桌和厨房也没有留下做过早饭的痕迹。真麻烦。我正打算再问一次,却突然咳嗽起来。

  「你还好吧?」

  慧停下手中的吸尘器问道。

  「我没事。」

  「但你都开始咳嗽了。」

  「嗯,那种事别在意。倒是你,看起来越来越憔悴了。啊啊,仔细一看黑眼圈都出来了。没有好好睡觉吗?」

  「不,没什么。我有休息。」

  「别说谎了。」

  「话虽如此,但即使我照实说了,也什么都解决不了不是吗。」

  慧这么说着,拔掉吸尘器的插头,按下开关。随着咻咻的声响,电线慢慢缩回吸尘器里。

  「解决不了什么的才没有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突破口。」

  「我没事的。悠司你才是,如果觉得不舒服,还是再去躺一会儿比较好。」

  慧拿着吸尘器,快步离开了起居室。与此同时,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将维生素C的药片咽了下去。

  再度回到起居室,这次慧又开始拿着抹布到处打扫。

  「你每天都这么打扫,太勤快了吧。」

  「没关系。我这样比较安心。」

  慧一边擦着碗柜一边回答我。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去参观墓地。自那以来你就一直很奇怪。」

  「不,没那回事。多亏悠司带我去了,我才理解了事实的真相。」

  「事实的真相是指?」

  「我不是木原慧这件事。」

  「你又在说这种胡话了。」

  「但是你看,她的遗骨就那样静静地放在那里不是吗?还是说,我那时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尸骨?」

  「没错。虽然可能难以理解,但现实就是如此。」

  听到我这么说,慧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我。

  「事实也好,现实也罢,无论如何我都没什么实感。说到底,这实验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

  「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每天起来我都会照照镜子。然后会觉得脸上的痣的位置和以前不一样了。再看看自己的手。这次又发现指纹的纹路不同了。想掏掏耳朵,又发现耳垂的形状有些不一样。想着干脆就把自己当成是别人算了,但是脸型、体型之类的又和以前一模一样,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懂你的心情,但这并不代表实验失败了。即使DNA一模一样,产生这样微小的差异也是合情合理的。若不是这样,那同卵双胞胎的DNA鉴定就毫无意义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听到这,她整张脸扭曲了起来,

  「啊啊真是的!我完全不想听你说这种话!吃了过期面包想吐的人,难道在听了『食物中毒的原因是病菌侵入体内』这种话之后,就会好过了吗?克隆技术不能将DNA没有携带的信息复制出来,这种事我又不是不知道!无法预测当事人会因为这些微小的差异而感到痛苦,这就是失败!」

  「我们当然预想过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观察面对这种状况时,当事人会有什么反应也是实验的目的之一。」

  「既然如此,你就向上面报告说我觉得糟透了!」

  慧这样说着,一把把抹布甩进水桶里。

  「虽然一开始没有特别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越来越糟了。……该怎么说明才好呢?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部分都是奇怪的假货,连脑子里的记忆和意识也是通过机器复制过来的,自己的尸骨还放在坟墓里。如果说这不是噩梦的话,那又是什么呢?就像误闯进刘易斯·卡罗尔的世界里一样。你说的话也好,其他的人说的话也好,在我听来就像是疯帽子和红心女王说的话。我果然完全无法理解。木原慧已经死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承认呢?你说我奇怪,可我觉得奇怪的人是你才对。」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慧低下头,看着放在胸前的双手。当然,就算我现在提出相反的意见,也只会让她更生气而已。

  「照这么说,你觉得自己还是不被克隆出来比较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对此慧叹了叹气。

  「如果能做得更完美一些,我应该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吧。即使是遇到了和现在一样的情况,如果痣的位置和指纹的纹路和以前一样,我可能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受了。」

  「整形手术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用手术刀切割急速成长的肉体有一定的风险,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到这种地步,果然当初还是进行手术比较好吧。或者说,现在给你做整形手术怎么样?」

  「已经太迟了。」

  这么说着,慧拎起水桶站了起来。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我叹了口气,气息中夹杂着阵阵热浪。从柜子里拿出综合感冒药,到厨房吃完药回到起居室,看到慧双手撑着桌子低着头。表情扭曲着,就像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样。

  「我所感受的这一切,你根本无法体会。这一定是只有体验者自己才能理解的感觉。虽然世界上有很多克隆人,但是像我这样,不仅仅是DNA,连头脑里的东西也一并强塞进来,被这样对待的人就只有我一个,谁都无法理解我的痛苦。说到底,我只是孤身一人。拼命想要让你们理解我的感受,但是无论我说多少,都只是在白费力气而已。」

  慧一下子把话都说了出来。

  「不要再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出生到现在还不到一年不是吗?别说是小孩子了,根本就是个婴儿啊。」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渗出,,滴落在桌面飞溅开去。

  「肉体也许是这样没错,但你的知识和经验与普通的二十六岁女性没什么区别。对了,川越医生给的药还没吃完吧?稍微吃一点怎么样?这样你就能冷静下来了。」

  「不需要。就算冷静下来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说不定过阵子就慢慢习惯了。现在也只能努力让自己早点习惯了。」

  她努力牵动嘴角挤出微笑,脸上还挂着眼泪。看来眼下我什么也帮不上。

  「啊啊真是的,我果然不该带你去看那种玩意!」

  我不由地大声懊悔道,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我闭了会眼。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看慧的脸。她也看着我。晨曦透过窗子洒在她的侧脸上,在她新生的雪白肌肤上形成一片阴影。我刚想说点什么,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制止了想要凑过来的慧,低下头,不想把混有病菌的气息传给慧。

  「对不起。我尽说一些你不想听的话。」

  我的上方传来慧的声音。

  「没关系。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事实。」

  「我又何尝不想呢,如果能做到的话,那该多好。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又和你在一起生活……」

  说着说着,慧又一脸委屈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想要安慰她,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咳了半天怎么都停不下来,慧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啊啊,你的身体好烫。烧到多少度了?还没量过吧。……我马上去拿体温计,等下再给你做冰枕。你先躺一会儿……」

  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正准备起身离开,我伸手拉住了她。

  「我没事的。让我不要管你……这种话,求你别再说了。」

  她一脸困扰地看着我。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消除你的不安吧?要消除不安,有很多方法。我会想办法。我会负责的。」

  「悠司……」

  「没错。首先必须好好恢复体力。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这样就不会想一些消极的事了。如果不想吃家里的这些东西,我出去给你买别的。对了,吃蛋糕吧!看到圆圆的蛋糕放在桌子上,心情也会好起来的。我去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蛋糕。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那个,悠司。我……」

  像是为了甩开慧的声音,我踉跄着走出公寓。

  刚迈出步子,感冒病菌便开始强调起自身的存在。头晕得厉害,还很想吐。是吃的感冒药没有效果吗?意识模糊,四周的景色仿佛浮游生物般移动着。天空呈现着一片紫色。为什么会是这种颜色呢?我的眼睛、精神都变得奇怪起来了。原本应该是更明朗的颜色才对吧。

  要买的东西已经决定好。在慧生病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我俩闲逛着晃进了一家蛋糕店,在那里买了个草莓蛋糕。没想到蛋糕相当美味,于是我们约好了明年再来吃。等到慧住院后,这个约定变成了「病治好之后再一次去吃吧」。慧应该还记得这个提过无数次却最终没有完成的约定。我现在就是要去买那个白白的圆圆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痛苦,都能在吃一些美味的食物,做一些快乐的事,然后美美得睡上一觉之后全部忘掉。我要让尽是想一些痛苦的事的慧高兴起来。还要讲一些有趣的笑话给她听。关于「自我」的疑问也好,形而上的痛苦也好,归根结底,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冲散。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商店街。那家蛋糕店确实存在于这条街的某处。但是,想不起具体位置在哪了。虽然蛋糕的味道和形状都记得很清楚,但是那家店是偶然进去的,所以没什么印象。

  我们到底是怎么经过那家店,然后进去的呢?按顺序从头开始想吧。首先,那天晚上我要工作。因为是平安夜,慧特地到车站接我,两个人一起买了晚上吃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发现了那家店。对了,那家店虽然小小的,但是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店主是一对相处融洽的夫妻,留胡子的店主有些冷漠,她的妻子很开朗友善。我记得,当时我们还说,希望将来也想成为像店主夫妇一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将店内最后一枚两人份蛋糕买回家,发现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两人不由得惊讶的对视。

  我回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把目标锁定在商店街这一带,来来回回找了半天,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到。明明不是那么难找的店,但就是毫无踪迹。拼命地走来走去,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最后累得出了一身汗,还是没找到。

  要是换做慧,一定会不安地怀疑是不是因为记忆移植失败所以才找不到吧。我虽然不会这么想,但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把梦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一年前,照顾住院的慧的时候,做过好几次慧痊愈之后,两个人一起庆祝的梦。在梦里,我买了蛋糕。我现在所仰赖的该不会是那些梦里的记忆吧。

  还是说,感冒病毒已经侵入了我的大脑,让我产生了混乱。再或者,可能是不经意间视线扫到了,但自己没有发觉。

  云朵在空中蔓延,宛如被轻轻撕开的棉花。寒风刺骨,光是拂过肌肤便使我浑身发冷。身体失去重心。情况很糟糕。我一个踉跄靠到电线杆上,看到那上面贴着招募传销员的可疑传单,想起自己现在也没有工作。我是无业游民。明明是无业游民却不去找工作而是在这里找蛋糕店。不,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有什么不好。

  渐渐地,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看店的阿姨们站着聊天,年满退休的老人穿着宽袖棉袍昂首阔步。花店前,女店员弯着腰扫地。她从刚才开始就时不时抬头,一脸怀疑地看看在这一带不停徘徊着的我。一不小心视线相对,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对她露出讨好的笑。接着顺便向她搭话:“我在找一家蛋糕店,应该就在这附近。”听我这么一说,店员停下了扫地的动作。

  「请问,您知道吗?我记得确实是在这附近,但怎么都找不到。」

  我用因感冒变得沙哑的声音询问道。店员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穿着打扮,直言不讳地说道「你穿的可真不像样啊」,

  随后她补上一句「你是指西村的店吗?」

  「西村?」

  「你应该是在找那家叫『Moustache』的店吧。那家店的老板就是西村。」

  「啊啊,好像确实是那个店名。moustache就是胡子的意思吧。说起来,老板确实是留着胡子。原来那个老板叫西村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是的。留胡子的西村。原来在那边开店的。不过现在已经关门了。」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斜对面的建筑物。西点店应有的华丽装饰和招牌都已经拆掉了,陈列橱窗也被锈迹斑斑的卷帘门遮住。那家店完全变了样,我盯着看了很久,终于稍微看出一点曾经的西点店的样子,难怪我从店门前走过这么多次还是没认出来。我叹了口气,不是我的记忆错乱真是太好了。

  店员告诉我,这家店是大概半年前关掉的。确实,贴在卷帘门上,写有「店面出租」的广告已经积满了灰尘,贴在纸张四周的玻璃纸胶带也已泛黄。

  蛋糕店关门了,充满回忆的蛋糕也买不成了。明明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之后丢下慧出来,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现在只能买点其他吃的回去了,但是一下子又想不出什么能让慧觉得高兴的东西。除了这家店的蛋糕。

  我依依不舍地用手指摩挲着劣化的玻璃纸,「那个…」,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副模样看起来过于凄惨,店员开口向我搭话。

  「西村他曾经说过想去隔壁城市的商业街租一间新的店铺。」

  真是条可贵的情报。「真的吗?」我这样反问道,店员向我保证,说她虽然没去过,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消息的真实性毋庸置疑。突然恢复精神的我,为了答谢她,在她的店里买了花。

  我说想买花送给留在家里的恋人,希望店员能帮我挑一下。可是对我来说,送花束未免有些太装腔作势,所以想要送盆栽。店员听完之后,拿了开着红蔷薇的花盆过来。

  「啊,这莫非是插枝繁殖种出来的?」

  「诶?啊啊,是的。这附近有一户农家在著名的评定会上得过奖,我从他们那里用特别便宜的价格买了一些插条。」

  「得奖了吗?那可真厉害啊。不管在哪个领域,能从中脱颖而出都是很了不起的。我也做过类似的工作,但是从来没受过表彰。不过话说回来,这盆蔷薇的品相真不错呢。」

  「你从事过园艺相关的工作吗?」

  「不,是生物学方面的。不过已经辞职了。现在出于某些原因,正化身为爱的战士执行任务。您知道吗?插枝繁殖也是克隆技术的一种。」

  「哈啊。」店员有些困惑。

  「嘛,没什么。总之,我就买这盆了。谢谢。」

  付完钱,打的前往店员告诉我的那条商店街。穿过车站前的公交环形交叉路,经过嘈杂的柏青哥店,踏进了拱廊(商业)街。街上一片死寂,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紧紧关着的卷帘门和野猫的身影格外醒目。再这样下去,这条商业街一定会倒闭。或许已停业了。既然如此,那家蛋糕店为什么要搬到这来呢?

  被子铺门前竖了一块告示牌,上面贴着商业街的地图。虽然只是随手画的一张草图,但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上面有「Moustache西点店」这样几个小字。虽然『シ』怎么看都像『ツ』(注:“Moustache”的原文是“ムスタッシュ”,“シ”(shi)“ツ”(tsu)两个假名写法比较相似。),然而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店名这么相似的另一家店吧。

  Moustache西点店在拱廊深处,接近尽头的地方。我依照地图的指示,在商店街半透明的塑料屋顶下快步前进。不一会儿便发现了一栋吻合条件的建筑物,我站在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这是一家奇怪的店。一般来说,像这样的西点店,为了让来往的行人能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进入店里,外侧墙壁的一部分,或者整面外墙都是玻璃,人们能从外面看到店里的情况。而这家店却不是如此,只有一面冷冰冰的混凝土墙以及一扇做工粗糙的铝门。虽然墙上还有一扇窗户,不过这只是一扇为了采光而设置在高处的小窗,并不允许视线穿过。

  如果不是门上贴着写有「Moustache西点店」的门牌,就算被误认为是麻将庄之类的地方也毫不奇怪。即使像这样站在门口抬头看,也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正在营业。

  放弃之前符合大众审美的店铺,选择搬到这里开了一家颇具前卫艺术的店,是转变营业方针了吗?要是蛋糕的口味也变了,那就失去特地赶来这里的意义了。尽管有些不安,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于是我慢慢打开店门。

  就像趁家里没人溜进来的小偷一样,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随后传来了店主的招呼声。

  「欢迎光临。」

  狭小的店铺内并没有什么装饰物,作为西点店,内部装潢着实有些朴素,光线略微昏暗。店主在陈列柜另一边的厨房里做糕点。打蛋器在大碗里飞快搅动着,金属相碰的声音在混凝土墙之间回响着。店里凉飕飕的,身体也感到一阵凉意。我不禁咳嗽起来。

  「感冒了吗?」

  店主瞥了我一眼问道。他的声音和店里的昏暗气氛不同,十分明朗爽快。

  「还是当心一点的好。要是变成不得不去医院的情况那可就糟了。最近像样的医院越来越少了。」

  「哈…」

  店主的胡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浓密,人却瘦了许多。不过短短两年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岁月不饶人吧。总之,我打算快点买好蛋糕立马回家。鼓足干劲看着陈列柜,和这家店的外观不同,里面摆放着形状普通,值得信赖的商品。那顶在栗子蛋糕上,用巧克力制成的装饰品,一定费了店主很多心思吧。然而,我没找到以前买过的那种蛋糕。尽管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草莓蛋糕,但就是没找到一整个的那种。

  「请问要买什么呢?」

  糕点制作告一段落,店主洗了洗手朝我走过来。他比我高出一头,站在眼前俯视着我,能感到一股压迫感。

  「我想买整个蛋糕。正好够两个人吃的那种。以前来买过,觉得很好吃,但是现在怎么都找不到。那个是季节限定的商品吗?」

  「请问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圣诞节那天。」

  「啊啊原来如此。是在搬来这条街前来的啊。那种款式的眼下这时期确实不卖。不过,如果您不介意等上一会儿,我可以现在给您做一个。」

  店主说着,露出友善的微笑。

  「实在是太感谢了。」

  终于找到了想买的东西,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是生日蛋糕吗?」

  「不,是为了庆祝大病初愈。我的恋人出院了。」

  「那可真是恭喜了。要在蛋糕上写什么字吗?这是免费的特殊服务。」

  「嗯……不用了。没这个必要。」

  「好的。我现在就去做,请过会儿再来。」

  「要是不用太久的话,我就在这等着好了。」

  「那就请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吧。」

  按照店主说的,我坐到了入口旁的藤椅上。搭在膝盖上的蔷薇散发出阵阵芳香。真好闻啊。慧也一定会喜欢的吧。真想快点回家。蛋糕还要多久才能做好呢?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觉得更冷了。

  店主回到厨房后,立刻开始了制作。他从冰箱里拿出小型海绵蛋糕,涂上生奶油,装点上草莓。在小熊的躯体上,小心翼翼地描绘出可爱的图案。

  「位置这么偏僻。还真亏您能找到呢。」

  店主一边做着手里的工作,一边向我搭话道。

  「一开始去了之前的商店街,但是没找到,向人打听后找过来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能再次获得您的光顾,我真是太开心了。」

  店主高兴地笑了起来。

  「多亏了还有很多像您这样的客人,我才得以维持现在的生活。倒不如说,最近生意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好像有传言说我这家店虽然店面装潢很奇怪,但出售的糕点却意外很好吃。明明卖的东西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呢。是店内氛围的关系吗?这就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哈…」

  店主爽朗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回响着。我心里暗想,就不能闭上嘴快点做蛋糕吗?然而面对蓄着胡子的高大壮汉,实在是没勇气说出口。他只要用手里的蛋糕刀砍我一刀,我就会当场毙命吧。死在这么狭小昏暗的地方,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然而店主好像很想和我闲聊的样子,从这里的垃圾分类标准比原来那条商业街的更严格聊到自行车被小偷偷走,一直在积极制造话题。我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强迫着自己给出回应。「说起来,以前来的时候夫人也在。今天她没过来帮忙吗?」,「妻子她已经去世了」,我话音刚落,店主随即答复道,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啊,真是抱歉。」

  我慌忙低下头。

  「啊,请别在意。我自己也已经释怀了。比起这个,真是让您久等了。还差一点就能完成了,先喝点热的东西如何?」

  不知是何时为我准备的,陈列柜上放了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虽然不喜欢咖啡因,但眼下更想喝点东西暖暖身子。我道了声谢谢,开始啜饮起来。久违的咖啡因的效果立竿见影,因高烧产生的游离感更严重了。

  这样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还能不能带着蛋糕和盆栽回家和慧欢聚。

  「您刚才说要庆祝恋人大病初愈,那么她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吗?」

  浑浑噩噩中,店主向我发话了。

  「嗯,差不多吧。」

  「那就好。请好好地照顾她。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些奇怪。」

  店主说完,嘴边的胡子动了动。大概是在苦笑吧。

  「那个,夫人是因什么过世的呢?」

  店主看起来很希望话题继续下去,我虽然不太想过多深入,但还是这么问了。

  「呼呼」店主笑了一声,简直就像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一样。

  「是交通事故。警察打了个电话过来通知我,就这么简单。然后我的人生计划就这样一下子全毁了。存款的计划,生孩子的计划,老了之后要选择入住的养老院,像个傻瓜一样考虑了这么多,一下子都没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他把蛋糕放在咕噜咕噜转个不停的圆形桌子上,拿着刀,用熟练的手法涂着生奶油。

  「那可真是太惨了。」

  我看着快做好的蛋糕应答道。然后,店主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这边。

  「太惨了?哈哈,确实很惨!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人死了会觉得悲伤,这是连野猫都会做的事。作为人类,来讨论点更高尚的话题吧。」

  「哈…」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觉得她已经死了。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总是忘不掉。客人,你觉得她会不会现在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总觉得,死了和没有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说着这话的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嘛,因为人死并不是指物质性的消失。也许和消失还是有所不同的。」

  听了我的回答,他恍然大悟似的,啪地拍了一下手。

  「正是如此!我也是这么想的!死了那又如何?反正我们也马上就会死去。没什么值得惊慌失措的。如果因为有人死了就痛苦哭泣,不觉得太傻了吗?只要平静地过好每一天,这一切马上就会过去的。」

  店主拿着刀咚咚地敲着冰箱,笑着说,

  「真不好意思,说了奇怪的话。最近总是不知不觉中就和客人聊了很多。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是感觉很开心所以停不下来。不过请放心,虽然是这样的人,做出来的点心可是意外地美味喔。色味俱佳的蛋糕马上就能完成了。您的恋人也一定会开心的。可是你们打算怎么吃呢?您的恋人不是已经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吗?」

  说完,店主更大声地笑了起来,我感到一阵怒火涌上心头。真是个失礼的家伙。把人当成笨蛋耍也要有个限度。

  「只剩下一副骨架就吃不了东西,这只不是你的臆想罢了。」

  「是吗?会这么说的您才是脑袋出了问题吧?算了,怎样都无所谓。我只负责做蛋糕。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个蛋糕不是我关注的问题。喂猪也好,塞进尸体的嘴里也好,都和我没关系。」

  我想开口反驳,然而发不出声音。仿佛空气突然都被抽走了一般,没有任何东西通过喉咙,只能像金鱼一样让自己的嘴一张一合。好奇怪啊,这是怎么了?我有些不可思议地这样想着,突然,地面急速旋转起来,猛地逼近我的侧脸。感觉真奇妙,简直就像在体验游乐园里的游乐设施。因为悠闲地想着这种事,所以连躲避都忘了。右肩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下一个瞬间,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漆黑。

  然后我醒了过来。整个人维持着脸颊紧紧贴合地面的姿势。腰椎骨痛得要命,大概是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吧。

  猛打了个喷嚏,鼻涕顺着上嘴唇垂落。脑袋好痛,意识模糊。走出卧室,想喝点水补充一些维生素C,看到坐在桌边的慧弓着背好像在吃什么东西。

  地上到处都是脱下乱放的衣服和吃剩的点心包装。厨房里的餐厨垃圾尽数腐烂,起居室里充斥着恶臭。背向这边的慧向前弯着身子,宛如把脸埋进手里一般在吃着些什么。脖子也好背也好长满了肥嘟嘟的赘肉,就像猪一样。她的身边,到处堆放着杯面的空碗。我昨天看纪实节目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这些都是今天起来之后吃的吗?

  「不要吃太多比较好哦。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为了不让她感到不高兴,轻声叮嘱道。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她慢慢回过头来瞪着我,脸上摆明了不开心。嘴角还沾着饭粒。

  「在吃炸猪排盖浇饭吗?」

  「你管我在吃什么,不可以吗!」

  慧用足以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的声音吼道。

  「除了吃东西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感到高兴了,请不要管我。说起来,这间房的壁纸是怎么回事!」

  慧指着三天前刚换过的壁纸说道。

  「是你喜欢的颜色吧?」

  「话是如此,可把房间壁纸一股脑全换成粉色,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会高兴的。」

  「是很高兴,但这也太过了。早上一睁开眼,突然看到这样的颜色,不觉得自己变得不正常了吗。就算不是如此,也会担心什么时候会疯掉……」

  就算被这样抱怨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到厨房用矿泉水吞下维生素C和综合感冒药。回到起居室,慧还在吃。就算我回来了,她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地吃着。拉面和炒饭并排放着,交替着送到嘴里。光看一眼我就饱了。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是呢。」

  趁着消化的间隙,她抽空附和道。

  「你的父母让我们过年的时候回家看看。」

  「不回。」

  她端起碗喝了口汤。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才是,打算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不,过阵子我就会去工作的。过阵子。」

  听了我的话,慧一边吃着一边耸了耸肩。

  「总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养猪场的饲养员一样。」

  我小声嘟囔道,不料声音传到了她的耳中。

  「你刚才说什么了?」

  「不需要摆出一副这么可怕的表情生气吧。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算了,你也是成年人了,如果真这么想吃,我也不会阻止你。只是,再这样下去什么都改变不了哦。只会糟蹋了难得的人生。」

  话音刚落,慧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像回忆中那样快乐的生活!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前一秒还涨红着脸怒不可遏的慧,现在已经开始哭了起来,泪水不断从她眼角滚落。然后悲叹着好想死啊好想死啊。

  配合着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声,全身的脂肪都在轻轻颤动着。脸上也因为脂肪过多,浮现出一副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慧一直是个爱哭的人,以前哭的时候还比较像样,现在这滑稽的样子,反而更让人心痛。由于太心痛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低头看着她,她的泪水滴落到拉面的浓汤里。

  假如能哭的话我也想哭。没工作没收入,被社会所抛弃,恋人也一天天变丑,一开口就责备我,嘟囔着诅咒世界的话语。

  我也想抱怨几句,但是如果真的抱怨了,一定会更想撒手不管的。那样一来,她就破坏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还记得不知哪次吵架的时候,我们打碎了刚开始交往没多久,慧送给我当做生日礼物的壁钟,那时,我的心也像是一同被打碎了一般。

  「啊呀,我可不知道那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呀。大概是实验失败,记忆断层了吧。」

  虽然这么说了,但她当时的表情就好像恶魔一样。我知道她根本没忘,故意说了这种话。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到现在也没丢掉那只壁钟的残骸,偷偷藏在库房里。看着慧停止哭泣,继续吃面,我取出藏在库房里的壁钟残骸,躲进厕所盯着这些碎片发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她明明声称自己不是慧,却有着慧所拥有的经验、知识和性格,能准确攻击我的弱点。这也太狡猾了吧。

  「坐在马桶盖上低声抽泣的时候,川越医生打电话过来了。医生说因为慧暂时拒绝检查所以有些担心。了解大致情况后,他表示先得和我面对面谈谈,我接受了请求。」

  翌日我便赶往指定的地点赴约。那是一处四周被防尘幕布包围的工地。看样子是在改建旧建筑物,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扛着建筑材料进进出出。川越医生说是在这个入口附近打电话给我的,我穿过入口往里走,看到了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他。

  「好久不见,让您劳步了,本应由我登门拜访的,但是这里有事抽不开身。」

  他摘下安全帽说道。

  「在这种地方吗?」

  「嗯。我打算在这建一所医院。」

  「诶,医院?」

  「是的。所以最近一直忙个不停。总算是顺利买下这栋废弃医院了,现在正在改建内部装潢,更新设备。希望能在天气变暖之前开始营业。」

  「有投资者吗?」

  「当然有。政府,以及几个有相同意向的团体。日本的克隆受害者在不断增加,必须拥有这样的设施。」

  自己的医院,乍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不过看来应该是真的,我不由地大吃一惊。确实,川越医生是日本少有的专业克隆人精神医生,也不能说没有面向公众的意义,所以建起自己的医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说不定参与我们的实验也是受某些官员所托。一直想不通有像他这样厌恶克隆技术的人为什么会参与这项计划,或许目的就是这个吧。虽然这可能只是我胡思乱想,但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太了不起了。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采取了这么明智大胆的行动。

  他这样的做法,我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强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我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总之,我们先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吧。」

  川越医生说完,我们动身前往咖啡店。

  咖啡店位于工地附近的某个安静角落。店里似乎流淌着微弱的广播声,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四周很安静,只能听到客人们的翻书声。为了不打扰到他人,我们压低嗓音,窃窃私语般进行着交谈。

  「原来如此。」

  听完说完慧的情况,川越医生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有可能发生。之前我也考虑过,但是因为一直很忙没怎么在意,真是抱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项目已经中止了。您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所以由我们登门拜访也是应该的。」

  「木原不想接受检查的心情我能理解。况且,我也有很多事想和您单独谈谈。」

  川越医生这样说着,喝了一口黑咖啡。我也用吸管喝了一口自己的柠檬苏打。

  「果然不该带她去墓地的。」

  「到底如何呢。那件事也许是契机,可我认为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的。克隆人身上经常会出现这种倾向。因为自己特殊的出身,让他们产生了同社会以及他人之间的隔阂感。尽管她和因为克隆犯罪而诞生的克隆人有所不同,但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在克隆犯罪的多发地区,有很多克隆人,也正因如此,无法适应这个社会而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们都憎恨着这个世界。」

  「哈,是这样啊。日本也会渐渐变成这样吗……」

  「就是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我才开始做这种事。」

  说到这,川越医生叹了口气。

  「好了,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具体的还是等到见到本人再谈吧,话虽如此,恐怕接下来要让慧小姐在与外界隔离的环境里生活了。」

  「具体是怎样的地方?」

  「完全与世隔绝。要让木原慧远离任何与她有关的事物,待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事。」

  「也就是说,承认她不是慧?」

  「那得看她本人的意愿了。很遗憾,恐怕你和她的双亲都在逼她接受自己是慧,这件事从侧面给她施加了压力。如果她不能从中解放,情况只会不断恶化。虽然不知道她会得出怎样的结论,但我认为她有选择自己作为谁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不不不,如果她选择放弃慧的身份活下去,那就失去实验的意义了。」

  「实验已经终止了。」

  「可是……」

  我感到口干舌燥。不知何时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她也有接受治疗,重新开始健康的人生的权利。这点还请您谅解。」

  被说到这份上,我也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眼下就先让慧在现有的设施里生活吧。等我的医院弄好后,再让她搬到那里,我认为这是最佳选择。」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住在家里吗?」

  「不行。」

  川越医生以专业人士的口吻冷冷回绝了。

  「那样做可能会陷入无可挽回的地步。说到底,那个项目本身,对于克隆人的考虑还是太过轻率了。」

  「哈啊……」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继续说道。

  「把复制好的肉体和复制好的精神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人类,这样的想法太欠斟酌了。事到如今我能断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暖气的缘故,川越医生挽起了袖子。

  「克隆人什么的,压根就不应该被制造出来。如你所知,南美对于克隆没有限制。因此那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克隆研究者,技术发展过剩。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认为克隆只有消极的一面。打比方,克隆使实现稳定供应低消耗化的优秀家畜变得更为容易,这就是积极成果中的一例。现在,超市里出售的高级肉类这么便宜,大多都是托了克隆种牛的福。然而,它的代价非常大。」

  大概是一直以来积攒了不少不满吧。川越医生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既然牛可以如此廉价地制造出来,那么自然人类也可以。因此克隆犯罪在世界范围内蔓延开来了。发生在日本的大多数克隆犯罪,究其根本,就是发源于此吧。你曾经相识的女性,或许也出生在那里。战争即将开始的那段时期,大量少女作为卖春人员被秘密送入国境,说不定她正是其中的一员。」

  这么说着,他扬起了一边眉毛。

  「真是个悲惨的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对了,要不来说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发生的事吧?那里,可以说是真正的地狱。」

  川越医生将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慢慢开始讲述了起来。

  其实原本不太想向别人提起那些听了会不舒服的事,但只有这次破例。因为你已经完全踏入那个世界了。

  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对了,你知道有一座被称为克隆岛的岛屿吗?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吗?克隆出来的克隆人直到他们被卖掉的那段时间,集体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地方被世人发现了。有人买下加勒比海上的某座小岛,在那样的隔离环境中抚养、教育用于买卖的克隆人。有人发现之后报警了,大量克隆人被保护起来,那时所拍下的那些美丽少女的影像,在日本有报道吗?没有吗?啊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至少有些了解。也对,那是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事件,况且内容过于残酷,也难怪在日本没有报道。在那边,这起事件成了媒体连日报道的大新闻,如何处置一并捕获的犯罪团伙头目,以及今后该如何对待那些被保护起来的少年少女,世人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头目被处以死刑,岛上的教育设施就这样被用作保护设施,让那些少年少女继续生活在那里。因为那里不仅与世隔绝,也能应对各种意外事件。与此同时,担当他们治疗的医生护士,对他们进行教育的教师牧师,以及以研究为目的的科学家们被派遣到那座岛上。我作为医生,在那里工作了一段时间。

  怎么说呢,那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喝下成长促进剂的克隆人,最晚到十岁就要被卖掉。所以,留在设施里的都是一些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从男女比例来看,少女的人数压倒性地多。正如你所知,克隆犯罪的主要目的是基于性方面目的的人身买卖。虽然以劳动力为目的买卖也不是没有,但是从花费的金额来看太不合算了。虽说克隆技术的成功使低消耗化成为可能,但要克隆一个人类,并养育到一定年龄,即使用了成长促进剂也还是必须花费相当数量的资金。他们中无论哪一个都拥有惊人的美貌,考虑到是为了满足性方面的需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根据顾客的要求,岛上白黑黄各类人种应有尽有。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容貌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继承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电影明星之类名人的基因的缘故吧。如果没有这种附加价值,就不需要克隆,像以前那样绑架,或者到贫困国家从父母那里买他们的孩子就行了,也就是说,这正是这座克隆岛上所售商品的卖点。

  真的能看到很多名人。例如,八岁的Maria·Carson四位,五岁和四岁的Caroline·Farner各两位,然后是四岁的Saekimiri七位,世界上的美女,每个都有好几人。啊啊,还有YangYilin。你知道吗?她是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中国女演员。我是她的粉丝,知道她也在被买卖后大受打击。他们都在那座岛上,作为商品接受着特殊教育。(注:以上人名均属作者虚构)

  你能想象是什么样的教育吗?……确实,也不是没有像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的背德教育,除此之外,他们还被灌输了教养、语言、以及毫不怀疑的温顺态度。是为了顺应顾客的欲望才这么教育的吧。因为他们的生养花费很高,所以前来购买的顾客非富即贵。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吸引其掏腰包,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注:索多玛和蛾摩拉都是《圣经·创世纪》第19章中的城镇名,因其居民的不道德、不信仰与多玛城一起被雅赫维神所毁灭。)

  尽管孩子们不谙世事,但被管教的很好,无论和哪个国家上流阶级出生的小孩相比都毫不逊色。教育设施里的墙壁上贴着他们画的画,花坛里开满了扶桑花。组织的方针就是将其培养成天使一样的孩子。事实上,那座岛上的孩子,魅力已经到了让人畏惧的地步,天真无邪之中掺杂着娇媚。并且十分顺从。因此,工作人员同其产生不正当关系而被处分的例子并不少。更有甚者,接受过精神外科脑手术,失去了人性。……也就是所谓的脑白质切除术。这方面的知识你应该很了解吧。没有感情起伏,如字面意思一般,成了像机器人一样只是不断「输出」的状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根据顾客的要求来进行教育。(注:“脑白质切除术”原文「ロボトミー」,“机器人”原文「ロボット」,两者相似,所以说是“如字面意思一般”。)

  那是一座风景优美的岛屿。和饱受污染的日本不同,被美丽的天空和海洋包围,沙滩也是一片洁白。假使避开这些暗地里的勾当不谈,不考虑他们的最终命运的话,那里无疑是这群美丽而又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生活的乐园。然而,只要绕过稍远的山丘,就马上会意识到这不过是幻想。那里矗立着岛上其它的建筑物,样式各异。这些都是面向顾客开放的旅馆,在岛上长大的孩子们,其中有一部分就在那里工作,为客人提供服务。只要支付相应的费用,客人就能买下孩子,满足他们的任何要求。比方说,那栋建筑物的地下,似乎放着中世纪时的拷问刑具。它们可不是作为古董装饰摆在那里。你懂我的意思吧?

  真是让人生气!事到如今再次提起,当时的情景就仿佛历历在目,冷静不下来。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把孩子们当成物品一样对待。听说在岛上提供服务的孩子和被买走的孩子的比例是三比七。在旅馆的后面发现了数量惊人的遗骨,与之相比一倍以上的孩子在世上被贩卖,那可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呢。据说还有每年一次性买两三个孩子的顾客。虽然也有经揭发后获救的例子,但大多数都被淹没在了黑暗里。顾客大多是有权有势的人,也许在暗地里和当局做了什么交易也不一定,这些我都无从获悉。只不过,那之后我有见到被救出的孩子……我和她相遇时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并且有幸成了她的主治医生。

  她是一个幸运的例外。成为她监护人的老富翁把她当成家人对待,送她到学校上学。老富翁死后,她隐藏起自己克隆人的经历,作为普通人融入社会生活,但怎么也习惯不了,精神上出现了问题。辞去工作的她只身一人来到岛上,像教育设施提出了参观申请。保安起先以为她是第一次来的游客,可当她摘下墨镜,露出和岛上的好几个孩子一模一样的容貌后,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出生在此的克隆人,从那之后,她也留在设施里生活了。神经病症好转后,她加入了工作人员阵营,帮忙照顾孩子。现在在学校学习临床心理学。啊啊,下次让木原见见她,两个人一起聊聊天或许不错。等她毕业后,就正式让她到我的医院来工作。

  嘛,她能彻底地融入社会,这是幸运而又极其稀有的例子。大多数的克隆人连活下来都做不到,即使活下来了,要适应社会也十分困难。只能带着痛苦度过一生。

  在克隆岛上的少女们也是如此,真正痛苦的事现在才开始。不知道自己的残酷命运,沉浸在甜言蜜语中长大的孩子们,何时让他们接触社会才好。对于这个过程,能预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接触社会对她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在设施工作的那段时间里,直到最后都没找到合适的答案。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一直让他们与世隔绝。本来就处于政治不稳定,不能给予其充分关照的环境。等到真正离开小岛的那天,说不定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尽管有很多因克隆犯罪而诞生的克隆人在当地生活,然而他们之中并没有怀抱希望生活下去的先例。很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医院或者监狱的围墙里度过余生的。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他们基本只信赖同为克隆人的同伴,仇视其他人类。他们大多都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欲望或者作为犯罪道具而诞生的,在社会上饱受冷眼相待,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种状况吧。而且,每当克隆人犯罪或者引发问题时,人们对于克隆人差别意识便会随之增加。此外,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在错误技术下诞生的恶魔般的存在,并以这种宗教性的理由憎恶、害怕他们。从整体上看,他们并没有以好印象被人们所接受。也发生过曾受设施保护的克隆少女,被当地居民处以私刑最后自杀的凄惨事件。

  大概四年前,为了和这种差别意识作斗争,成立了克隆人互助会,你知道吗?……只是听说过。原来如此。但是具体情况如何应该不清楚吧?研究室里的其他人也基本都不知道。精通世界上克隆技术论文的人却不了解克隆人的社会活动,听上去还真是滑稽。

  他们对那些被从克隆犯罪里救出来的儿童,以及在社会中工作的克隆人提供支援。最近,终于成功获得了政府的补助金。今后,他们也会渐渐扩大活动范围吧。毕竟克隆犯罪在不断增加呢。

  说起来,克隆人互助会创造了新的名词来代替『克隆人』这一称呼,你知道吗?……没错,就是EVAS。正如字面所说,从亚当的肋骨中诞生的夏娃,这便是命名的由来。克隆人的称呼方式确实太不人道了。虽说在日本还尚未普及,然而在地球的另一边,似乎已经被采用为正式场合下的通称了。顺带一提,我们这些不是克隆人的人类被称为ADAOS。也就是亚当。由于这种称呼带有宗教因素,所以不久就会被其他词汇代替吧,尽管如此,这之中包含了像亚当夏娃夫妇一样,一开始对这份关系抱有困惑却最终相亲相爱的寓意,我觉得挺不错。就这样,EVAS们现在正积极努力地接受着自己作为克隆人的人生。

  尽管谁也无法阻止科学技术的发展,但我认为身为当事人的你有必要知道发生在这背后的惨剧。那座克隆岛上的孩子们,可是诞生于你的同辈或是前辈所创造的技术之下的。犯罪团伙舍弃的研究设施的书架上,也放着富田老师年轻时写的论文。

  如何?现在能意识到你们所进行的实验是多么粗暴了吧?慧既不是EVAS也不是ADAOS。在EVAS的身体里植入ADAOS的人格而成的人类,在此之前从未出现。有机会的话真希望介绍几位EVAS给她认识,但对慧来说可能仍会觉得孤独吧。比起普通克隆人,她是更为新奇的存在。真是的,光想想就让人心疼。

  那之后川越医生提议近段时间对慧再进行一次诊断,但我没什么兴趣。犹豫着要不要把医生的话转告给慧。总觉得慧一定很乐意到设施去生活。如果她在那里放弃了慧的身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倘若这样的话,那我的努力又算什么呢。一想到又要再一次失去她,就害怕地浑身发抖。

  然而,我也明白再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川越医生的说明很具体,而他所说的治疗方针是最佳选择这一点也很有说服力。我的愿望,说到底不过只是我的任性罢了。但是我不想让步。回家后,我一边想着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一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慧。

  话又说回来,最近慧总是吃吃睡睡,读小说、听音乐、鉴赏电影那些以前的文化类兴趣碰也不碰。完全过上了原始人类的生活。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就相当恐惧。除此之外,慧并没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举动,也没有给社会添麻烦,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的一生都会在不幸中度过吧。真要变成那样的话,我会后悔吗。还是说,就算看着眼前痛苦不堪的慧,内心也没有丝毫波澜,只想着自己开心就行,微笑着接受这一切。我不敢断言。

  让她去设施生活也好,留在这里继续痛苦也好,倘若无论选哪个都会让我后悔的话,果然还是让她健康地生活下去更好吧。说到底,只要理性地思考一下,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犹豫不决的事。一切归咎于我的自私残忍,我已经误入歧途了。

  苦恼了半天,我最终决定把川越医生所说的告诉慧。我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把她叫醒,慧睡眼惺忪,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我把医生的提案讲了一遍。

  「又要去检查?」

  慧这么说着,一脸还没睡醒的样子抬头看我。四散的刘海贴在她的两颊。我伸手将其拨正。

  「是的。还要搬到医生推荐的设施去。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之后再转入医生现在正在建造的新医院。」

  我感到有些口渴。指尖也在轻轻颤抖。感觉下一秒就会吐出来。

  「我去改建现场看过了,附近的公园种满了绿色植物,也没什么杂居建筑,是幽静的住宅街,看起来非常不错。」

  慧低着头听我讲。

  「具体,是怎样的设施呢?」

  她一面用警戒的眼神确认着我的表情变化,一面开口问道。

  「是日本首家,专门为克隆人修建的医院喔。用于收留无处可归的克隆犯罪受害者。据说工作人员里也有克隆人。如果是在那里,你现在说不出口的那些话也能说出来吧。」

  「是这样啊……」

  慧再次低下了头。

  「对悠司而言,我不在了你会更轻松吧。」

  「别说傻话。你不在了我肯定会觉得寂寞。只不过,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你的健康状况会越来越差。」

  「……上次给的药还没吃完,下次再谈这个话题好吗?我不想和别人讲话。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想住院。只有陌生人的地方太可怕了。对不起。」

  我尽管有些为难,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有种得救的感觉,不再提检查和住院的事。那之后川越医生打电话过来,我向他转达了慧的意愿,他表示不勉强。

  「既然本人不愿意去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接受这份提议的。」

  或许是早就猜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医生的回答仿佛和事先准备好的一样。

  就这样,两人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依然没有找到工作,慧的生活态度也没什么改善,两个人静静地待在房间里,明明哪里都没去,却有一种正在漂流的错觉。有时候一整天只是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又因为一些小事争吵起来。不管哪种情况,都让人觉得很累。

  即使邀请慧出去走走,她也不答应。我也差不多快失去寻找工作的意愿了。然而再这样下去存款就要花光了。要不回老家继承旅馆吧?不行,旅馆已经决定让妹妹的丈夫继承了。再说我对经营旅馆一无所知,也毫无经验,一定做不来吧。更不可能带着慧回老家吃闲饭。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归所了。

  我就这样半闹别扭似的惶惶度日,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工作竟然找上门来了。

  『最近过的怎么样?』

  打电话过来的是富田老师。

  据老师所说,他隐退之后,和一切与科学相关的事物撇清了关系,到处搜罗旧书阅读。也许和老家是寺院有关吧,特别热衷于佛教的学习。不知是不是惦记慧的情况,老师曾好几次打电话过来,但都因为时间不凑巧没能好好聊聊,像这样直接对话自研究所关闭后还是第一次。

  「不太好呢。」

  被这么一问,我道出了自己和慧的现状。老师似乎对此早有耳闻,问的问题也只不过是在确认传言的真实性。

  「要是想工作的话,我或许能帮你介绍个。」

  「是怎样的工作呢?」

  「与研究有关,怎么,有什么不便吗?」

  「没,只要是工作什么都行。」

  「既然如此,那我想你一定可以胜任。具体情况还是当面谈比较好,现在方便出来一趟吗?」

  我当然没问题。连忙点头答应。随后挂下电话打开卧室门,对赖在床上睡懒觉的慧说道。

  「刚才老师打电话过来,说要介绍工作给我。这样一来总算能活得有个人样了,所以你也要振作起来。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两人都会变成废物的。」

  然而慧一言不发,只是半眯着眼看我。几秒后沉默着翻了个身,用像包子一样长满赘肉的背和屁股对向我这边。

  离春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外面寒风阵阵,吹在身上仿佛刀割一般。行人们把脸埋在外套的衣襟里,用围巾一层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我与他们不同,昂首挺胸逆风而行,不由觉得心情舒畅。

  老师所指定的见面地点,是曾在研究所工作时经常光顾的车站前的某家餐馆。这片地区并不处于我和老师家之间的中间地段,为什么会想要来这里呢,带着疑问我抵达了目的地。正打算开门时,遇到了老师。他头上戴着皮帽。一边用手压住,不让帽子被风吹走,一边和我寒暄,说了句「好久不见」。

  老师点了牛排套餐,我选择了柑橘系果汁。脱下帽子,我这才发现老师剃了头发。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出家了。

  「老师你明明出家了,还吃牛排没关系吗?还是说老师你们的宗派是不戒肉食的?」

  「不是,只不过我个人认为没必要遵守和食物有关的戒律。所以就随自己的喜好了。」

  「看来果然是由于从事过科学工作,所以无法感受到戒律的意义吗?」

  「没,我只是单纯喜欢肉的味道罢了。」

  「味道么……」

  「嗯,味道很重要。」

  我想着既然如此那么出家有何意义,但老师本人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疑问与矛盾,一个劲地说着佛教的妙处和自己的坐禅体验。

  不久后菜上来了,我们动起了碗筷。

  「你还记得那只叫梅的倭黑猩猩吗?现在是我在养她。」

  老师一边用餐刀切开牛排一边说道。那只黑猩猩似乎现在正寄住在他家里,待在笼子里悠闲地生活着。

  「我听说和试验相关的东西都被处理掉了,这么做没关系吗?」

  「这话确实有说过,但我提出了反对。当然自己当时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比起这些,向自治团体申请饲养许可花了我好一番功夫。以前从来没想过。还以为和养小猫小狗是一样的。」

  老师苦笑着,

  「虽然木原似乎遇到了一连串麻烦事,但梅可是在茁壮成长哦。毕竟它无法理解克隆嘛。如果她能理解实验内容,大概也会和木原一样苦恼吧,不懂反而更轻松。」

  老师这样说着,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真的是无法理解啊。如果梅见到皋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那可真是有趣的实验。土师你觉得呢?」

  「嘛,我不知道,应该会发生些什么吧。」

  「或许会出现一些特殊反应,但那并不在我们的研究领域,属于动物学实验。……算了,先不论学术意义,梅真的很可爱呢。因为我没有孩子,所以觉得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

  说到这,老师露出了微笑。将对话重新返回到正题上。

  「中断的项目决定重新开始。我是负责人,现在正在募集成员。于是想着再一次把土师你找过来帮忙。」

  老师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却吃惊到连话都说不出。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总算开口回复道。

  「这是真的么?毕竟,战争已经结束,没有再生产备用品的必要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但收到通知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今后还得一如既往在背地里开展研究,能请你接受这项任务吗?」

  「我接受。最近自己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世间的残酷。只不过,忽然收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人们不是经常这么说嘛?事情一旦败露很难收场什么的。」

  「放心,这一切都躲过了那群政府技术专家的耳目。想必在政届大腕们之间,肯定也有希望给自己备份的人存在。」

  说罢,老师将叉子刺向切成小块尚有血丝的牛排,随即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一番后,擦了擦嘴。

  「不管怎么说,研究再开后,将组织相关机构对木原进行更为系统的照顾。至今为止都把重担压在土师你一个人身上,真是不好意思。」

  「不,这都不算什么。她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比起这个,老师才是为什么会接下这份工作呢?后半生决定潜心研究佛教,我记得您当初是这么说的。从刚刚的谈话中也不难听出您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完全不像是对研究还心存留恋的样子。」

  「你想多了,这份工作说到底起因于我在信仰上的一时冲动,因此并没有什么值得矛盾的地方。想要进行宗教、或是哲学之类的精神修养,这些都只不过是实现自我扩散和普遍化的某种截然不同的形式。」

  老师摘下被热气雾湿的眼镜,擦干净后重新戴了回去。

  「您说的这些我完全不懂,不过看来老师对任何工作都能报以很高的热情,有点吃惊呢。」

  我耸了耸肩如此说道。

  「还有通知其他人吗?」

  「姑且打算将之前小组成员都通知一遍。现阶段已经确认参加的有城户君和南云君。」

  「南云吗?这可真是没想到。那个人的职业精神真的很高呢。明明对克隆如此抵触,还是好好答应了下来。」

  面对我的夸赞,老师挑了挑眉。

  「看样子你还没听说呢。」

  「什么?」

  「……不,既然没听过的话由我来说也不合适。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会参加这项实验是必然的。然后与土师你们相遇也是。真是的,久别重逢什么的。我想这便是『缘』存在的理由吧。」

  老师意味深长似的喃喃着。明明没什么特别内情的话直接说清楚就好了。

  「啊,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说了。」

  老师忽然抬起头来。

  「什么?」

  「研究重新启动后的初次实验,请使用我的体细胞和脑数据。」

  「哎?」

  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响过大,我慌忙闭上了嘴。巡视四周,在确认过其他顾客没有注意到之后,我小声继续问道。

  「您是认真的吗?」

  「当然。」

  老师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过像老师这种程度的科学家,要是能增加个两三位倒也是件好事……」

  「对我来说,单纯只是想知道经历克隆后的心境罢了。在看过川越医生关于木原的报告书后,无论如何都想亲自经历上一次。说不定还能获取过去在宗教上再三修行也无法得到的体验。错过这次机会后下一次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事实上,当时我特别希望能成为最初的受验者。然而却不知为何被上级官员给驳回了,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把机会拱手让人。在得知研究再开的消息后可谓是欣喜若狂。」

  说到这,老师两眼放光,眉间写满了兴奋。

  谈话结束,两个人肩并肩迎着寒风走出了店门。餐馆不远处有一所巴士停靠站,于是我们决定在此告别。那之后老师似乎打算前往一趟研究所,看来把我叫来餐馆的理由差不多正是这个。

  「项目马上就会要开始了。」

  从老师的嘴里呼出了白气。

  「需要的话,用不用我现在就来帮忙?」

  我询问道,

  「没事,正式批准已经下来了。况且你自己也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总算松了口气。想要立刻回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慧。

  告别老师后,我径直向着车站走去。机会难得,要不要买个蛋糕回家呢。买的话,果然还是去那家店吧。圣诞夜和慧相互依偎着走进的,那家温暖的小店。就在不久前,途经店门口时,还能透过玻璃窗看到满脸胡子的店长和温柔的妻子有说有笑。那份幸福,希望可以通过蛋糕分给我一点。

  缩着背缓步行走在人行道上的我,注视着老师乘坐的巴士从身后超过慢慢向前驶去。不知是不是由于处于特殊时期,道路上车辆稀疏,巴士一路畅通无阻。正当准备在十字路口右转的关头,一道突如其来的火光划过眼前,随即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此同时,组成巴士的铁皮四散开来,漫天飞舞的玻璃碎片耀眼夺目。黑色塑料瓶形状的物体,一边喷洒着不明液体一边在空中回旋,最终落到了地面上。仔细一看,那并非什么塑料瓶,而是断掉的手臂。

  我慌忙向前跑去。许久未曾运动,呼吸很快急促了起来。摆在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的我面前的,是黑烟滚滚的一片火海。在那之中,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明明有那么多的乘客,难道大家都死了吗?周遭沐浴完碎片雨的行人们,捂着冒血的伤口蹲在地上,发出阵阵呻吟。

  这一定是梦。最近由于身心俱疲经常会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光景。尽管这样一来关于刚才再就职的事不免有些遗憾,但即便如此比起这幅人间地狱果然还是一觉醒来和慧拌嘴比较好。

  梦境何时才能结束?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然而情况丝毫没有改变。不一会儿,伴随着刺耳的警笛声,救护车、消防车与武警部队依次到场,开始进行伤者搬运,灭火,疏导交通以及听取目击者证言。

  这一切果然是现实。我呆呆眺望着警察们在巴士周围拉起黄色的警戒线,不知是否察觉出了有些不对劲,几名年轻警官一脸严肃朝这边靠了过来,并向我表示能否问上几句。

  尽管我根本不想开口,但眼下逃跑只会平添误解。只好如实交代了自己的名字与身份,以及巴士上坐有自己熟人的事,结果被带上警车,说是希望了解更多详细的情报。为了早点完事,我简单如实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乘客中有一位著名科学家,参与了某政府研究项目,事发当时正处于乘车前往研究所的途中。由于心情尚未平复,汇报过程并不太尽如人意,于是被要求出示身份证。

  虽然很不爽,但我还是老实将ID卡递了过去。对方用随身携带的扫描仪器进行了确认。不过看样子并没有解除警惕,自始至终用一副充满怀疑眼神打量着我。

  「您以前的确有过在研究机关工作的经历,但却中途辞退了。现在也处于无职状态。既然如此,您为何会知道博士为了重要项目前往研究所的事呢?」

  「因为就在发车前,我才刚从他那接受了实验邀请。所以名字应该还没有登记上去。难不成,你们认为我由于失业心生怨恨制造了这起事件?」

  对方并未理会我的质问,直直凝视着我的双眼。

  「您以前和博士在一起究竟在研究什么,具体内容能告诉我们吗?」

  那摆明了写满怀疑的态度,让我很是愤怒。

  「哈?这话不知由我来说合不合适,但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国家机密。你们的机器上有阅览权限吗?没有的话,恕我无法透露。还请带身份更高的人过来。」

  见我这么说,对方叹了口气用笔挠着自己的眉间。随后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装扮,抛出一句『真是没看出这样的人竟然会和国家机密扯上关系』耸了耸肩。

  话音刚落,车窗就被敲响了,门外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警察。将年轻警官叫出去之后,二人展开了一番交谈,待其再度回到车内时,态度稍许有了改变。看样子是有其他人发布了犯罪声明宣布对此次事件负责,解除了对我的怀疑。

  「不好意思,这次爆炸事件的针对目标似乎另有其人。富田博士只是被偶然卷了进去。」

  「嘛,有结果了就好。」

  「不过最近针对像富田博士这等有名克隆技术人才的恐怖袭击还真是一桩接一桩。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对方深深低下了头。

  「别在意。比起这个,原本的袭击对象是谁?」

  「城户高津博士。」

  总算获得解放后,我离开了警车。巴士上的大火已完全扑灭,消防队员正用担架将乘客的遗体运出。运出来的遗体被放入黑色的袋子里,排成一排摆在路边。老师,还是说城户也在其中吗?想找个人问问,但现场的工作人员们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于是我失魂落魄地踏上了归途。 之前听老师说城户似乎也是小组成员,既然如此,他或许当时也乘坐在前往研究室的巴士上。用了何种方法我不知道,但恐怖分子想必是嗅到了他的行踪,随后施行了爆破。

  城户在研究所关闭后,出版了好几本关于克隆技术的读物,现身于各类大型活动。因而不难理解为何会成为袭击目标。可富田老师又是何至于此?老师在公开场合从不露面,只喜欢一个人安静地阅读宗教古书籍,和猩猩朝夕相处。被炸弹炸飞的他,如愿以偿让自己的肉体实现了扩散与普遍化。

  「工作找到了吗?」回到家后,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慧抬起头朝我问道。

  「没什么头绪。」

  我如实答道。

  「真可惜呢。」

  确实,就像她所说的那样,非常可惜。

  为了参加老师的葬礼,我穿上满是萘臭味的丧服出了家门。

  会场布置在老师老家的寺院,连带着城户的份。 大概是考虑到了世人对于克隆研究人员的厌恶,前来出席的只有和逝者有直接往来的寥寥数人。对于他们这样的著名学者,实在是过于冷清。

  等候室内,两家亲属、研究所同事、以及同领域的其他学者共处一室。走在相同研究道路上的诸位并没有表现出事不关己,无论哪位看上去都是一副标准葬礼式的面孔,嘛不过这本来就是葬礼,神情沉郁相互之间小声寒暄着。

  关于犯人的身份,有说是原军人中的失业者,也有传言说是受雇于某因克隆技术发展遭到损失的有名企业。一时间众说纷纭,究竟真相如何无人知晓。这类恐怖袭击在海外貌似并不少见,可在日本以如此形式杀害学者恐怕还属首次。收到消息时大家都表现得十分震惊。

  身为现场目击者之一的我,不得不向他们一一描述当时的情况。说起来,我其实也只目睹了巴士爆炸的一瞬间,无法提供更多有意义的情报。只好反复强调火势之凶猛,过路行人之惨状,总觉得为了增添临场感费尽口舌的自己滑稽到不行。

  不久后老师的弟弟,也就是住持现身了,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带着猩猩的妇人。看样子是老师的遗孀和那只叫梅的倭黑猩猩。遗孀全身包裹在黑色和服下,在她的身旁,猩猩宛如孩童般紧紧抱住其双脚,好奇打量着周围的状况。身上穿着的儿童西服,不知究竟是出于她的个人兴趣,还是老师的旨意。总觉得,给野兽穿衣这种可笑的行为不会发生在老师这等聪明人身上。梅的胸前系着黑色领带,姑且有意识到自己在参加葬礼吗?

  野兽的出现在人群间引起了不小的波动,可遗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静静开始了丧主致辞。我对于明明被定义为雌性的梅却穿着男性服装这点颇为在意。想要找人倾诉,一直以来的谈话对象棚户今天却没到场。据说是工作上有要事在身。

  诵经过程中,梅发出了高声呜鸣,反复挠抓着项圈附近,对此遗孀置若罔闻。中途实在看不下去了的堀田上前与她耳语了几句,随后她便带着梅去了别的房间,等再度回到众人视线内时已然没了野兽的身影。看样子是关回笼子里去了。与此同时,城户年幼的女儿忽然开始哭泣,见状母亲赶紧将娃娃塞到其手中,一番平抚后总算安顺了下来。这之后没再出现什么麻烦,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切结束后,全员从火葬场返回寺庙参加答谢宴,方才烧好的两樽骨灰壶就这么供放在所有人面前。餐桌上整齐排列着外卖店送来的高级料理,然而除去刚从保温杯里倒出的热汤,暴露在冬日空气中的菜肴早已失去了温度,一口下去寒意直达骨髓。

  夜幕降临。卸下仪式紧张感的人们借着几分酒意,畅谈起了各自的近况,没有工作的我只好默不作声聆听着他们的发言。和我一样的还有坐在我身旁的遗孀,不与任何人交谈,默默将食物送进嘴里。在一片如火如荼的讨论声中,我俩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正当我这么想时,耳边传来了器物的破裂声。

  寻声望去,城户的女儿抱着娃娃怔在原地。在她的脚下,散落着骨灰壶的碎片。看样子应该是被娃娃的腿部或者其它部位绊到。少女的位置离遗像很近,恐怕是想和父亲做最后的道别吧。忽如其来的事故令房间内霎时鸦雀无声,城户的妻子,也就是少女的母亲飞奔而出,见到眼前的惨状后勃然大怒,狠狠给了自己的女儿一记耳光。寂静的房间内回荡着冰冷的击打声。

  少女嚎啕大哭,年轻的遗孀红着脸将其抱离了房间。葬礼公司的员工迅速起身,其中一位向着遗孀追去,另外两位则利落地收拾起了散落一地的遗骨。片刻后,众人再度交头接耳了起来。

  我完全没有心情继续待在这,与邻座的丧主打过招呼后离开了座位。从走廊向天空望去,暗无星月的夜空笼罩了整个世界。

  拿鞋拔换好皮鞋后,我踏上了归途。由于最近一直待在家里睡觉,身体异常沉重。我习惯性低着头,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前进。穿着一双破鞋大晚上在街上闲逛,这样的人能找到工作才怪。

  出门后不久,就在我努力寻找着出租车的关头,从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南云。见我停了下来,她小跑到我跟前,轻轻低下了头。

  「明天方便的话,可以借点时间吗?」

  说话时从她的嘴里呼出了白雾。

  「有什么事吗?」

  「研究所那边需要人帮忙。」

  「我吗?」

  「嗯,这工作对土师而言最合适不过了。你之前也答应了会参加项目吧?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任性,但眼下其他表示愿意参加的人一个都没有,迫不得已只好麻烦你。」

  尽管对她的语气有些在意,可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它预定。再加上方才沉重的心情尚未消退,现如今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和人对话。只好老实点了点头。

  「万分感谢。」

  说罢她端正行了一礼,慢慢返回了会场。南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勤勉。我一边注视她的背影,一边回想起老师之前说过的话。那其中究竟蕴含了何种意味。虽然想不明白,改口把她叫住却又嫌麻烦。或许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眼下的我光是顾及自己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抵达公寓时身体近乎失去了知觉。哆嗦着冻僵的手指按下电梯按钮,总算回到了家门口。 与此同时,我发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动作停了下来。

  屋内传来了玻璃的破碎声,以及重物从床上滚落的闷响。不仅如此,房间里似乎还有谁在大口喘着粗气。

  究竟怎么回事。这所公寓出售时大肆鼓吹其超强的安全性,理应不会让不法分子如此简单地侵入。明明都已经这么累了,为何还要给我净添麻烦。气还没生完,不知何处坍塌的轰鸣又飞进了耳中。不会有错,这是书架倒下的声音。紧随而来的,恐怕是摆放在窗边的陶瓷猫打翻在地的锐响,以及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啊啊肯定是慧又崩溃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发脾气流泪。

  我实在太累了,连开门面对她的精力都没有。想要离开这,出公寓右转到附近的胶囊旅馆睡到天亮。然而,这是绝对不行的。倘若就这样直接逃走的话,想必会完全失去慧的信赖吧。

  无奈之下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慧高举双手正准备将镜子摔向地面的景象。

  注意到我进屋后,慧将身子转向这边。满脸兴奋,双眼放光,嘴唇微微颤动。表情很是浮夸。我大声制止了想要朝我走来的她。她赤裸双脚,脚边散落着各式各样已无法辨别出原状的玻璃和陶器碎片。

  「你去哪了?」

  双手抱着镜子的慧,情绪十分不安定,激动地问道。

  「不是和你说了吗,去参加老师的葬礼了。」

  「我才不知道!」

  「啊」

  最终她还是将镜子砸了下去。镜子意外的坚固,虽说表面生出了裂缝,但并没有碎成一地。

  「假如没有好好告诉你那是我的错,可我真的和你说过。而且,我不是还邀请你一起去了吗?是你自己当时说不去的吧?所以我才一个人走的。」

  走进房间。原本被称之为书架的家具翻倒在地,里面码放整齐的物品倾泻一空。周遭四处是杯碗打碎的残骸。曾几何时替她买来的盆栽,被无情地连根拔起随手丢弃。粉色壁纸上充斥着火烧的痕迹,墙纸剥落露出内部的白色抹灰面。一片荒败的景象中央,是慧那肥大的身躯。灰色汗衫的衣领与腋下沾满了污黑的汗渍。

  「我不知道!」

  见她不停左右摇晃着脑袋,我深深叹了口气。

  「那么这个问题就此作罢。总之先休息吧。折腾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

  「啊啊烦死了,我才不要!」

  她大叫着抱住了头。

  「实在是太奇怪了!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啊啊,对了,干脆把我的脑袋切下来吧! 这样一来便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了。我已经受够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所以求你别再乱喊乱叫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

  「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只是单纯我自己任性变得奇怪了而已。谁都没有责任!一切都是我不好。这样可以了吧?这个世界实在是残酷了。呜呜呜,呜呜呜……」

  她抽噎着,将脸上的泪水抹去。我只能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该说些什么好呢。毫无头绪,只好尽可能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伫立在原地不动。

  「……悠司,为什么你还在那?请出去!不要,请不要继续看着这样的我!这种事,会被看到也是没办法的吧。一切如你所说,全都是我肆意妄为的结果喔。你在那看,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所以请不要继续待在这了。真的,快给我出去!」

  慧蹲下身,捡起一块镜子的碎片朝我投来。碎片并没把我击中,擦过右边墙壁掉落在玄关的瓷砖上,响起了沉重的碰撞声。或许是投掷时割伤了手指,慧拭过的衣角染上了血迹。肩膀上下起伏,眼底泛着泪光。

  看来仅仅是我待在这,她就会情绪失控。我很想洗个澡,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但看来今天是不行了。为了不继续刺激准备扔出第二枚碎片的她,我静静后退几步关上了门。一时间疲倦席卷了全身,瘫倒在冷冰冰的走廊地板上。

  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今天的我实在是过于疲惫。刚躺下不久,屋内的慧又开始了暴动。房间里有许多承载我重要回忆的物品。明天一早,有多少还能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呢。

  唉,慧到底是怎么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成了我无法理解的生物。简直就和陷入创作瓶颈的艺术家如出一辙。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日益积攒的压力超过了临界值?就算如此,反应也太过激烈了。难不成,就像她以前时常说的那样,或许实验从一开始就存有缺陷。现如今存在于她身上的人格,是一份坏掉的残次品,由此导致和原本的木原慧完全不一样。

  倘若真是这样,那可就糟了。在富田老师不在了的今天,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当初的研究小组已经解散。该找谁商量,才能入手当时的研究资料。既然项目打算重新启动,理应存在几分头绪。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了。即便真找到了资料,说不定我也无法有效利用。还是明天去研究所问问吧。

  假如在这里的我同样是克隆人,或许就能更加顺利地与她构筑信赖关系吧。各自觉得对方可怜,互相舔舐伤口。真是的,想想简直愧对父母。归根结底,面对日益奇怪的慧,我只能寄希望于把她送到川越医生那吗。既然如此,当初的我又是为了什么选择将她带回这个世界?

  浑身寒冷,好想吃上一碗热腾腾的乌冬。我裹紧大衣,伴随着屋内的破坏声,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迎来了清晨。

  不久后,响起了清脆的鸟啼。支起身子,下方传来一阵酸痛。门的另一头万籁俱寂。难道是慧睡着了?我转动门把手,努力不发出声响悄悄走进屋内。

  映入眼帘的光景比起昨晚更加惨烈。那之后慧依然在闹,不过,尽管散落在地的物品数量有所增加,但由于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一片狼藉因此给人的整体印象其实并无太大改变。灯没有关,映照出暴风雨过后的惨状。谁才能收拾好这间屋子。好想就这么放着不管,直接搬走。

  慧倒在沙发上静静沉睡着,双眼四周满是泪痕,是擦眼泪时弄的吗,脸上还带着血污。脚上的血早已凝固,看样子是踩到了玻璃碎片。犹豫着是否该给她进行治疗,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我将毛毯盖在她的身上,为了不吵醒她,悄悄离开了房间。

  出门后感觉天旋地转,光是保持前行就已步履蹒跚。车站卫生间洗了把脸,再到附近的快餐店解决掉早饭,即便如此依然还有一点时间,于是我趴在桌上打了个盹。不知不觉中,距离约定碰头的时间所剩无几,慌忙起身赶往研究所。巴士线路与老师及城户遇难时的别无二致,抵达目的地时南云已经站在了大门口。看样子时间正好,总算舒了口气。

  「没换衣服吗?」

  见到我这幅姿态,南云双眉微皱,看上去似乎有些吃惊。

  「我平时就穿这样。」

  「但这可是丧服唷。」

  「没事,丧服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在今天,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也一定会有人死去。所以我此刻正沉浸在为其哀悼的悲伤中。」

  我不想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南云被我强硬的语气所惊讶到,匆匆踏入了久违的研究所。

  建筑内部,当初被搬走的实验仪器和开发装置都摆放在了原本的位置。看来重启研究不是空话,完全再现了那时的研究环境。想必在地下室的黑暗中也静静安放着培养慧的容器。回想起来,那是我们一切的开始。眺望着她在培养液中慢慢成长的期间,根本无法想象到会出现如此事态。

  南云拿起钥匙,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我紧随其后。不一会她在实验室深处的某台电脑前停下了脚步。那是被称为实验心脏的机器,负责掌管受验体的脑数据保存及再生等装置。

  「从现在起想要请土师君帮忙消去一些数据。」

  南云一边说着,一边启动了电脑。

  「什么数据?」

  「富田老师的,大脑数据。」

  由于她的回答实在太过坦率,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虽然老师之前有提到过要对自己进行克隆,但没想到已经快到了这个地步。 我偷偷看向她的侧脸,她似乎察觉出了我的困惑,耸了耸肩。

  「难道说,体细胞的采集同样在进行吗?」

  「没错。这个也必须在今天之内处理完毕。」

  「不,这也太……」

  「这可是老师的遗愿。老师曾亲口嘱咐过,实验过程中若是遇上了意外,请将他的数据以及体细胞样本销毁。这是有书面文件。」

  说罢,南云从包里取出文件,打开在桌面上。文件下方的签名确实是老师的字迹。

  「可是,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为何要这样做呢?毕竟,接下来老师很有希望复活不是么?即使无法马上实现,只要数据得以保留,没准项目还会有再开的一天。倒不如说我根本不认为它会永久中止。」

  「真到了那个时候,肯定还会提供别的实验体。」

  南云用毫无感情的语气淡淡说着。

  「我还是想不通。老师的人格与知识明明是无可替代的宝物。对了,他的亲人们又是怎么考虑的?失去令丈夫死而复生的可能性,他的夫人能够接受吗?」

  「亲属那边已经获得了许可。剩下的只需要消除数据便好。土师君,不管你再如何劝说,我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将阻止一切克隆人的制造。老师他肯定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把这份职责交给我。」

  南云不容分说,斩钉截铁地断言道,眼神中充满了坚定。

  「那为什么要带我过来?」

  「因为数据消除必须经过两名研究人员的验证。所以只能拜托土师你帮忙了。虽然这的确有些残酷,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哈哈哈,你说残酷。但却又偏偏找上了我!其他人的话或许能简单做到,可我不行。你有想过和我朝夕相处的对象是个怎样的人吗?想象不出来吧?对我来说,干出这种事和杀人没有区别。」

  「你的心情我知道,但我无法选择将其置之不顾,还请谅解。」

  「行了,我做行了吧!虽然根本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但除开接受还能有别的选择吗?继续在这争论个没完只会让自己更累罢了。快开始吧,赶紧做完让我回去。我已经什么也不想考虑了。」

  然后我按下开关。电脑静静启动,验证完我俩的身份后解除了锁定。正式开始操作后,我在屏幕上见到了更令人震惊的画面。

  在那儿,赫然存放着慧的数据。除开老师本人外,那天从医院采集到的慧的数据同样保留了下来。

  仔细想想这也是当然的,能对数据进行删除的只有研究员,只要装置自身没有受到损坏数据便不会消失。然而我却盯着屏幕失了神。制造出现在慧的,也就是慧的基因组合,此刻正原封不动的摆在我的面前。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南云抬起她满是雀斑的脸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在这存放着的,是两年前还尚未知晓自己将成为克隆人,沉浸在患病悲痛中的,纯洁无暇的慧的人格与记忆。

  啊啊啊,竟然还有这种事!这不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回想起来,自打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了失败。慧的精神日益崩溃。然而,只要选择在这里从头来过,我们便又能回到最初的状态。再度缔结出两个人之间的信赖关系。假如一切真如我所愿,那么岂止是一两个,就算大批量的制造也不在话下。人们常说「乱枪打鸟」,一百次的克隆中,总会诞生出理想的对象。条件足够的话,同时领回家两三个也不错。如此一来,慧身为克隆人的孤独感也能消退。那么剩下的残次品呢?脱光扔到草原上,还是说卖给某些特殊爱好者当靶子射杀为乐?我的脑海里闪过各种各样的画面。原来如此,这的确十分惨无人道。恍如恶魔的馈赠。我总算能理解老师和南云他们为何会对克隆技术这般厌恶。

  「怎么了?」

  南云的表情写满了疑惑。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删除吧。两个一起。」

  随后答复道。

  如此庞大的数据,想要完全清除需要花上不少时间。在电脑作业期间,我俩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境地。一想到老师和慧的人格此刻正在慢慢消去,内心就怎么都无法平静。果然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杀人行为吧。既然这样,看来穿丧服过来是明智的选择。我还真是难得聪明一回。

  南云平时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如今也一样静静眺望着窗外。镜片下的瞳孔深处,读取不出任何感情。

  作业完毕后,我和南云一道离开了研究所。她用钥匙锁好门后,和我乘上同一辆巴士,并排坐在了靠后的位置。

  「不愧是南云呢。实验刚决定重开那会儿你就收到了邀请吧?这可是对你实力认可的表现。」

  「没什么,光凭能力我其实得不到多大评价。」

  「诶?这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莫非也是和我一样的关系户?」

  「……差不多吧」

  南云一反常态,含混不清地回答道。果然是隐瞒些什么。难不成,她其实是老师的出轨对象?所以就算对克隆再如何厌恶也还是不得不出手相助。尽管不相信那个正直严谨的老师会做出这种事,但人无完人,凡事都没个绝对。

  与南云在车站前道过别后,我就这样向着家里走去。孤身一人的我再次认识到了老师和慧的数据已经消去的事实。

  这下子,全世界的慧就真的只剩下一位了。反正至今为止倒也没有考虑过备用品之类的事,果然对我来说她是无可替代的宝贵存在。

  或许一切已经太迟了,但我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稍稍努力一下。从今以后我也想和她一直生活下去,获取幸福的方法,虽然现在无法找到,但它或许就隐藏在世界的某处。

  中途路过商场挑选了一架螺钿八音盒。包装期间,店员自顾自地不停点头朝我搭话,「真好呢,是准备当礼物吗?」,「真好呀,真好呀,我也快要结婚啦。」,尽管我几乎没怎么听,心情却不免有些高兴。在下定决心后能和幸福满溢的人相遇,着实是一种吉兆。

  心满意足地回到家中,慧已经睡醒。手脚上包着绷带,正在使用吸尘器打扫卫生。虽然房间还没有彻底恢复原状,但比起我出门时已经好了大半。看来都是她的功劳。

  「这些都是你打扫的吗?」

  见我兴奋地问道,慧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把家里弄成这样,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坐视不管。」

  「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的。好啦,这个给你。是八音盒喔,很怀念吧?果然人们的生活中不能缺少音乐呢。仔细一想最近好像什么都没做。已经冷静下来了吗?音响还在的话,听点你喜欢的曲子怎么样?」

  「谢谢。不过已经没事了。」

  慧没精打采地说道。

  「是么,那就好。偶尔放开手脚发泄发泄压力也不坏,只不过别再把自己弄伤了。话说,身上还有哪里痛吗?」

  慧摇了摇头。

  「那真是太好了!伤势严重的话可就麻烦了。相信我,我依然爱你。从今以后让我们一起加油吧。来,吸尘器给我,你去那边坐着休息。」

  地板上的细小碎片陆续被银色的吸尘器吸入。大致清扫完毕后,我把尘筒内的脏物倒进厨房的垃圾箱,随后将吸尘器放回工具棚,回来时慧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坏掉的家具呢?」

  「让专门负责处理大型垃圾的人搬走了。」

  「办事效率挺高呀。」

  「对不起,弄坏了那么多东西……」

  「没关系,正好差不多也该换新的了。要不借着这个机会干脆搬家怎么样?工作找不到,你看起来也不太好。运势这么差我想一定是风水的原因。搬到遥远的乡下,谁都不在的地方去吧。居住环境完全改变的话,运气说不定也会跟着转好。」

  慧没有说话,表情依然阴郁。我就这样站在了她的对面。偶然间我想到,这一幕要是被死去的慧的魂魄撞见了不知她会有何感想。果然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还有待改善。

  「对了,在那边开家鱼店怎么样?店的风格要与众不同。我抛鱼你负责接。Fish Throwing,有印象吗?我以前经常提不是嘛。还是说不记得了?」

  慧沉默着,把头低了下去。

  「你这样子我很难办,无论如何就是不愿意开口吗?啊啊,知道了,确实是抛鱼听上去比较有趣呢!那么就换我来接吧。别担心,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抛我肯定都能接到。听上去如何?我这边怎么都行,按你喜欢的来就好。因为是你,所以没关系。或许从一开始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听取你的意见呢。该死,鱼店的日子一定很快乐。如果生意好的话要不要顺带出周边?用小聪明赚点钱,当然梦想是世界和平。然后两个人就这样每天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将那些无聊的东西置之脑后,抛弃一切重新开始。要不然把土师悠司这个名字也丢掉吧。那样的话你能帮我想个新的吗?既然决心彻底告别过去,最好能与现在这个完全扯不上关系。呐,你不觉得这是个很棒主意么?」

  慧没有回应,取而代之泪水从她的眼里滚落。

  「怎么啦?我可没说什么让人想哭的话吧?」

  「悠司,去医院吧。」

  「我是认真的。」

  慧拼命摇动着脑袋,长发四散飞舞。大颗大颗的泪珠打落在我的手臂上。

  「不是的!该去医院的是我。一定是我在慢慢变得奇怪的缘故。我自己也知道的。请把我送到医院去吧。至此,我已经不想再给悠司添任何麻烦了。这就是我做出的选择。虽然和不久前说过的有些出入,但请让我一个人待着。真的,真的,求你了……」

  说到这,慧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翌日,我联系上了川越医生见面。面对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慧,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做着诊断。他俩在客厅内进行了差不多五分钟左右的谈话。最终做出决定,立刻将慧送往本市的精神病院。

  临别之际,川越医生用罕见的温柔语调称赞了我的付出。我看起来就那么憔悴吗?慧向我无言行了一礼,随后坐进了车内。目送他们乘坐的出租车离开后,我返回家中,将连包装都没打开的八音盒扔在了桌上。

  几天后,我打电话给慧的双亲,向他们交代了目前为止的经过。二人火速赶来,和我一同前往医院。木原夫妇进入会面室后,我独自留在了走廊。令人意外的是,仅仅过了十分钟,二人便离开了房间。

  「对不起。」

  我向他们深深低下了头。

  「请不用在意。」

  父亲这么说着,一旁的母亲也连忙催促我抬头。见我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父亲无奈露出了苦笑,

  「那孩子也同样向我们道了歉。」

  随后继续说道。

  「然后呢,对于自己究竟是不是慧这件事,说是希望能给她一点时间仔细考虑。我们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呐,悠司。那真的是慧么?」

  母亲不安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

  「怎么说好呢,感觉不仅是神态,就连说话的方式也完全换了个人。而且至今为止好像从来没这么胖过吧?」

  「都是我的错。」

  「嘛嘛,这种事就算你怪他他也没什么办法。瞧瞧,脸都瘦成这样了。一定很辛苦吧。对咱家女儿付出到这种地步,明明感谢还来不及呢。」

  「孩子他爸,你说得没错,可我也是没办法,实在太担心了。」

  「我又何尝不担心呢。可是你想,光凭现在还能在这为女儿担心这点就足以让我们感谢的了。还记得吗?曾经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就连宣告病名后家里的空气,也是多亏了土师君才得以重新复苏。」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时的我们简直就像在墓穴内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整天死气沉沉的,望着电视机的眼神和玻璃珠一样空虚。与之相比,此刻我能真切感受到体内的血液在流动,享受活着带来的快乐。但讲真,这会不会有些太过了。那真是慧吗?真的是,我们的女儿吗?」

  「这不是当然的嘛。她是通过慧的细胞诞生的。就像从山顶滚落的雪球,中途在分离崩析的同时又会相互纠缠不放,最终将原本的形态完美保留下来。土师君,我这么比喻应该没问题吧?既然如此那便没有再怀疑的必要。毫无疑问,她正是继承了我们DNA的,货真价实的女儿。」

  「是呢,你说的没错。啊啊,我为什么会抱有这些愚蠢的疑问!和那孩子说了那么多可怜她的话。不仅如此还对悠司这样失礼。对不起。还有,谢谢。我打从心底感谢你所付出的一切。」

  「我这边也一样。慧的事,谢谢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接连向我道谢。一时间不知该以怎样态度面对的我,仿佛失去润滑的铁皮玩具一般,不断生硬地点着头。

  慧住院后,我重新过上了一个人的日子。损坏的家具已经悉数处理,整个房间显得格外宽敞。我从建材商场买来粘贴剂,着手对剥落的墙纸进行修补。刚开始那会儿,我对自己不逊于专业人士的工作成果感到十分满意,然而时间一久才发现连普通都算不上,各种不规则凸起加上折痕令置身于这间屋子里的人时常会陷入一股莫名的烦乱。不过我也没有精力再去管这些,整天埋头大睡。无数次打电话给川越医生向他表达自己想要探望慧的意愿,却都以正在治疗为由遭到拒绝。

  二月渐入尾声,天气依然寒冷。纷纷飞舞的雪花如期而至。我出门前往许久未去的棚井家与其会面。没想到大街上这么冷,兴许还是待家里睡觉比较划算。虽说是受邀而来,但对我来说根本找不到值得谈论的话题。说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同他人交流的必要。反正最后也不会出现什么好事,既然如此还不如在有限的时间内充分享受睡觉带来的快乐。『世间不懂得睡觉乐趣的傻瓜们都给我起来工作』。狂言中的这句原本是我学生时代的信条,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我自己也成为了笨蛋中的一员。醒着时净遇上些倒霉事。(注:节选自狂言『杭か人か』中的世の中に寝る程楽は无きものを知らぬうつけが起きて働く,狂言指在“能乐”幕间所演的一种滑稽剧)

  棚井居住在远离市中心的一所私人宅邸内。下车后还得走上一阵。真是的麻烦死了,为什么要把房子买在这种破地方,我一面抱怨着一面按下对讲机,很快玄关门被拉开。偌大的建筑物只有他一人前来迎接,看样子妻儿都不在家。

  四下昏暗,古旧的走廊地板吱吱作响。门窗安装的不太好,开门时一不注意便会挂到门槛,发出

  干涩的剐蹭声。

  尽管是休息日,棚井的发型仍然整齐地梳成了三七分。一段时间没见,他的头发又少了不少,发际线明显后提。房间里的掘式被炉上摆放着便携灶台,砂锅正向外冒着热气,汤汁中还漂浮着一块白嫩嫩的新鲜豆腐。

  「今天就吃地狱锅吧。」

  棚井看上去心情不错,端起一盆子活泥鳅拿给我看。棚井的妻儿都已外出,

  「就这么把生的直接倒进去,然后点火加热。当汤上升到一定温度后,泥鳅们便会感到惊慌失措,一股脑地往冷冰冰的豆腐里钻。说起来,令人讽刺的是在这种状况下,泥鳅们为了延续生命所做出的必死抵抗,反而成为了烹饪自己的助推器,多么独特的料理的方式。或许这称得上是一种哲学也不为过,喂喂,你觉得怎么样?很久以前我就想试上一次了,但妻子她始终不愿意。今天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棚井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泥鳅下入锅内,拧开打火旋钮。第一次没有点燃,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砰的一声过后苍蓝色的火焰总算出现在了视线中。棚井喝着日本酒,我则是麦茶,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锅内的情况,随着温度升高,泥鳅们的动作明显激烈了起来。

  「什么嘛。这么痛苦的话,赶紧钻到豆腐里去不就好了。」

  「是呐。」

  不久后泥鳅们逐渐狂躁,有几次甚至差点一跃飞出锅外,见状棚井慌忙把锅盖盖上。在此期间,锅内不断传来扑哧扑哧的蹦跶声,然而很快,等到汤水完全沸腾后一切再度重归寂静。

  「呀呼,大功告成。感觉还挺顺利的呢。」

  棚井一脸认真地揭开锅盖,豆腐的棱角多少有些损坏,但表面依然光滑,断了气的泥鳅们静静躺在四周的汤汁中。用筷子试着将豆腐戳开,里面空空如也。最终两个人就这么盖上鸡蛋吃了顿普通的泥鳅锅。

  北面的窗户没有关,呼吸间可以闻到厨房飘来的恶臭。不出意外应该是垃圾放置太久产生了腐化。

  「完全没空去扔呢。毕竟是单身。」

  我下意识追问起离开的时间,对于我的提问,棚井淡淡嗤笑了一声,这才使我发觉到自己刚刚的误会。棚井在农业实验厂领了份闲职,不停跟我抱怨着日子多么多么无聊。(注:这里的「いない」棚井指的是没有老婆的意思,而男主误认为是他的妻子出门不在家)

  「朝九晚五的,空余时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才好。听说你没上班,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好方法?再这么闲下去,真会要变成坐吃等死的废人了。好想回到那种在实验室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思考其它事的生活。对了,听说富田老师的研究重开了?好像还把南云叫了过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我也喊上呢。嘛,虽然我没资格说这话就是了。」

  棚井嘬了口汤,似乎觉得味道不够,又添了点酱油进去。

  「真的是很无聊的工作呐。以开发新食材为名义,每天被要求吃一些虫子、浮游生物之类难以下咽的玩意。和克隆不一样,完全没有任何风险。人一旦缺少了刺激,可是会慢慢消沉呢。嘛,就算如此总归还是比死好上那么一点。……真是的,老师也好城户也好明明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未免也太可怜了吧。……呐土师,我们所做的这些,真到了万恶不赦必须以死相还的地步吗?反正我不这么认为。克隆不应存在什么的,根本无法接受。它为人类带来的便利是有目共睹的。一旦普及开来,大家自然就会慢慢习惯。只有蠢货才不懂得其中的意义。」

  棚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虽然还没上头,但两边脸颊已经通红。

  「啊啊,不行啦不行啦。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快乐了。岁数越大,失望越多。听说土师你和小慧过得也不太顺利?哈哈哈,真是活该,赶紧忘了她吧。可怜巴巴的死守着不放像什么样。她呀,就是芝浜中渔夫捡到的那个钱包。」

  「那是什么?」

  「芝浜呀芝浜,一个落语节目。不知道吗?嘛无所谓,总之,她的事不过南柯一梦,劝你还是趁早放弃为好,到了那个时候好运自然也会接踵而来。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班不上班,整个人跟个废物似的。你们不过是一对普通情侣,就算哪天突然对你失去了兴趣也不足为奇……呀,怎么不动筷子。不喜欢泥鳅吗?还是说对我的调料不满意?平时净吃些便宜货,味觉说不定早就变得奇怪了。先不管这个,泥鳅可是补身体的好东西,无论喜厌总得吃点。来,打起精神吃吧。一本正经的人生可太无聊了。」

  棚井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我被…讨厌了吗?」

  由于在意,我不禁喃喃重复起他刚才的话,

  「想什么呢。这不是废话嘛」

  棚井虎躯一震,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时间无情地慢慢流逝,浑浑噩噩的日子仍在继续。就这样,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冬天结束了,迎来了樱花绽放的季节。

  外出觅食,同身穿崭新制服的孩子们擦肩而过。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上班族,拎着公文包,一次又一次将视线瞟向站台的巴士停靠表。

  老家的妹妹临近分娩住进了医院。从母亲那收到信息,说是借着进城探望的机会,希望可以和我见上一面。印象中我并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近况,然而不知为何她似乎总能察觉出我的状态,学生时代,每当我感冒独自在公寓卧病不起时,总能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虽然我并不相信所谓的心灵感应与奇迹,但自那以后也不得不对骨肉至亲之间的那份牵绊心生敬畏。

  这天,川越先生突然联系上我。告知了慧想要和我见面的消息。

  啊啊,这一刻总算到来了,仿佛早有预料。尽管我们体内并没有留着同样的血液,但对于她此时的想法,为何会叫我,总感觉全部了若指掌。

  慧已经搬进了川越医生的新医院。上次来时还没有注意,通往医院的悠长坂道两侧栽满了樱花树,风一吹,粉色的樱吹雪覆盖了整个视界。

  登上坂道,来到前厅。映入眼帘的是处令人身心放松的好居所。天花板高悬,落地窗足足占据了整面墙大小,透过其春日的煦阳照亮了整座房间,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芳香。

  这里是为克隆人专门修建的设施,那么周围来往的人群中理应存有患者。既然如此,他们中谁才是克隆出来的呢?在我的对面,两名年轻女性有说有笑。隔壁长椅上小学生模样的女孩正沉浸在漫画的世界。说起来,好像一位男士都没见到。

  向漂亮的接待员小姐告知来意后,川越医生很快现身了。

  「大老远的,劳驾您跑一趟了。」

  「哪里的事,慧都这么说了,岂有不来之理。话说真是家不错的医院呢。」

  「谢谢夸奖,眼下已经得到了完美的容器,剩余该去考虑的便是往其中添加些什么了。最近每天忙这忙那的,几乎没怎么睡。」

  说着这些话的川越医生,脸上浮现出成功人士特有的灿烂微笑。就连披在身上的白大褂,今天看起来也是格外耀眼。

  「木原整个人比起以前开朗多了。不仅是她,其他患者们也恢复得十分顺利。」

  前往会面室的途中,走在前方的医生开口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她原本就是个活泼的孩子。」

  我紧随其后答道。

  「还有一点忘说了,进去之后请不要叫她慧。在医院内他们有着别的名字。」

  直到最后才将此等重要之事告诉我的他,下一秒推开了会面室的大门。在我进入的期间,他似乎一直待在走廊守候。

  会面室和前厅一样,采光条件优越。墙壁、桌椅,放眼望去一片纯白。房间里的出入口除开刚刚经过的之外,在我的正前方还有一个,恐怕通往的是医院后方的封闭病房。不对,我记得川越医生他好像很讨厌病房这种称呼方式。毕竟对于那些脱离社会的克隆人来说,这里是不可多得的容生之所。透过大门,可以听到细微的生活喧闹音。这间屋子或许成为了连接我们与他们世界的中途站。

  不久后,门被从外侧打开,慧出现了。

  「好久不见。」

  向我打着招呼的慧,仿佛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同居时的一身赘肉已没了踪迹,重新取回了往日的纤细身姿。修剪整齐的黑色短发,再加上肉体年轻与没化妆的缘故,犹如一位安静的美少年。衬衫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此情此景,我不禁对自己的穿着感到后悔。出门时随手从衣柜里带走的,是一件下摆已经开了线的旧毛衣。那是学生时代咬牙花高价买来的国外货,质量本身不会差,但也终究没能抵过岁月的流逝,到了快要无法继续穿的地步。恐怕在熟知我的慧的眼里,一定将当时的身影与此刻的我重叠在了一起。

  反观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年轻、漂亮。人类这种生物,本应随着时间一道成长,出现这样的差距还真是不可思议。

  见她迟迟不坐,我陷入了疑惑。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同样呆站在原地没动。待我就座完毕后,她这才跟着坐了下来。

  「这不精神挺好的嘛。和之前比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那段日子给您添麻烦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有探病被拒的事,对不起。」

  慧深深低下了头。

  「行啦,没关系。比起这个,突然间把我叫过来是怎么了?听川越医生说,你有话想告诉我。」

  「是……」

  说到这,她又把视线低了下去。

  终于迎来了这个时候。我咽了咽唾沫,等待她的回复。

  再度抬起头的慧,眼角泛起了泪花。她眉间紧皱,直直注视着我的双眼咬定道。

  「果然,真正的木原慧已经死了。那堆埋在地下的白骨才是您的恋人。请您接受这份事实。作为替代品,我无法继续扮演她的角色。要说为什么,因为这让我感到害怕。在此之上我已经不想再肩负任何死者的义务了。这是一种冒渎。不管对谁都很重要。对不起,那个,虽然对您有好感,但毕竟还是……」

  再这么说下去她肯定又要哭了。于是我挥手打断了剩下的话。

  「我知道。这种事我知道的,已经够了。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今后怎么打算?」

  慧抹了把眼泪,

  「……我呢,想要通过全新的身份,过上属于自己的人生。不出意外的话,这也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在这,想要跟您作最后的道别以及感谢……」

  「等等,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吧?就算不能像以前那样交往了,我想我还是有能帮到你的地方。」

  「您说的或许没错,可是……我一定又会崩溃的。」

  说罢,她再次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要为难你的意思。我赞同你的选择。这确实是很棒的想法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仰起沾满泪痕的脸庞。

  「因为你看,事实上,川越医生他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比起作为慧生活,还是用自己的双脚迈向未来更加幸福。这与你刚刚说的不谋而合!看看现在的你,和当时在家瞪着死鱼眼,整天抱着饭碗不放的样子完全不同。自己的未来当然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对此我唯有献上最衷心的祝福。真的,太好了!」

  我又一次笑出了声。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表情扭作一团。

  「自顾自说了这么多真的很抱歉。还请原谅我的任性。迄今为止和您在一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真的,真的很开心。」

  她最后一次低下头。与此同时,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她的两颊滑落。

  「别这个样子。你不需要道歉。照我说的接受就好。」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悠司……」

  「该说谢谢的是我这边才对。虽然期间发生了许多,但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你重新站在这我已经满足了。再见啦,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没办。必须要马上赶过去。毕竟我也挺忙的呢。」

  将阴着脸的慧——不,应该说曾经是慧的她留在原地,我离开了房间。向守在走廊的川越医生微微点头致意后,快步从他的面前通过。

  穿过前厅,踏出玄关,迎接我的是和来时一样的花吹雪。随风飞舞的粉色花瓣,倒映在春日的淡蓝天空下。这是何等的美景。眺望着这片强烈的色彩反差,我迈开了脚步。期间,一枚花瓣飘进了我的眼中,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路过的行人们纷纷返头,朝坂道上掩面而泣的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忽然很想见梅。那只哀伤的实验动物,据说在遭到遗孀的遗弃后,现如今被动物园收养。记得是哪里的动物园去了?棚井他应该知道吧?站在月台,拿出手机打开电源,屏幕上显示有南云的未接来电。正好,她的话应该知道梅的去向。

  我按下回拨键,三道铃声过后,对方接通了电话。

  「知道梅在哪家动物园吗?」

  「欸,你说什么?」

  「那只被用来当做实验对象的倭黑猩猩,去了哪家动物园我忘了。」

  经再三提示,总算从困惑的南云那得到了情报,随后我挂断了通话。说起来,好像忘记询问她之前来电的理由了。嘛算了,比起这些我只想见梅。

  由于正值周末,动物园人满为患。我一面端详着从买票口领来的游览册,一面寻找着梅的位置。最终在生活着猩猩与黑猩猩的类人猿区角落里找到了它。巨大的铁笼内,并排竖立着几棵人工树。毛发浓密的黑猩猩宛如蜘蛛般在枝条间飞荡。孩子们聚集在栏杆前阅读着介绍板上的内容。在那上面分别列有每只黑猩猩的名字与性格特征。我将关于梅的信息默默记下,然而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出差异。不过既然有介绍的话,那么它理应就住在这。

  那样的话它说不定还记得我的事,我尽可能地靠近栏杆,朝里面挥手,然而并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反应。是把我忘了吗?还说故意装作不知道呢?毕竟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虽说就算见到了也不会发生什么,然而认不出会面对象这种事,终究还是觉得有点悲伤。

  我就这样盯着猿群眺望了一阵。心想着差不多该回乡下,打算离开的时候,被人叫住了脚步。

  心想着是谁回头望去,出现在眼前的,是身披当季风衣,穿着牛仔裤,一身私服打扮的南云。

  「你怎么会在这?」

  我大为吃惊,张口问道。

  「因为我在找土师君你。」

  南云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急切,听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干嘛特地做出这种事。」

  「找你有事。但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接。」

  「明明发邮件不就好了。」

  「可是,刚刚的那通电话也太奇怪了,叫人怎么不去在意。」

  说罢,她擦拭起额头上的汗珠。没想到竟然着急到了这种地步,难不成她对我的态度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微妙。

  「不好意思,是我不好。突然间得到了梅的行踪,无论如何都想快到见到它。」

  「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见了而已。先不提这个,你找我有事吗?你是为了找我才追到这的吧?要是没有的话还是赶紧回家比较好喔。」

  「有,非常重要的话。」

  「什么?」

  「研究,又要重新开始了。」

  「是么。果然这种事不会因为老师不在了而停止呢。」

  「没错,据说富田老师的继承者总算找到了。」

  南云用中指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

  「大岛博士知道吗?还有中野博士,老师葬礼那会儿他们都在场。实验正是以他们为中心开始的。你觉得怎么样?」

  想都没想,我大笑了起来,她一脸惊讶望着我。

  「啊不好意思,因为你刚刚说的太好笑了。」

  我故作无奈耸了耸肩。

  「真是的,净是点奇怪的家伙。口口声声说着抵制克隆人,却又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实验扯上关系。究竟在想什么?说起来,老师去世前曾讲过一些有意思的话。说是你和实验脱不开关系什么的,如今一看还真像这么回事。这其中有着什么特殊隐情么?方便的话和我说说怎么样?我可不认为只是单纯的偶然。」

  面对我玩笑似的提问,南云显得含糊其辞。微微低着头,视线飘忽不定。感到动摇了吗?也不知道原因为何。

  「嘛,好啦好啦。总之,这份工作我接下了。」

  听我这么说,南云惊讶地抬起了头。

  「邀请的人可是你吧,干嘛这么惊讶。虽然就在刚才我都还心灰意冷打算回乡下去了,不过听了你的话之后改变主意了。毕竟从最初起我便是实验的一员,眼下到了这一步也不能说走就走。想必我的人生正是为此而存在的。所以既然实验重开了,我当然很乐意参加。只不过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然后,我将一直以来的想法告诉了她。很快她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动摇,整个人僵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样?很棒的主意吧?正所谓为了研究鞠躬尽瘁。」

  「这……」

  就在她打算出口回答的同时,身旁响起了小孩子的打闹声。

  一眼望去,孩子们正追逐着笼内的倭黑猩猩。边追边指着目标,相互交头接耳地低喊道「快看它在笑」「它在笑呢」。的确,从猩猩牙缝间漏出的尖锐声只能用笑来形容。以前虽然也听说过猩猩会笑,可像这样实际目击到还是头一次。真是有够丑。

  「土师君。」

  南云的呼叫声将我从拉了回来。她用手帕抵着额头,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为什么希望做出这种事?」

  南云依然眉头紧皱,勉强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为了研究的发展。反正这么做了我又不会损失什么。尽管或多或少可能会给周围人带来一些麻烦,然而这点,打从实验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无法接受的话,当初我也不会选择加入你们。南云你不同意吗?」

  「我并不反对。只不过这也太……为什么土师君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不仅仅只有慧小姐,整个克隆人群体的生活环境都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他人的复制品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边饱受自我认知的痛楚一边挣扎着苟且偷生。对于自己的分身沐浴在如此目光下你就没有任何抵触吗?」

  南云深邃的瞳孔直直盯着我

  「没什么实感呢。仔细想想,自己从未将他们视作特别来对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发觉认识的人中有人是通过克隆诞生的,的确一部分人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会觉得恶心,不可思议的是我却完全没有感觉。倒不如说,我认为这种替代方式可以制造出更多美好的回忆。这可不是说谎。正因为对此抱有兴趣,我在大学才选择了攻读生物专业。这样的我,应该比其他任何人更加适合当这项实验的受验者。尊敬的富田的老师也曾打算踏上这条路。嘛,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还请务必让我做到最后。我已经别无他选了。」

  说完我看向对方,南云怔在原地,仿佛从头到脚被浇了盆冷水,脸上写满了震惊。

  「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我的询问,南云深深吐了口气。

  「不,已经全部了解了。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一定会帮你转达这些的,虽然无法肯定项目最终能否接受你的要求。不过,在这里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会后悔吧?」

  「当然。」

  我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想必,此刻在她的眼里,我的这副姿态和方才看到的倭黑猩猩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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