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时的最后一场文化祭,我看到你与朋友一同欢笑。
我选择逃避般来到顶楼。喧嚣声离我远去,我俯视著热闹的庆典,胸中的骚动才终于恢复平静。
这样就行了。
我这样就行了。
我们这样就行了。
至今的一切都是某种错误。家鸭与小天鹅,是因为年纪尚幼才能玩在一起。就只是这样而已。
噢,当然天鹅是我。不过你大概会说是你吧。
所以这样就行了。
告诉我,无法分享同一份美丽的我们,怎么有办法在一起?
……对不起,绫井。真的很对不起。
我只能在心中默默道歉。
明明我知道,我该给你的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句话。
从一年前到现在,我一直在尝试定义自我。
分明知道我与她之间有隔阂,为何却拖到毕业才终于分手?
以前曾经喜欢过的那些话语,那些动作,为什么忽然都变得令我讨厌?
在我的心中,一定早就同时存有好感与恶感。我喜欢过你是事实,我开始讨厌你也是事实,虽然互相矛盾,但两者都对。
这让我很煎熬,很痛苦,很悲伤。
矛盾催生出的内在冲突,一直折磨著我的精神……
所以,当我终于提出分手时,心情才会那样豁然开朗。
既然已经不再是恋人……
就表示我的确是讨厌她的。
矛盾消失,内在冲突也消失了。
所以,当我们成为继兄弟姊妹时,至少也比分手前来得轻松。
身为一家人与讨厌对方,并不矛盾。
「因为变得讨厌对方所以选择分手」。成为一家人,并不会对我做出的这个决定提出疑义。
……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但那个夏日,让一切全乱了套。
你那被烟火照亮的脸庞,扭曲了我的定义。
拜托告诉我一切都是虚假。告诉我那都只是一场梦。
否则,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分手?
那份煎熬、痛苦与悲伤,到底都算什么?
我应该是因为变得讨厌你,才跟你分手的。
为什么你的脸庞,却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的眼底──
◆ 川波小暮 ◆
『──今年的洛楼高中文化祭到此结束。感谢大家到场参加。』
听著校内广播,「唉──……」我深深叹一口气。
食材见底,茶叶见底,咖啡豆见底,时间也到了尽头,忙翻天的文化祭总算结束了。
简直跟打工没两样。不过好歹少了啰哩啰嗦的店长或前辈,工作起来还满愉快的就是了。
「辛苦了。」
我在没有客人的座位发呆时,一个凉冰冰的罐子贴到脸颊上。
转头一看,穿著班服的晓月出现在眼前。
矮子女坐到我对面,打开自己的罐装饮料。是柳橙汁。给我的则是咖啡。
「……端了一整天用咖啡豆磨出的咖啡,自己却只能喝罐装咖啡啊。」
「想说你应该开始想喝了。」
「谢啦。」
虽然有点不爽,但不得不说她还真了解我。我拉开了罐装咖啡的拉环。
我一边用舌头品尝称不上高级的苦味与酸味,一边让自己沉浸在周围的喧嚣中。常常跟晓月还有伊理户同学玩在一起的坂水,拎著一大袋超商的饮料与零食登场,正在发给班上同学。这个罐装咖啡,大概也是那些物资的一部分吧。
「怎么样?文化祭好玩吗?」
混杂在班上同学情绪兴奋到爆表的声音之中,晓月的声音传进耳里。
从小听到大的青梅竹马的声音,不管在什么环境里听见都出奇地响亮。
「好玩啊。特别是二年级的逃脱游戏真的是神作。」
「啊,你有去玩那个呀?我也跟麻希去玩了──只是玩到一半时间就到了。」
「哈!你不只个子小,连脑袋都小到不行耶。我们可是有过关喔。」
「乱讲什么啊,意思是说我是小颜美人吗?有什么办法,你那边有五个人,我这边却只有两个啊。」
「……嗯?我有告诉过你我们是五个人逛吗?」
「啊。」
晓月尴尬地别开了目光。大概是在哪里擦身而过了吧。
「说到逛摊位,不知道伊理户家那两个怎么样了。模拟商店的准备工作太忙,没太多闲空让我出主意。」
「用不著你来出主意,他们有好好约会啦……只是东头同学也一起就是。」
「嗄啊?那女的在搞什么啊。那样哪里还能说是约会啊!」
「没办法啊。那个保护心过重的伊理户同学,根本不可能让东头同学落单嘛。」
「是没错……」
「反正执委巡视时好像有时间让两人独处,应该没差吧?」
真是把人给急死了。虽然这种好事多磨的感觉,或许也是恋爱的乐趣所在。
「……好吧,反正还有后夜祭。我看东头那家伙一定会早早回家。」
「对呀──况且执委的工作应该也做得差不多了……」
……后夜祭啊。
我要不要参加呢──
「──欸。」
仿佛实际看见了闪过我脑海的想法,晓月说了。
「后夜祭……你有跟谁约好吗?」
「……没有啊,干嘛?」
「你不是自称万人迷吗?没人约你喔?……比方说西村同学或是谁。」
「你是想找我吵架吗?要是有人那样半告白地约我,我现在已经躺在保健室动不了啦。」
「那……你跟我一起去好了。」
晓月──晓晓她……
背后承受著从窗户射入室内的夕日,这么说了。
在背光中复上一层薄影的眼眸,窥伺般地注视著我的脸。
我的手臂皮肤,产生一阵发毛的感觉。
这种近乎告白的──
「这样就不怕吐满地了吧?」
「……啊?」
「我是说看在青梅竹马一场的份上,我来帮你挡女生啦。哎,毕竟你这种体质算是我造成的,这点责任我负就是了……嗯?」
看到我脑袋没跟上状况,晓月微微偏了个头,然后邪恶地吊起了嘴角。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要跟你告白了吧?」
「……最好是啦。」
「自我意识过剩超夸张,恶爆。」
「就跟你说不是了!」
「哼哼哼。」晓月耀武扬威地笑著。
……自我意识过剩的是谁啊,该死!
◆ 伊理户结女 ◆
『──今年的洛楼高中文化祭到此结束。感谢大家到场参加。』
广播回荡在黄昏的天空中,一般访客人潮从正门往外流出。
看看手机,发现有通知,圆香表姊传了LINE跟我说〈我们要回去喽!今天很开心~!〉。
让这一切轻描淡写地过去,后夜祭的准备热闹滚滚地进行。
人员撤除部分摊位,让操场空出位置,推起大大的木材。
水斗虽然绝不是中心人物,但也有参与其中……然而只有我知道,他那张笑脸并非发自真心。
也许我太自大了。
在暑假的乡下,我以为自己变得比较了解他……所以竟然骄傲自大地以为,我可以帮助他。
却没发现,他根本就没在寻求帮助。
没发现我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
我只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男朋友得到他人的欣赏,觉得心里很舒服而已……只是在利用他,来满足我无聊透顶的自尊需求。
直到现在这一刻,他都在陪我满足我的需求。
给我面子,在做执委工作时避免破坏人际关系。为了我,压抑他自己。
现在我懂了。
他之所以提早把事情做完……之所以明明很忙,却还是去找东头同学……并不是因为他替无处容身的东头同学著想。
是因为在东头同学面前,他可以做他自己。
不用替任何人著想。
……就连我,应该是他的家人……对水斗而言,都是必须戴上面具才能讲话的对象……
自己的愚蠢令我反胃。感觉连掉眼泪,都是一种骄矜的行为。
如此遥远。
一度以为贴近身旁的他,竟变得如此遥远。
遥远到让我觉得,连苦苦单恋都是鲁莽无谋──
◆ 伊理户水斗 ◆
「刚才真的糗大了……」
我做完后夜祭的准备之后与伊佐奈会合,却看到她红著脸浑身发抖。
她胸前抱著一个纸袋。她已经换回了制服,所以纸袋里应该是装著被南同学强迫换上的阿尔卑斯村姑裙──等一下。
「……你该不会就穿成那样回教室了吧……?」
「一时忘记了嘛──!等到班上同学一说我才想起来……又是『好可爱』又是『你穿起来很好看』又是『是男朋友的喜好吗?』之类的,被取笑得好惨……」
「那应该只是纯粹在赞美──不,等等,怎么听起来好像我也被牵连?」
又在现今这种大社群网站时代引发多余的谣言──好吧算了,不计较。
伊佐奈把纸袋硬塞给我。
「请帮我把这套衣服还给结女同学……本来是想洗过再还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洗……」
「好,知道了。」
「想闻体味的话要适可而止喔。」
「谁会闻啊。我又不是你。」
「噫呜!……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都把脸埋在别人的枕头里钻来钻去过了,现在才来装傻是什么意思?
「那我们走吧。」
「好的~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营火呢……是不是都会跳舞?」
「应该也有人会跳吧。我不是要学你说话,不过那么大的火堆本身就够有看头了。就跟焚烧御守的仪式差不多。」
「就是呀~!大火堆真的会让人兴奋对不对~!」
「……我看你还是别得到炎系能力比较好。」
伊佐奈说「那就赶快过去吧」正要走向鞋柜区时,我抓住了她的上臂。
「等一下。不是那边。」
「唔欸?……不是要去操场吗?」
「有个更适合我们的地点。」
我咧起嘴角,对直眨眼睛的伊佐奈笑了笑。
工作那么卖力,收这点酬劳不为过吧。
◆ 伊理户结女 ◆
「那么,让小生以委员长的身分说一句──大家辛苦了!」
「「「辛苦了──!」」」
在红学姊的带头之下,室内响起玻璃杯的敲击声。
原本作为执委主要据点的会议室里,摆满了高年级生买来的零食饮料。以庆功宴来说看起来小巧了点,但听说后夜祭结束后预定在包下的店里吃第二摊。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开场。
「我跟你说,结女──!我有去大正浪漫咖啡厅喔──!真的很棒──!」
「谢、谢谢。」
「奇怪,你弟弟跑哪去了──?」
「呃……他说有事。」
「咦──?这样啊,真可惜……本来想再跟他多聊一下的说──」
多谢几个女生以安田学姊为中心来找我说话,让我免于沦为壁花,但我心里就像是开了一个大洞。
换成一年前的我,绝对没办法像这样在庆功宴上跟学姊聊天。肯定除了东躲西藏找地方容身之外什么都不会。
这应该表示我有所成长了。
我变坚强了,变圆滑了,变得……更懂得如何做人。
……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但我为什么觉得如此空虚?
明明有这么多人围绕著我,缺了一个人的空白,却大得无边无际。
「嗨,结女同学。辛苦了。」
「啊……委员长。辛苦了。」
红学姊走过来,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这个突发状况,让我紧张起来。
其他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以讲话,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
学姊看也没看眼前的零食,直视著我微笑。
「不过『委员长』这个头衔也快要卸下来了。」
「啊──……那么应该叫『副会长』吧?」
「这个头衔也一样快卸任了。过一阵子就请你叫小生『会长』吧。」
下届学生会长红铃理学姊半开玩笑地说了。
真令人佩服……对于自己即将成为会长,丝毫没有任何胆怯畏缩。要是我也能变得像她这样充满自信,该有多好……但我这种人只是临阵磨枪,实在不可能变得像她一样。
执委工作结束后,我跟红学姊大概就不会有交集了。我会变成景仰她的学生之一。想到这点就令我觉得无比遗憾。
「对了,你弟弟似乎没来呢。」
红学姊看看我身旁,如此说了。
「啊,是。他──」
我正准备开口说出已经重复过多次的解释时……
「──看来果不其然,他是属于那种类型的人。」
听到学姊自言自语般的低喃,我住了口。
咦?那种类型……是指?
「这可能必须怪小生了。虽说小生也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觉得无论是与否,都比对他不理不睬来得好一点。」
「请、请等一下。我不是很明白学姊的意思……」
「噢,抱歉抱歉。小生是说请你帮助他融入圈子的那件事。」
学姊若无其事地说。
「从简报那时的反应来看,小生就知道他应该属于不喜欢融入团体的类型。话虽如此,大家之间不来往又会影响工作效率。小生不能让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才无处发挥,所以才请你担任沟通的桥梁──本来想说他也有可能其实内心寂寞,结果一如大致上的猜测,他似乎属于被众人围绕会形成压力的类型。又没有支薪却强迫他待在无法适应的环境,真是对不起他。」
「学姊……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却……没有察觉到。只认为他其实一定是内心孤寂,照我自己的希望去解释他的想法……然而学姊却──
「不,没有,不是小生。」
「咦?」
红学姊自嘲地扬起了嘴角。
「小生的性情似乎有一点傲慢,应该说不是很了解其他人的想法吗──就是属于什么事情都觉得『自己来做比较快』的类型。小生也有自觉,但就是改不过来。」
「喔……」
「所以,这方面小生都交给阿丈。刚才对你弟弟的剖析也不是小生做的,那是阿丈的工作。」
阿丈……啊,她是说担任会计的羽场学长?
副会长那个异常缺乏存在感的左右手,此时待在会议室的角落,独自小口喝著饮料。
红学姊一边将视线朝向那边,一边接著说:
「虽然他的对话能力退化到不像个文明人,相反地却有著极佳的眼光。说穿了就是个看人的专家。说到发掘别人的优点,无人能出其右。」
总觉得,她的语气似乎带点自豪。
红学姊继续侃侃而谈,甚至让我无暇出声回应。
「或许是因为如此吧,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自我评价低得过分。关于伊理户水斗同学也是,他的评价竟然是『好像看到自己的高阶版一样令人不爽』。尽管小生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才怪,绝对是水斗比较帅。
我反射性地作如此想,但没说出口。这就叫做社交能力。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阿丈才会叫小生让他去跟其他执委交流感情。因为阿丈就是属于刚才提到的『其实内心寂寞』的类型,或许是心里对他感觉到了某种同情。阿丈会弄错应对方式让小生很意外,不过假如阿丈是把他跟自己当成了同一种类型──」
听著听著,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原来想透过我让水斗跟其他执委交流感情的,其实是羽场学长。而假如羽场学长很少会犯这种错──
「那个……我在想……」
「嗯?」
「学长会不会是想让你们疏远……?因为红学姊那时候经常找水斗说话。」
「……嗯?」
红学姊呆呆地偏了偏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这种表情。
「疏远……?你是说谁跟谁?」
「我想,应该是……水斗,跟学姊吧……」
「嗯嗯???」
可、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继续解释啊……!
「我的意思是……羽场学长说过水斗就像是自己的高阶版,对吧?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男生,况且红学姊又积极地去跟他交流,我猜学长也许是有点不安……」
「不安?你说阿丈吗?为什么?」
「当、当然是因为他吃醋了嘛!」
哎哟真是!害我都开始难为情了!
红学姊依然偏著头,说:
「吃醋……你是说嫉妒……?」
「是、是的。」
「阿丈……为了小生吃醋?」
「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会吧,哈哈哈。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哎哟,真的把我给急死了啦────!
「绝对是在吃醋!虽然羽场学长的确是很少把感情表现出来的类型,但在那间空教室里耳朵不是都红了吗!」
「……嗯?……等、等一下。」
「咦?是。」
「你……看到了?那间空教室里的事……」
「……啊。」
糟了,我说溜嘴了……!
「对、对不起……!那时走出教室的时候,正好听见学长姊在说话……!」
红学姊把头一扭,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真要怪也得怪小生我们躲起来。」
然后,用一如平常的声调这么说──但是,我注意到了。注意到她就跟当时的羽场学长一样,涨红了耳朵。
「话说在前头!小生原本可不是那么不检点的女人喔!……都怪阿丈对小生的一举一动反应那么迟钝……」
……完全就是个小女生呢……
没有啦,虽然本来就是这样,但没想到像她这么聪明,被大家称为天才的人,遇到害羞的事情也会脸红──应该说,原来她也觉得在那间空教室与羽场学长之间的互动,是很害羞的一件事啊。
……也就是说,她只会在羽场学长面前,扮演那种角色?
「那个……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咦?」
「学姊为什么会喜欢羽场学长呢?」
红学姊用依然带点红晕的脸,转头朝向我。
「……小生何时说过喜欢他了?」
「呃──……那么,我想请问学姊跟学长在一起的契机。」
不是,你在那间空教室分明就说过「看上」学长了啊。但现在还是别追问为上。
在那间空教室,她解释过那是一种理想什么的。
但是,假如那是用来面对羽场学长的假面具……她应该另有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真正理由才对。
也许我是想逃避现实……现在,我突然很想听听别人的这类经验。
学姊晃晃冰块快要融化的玻璃杯。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契机。只是,曾经有一个不具存在感的少年。有一个女的,碰巧发现到了少年的才能。这种『碰巧』迷惑了不成熟又傲慢的女人的心。不过如此罢了。」
……不成熟,又傲慢。
简直就像在说现在的我。
「小生在国中时期曾经犯过一个大错,原因是小生误以为自己完美无缺又从不犯错。哎,总之就是青春期常见的自我意识过高现象啦。所以小生一直在寻求能弥补这个缺点的存在。就在那时……小生碰巧特别关心的一个黑暗系边缘人,竟然胆敢跟小生说了这么句话。」
──你实在是笨得可以。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人碰不得。你明明这么会念书,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搞不清楚?
「小生原本以为『只有小生明白』,他却反过来说『只有你不明白』。打击实在不小……更重要的是,受到打击这件事本身又成了一大打击。就好像那句话,刺进了自己内心深处柔嫩的部分……」
「……但学姊还是没有跟学长保持距离?」
「那当然了。被讲成那样怎么可能不生气!明明连跟别人正常讲话都不会,竟然敢跟小生作对!……但同时小生也不幸地发现,这个同班同学正是小生在寻求的存在。所以色诱也好什么都好,小生打定了主意要得到他……」
红学姊的眼睛倏然转向一旁。
缺乏存在感的羽场学长,在这种多人聚会中,很容易就会找不到人。
然而,红学姊毫不犹豫。不用寻找。
好像至今已经做过无数次那样,瞬间就能找到他的身影。
找到纵然现场有成千上百的人,也绝不会混淆的那副容貌。
「……真的,令人生气。天底下就那家伙,能对小生的视线这样视若无睹。」
听到她呕气般的说法,我露出一丝微笑。
在我眼前的不是学姊,也不是天才,只是一个为初恋心烦意乱的少女罢了。
「唉,真是!竟然在学妹面前讲出这种怪难为情的话题!」
面对开始大灌手上饮料的学姊,我说:
「我觉得这并不丢脸。无论是谁,都会有这种经验的。」
「……如果是这样,那小生可要对全人类肃然起敬了。」
真的,令人无奈。
连头脑这么聪明的人都无法如意──我看这世上,一定没有任何人能完美驾驭这种感情吧。
就算对方是曾经交往过的对象,也不例外。
「哦!准备要开始喽──!」
有人看著窗外说了。这句话吸引大家聚到窗边,或是快步走出会议室。
面朝操场的窗户,被微微照亮得发红。营火已经点燃了。
我一边远眺那个方向,一边对学姊说:
「学姊要不要也跟羽场学长一起去?你不是说他……『其实很怕寂寞』吗?」
「……结女同学,怎么觉得你好像忽然开始把小生看扁了?」
「希望学姊可以说成我开始对你产生亲近感了。」
「唉。」学姊叹一口气,起身离席。
「好吧……有这么一个学妹或许也不错。」
「嗯?」
「小生呢,可不是为了聊这种近似恋爱史的话题才来找你说话的。」
学姊目光严肃地凝视坐著的我,告诉我:
「结女同学──身为下届学生会长的小生,有件事想拜托你。」
听到她「拜托」的事,我才发现自己的「命运」早已发生了转变。
◆ 伊理户水斗 ◆
「喔喔~……」
一走出那扇门,伊佐奈环顾四周之后,仰望入夜的天空。
秋日的晚风静静吹过。在这个地点,无论是喧嚣、灯光或人的气息都在遥远他方。
我们来到了校舍的顶楼。
「我是第一次来到顶楼。原来还有这么个空间呀~」
「听说平常都是关闭的,但目前特别准许执委进出。今天早上我随意过来看看,就觉得从这里似乎也能看到营火。」
走近防止坠楼的铁网,可以俯瞰设置于操场正中央的大型篝火。
篝火正好就在这时点燃。发出劈哩啪啦的爆裂声,火焰在搭好的木材里闪烁红光。
「虽然或许是比靠近看来得小,但这里安安静静的也不错吧?也不用被人盯上乱传谣言。」
「说得对──我也觉得待在这里心情比较平静。哼哼哼!看,那些人像垃圾一样!」
「你根本兴奋得很嘛。」
安静是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有点凉意。我「喏」一声,把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热奶茶拿给伊佐奈。伊佐奈说:「谢谢。」拉开了拉环。她用手包住饮料罐,小口小口喝起来。
我也打开自己那罐咖啡,边喝边俯视校园。营火周围形成了人丛……我不会说像垃圾一样,但从这里的确无法分辨谁是谁。
「文化祭还满好玩的呢。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的乐在其中。」
「真的乐在其中,是指?」
「该怎么说才好呢?你不觉得这种气氛,光是作为局外人用看的就满开心了吗?就算没参与摆摊也是。」
「……我跟你真的很合得来。」
我也是,只要别强迫我跟大家团结一致,我并不讨厌文化祭的气氛。看著学校在非日常的气氛中变得兴奋躁动,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只是目光多少有点像是个旁观者,或者该说像是在观察动物的行为,从社会观念来说不值得嘉奖就是了。
「你念国中的时候,文化祭都是怎么度过的?」
「基本上都是在教室看轻小说。水斗同学呢?」
「我也是在教室看小说。记得应该是梦野久作吧。」
「我去年是看没书籍化的『成为小说家吧』作品。」
「原来你把那也归纳在轻小说啊。」
「对呀──到了文化祭,就会想重看喜欢的小说而不是开新坑。不知道为什么耶。」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置身于文化祭这种环境,想用这种方式维持自我吧。」
「而且会想看有点尖锐、冷门的作品。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啊。那是你自己的小小自我主张吧?」
「可是用手机看网路小说,其他人又不会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我挖掘过去的记忆。我是在哪一次的文化祭读梦野久作的?
不是去年。因为作者的名字不好。
在那种状况下……「梦」这种发音为「yume」的字,我根本想都不愿去想。
所以,对,是前年。
在国二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开始跟那女的交往。
我们决定不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交往,当然也从没想过要一起逛文化祭。
但是……如果说我从未期待跟女友一起度过文化祭,那就是在撒谎。
在我内心深处,一定曾经有过憧憬。
所以,说不定……那正是一种小小的自我主张。
故意在众人面前,翻开封面印著梦野久作几个字的书──
「──话说回来,水斗同学。」
伊佐奈的声音与视线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
「结女同学什么时候会过来?」
随之而来的询问,使我心里产生一阵寒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噢,对了,我懂了。这对伊佐奈而言,绝不是什么奇怪的问题,我没说过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三个之前一起逛过文化祭,她当然会以为结女也会跟我们一起。
为什么,我却感觉被戳中了痛处?
「……我忘了说了。那家伙不会过来,因为要参加执委的庆功宴。」
「是这样呀……嗯──……」
伊佐奈低头看著奶茶的罐子,沉吟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但结果就这么陷入沉默。
她把什么话吞了回去,我再清楚不过。
「你刚才……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去参加庆功宴?」
「是没错……但又想到如果我是水斗同学,也不会去参加。去了大概也没什么好玩的。」
……这家伙果然最懂我。
我真的很感谢她的存在。在这所学校里有伊佐奈这样的人,不同班却有缘认识,对我而言,可说是最大级的幸运──
「……可是……」
──但是,这同时……
「结女同学不会觉得很寂寞吗?」
也是最大级的考验。
因为只有比谁都了解我,比谁都能与我产生共鸣的她……能轻易挖出我对自己敷衍隐瞒的事实。
直到前一阵子,她可能都不会这样干涉我的隐私。
但就在最近,我自己向你证明了。证明我与你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你不需要对我客气。
「按照结女同学的个性,在执委那边一定也跟大家相处得很好吧。所以即使去参加庆功宴,一定也能玩得很开心吧……可是,真正希望作伴的人不在身边,她一定会觉得很寂寞。」
「……你想说那个人就是我?」
「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吧?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或许是这样。
也或许不是这样。
可是……
「所以你要我去参加我根本不想去的聚会?让你一个人回家?」
「如果是这样……你会不高兴吗?」
「那还用说吗?话说在前头,我可是还满珍惜你的。」
「……嘿嘿。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伊佐奈用奶茶罐轻碰自己的嘴唇。
「可是……我会觉得,结女同学应该很想跟一起努力做事了几星期的水斗同学待在一起吧……虽然只是我的想像。」
「……就算真的是这样好了。」
夜空的黑暗,被火焰的红光朦胧地照亮。
「她也应该……克服这种寂寞才对,我很肯定。」
◆ 伊理户结女 ◆
顺著执委的人潮一起移动,我一个人来到操场上。
红艳艳的火堆,在操场的正中央熊熊燃烧,让荧煌如星的火花飘向夜空。
我在人群后方默默地仰望那幅画面时,熟人的脸庞映入了视野边缘。
是晓月同学。
我准备开口叫她。
「啊──」
但是,我立刻就注意到了。
发现她的身边还有川波同学在。
两人站在一起,讲著某些事情。没有牵手,只是待在能微微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与体温的距离内。
说话的时候,他们会看向对方。话说完了,眼睛就转回火堆上。
可是,只有旁观的我注意到了。
川波同学看著火堆时,晓月同学总是看著川波同学。
晓月同学看著火堆时,川波同学总是看著晓月同学。
看著被火光照亮的,彼此的侧脸。
◆ 伊理户水斗 ◆
「水斗同学认为这样做,是为了结女同学好吗?」
面对伊佐奈直截了当的说法,我无处可逃,只能诚实地点头。
「我跟那家伙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人种。」
我眺望著火花往上飘飞消失的模样,说:
「总是只有表面上好像合得来。我们都爱看书,但口味截然不同,而且不像我喜欢独处,那家伙只是被迫独处罢了。只要有了那种能力,她势必会离开我去加入不同的群体。我们只不过是凑巧、偶然、暂时性地待过同一个位置的两个人罢了。」
早在一年前,我就很清楚这一点了。
我只是不想承认,只是想做最后挣扎。
但是,无论我有多难受,都无法要求自己做改变。
「不是有些小说的主角是成长型的吗?一个边缘人变得交友广阔,或是一个曾被耻笑为无能的人站上顶点。我总是无法对那种主角产生共鸣。因为,他们称之为成长的变化,是不容争辩的自我摧毁。不惜摧毁自我也要交朋友?也要站上顶点?如果这就叫做成长,那么没有朋友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的我算什么?甘于待在底层而且毫不在乎的我算什么?──生而为人,真的非得『成长』不可吗?」
我没有可以摧毁的自己。
没有应该成长的能力值。
我总是在想,我没有理想。只有不该如此的异样感受,却没有应该如此的理想。读过这么多小说,却没有产生想写写看什么的欲望。从我身上从未创造出任何事物。
全都是东拼西凑。
从一直以来读过的小说,从别人的人生当中东偷西拿,拼凑成一个人。
不具有等级概念的人,永远不会升级。有那么多描写成长过程的小说,却从来没有一本描写那些根本不具备成长才能的人。
嘴上说谁都可以变成这样。
却不愿去了解,也有人不包含在那个「谁都可以」之中。
「我天生就是那种人。可以进步但是无法成长。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自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我才明白自己天性如此……」
生日也是,圣诞节也是,情人节也是。
当我发现我什么都没做,却还能满不在乎的时候……我像是摆脱了心魔般全都明白了。
明白到我与绫井是不同的两个人。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就只是不一样……你应该能体会吧,伊佐奈?能够体会天底下也有这种人。而且也能够体会,这种人跟其他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无法互相理解。」
「……是,我能体会。」
伊佐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个反应,大大地安慰了我的心。
「我也受过很多次伤害,对于自己的『不同』……对于别人无法谅解这种『不同』,直到我遇见水斗同学……」
「对吧?所以──」
「但是等一下……我想说一句话。」
伊佐奈的视线,专注地直盯著我的瞳孔。
好让每字每句,都不被遗漏。
「的确,我也觉得水斗同学与结女同学是『不同』的人。也觉得你们的想法、人生观以及理解事物的方式,全都有著根本性的不同。假如听从我妈妈的说法,认为个性相合的人才应该结婚,那你们俩就不该结婚……可是,也没有人规定不可以喜欢上这样的对象吧?」
「……为什么?」
「假设水斗同学或者结女同学,属于无法理解自己与他人差异的排他主义者,你们的关系就无法成立了。可是,比方说异性恋的人与同性恋的人,还是可以做朋友。也许是真的无法对彼此产生共鸣,但是可以试著去理解。我说得对吧?」
「…………你说得对。」
比方说──我没有结女那么喜欢推理小说。
但是,我可以听结女聊推理小说的话题。我无法对她所感觉到的所有乐趣产生共鸣──但是,可是,那段谈心的时间,绝不会是……
「出生长大的环境、想法或人生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互相喜欢的例子,一查就可以找到一大堆不是吗?水斗同学一直以来读过的小说里,也多得是这种例子对吧?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只有自己办不到呢?」
「……………………」
啊啊,伊佐奈……你说的都对。
让我实际体会到,你的确是凪虎阿姨的女儿──正确到刺痛了我。
可是……正因如此,也让我理解到一件事。
那就是我这个人,个性别扭到用合情合理的正确言论无法说服我。
「──我问你,伊佐奈。『喜欢』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恐怕已经对自己隐瞒了许久。
「你说喜欢上跟自己不同的人不奇怪──那如果有一个人不懂『喜欢』的概念,也一样吗?」
◆ 伊理户结女 ◆
我坐在操场边缘的长椅上,望著在营火周围各自度过这段时光的学生们。
晓月同学与川波同学在那里。
红学姊与羽场学长也在那里。
他们一边笑闹,一边说话,凝目注视。
注视著升腾的火焰。
注视著站在身边的人。
◆ 伊理户水斗 ◆
不是虚假。
与绫井共度的时光,我对她怀抱过的感情……那所有的一切,一定都不是虚假。
但是……已经足够。
已经足够让我迷失。
对一个曾经喜欢过的人感到烦躁,连见面都变成一种痛苦。
那样的半年时间……已经足够让我迷失在过去曾经那么清楚明白的感情中。
我隔著铁网,俯瞰旺盛燃烧的篝火。
俯瞰聚集在那周围的学生们。
「……只有这件事,大概就连你也不会懂吧。我那时觉得一切都蠢毙了。怀疑自己至今做过的一切都算什么……打从心底,感到无聊透顶。一旦产生那种想法,就来不及挽回了。我无法正确地理解整件事,只能怀疑。怀疑这份感情究竟是真是假──会不会只是一时的迷惘。」
越想就越是迷失。
越是反复思量就越是迷惑。
已经不是理解对方或被理解的问题了。
我无法理解的,是我自己。
「你能回答我吗,伊佐奈……?社会大众成天挂在嘴上的『喜欢』,讲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概念──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我认为我的言外之意是:不可能解释得了。
然而,伊佐奈仰望夜空,「嗯──」沉吟片刻。
我大概是忘记了。
这家伙跟我虽然是同类……却绝非完全同样的存在。
「那就来聊聊我的例子好了。」
「……嗄?」
「就是当我发现到自己喜欢水斗同学时的状况……顺便一提,这讲起来还满害臊的,所以请勿过度追问。」
被她这样说,我住了口。
伊佐奈依然仰望著夜空,用淡然的语气开始述说:
「其实呢,我是被结女同学还有南同学指出重点,才明确地发现到自己的心意。心想『对耶,经她们这么一说,我的确很想跟水斗同学约会或亲热』……可是再仔细想想,那时我的脑中有闪过一个画面。」
「……………………」
「就是……你的脸,水斗同学的侧脸。在图书室一起看书的时候──放学一起回家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惊讶,我竟然知道这么多水斗同学的侧脸。也就是说,我有这么多时间,都在看著水斗同学视线对著他处的脸庞。」
──她穿著那件适合她的大正浪漫服装,神色紧张地看著手机镜头。
──为了班级的企画,坐在书桌前查资料查到深夜。
「所以……说起来或许很单纯,但我觉得……」
──一脸严肃,瞪著资料陆续上传的电脑。
──抱著海报,和气融融地跟学姊说话。
──在鬼屋跟我十指交握,露出浅浅的笑容挖苦我。
──仅仅一瞬间停下了脚步,露出感到有点痛的,扭曲的表情。
「所谓喜欢的人,一定就是你看了最多侧脸的人。」
◆ 伊理户结女 ◆
──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隔著铁网俯瞰操场。
──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但耳朵带著一抹朱红,如同相拥后的余韵。
我一幕一幕地,回想起来。
回想起今天,我幸运看见的水斗的侧脸。
──神情淡定地,帮我看我穿鞋子磨破皮的脚。
──用跟平常判若两人的营业用笑容招呼客人。
也许,从头到尾都不是正确答案。
但是,在今天这个日子有了这么多插曲。
既然如此──
──被圆香表姊缠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看到东头同学的Cosplay,不知为何显得有点不甘心。
──看著逃脱游戏的谜题,神色自若地想答案。
◆ 伊理户水斗 ◆
──紧张到濒临极限,却仍然认真地招呼客人。
──看著圆香表姊带来的竹真,眼神就像是他的亲姊姊。
──瞪著逃脱游戏的谜题,皱著眉头苦思。
记忆如潮水汹涌泛滥。
我都记得。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并没有特别去记忆,却都记得。
她没有在看我,我却在看她。
擅自看著她。单方面地。不必要地。
我──原来有这么多时刻,都在看著她。
我一阵头晕。
视野一片发黑。
怎么办?
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因为,难道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主动做过什么。
「话说回来,水斗同学……其实刚才,我想问一件事但没机会问。」
伊佐奈背靠著铁网,忽地这么说了。
「读国中的时候,水斗同学与结女同学是谁主动告白?」
我自嘲地一笑。
「……你看我像是会告白的人吗?」
「那么第一次提出约会的是?」
「……是她。」
「初吻呢?」
「…………是她营造的气氛。」
「初体──」
「跟你说没做过了。」
正确来说──是本来想做,但失败了。
当时……是我安排好状况,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做。
「……我自始至终都是被动立场。」
嘴里冒出的这句话,是忏悔。
「我从来没主动做过什么。永远只会坐享那家伙努力的成果,只会享受天上掉下来的幸运场面。感情生变的时候也是,那家伙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努力挽回……我,却什么也办不到。」
漫长的自伤行为。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无法容忍这样的自己被原谅,更无法容忍我的这种自我厌恶,让她无故遭殃。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是在依赖她。
依赖她的努力,依赖她的温柔。所以──即使对方只是朋友,但也许当时的我,无法接受她付出的对象变成别人。
当绫井结女的男朋友当了一年半──我在那段期间,根本什么都没做到。
「嗯──……那么不好意思,再问一个问题就好。」
活像连续剧里的刑警那样,伊佐奈说了。
「初次跟对方攀谈的──是谁呢?」
──你也喜欢推理小说?
我还记得。
不可能忘记。
「……呃,呜……」
那对我而言,是最可恨的记忆──也是最难舍去的记忆。
老天爷设下的陷阱。
换言之就是命运露出獠牙的瞬间──让我看见一场美梦的瞬间。
「…………唔,呜呜…………!」
没错。
没错。
没错。
纵然只是偶然,开始那一切的人────
「────…………是我…………」
那个人……是我。
只有那一次……是我主动。
即使是什么都没做到的我,也只有那一次……
「欸嘿嘿……那就跟我那时候一样了。」
伊佐奈不知为何,开心地腼腆微笑。
「那么真是太可惜了。假如你没有先遇见结女同学,或许就会跟我交往了。」
我咬牙压抑从喉咙深处涌出的情感。
一直以来──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把那当成是失败。
把那一年半的时光,当成我无可挽回的失败。
一直认为结女鼓起勇气的告白、成长、幸福……被我可笑的独占欲糟蹋了。一直认为就只是那样的一场失败……
可是。
如果没有那一句话,也不会有现在。
我不会进入这所学校,也不会遇见伊佐奈。
我跟那家伙会维持著生疏的关系,就这么成为继兄弟姊妹。
之所以没有变成那样……
之所以现在,我能像这样得到朋友的关怀,像这样想起她的侧脸,心里觉得这么高兴,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因为我──主动跟她说话了。
只有这件事,我做到了。
吞下涌上心头的感情,我隔著铁网俯视。
总人数不知道有几百人,在那不可能认出任何一人的众多学生当中……
我找到了这世上──我最熟悉的侧脸。
「……伊佐奈。」
所以,我对我最要好的挚友说了。
「改天一定补偿你。」
「嘿嘿~♪我会好好期待的!」
于是,我离开了顶楼。
──不是为了那时没能说出口。
而是为了把我现在该说的话,传达给她。
◆ 伊理户结女 ◆
那么大的火堆,也终于快要燃烧殆尽了。
这下,文化祭就结束了。
忙于筹备的这几个星期,真的要结束了。
回想起来,我从出生到现在,也许是第一次完成这么大规模的工作……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慢慢卸下了心头的担子。
其实明天还有场复工作要做,晚点也还有庆功宴的第二摊。现在就沉浸在成就感当中,是有点太早了……
我切换心情,想著接下来的事。
就算继续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只会让身体受寒。还是赶快回去大家那边,以免集合时间迟到──
正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听见了脚步声。
徐缓的脚步声,挨近著我驻足……然后,那人在我坐著的这张长椅,与我隔开大约两个手掌的距离坐下。
他把手放在那里,仿佛要填满那个空隙。
我也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只手的旁边。
只要彼此把手伸长一点,就可以叠到对方的手上。但是,如果不伸长,就只能摸到冰冷的椅面。
回想起来,我们总是维持著这样的距离。
也以为今后我们会永远这样过下去。
可是──可是。
只有小指前端,那一点点的部分。
只有连体温都几乎感受不到,一丝最轻微的接触。
即使如此──我们都没有逃开,确实让指尖碰到了对方。
「……你来得真慢。火都快灭了喔。」
我望著渐渐焚烧殆尽的篝火,说道。
「就是火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来做我的功课而已。」
他像平常一样,粗鲁地说。
这是否也是揣测我的心思之后,戴起的面具?
假如是这样……这面具做得也太差了。
「谢谢你。」
水斗对我说了。
说出换作平时,绝不会坦率说出口的一句话。
「……谢我什么?」
「很多事情。至今的一些事情,举不完。像是做执委的时候关心我,在家里应该也有很多事情让你费心──再说,由仁阿姨也要我这么做。」
「妈妈?」
「我感冒的时候你照顾过我,她要我跟你道谢。」
我眨眨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看去。
水斗的侧脸,被再次逐渐扩大的夜色所覆盖。
「那……不是都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不行吗?」
「到底是有多不想跟我道谢啦……」
就一句话,就三个字。
……真不知道说这么一句话,需要他做出多大的决心。
「做执委的时候关心你,没有让你嫌烦吗?」
「无论最后给我的感觉是怎样,总之还是得道谢……回想起来,我至今似乎有太多时候该说这句话却没说……我只是这么觉得。」
反过来说……
就是即使这句话错失时机,足足拖了一个多月,他还是对我说出口了。
还是下定决心,来跟我说了。
光是这点──嗯,应该就很值得高兴了。
「我才应该谢谢你。做执委的时候你也帮了我很多……况且说到感冒,我上学期的时候也得过,所以是彼此彼此吧?」
「嗯……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之前该说没说的话。」
这时……因为是我,才会注意到那个反应。
因为我看过水斗的许多侧脸,才会注意到。
发现那嘴唇带有一丝僵硬──水斗竟然在紧张。
「就这一次……我可以做个任性要求吗?」
小指的前端,只重叠了一点点。
「嗯……什么事?」
「等一下……」
讲到这里,水斗像是喉咙卡住般吞吞口水,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然后他微微低下头去……挤出声音般说道:
「……等一下,你别去参加庆功宴续摊──跟我,一起回家。」
我的嘴唇不禁绽放了微笑。
正确来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微笑。
但我觉得这是令人欣喜万分的一件事。
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让我其实很想大声欢呼。
可是,对……现在的我是懂得分寸的成熟女性。
我把嘴唇绽放的微笑,涂抹成从容不迫的笑意。
「真拿你没办法。下不为例唷?」
听我这么说,水斗轻呼了一口气。
僵硬的嘴唇,安心般地放松力道。
然后,他这才第一次回看我的脸,再次开口说了:
「……谢谢你。」
我觉得今天不只是学校的校庆日。
而是另一种更难以命名,非常非常特别的纪念日。
◆ 伊理户水斗 ◆
驶过身旁的汽车车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走习惯了的放学路线,一到夜晚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也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真是老套的现象,竟然会觉得眼中看见的一切都变得簇新。
「虽然很辛苦,但也很开心呢。」
结女就像饱餐一顿之后满足地呼一口气那样,轻声低喃了一句。
「大家同心协力,一起做事……讲了半天没加入的社团活动,是不是就像这种感觉?」
「不知道。我只觉得快累死了。」
「辛苦你了。从今天开始,你又可以享受个人时光喽。」
结女轻声笑著挖苦我。我从旁看著她的脸。
从太阳穴垂落的发丝在脸颊上形成阴影。明明忙了一整天,脸上却看不出疲倦之色。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以为这个侧脸只能让我远远偷看。
在自己与这个侧脸之间,搭起了不存在的高墙。
但是……
现在我已经知道──只要我伸手,就能构到。
「──嗯,咦?」
结女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低头看著自己的左手。
看著被我的右手,抓住的左手。
「咦?咦?……你、你干嘛?」
「……天色很暗了,怕你迷路。」
「又不是在人挤人的地方!」
结女嘴上这么说,却没有试著甩开我的手。
就只是这样。
只不过是这么一点芝麻小事……就让我安心到想放声大叫。
真是受够我自己了,没想到我竟然会是这么软弱的家伙。
不过──我不会再有所畏惧了。
我已经做好坚定的决心,准备对抗这样的自己。
「……我说呀。」
「嗯?」
跟我手牵著手走了一会儿,结女一边对我抛来窥伺般的视线,一边说了:
「有件事想问你的意见,可以吗?」
「……什么事?」
「跟你说喔……红学姊她,拜托我一件事情。」
「拜托你?」
「嗯。」
声调听起来轻松自在,却让我感觉到一种决心。我听结女继续说下去。
结女仰望著熟悉的夜空,对我说出证明我俩「不一样」的决定性事实。
「──她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学生会。」
……喔。
我一点都不惊讶,甚至对我自己感到意外。
现任的学生会成员将在这次文化祭之后卸任。听闻副会长红学姊之所以担任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就是类似接任会长前的一种培训。
既然如此……从执委当中拣选新的学生会成员,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而结女符合她的眼光,也并不奇怪。
「……你觉得呢?」
结女看著我的眼眸之中,已经写著答案。
既然这样,我该做的就是推她一把。
「你很想试试看吧?」
结女停顿了一下。
「……嗯。」
「那就去做吧。完全不需要犹豫。」
「嗯……」
结女悄悄将视线转回前方。
「顺便问一下……你有被问到吗?」
「没有。那不适合我。」
因为学生会里已经有红学姊了……她那个人只是很会隐藏,其实绝对跟我还有伊佐奈是同一类型,一定会想找跟自己不同类型的人来接棒。
「这样呀……」
听到她那叹息般的声音,我有点高兴起来。
心想,她或许也跟我怀有类似的烦恼……虽然也许是我误会了,但感觉起来就是这样。
所以,我依然紧握著她的手,说:
「没有我在你会怕吗?」
同时笑著挖苦她。
如同自从祭典那天以来,她开始对我做的那样。
结女瞥了我一眼,闹别扭似的噘起嘴唇。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啦。做执委的时候我是第一次,所以比较生疏,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是喔?但愿如此。」
「就说不要紧了嘛!」
对,不要紧。
因为我知道,只要伸手就能构到。
知道只要握住她的手,她也会回握。
纵然我们的想法、人生观以及理解事物的方式全都不同,即将踏上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
我不会放开握住的这只手。
不愿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