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那时没能说出口的六句话 「谢谢你。」

  国中时的最后一场文化祭,我看到你与朋友一同欢笑。

  我选择逃避般来到顶楼。喧嚣声离我远去,我俯视著热闹的庆典,胸中的骚动才终于恢复平静。

  这样就行了。

  我这样就行了。

  我们这样就行了。

  至今的一切都是某种错误。家鸭与小天鹅,是因为年纪尚幼才能玩在一起。就只是这样而已。

  噢,当然天鹅是我。不过你大概会说是你吧。

  所以这样就行了。

  告诉我,无法分享同一份美丽的我们,怎么有办法在一起?

  ……对不起,绫井。真的很对不起。

  我只能在心中默默道歉。

  明明我知道,我该给你的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句话。

  从一年前到现在,我一直在尝试定义自我。

  分明知道我与她之间有隔阂,为何却拖到毕业才终于分手?

  以前曾经喜欢过的那些话语,那些动作,为什么忽然都变得令我讨厌?

  在我的心中,一定早就同时存有好感与恶感。我喜欢过你是事实,我开始讨厌你也是事实,虽然互相矛盾,但两者都对。

  这让我很煎熬,很痛苦,很悲伤。

  矛盾催生出的内在冲突,一直折磨著我的精神……

  所以,当我终于提出分手时,心情才会那样豁然开朗。

  既然已经不再是恋人……

  就表示我的确是讨厌她的。

  矛盾消失,内在冲突也消失了。

  所以,当我们成为继兄弟姊妹时,至少也比分手前来得轻松。

  身为一家人与讨厌对方,并不矛盾。

  「因为变得讨厌对方所以选择分手」。成为一家人,并不会对我做出的这个决定提出疑义。

  ……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但那个夏日,让一切全乱了套。

  你那被烟火照亮的脸庞,扭曲了我的定义。

  拜托告诉我一切都是虚假。告诉我那都只是一场梦。

  否则,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分手?

  那份煎熬、痛苦与悲伤,到底都算什么?

  我应该是因为变得讨厌你,才跟你分手的。

  为什么你的脸庞,却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的眼底──

  ◆ 川波小暮 ◆

  『──今年的洛楼高中文化祭到此结束。感谢大家到场参加。』

  听著校内广播,「唉──……」我深深叹一口气。

  食材见底,茶叶见底,咖啡豆见底,时间也到了尽头,忙翻天的文化祭总算结束了。

  简直跟打工没两样。不过好歹少了啰哩啰嗦的店长或前辈,工作起来还满愉快的就是了。

  「辛苦了。」

  我在没有客人的座位发呆时,一个凉冰冰的罐子贴到脸颊上。

  转头一看,穿著班服的晓月出现在眼前。

  矮子女坐到我对面,打开自己的罐装饮料。是柳橙汁。给我的则是咖啡。

  「……端了一整天用咖啡豆磨出的咖啡,自己却只能喝罐装咖啡啊。」

  「想说你应该开始想喝了。」

  「谢啦。」

  虽然有点不爽,但不得不说她还真了解我。我拉开了罐装咖啡的拉环。

  我一边用舌头品尝称不上高级的苦味与酸味,一边让自己沉浸在周围的喧嚣中。常常跟晓月还有伊理户同学玩在一起的坂水,拎著一大袋超商的饮料与零食登场,正在发给班上同学。这个罐装咖啡,大概也是那些物资的一部分吧。

  「怎么样?文化祭好玩吗?」

  混杂在班上同学情绪兴奋到爆表的声音之中,晓月的声音传进耳里。

  从小听到大的青梅竹马的声音,不管在什么环境里听见都出奇地响亮。

  「好玩啊。特别是二年级的逃脱游戏真的是神作。」

  「啊,你有去玩那个呀?我也跟麻希去玩了──只是玩到一半时间就到了。」

  「哈!你不只个子小,连脑袋都小到不行耶。我们可是有过关喔。」

  「乱讲什么啊,意思是说我是小颜美人吗?有什么办法,你那边有五个人,我这边却只有两个啊。」

  「……嗯?我有告诉过你我们是五个人逛吗?」

  「啊。」

  晓月尴尬地别开了目光。大概是在哪里擦身而过了吧。

  「说到逛摊位,不知道伊理户家那两个怎么样了。模拟商店的准备工作太忙,没太多闲空让我出主意。」

  「用不著你来出主意,他们有好好约会啦……只是东头同学也一起就是。」

  「嗄啊?那女的在搞什么啊。那样哪里还能说是约会啊!」

  「没办法啊。那个保护心过重的伊理户同学,根本不可能让东头同学落单嘛。」

  「是没错……」

  「反正执委巡视时好像有时间让两人独处,应该没差吧?」

  真是把人给急死了。虽然这种好事多磨的感觉,或许也是恋爱的乐趣所在。

  「……好吧,反正还有后夜祭。我看东头那家伙一定会早早回家。」

  「对呀──况且执委的工作应该也做得差不多了……」

  ……后夜祭啊。

  我要不要参加呢──

  「──欸。」

  仿佛实际看见了闪过我脑海的想法,晓月说了。

  「后夜祭……你有跟谁约好吗?」

  「……没有啊,干嘛?」

  「你不是自称万人迷吗?没人约你喔?……比方说西村同学或是谁。」

  「你是想找我吵架吗?要是有人那样半告白地约我,我现在已经躺在保健室动不了啦。」

  「那……你跟我一起去好了。」

  晓月──晓晓她……

  背后承受著从窗户射入室内的夕日,这么说了。

  在背光中复上一层薄影的眼眸,窥伺般地注视著我的脸。

  我的手臂皮肤,产生一阵发毛的感觉。

  这种近乎告白的──

  「这样就不怕吐满地了吧?」

  「……啊?」

  「我是说看在青梅竹马一场的份上,我来帮你挡女生啦。哎,毕竟你这种体质算是我造成的,这点责任我负就是了……嗯?」

  看到我脑袋没跟上状况,晓月微微偏了个头,然后邪恶地吊起了嘴角。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要跟你告白了吧?」

  「……最好是啦。」

  「自我意识过剩超夸张,恶爆。」

  「就跟你说不是了!」

  「哼哼哼。」晓月耀武扬威地笑著。

  ……自我意识过剩的是谁啊,该死!

  ◆ 伊理户结女 ◆

  『──今年的洛楼高中文化祭到此结束。感谢大家到场参加。』

  广播回荡在黄昏的天空中,一般访客人潮从正门往外流出。

  看看手机,发现有通知,圆香表姊传了LINE跟我说〈我们要回去喽!今天很开心~!〉。

  让这一切轻描淡写地过去,后夜祭的准备热闹滚滚地进行。

  人员撤除部分摊位,让操场空出位置,推起大大的木材。

  水斗虽然绝不是中心人物,但也有参与其中……然而只有我知道,他那张笑脸并非发自真心。

  也许我太自大了。

  在暑假的乡下,我以为自己变得比较了解他……所以竟然骄傲自大地以为,我可以帮助他。

  却没发现,他根本就没在寻求帮助。

  没发现我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

  我只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男朋友得到他人的欣赏,觉得心里很舒服而已……只是在利用他,来满足我无聊透顶的自尊需求。

  直到现在这一刻,他都在陪我满足我的需求。

  给我面子,在做执委工作时避免破坏人际关系。为了我,压抑他自己。

  现在我懂了。

  他之所以提早把事情做完……之所以明明很忙,却还是去找东头同学……并不是因为他替无处容身的东头同学著想。

  是因为在东头同学面前,他可以做他自己。

  不用替任何人著想。

  ……就连我,应该是他的家人……对水斗而言,都是必须戴上面具才能讲话的对象……

  自己的愚蠢令我反胃。感觉连掉眼泪,都是一种骄矜的行为。

  如此遥远。

  一度以为贴近身旁的他,竟变得如此遥远。

  遥远到让我觉得,连苦苦单恋都是鲁莽无谋──

  ◆ 伊理户水斗 ◆

  「刚才真的糗大了……」

  我做完后夜祭的准备之后与伊佐奈会合,却看到她红著脸浑身发抖。

  她胸前抱著一个纸袋。她已经换回了制服,所以纸袋里应该是装著被南同学强迫换上的阿尔卑斯村姑裙──等一下。

  「……你该不会就穿成那样回教室了吧……?」

  「一时忘记了嘛──!等到班上同学一说我才想起来……又是『好可爱』又是『你穿起来很好看』又是『是男朋友的喜好吗?』之类的,被取笑得好惨……」

  「那应该只是纯粹在赞美──不,等等,怎么听起来好像我也被牵连?」

  又在现今这种大社群网站时代引发多余的谣言──好吧算了,不计较。

  伊佐奈把纸袋硬塞给我。

  「请帮我把这套衣服还给结女同学……本来是想洗过再还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洗……」

  「好,知道了。」

  「想闻体味的话要适可而止喔。」

  「谁会闻啊。我又不是你。」

  「噫呜!……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都把脸埋在别人的枕头里钻来钻去过了,现在才来装傻是什么意思?

  「那我们走吧。」

  「好的~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营火呢……是不是都会跳舞?」

  「应该也有人会跳吧。我不是要学你说话,不过那么大的火堆本身就够有看头了。就跟焚烧御守的仪式差不多。」

  「就是呀~!大火堆真的会让人兴奋对不对~!」

  「……我看你还是别得到炎系能力比较好。」

  伊佐奈说「那就赶快过去吧」正要走向鞋柜区时,我抓住了她的上臂。

  「等一下。不是那边。」

  「唔欸?……不是要去操场吗?」

  「有个更适合我们的地点。」

  我咧起嘴角,对直眨眼睛的伊佐奈笑了笑。

  工作那么卖力,收这点酬劳不为过吧。

  ◆ 伊理户结女 ◆

  「那么,让小生以委员长的身分说一句──大家辛苦了!」

  「「「辛苦了──!」」」

  在红学姊的带头之下,室内响起玻璃杯的敲击声。

  原本作为执委主要据点的会议室里,摆满了高年级生买来的零食饮料。以庆功宴来说看起来小巧了点,但听说后夜祭结束后预定在包下的店里吃第二摊。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开场。

  「我跟你说,结女──!我有去大正浪漫咖啡厅喔──!真的很棒──!」

  「谢、谢谢。」

  「奇怪,你弟弟跑哪去了──?」

  「呃……他说有事。」

  「咦──?这样啊,真可惜……本来想再跟他多聊一下的说──」

  多谢几个女生以安田学姊为中心来找我说话,让我免于沦为壁花,但我心里就像是开了一个大洞。

  换成一年前的我,绝对没办法像这样在庆功宴上跟学姊聊天。肯定除了东躲西藏找地方容身之外什么都不会。

  这应该表示我有所成长了。

  我变坚强了,变圆滑了,变得……更懂得如何做人。

  ……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但我为什么觉得如此空虚?

  明明有这么多人围绕著我,缺了一个人的空白,却大得无边无际。

  「嗨,结女同学。辛苦了。」

  「啊……委员长。辛苦了。」

  红学姊走过来,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这个突发状况,让我紧张起来。

  其他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以讲话,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

  学姊看也没看眼前的零食,直视著我微笑。

  「不过『委员长』这个头衔也快要卸下来了。」

  「啊──……那么应该叫『副会长』吧?」

  「这个头衔也一样快卸任了。过一阵子就请你叫小生『会长』吧。」

  下届学生会长红铃理学姊半开玩笑地说了。

  真令人佩服……对于自己即将成为会长,丝毫没有任何胆怯畏缩。要是我也能变得像她这样充满自信,该有多好……但我这种人只是临阵磨枪,实在不可能变得像她一样。

  执委工作结束后,我跟红学姊大概就不会有交集了。我会变成景仰她的学生之一。想到这点就令我觉得无比遗憾。

  「对了,你弟弟似乎没来呢。」

  红学姊看看我身旁,如此说了。

  「啊,是。他──」

  我正准备开口说出已经重复过多次的解释时……

  「──看来果不其然,他是属于那种类型的人。」

  听到学姊自言自语般的低喃,我住了口。

  咦?那种类型……是指?

  「这可能必须怪小生了。虽说小生也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觉得无论是与否,都比对他不理不睬来得好一点。」

  「请、请等一下。我不是很明白学姊的意思……」

  「噢,抱歉抱歉。小生是说请你帮助他融入圈子的那件事。」

  学姊若无其事地说。

  「从简报那时的反应来看,小生就知道他应该属于不喜欢融入团体的类型。话虽如此,大家之间不来往又会影响工作效率。小生不能让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才无处发挥,所以才请你担任沟通的桥梁──本来想说他也有可能其实内心寂寞,结果一如大致上的猜测,他似乎属于被众人围绕会形成压力的类型。又没有支薪却强迫他待在无法适应的环境,真是对不起他。」

  「学姊……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却……没有察觉到。只认为他其实一定是内心孤寂,照我自己的希望去解释他的想法……然而学姊却──

  「不,没有,不是小生。」

  「咦?」

  红学姊自嘲地扬起了嘴角。

  「小生的性情似乎有一点傲慢,应该说不是很了解其他人的想法吗──就是属于什么事情都觉得『自己来做比较快』的类型。小生也有自觉,但就是改不过来。」

  「喔……」

  「所以,这方面小生都交给阿丈。刚才对你弟弟的剖析也不是小生做的,那是阿丈的工作。」

  阿丈……啊,她是说担任会计的羽场学长?

  副会长那个异常缺乏存在感的左右手,此时待在会议室的角落,独自小口喝著饮料。

  红学姊一边将视线朝向那边,一边接著说:

  「虽然他的对话能力退化到不像个文明人,相反地却有著极佳的眼光。说穿了就是个看人的专家。说到发掘别人的优点,无人能出其右。」

  总觉得,她的语气似乎带点自豪。

  红学姊继续侃侃而谈,甚至让我无暇出声回应。

  「或许是因为如此吧,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自我评价低得过分。关于伊理户水斗同学也是,他的评价竟然是『好像看到自己的高阶版一样令人不爽』。尽管小生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才怪,绝对是水斗比较帅。

  我反射性地作如此想,但没说出口。这就叫做社交能力。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阿丈才会叫小生让他去跟其他执委交流感情。因为阿丈就是属于刚才提到的『其实内心寂寞』的类型,或许是心里对他感觉到了某种同情。阿丈会弄错应对方式让小生很意外,不过假如阿丈是把他跟自己当成了同一种类型──」

  听著听著,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原来想透过我让水斗跟其他执委交流感情的,其实是羽场学长。而假如羽场学长很少会犯这种错──

  「那个……我在想……」

  「嗯?」

  「学长会不会是想让你们疏远……?因为红学姊那时候经常找水斗说话。」

  「……嗯?」

  红学姊呆呆地偏了偏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这种表情。

  「疏远……?你是说谁跟谁?」

  「我想,应该是……水斗,跟学姊吧……」

  「嗯嗯???」

  可、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继续解释啊……!

  「我的意思是……羽场学长说过水斗就像是自己的高阶版,对吧?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男生,况且红学姊又积极地去跟他交流,我猜学长也许是有点不安……」

  「不安?你说阿丈吗?为什么?」

  「当、当然是因为他吃醋了嘛!」

  哎哟真是!害我都开始难为情了!

  红学姊依然偏著头,说:

  「吃醋……你是说嫉妒……?」

  「是、是的。」

  「阿丈……为了小生吃醋?」

  「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会吧,哈哈哈。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哎哟,真的把我给急死了啦────!

  「绝对是在吃醋!虽然羽场学长的确是很少把感情表现出来的类型,但在那间空教室里耳朵不是都红了吗!」

  「……嗯?……等、等一下。」

  「咦?是。」

  「你……看到了?那间空教室里的事……」

  「……啊。」

  糟了,我说溜嘴了……!

  「对、对不起……!那时走出教室的时候,正好听见学长姊在说话……!」

  红学姊把头一扭,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真要怪也得怪小生我们躲起来。」

  然后,用一如平常的声调这么说──但是,我注意到了。注意到她就跟当时的羽场学长一样,涨红了耳朵。

  「话说在前头!小生原本可不是那么不检点的女人喔!……都怪阿丈对小生的一举一动反应那么迟钝……」

  ……完全就是个小女生呢……

  没有啦,虽然本来就是这样,但没想到像她这么聪明,被大家称为天才的人,遇到害羞的事情也会脸红──应该说,原来她也觉得在那间空教室与羽场学长之间的互动,是很害羞的一件事啊。

  ……也就是说,她只会在羽场学长面前,扮演那种角色?

  「那个……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咦?」

  「学姊为什么会喜欢羽场学长呢?」

  红学姊用依然带点红晕的脸,转头朝向我。

  「……小生何时说过喜欢他了?」

  「呃──……那么,我想请问学姊跟学长在一起的契机。」

  不是,你在那间空教室分明就说过「看上」学长了啊。但现在还是别追问为上。

  在那间空教室,她解释过那是一种理想什么的。

  但是,假如那是用来面对羽场学长的假面具……她应该另有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真正理由才对。

  也许我是想逃避现实……现在,我突然很想听听别人的这类经验。

  学姊晃晃冰块快要融化的玻璃杯。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契机。只是,曾经有一个不具存在感的少年。有一个女的,碰巧发现到了少年的才能。这种『碰巧』迷惑了不成熟又傲慢的女人的心。不过如此罢了。」

  ……不成熟,又傲慢。

  简直就像在说现在的我。

  「小生在国中时期曾经犯过一个大错,原因是小生误以为自己完美无缺又从不犯错。哎,总之就是青春期常见的自我意识过高现象啦。所以小生一直在寻求能弥补这个缺点的存在。就在那时……小生碰巧特别关心的一个黑暗系边缘人,竟然胆敢跟小生说了这么句话。」

  ──你实在是笨得可以。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人碰不得。你明明这么会念书,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搞不清楚?

  「小生原本以为『只有小生明白』,他却反过来说『只有你不明白』。打击实在不小……更重要的是,受到打击这件事本身又成了一大打击。就好像那句话,刺进了自己内心深处柔嫩的部分……」

  「……但学姊还是没有跟学长保持距离?」

  「那当然了。被讲成那样怎么可能不生气!明明连跟别人正常讲话都不会,竟然敢跟小生作对!……但同时小生也不幸地发现,这个同班同学正是小生在寻求的存在。所以色诱也好什么都好,小生打定了主意要得到他……」

  红学姊的眼睛倏然转向一旁。

  缺乏存在感的羽场学长,在这种多人聚会中,很容易就会找不到人。

  然而,红学姊毫不犹豫。不用寻找。

  好像至今已经做过无数次那样,瞬间就能找到他的身影。

  找到纵然现场有成千上百的人,也绝不会混淆的那副容貌。

  「……真的,令人生气。天底下就那家伙,能对小生的视线这样视若无睹。」

  听到她呕气般的说法,我露出一丝微笑。

  在我眼前的不是学姊,也不是天才,只是一个为初恋心烦意乱的少女罢了。

  「唉,真是!竟然在学妹面前讲出这种怪难为情的话题!」

  面对开始大灌手上饮料的学姊,我说:

  「我觉得这并不丢脸。无论是谁,都会有这种经验的。」

  「……如果是这样,那小生可要对全人类肃然起敬了。」

  真的,令人无奈。

  连头脑这么聪明的人都无法如意──我看这世上,一定没有任何人能完美驾驭这种感情吧。

  就算对方是曾经交往过的对象,也不例外。

  「哦!准备要开始喽──!」

  有人看著窗外说了。这句话吸引大家聚到窗边,或是快步走出会议室。

  面朝操场的窗户,被微微照亮得发红。营火已经点燃了。

  我一边远眺那个方向,一边对学姊说:

  「学姊要不要也跟羽场学长一起去?你不是说他……『其实很怕寂寞』吗?」

  「……结女同学,怎么觉得你好像忽然开始把小生看扁了?」

  「希望学姊可以说成我开始对你产生亲近感了。」

  「唉。」学姊叹一口气,起身离席。

  「好吧……有这么一个学妹或许也不错。」

  「嗯?」

  「小生呢,可不是为了聊这种近似恋爱史的话题才来找你说话的。」

  学姊目光严肃地凝视坐著的我,告诉我:

  「结女同学──身为下届学生会长的小生,有件事想拜托你。」

  听到她「拜托」的事,我才发现自己的「命运」早已发生了转变。

  ◆ 伊理户水斗 ◆

  「喔喔~……」

  一走出那扇门,伊佐奈环顾四周之后,仰望入夜的天空。

  秋日的晚风静静吹过。在这个地点,无论是喧嚣、灯光或人的气息都在遥远他方。

  我们来到了校舍的顶楼。

  「我是第一次来到顶楼。原来还有这么个空间呀~」

  「听说平常都是关闭的,但目前特别准许执委进出。今天早上我随意过来看看,就觉得从这里似乎也能看到营火。」

  走近防止坠楼的铁网,可以俯瞰设置于操场正中央的大型篝火。

  篝火正好就在这时点燃。发出劈哩啪啦的爆裂声,火焰在搭好的木材里闪烁红光。

  「虽然或许是比靠近看来得小,但这里安安静静的也不错吧?也不用被人盯上乱传谣言。」

  「说得对──我也觉得待在这里心情比较平静。哼哼哼!看,那些人像垃圾一样!」

  「你根本兴奋得很嘛。」

  安静是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有点凉意。我「喏」一声,把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热奶茶拿给伊佐奈。伊佐奈说:「谢谢。」拉开了拉环。她用手包住饮料罐,小口小口喝起来。

  我也打开自己那罐咖啡,边喝边俯视校园。营火周围形成了人丛……我不会说像垃圾一样,但从这里的确无法分辨谁是谁。

  「文化祭还满好玩的呢。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的乐在其中。」

  「真的乐在其中,是指?」

  「该怎么说才好呢?你不觉得这种气氛,光是作为局外人用看的就满开心了吗?就算没参与摆摊也是。」

  「……我跟你真的很合得来。」

  我也是,只要别强迫我跟大家团结一致,我并不讨厌文化祭的气氛。看著学校在非日常的气氛中变得兴奋躁动,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只是目光多少有点像是个旁观者,或者该说像是在观察动物的行为,从社会观念来说不值得嘉奖就是了。

  「你念国中的时候,文化祭都是怎么度过的?」

  「基本上都是在教室看轻小说。水斗同学呢?」

  「我也是在教室看小说。记得应该是梦野久作吧。」

  「我去年是看没书籍化的『成为小说家吧』作品。」

  「原来你把那也归纳在轻小说啊。」

  「对呀──到了文化祭,就会想重看喜欢的小说而不是开新坑。不知道为什么耶。」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置身于文化祭这种环境,想用这种方式维持自我吧。」

  「而且会想看有点尖锐、冷门的作品。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啊。那是你自己的小小自我主张吧?」

  「可是用手机看网路小说,其他人又不会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我挖掘过去的记忆。我是在哪一次的文化祭读梦野久作的?

  不是去年。因为作者的名字不好。

  在那种状况下……「梦」这种发音为「yume」的字,我根本想都不愿去想。

  所以,对,是前年。

  在国二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开始跟那女的交往。

  我们决定不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交往,当然也从没想过要一起逛文化祭。

  但是……如果说我从未期待跟女友一起度过文化祭,那就是在撒谎。

  在我内心深处,一定曾经有过憧憬。

  所以,说不定……那正是一种小小的自我主张。

  故意在众人面前,翻开封面印著梦野久作几个字的书──

  「──话说回来,水斗同学。」

  伊佐奈的声音与视线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

  「结女同学什么时候会过来?」

  随之而来的询问,使我心里产生一阵寒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噢,对了,我懂了。这对伊佐奈而言,绝不是什么奇怪的问题,我没说过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三个之前一起逛过文化祭,她当然会以为结女也会跟我们一起。

  为什么,我却感觉被戳中了痛处?

  「……我忘了说了。那家伙不会过来,因为要参加执委的庆功宴。」

  「是这样呀……嗯──……」

  伊佐奈低头看著奶茶的罐子,沉吟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但结果就这么陷入沉默。

  她把什么话吞了回去,我再清楚不过。

  「你刚才……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去参加庆功宴?」

  「是没错……但又想到如果我是水斗同学,也不会去参加。去了大概也没什么好玩的。」

  ……这家伙果然最懂我。

  我真的很感谢她的存在。在这所学校里有伊佐奈这样的人,不同班却有缘认识,对我而言,可说是最大级的幸运──

  「……可是……」

  ──但是,这同时……

  「结女同学不会觉得很寂寞吗?」

  也是最大级的考验。

  因为只有比谁都了解我,比谁都能与我产生共鸣的她……能轻易挖出我对自己敷衍隐瞒的事实。

  直到前一阵子,她可能都不会这样干涉我的隐私。

  但就在最近,我自己向你证明了。证明我与你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你不需要对我客气。

  「按照结女同学的个性,在执委那边一定也跟大家相处得很好吧。所以即使去参加庆功宴,一定也能玩得很开心吧……可是,真正希望作伴的人不在身边,她一定会觉得很寂寞。」

  「……你想说那个人就是我?」

  「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吧?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或许是这样。

  也或许不是这样。

  可是……

  「所以你要我去参加我根本不想去的聚会?让你一个人回家?」

  「如果是这样……你会不高兴吗?」

  「那还用说吗?话说在前头,我可是还满珍惜你的。」

  「……嘿嘿。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伊佐奈用奶茶罐轻碰自己的嘴唇。

  「可是……我会觉得,结女同学应该很想跟一起努力做事了几星期的水斗同学待在一起吧……虽然只是我的想像。」

  「……就算真的是这样好了。」

  夜空的黑暗,被火焰的红光朦胧地照亮。

  「她也应该……克服这种寂寞才对,我很肯定。」

  ◆ 伊理户结女 ◆

  顺著执委的人潮一起移动,我一个人来到操场上。

  红艳艳的火堆,在操场的正中央熊熊燃烧,让荧煌如星的火花飘向夜空。

  我在人群后方默默地仰望那幅画面时,熟人的脸庞映入了视野边缘。

  是晓月同学。

  我准备开口叫她。

  「啊──」

  但是,我立刻就注意到了。

  发现她的身边还有川波同学在。

  两人站在一起,讲著某些事情。没有牵手,只是待在能微微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与体温的距离内。

  说话的时候,他们会看向对方。话说完了,眼睛就转回火堆上。

  可是,只有旁观的我注意到了。

  川波同学看著火堆时,晓月同学总是看著川波同学。

  晓月同学看著火堆时,川波同学总是看著晓月同学。

  看著被火光照亮的,彼此的侧脸。

  ◆ 伊理户水斗 ◆

  「水斗同学认为这样做,是为了结女同学好吗?」

  面对伊佐奈直截了当的说法,我无处可逃,只能诚实地点头。

  「我跟那家伙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人种。」

  我眺望著火花往上飘飞消失的模样,说:

  「总是只有表面上好像合得来。我们都爱看书,但口味截然不同,而且不像我喜欢独处,那家伙只是被迫独处罢了。只要有了那种能力,她势必会离开我去加入不同的群体。我们只不过是凑巧、偶然、暂时性地待过同一个位置的两个人罢了。」

  早在一年前,我就很清楚这一点了。

  我只是不想承认,只是想做最后挣扎。

  但是,无论我有多难受,都无法要求自己做改变。

  「不是有些小说的主角是成长型的吗?一个边缘人变得交友广阔,或是一个曾被耻笑为无能的人站上顶点。我总是无法对那种主角产生共鸣。因为,他们称之为成长的变化,是不容争辩的自我摧毁。不惜摧毁自我也要交朋友?也要站上顶点?如果这就叫做成长,那么没有朋友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的我算什么?甘于待在底层而且毫不在乎的我算什么?──生而为人,真的非得『成长』不可吗?」

  我没有可以摧毁的自己。

  没有应该成长的能力值。

  我总是在想,我没有理想。只有不该如此的异样感受,却没有应该如此的理想。读过这么多小说,却没有产生想写写看什么的欲望。从我身上从未创造出任何事物。

  全都是东拼西凑。

  从一直以来读过的小说,从别人的人生当中东偷西拿,拼凑成一个人。

  不具有等级概念的人,永远不会升级。有那么多描写成长过程的小说,却从来没有一本描写那些根本不具备成长才能的人。

  嘴上说谁都可以变成这样。

  却不愿去了解,也有人不包含在那个「谁都可以」之中。

  「我天生就是那种人。可以进步但是无法成长。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自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我才明白自己天性如此……」

  生日也是,圣诞节也是,情人节也是。

  当我发现我什么都没做,却还能满不在乎的时候……我像是摆脱了心魔般全都明白了。

  明白到我与绫井是不同的两个人。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就只是不一样……你应该能体会吧,伊佐奈?能够体会天底下也有这种人。而且也能够体会,这种人跟其他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无法互相理解。」

  「……是,我能体会。」

  伊佐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个反应,大大地安慰了我的心。

  「我也受过很多次伤害,对于自己的『不同』……对于别人无法谅解这种『不同』,直到我遇见水斗同学……」

  「对吧?所以──」

  「但是等一下……我想说一句话。」

  伊佐奈的视线,专注地直盯著我的瞳孔。

  好让每字每句,都不被遗漏。

  「的确,我也觉得水斗同学与结女同学是『不同』的人。也觉得你们的想法、人生观以及理解事物的方式,全都有著根本性的不同。假如听从我妈妈的说法,认为个性相合的人才应该结婚,那你们俩就不该结婚……可是,也没有人规定不可以喜欢上这样的对象吧?」

  「……为什么?」

  「假设水斗同学或者结女同学,属于无法理解自己与他人差异的排他主义者,你们的关系就无法成立了。可是,比方说异性恋的人与同性恋的人,还是可以做朋友。也许是真的无法对彼此产生共鸣,但是可以试著去理解。我说得对吧?」

  「…………你说得对。」

  比方说──我没有结女那么喜欢推理小说。

  但是,我可以听结女聊推理小说的话题。我无法对她所感觉到的所有乐趣产生共鸣──但是,可是,那段谈心的时间,绝不会是……

  「出生长大的环境、想法或人生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互相喜欢的例子,一查就可以找到一大堆不是吗?水斗同学一直以来读过的小说里,也多得是这种例子对吧?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只有自己办不到呢?」

  「……………………」

  啊啊,伊佐奈……你说的都对。

  让我实际体会到,你的确是凪虎阿姨的女儿──正确到刺痛了我。

  可是……正因如此,也让我理解到一件事。

  那就是我这个人,个性别扭到用合情合理的正确言论无法说服我。

  「──我问你,伊佐奈。『喜欢』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恐怕已经对自己隐瞒了许久。

  「你说喜欢上跟自己不同的人不奇怪──那如果有一个人不懂『喜欢』的概念,也一样吗?」

  ◆ 伊理户结女 ◆

  我坐在操场边缘的长椅上,望著在营火周围各自度过这段时光的学生们。

  晓月同学与川波同学在那里。

  红学姊与羽场学长也在那里。

  他们一边笑闹,一边说话,凝目注视。

  注视著升腾的火焰。

  注视著站在身边的人。

  ◆ 伊理户水斗 ◆

  不是虚假。

  与绫井共度的时光,我对她怀抱过的感情……那所有的一切,一定都不是虚假。

  但是……已经足够。

  已经足够让我迷失。

  对一个曾经喜欢过的人感到烦躁,连见面都变成一种痛苦。

  那样的半年时间……已经足够让我迷失在过去曾经那么清楚明白的感情中。

  我隔著铁网,俯瞰旺盛燃烧的篝火。

  俯瞰聚集在那周围的学生们。

  「……只有这件事,大概就连你也不会懂吧。我那时觉得一切都蠢毙了。怀疑自己至今做过的一切都算什么……打从心底,感到无聊透顶。一旦产生那种想法,就来不及挽回了。我无法正确地理解整件事,只能怀疑。怀疑这份感情究竟是真是假──会不会只是一时的迷惘。」

  越想就越是迷失。

  越是反复思量就越是迷惑。

  已经不是理解对方或被理解的问题了。

  我无法理解的,是我自己。

  「你能回答我吗,伊佐奈……?社会大众成天挂在嘴上的『喜欢』,讲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概念──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我认为我的言外之意是:不可能解释得了。

  然而,伊佐奈仰望夜空,「嗯──」沉吟片刻。

  我大概是忘记了。

  这家伙跟我虽然是同类……却绝非完全同样的存在。

  「那就来聊聊我的例子好了。」

  「……嗄?」

  「就是当我发现到自己喜欢水斗同学时的状况……顺便一提,这讲起来还满害臊的,所以请勿过度追问。」

  被她这样说,我住了口。

  伊佐奈依然仰望著夜空,用淡然的语气开始述说:

  「其实呢,我是被结女同学还有南同学指出重点,才明确地发现到自己的心意。心想『对耶,经她们这么一说,我的确很想跟水斗同学约会或亲热』……可是再仔细想想,那时我的脑中有闪过一个画面。」

  「……………………」

  「就是……你的脸,水斗同学的侧脸。在图书室一起看书的时候──放学一起回家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惊讶,我竟然知道这么多水斗同学的侧脸。也就是说,我有这么多时间,都在看著水斗同学视线对著他处的脸庞。」

  ──她穿著那件适合她的大正浪漫服装,神色紧张地看著手机镜头。

  ──为了班级的企画,坐在书桌前查资料查到深夜。

  「所以……说起来或许很单纯,但我觉得……」

  ──一脸严肃,瞪著资料陆续上传的电脑。

  ──抱著海报,和气融融地跟学姊说话。

  ──在鬼屋跟我十指交握,露出浅浅的笑容挖苦我。

  ──仅仅一瞬间停下了脚步,露出感到有点痛的,扭曲的表情。

  「所谓喜欢的人,一定就是你看了最多侧脸的人。」

  ◆ 伊理户结女 ◆

  ──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隔著铁网俯瞰操场。

  ──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但耳朵带著一抹朱红,如同相拥后的余韵。

  我一幕一幕地,回想起来。

  回想起今天,我幸运看见的水斗的侧脸。

  ──神情淡定地,帮我看我穿鞋子磨破皮的脚。

  ──用跟平常判若两人的营业用笑容招呼客人。

  也许,从头到尾都不是正确答案。

  但是,在今天这个日子有了这么多插曲。

  既然如此──

  ──被圆香表姊缠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看到东头同学的Cosplay,不知为何显得有点不甘心。

  ──看著逃脱游戏的谜题,神色自若地想答案。

  ◆ 伊理户水斗 ◆

  ──紧张到濒临极限,却仍然认真地招呼客人。

  ──看著圆香表姊带来的竹真,眼神就像是他的亲姊姊。

  ──瞪著逃脱游戏的谜题,皱著眉头苦思。

  记忆如潮水汹涌泛滥。

  我都记得。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并没有特别去记忆,却都记得。

  她没有在看我,我却在看她。

  擅自看著她。单方面地。不必要地。

  我──原来有这么多时刻,都在看著她。

  我一阵头晕。

  视野一片发黑。

  怎么办?

  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因为,难道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主动做过什么。

  「话说回来,水斗同学……其实刚才,我想问一件事但没机会问。」

  伊佐奈背靠著铁网,忽地这么说了。

  「读国中的时候,水斗同学与结女同学是谁主动告白?」

  我自嘲地一笑。

  「……你看我像是会告白的人吗?」

  「那么第一次提出约会的是?」

  「……是她。」

  「初吻呢?」

  「…………是她营造的气氛。」

  「初体──」

  「跟你说没做过了。」

  正确来说──是本来想做,但失败了。

  当时……是我安排好状况,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做。

  「……我自始至终都是被动立场。」

  嘴里冒出的这句话,是忏悔。

  「我从来没主动做过什么。永远只会坐享那家伙努力的成果,只会享受天上掉下来的幸运场面。感情生变的时候也是,那家伙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努力挽回……我,却什么也办不到。」

  漫长的自伤行为。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无法容忍这样的自己被原谅,更无法容忍我的这种自我厌恶,让她无故遭殃。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是在依赖她。

  依赖她的努力,依赖她的温柔。所以──即使对方只是朋友,但也许当时的我,无法接受她付出的对象变成别人。

  当绫井结女的男朋友当了一年半──我在那段期间,根本什么都没做到。

  「嗯──……那么不好意思,再问一个问题就好。」

  活像连续剧里的刑警那样,伊佐奈说了。

  「初次跟对方攀谈的──是谁呢?」

  ──你也喜欢推理小说?

  我还记得。

  不可能忘记。

  「……呃,呜……」

  那对我而言,是最可恨的记忆──也是最难舍去的记忆。

  老天爷设下的陷阱。

  换言之就是命运露出獠牙的瞬间──让我看见一场美梦的瞬间。

  「…………唔,呜呜…………!」

  没错。

  没错。

  没错。

  纵然只是偶然,开始那一切的人────

  「────…………是我…………」

  那个人……是我。

  只有那一次……是我主动。

  即使是什么都没做到的我,也只有那一次……

  「欸嘿嘿……那就跟我那时候一样了。」

  伊佐奈不知为何,开心地腼腆微笑。

  「那么真是太可惜了。假如你没有先遇见结女同学,或许就会跟我交往了。」

  我咬牙压抑从喉咙深处涌出的情感。

  一直以来──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把那当成是失败。

  把那一年半的时光,当成我无可挽回的失败。

  一直认为结女鼓起勇气的告白、成长、幸福……被我可笑的独占欲糟蹋了。一直认为就只是那样的一场失败……

  可是。

  如果没有那一句话,也不会有现在。

  我不会进入这所学校,也不会遇见伊佐奈。

  我跟那家伙会维持著生疏的关系,就这么成为继兄弟姊妹。

  之所以没有变成那样……

  之所以现在,我能像这样得到朋友的关怀,像这样想起她的侧脸,心里觉得这么高兴,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因为我──主动跟她说话了。

  只有这件事,我做到了。

  吞下涌上心头的感情,我隔著铁网俯视。

  总人数不知道有几百人,在那不可能认出任何一人的众多学生当中……

  我找到了这世上──我最熟悉的侧脸。

  「……伊佐奈。」

  所以,我对我最要好的挚友说了。

  「改天一定补偿你。」

  「嘿嘿~♪我会好好期待的!」

  于是,我离开了顶楼。

  ──不是为了那时没能说出口。

  而是为了把我现在该说的话,传达给她。

  ◆ 伊理户结女 ◆

  那么大的火堆,也终于快要燃烧殆尽了。

  这下,文化祭就结束了。

  忙于筹备的这几个星期,真的要结束了。

  回想起来,我从出生到现在,也许是第一次完成这么大规模的工作……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慢慢卸下了心头的担子。

  其实明天还有场复工作要做,晚点也还有庆功宴的第二摊。现在就沉浸在成就感当中,是有点太早了……

  我切换心情,想著接下来的事。

  就算继续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只会让身体受寒。还是赶快回去大家那边,以免集合时间迟到──

  正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听见了脚步声。

  徐缓的脚步声,挨近著我驻足……然后,那人在我坐著的这张长椅,与我隔开大约两个手掌的距离坐下。

  他把手放在那里,仿佛要填满那个空隙。

  我也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只手的旁边。

  只要彼此把手伸长一点,就可以叠到对方的手上。但是,如果不伸长,就只能摸到冰冷的椅面。

  回想起来,我们总是维持著这样的距离。

  也以为今后我们会永远这样过下去。

  可是──可是。

  只有小指前端,那一点点的部分。

  只有连体温都几乎感受不到,一丝最轻微的接触。

  即使如此──我们都没有逃开,确实让指尖碰到了对方。

  「……你来得真慢。火都快灭了喔。」

  我望著渐渐焚烧殆尽的篝火,说道。

  「就是火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来做我的功课而已。」

  他像平常一样,粗鲁地说。

  这是否也是揣测我的心思之后,戴起的面具?

  假如是这样……这面具做得也太差了。

  「谢谢你。」

  水斗对我说了。

  说出换作平时,绝不会坦率说出口的一句话。

  「……谢我什么?」

  「很多事情。至今的一些事情,举不完。像是做执委的时候关心我,在家里应该也有很多事情让你费心──再说,由仁阿姨也要我这么做。」

  「妈妈?」

  「我感冒的时候你照顾过我,她要我跟你道谢。」

  我眨眨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看去。

  水斗的侧脸,被再次逐渐扩大的夜色所覆盖。

  「那……不是都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不行吗?」

  「到底是有多不想跟我道谢啦……」

  就一句话,就三个字。

  ……真不知道说这么一句话,需要他做出多大的决心。

  「做执委的时候关心你,没有让你嫌烦吗?」

  「无论最后给我的感觉是怎样,总之还是得道谢……回想起来,我至今似乎有太多时候该说这句话却没说……我只是这么觉得。」

  反过来说……

  就是即使这句话错失时机,足足拖了一个多月,他还是对我说出口了。

  还是下定决心,来跟我说了。

  光是这点──嗯,应该就很值得高兴了。

  「我才应该谢谢你。做执委的时候你也帮了我很多……况且说到感冒,我上学期的时候也得过,所以是彼此彼此吧?」

  「嗯……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之前该说没说的话。」

  这时……因为是我,才会注意到那个反应。

  因为我看过水斗的许多侧脸,才会注意到。

  发现那嘴唇带有一丝僵硬──水斗竟然在紧张。

  「就这一次……我可以做个任性要求吗?」

  小指的前端,只重叠了一点点。

  「嗯……什么事?」

  「等一下……」

  讲到这里,水斗像是喉咙卡住般吞吞口水,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然后他微微低下头去……挤出声音般说道:

  「……等一下,你别去参加庆功宴续摊──跟我,一起回家。」

  我的嘴唇不禁绽放了微笑。

  正确来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微笑。

  但我觉得这是令人欣喜万分的一件事。

  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让我其实很想大声欢呼。

  可是,对……现在的我是懂得分寸的成熟女性。

  我把嘴唇绽放的微笑,涂抹成从容不迫的笑意。

  「真拿你没办法。下不为例唷?」

  听我这么说,水斗轻呼了一口气。

  僵硬的嘴唇,安心般地放松力道。

  然后,他这才第一次回看我的脸,再次开口说了:

  「……谢谢你。」

  我觉得今天不只是学校的校庆日。

  而是另一种更难以命名,非常非常特别的纪念日。

  ◆ 伊理户水斗 ◆

  驶过身旁的汽车车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走习惯了的放学路线,一到夜晚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也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真是老套的现象,竟然会觉得眼中看见的一切都变得簇新。

  「虽然很辛苦,但也很开心呢。」

  结女就像饱餐一顿之后满足地呼一口气那样,轻声低喃了一句。

  「大家同心协力,一起做事……讲了半天没加入的社团活动,是不是就像这种感觉?」

  「不知道。我只觉得快累死了。」

  「辛苦你了。从今天开始,你又可以享受个人时光喽。」

  结女轻声笑著挖苦我。我从旁看著她的脸。

  从太阳穴垂落的发丝在脸颊上形成阴影。明明忙了一整天,脸上却看不出疲倦之色。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以为这个侧脸只能让我远远偷看。

  在自己与这个侧脸之间,搭起了不存在的高墙。

  但是……

  现在我已经知道──只要我伸手,就能构到。

  「──嗯,咦?」

  结女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低头看著自己的左手。

  看著被我的右手,抓住的左手。

  「咦?咦?……你、你干嘛?」

  「……天色很暗了,怕你迷路。」

  「又不是在人挤人的地方!」

  结女嘴上这么说,却没有试著甩开我的手。

  就只是这样。

  只不过是这么一点芝麻小事……就让我安心到想放声大叫。

  真是受够我自己了,没想到我竟然会是这么软弱的家伙。

  不过──我不会再有所畏惧了。

  我已经做好坚定的决心,准备对抗这样的自己。

  「……我说呀。」

  「嗯?」

  跟我手牵著手走了一会儿,结女一边对我抛来窥伺般的视线,一边说了:

  「有件事想问你的意见,可以吗?」

  「……什么事?」

  「跟你说喔……红学姊她,拜托我一件事情。」

  「拜托你?」

  「嗯。」

  声调听起来轻松自在,却让我感觉到一种决心。我听结女继续说下去。

  结女仰望著熟悉的夜空,对我说出证明我俩「不一样」的决定性事实。

  「──她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学生会。」

  ……喔。

  我一点都不惊讶,甚至对我自己感到意外。

  现任的学生会成员将在这次文化祭之后卸任。听闻副会长红学姊之所以担任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就是类似接任会长前的一种培训。

  既然如此……从执委当中拣选新的学生会成员,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而结女符合她的眼光,也并不奇怪。

  「……你觉得呢?」

  结女看著我的眼眸之中,已经写著答案。

  既然这样,我该做的就是推她一把。

  「你很想试试看吧?」

  结女停顿了一下。

  「……嗯。」

  「那就去做吧。完全不需要犹豫。」

  「嗯……」

  结女悄悄将视线转回前方。

  「顺便问一下……你有被问到吗?」

  「没有。那不适合我。」

  因为学生会里已经有红学姊了……她那个人只是很会隐藏,其实绝对跟我还有伊佐奈是同一类型,一定会想找跟自己不同类型的人来接棒。

  「这样呀……」

  听到她那叹息般的声音,我有点高兴起来。

  心想,她或许也跟我怀有类似的烦恼……虽然也许是我误会了,但感觉起来就是这样。

  所以,我依然紧握著她的手,说:

  「没有我在你会怕吗?」

  同时笑著挖苦她。

  如同自从祭典那天以来,她开始对我做的那样。

  结女瞥了我一眼,闹别扭似的噘起嘴唇。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啦。做执委的时候我是第一次,所以比较生疏,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是喔?但愿如此。」

  「就说不要紧了嘛!」

  对,不要紧。

  因为我知道,只要伸手就能构到。

  知道只要握住她的手,她也会回握。

  纵然我们的想法、人生观以及理解事物的方式全都不同,即将踏上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

  我不会放开握住的这只手。

  不愿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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