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边远导◆决心,与勇气
以前我一直觉得,耶诞节是别人在过的。
说穿了就是跟我无关的宗教、一个跟我没缘分的伟人生日,所以说是别人在过的也没错──总之对我来说,便是个有对象的家伙兴奋浮躁,没对象的家伙不知道在吵什么的奇妙日子。
直到一个月以前,我作梦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像这样,在耶诞节跟女朋友一起逛街。
人的观点真的随时在变。去年都还觉得事不关己,今年却觉得这天简直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
「唉~……天已经完全黑了呢。」
爱沙仰望着夜空说。
已经到了可称作隆冬的时期。大概早在几小时以前天就黑了,但我在看灯饰或是吃饭的时候,都没那闲工夫去看天空。
因为亚霜爱沙这家伙,就是如此地吸引我的目光。
不过,今天的这段时间也就到此结束了。现在还不算太晚,还是早点送她回家吧。我虽然这么想,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难道我舍不得走?真是痴情啊,不适合我这个大块头。
再怎么舍不得分离也没用,行程已经跑完了。耶诞节该做的事都做过了,如果还要找事做──
「……学长,我跟你说。」
爱沙用较小的力道,拉了一下我们牵着的手。
「我想……去一个地方。」
现在吗?
我一边准备这样问一边往旁边看,只见这个女生用围巾遮起了嘴巴,羞红了脸。
她的所有心思,都藏在这副表情里。
是决心,与勇气──
「──能不能……让我……再挑战一次?」
伊理户结女◆耶诞节女生聚会
红会长的家一如想像,是那种电视上会介绍的豪宅。
是一栋三层建筑,车库里有容纳三辆车的空间,而且……
「房子是爸妈的,不是小生有哪里了不起……不过好处是客厅真的很大。」
客厅已经大到看不出来有几坪了。
从小到大一直住在公寓的我,搬到伊理户家时就受过轻微的文化冲击。可是这个已经不是那种等级了。从分类而论应该属于LDK,可是L、D与K都比伊理户家大了至少两倍──我猜就算让二十几人来家里开派对都绰绰有余。
难怪她会跟我们说──可以带朋友来没关系。
「啊哈哈哈哈!大到好笑~!」
「是美国……这根本是来到美国了!」
「你把美国当成什么了?」
晓月同学兴奋笑闹,麻希同学吓呆了,奈须华同学对她吐槽。
连耶诞节都以学生会为优先让我过意不去,所以我约了平常这几个闺密一起来。本来还担心一次叫三个人会不会太多,结果完全是白操心了。
在这个就像麻希同学说的,有如美国家庭一样宽敞的客厅当中,还有红会长或是亚霜学姊的几名女性朋友。除了亚霜学姊竟然有同性朋友这件事实让我大为震惊之外,更惊人的是红会长真的是朋友成群。六个?七个?八个?有的同样是高中生,也有的比较年长,像是大学生,其中还有女生看起来像是外国人士。
在她们当中,有一个娇小的女生显得局促不安。
「明日叶院同学,晚安。」
「啊,伊理户同学……晚安。」
明日叶院同学看到我,露出稍显安心的神情。
她不好意思去烦忙着跟邀请来的朋友致意的会长,但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一定觉得很没安全感吧。
从这点来说,我们是同年级,她跟晓月同学又已经见过面,应该比较容易适应。
「亚霜学姊呢?怎么没看到她……」
「好像是睡过头了,不知道能不能勉强赶上。」
「睡过头……」
可是都傍晚了耶。她到底是几点睡的?
「啊,明日叶院同学,我介绍你们认识喔。她是──」
我跟麻希同学以及奈须华同学介绍了明日叶院同学。麻希同学看着明日叶院同学的胸部,说什么:「伊理户同学难道具有吸引巨乳的要素吗?」不过她们俩为人都很随和,即使明日叶院同学有点爱挑剔,我想大家还是会处得很好。
就在我们跟明日叶院同学渐渐聊开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沉重。
──拜托你也想想好吗……!
我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到水斗用那种示弱的方式发脾气。
对我来说,他一直是理想中的男朋友,是不共戴天的宿敌,是有担当的家人。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像个孩子那样吼叫的模样。
可见他……是真的很烦恼。
烦恼到维持不住最擅长的扑克脸,保持不了平常游刃有余的态度。
我……什么都没想过。
只是像国中生一样,向往身边其他人谈的恋爱,被梦想中的关系冲昏头……
水斗说得对──我们如果不是一家人,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就像普通高中生谈的恋爱一样。
也许我一直在下意识地,逃避这个现实。
可是,内心的某个角落早已察觉到了。
否则──
──但愿此刻暂时停留。
──我又怎么会那样祈求?
无用的借故拖延。
卑鄙的暂停措施。
我明明很清楚,却没想过要如何才能让这个暂停措施化作永远。
想丢给──水斗去思考。
可是比起借故拖延,比起暂时搁置……这才是最卑鄙的行为。
「──啊~!对不起我迟到了~!」
就在大家准备举杯庆祝的时候,亚霜学姊总算现身了。
可是,她是怎么了?声音听起来……
我走到亚霜学姊身边问她:
「学姊,你怎么了?声音好沙哑……」
「啊~小结子……这个啊,哎,别在意啦……只是有点玩太疯了……」
是不是卡拉OK唱了通霄?
接着红会长从朋友军团中脱身过来说:
「嗨,爱沙。听说你一直睡到刚才?人家是过年睡到饱,你却是耶诞节睡到饱,真是新奇。」
「昨晚没睡饱嘛~……睡个回笼觉就睡到这么晚了……」
「──哦~?」
晓月同学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背后,露出低俗的笑脸,两眼发亮。
「你说什么?没睡饱?在耶诞夜当晚?我的天啊,原来是这样啊……」
──咦。
该不会……
我与红会长不约而同地看着亚霜学姊。
「干、干嘛啦?讨厌……」
亚霜学姊像是不敌压力般倒退一步。同时我与会长都看得一清二楚,学姊按住衬衫的衣领,若无其事地做出了遮住脖子的动作。
会长平静地露出一丝浅笑。
「昨晚好像很开心喔?」
「……唉嘻,还好啦。」
亚霜学姊像是放弃抵抗了,露出害羞的腼腆微笑。
然后──
「真的好难找地方喔~!没想到爱情宾馆在耶诞夜会那么爆满!可是真的好好玩喔,有好多普通旅馆没有的东西!你们一定要找机会去看看~!」
开始口若悬河地耀武扬威起来了。
会长轻戳她额头一下阻止她,我暧昧地笑笑带过。看来即使已经转大人了,亚霜学姊还是那个调调。
可是,原来是这样啊,昨晚……
我露内衣裤给水斗看时,学姊已经跟星边学长,做到嗓子都哑了……
……呜哇~呜哇啊~!
说不出的害羞与说不出的懊恼同时来袭,使我的脑子一片纷乱。然后,就像后劲发作似的──亚霜学姊都能这么顺利,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好呢──一想到这里,心情顿时沉到谷底。
「……小结子?小结子?」
一回神才发现,亚霜学姊的可爱脸蛋已经凑到我眼前来看我,我惊慌地身体后仰。
「怎么了?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呃,我……」
见我无法回答,亚霜学姊似乎立刻就看出端倪了。
她很快地凑到我身边,小声呢喃:
「(该不会是上次说的那个……失败了?)」
「(……嗯。)」
我有些迟疑地点头,亚霜学姊叹气般地说:「这样啊……」又说:
「(哎,没关系没关系!)」
她用力搂住我的肩膀,语气欢快地说了:
「(色诱失败个一两次也不会死人啦!你看,像那边那个天才少女!你知道那家伙主动送上门被阿丈拒绝几次了吗?)」
……………………
「(有道理……)」
「(是不是是不是──?)」
「……怎么觉得好像听见极其令人不愉快的对话?」
正在跟其他朋友聊天的会长,皱起眉头转过头来。
「要命!」亚霜学姊喃喃自语,说「没有没有」掩饰过去。
「(像我也是一年多都没得到任何反应啊!后来才惊天大逆转,然后昨天……昨天……唔嘿嘿……)」
亚霜学姊发出像极了东头同学的宅女窃笑。
我弱弱地微笑,说:
「(看来你们昨天是真的很开心呢。)」
「(……嗯……太难忘了……♥)」
看起来好像连眼睛都变成爱心了。
亚霜学姊现在,满脑子大概只有星边学长一个人吧。
「(──我恍神了!……总而言之,不要放在心上啦!只要不怕失败继续进攻,对方迟早会对你动心的!)」
「(……可是…………)」
我想,他应该已经对我动心了。
可是,现在的我们,没有资格将心中的悸动化作实际行动。
没有──下定决心。
「(……嗯──好吧,我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啦。)」
亚霜学姊用力搂搂我的肩膀,为我打气。
「(但是只要试着坐下来谈谈,认真去了解对方的想法,问题常常就会迎刃而解喔……在神户那次,你不是也叫我这样做吗?)」
「(……啊……)」
说得对。
我应该也有过相同想法。当时,我看到学姊因为被甩而哭泣……
就想:真心应该要得到真心的回报。
然后,亚霜学姊便去认真面对星边学长了。
星边学长也用认真的态度,回应她的诚意。
难道不就是她的态度给了我勇气,启发了现在的我吗?
──既然这样,我……
岂不是也该拿出诚意,面对水斗认真思考的问题吗──
「──好,到了举杯庆祝的时刻了!」
红会长手里拿着无酒精气泡酒说了。
「那么,祝福这个神圣的夜晚,以及变成女人的亚霜爱沙──!」
「「「干杯──!」」」
「等……羞死人了!这样很丢脸耶,铃理理!」
我想,我现在该变成的不是女人。
而是最能诚实面对伊理户水斗的独立个体。
伊理户水斗◆游戏的取胜方法
「嗨,伊理户~你还活着吗~?」
川波从外面回来,口气轻佻地关心趴在地板上的我。
我勉强举起一只手,川波把塑胶袋放在桌上开始翻翻找找。
「我随便买了些吃的。唐扬鸡便当跟麻婆井,你要哪一个?」
「……麻婆井……」
「原来你爱吃辣啊。」
他说了声:「拿去。」把加热过的麻婆井放到我旁边。
我慢慢爬起来,从碗里拿出装了麻婆料的盘子,把红通通的豆腐汤汁小心地倒在白饭上。
在我的面前,川波正在拆掉便当的塑胶膜,掰开免洗筷。
「偶尔吃超商便当过耶诞也不赖吧。虽然你跟我说想来我家过夜时,把我吓了一跳……」
这里是川波家中他自己的房间。
我今天一从浅眠中醒来,立刻联络川波,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到川波家来,赖着不走。
「没关系,尽管把这里当成避难所吧。不管是谁,有时候都会想跟女人保持距离啦。」
「……谢了。」
「还真老实。」
川波没有抓着我问个不停,不像平常总是没水准地想挖人隐私。也许是看到现在的我,想起了自己在男女方面有过的悲惨经历吧。
我跟他不同,被结女碰到并不会引起我的反感,反而还觉得很舒服──几乎要被这种舒适感牵着鼻子走。真正让我有反感的,是这样的自己。
我担心──万一结女又来投怀送抱,那种情况搞不好会再度上演。
而且我也怕──自己下次真的会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即使我知道像这样选择逃避,并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
一口水都不喝,只顾着把麻婆井垃圾食物般的辣味塞进嘴里,简直就像一种自伤行为。同时我也观察到经由填饱肚子的方式,对我的精神层面发挥了少许镇静效果。
──简直像是事不关己。
都什么状况了,我还在用客观角度观察自我。
「既然你已经振作起来了,陪我打打电动吧。」
川波把空餐盒收走,然后回来坐在电视机前,拿起了手把。
被他把手把塞进手里,我慢吞吞地说:
「我不是很会打电动喔。」
「谁一开始都不会打啦。我在神户跟你玩的时候就觉得,你是那种只是没在玩但很有天分的类型。」
川波一边说,一边拿起自己的手把,开启游戏机的电源。
电玩啊……
现在才想到,我不知道庆光院叔叔目前在做什么样的游戏。
川波从主页随便选了一款游戏,说:「总之你先习惯一下操作。」画面进入练习模式,我照顺序动动操作杆或是按按钮。这是跳跃,这是攻击──
「你果然很聪明,不像是没握过几次手把的样子。」
「打电动跟聪不聪明无关吧。」
「不见得喔,就像电竞选手有些人的学历可是高得吓人哩。很会打电动的人,都很擅长思考怎样才能玩得更好。应该说他们懂得如何凭感觉找出正确答案吗……」
「你是说他们懂得正确的思考方式?」
「对对对。虽然技术操作或是反射神经也很重要,但是靠这些技巧顶多只能在几个朋友之中当强者,一旦要跟全国或全世界较劲,不懂得正确的思考方式就不管用了。你知道吗?在FPS之类的竞技比赛当中,还会有专业分析师负责分析敌队资料哩。」
「哦……也是,毕竟打电动能做的事就那些了……」
「嗯?什么意思?」
「比方说这个角色像这样出拳,速度是固定的,不管怎样努力也不可能让它更快。现实中的体育活动或许可以练出更快的拳击,但电玩就不行了──我是说,既然单纯的体能方面确实有所极限,其他部分自然就只能用思考能力去弥补。」
「喔──对对,就是这样。我说你聪明,正是因为一般人没办法立刻想通这么深的道理啦。」
……假如我真有那么聪明,我还希望自己能立刻想出办法解决跟结女之间的事咧。
操作方式大致上弄懂了,于是我开始跟川波对战。虽然他当然有手下留情,但我一开始怎么打都打不赢。不过,随着我渐渐习惯如何操作,对战也开始变得比较有看头。
「──唔喔!这时候来这招吗!」
「我猜到你会那样了。」
「真的假的啊……拿起手把才两小时竟然就给我开始玩心理战……」
拳头的速度不会忽然变快,所以只能让对手的行动利于拳头命中。原来如此,算得上是一种心理运动。
「下次我要使出常用的了。要是输给初学者就太难看了!」
才刚以为可以打得不分轩轾,川波就开始幼稚地接连使出强劲的连续技,直接把我虐爆。原来如此,看来也得具备知识才行。
「等我一下,我查个资料。」
「玩真的啊……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朋友家里打电动打到开始查维基的。」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一段只是不断在画面中互殴的无益时间。
打造伊佐奈也是,跟川波打电动也是,总觉得自己最近开始了不少新活动。一直以来,我都是度过规律化的时间:上学、看书、睡觉。尽管其中曾经穿插过一小段与女朋友的时间,但我度过时间的方式并未产生根本性的转变。
我是否觉得自己必须有所改变?
我不愿意让自己像结女一样,为了迎合旁人而改变自己的作风。我认为把这称为成长对我来说太威权,是一种过度配合社会大众的理论。
我认为自己现在达到的变化,跟这种状态有所差异。我并不是希望得到旁人的认同,不是为了适应社会。而是正在从自己内部发掘新事物,让自己变得能够去接纳它──是为了自己所做的自我变革。
我想,我一定是个空虚的自我主义者。分明缺乏自我,却总是只想到自己。所以,当我被迫从自己或结女当中做选择时,我还是对牺牲自我的选择不屑一顾。从一开始我就只有一个选择,只能面对唯一一个选项。
川波说我懂得正确的思考方式。的确,我选择冲过最短路线,中途绝不绕路。殊不知这样会把谁抛下不顾。
结果抵达的却是一条死巷,太难笑了。
「──打电动真的很不错。」
经过一段只听得见手把按钮喀喀声的时间,川波突如其来地说了:
「无论是多不爱说话的人,我觉得透过玩电动都可以做朋友。比方说发现对方属于意外热血的类型,或是没想到他根本脑袋装肌肉等,这些平常不会说出口的人格特质都会表现在游戏打法上──如果只想用谈话去了解这些,那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行,对吧?」
「……你说得对。」
「个性恶劣的家伙啊,玩电动的时候也会很没品。像是狠虐初学者还哈哈大笑,自己一个人觉得很爽之类的。很容易就会在玩的时候显露出本性。」
「那也就是说,我现在也正在显露本性吗?」
「你嘛──让我觉得你处事很认真。」
「你随便说说的吧。」
「我才没有。你不会因为占了上风就开始嚣张,还没摸透对手怎么出招时会谨慎地摸索两者的间距,是对对方抱持敬意的人会有的打法。这可是一种美德喔。只要上线玩一下就知道了,一堆人都没把对手摆在眼里,不懂得遵守游戏礼仪。」
「而且啊──」川波又接着说。
「你玩电动的方式很细心。就好像步步为营,试着慢慢学会更多技巧。同时总是冷静地估量自己的实力……」
「……………………」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看透了。总是从客观角度事不关己地观察自我的我,竟会这么直截地显现出自己的人格?
「我看你在处理现实中的人际关系时,大概也是这样吧。你会尊重对方,确认自己的分寸──我觉得你活得认真又诚实,甚至让我看了都替你累。」
「不要擅自当起人生咨询师啦。不过就是打电动嘛。」
「那你就跟她好好谈谈啊。」
川波避开我的攻击,一招痛击我的角色。
「你跟伊理户同学,可没办法靠电动互相了解喔。」
于是我的残机归零,川波赢了。
川波看着我,咧嘴露出夸耀胜利的笑脸。看到他那副表情,我叹气般地说了:
「狠虐初学者就爽成这样,个性太糟了吧。」
「我可没把你当成初学者。」
──对,我不是初学者。
我已经有过一次同样的经验。
当时我无计可施,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难道这次,还要重蹈覆辙?
再来一遍自己曾经百般轻视的国中经验,然后等到上了大学再来说「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当成回忆吗?
蠢毙了。
──真的,蠢毙了。
「伊理户,你也该习惯了吧。凭你的能耐,应该已经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在游戏中取胜了吧?」
「你说得对──」
幸好我有在看书。
先人的话语总是充满哲理。
「──这就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伊理户结女◆渴望的心情
结束了耶诞节女生聚会回到家时,水斗还没回家。
向妈妈一问之下──
「他说要去朋友家里过夜。说不定是去东头同学家喔──」
妈妈喜孜孜地偷笑,但我知道不可能。
水斗要去找东头同学的时候,绝对都会跟我说一声。我原本还不太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但昨天那件事让我猜到了几分。
水斗那样知会我一声,是因为他左右为难。
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吸引水斗,使他无法抗拒?
是什么事情,让水斗非得转身离我而去?
我──必须弄清楚。
没弄清楚这件事,我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我传了LINE给东头同学。
『明天,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久等了~」
穿着棉织长袖衫的东头同学,慢条斯理地从门口露脸。
她顶着一头乱发,长袖衫皱巴巴的,缺乏女子力的程度把我惊呆了。虽然她每次来家里玩的时候都穿得很随便,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对东头同学来说已经算是有打扮过了。
「东头同学……你刚睡醒吗?」
「没啊~……几个钟头前就起来了,只是懒得换衣服……真是不好意思,我穿成这样~……」
「不会,没关系……是我临时说要来你家的。」
东头同学让我进门。她蹦蹦跳跳地穿过走廊,没走两步就打开了一扇门。看来这里就是东头同学的房间。
「请进~虽然就跟我在LINE说过的一样,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你现在这么忙啊?」
「因为有截稿日呀~」
「截稿日?是什么比赛吗?」
「是水斗同学定的截稿日啦~前天才刚画好耶诞节插画,马上又要我画新年插画~好斯巴达喔~」
……原来水斗真的在当她的制作人。虽然已经听说过了,但听到她本人这样说,我才初次产生实际感受。
「……打扰了。」
东头同学的房间,乱得跟水斗的房间有得比。虽然文库本都收在书柜里而不像水斗那样乱放,但桌子周围的地板上堆了几本又大又厚的陌生书籍。
东头同学坐到椅子上,拿起了触控笔。我走到她驼着的背后,也没多想就探头看看桌上的平板电脑,说:
「你刚刚说新年插画,可是还要再过大概一星期才到新年吧?这很花时间吗?」
「啊,我现在画的不是新年图啦。」
「咦?」
东头同学流畅地动笔画图。
「我有其他想画的东西,所以想先画起来。结果这样一排,日程就满了。」
东头同学害羞地发出「唔嘿嘿」的腼腆笑声。不但有水斗要求的截稿日,还自主绘制其他图画……?一星期之内要画好两幅,单纯计算就是三天半要画出一幅……
「插画都是这么快就能画出来的……?」
「草图的话一个小时也够画,但这个是认真的全彩插画,要上学的时候一个星期都很赶。」
「那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咦?没办法啊,就是想画嘛。」
东头同学讲得彷佛不当一回事,就好像这是全天下的常识。
不过这个想法,跟东头同学至今给我的印象并没有矛盾。对,东头同学从一开始便是这样了。在她的内心,怀抱着异于常人,但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常识。仔细想想,其实这就是标准到让人无言的天才型思维。
而与她距离最近的水斗,第一个看穿了她的这种思维──仔细想想,这同样也是理所当然。
我将视线转回桌子周围堆积如山的砖头书,蹲下去看看封面。
「啊,那些书是资料。」
我还没问,东头同学就告诉我了。
「就是背景或衣服那些。虽然上网找图很方便,但专业书也有它独特的味道喔。」
「你自己买的……?零用钱够吗?」
「不,大多是水斗同学买来的。」
「咦?」
「我觉得上网搜寻就够了,但他说到头来还是要看书才能获得正确知识……之前还说好遵守截稿日的话可以得到奖赏,结果也用来买那本书了。」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看看写在封底的价格。足足要两千圆以上。
比起买电玩游戏或是跟朋友出去玩,阅读是相当省钱的兴趣。如果买旧书还能更省钱。话虽如此,水斗因为买书买得很凶──零用钱应该没剩多少才是。虽然动用压岁钱之类的存款的话,是不至于买不起……
但他光是为了栽培东头同学──为了这一个目的就能做这么多?
我再次站起来,从东头同学的背后探头看看平板电脑。
这个应该……叫做描线吧?就是拿显示得较淡的草稿为底重新描成线稿。只见她笔尖没有抖动,飞快地在我眼前画出女生角色的轮廓。
画得太好了。
我一个外行人只知道这样。
如果看到完成度更高的图画,是不是能看懂更多部分?我抱着这种想法扫视房间,但好像没有列印出来的作品。
「东头同学,我问你喔。」
「什么事──?」
「东头同学的画,有在网路上发表对吧?可以告诉我帐号吗?」
「呃──……」
她好像不太情愿。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可是不觉得有点害羞吗?跟现实中的朋友说自己的笔名。」
「嗯──……因为我社群平台就只有用LINE……」
「喔……还没被网路毒害的纯洁人士……」
「真的不行吗?」
「……如果你保证不会跟学校同学说……就可以。」
「为什么要隐瞒呢?你画得这么好。」
「水斗同学说不行。他说『只会被利用来做这做那』、『不要拿身边环境满足自尊需求』、『要放眼更广大的社会族群』。」
「很像他会说的话……」
「其实我也认同。小学不是也有那种同学吗?一到美劳课就成为班上的红人,在教室里被大家拜托画这画那的同学。」
「有,我也记得。」
虽然我看了觉得很羡慕,但对东头同学与水斗来说岂止是浪费时间,根本就是被打扰。
因为水斗相信──她不用在教室被吹捧,在更广大的世界一样可以闯出名堂。
东头同学把她公开插画的网站与笔名告诉了我。我用自己的手机输入搜寻,找到了东头同学的帐户页面。
公开的插画一共有八幅。我从新到旧一一开启。
「…………!」
坦白讲,我本来有想像过。
以为会看到漫画杂志的读者投稿专栏那种,一看就像是出于外行人之手的朴素图画。
可是……东头同学的画作,全然不是那种等级。
没错,从技术层面来说或许不如专业画家。但是,应该说是表现力吗……每一幅画都呈现出强烈的「色彩」。我指的不是单纯的用色,也许可以说成东头同学特有的作家风格──类似某种讯息的特质。
最不寻常的是,就连我一个外行人都一眼就看出了这种特质。
而且,就算说到还有待加强的技术,也一幅比一幅更有进步。按照时间顺序一幅一幅看下来,会发现发表日期都是这一个月内。东头同学短短一个月就能明确地有所进步当然很厉害,但是为她指引进步所需方向的水斗也很不得了。甚至让我觉得如果说东头同学是绘画天才,那水斗可能就是栽培她的天才。
最后,我看到最早发表的插画时,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表情歪扭挤出皱纹──失恋的女生的插画。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应该说表情的──感情的解析度别具一格吗?明明是所有插画中最缺乏技巧的一幅,震撼性却胜过其他任何一幅插画。
同时,这幅插画──尽管相貌或表情全都没有共通性──却让我联想到亚霜学姊在神户告白遭拒时,笑中带泪的神情。
对,就是那个──这幅插画,正是重现了那时候的亚霜学姊。
能够正确解读他人的情感,甚至还能够在插画当中精确地重现──这不叫才华叫什么?
事情很明确了。
是神户。
水斗就是在神户,确信了东头同学天赋异禀。
然后,一个新的影像──《西伯利亚的舞姬》书页渗水的痕迹,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好厉害。」
我轻声脱口而出。
「东头同学……你好厉害喔。」
她本人正在专心作画,一定没听见我说的话。
所以,我才能坦率道出心声──发自内心宣布投降。
我赢不了这种才华。
就算我变成无人能及的美少女,也无法取代这份才华。
假如伊理户水斗有个命中注定的对象,那一定就是东头伊佐奈。在这两人的人生故事当中,我只是个电灯泡,得不到任何角色。
我只不过是以前跟水斗交往过罢了。
我只不过是跟水斗住在一起罢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喜欢水斗喜欢得不得了,就只是这样的一个人罢了。就算将来有一天水斗的名字变得举世闻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因为我的恋爱感情,对我以外的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可是。
可是。
可是。
水斗却为了这样的我认真思考。
明明没有别的选择,但他没有轻易把我舍弃,而是思考、思考再思考──让他自己那么痛苦。
这件事……
……这件事……
难道,我真的会觉得它没有价值吗?
「……唉,东头同学。我可以问你一个很突然的问题吗?」
「请说──」
「假如水斗有了个很珍惜的女朋友……跟你说怕女朋友生气所以不能再跟你见面,也不能再帮助你走插画家这条路……你会怎么做?」
东头同学原本熟练地动笔的手,停了下来。
然后,她很快地转过头来,眼神带着力道告诉我:
「对不起,结女同学,这件事我就真的无法让步了……那样,我会非常困扰的。」
连失恋都能轻易看开的东头同学,曾经说过水斗可以另外交女朋友没关系的东头同学──竟然提出了如此明确的主张。
「……就是说啊。」
我听到她这样说,就放心了。
以前,我一直觉得东头同学像是来自异世界。觉得她就像来自一个价值观与我完全迥异的世界,跟我是截然不同的人种。甚至怀疑我怎么会一度将她跟我自己重叠,总是被她的行动与思路弄得晕头转向。
可是,这一刻,我总算知道了。
我跟她,只不过是重视的部分不同──
──其实渴望的心情,是一样的。
所以……
「对不起,我也不能让步。」
我从对等的立场,也这样当面告诉她。
我认为这是基本礼貌。
东头同学变得一脸沮丧,说:
「……真的不行吗?」
「关于细部条件,我们再慢慢讨论吧。八字都还没一撇就想这些太早了。」
「说得也是……在这边讲了半天,万一两人都被抛弃就逊爆了。」
「不要乌鸦嘴啦。」
我噗哧一笑,东头同学也「咿嘿嘿」地笑了。
我很庆幸自己跟东头同学是朋友。
我们一定找得到既能做自己,又能继续前进的方式。
伊理户水斗◆真正的温柔
即使学生不用上课,但教师还要再过几天才会休假。这给了我机会进入校园。
我在教职员办公室告诉老师是担任学生会书记的继妹拜托我来的,便拿到了学生会室的钥匙。成绩优秀在这种时候真好用,很容易就能取得师长的信任。
于是,我初次踏进了学生会室。
眼前是摆了沙发的会客区,再后面有设置了长桌与白板的会议区。我先走到后面的会议区,看了看留在白板上没擦掉的议程文字。
学生会报的进度、与电竞社的经费折冲过程报告、一周拜年行程──早上七点集合。
这些文字的字迹我有看过。
国中时期……跟结女一起准备考试时,我常常在她的笔记本上看到这种字迹。
我让视线转向白板旁边的柜子。侧面标签朝外并排站立的文件夹,其中一个贴着写有「学生会公告」的贴纸。我拿出来打开看看。
里面每一页都收藏着一张列印好的「学生会公告」。文字大多是输入的,但部分手写文字带着同样熟悉的书写习惯。正是结女一丝不苟但有点浑圆的笔迹。
学生会公告好像几乎是每周发行,目前张数已经相当可观。每一张上面都有结女的笔迹,也许是觉得全用电脑文字太缺乏温度吧。不过的确,我也觉得加些铅笔书写的文字比较有手作感,容易吸引目光。
……那家伙,原来都在做这些事啊。这些文宣,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
的确,它不像伊佐奈的画作那样能带给我感动。但是,我认识过去的她。一个在林间学校连去要咖喱材料都不敢的家伙,如今竟然在制作全校学生都会看见的文宣。
这些文宣不会惊艳世人,也不会感动人心。甚至恐怕大多数学生都跟我一样,看都不会去看。
即使如此,我──至少我知道,这份文宣有多值得钦佩。
「就知道是你。」
这时突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我吃惊地抬起头来。
个头娇小但浑身散发存在感的女生──学生会长红铃理,看着我笑了。
「听说有成员的家属过来,小生就在猜……是结女同学忘了东西吗?」
学生会长关上门走过来,我目光闪烁了一瞬间。
「……没有。」
「可想而知。她如果忘了东西会自己来拿,她的责任心很重。」
说着,红铃理走向墙边的热水壶,打开了盖子。
「本来只是来拿点资料的,但小生改变心意了。」
她盖上壶盖,握住把手。
「坐吧,小生请你喝茶。」
庆光院叔叔也是,难道每个高智商的人都是这样吗?好像我的心思都瞒不过他们──
我走到会客区,在沙发上坐下。我不是学生会的人,坐在这里很合理。
红铃理拿着热水壶走出会办,很快又回来,打开热水壶的电源。然后等了一段时间后,拿红茶茶壶装了茶叶,用热水壶倒入热水。
结女从以前就习惯喝红茶,不知道学生会是否也都是这样,我没看到咖啡粉。
「让你久等了。」
红铃理一边用托盘把茶壶与茶杯放到茶几上,一边在我的正对面坐下。然后替两人的茶杯倒了红宝石色泽的茶水,说:
「来谈正事吧。」
她悠然自得地跷起二郎腿,泰然自若地看着我。
「你想知道什么?」
那副神态,简直像是一位贤者。传授智慧给勇士,帮助他踏上冒险之旅──
我很不擅长应付这个人。
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在文化祭的时候,不知为何被她盯上过?
不,我现在可以肯定不是。是她的这种态度──宛如一位贤者,什么事情都已经有了结论,什么问题都已经理出答案的态度,会让时时刻刻都在思索,永远思索不完的我感到无地自容。
我没事要找作为贤者的她。
我如果要找,是找身为学生会长的她──不。
是身为伊理户结女的学姊的她。
「……我只知道结女在家里,还有在教室里是什么样子。」
据川波的说法,我似乎个性认真又诚实。
「以前知道这些就够了。可是现在,这个学生会也成了结女的一部分。」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我就毫不矫饰,坦率地说出口吧。
「请告诉我,结女在这里是什么样子。」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必须比现在更了解她。知道这八个月来,她有哪些改变与不变的地方。否则我无法做出任何选择,以及任何决定。
必须先理解对手,才能施谋用智。
在缺乏理解的状态下,什么计画都不会成立。
红铃理露出试探性的微笑,仅只是稍稍偏头。
「你似乎忘了顾虑到个人隐私。」
「我必须知道她的一切,即使是这部分也不例外。」
比翼鸟。
如果我想与她比翼双飞。
红铃理静静地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用红茶润了润唇。然后将茶杯放回碟子上,露出暗藏心思的含笑表情。
「呵呵。」
「……怎么了?」
「没什么,失礼了。只是仔细想想,我们实在没做几件像样的事。」
…………?我看学生会工作都做得很好啊。
「小生自己可能也是有了现在的学生会成员,才知道自己只是个随处可见、平凡无奇的女高中生。」
「……你说你吗?」
「是啊。念书、打工、处理学生会的事务,其余时间就用来聊恋爱话题──标准的女高中生,不是吗?」
恋爱话题。
……恋爱话题……?
「……你说你吗……?」
「别好像看到可疑物品一样啦,小生也是会谈恋爱的。」
「……………………」
我猜想她说的八成是羽场学长,但她像结女那样羞红了脸的模样,不在我的想像力可及范围内。况且在文化祭不巧偷看到两人的那种场面时,她也是用一副从容自在的表情诱惑学长。
「我们这里唯一的男生总是保持缄默,所以自然而然就会聊到那种话题。爱沙更是有点把学生会当成炫耀男朋友的场所。幸好还有个性耿直的兰同学在,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你的意思是说……结女也是?」
「小生知道她喜欢谁,爱沙的话可能不知道对象是谁吧。兰同学似乎以为你在跟东头同学交往……不过呢,你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听到女生的恋爱话题内容,你可能就会不想跟女生交往了。」
听到她这种说法反而让我更好奇,但又觉得好像眼前摆着开不得的潘朵拉盒子,我收起了好奇心。
红铃理轻声笑着。
「结女同学平时个性既认真又稳重,很有优等生的风范。可是一讲到男女感情,就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会请爱沙帮忙出主意然后闹腾不已,一有什么心事却又会明显地安静下来。她实在太可爱了。只要想到这世上竟然有男人能赢得她的芳心,就让小生嫉妒到大脑都快烧坏了。」
真刻意……刚才明明说了知道她喜欢谁。
「在神户的时候,就又有点不同了。她看到爱沙被甩,罕见地发了脾气。不是单纯出于同情,而是气『事情不该是这样』──就是对于『不诚实』而义愤填膺。那大概便是她怀抱的理想吧,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诚实。
认真、诚实──
「她不会像很多女生那样,毫无根据地同情对方或产生同理心。无论是同情或是同理心,她都是有根据的。小生便是欣赏她这一点。因为这就表示,她能够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事情──不是外界附加的社会性,她拥有发自内心的真正温柔。你不这么觉得吗?」
发自内心的……真正温柔。
是啊──没错。
否则,她也不会为了刚入学无法融入环境的家人,牺牲辛苦建立的形象。
否则,她也不会支持别人喜欢上自己的前男友。
否则,她也不会插手管朋友与青梅竹马的关系。
否则,她也不会特地去找一个想寂寞独处看烟火的男人。
否则,她也不会去担心前男友凭空冒出的绯闻对象。
否则,她也不会为了让班上的模拟商店办成功而熬夜到那么晚。
否则,她也不会去顾虑劲敌的身体状况。
否则,她也不会因为学姊告白没得到对方诚实面对而生气。
否则,她也不会答应跟前男友一起住。
是啊──我知道。
这下得到证实了。
再现性已得到确认。
既然这样──我应该知道。
知道接下来,在什么样的时刻,该有什么样的行动。
未来无人能预测,将来充满未知数。
除了唯一一个人例外。
如果是这样,我该针对什么问题去思考、交出答案?
──我必须铁着心肠,质问你的决心。
「小生能跟你说的就这些了。」
红学姊放下了喝完的茶杯。
「你不喝吗?」
学姊看着我那杯有点凉掉的茶,说了。
我端起它,仰头一口气喝干。
茶还有点烫。
「谢谢招待。」
「得出答案了吗?」
「没有。」
我站起来。
「我会持续思考。」
伊理户结女◆至今的序幕
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不过我在国二到国三之间,曾经有过一般所说的男朋友。
我们在学校认识,心意相通,成为恋人,甜蜜了一段时间,因为一点嫌隙而互相误解,烦躁不耐变得多过于怦然心动,于是趁着毕业时分手──
──然后,成为了一家人。
话虽如此,当下其实我还没有那种自觉──毕竟那时我才刚从国中毕业过了一星期左右。
那时我还没习惯每天早上戴起隐形眼镜,或是头发不绑披散着出门走动。那是一段慢慢让自己放下过去、焕然一新的时期。
所以,以时机来说或许很完美吧。
正适合让我搬出多年居住的公寓,迁入伊理户家。
──呼。
看着整齐塞满书柜的书,我感到心满意足。房间比之前那个家宽敞多了,让我放得下足足三个书柜。光论这点,就可以说搬家这个决定是对的。
只是,过去的我加了个但书。
──唯一的缺点是,那个男人的房间就在我隔壁。
明明是我自己做的决定,真是不干不脆。可是,那时的我只能这么做。面对与刚分手的前男友住在一起的矛盾环境,我只能用不友善的态度来调适内心冲突。
我就明说了。当时的我很讨厌水斗。
我们那时完全不是两情相悦。至少在内心的表层是如此。
即使让现在的我来分析,也很难正确说明我当时的心境。我一看到水斗那张脸就火大想开骂是事实,可是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会怦然心动,心情彷佛回到了从前也是事实。
只是,我那时必须让两种感情黑白分明,才维持得住自我。所以,我告诉自己,我讨厌他。
因为──我们已经分手了。
对,我们不是因为讨厌对方才分手。是分手了才讨厌对方。
即使如此,还是有留下一些事物。所以我才会答应一起住,所以我们才会成为一家人。
我跟水斗的话,绝不可能再发展出男女关系。
这份信赖,促使我们成为了一家人。
真是够天真的想法。事后想想我才这么觉得。
搬来的第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很新鲜。宽敞的房间很新鲜,楼上楼下移动也很新鲜,一家四口一起吃饭,还有洗澡刷牙什么的,总之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很新奇。
感觉有点像是到人家家里过夜──完全无法想像这样的生活,今后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而所有事情当中,最让我感到新鲜的是──
──……啊。
──啊……
我在一楼走廊撞见水斗,我们都当场僵住了。
不只是撞见。
我们都穿着睡衣。
水斗穿着一点都不可爱的灰色长袖针织衫,一整个俗到不行。虽然他本来就不是爱打扮的类型,但因为国中时期的我透过少女心滤镜把水斗放大成了超级大帅哥,所以现在这样一看觉得落差很大。
而我自己也是,印象中并没有让水斗看过几次我穿睡衣的模样。硬要说的话只有我感冒他来探病的那次,但我现在的体型跟那时候完全不能比,更何况我那时发高烧脑袋一片模糊,不记得太多细节。
都在一起那么久了──原来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彼此凝视了几秒后,是我先回过神来。
──……你在看哪里?
我抱住自己做出遮胸动作,后退一步。
水斗随即别开目光,说:
──我没在看哪里,少在那里自恋。
──都认识多久了还以为能骗过我?你这闷骚色狼。
──我不记得你有让我变成过色狼。
……是啦,我们感情很好的时候,我还是个水桶型身材的矮冬瓜啦。
──我真同情你,不能碰长大成人的我。
──真佩服你能变得这么会自我肯定,你这阴险边缘女。
──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你可别半夜来袭击我喔。
──讲这话也太刻意了吧,是等着我来吗?
互相讲话带刺,酸言酸语。
这种节奏感也很新鲜,距离感也很新鲜。
原来如此,面对前男友,这么做就对了。
今后的我们,只要用这种方式相处下去就行了。
──那就这样。
──那就这样。
我们像不欢而散地擦身而过。
像是再也不见似的转过身去。
可是,彼此又不约而同地说:
──……晚安。
──晚安。
就这样,这段关系开始了。
不再是男女朋友的我们,建立的新关系。
这段关系将会让我们知道在一起时无法知道的,对方的真实面貌。
伊理户水斗◆今后的解答
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不过我在国二到国三之间,曾经有过一般所说的女朋友。
我们在学校认识,心意相通,成为恋人,甜蜜了一段时间,因为一点嫌隙而互相误解,烦躁不耐变得多过于怦然心动,于是趁着毕业时分手──
──然后,成为了一家人。
还记得结女与由仁阿姨搬来的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跟结女住在同一个家里,这种粗糙恶梦般的状况带来的非日常感受,以及不知道今后能否巧妙隐瞒我们过往关系的不安心情双双萦绕我的脑海,不允许我用睡眠逃避。
而最让我心乱如麻的,是结女整个人的模样。
也变太多了吧。
明明就只是拿掉眼镜、放下头发,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变化,看起来却跟我交往过的绫井结女简直判若两人。
尽管我们还在交往但没有碰面的时候,我也曾经觉得「她是不是长高了?」或是「胸部好像变大了?」诸如此类,但她那样改变造型展现在我面前,还真令我困惑不已。然后再加上跟我以前交往的女人不像是同一个人的牙尖嘴利,更是迷惑了我的认知。
真佩服双方见面时,我能一眼就认出她是绫井。
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就近看她的脸看得够多──不,我想不是。我一直以来看着的不是她的长相,是脸色。不是盯着她看,是在察言观色。
恋爱这档子事,说穿了就是互相揣测心思,对方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期望什么,都得自己不断地擅自猜测想像做解释。而我再怎么说也有大约八个月通过这项测试没犯什么大错,我想没有人在观察绫井结女的脸色上比我更在行。
但是我所说的,纯粹只是绫井结女的状况──
──嗯啊!
隔天早上,我整晚没睡好,好好的春假竟然上午就起床,结果在盥洗室碰上了正在刷牙的结女。
那家伙把牙刷塞在嘴里,不知为何惊愕地看着我的脸,后退一步。
──……?早安。
──早……早弯……
恰巧洗脸台空出来了,我走到那边去。我心想说不定可以睡个回笼觉,于是先不洗脸,直接拿起牙刷与牙膏。
接着我开始刷牙,但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镜中的结女仍然衔着牙刷,动也不动地一直瞪着我。
她在干嘛?又没在刷牙……如果刷完了,赶快把嘴巴漱一漱就好啦。
我刷完牙,都倒水漱完口了,那家伙还在瞪我。
──嗯!
她对着盥洗室的门口扬了扬下巴。
看样子是在赶我出去。
──你干嘛啊?我可没必要让你这样颐指气使的。
颐指气使是这样用的吗?
──嗯!
──先漱完口再说话啦。你干嘛突然这样?
──……嗯~~~!
结女心有不满地发出低吼,然后干脆豁出去了似的跺着脚,冲到洗脸台前,咕嘟咕嘟呸!飞快地漱好了口。
接着她拿起毛巾擦擦嘴,闹别扭般地说:
──……我就不想在你面前漱口啊,不行吗?
──……为什么不想?
──从嘴巴里把水吐出来不好看嘛!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啊,笨蛋!
结女撂下这句话,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盥洗室。
……不是,谁会懂啊?
你不讲我怎么知道?
就算我是观察你脸色的专家,这也──
──对,我不说你不会知道,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
仔细想想,我们一直以来的沟通方式都是寡言少语。总是其中一方自动顾虑对方的心情,就好像争相较劲般互相揣测,从来没有好好对话过,都是遇到什么问题──问题意识──再看着办。
这种关系,是不可能长久的。
能撑八个月就不错了。
从八月底开始,到了四月就逐渐产生摩擦。
从三月底开始,到了十二月就会面临极限。
如果暑假去逛祭典呢?
如果耶诞节准备礼物呢?
如果情人节互送巧克力呢?
就连这种IF都是错的。在期待这些行动的效果之前,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任何小说都不会只有行间空白。
没有文字,那就只是一张白纸。
我们首先该做的──应该是坐下来好好谈。
假如真有答案……
这就是唯一仅有的完美解答了。
伊理户水斗◆一翼之鸟无法展翅
从学校回到家里一看,似乎没有人在家。
老爸跟由仁阿姨应该还在上班,现在一定正在努力完成今年最后的工作吧。
结女……就不知道了。我对那家伙的了解,没深到能推测出她的所有行动。
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我真正需要知道的,是她更深层的部分。
我走进睽违一日的自己房间。也才一天而已,不会有什么大改变。就是放眼都是书本,我最熟悉的那个杂乱空间罢了。
我想起了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最新也是最鲜明强烈的记忆。那时结女穿好凌乱的衣服,一边道歉一边离开这个房间──
记得那时,她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拿。
我低头看看床边,然后掀起棉被。没有东西。视线落到地板上,还是没有东西。也就是说──
我趴在地板上,探头看看床底下的空间。
──找到了。
我伸出手,把那个东西拿过来。
是一个有着缎带图案,手心大小的礼物盒。
我坐到床沿,打开盒盖。
雕刻成羽翼造型的戒指,依旧散发着银色光辉。
「……………………」
我无意把它拿起来。
现在的我,不适合戴这枚戒指。
但是,我知道赠送戒指这样的行为需要多大的勇气。只要是有对象的人一定都想过,也许可以试着送戒指看看。然后每次都立刻打消念头,告诉自己不要操之过急,应该说太给对方压力了。一个学生就想送人家戒指,装成熟也要有点限度──诸如此类。
的确,这或许是在装成熟。但是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装成熟也许有其必要性。我不知道结女有没有这种想法,但我们被迫做出的决断,确实是沉重到绝非一个学生所能承担。
小孩子或是成年人。
学生或是社会人士。
跟这些标签都无关,我们必须作为一个人──
作为一个独立个体……
做出──决断。
……这真的还能算是恋爱吗?陷入热恋,满怀爱意无处宣泄。以一种明确的感情而论,这的确是恋爱。可是,我们要做的决定比这更大。不是为了当下这个瞬间的感情,这个抉择将会决定我们今后的整个人生。
我们再也不能用分手当成退路。
这个选择的意义,比能够合法离婚的夫妻更沉重。
如果是言情小说,一做出抉择就大团圆了。然而现实中的我们以后还有路要走。
还有未来要过。
今后长达几十年的未来,能够在年纪轻轻十六岁的时候就做决定吗?
「──呵。」
真是愚蠢的自问自答。
那种事办得到才怪。
谁敢说他办得到,就证明了他没用大脑思考。
我办不到。
一个人办不到。
我拿出了手机,然后在搜寻列输入「戒指 羽翼」等,拿着礼物盒里的戒指跟显示的图片做比对。
结束之后,我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翻出一个东西。
是名片。
上面写的名字,是庆光院凉成。
我用手机拨打印在名字底下的电话号码,拿到耳朵旁,听着来电答铃。响到第四声后,声音噗滋一声中断,换成一种沉稳的男性嗓音。
『你好,我是庆光院。』
「我是伊理户水斗。」
我简短地告诉他。
「可以请您介绍打工给我吗?希望是可以在三天以内支薪的工作。」
伊理户结女◆用真心换真心
从东头同学家回到家里,我在玄关看到了水斗的鞋子。
一看到的瞬间,我变得有点紧张。但同时也有点安心。
现在的我们,可以回到同一个家里。
我知道这是一种依赖,但缘分永远不会断的事实,确实安慰了我的心。
……说得也是。既然这样……
无意间,我发现到一件事。
不像从前,我们不再是必须有其中一方开口才能见面的关系。既然如此,反而……
水斗的房间里似乎有人在,但我没过去,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想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好让我能稍微追上为我考虑了那么多的水斗。
我想暂时独处。
因为一旦我放弃思考,这段关系恐怕就要结束了。
──然后,过了五天。
这段期间,水斗总是上午就赶着出门。
我有时会被晓月同学她们或是学生会的哪个成员约出去玩,但大脑总是有一个部分在持续思考。
思考与水斗的关系。
思考东头同学的才华。
思考妈妈他们的人生。
思考我自己的未来。
就连两年后的大考都无法想像的我,怎么有办法预知未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思考。
圆香表姊之前建议我把这个当成暑假作业,一点一点慢慢解决。她说我应该把家人或朋友这些第三者的事情摆一边,先厘清自己的心意最重要。
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了。
确定自己心意的阶段已经结束,我开始考虑家人、朋友等周遭的问题。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十二月三十一日。
名为今年的过往时光,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