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剑之王与逐渐崩解的语言 第三章

  沿著楼梯往上爬。

  高塔中的石砌阶梯彷佛向上无限延伸的螺旋。

  石阶像是永远爬不完,但世上事物全都有其尽头,有明确的极限,所以雫朝著那终点沿著楼梯往上奔跑。

  过去为了直通天听而建造的高塔触怒了神。也许塔中有的不是绝望也不是希望,就只是卑微的人类心中微不足道的意志吧。

  来到漫长阶梯的尽头,雫终于踩上塔顶。

  站在石砖铺成的平面圆形塔顶上,也许是因为离天较近,风异常地强。因为楼梯是螺旋状而分不清层数,不过现在雫置身的塔顶大概相当于四至五层楼的高度吧。虽然城里还有位于四方的尖塔与其他更高的建筑物,但如果太高就无法与地面的人交谈。

  雫为防遭到狙击,压低姿势,等候著她呼唤的对象前来。

  「梅亚,抱歉牵连你了。」

  雫一手压著被塔顶强风吹起的头发,对肩上的鸟儿道歉。

  从王面前逃走的她在追兵追上之前先回到了住处,随后带著梅亚全速回到王城。借助使魔的力量逼退讶异的士兵们,找到最靠近的瞭望塔便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对聚集于塔下的士兵们吶喊,要他们把王叫来,现在正在等候结果。

  梅亚歪著头,似乎无法理解主人的意图,但是眼神中没有一丝对雫的怨怼。那样的全盘信任反倒教雫心痛。雫咬紧了紧张得几乎要打颤的牙齿。

  「真的,很抱歉……」

  虽然思考以恐怖的速度不断运转,却没有任何结果残留在意识中,反倒感觉刚才的惊惶渐渐被抚平。

  这时,从遥远的地面上传来了骚动声。

  「请别这样,陛下!请回到屋内!」

  慌张制止的说话声。那些反应只显示了一件事。迟了半拍,无法忘记的说话声响起。

  「──你叫我来啊?」

  男人的声音在广阔的天空下依旧洪亮。雫不由得颤抖。

  毕竟是雫叫他来的,他如果不来,雫可就伤脑筋了。话虽如此,雫其实心里也认为他可能根本不会理会。雫不禁开始思考王为何会回应自己的请求,但她立刻使劲摇头,站起身从高塔边缘俯视地面。

  男人从塔的正下方傲然仰望她。

  「国王大人,我有话想说。」

  「说来听听。」

  「你为什么要杀我?」

  少女直截了当的问题让王身旁的人们表情纷纷为之僵硬。

  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平常沉稳宽大的王为何要下令捉拿一位寻常的少女。再加上少女本人似乎也不知道理由,让众人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臣子与部下们为了寻求答案,悄悄窥探君主的反应。

  「为什么要问我?原因你应该最清楚才对吧。」

  「我不懂。你一定有什么误会。我真的就只是个凡人而已。」

  「但是你──『不一样』。」

  断然的一句话。

  那或许是指雫来自异世界吧。这点确实没错,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但是雫再怎么想都不认为拉尔斯会因为这点理由就要杀死她。当时他对埃利克说:「那些家伙就是像这样长期混进这片大陆。」然而,雫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半年。

  她无法忽视这之中的矛盾,感觉到背后有其他更具决定性的原因。或许他认为的「那些家伙」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而雫只是被误认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国王大人,我有我的家人,而且打从出生后才过了十八年。我只是无意间来到这里而已。在我的世界中,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世界的存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就只是想回家而已。」

  「你要怎么证明那不是拟态?你确实来自世界之外──换言之,也就等于是『它们』的一分子吧。」

  「我不晓得那是指什么。」

  「要装傻谁都办得到。这种申辩毫无说服力。」

  拒绝沟通的的态度让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雫早就预料到也许会演变成这样。事态没有任何好转,除非跨越现在所站的立场。

  雫将梅亚放到石砖上,眼角余光瞥见有数名士兵正拉弓将箭头指向自己。

  ──恐惧这种情绪也许有极限吧。

  至少现在雫不认为自己感受到的恐惧很可怕,反倒是更胜于恐惧的愤怒驱策著她。逼迫她起身行动的数种情绪之一──那就是面对不讲理的愤怒。

  「国王大人,请问埃利克现在怎么了?」

  「绑在牢房里。如果砍掉那家伙的一条手臂,你就愿意下来吗?」

  「……这和他无关。请放他自由。」

  「我拒绝。」

  简短的否决,雫咬紧了牙。拉尔斯绝不会退让,这也在预料中。

  所以雫站在此处,站在他的剑锋所不能及的位置,选择与他战斗并伤害他。

  「国王大人……请释放埃利克。我只是普通的人类,他只是帮助我而已。」

  「那么,那男人也同罪。别担心,我之后一定会让他陪葬。」

  「……少开玩笑了。」

  雫的咒骂只是喃喃低语,无法传到拉尔斯耳中。

  因此,她站上了高塔的边缘。

  在没有任何支撑的塔上,雫冷冷地注视著下方稍稍睁大双眼的男人。

  「国王啊,你刚才说过吧?『肚子里头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没剖开看过吧?外表要怎么改变都有可能』。我现在就向你证明我真的是人类,也请你因此背负污名──从今以后,你就是杀害手无寸铁的女孩子的暴君了。」

  ──无处可逃。就算逃了一定也没意义。如果雫逃走,王一定会处决埃利克吧。那么除了挺身对抗之外,别无他法。

  但是雫没有任何力量,正面挑战不可能胜过王,也不认为凭著机智就能赢过他。但是她非得现在立刻做出选择。埃利克的安危掌握在王的手中,要赶在一切都无法挽回前收场。

  于是雫得到的答案只有──把自己的性命当作武器。

  「你的意思是要从那里跳下来吗?这话真有意思。」

  拉尔斯没有任何动摇,反而是以坐等好戏上场般的眼神看向雫。她则回以全然相反的眼神。

  若要问会不会怕,当然怕。

  若要问会不会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但是心中莫名地静如止水。

  只是有点想哭而已。

  不过那也只是细枝末节的情绪。

  现在支撑著她站在高塔边缘的,是源自人类根源的某种情感。

  再加上面对蛮横力量的愤怒。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不过这样就很够了。

  凭著这股意识,人有时甚至能赌上自己的性命。

  「国王大人,我不想死……但是,我的愤怒更胜于对死的恐惧。你说我是某种莫名其妙的存在。你打算在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之前,就这么擅自认定,消抹我的存在吗?如果我确实是个人,是你搞错了,那又该如何?」

  「只要有可能,我就无法忽视。况且你的存在本身就相当可疑。这点小事你自己应该也能理解吧?」

  「是的。我明白。」

  就一位君王而言,也许他的判断没有错,如果他口中的「它们」确实是某种威胁。

  然而,有些事只有雫知道──她真的就只是平凡无奇的人类。

  雫笔直俯视下方的国王,带著毅然决然却又平静沉稳的表情,投出挑战般的视线直视著他。

  「既然如此,请尽管调查我吧。四处飞溅的血液或肉片随你搜集,尽可能调查,调查到最后如果发现我真的是人类……那就请你认输,放埃利克自由。」

  也许对王来说,她一个人的死不过轻如鸿毛,根本不痛不痒。就算最后真的害死了一名无辜少女,就算那可能是招致批评的事实,他平常背负的人民的性命更在这之上。

  然而,雫认为自己的性命也许只是百万分之一,但也绝对不是零。

  只成为王身上无数伤口其中一道也无妨,为此就可以赌上一切。

  不想败北而死,不想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因此她秉持决意使用自己的生命。尽管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甩开后悔,但迷惘已经消失。

  「你说我会输?」

  「没错。那就是我的胜利。」

  「就算死了也一样?」

  「就算我死了。」

  「有意思。」

  王笑了。

  那是强者的笑容。雫这么想著。

  看穿人性弱点的眼神。正因如此,雫不可以胆怯,不愿意屈服。

  「嘴巴上说得倒是人模人样。」

  「因为我是人类。」

  「那就证明给我看。」

  王的言语中没有迟疑。

  雫缓缓闭上眼睛。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他不是光凭口头上的抗辩就能撼动的对手。

  她展露微笑。

  人的本质对她而言,抽丝剥茧直到最后总是剩下意志。

  雫转头看向摆在石砖塔顶上的包包,看著挂在提把上的蓝色与水蓝色熊布偶。

  下定决心所需的一秒。

  跨越那宁静至极的时间,雫抬起脸。

  「梅亚,对不起……埃利克就拜托你了。」

  翠绿鸟儿凝视著雫,最后垂下头。

  雫对那眼神点了点头,转头向前。

  很可怕,但是没什么好怕的。

  不甘心,但是没什么好后悔的。

  感觉想哭却又不愿意哭泣,还想活著不愿意死去。

  但是人倘若有朝一日终要面临一死──

  那么选择如何死去也是人的自由。

  并非为了死去而死,而是为了胜利。

  雫凝视著王。

  不去想其他事,现在只想著他。

  有限的世界。

  扭曲的视野。

  人生的尽头谁都同样孤独。

  始自呱呱坠地与母亲分离。

  但是──

  雫打断思考。

  随后微微苦笑……凝视著国王的双眼,双脚轻轻一蹬。

  ※

  「谁会跳楼自杀啊?感觉就很痛。」

  「听说高度超过一个程度,人在坠落途中就会昏迷喔。姊姊去游乐园也不敢坐那些游乐设施,应该能顺利昏过去吧?」

  「为什么现在的前提是我会跳楼自杀啊!」

  「是你自己讲感觉很痛的啊。」

  妹妹澪依旧盯著书本,头也不抬地回答雫的吐槽。看著年纪轻轻反应却格外冷淡的妹妹,雫皱起眉头。

  假日时漫无目的打发时间的两人在聊天时之所以会提起「哪一种死法最不痛苦」这样惊悚的内容,是因为电视节目中提到了类似的话题。雫没想太多就念出电视播出的文字,正在看书的澪则回以现实观点的感想。如果再加上现在不在场的姊姊那文不对题的感言,就成了水濑家一如往常的情景。

  「哎呀~~自杀太可怕了。我宁愿安乐死。」

  「姊姊,你是不是把安乐死和自然死混在一起了?你只看字面就乱猜意思吧?」

  澪这么说著,阖起书本抬起脸。

  妹妹用那双姊妹间唯一相似的圆亮眼眸直视著澪。

  「反正姊姊也不会自杀,用不著担心这个。你也不想死吧?」

  「当然不想死啊!」

  ──自己明明那样说过。

  身体动弹不得。

  只想牵动指尖就传来剧烈疼痛。雫发出不成言语的惨叫。

  好痛,好难受,好可怕。

  手臂抬不起来,脚也动不了。

  好痛,好难受。

  别进来。好恶心。

  救救我。

  「…………妈、妈。」

  「放心。」

  女人的声音。不知谁的手触碰额头,温柔地拂过头发。

  这一点点的温度也让人好开心。

  意识再度沉入黑暗。

  ※

  「…………你这个人,个性怎么会这么恶质啊!」

  「有嫌疑就要怀疑到底,这是我的兴趣。」

  「因为个人兴趣就想杀那样普通的女孩吗!你该不会疯了吧!」

  「我很正常。况且我不是出手救她了吗?毕竟里头装的有点像人类啊。」

  「完完全全是人类!血液、骨骼和内脏我全都查过了!」

  意义不明的争论从身旁近处传来。

  那声音刺激朦胧不清的意识,雫微微睁开眼。不远处男人不当一回事地推托,而女人正愤怒地斥责他。每当两人的争执传进耳中,雫就觉得头痛。她愣愣地看向青绿色的天花板。

  最近的医院会选用这种对视力有益的壁纸吗?不过就医院而言,装潢似乎又太华丽了些。她转动脖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对年轻男女就在不远处。男人坐在椅子上看著雫,黑长发女性正咄咄逼人地责备他。雫觉得那背对床铺的女性似曾相识,试著在记忆中翻找,但是在她找到答案之前,男人就举起手指向她。

  「她醒了喔。」

  女人惊觉地转过身,连忙跑到床边。有如在月色下静谧绽放的白花般的美貌,连同性也不由得看呆。雫与宝石般的蓝眼眸四目相对。

  「呃……你叫雫对吧?感觉还好吗?」

  「……晕晕的……」

  「也许是有些贫血吧。虽然伤势已经治好了,但今天一整天就好好静养吧。」

  「嗯……」

  脑袋还是一片朦胧。雫试著撩起盖著脸的头发,这才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倏地从床上挺起上半身。

  「埃、埃利克!埃利克和梅亚呢!他们两个怎么了!」

  在自己从塔顶往下跳之前,他们应该都还平安无事。雫询问两人的现况,黑发女性却慌张地拉起刚才盖在雫身上的毛毯,裹住雫的身子。

  「没、没事的。你先冷静下来。」

  「你叫我冷静,我也……啊!呜哇!我为什么没穿衣服啊!」

  女人会慌张也很正常。因为刚才躺在床上的雫只是盖著一条毛毯,毛毯下一丝不挂。不过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见状,彷佛完全没兴趣地回嘴:

  「为什么?要问你啊。是你自己要变得浑身是血的吧?现场喷得到处都是血,听说让打扫的人很辛苦耶。」

  法鲁萨斯国王拉尔斯露出无法判断真实情绪的笑容站起身。雫抬起脸以冰冷的眼神看向来到床边的男人。

  「国王大人……既然我还活著,就代表你认输了吧?」

  「不一定喔,现在只是暂时保留结论而已。因为你过于即断即决的个性,害我现在被人指著鼻子骂啊。那男人的小命现在也还留著,不过万一你轻举妄动,那可就很难说了。」

  再明显不过的威胁让雫立刻就想回嘴。但在雫开口前,黑发女性叹气道:

  「哥哥……你还是先冷静点吧。」

  听见这句话,雫这才回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她。

  坎德拉王城内的转移阵大厅。在那里短短一瞬间瞥见的法鲁萨斯公主正是眼前的女性。面对两名王族让雫感到几分紧张。拉尔斯挑起嘴角笑道:

  「我好歹也出手相助,保住了你的性命。话虽如此,我这个人疑心病非常重,甚至每天都在怀疑送上餐桌的菜色里头是不是加了红萝卜。」

  「哥哥……这种话拜托别在外人面前大剌剌地说,真够难为情的。」

  「所以说,我还没有相信你。」

  「这样啊。请别把我当作红萝卜。」

  「然后,你有两个选择。」

  男人的手冷不防伸向雫。在雫闪避前,那只手已经扣住了雫的咽喉。雫无法抵抗,发出呻吟。

  「!……唔……」

  「哥哥!你还想做什么!」

  「第一,滚出这个国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过活。至于另一个──」

  王的双眸中闪烁著寒光,无所畏惧地笑著说:

  「留在我身边,等我有一天看穿你的真实身分。」

  拉尔斯抽回了手。呼吸得到自由,雫连连咳嗽,生理性的眼泪自然而然涌现。

  但是在眼泪停止前,雫已经伸出手反过来抓住王抽离的手。

  雫对睁圆了双眼的拉尔斯说:

  「我当然会继续和你拚下去──就来打延长赛吧。」

  没有放弃、逃走这个选项。如果能认命在某处度过一生,雫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踏上这趟旅程,所以输赢还在后头。

  王对眼神中燃烧著斗志的雫感到惊讶,但随即微笑道:

  「那你就试试看吧,向我证明你自己。」

  他的话语中没有一丝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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