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剑之王与逐渐崩解的语言 第八章

  与卡提莉亚纳初次相遇时,埃利克才十五岁。

  他当时离开留在故乡的父母与妹妹,为了钻研魔法在法鲁萨斯留学。某一天,当他在首都的图书馆挑选研究书籍时,一名少女出现在他眼前。

  紧张得满脸通红的她向埃利克打招呼后,对他问道:

  「那个,你要不要来我这边工作?我希望你教我魔法……」

  「你是在对我说话?那你找错人了喔。我几乎没有魔法士所需的力量。」

  「可、可是,上次你不是帮了我吗……?」

  直到这时,埃利克才想起自己和她并非初次相见。

  回想起来,数天前在首都的偏僻角落遇见了一名穿著格外华贵的少女。埃利克一眼就看出她是上流阶级的人,但就那类人而言罕见地身旁没有随从陪伴,而且不知为何她正朝高处的树梢拚命伸长了手。

  埃利克会注意到那名少女,是因为她除了行径古怪之外,体内的魔力渗出到四周。第一次埃利克只是瞥了她一眼便从远处走过,但两小时后回来时她依然在这里伸长了手。埃利克见到那情景,也没办法再视若无睹。

  于是埃利克向她打了招呼──并且教她让头纱飘起的简单魔法。

  然而,那简单的魔法她却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才成功,而且最后勾在树枝上的头纱也破了洞。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感激埃利克。埃利克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怪人,但之后很快就忘了这回事。

  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红著脸颊展露笑容。

  「想起来了吗?我希望你再像上次那样,教我其他魔法。」

  「要我教你魔法?有很多比我优秀的魔法士啊。你既然是贵族,应该也能拜托宫廷魔法士教你吧?」

  「我有学过,但是都不行。你教我的方法最好懂。」

  「嗯~~……老实说,我不太想和贵族扯上关系。」

  贵族和平民间的常识有著许多隔阂。每当发生冲突,大多时候都是以贵族为优先。

  面对打算拒绝的埃利克,少女却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摇头说道:

  「我不是贵族喔。这样可以吧?」

  「不行」二字说不出口。也许是因为她那绿色眼眸的深处藏著无依无靠的迷路孩童般的不安。在魔法方面那样笨拙的女孩,以前肯定也遭到许多导师放弃吧。那次虽然花费不少时间却成功施展魔法的经验,一定让她非常开心。埃利克轻声叹息后,回答她「好吧」。

  埃利克隔天被叫到她的宅邸要正式订契约……他为自己的选择深感后悔。

  她的确不是贵族,而是地位更高──当时在这个国家仅仅四名的直系王族之一。

  「──开心吗?」

  少女的问题纯真无邪。埃利克自数秒的震惊与后悔中恢复过来,平淡地点头。

  「嗯,开心。」

  写在契约书上的待遇中,包含了阅览王城藏书的权利以及参与课程听讲的许可。那原本是只有宫廷魔法士或其培训生才可能得到的权利,埃利克从没想过这样的机会居然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卡提莉亚纳听了他的回答,回以喜悦程度在他百倍以上的灿烂笑容。

  「真的?那以后就多多指教喔。」

  「嗯。不过我不用这么多钱,三分之一就好了。」

  「为什么?我去帮你问了宫廷魔法士的薪水耶。」

  「我不是宫廷魔法士。」

  「可是,是我的魔法士吧。」

  她露出年幼孩童脸上常见的「真搞不懂」的眼神看著他,在几经讨论后还是将金额拉低到埃利克所说的水准。

  不过实际上,卡提莉亚纳每个月都为他领取了全额的薪饷,并将三分之二全部保留。在她死后,埃利克自蕾提希亚手中接过存了三年份的庞大金额时才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

  卡提莉亚纳•迪尔•勒斯•法鲁萨斯。将国名加在姓名最后的直系王族其中一名成员。

  相当于当今国王拉尔斯的表姊的少女,是前两代国王的妹妹克里丝泰亚的孙女,她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王城。纪录上理应单身的克里丝泰亚究竟生下谁的孩子,那孩子又和谁结婚而生下卡提莉亚纳,这些消息全没对外公开。忽视了这空白的数十年,突然间她便以王族成员的身分出现在王城。

  不知从何处带她进城的是当时的国王,也就是拉尔斯的父亲。他将王城附近的一栋宅邸送给卡提莉亚纳,并且安排人手让这位不谙世事的少女也能顺利生活。据说原本半信半疑的人只要亲眼见到她,猜疑都会立刻烟消云散。因为她怀有法鲁萨斯直系王族身上常见的强大魔力,而且相貌与克里丝泰亚十分神似。

  卡提莉亚纳的精神年龄比实际岁数还要稚嫩。也许是因为这样,她无法自由操控自己的魔力,也不懂得构筑魔法构造,就一名魔法士而言非常不稳定。

  但在某一天,她遇见了与她完全相反的少年。或许是因为勤奋学习,他拥有出类拔萃的构筑能力,却因为天生魔力不足而无法施展中阶以上的魔法,是个有缺陷的魔法士。

  『──埃利克,你看,有人在卖那种花耶。好漂亮……那个,我可以买吗?』

  令人怀念的少女说话声在耳朵深处回响。

  最近能鲜明回忆起原本已经逐渐自记忆中淡去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得知了她的秘密。

  全大陆正在欢庆艾提亚诞辰的夜晚,在坎德拉王城内却幽静无声。

  负之蛇现身于此,禁咒差点吞没全城的事件发生后,这座城内就几乎没有人停留。因为原本在王城的人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剩下的那些人也不想靠近王城。

  所以现在只有以法鲁萨斯为首的周边诸国的魔法士留在这里进行善后处理与真相调查。而统领他们的是法鲁萨斯的王妹蕾提希亚,日后将与诸国协议,选出治理坎德拉的继承者以托付这个国家。

  结束今天的工作,埃利克走在无人的走廊上,对著挂在墙上的绘画抬起脸。

  ──以红花为主题的画。

  那是卡提莉亚纳喜欢的花,在这片大陆随处可见,花瓣层层相叠的惹眼花朵。她每当看见那种花总会兴奋得想买。彷佛注视著憧憬的目标,陶然凝视那稍纵即逝的美丽。

  『我喜欢这种花喔,因为非常惹眼,大家一定都不会忽视吧。』

  幼雏般总是跟在身后的少女。与她相遇后虽然过了三年,她的外表还是几乎没有成长,只有埃利克有所改变。

  「……到头来,我只注意到我自己吧。」

  成为王城的禁咒管理者之后,无论想要或不想要的知识,在这三年间他全都得到了。也许这也是疏忽的理由,但现实不容许他的轻忽。

  ──使用禁咒者终将毁于禁咒。

  埃利克最终还是没有成为这项不成文共识的例外。他渐渐将禁咒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并且因为卡提莉亚纳的死而亲身体验到。

  「如果没和我相遇,你会──」

  喃喃的细语声融入夜晚的沁凉空气中。埃利克将视线从沉浸在黑暗中的画上抽回,再度迈开步伐。抵达自己的房间时,他发现门缝夹著某种东西。

  「这是……」

  他弯腰拾起一只信封。

  上头写著他的名字──以及红花图样的封蜡。

  ※

  得知「午夜时分」这个词,大概是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吧。

  当时的雫只把这当成「幽灵常出现的时间」,偶尔在夜里两三点醒来时,总会连忙躲回被窝中。

  在这个世界,时间同样划分成从夜里到中午的十二小时与剩下的十二小时,但是一个小时和原本世界相较之下长度是否相同,以及十二点是不是位在相同的位置,雫无从得知。况且在原本的世界,每个国家的日照时间长短也不同,雫打从一开始就放弃去思考两个世界的时间如何换算,就这么入境随俗。

  在庆典的夜里,疲惫至极地倒头就睡的雫突然察觉异状而睁开眼睛。

  看向时钟,时间才正要来到夜里两点。她发现自敞开的窗口吹入室内的风正拂动著窗帘。一阵暖风拂过雫的鼻尖。

  「……嗯?」

  睡眼惺忪的她之所以抬起头,是因为不知何时房内弥漫著一股腥臭味。雫自床上撑起身子。在房间角落的软垫上熟睡的小鸟似乎还没有察觉那气味。雫光著脚踩到木质地板上,从敞开的窗口往外头看。

  「什么啊……有人在晒鱼乾吗……」

  除了月光外没有任何照明的广大庭院,放眼望去只能见到漆黑的树木轮廓。

  一如往常的夜景,但令人作呕的臭味在窗外却更加强烈。像是血味又像是腐肉的气味,数种恶臭参杂在一起,让雫伸手掩住口鼻。她反射性地想直接关上窗户。

  「……嗯?那是什么啊?」

  但是在窗户完全关上前,她突然察觉有光点在庭院中移动。她好奇地凝神注视。

  反射月光的银白色,上下摇晃的同时不断移动。

  穿过幽暗的树林,来到月光照耀的草地上──那是身披白甲,腰间佩剑的一具骸骨。

  「咦……有骷髅走在庭院里……因为这里是魔法大国?」

  如果埃利克听见这句话,肯定会说:「怎么可能啊。」也许是因为意识仍在半梦半醒间,她只是愣愣地盯著那具骷髅。虽然隔著好一段距离,但就身材来看应该是男性的骨架吧。只剩骨头居然也能拖动那副沉重的铠甲,也许是运用了魔法的力量。

  雫呆愣地望著那超乎现实的情景,忽然注意到不同于月光的亮光出现在庭院。一手举著发出红色光芒的火把的士兵大喝「来者何人」,缓缓靠近那具骷髅。意识终于转为清醒的雫觉得那情景好不可思议。

  虽然刚才骷髅在庭院中游荡,但雫认为那应该是魔法士操纵那具骷髅当作看守的卫兵。若非如此,未免也太奇怪了。从某个角度来说,甚至比来自异世界的雫还不寻常。

  ──但是,实际上那确实是「不寻常」的情景。

  因为问话声而转身的骷髅下一瞬间便挥出剑──轻易砍倒了那名士兵。

  「……咦?什么?咦!」

  士兵当场瘫倒在地,火把落在地面,火光也随之转暗。听见雫的惊叫声,睡在房间角落的小鸟也睁开眼睛。身为魔族的梅亚似乎比主人更快理解了状况,跳到雫的肩头尖声鸣叫。

  「梅亚!有骷髅!那个人!」

  虽然自己也听不懂自己的意思,但雫大喊后恢复了冷静。她连忙穿上鞋,披著外套冲出房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察觉刚才的异状,但要是还有人不晓得就糟糕了。而且被砍倒的士兵也许还有一口气在。

  雫跑在烛台照亮的幽暗走廊上。腐败血液的臭味似乎正在城内缓缓扩散。也许是因为白天的事件让警备人力分散到首都各处,通往庭院的大门前没看到平常负责看守的士兵。

  雫与小鸟模样的梅亚一同冲出大门,在黑暗中只凭著月光前往刚才看见的位置。

  「……味道好重。」

  来到外头,更加强烈的臭气扑向雫。吸入肺中的空气彷佛会从体内逐渐侵蚀精神,她尽可能减少呼吸的次数。

  雫走进树林,走过庭院中的枝丫。温暖的风不断拂过四周,依旧无法吹散臭味。空中没有一片云朵,月光在草的表面弹跳化为银色的反光。雫靠著这些细微的反光,终于找到了面朝下躺在原处的士兵。

  跑到士兵身旁测量脉搏,感觉到虽然微弱但依旧存在的脉动。

  「太、太好了。梅亚,能搬动这个人吗?」

  「如果拖著他移动也没关系的话。」

  变回少女模样的梅亚这么回答。但不知他伤势如何的状况下,不该轻率地这么做。

  「既然这样……我在这里顾著这个人,你去叫人来帮忙。告诉人家有人受伤了。」

  「但是您一个人没问题吗?」

  「骷髅好像已经走掉了……要是有什么东西出现,我会逃命的。」

  幸好这里是王城内,就算今天人手较少,较大的建筑物还是有守卫在吧。

  梅亚接受主人的命令,虽然表情忧虑,但还是跑向树林的另一头。雫观察士兵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让他的姿势转为仰躺。男人发出细微的呻吟声。身上看得出刀伤,但只凭月光看不出伤口有多深。雫脱下自己的上衣轻轻压在伤口上。

  「请等一下喔……马上就会有魔法士赶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伸向雫的身旁。

  雫抬起脸,视线沿著影子逐渐拉高到影子的本体。在树林外的草地上站著一名穿著白色洋装的女性。

  一头黑色秀发随风飘逸的美丽女子。第一次看到她的容貌却觉得似曾相识。雫手压著伤口,对那名女性求助。

  「不好意思!如果您是魔法士,拜托帮忙治疗!这个人受了伤……」

  女人在雫话还没说完时就迈开步伐,一步又一步缓缓靠近。

  那脚步彷佛踩在云雾上摇摆不定。她站到雫面前后立刻伸出白色的双手。雫见状以为她要为那个男人施展治愈魔法而感到安心,但在下一瞬间睁大了双眼。

  「──咦?」

  戴著手套的双手,纤细的十指──不知为何毫不犹豫地伸向雫的脖子,开始使劲勒紧她的咽喉。

  预料外的动作,雫的反应晚了一瞬间。

  雫想拔开紧扣著咽喉的指头,但那力道强得简直不像出自女性,反过来更加压迫气管。虽然想呼救,却无法化作吶喊声。

  「……!」

  眼前景物开始泛白。还真奇怪,四周明明一片漆黑──脑袋的某个角落这么想著。

  ──这样下去小命不保。

  雫近乎无意识地将双手撑向地面,放弃继续拉扯紧勒咽喉的那双手──彷佛短跑那般全力踢向草地,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全力撞向那女人。

  「!你这……」

  虽然绝非出于自愿,不过幸好近来在接受拉尔斯的折磨时无意间增强了体力。雫与那女人撞成一团,就这么倒在地上,紧抓著喉咙的手也松开了。与女人拉开距离的雫按著喉咙猛咳嗽,出自生理反应的泪水盈满眼眶。

  「到、到底是怎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搞不懂。

  表情纹风不动的女性悠悠起身,手中拿著一块石头,高举起抓著石头的手,就这么挥向仍蹲在地上的雫。雫察觉对方的动作,连忙举起双臂保护头部。石头狠狠砸向雫的脸庞──差点令人昏厥的痛楚传遍手臂。

  「……啊啊!」

  女人对发出惨叫的雫再度高举起石块。

  但雫也并非坐以待毙,咬紧牙关撑起身子扑向女人的手。

  「可恶……!反对暴力!」

  为避免再度被石块殴打,雫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对方推倒在地。雫想顺势压住对方的时候,女性却踢出一脚,扎扎实实地击中雫的腹部。雫因冲击而失去平衡,向后跌坐。

  「……唔!」

  月光照耀的庭院中,在寂静与腐臭环绕之下,缓缓起身的女人依旧美丽。

  但那是有如陶制人偶,出自人工的美丽。她对雫高举起石块,雫反射性地举起手,不顾一切只想保护头部,咬紧嘴唇等待即将挥向她的痛楚。

  然而,那石块……迟迟没有砸向雫。

  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慵懒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母亲大人,您这份心情我明白,但是杀死这女人的工作属于我。」

  冰冷但洪亮有力的嗓音。雫听见充满威严的男人说话声,抬起脸,吃惊地转过头。

  不知是在何时抵达的,国王与他的数名侍从身穿武装,就站在她身后。手持阿卡夏的拉尔斯无所畏惧地伫立著,正眼凝视身穿白色洋装的女性。尚无法理解状况的雫发出与现场气氛不搭调的声音。

  「母、母亲大人?」

  「那是我母亲。」

  拉尔斯说完,一把抓住雫的后领把她拖到身旁。他不理会差点跌倒而尖叫的雫,转身面对身穿洋装的女性。

  ──会觉得似曾相识也是当然,因为她与蕾提希亚是那么神似。

  但是年龄看起来与女儿没有多大差距。雫后领被拉尔斯抓著,这时终于回想起拉尔斯的母亲已经过世。

  「国、国王大人,你说的母、母亲,该不会……」

  「萝卜女,不要吵吵闹闹的──那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拉尔斯随手将雫往后方一拋。雫失去平衡再度跌坐在地,赫伯连忙跑向她身旁,问著:「没事吧?」并以魔法为她治疗。另外两名魔法士则在倒地的那名士兵身旁。

  「赫伯先生……刚才这里有骷髅……」

  「嗯,我想就和雫小姐所想的一样。其实现在王城内四处有死者游荡,似乎是王族的陵墓有几座被人入侵了。」

  「呃!那样,应该很糟吧……」

  既然拉尔斯已死的母亲出现在此──换言之,有人已经闯进王族的陵墓,并且施展了禁咒。

  不理会脸色苍白的雫,其他人缓缓包围了前王妃。率领众人的拉尔斯举起阿卡夏那反射著月光的利刃,朝母亲踏出一步。

  「母亲大人,虽然我也有些心痛,不过我不能让您四处杀人。请您乖乖回到棺木里休息吧。」

  女人以缓慢的动作环顾四周,也许是明白无法逃出包围,便转身面对拉尔斯。

  拉尔斯背后的雫看见了女性的双眼,那一点也不像是注视自身骨肉的眼神,简直是纯然的空洞。那样的眼神让雫不禁咬紧嘴唇。

  这世界没有幽灵,人死后灵魂不会留下。所以现在的她就如同拉尔斯所说,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然而她的身躯却在动著试图杀人,模样令雫为之颤栗,同时也为之心痛。

  王手中的剑似乎让夜里的空气由沁凉转为刺骨,雫不禁打颤。

  ──有如恶梦的寂静。

  拉尔斯朝著母亲踏出一步,同时女人高举起纤瘦的手臂。但在女人有机会做出任何攻击之前,拉尔斯已经出剑。

  阿卡夏的剑刃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寒光。

  剑锋一瞬间便贯穿了前王妃的心脏。女人的身躯猛然一震──随即失去力量。拉尔斯伸出左臂接下母亲的身躯,嘴里喃喃抱怨:

  「真受不了……幸好今晚蕾提不在。」

  这也许是身为哥哥的真心话吧。拉尔斯抽出阿卡夏,女人的身体落到地上。自胸口冒出的并非鲜血,而是黏稠的黑色液体,污渍转眼间在白色洋装上扩散。

  「臭气的来源就是这个吧。」

  谜样的液体彷佛由周遭的气味凝聚形成般散发著恶臭。拉尔斯转头看向随侍身旁的魔法士。

  「和白天的狗是同一种禁咒?」

  「很可能是,核心应该在某处。不过白天的那个也还没找到……」

  「核心啊……既然白天的也还没找到,恐怕找起来会很费工夫吧。尸体的状况如何?如果还拥有生前的能力就糟了。万一魔女现身可就束手无策了。」

  「魔力已经消失,请放心。但肌力方面似乎变得特别强韧。」

  雫听了男人之间的对话,不禁倒抽一口气。尽管对话内容听起来似懂非懂,但既然王族的陵墓被人入侵了,刚才那具骷髅和四处游荡的尸体全都是王族成员吧。这样的话,士兵们肯定也很不方便出手。

  拉尔斯抱起母亲的遗体,以布包起来后交给魔法士。

  「没办法了。总之只能逮到所有死者,明天再叫蕾提去找核心。」

  国王那听起来太过悠哉的方针,在场不知有多少人认为「未免太小看当下状况了吧」,就连雫也认为「现在不找出核心应该会更糟糕」。

  就在这时,一名魔法士慌张地跑过来。脸色苍白的他在拉尔斯面前跪下。

  「禀、禀告国王陛下,第三陵墓似乎,也被突破了……」

  好几个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传来。国王的表情转为苦涩。他立刻下令:

  「让士兵们后退,魔法士也一样,所有人都回到城堡别出来。至于扫荡死者,指挥就转交给托路斯和阿兹利亚,挑选年资较高的士兵。」

  国王的命令意味著什么,在场的人大概有一半左右立刻就理解。他们一律脸色大变,马上拔腿奔跑,其余的人虽然面露困惑,还是开始移动准备回到城堡。

  在紧张的气氛中,雫压低音量向赫伯问道:

  「第三陵墓是什么啊?是在说那边森林里面的白色建筑吗?」

  「那边是第一陵墓,放著历代国王与王妃的棺材;第二是其他王族的陵墓;第三听说是犯下罪过的王族们的坟墓。至于位在何处,我也不晓得。」

  「所以说……」

  如果拉尔斯口中的「罪人」就是这个意思,那么卡提莉亚纳也在该处长眠吧。王转头看向紧张的雫,蓝色眼眸放射刀刃般的寒光直刺向她。

  「不想被我怀疑的话,你也回到城堡里。继续在附近晃来晃去,我会把你当成死者砍倒喔。」

  「……我知道了。」

  那眼神好像就算没当成死者也照样会一剑砍死她。赫伯拍了拍她的肩膀。

  「雫小姐,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

  雫在他的带领下走过夜里的庭院。回程时,赫伯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背上。因为她自己的外套刚才盖在受伤士兵身上后就忘了拿回来,现在的她身上只穿著睡衣。雫道谢并接受那份好意时,突然感觉到无法解释的强烈寒意而仰望天空。

  「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觉得冷。」

  「早点睡吧。也许是感冒了。」

  虽然雫也知道自己该躺下休息,但真有办法入睡吗?脑袋不著边际地左思右想,突然回想起某件事。

  「对了!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啊!之前出现的那个人!」

  「呃,嗯……你可以讲得更清楚一点吗?」

  「刚才我们不是在回廊上看见迪鲁盖伊吗!那个人在那时候到底是要去哪里?那个方向的建筑物,仔细一想就只有陵墓而已吧。」

  「…………」

  因为之前拉尔斯强迫雫在城内慢跑,她已经大致记得城内的建筑位置。而当时走进树林的迪鲁盖伊的前进方向,就只有陵墓与外围的城墙。

  赫伯理解了雫的言下之意,愣了半晌。但他立刻皱起眉头。

  「等等……不过……那毕竟是禁咒……他应该不至于……」

  「那个人就能力上而言不可能办到吗?」

  「就魔力来说不是不可能……但那家伙应该没有构筑禁咒的知识。这座城内禁咒的知识受到全面控管,所以如果真有那种可能,就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情报了。」

  虽然平常交流不多,但赫伯也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同事触犯禁忌,还引起这样的骚动吧。面对赫伯消极的反应,雫也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回到屋舍旁。看守的士兵开门后,却只有雫走进屋内。转头一看,赫伯正以苦恼的表情看著她。

  「不过……我还是去向陛下报告这件事吧。毕竟现况非同小可。」

  「我明白了。谢谢你送我回到这里。」

  雫低下头,在门前与赫伯道别。走过刚才跑过的那条昏暗走廊──但外头的骚动似乎已经扩散至此,在飘荡著不安的气氛中,雫往自己的房间前进。

  「啊,忘记把外套还给他了。」

  雫因为走廊上的寒意而颤抖,这才发现自己没把赫伯的外套还给他。明天道歉后再还他吧──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察觉到更重要的问题。

  「……奇怪,梅亚呢?」

  刚才去找人求援的少女现在还没回到她身边。

  雫起初以为应该是梅亚帮她叫来了拉尔斯等人,这样她应该会跟他们一起现身。雫加快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

  「梅亚,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应。雫扫视房内,还是找不到少女的身影。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雫留下了写给梅亚的字条:「回来的话,待在这里。」随后她为了寻找梅亚,再度踏出房门,犹豫著该往哪个方向去──直到这时,雫终于察觉是哪边不对劲。

  照理来说,气温应该高得夜里穿短袖也无所谓,但现在却格外地冷。从刚才开始就明明披著外套还是不由得颤抖,感觉近似泡完热水澡后突然涌现的寒意,但原因并非如此。

  「对了……那座骨头山丘,好像也很冷……」

  死马群守护的地点,那座藏著禁咒核心的骸骨山丘,同样也充斥著异样的寒气。

  雫凝视著走廊深处。笼罩著黑暗的前方似乎有冷风飘来。

  ──如果禁咒的核就藏在那里。

  只要找出核心并报告,外头的骚动就会结束,之后拉尔斯会有办法解决吧。

  不过主要还是要先找到梅亚,核心只是顺便。雫屏息走在走廊上。这座建筑物整栋都是宿舍,但空房也不少。话虽如此,谁也没听见外头的骚动而醒来,未免太不合理了。

  雫走在幽暗的走廊上,循著寒气爬上楼梯,从途中的楼梯间探头往上层看。

  「这是……」

  ──彷佛有一座巨大的冰箱正敞开著门。

  冰冷的空气夹带著白雾沿著楼梯往下滑。那情景无庸置疑地不寻常,雫犹豫了短短数秒后,放弃一个人爬上楼梯。虽然担心梅亚的安危,但自己一个人前进也太冒险了。立刻去找谁一起来比较好──她如此判断后转身。

  这时,她在楼梯间的窗口瞧见一抹蓝光。

  在城的外庭院,昏暗的树林间有幽暗的蓝色光点正在移动。那似曾相识的美丽光芒让雫停下脚步,凝神注视。

  「那是……埃利克?」

  手拿著散发蓝光的提灯走在庭院中的正是原本应该在坎德拉的青年。

  为什么他现在会在这里?就算已经有人赶到坎德拉报告事件,他现在独自一人走在庭院中也太奇怪了。雫犹豫了一瞬间……但还是推开窗户,开口打算呼唤埃利克。

  就在这时──一阵刺骨的冷风从背后扑向她。

  「关上窗户,小鬼。」

  耳语般的乾哑声音。

  话语声让雫打了个冷颤,转头一看。在漆黑的楼梯上方,不断冒出寒气的上方楼层入口处,身材消瘦的男人就站在那里──他手中提著一只鸟笼,翠绿的小鸟正在笼中沉睡。

  雫关上窗户,转身面对男人。

  「你对梅亚干了什么好事?」

  「你家没教过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你没什么值得尊敬的。」

  雫唾弃道,瞪向男人。

  站在眼前的正是数小时前消失在树林中的魔法士──迪鲁盖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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