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亘古纯白 我美丽的雪花

  ——您问了很奇怪的事呢。

  席达拉哈敏特。

  ……不,以克兰德姆的说法,应该称您为哈敏特.席达拉吧。我非常不习惯东方先报姓氏的说法。所谓的姓氏,只不过是那个人附属的小集团名号而已,竟然会放在能够显示自身本质的名字前面,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啊啊,那种事怎么样都可以。我们现在是在谈“她”的事情吧。

  可是,哈敏特,这是我的愿望,只有这件事,请您一定要好好记得。

  就算您是想要成为格兰纳多家女婿的人选,也是说出“想要成为我夫婿”这种奇特要求的人。

  所以,您已经是我的命运共同体了。您说,我的愿望就是您的愿望,由于您这份心意,让我决定把一切都托付给您。

  可是,哈敏特,那样的您,却被那种空穴来风的谣言给迷惑了。您认真而急切地来向我报告,说那个女孩,丝诺德罗布是在奉承我、随心所欲地操控我。

  我真的,有一点失望。

  ……啊啊,是啊,我们原本就是最近才熟识的。不透过言语,就能互相察觉对方的内心,就算是被誉为全知全能的上级精灵,也没有这种技能吧。

  ……同情?

  ——哈敏特,您刚刚的确在问,我是不是在同情那女孩吧。

  不是的。

  很遗憾,您完全弄错了。

  把她捡回来的,的确是我没错。当她无依无靠、独自在下雪的海边徘徊时,我开口叫了她,将她带回宅邸。

  当然,我觉得她很可怜。

  那时的丝诺,失去了之前的所有记忆,明明是寒冬,却连鞋子或厚一点的衣服都没穿,饥寒交迫。只要是正常的人类……不,只要是自身生活稍微宽裕的人类,都会对她那时的凄惨模样感到十分同情。

  可是,像那样的孩子到处都是。

  克兰德姆的街道或村落到处都看得到……由于女管家的吩咐,我的侍女为了不让我接触到那些孩子的目光,往往会特地用阳伞遮住。

  就像您所知道的,我的老家格兰纳多家族,在克兰德姆王国里是神曲乐士的名门。父亲是国军元帅,而生下我的母亲,则与王室有血缘关系……

  在宅邸里,有记都记不清的佣人在这儿工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人在我记住他们的名字之前就早早辞职,最近我也都记不住了。

  在那里面,也有跟我同年纪的女孩。或者,比她更〡—没错,有人的过去比她更可怜。

  就算不是这样,试图接近我的人也有一大群。啊啊,我不是指您,哈敏特。真要说起来,是我主动接近您的。

  所以,我光是要从其中分辨出值得继续来往的对象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嗯嗯,是的,那种事让我觉得疲倦。现在我已经不再选择对象、不再接近人了。

  哈敏特,像您,虽是次男,但也是梅尼斯名门席达拉家族的成员。这种事,您应该很明白吧。

  我们贵族,原本就是以对白己有利与否来判断一个人。我们一直都是接受那样的教育。如果不这样的话,接近我们的人就会太多;企图利用我们、想要与我们成为好朋友的旁人就会太多。

  很自然地,我们会以是否对自己有用、适不适合放在自己身边来判断一个人。那或许是生为特权阶级的生存本能吧。

  所以,您说我对丝诺是出于同情,那是不对的。

  应该说,我羡慕她。

  过去实在令人郁闷。被生下来,只是一种把自己束缚在这块土地上的无趣绳索而已。

  她能够把那种令人郁闷的障碍全数舍弃。在这个世界里,重新被赋予名字,重新活过一次。

  那样的情况打动我的心,让我选择了她。

  ……哦呵呵,您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呢,哈敏特。说到这里,您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丝诺会成为我最特别的人吧。

  命运。

  偶然。

  虽然有各种词汇,但那个时候,我认为那是命运、是偶然,同时也是我的唯一。

  因为,我感觉到了。

  ——没错,如果想让对方尽快了解,从头开始说明应该比较好吧。

  好吧。

  就让我告诉您。

  我与丝诺之间的一切。在命运驱使下与她邂逅之后,我的心是如何被丝诺掳获、如何以她为中心而运转呢?

  在暖炉里的木炭再也无法发出星点火花前的这段短暂时间,趁着夜里的心血来潮,就让我告诉您吧。

  ——令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空虚。

  不管天空晴朗、阴霾、下雨、下雪、结冰或融冰,通通都与她无关,不会让她觉得痛苦或喜悦。

  如果是普通人,晴天时心情会跟着雀跃,雨天时会觉得沉闷忧郁。可是那些情况,都像书本内容一样,是别人家的事,不管是温暖或冰冷,都无法传达给普莉姆罗丝。

  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困扰。

  晴天时头上有阳伞遮着,雨天时有人会准备马车。在下雪的日子外出前,总是有人铲开积雪,清出道路,她的双脚从没被打湿……

  在这个国家里属于相当高贵的一族,身为格兰纳多公爵家独生女的普莉姆罗丝,那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能够让她心境动摇的事情。

  然而,这个世界无情地针对她,不断给她只有她才能感受到、无法跟其他人共同分摊的痛苦。

  黑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夜里,当漆黑的帷幕降临夜空时,便开始尖锐地宣告“我在这里”的“那些东西”。

  从小时候开始,普莉姆罗丝的身体就很虚弱,每天动不动就发烧,无法从床上起身。因此,当气候开始变冷,她就会离开双亲,到空气清新的别墅去静养。

  不过,让她健康恶化的理由,不是疾病、也不是体质虚弱。虽然如此对外宣称,但普莉姆罗丝身体的异常,是精神层面的问题所引起的。

  (那些像黑影一样的东西……)

  普莉姆罗丝从小就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那个”。

  像是怨灵或什么似的东西。如果把人类的恶意具体化,大概就是这种模样吧。

  在这里。

  快看、快看、看着我!

  快找到我!

  就连在早晨凉爽的空气中,不经意间,便会有小小的手从窗帘内侧或书架缝隙伸出来,对普莉姆罗丝说话。

  “——我不想听、我不想看。为什么要缠着我?那个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我看得见而已?”

  自己的病弱身体,都是那些黑影造成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普莉姆罗丝开始深信这一点。那些东西长久以来都在自己身边,就像中了诅咒一样,普莉姆罗丝的身体越来越差。

  那件事,父亲格兰纳多公爵也知道。

  他也知道就算在空气清新的地方疗养,普莉姆罗丝的身体也不会变好。

  (所以,父亲大人才会疏远我。)

  ——在很久很久以后,普莉姆罗丝才了解父亲的想法。

  在别墅的时候,对于并不觉得能看见奇怪东西的自己很恶心的父亲,普莉姆罗丝只是单纯地觉得高兴。她相信父亲是真的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

  可是,就算工作再怎么忙,如果真的疼爱女儿,为什么不多来看看女儿?普莉姆罗丝也抱着这样的不满。

  而且,明明是他严格限制普莉姆罗丝的行动,然而却对她喜欢的食物、喜欢的衣服颜色完全不知道。就连那些黑色团块的事情,她也没办法跟父亲说。

  其实真的很想告诉别人。为了排解这种近乎恐怖的孤独,她需要能够跟她分摊痛苦的家人,但是——

  (不管我变成怎么样父亲大人都无所谓。)

  知道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当中含有爱情以外的成分,是在遇到丝诺前不久的事。

  ‘普莉姆罗丝好像有点奇怪。要是那孩子的奇怪能力被人家知道,对这个家的声誉不好。’

  为了避开人群,父亲将她加以隔离。在社会传出奇怪的谣言之前,以疗养的名义,委婉地把女儿赶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当然,这是为了避免她成为家族耻辱。

  (——没有任何能谈心的人。)

  一旦开始产生不信任感就再也无法停下来。

  父亲的确在普莉姆罗丝这个女儿身上找到了某种价值。可是,那就跟“只要有普莉姆罗丝存在就好内在怎么样都无所谓”是同样意思。拥有这种奇特的体质,对于神曲乐士的未来也是危险重重。

  这样的话,普莉姆罗丝能发挥的功能只有一个。当然,高贵的人们同时也身负义务。

  格兰纳多家,是声誉极高的神曲乐士名门。为了不让名门的血统与声誉断绝普莉姆罗丝从会拿汤匙起便开始接触乐器,学习神曲。这几乎也等于决定将来她要从神曲乐士的名门之家选择丈夫。

  等到了适当的年纪,就要结婚准备延续下一代。

  普莉姆罗丝只是为了这样而活下来。

  未来,也一直都是这样。

  (我觉得非常无力。我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创造未来,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所以,她觉得很空虚。

  她让自己放空。

  她不能让自己的感情太敏锐。要是那样的话,视线范围的某处就会看见黑暗,就会听到声音。那不只是物体的影子而已,而是在栖息在人类背后或脚下,会变大、变得巨大肥硕,将人包裹起来的东西。

  发现到这一点之后,普莉姆罗丝便刻意避开人群,避开黑夜、暗影。

  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就算不那么做,还是会有人来照顾身为公爵千金的自己。

  只有放空……对所有事物迟钝,才能让自己不再看见那片黑暗。而且,为了忘记父亲的漠不关心,以及不被任何人期待的事实,自己必须对所有事物都保持迟钝才行。

  (我的人生,已经决定好了。)

  还没有走进社交界,还没有遇见任何人。可是从那个年纪开始,普莉姆罗丝就已经对人生感到失望了。

  从小,她就希望有一天能成为神曲乐士。像儿时玩伴黛西.贝伦休泰的母亲——玛莉金那样,在背负家族名誉的同时,也成为超级一流的神曲乐士。

  想变成她那种人。

  可是……

  (不可能的。)

  接下来就算活着,那又怎样呢?神曲乐士必须歌颂心境的微妙之处,提供能成为精灵粮食的音乐。可是,对所有事物迟钝且漠不关心,连人类的喜悦都无法讴歌的人,不可能成为一流的神曲乐士。

  而且,就连稍微能感受身为人类的喜悦感觉,那些影子也都将之掠夺殆尽了。

  (我活着,同时却也死去。)

  什么都放弃了。

  一直到——

  在下雪的海边遇到她为止。

  普莉姆罗丝和后来将她取名为丝诺德罗布的那名少女相遇时,是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某一天。

  无所事事地望着别墅窗外的普莉姆罗丝,那时看到光的粒子从天空降落的景象。

  “那是……雪花吗……?”

  她用来过冬的别墅附近,有一片白色的海滩。位于克兰德姆王国的南端的这条街道,到处都是前来躲避寒冬的有钱人和贵族。那一年的年初特别寒冷,这一个礼拜左右,厚厚的云层总是遮住了阳光。

  即使如此,普莉姆罗丝的心境并不会因为天气而受到影响。她有时候会演奏小提琴或钢琴来打发时间,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那一天,要说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一早收到了父亲送来的礼物。

  由着名乐器师制作的小提琴,以金银丝线点缀的礼服。还有饰品、帽子、鞋子……每年在女儿生日时都不忘送上这么多礼物,这就是爱情的表示。侍女们对父亲如此赞誉有加,大家都很羡慕普莉姆罗丝。

  可是,这里面却没有普莉姆罗丝真正想要的东西——

  父亲亲笔书写的卡片。

  虽然形式上附了一张卡片,但一看就知道那是别人代笔的。那是管家路卡斯.斯坦亚德的字迹。

  或许这些礼物也是他向父亲建议的。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个男人说不定连女儿的生日都不会记得。

  就这样,已经一个人独自过了几次生日了呢?已经三年……不,已经四年了吧。

  (我的人生,只会像这样慢慢流逝吗?就像打上岸又退回去的波浪一样,不断反覆……反覆……)

  而且,没有巨大的波浪。在父亲与名为格兰纳多的防波堤所围起来的这片海滩,就算是冬天也只有平稳的波浪打来而已。

  可是之所以觉得只有今天跟平常不一样,是因为下雪了。

  ——雪。

  这块土地几乎不会下雪。

  这一带是温暖的土地,即使在冬天,气温也不会太低。而且,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如果是往常的话,小鸟已经在歌颂春天,河边也开满了黄色的菜花。

  并不是会下雪的时节。

  一边觉得很不可思议……同时,普莉姆罗丝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有小泡泡似的东西不断涌现。

  (总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事。)

  天空下起了平常不会下的雪,在普莉姆罗丝生日这一天。

  她立刻要侍女准备,只带了一个人就出门。天气恶劣,而且很少外出的她突然说要去散步,侍女们都睁大了眼睛。

  胸口不断骚动,好像会发生什么事……像是会把到目前为止的安稳生活掀掉的巨大波浪,将要越过防波堤吞没自己一样。好像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仔细看着,普莉姆罗丝在沙滩上散步。海水仍旧冰冷,海滩没有半个人影,萧瑟凄凉。落在海面上的雪花,就像被吸进去一样,普莉姆罗丝毫不厌倦地一边望着海面一边走着。

  这个时候——

  (那里,好像有人……?)

  不远处的沙滩上好像有人蹲在那里。

  仔细一看,好像是个少女。从远处虽然看不太清楚,不过她好像被海水打湿,全身冻僵。

  对了,因为下雪的关系,气温突然变回冬天,风刮起来很冷。再那样下去,一定会生病的!

  如果是平常的普莉姆罗丝,应该连看都不会看这个可疑少女一眼吧。可是,只有那一天不一样,她满心期待,觉得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有可能是改变自己的契机。

  “大小姐,您要去哪里?”

  “我马上回来。有件事我很在意亡

  朝惊讶的侍女瞥了一眼,普莉姆罗丝丢下伞,朝黑发少女走过去。

  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某种巨大的东西吸过去。

  “振作一点!”

  普莉姆罗丝朝虚弱倒在沙滩上的她喊着。还是个小孩。年纪只跟自己差不多。

  “振作一点,不要死。”

  少女果然冻僵了,意识也朦朦胧胧的。她非常衰弱,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冻死吧。

  (这女孩到底……)

  普莉姆罗丝觉得心脏从来没跳得这么快过。

  这是一名奇妙的少女。

  她有着克兰德姆人少见的黑眼黑发。而且奇怪的不只这样而已。

  雪花,非常温暖。

  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因为雪花看起来好像闪闪发光。尤其是这名少女的周围,看起来比四周稍微明亮一些。

  好像有人从天上洒下光粉,普莉姆罗丝想着。

  (简直就像是,要让我找到她似的……)

  轻轻牵起少女肮脏的手,好不容易追过来的侍女抱怨了几句,说是不要碰那种脏兮兮的流浪儿之类的。

  普莉姆罗丝没有理会侍女,热切地跟少女说话:

  “我叫做普莉姆罗丝,你叫什么名字?”

  被对方这么一间,少女微微扭动身体。看起来虽然是外国人,不过言语好像可以通。少女微微摇头。

  “你的家人呢?”

  继续摇头。

  少女似乎也对自己无法回答这件事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不是没有家人,恐怕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吧。没错,就连自己的名字也……

  (没有……记忆。)

  那一瞬间,普莉姆罗丝仿佛得到了天启。

  (那就表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东西。

  所谓的不寻常,当然,是指她的命运……

  就这样把得救的少女送去孤儿院是很简单的事情。

  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总觉得有人不怀好意地在我耳边喃喃低语。

  那个声音说,啊啊,这名少女,这名少女就是越过永无止尽的高大防波堤,影响我命运的波浪。

  并不是因为刚好在下雪的日子捡到她。

  也不是因为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只是,想不起名字的她在我面前,让我突然想到。

  也许,我可以成为赋予她姓名的亲人。

  就像,在精灵诞生的瞬间,在一旁守护的精灵一样。

  您应该也知道吧,哈敏特。

  传说在精灵诞生的时候,为了证明其存在,其他精灵会在一旁守护。而那个精灵就成为刚出生精灵的拟制血亲,为他们命名,在他们能为自己赋予姓名之前,为他们证明……

  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这是真的,被认为跟我们完全不同的精灵,也会像人类的亲子一样,有负责为孩子命名的亲人。那个时候,我很想模仿精灵的“守护”动作。

  我的愿望,虽然愚蠢,但也非常强烈。

  跟这名女孩之间的羁绊,如果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这名女孩,现在就跟刚出生的精灵宝宝一样。那么,让我成为对这名女孩绝对不可或缺的存在,

  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向她伸出了手。然后,我给了她名字,丢下反对的侍女,把她带回去疗

  养。

  为了让她成为我的所有物。

  当然,把她取名为“丝诺德罗布”,是觉得让她跟我一样用花来当做名字也很好。

  而且,我也希望,好像快要死掉的那个女孩,可以像从雪地下长出嫩芽的花朵一样坚强。

  那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我带着丝诺回到位于王都的本宅。

  当然,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已经先严厉警告过侍女,要她们绝对不准向父亲报告。

  出生以来第一次隐瞒父亲,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雀跃过,而且我知道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已经不需要父亲的爱了。

  只要那名少女需要我,我就能够自由。至今为止一直把我关在里面的模糊灰色空间,就像掉落的鸡蛋一样轻易地碎裂,我第一次在有颜色的世界里呼吸。

  ……哎呀,哦呵呵。

  您觉得很夸张吧?哈敏特。

  只不过捡了个孤儿,是不可能改变世界的。您也是这么说的吧?

  可是,如果听到真正的理由,我想您应该能够了解,为什么我会对这个女孩如此执着。

  我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跟那个女孩大吵了一架。

  哎呀,就算是我们,也是会跟人吵架的吧。而且,也不只一两次想着,不要跟对方说话,这样不就可以拉开距离了吗。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丝诺。

  为了她所拥有的,某种决定性的能力……

  普莉姆罗丝之所以跟丝诺一起回到王都的宅邸,是因为原本有问题的普莉姆罗丝,已经恢复了健康。

  惊讶的不只是父亲而已,至今从没主动要求过什么,乖顺的普莉姆罗丝,带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回来,这件事立刻在宅邸里的佣人之间传开,大家都在猜测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不管遭受什么批评,普莉姆罗丝都没有让丝诺离开自己身边,而且还想让丝诺一步登天,向父亲要求让她成为自己的贴身侍女(所谓的侍女,是专门服侍主人或那个家族专用的佣人,跟普通女仆的等级不同。)

  “父亲大人,您不觉得,跟上次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我的气色好很多吗?那都是托丝诺的福哟。跟那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聊天聊到忘了时间,而且也可以心情平静地喝茶。”

  普莉姆罗丝像是撒娇着要昂贵礼物的孩子,偷偷地抬头看着父亲。

  “如果丝诺不在了,我一定又会躺在床上起不来……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怨恨的,怨恨把丝诺从我身边夺走的父亲大人——”

  听到普莉姆罗丝这么说,原本就宠爱普莉姆罗丝……或者该说,原本就对她漠不关心的父亲,就不会反对在众多佣人当中让丝诺享有特别待遇。

  只是,

  “……不过,这样的话没办法对其他人交代,如果你想把她留在身边,也要好好让她做些佣人的工作。”

  父亲不忘如此叮咛。

  父亲会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在那之前,普莉姆罗丝本来打算把丝诺当成姊妹一样安置在身边,

  不过父亲不可能对女儿纵容到这种地步。

  “——对不起,丝诺,从今天开始,丝诺就要成为我的佣人了。我本来很想把你当成姊妹的,可是父亲大人不准我这么做。”

  她诚心地紧紧握住丝诺的手。之前一直藏不住紧张情绪的丝诺,这时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摇摇头。

  “别这么说,这是当然的。大小姐,只要能跟您在一起,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丝诺那对克兰德姆人少见的黑色眼睛,温柔地看着普莉姆罗丝。那是虽然稚嫩,但却不想让普莉姆罗丝担心的坚强视线。

  “啊,丝诺……”

  她的回答,让普莉姆罗丝感动到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一直以来,普莉姆罗丝听过无数美丽的话语。大多数人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就会竭尽所有的词汇来称赞她的美貌、她的地位,以及她演奏神曲的技巧。

  可是,为什么丝诺的话会如此撼动自己的心呢?一字一句明明都很普通。

  (一定是因为充满了真心。)

  普莉姆罗丝心中如此相信。

  能跟普莉姆罗丝在一起就是无上的喜悦,丝诺这么回答的话语里,也透露出无比的焦虑。这是一定的吧,她跟其他佣人不同,她没有家人,要是普莉姆罗丝抛弃她,她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再多依赖我一点吧,丝诺。

  她在心底深处悄悄说着。

  (只要一个礼拜,不习惯的工作就会让她身心俱疲吧。因为之前在别墅的时候,我从来没让她工作过。)

  从遇见丝诺到今天为止的几个月之间,因为在别墅里可以避开双亲的视线,所以普莉姆罗丝非常放纵丝诺。

  要说工作的话,就是贴身照顾普莉姆罗丝、陪她说话而已。她们两人晚上一起睡觉,吃饭时也尽量一起用餐。

  没有双亲的小孩吃不起的甜点、食用之前再用火加热的温暖餐点、还有晚上睡觉时盖着用薰衣草或薄荷等除虫香精薰过,芳香宜人的柔软棉被。

  为普莉姆罗丝所准备的这一切物品,她都毫不吝啬地给了丝诺。

  可是,丝诺并不知道那种情况。

  等到路克告诉她,她在别墅里的生活有多特别时,她应该会这么想吧——普莉姆罗丝小姐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啊……!

  (这样的话,丝诺应该会比现在更喜欢我吧。总管路克的确比女管家塔纪安娜或侍女长梅亚严格多了,丝诺一定很快就会哭着来找我。)

  要说在意什么事的话,就是不知道丝诺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根据路克的说法,丝诺似乎不是出身于劳动阶级,看起来不像是以前曾经工作过的人。的确是这样没错。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身上穿着手工缝制、质地光滑的衣服。

  不能让丝诺恢复记忆。

  不管怎样都不可以。

  就算,她恢复了记忆,也无法离开自己——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快点让她心向着自己,快点抓住她才行。

  为了做到这一点……

  “那么,丝诺,我们回头见了。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要立刻来找我商量哟。我跟丝诺是姊妹,丝诺是我最特别的人亡

  说着,普莉姆罗丝硬是在心底放下了丝诺。

  对于丝诺依赖着自己的事实,她完全不怀疑。就这样,她带着雀跃的心情,满心等待泫然欲泣的丝诺来敲自己的房门。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等,丝诺都没有来向普莉姆罗丝哭诉。

  “为什么……?”

  自己的计划竟然没有成功,普莉姆罗丝觉得很不可思议,平常丝诺到底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做些什么呢,她决定去看一看。

  然后……

  “应该不会这样……这样太奇怪了。难道说那个路克只放纵丝诺一个人吗?”

  丝诺在工作完毕之后离开房间,盯着那扇房间大门,普莉姆罗丝一个人喃喃自语。

  自从丝诺开始跟其他佣人一起工作之后,两人相处的时间便跟着减少。可是,她的态度跟在别墅时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现在两人还是会偷偷瞒着路克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喝茶,比以前还要亲密。

  可是,丝诺却连一次也没有跟自己哭诉过。见面的时候,普莉姆罗丝不着痕迹地问起工作的事,丝诺的回答一定都是“很开心啊”。

  (或许她觉得才刚刚开始工作就来哭诉是很丢脸的吧……没错,一定是这样,她一定是想,如果说出来了我就会替她担心。)

  不过,最近丝诺双手的龟裂状况也太不寻常了。工作中会用到水的佣人,明明都应该领到护手霜和手套,但普莉姆罗丝不认为丝诺有领到这些东西。

  该不会因为她是新人,所以不列入领用对象吧。

  想到这一点的普莉姆罗丝,更想去看看丝诺的状况,她小心不让自己房间的侍女发现,急忙跑出房间。

  “大小姐好像很喜欢那孩子。”

  蹑手蹑脚地走进只有佣人才会使用的那栋建筑物,女仆的话突然钻进耳中。

  (什么……?)

  普莉姆罗丝慌慌张张地靠在墙上,仔细听佣人们的闲言闲语。

  (“那孩子”……难道,是在说丝诺……?)

  “竟然能让大小姐亲自去向老爷要求说要她来当侍女。”

  “真好啊,虽然不会做事,也不会被辞退……”

  大概觉得没有人会听到,女仆们没有隐藏言语中的尖刺,继续聊着。

  “因为大小姐喜欢她,所以她老是一脸淡然的表情,看了有够不顺眼。”

  “昨天她也自告奋勇地说要擦水晶灯。真是托她的福,害我差点也被拖下水去帮忙,后来赶快逃掉。”

  “因为她想装好孩子吧,毕竟没有家人嘛。”

  “结果没有半个人帮她,她自己一个人擦到半夜。到底是想怎么样啊?”

  “等大小姐继承爵位之后,那孩子可能会当上女管家吧。啊啊、好讨厌好讨厌。”

  不知道普莉姆罗丝竖起耳朵在听,她们肆无忌惮地说着。

  (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实在让人听了不舒服。)

  人们的中伤,就像毒气一样。光是长时间听到就会觉得不舒服,觉得连白己都被玷污了。

  觉得继续听下去不好,当普莉姆罗丝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

  “大小姐也很可怜哪,竟然不知道她被那孩子利用了。”

  意想不到的一句话,让普莉姆罗丝顿时停下脚步。

  (咦?)

  “那孩子的意图很容易看穿嘛。结果一定是那样吧,表现出自己很会做事的样子,然后打算请人写介绍信。当然,是希望成为侍女的介绍信。”

  普莉姆罗丝屏住气息,继续站在那里。

  “哎呀,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座宅邸呢?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大小姐继续喜欢她的话,不是很轻松?”

  “你真笨,大小姐总有一天要去精灵岛不是吗?以大小姐的才能,一定会是最年轻的合格者吧,这么一来那孩子在宅邸里不是很难熬?”

  “啊啊,对喔。”

  “总之,在那之前,她只要继续当好孩子就赢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样,她干嘛自愿增加工作?”

  (难道,因为我要去精灵岛……所以她装成那么热心工作的样子,也只是这段时间内的演出……)

  她迅速转身,逃跑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全身的力气好像就这样消耗殆尽,她疲累地瘫坐在自己房门前。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还以为只有丝诺……)

  好长一段时间,她一直莫名其妙地发着呆。

  可是,

  ‘虽然不会做事’。

  ‘也不会被辞退’。

  ‘因为大小姐喜欢她,所以她老是一脸淡然的表情’。

  脑中响起佣人们的声音时,她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丝诺利用了我?不、应该不会那样。)

  普莉姆罗丝拼命摇头。

  丝诺跟其他人不一样。她心地温柔,体贴别人,心灵就像处女雪一样干净。从她不管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特质来看,她不是那种会利用普莉姆罗丝喜欢自己这一点而为所欲为的人。

  (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她不来拜托我帮忙呢?)

  过了这么久她都不来诉苦。

  很奇怪,因为对丝诺来说,我应该是唯一的存在。她说她比谁都还要喜欢我。

  她应该是不希望自己继续受到更多特别待遇吧。如果她来诉苦的话,普莉姆罗丝的确会包庇她。这样的话,她又会受到像刚才那种恶毒言论的攻击。

  可是,如果不希望引人注意,为什么要特地主动要求增加自己的工作呢?那么做的话,周围同事会怎么想是很清楚的。

  (为什么一直不来拜托我呢?丝诺,你明明说过我是最重要的,你想要一辈子待在我身边啊……或者,那些话也都是谎言!)

  “‘谎言’……”

  普莉姆罗丝突然吓住。

  人类,是会说谎的。

  就算不爱,也可以平心静气地喃喃诉说爱意。

  不说别人,普莉姆罗丝自己就是这样。因为有对父亲这么说的义务,所以她才会说“我爱您”。可是,那跟打招呼没有两样。

  那么,为什么能肯定丝诺不是这种人呢?

  (就像我因为可怜父亲而说一样,丝诺也是因为可怜我……不,是为了她自己好,所以才那样说的吗……?)

  那种想法对普莉姆罗丝所造成的打击,比发现父亲不爱自己时还大。

  “丝诺……并不爱我……”

  试着说出来,越来越沉重的实感便压了下来。

  那是,谎言。

  或许就像女仆们所说的一样,丝诺是比普莉姆罗丝所想的还要难对付、还要有心机的人。

  不管再怎么包庇丝诺,普莉姆罗丝总有一天会去位于精灵岛的中央精灵师学院。那样的话,丝诺在这个令人不舒服的宅邸里就会变成孤单一个人。

  与其变成那样,不如趁现在先当一个热心的女仆,跟女管家或总管说好,请他们帮自己写介绍信。

  所以,她才会拒绝自己的邀约,而宁可去擦拭水晶灯。对她来说,跟普莉姆罗丝共度的时间,比不上扫除重要。

  一时之间无法相信。

  可是,这么想的话,就可以说明为什么她不来拜托普莉姆罗丝帮忙了。

  对丝诺来说,普莉姆罗丝只是一道高墙。

  只不过是躲避巨大波浪的防波堤而已……

  *

  ——那之后,普莉姆罗丝一直刻意避着丝诺。

  入浴时要其他女仆帮忙,独自度过以前总是一起享受的下午茶时间,晚上也不再偷偷把她叫到寝室来。

  跟对待其他佣人一样,普莉姆罗丝不再让丝诺随便跟她说话。就算丝诺开口叫她,她也装作没听见。

  将之前给予丝诺的特别待遇,彻底地取消。

  普莉姆罗丝突然转变的态度,让丝诺觉得非常疑惑。她找了藉口靠近她的房间,找到普莉姆罗丝后便开口间她:

  “这是怎么回事?大小姐。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大小姐不高兴的事情?”

  佣人在主人没有开口的时候主动攀谈,这在其他宅邸里是不被允许的。

  “谁快叫路克过来,他似乎没把手下的佣人教好。”

  “大小姐!”

  普莉姆罗丝这时才稍稍看了丝诺一眼。

  “别装傻了,我都知道。你其实只是在利用我而已。你根本就没想到我……!”

  她冷冷丢下这些话。

  “大、大小姐……您怎么这么说?”

  把发出惨叫般声音的丝诺赶出房间,迅速关上房门。

  像这样,由普莉姆罗丝主动拒绝丝诺的话,要恢复一般佣人与主人之间的关系,比想像中还要容易。

  (不够,还不够。丝诺渴求我的程度,还不足以让我满足。)

  普莉姆罗丝的心底,并不相信丝诺会背叛她。

  她只是还在迷惑,想要看穿从不主动说些什么的丝诺内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她就自己所能想到的方法,竭尽一切手段,想要读取丝诺的内心。她到底为什么那么热中于工作?为什么在累得精疲力尽的时候,还要特地去擦拭宅邸中多得像星星一样的烛台?

  (我也吩咐路克和塔纪安娜帮丝诺写到其他宅邸工作的推荐信,而且是以非常好的条件来推荐。如果丝诺真的只是在利用我,这样一来她一定会离开我的……!)

  可是,丝诺一点动作都没有,还是跟以前一样,只要一看到普莉姆罗丝,就拼命开口叫她。

  知道普莉姆罗丝的怒气还没化解时,她立刻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就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为什么?)

  普莉姆罗丝越来越不懂丝诺了。

  (快点放弃不就好了吗?你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再利用我了吗?)

  或者,丝诺在利用自己的这种说法,只是他人随便胡说而已。丝诺果然还是喜欢自己,因为被自己讨厌而感到伤心?

  “丝诺……”

  在宽敞的床上,普莉姆罗丝紧紧抱住用来代替丝诺的枕头。

  丝诺已经很久没来自己的寝室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已经很久没注意过的黑色东西又开始出现在眼前,托那些东西的福,自己一直无法成眠。

  一个人独处。在那段时间里,只能害怕着那些黑影,在床上缩成一团,等待早晨到来。这是多么可怕的时间啊。

  (没、没事的,我才不会害怕。只是因为很久没有一个人睡,所以忘记睡觉的方法了……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一旦看见那些黑影,他们就会窸窸窣窣地伸出触手,朝普莉姆罗丝躺着的床铺逼近。

  “不要!去那边!”

  普莉姆罗丝下意识地抓起手边的抱枕,朝灯光无法照射到的夜间黑暗丢过去。

  好可怕。

  好可怕。

  那些黑影又再度袭来。那些声音渴求着我,窣窣窣地伸出手,发出像是无法超渡的亡灵一样的怨叹,想要把普莉姆罗丝拖进黑暗当中。

  ——为什么突然这样!

  普莉姆罗丝几乎已经要哭出来,在床上往后缩着身体。

  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害怕黑暗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忘了这些事,因为自己不再看见他们。她以为那一定是因为自己身体变好,精神也变得稳定,所以黑暗没有再靠过来……

  (难道……)

  发现自己没有再看见“那些东西”,刚好是这两、三个月的事,普莉姆罗丝紧紧握住床单。

  “这样啊……”

  并不是因为那些黑影没有接近自己。

  而是它们无法接近自己。

  (因为我身边有丝诺在!)

  这或许是超乎常轨的推测。可是,自从她来到普莉姆罗丝身边之后,普莉姆罗丝的确就没再看见那些东西。

  为了害怕夜晚的普莉姆罗丝,丝诺常常唱摇篮曲给她听(那是普莉姆罗丝从未听过的旋律。)因为那么做让她觉得很愉快,所以晚上和丝诺一起睡觉已经成为普莉姆罗丝每天要做的事情。

  她以为心情之所以会变好,是那些摇篮曲的关系。

  可是,或许是因为跟丝诺在一起,所以那些东西才没办法靠近自已

  “丝诺……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普莉姆罗丝喃喃说着。

  然后,她立刻摇头。

  不管是什么都可以,不管丝诺是哪里来的什么人,她一点也不想放掉丝诺。

  (这样的话,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不经意看到有着翡翠桌面的边桌上,黑色小提琴琴盒被月光照亮。

  普莉姆罗丝慢慢下床,就像在还没遇到丝诺前、熬过难以成眠的夜晚那样,伸手拿起小提琴。

  她果然是从命运的惊涛骇浪底下守护普莉姆罗丝的防波堤。

  不能失去她。

  不能让她被夺走。

  为了做到这一点,普莉姆罗丝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来吧,让我看到你们,美丽的种族们……)

  手上拿着像红色糖果般充满光泽的小提琴,那是格兰纳多家自古传承下来的乐器,被称为“火焰之德肯特吉”。历代当家所继承的小提琴,现在已经传到普莉姆罗丝手上。

  把德肯特吉从琴盒中取出,调音之后,普莉姆罗丝轻轻地让琴弓滑过弦线。

  五彩缤纷的光芒开始出现在室内,是精灵。呼应普莉姆罗丝的神曲,精灵们现出身形。其中也有她熟悉的精灵。

  拥有最接近人类和动物外型的,就是拥有强大力量、中级以上精灵的证明。

  “——我想请你们帮忙。”

  轻轻地把小提琴从肩上拿下来的普莉姆罗丝,对着眼前被神曲召唤而来的精灵们,说出自己最后的计划。

  *

  第二天,普莉姆罗丝下定决心,把丝诺叫来自己房间。然后,她悄悄躲在阳台角落,等丝诺过来。

  为了实行昨晚想到的计划,普莉姆罗丝没有让丝诺知道自己在这里。可是,藏在这里的话,可以听见房间里的声音,也可以看到大致的情况。

  昨晚,普莉姆罗丝向呼应其召唤的精灵们说出一个计划。

  那就是请中级精灵变身为人类,上演一出“出现一位想收养丝诺的人”的戏码。

  现在,取代普莉姆罗丝出现在房间里的,是看起来像一位绅士的精灵。

  他,亚罗鲁特·连菲尔·修巴聂鲁,是这次向普莉姆罗丝请求缔约的中级精灵,只要不露出翅膀,他看起来几乎跟人类没有两样。

  (如果我的料想是正确的,这样应该可以问出丝诺的真心话……)

  只不过是个女仆,竟然会被收为贵族的养子,这种事几乎是不会发生的。而且,丝诺自己一直很想知道自己的出身。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大人。

  如果丝诺真的没有想到普莉姆罗丝,只是为了保障自己而行动的话,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普莉姆罗丝的疑惑,就可以获得解答。

  ……应该吧。

  “这真的是让人非常感激的提议,但是请恕我拒绝。”

  来到寝室的丝诺所说出的回答,实在令人意外。

  (咦——?)

  如果想骗过丝诺的话,先前答应可以跟自己订约的亚罗鲁特,应该会继续拼命说服丝诺。可是……

  “我有个不想离开的人。”

  丝诺用肯定地、毫不迷惑的声音说。

  “可是你本来拥有出身高贵的双亲和亲戚。要是继续待在这里的话,就只是个女仆而已……”

  “不管什么待遇都不是问题。跟那种事比起来,我只是想要跟大小姐在一起而已。”

  “可是……”

  亚罗鲁特不肯罢休地说:

  “你不觉得很麻烦吗?这里的大小姐并不是因为喜欢你才雇用你的。”

  “没关系。”

  丝诺露出了普莉姆罗丝想都没想过的表情。

  她在笑。

  “现在的我所需要的,不是身分也不是家族,而是那个人。所以,不管是多么艰困的环境我都想待在她身边——就算,大小姐不需要我也一样。”

  (丝诺……)

  胸口像被锉刀削过一样疼痛。

  丝诺说:

  “因为,我喜欢大小姐。”

  下一刻,连自己都没有感觉到的一股冲动,让普莉姆罗丝的身体主动冲向她想要的那个人。

  “丝诺……!”

  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这样从藏身的阳台冲进房间。

  看到大小姐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丝诺叫着:

  “咦、大小姐?”

  发自心底的惊讶让她瞪大了眼睛。刚才还一直站在旁边的男人突然消失无踪,让她更加混乱。

  “咦、不、不见了?为、为什么……刚刚那个人……”

  “笨蛋!”

  普莉姆罗丝生气地大叫。

  胸口就像燃起了一把火,身体好热。那其中有愤怒、羞愧、对自己的告诫,更重要的是,

  (丝诺说她喜欢我!)

  是真的。

  她真的说自己喜欢普莉姆罗丝。然而,自己却把其他佣人的闲言闲语当真……

  已经很久没有跟丝诺这么靠近了。这时,普莉姆罗丝才发现丝诺手上有多得让人惊讶的红色裂痕。

  即使是像今天这么温暖的日子,一旦到了夜晚,水就会变得冰冷。可是,丝诺却一直在做要用到水的工作。虽说她是新人,但普莉姆罗丝曾交代要给她侍女的待遇。用到水的工作是清洗女仆的工作,不是侍女的工作。

  可是,丝诺却全盘接收了女仆前辈们推过来的工作。

  这样显然是在欺负她。

  “为什么都不说呢?”

  看到满是龟裂伤口的手,普莉姆罗丝生气地大叫。

  “不只是对那些女仆,你应该也有话想对我说吧?随便抱怨个一两句也可以,你难道没有自己的意志嘛?”

  并不想说这种话,可是,普莉姆罗丝完全无法理解丝诺的想法。

  “为什么呢,丝诺。为什么拒绝刚才的提议?被人家欺负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还能说出要待在我身边的话……我怀疑了丝诺啊。所以,才会拜托认识的精灵,假装说丝诺的家人要来接你回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心情。”

  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情,普莉姆罗丝把截至目前为止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丝诺。

  突然疏远她的理由。因女仆前辈们的话而产生反感,从擦拭水晶灯的事情开始怀疑丝诺。然后,因为太过寂寞,为了知道丝诺的心是不是向着自己,所以才如此测试她,普莉姆罗丝说出了一切的一切……

  她也知道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说出这一切之后,她认为自己这次应该真的会被丝诺讨厌了吧。

  可是,她不能不说。

  不想在她面前说谎,不想伪装自己……因为,对自己来说,丝诺是个重要到会让自己这么做的人。

  “大小姐。”

  怯怯地抬头看着丝诺,却只见她露出困惑的笑容。

  丝诺的表情很平静。

  “前辈们之所以会指责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明是个被捡来的孩子,却跟大小姐特别亲近,这也是事实。不过,因为我身为女仆的工作能力还很不成熟,所以才常常被骂,这是很正常的。”

  丝诺这么说着。

  “擦拭水晶灯的确是很轻率的举动,可是,我就是想把它擦干净。”

  “为什么?”

  “为了不让大小姐感到害怕。”

  她像平常那样,直直看着普莉姆罗丝微笑。

  “以前您说过很害怕夜晚的黑暗对吧。我想说要尽可能让家里变得明亮,所以才会去擦拭水晶灯和烛台。如果积了灰尘,就没办法变亮了。”

  “啊……”

  普莉姆罗丝默默地用双手掩着嘴。

  (我多傻啊。)

  觉得很想哭。自己怀疑丝诺只是想要博取好感、引人注意的人,而她却一心只想着普莉姆罗丝的事。

  所以,她用满是龟裂伤口的手擦拭水晶灯的灰尘。

  为了不让普莉姆罗丝害怕夜晚。

  “对不起,丝诺。”

  她用微弱的声音道歉,紧紧抱住了丝诺。

  “我竟然……把你……”

  “大小姐我知道您在怀疑我。”

  “咦?”

  普莉姆罗丝从丝诺的臂弯里抬起头。丝诺比她稍微高了一点。

  “可是,大小姐没有做错任何事。大小姐之所以会不信任我是我没有明白表示我有多喜欢大小姐这是我不好。”

  普莉姆罗丝屏住呼吸。

  “可是……”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想着自己因而觉得不安这是身为人类的正常反应……我自己也常常因为不知道大小姐有多喜欢我而感到不安。可是这个问题如果没有好好说清楚没有表明态度是不可能解决的。我就是这么觉得,所以才想要尽可能为大小姐做到一切……”

  然后,丝诺皱起眉头低声说.

  “我还是做得不够。”

  那句话,让普莉姆罗丝觉得鼻酸。

  然后,她想,

  丝诺一定什么都看穿了。

  真正的自己只不过是个胆小害怕寂寞的人就连这一点也都看穿了……

  “如果这是真的……我到底该怎么样向你道歉呢……?”

  “不必向我道歉。”

  “丝诺。”

  一边说着,眼睫毛颤动,某种温暖的液体从脸颊流过。

  为什么眼泪会停不下来呢?想哭的人,明明应该是丝诺才对。

  在拼命擦着眼泪、设法调整呼吸的普莉姆罗丝脚边,丝诺轻轻跪了下来。

  普莉姆罗丝睁开眼睛,正想着“怎么了”,丝诺轻轻牵起泪流满面的普莉姆罗丝的手。

  “因为,大小姐现在不是正在哭泣吗?这比任何言语或任何动作都还要清楚,我现在已经感受到大小姐所有的心情了。”

  那一天晚上,普莉姆罗丝久违地与丝诺共眠。

  大概是很久没睡这么好了,早晨天亮时,先睁开眼睛的是普莉姆罗丝。

  不经意地望着窗外,晚上开始胀大的花苞已经全开了。是野茉莉,就像雪花一样把窗边染成一整片白。

  那片纯白的景象让普莉姆罗丝不由得看着入迷,她屏住呼吸。

  (啊啊,什么都没有,一片雪白。)

  回过神来,发现不只是那些窸窣蠢动的东西,之前自己心中的黑暗情绪也都完全消失了。

  觉得非常非常清爽。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心情迎接早晨了。

  (要是我一个人独处的话,绝对没办法拥有这种心情0

  普莉姆罗丝怜爱地触摸睡在旁边的丝诺脸颊。

  “丝诺……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就这样,她又想着。

  (你就像落在我心中的雪花一样……)

  当自己的心灵被染黑时,丝诺总是像雪花一样翩翩散落,让自己变白。

  不管我的心灵有多么污秽、多么丑恶也一样。你都会像这幅美丽的雪景一样温柔降临在我身上吧。

  当一切融化散去之后。

  生命和绿意萌芽的美丽春天就会降临。

  *

  ——没错。丝诺就那样进入我的内心。

  就像,从出生开始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样。

  现在,我没办法想像没有她的日子。所以,为了让她待在我身边,不管要使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犹豫。

  哈敏特,跟您之间的婚约,也是其中一个手段。

  ……哎呀,您露出了不满的表情呢。也是,像这种事情,即使是事实,就这样把它说出来也实在太煞风景了。

  我当然了解。

  我和您是一丘之貉。您并不爱我,而我也不爱您。

  就像我利用您一样,您也充分地在利用我。

  这个婚姻,只不过是“盟约”而已。

  我们跟名之为“互相”的恶魔交换契约,准备签下结婚证书。

  当然,哈敏特,我应该可以帮您找到您最爱的那个人。

  用我的知识。

  我的家族名声。

  以及,我的神曲。

  我会用所有的一切,来支援您的爱情。那也是守护我的丝诺唯一的方法。

  ——哎呀,我可爱的孩子们好像回来了。

  咦?您问说这些孩子们是什么?啊啊,这些孩子们是我的精灵。我可爱的桃子甜馒头精灵。

  嗯嗯,当然,我让这些孩子每天偷偷跟在丝诺身后。

  这样的话,不就可以马上知道丝诺在哪里做些什么了吗?

  啊,真不愧是哈敏特,我所属意的丈夫人选。您很懂得桃子甜馒头的优点,我觉得很开心!

  事实上,在我的朋友里,有个一直在当跟踪狂的精灵哟。嗯嗯,是精灵。我参考了她很多作法。长年以来她一直尾随着某人,却几乎没有让对方发现,只能说她非常厉害。

  哎呀,糟了。

  这些孩子说,丝诺马上就要来找我了。

  非常抱歉,哈敏特,我们下次再继续聊吧。

  您只要跟丝诺见过面就会知道了。没错,趁着人潮拥挤的时候跌到她身边,我想这样就能在近距离看到她。

  改天让我在我的宅邸招待您。那个时候,再请您和丝诺慢慢聊一聊吧。

  ——那么,再见了,哈敏特。

  愿你和我各自的爱情,都能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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