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二章 宿敌(Lovers)

  德尚队首战落败。这个报告令莱昂西奥队的准备室略微骚动。

  “……真是惊讶,德尚队居然会输。那边队员都是我们能想到的最靠得住的人。”

  “哈、哈。被蛇眼摆了一道啊。看来她的小聪明锻炼得越来越厉害了。”

  吉诺思考起战斗的经过,而齐丽格开心地笑着拍手。然而,他们的队长坐在房间深处的沙发上没有任何表示。两人看向那边。

  “不管怎样都是小事了。……看莱欧那个样子。”

  齐丽格咧嘴一笑。——他并不是无视,而是没有听到。就像他凝视着空中一点一动不动的眼睛显示的那样,现在的莱昂西奥正处于极限的集中状态。进入这种状态,就算是同伴也不能轻易靠近。别说是拍肩膀了,接触到自我领域的瞬间被砍飞胳膊也一点都不奇怪。

  “——以那个组合居然真的赢了。”

  相对的,在戈弗雷队的准备室里,提姆说出接近傻眼的感想。密里根队虽然是同阵营的队伍,但他们听到胜利的消息也没有耿直地欢呼,反而更多的是担心她们到底使了多少诈。他们知道,要想用那些队员战胜德尚队,恐怕需要两三个让整个观众席都哑口无言的机关才行。对照他们还不知道的比赛经过,这个猜想可以说非常正确。

  话虽如此,这依旧是个好消息。在房间深处做拉伸运动的蕾赛缇告一段落站起来,显露着斗志哼了一声。

  “我们也要跟上才能成为表率。……戈弗雷,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戈弗雷二话不说地点头,结束准备体操站起来,然后将意识转向加下来要战斗的对手。长久对立,多次冲突,后来甚至还收到求爱——他想着那一位宿敌。

  “……也很久都没有和他认真战斗过了。”

  嘴角不知不觉露出微笑。自从双方都站上统领派系的立场,领袖之间就不再能够轻易对决了。他理解这种程度的自制是理所应当,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使他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学生们的支持率、政策的评价、通过伙伴的数量和质量来示威——他已经受够了通过这些来进行的迂回争斗。

  “——时间到!戈弗雷队,入场!”

  房门打开,领路的学生走进来大声说。三人都立刻转向那边。

  “这一战是我们集大成。——走吧。”

  ““哦!””

  于是他们踏出脚步,向着各自宿敌等待的地方。向着为他们在这所学校中度过的岁月做总结的,最后一战。

  第二场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联赛运营方的学生们突然出现在观众席上。他们要求前排的学生们后退,奋力强化防护结界。那情景令奥利佛等人预感到接下来的战斗会有多么激烈。

  “……结界铺设得超级坚固呢,就像是会有龙横冲直撞一样。”

  “考虑到两队的火力,这是恰当的准备。”

  对于凯的比喻,雪拉也毫不犹豫地点头。大多数学生都理解警惕的必要性,也能主动关心低年级学生,招呼他们退到后排避难。另一方面,却几乎没有人因为危险就离开会场。即使冒着危险也有观看的价值——对随后的这一战,所有人都坚定地这样认为。

  “这是真真正正的决定现在的金伯利最强的一战。……我从现在开始也会少说话。”

  奥利佛事先告知同伴们,摆正姿势。他们坐的地方也靠近前排,但他们所有人都是在低年级联赛复赛中出场过的队员,没有受到学长们的关心。以他们的立场,反而需要保护周围的学弟学妹。奥利佛也不经意地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令人担心的学生。

  “——所以说,不后退也没事啦!”“好啦好啦。丁恩,算了啦。”

  “以防万一啦。这样也能更集中精力观战。”

  视野一角看到了学弟丁恩·崔佛斯。同年级的莉塔和彼得正推着他的后背,一起退往后排。泰蕾莎也跟在后面,那情景令奥利佛不由得微笑。能够那样自主避难真是令人高兴。

  “——第二场比赛即将开始,但这里要向各位学生公布一个重要通知。”

  这时嘉兰德的声音沉重地响起。观众席上的学生们也大致猜到他会说些什么,都侧耳倾听。

  “仅限这场比赛,请大家空出观众席最前方的两排。虽然一部分学生需要站着观战,但这是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也是为了让选手们不必顾虑牵连到他人。为了给他们提供能够心无旁骛地战斗的环境,希望大家配合。”

  大多数学生的表情都在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根本不需要经由善意或良知便能得出“不要妨碍这场比赛”的判断。一个原因是不能破坏宝贵的观战机会,另一个原因是谁也不想做出将手伸进高速旋转的齿轮的蠢事。

  “我和吉克里斯特老师将在竞技台旁担任见证人。我们保证会准确地处理流弹,但同时为了以防万一也会设置多重结界。让大家空出前两排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很对不起需要站着的学生,但希望大家能理解情况,不要太过于争抢座位。”

  嘉兰德又说,发生在会场数个地方的小争执不情不愿地停下了。若是争斗得太过激烈,说不定会被运营赶出去,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只能甘于宽容。『自己的厮杀暂时放到一边先看比赛。』简单总结的话,刚才的信息就是这个意思。

  “时间到了。……两队入场。”

  在如此做好准备的会场中,实况转播格伦达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肃。奥利佛等人也因此不禁挺直了后背。四周充满了紧张,仿佛即将执行神圣仪式的祭坛。在这样的气氛里,这场战斗的当事人从东西两侧入口出现了。

  “这次——我特地不介绍选手。他们的实力,他们的人格,只要是金伯利学生无论是谁都非常清楚。事到如今,无论我再用什么语言修饰,都不过是画蛇添足。”

  和以往的躁动喧闹相反,格伦达的话少得惊人。她的模样仿佛在暗示:唯有这场比赛,希望能够允许她只做一个普通的观众。当然,没有任何人会责备她。

  “不过,我要说一句个人感想:我确信,我就是为了看到这场比赛,才在金伯利一直待到今天。”

  以她的话做引,观众们的期待充满了竞技场。同时,两对选手在竞技台旁整齐排列,和魔法剑教师交换了位置的西奥多从转播席上下达第一个指示:

  “两队先锋,上前!”

  应声走上楼梯的两队队长不久就在竞技台上相遇。一方是身经百战的学生主席,将诸多学生拯救出苦境,或是亲手为他们送出最后一程。另一方是对抗派系的首领,将诸多学生纳入麾下,用实力和领袖气质支配他们。他们双方相互都有数不清的想法。也正因为如此,到了此时,要交换的话语很少。

  “……你完全没变,戈弗雷。真的是——从那一天开始,你一点也没变。”

  “彼此彼此。莱昂西奥。”

  戈弗雷坦率地回应。听到这句话,莱昂西奥轻笑着摇头。

  “不。……我变了。因为你的缘故,被改变了。”

  他说出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实,语调有点相是在叹息。其中包含着的达观,是这个男人因为和一个人有了关联而产生不可逆转的变化,花费了岁月的岁月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这感情光靠愤怒终究无法容纳。所以变成了憎恨,最后又化为恋情。这个过程在男人心中无比清晰,因此他从来没有犹豫过发泄这情愫的对象。

  “时机已经成熟。这次定要将你的全部都吞噬干净,我心爱的<炼狱>。”

  “来吧,<黄金卿>。”

  他们用外号互相称呼,拔出杖剑。——『已经一秒都等不了了。』西奥多看出他们的极限,说出了他们唯一也是最为期望的词语。

  “——开始!”

  刻入金伯利传说的十多分钟,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烧除净化(伊古尼斯)!”

  “——灼烧照耀(索利斯克)!”

  强有力的咏唱响彻,两把杖剑射出的红色与金色的火炎击搏挽裂。根本不考虑甄别对抗属性,将那部分所需的集中力全部花费到速度和威力上。碰撞的火炎在竞技台中央膨胀,化作转瞬间的太阳。双方为了不被牵扯进去而后退,同时有以最短动作开始下次咏唱。

  “——灼烧照耀(索利斯克)!”

  “烧除净化(伊古尼斯)!”

  注入追加的火炎,浮在中间的太阳膨胀到了两倍大。从中射出的压倒性的光芒,将整个竞技场的每一片影子都消除殆尽——

  “哦、啊——!”“唔……!”“咕——!”

  凯、卡蒂、皮特被过强的光灼烧眼睛发出呻吟。奥利佛和雪拉立刻在空中张开保护膜削减光亮。纵卷发的少女隔着保护膜看着对面战斗的情景,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

  “……多么的……”

  “……简直就是,神话。”

  奈奈绪直白的说出自己的感受。这句话也同时道出了剑花团全员的,更是所有观众的心境。——即使是在魔法师直接的厮杀不过是家常便饭的金伯利,眼前的战斗也超出了那个范畴踏入幻想的领域。就仿佛是在遥远过去的神代,漫长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在那种奇点上极其短暂的产生又消失的东西。

  “……”

  奥利佛将自己张开的保护膜部分解除,用裸露的双眼盯住那情景。雪拉忍不住担心地说:

  “奥利佛,那样的话眼睛会——”

  “我要见证。即使眼睛被烧毁。”

  他毫不犹豫地断言,集中意识调整瞳孔。坐在后面的奈奈绪也跟着做出同样的事情。他们同时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作为见证这一战需要付出的代价,区区烧毁眼珠实在是太便宜了。

  双方都不打算后退也不打算迂回,因此甚至不变化弹道和属性。单一咒语正面碰撞的战斗持续,受到余波的竞技台从中央开始被迅速磨损。

  “——呼!”“——哈……!”

  比赛开始后两分钟,双发射出的二十多发咒语经过同样数量的碰撞后。由于和互射的优劣完全不同的原因,他们的战斗需要暂时中断。

  “——见证人。『竞技台消失了』,这该怎么办?”

  戈弗雷用杖剑前端指着宿敌,问向守在场地旁边的嘉兰德。这句话没有任何比喻或夸张。竞技台只有他们所站的两端还剩下一点,大部分都已蒸发,最初的形状已经根本看不出来了。

  嘉兰德忍不住苦笑。——修复第一场比赛造成的损伤时还特地多施加了强化,这次的竞技台已经是制造得特别坚固了。即使如此居然还是撑不到三分钟。

  他承认舞台本身准备不足,和另一位见证人吉克里斯特交换眼神,然后又看向转播席上的西奥多。双方都点头回应,确定了运营方应当采取的方针,嘉兰德立刻公布了出来。

  “……好吧。仅限这场比赛,会场底部的地面全部视作竞技台。你也无所谓吧,Mr.埃切巴里亚?”

  “当然。”“感谢师父。”

  莱昂西奥点头,戈弗雷简短地道谢。在众人的同意下战场决定扩大,原本在竞技台旁待命的两队剩下的四位选手必然也相应地退到入场口。既然整个地面都是场地,那候补选手自然不能站在上面。

  场地按新条件准备好,中断的比赛宣布再次开始。但是,基于完全相同的想法,戈弗雷和莱昂西奥并没有行动。……再等一会儿就到三分钟了。反正都要重新开始,不如等新面孔加入再说。

  “——表情真棒,蕾赛缇。在利弗莫尔的那件事上,我们双方都有很多顾虑,现在终于有机会好好打一场了。”

  不久,两队的第二位选手走上战场。先开口的是莱昂西奥队的齐丽格·阿尔布舒赫。戈弗雷队的蕾赛缇·英格威盯着她那比平时更加阴惨的笑容,尖锐地说:

  “我要纠正你的一个误会,齐丽格。”

  “嗯?”

  “我确实很生气。但那并不是因为你睡跑了我的情人们。”

  她一边说,一边脱掉双脚的靴子。用精金覆盖了脚尖的靴子发出沉重的声音掉到地上,她用裸露出来的双脚稳稳踏住草地。紧接着,蕾赛缇的右脚消失,被切断的草碎草飞散到空中。横向挥动的足刀化作锋利的镰刀收割了它们。

  所有人都认为那靴子是为了提高踢踹威力的武器,但这个认知并不正确。那反而是『保护用品』。为了保护她自己不受过强脚力的伤害。

  “我一直无法容忍的是:那之后你又让她们哭泣!”

  蕾赛缇厉声大喝,然后倾斜上身,摆出源自异大陆体术的独特低架势。齐丽格听到这声音浑身颤抖。

  “……啊啊……就是这个,蕾赛缇。”

  齐丽格感动至极地扶着前额点头。同时心想:唯有现在真是羡慕莱昂西奥。若自己有那活儿,现在就能让它直冲云霄了。

  “你的愤怒总是如此美丽。在因为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的事物而愤慨时,当你心中燃烧着那些激情面对现实时……你的身影,比日出时的太阳还要耀眼。”

  她忍不住迈出脚步。就像是扑火的一只飞蛾,即使知道自己会被点燃,依旧无法停下。想要再靠近些观看,想要收入自己手中——被这种冲动驱使着,她曾将诸多光辉沉入黑暗之底。

  “请你理解。我就是想一直看着你的这副模样——才不断重复同一的事情。”

  她大言不惭地递出自己昏暗可怖的好意,递出那接受就意味着毁灭的无比扭曲的感情。她并不是第一次展示这些。因此蕾赛缇也没有露出困惑。

  “……你的词典里缺了两个重要的词。那就是‘反省’和‘自制’。”

  “哈、哈。真是令人怀念的声音。父亲和母亲曾经像咒语一样重复过无数遍呢。”

  “现在帮你刻上。——这是我在这所学校里最后的职责!”

  脚下的地面炸开,同时蕾赛缇的身体消失。她的脚不到一秒便越过三十码的间距,从斜上方袭击齐丽格因欢喜而扭曲的面容。对方连忙弯腰钻过,她则用虚空踏步从反方向放出第二击。依旧被对方以毫厘之差躲过,这次则在离开时用咒语追击。在喘不过气的攻势中,齐丽格一边全部应对一边叹息:啊啊——怎么会这样。今天的你比平时还要更加帅气。

  “——Ms.英格威和Ms.阿尔布舒赫参战!她们也完全没有观察情况便战做一团!”

  “真棒,好久没有看到裸足的Ms.英格威了。”

  转播席上的西奥多笑着点头。格伦达特地只说出最少限度的评论,西奥多也汲取她的意图,并不多说。只不过,他对于眼前的场景也感慨良多。他关掉魔杖的扩音魔法,当做自言自语说了出来。

  “……刚刚流落到金伯利的时候,Ms.阿尔布舒赫真的很让人担心。那时候她已经理解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说实话,我当时预测她会在两年以内坠入魔道。是我约定了在那时会负起责任做好处理,并将她招来这里的……”

  听到男人的嘀咕,格伦达瞥了他一眼。——即使是聚集了众多才能的名门金伯利,也极少有齐丽格这样的精灵入学。为了实现此事,自然是有人在其中牵线搭桥,而说到教师为学生入学提供便利,三年级的奈奈绪·响谷也是类似的境遇。西奥多作为娶了精灵做妻子的魔法师,他的这个立场在此时也许也发挥了有利作用。

  “那些担忧没能成真,都是因为她在这里收获了相遇。……实在太过少有了。不论是Mr.埃切巴里亚能将她收入囊中的器量,还是Ms.英格威与她碰撞也不会破碎的器量。能凑齐两者可以称为奇迹。”

  基于这些经过,男人看向眼前场景的眼睛里带着感谢。……他自己也认为这是胜算稀薄的赌博。很有可能只是平白为校内带来了混乱。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这个结果无疑是学生们的功劳。

  “无法被精灵乡接受的她,在这里却一点也不孤独。……对于这件事,你不觉得,有一点点骄傲吗?”

  西奥多用几乎听不清的小声自言自语。他的侧脸在害羞地表示:正因为偶尔会发生这种事,他并不讨厌胜算稀薄的赌博。

  和大致的预想相同,局面变成二对二后,比赛更加激烈了。

  “烧除净化(伊古尼斯)!”

  “灼烧照耀(索利斯克)!”

  不知多少次的咏唱响起。由于战场扩大,咒语战也少了顾虑,大威力的互射中开始加入交织着两队第二位选手的壮绝计谋。

  “哈、哈——!”

  齐丽格笑着用壁面踏步跑上观众席正下方的墙壁。在竞技台烧毁的现在,那里完全是战场之内,但蕾赛缇立刻看出了对手的意图:若要攻击那个位置的敌人,就相当于瞄准靠近观众席的边缘。她自己也就算了,戈弗雷的魔法威力也许会贯穿结界,不能那样做。他们“保护学生”的姿态被拿来当做了盾牌。

  “呼——!”

  不过蕾赛缇早已知道对手会如此毒辣,她毫不犹豫地蹬地,直线冲向敌人。齐丽格从高处瞄准她射下咒语。蕾赛缇将本应用来迎击的魔力也注入到腿上,用爆发性的速度将它们悉数躲过,冲上墙壁。齐丽格在自己站立的墙上又生出垂直的墙壁严阵以待。不论是要用咒语破坏墙壁,还是要从旁边迂回,都免不了落后一招——因此蕾赛缇没有选择这其中任何一种。

  “喝啊啊啊!”

  蕾赛缇从墙面上再次起跳,用双脚向正上方连续飞踢挡在前方的那堵墙。不光是将它打碎,还让碎片立刻化作飞砾向着对面的敌人射出。齐丽格惊讶地躲闪,两眼放光。——光是裸足打破墙壁就够荒唐的了,居然还能用一个动作同时射出?这已经是可以荒唐程度以及不输于戈弗雷的火力。现在的蕾赛缇说不定不需要用咒语就能正面踢赢红王鸟。

  “哈、哈——!”

  齐丽格在被追上之前主动跳下墙面,落回地上。蕾赛缇也立刻追上来,用虚空踏步从空中以踢击追逼对手。莱昂西奥看到后立刻在对射时调整位置,将自己和戈弗雷的咒语冲撞地点放在靠近两人的地方,以此牵制蕾赛缇。趁她拉开距离的时候,齐丽格获得了重整姿势的时间。

  “……你这个人真是……”

  邪鬼冲口而出因欢喜而颤抖的声音。……远远抛开魔法师常识的动作。以自身为轴心,苛烈而毫不留情,无比单纯又神清气爽的战斗方式。齐丽格仿佛看到了童话故事里的英雄一样,像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恋慕着。正因为如此她才期望着:『必须要成为与之相符的邪鬼才行』。半桶水的怪物对勇者太没礼貌了。

  “——扎根发芽(普罗哥罗席欧)!”

  因此,『她便那样做了』。花费数年对从故乡拿出来的“种子”反复进行品种改良,再植入全身多个地方。它们接到发芽的命令后迅速在体内扎根,与筋骨融合强行扩张魔力流。变化不光止于体内,大量的藤蔓贯穿左臂的皮肤,旋转上升,在那里形成了第二把魔杖——一根触手。

  “……噫——哈哈——嘎——!”

  后背鼓起波动,多个地方扭曲地龙骑储存了大量魔力的木瘤,同时可怕的疼痛和令人发狂的万能感充满了四肢。——人们听到精灵时会想象到的模样已经无影无踪,她简直就像是经年的古木在诅咒下变成的异形。现在的齐丽格·阿尔布舒赫完全就是人们想象中潜伏在深林深处的黑暗中的怪物。

  “——刃风斩裂(因佩杜斯)!”

  触手由于魔力流的扩张拥有第二根魔杖的功能,其前端盛开的巨大花瓣中射出大威力疾风。蕾赛缇跳着躲开,看着对手的变化哼了一声。——时至今日她已经不会惊讶。在作为学生会成员不断战斗的日子里,这种程度她早已见惯不怪。

  “是用了多重禁忌吗?看到你这模样,父母会哭的哦!”

  她跑起来准备下次攻击,同时随口说出讽刺。齐丽格一边用变异的身体编织新的神秘,一边准备开口回应——却不知为何突然说不出话来。

  ——亲爱的孩子 你不能熬夜 亲爱的孩子 你不能玩火

  ——尤其是在 没有月亮的夜晚 这两件事都绝对不能做

  相对的,古老的歌谣在脑海里响起。那是曾经给与她启发的歌谣。

  ——可怕的邪鬼(álfr)在看着 要来抓走可爱的你

  ——它会放下鬼子来代替 可是妈妈我却 分辨不出——

  ……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齐丽格不知多少次地思考。

  邪鬼抓小孩儿的传承在许多时候都伴随着另一个要素。那就是“调换儿(changeling)”。据说人类小孩失踪的时候,那个地方会被鲜艳的蘑菇围住,里面会取而代之地留下一个美丽的鬼的孩子。

  照常理来想,很难认为尊崇纯血主义的精灵会做那种事。但是换个角度,也可以有其他看法。比方说——威胁到种族纯粹性的东西,真的只有外因吗?

  并不是那样的。即使没有被其他血脉或思想沾染,在漫长的历史中也必然会生出背离之人。仿佛涌起的噩梦一般,在所有人都认为是纯洁正直的双亲之间,有时也会生下拥有无法矫正的恶劣性格的孩子。这种意义的“鬼子”确实存在。

  鬼子长大会变成鬼。知晓语言,学会魔法,获得蛊惑煽动周围善良精灵的力量。那威胁将足以动摇精灵乡这样由少数人组成的封闭集团。在漫长的历史中,需要应对这种“内部病灶”的情况应该也并不少见。

  这种时候——如果自己是正直的精灵,会怎么做呢?

  不希望继续放在身边。但是单纯地赶出乡里也不在讨论范围之内。那意味着精灵血统外流。干脆杀掉比较简单,但杀害同胞与血统外流并列,都是精灵的禁忌。由少数长命种族经营的集团最怕内讧。那种事很容易导致整个精灵乡瓦解,甚至在精灵这个种族内部造成分裂。

  如果还是必须下手的话——那就希望是由生下鬼子的双亲“自愿地”那样做。用这种形式的话,遗恨不会扩散出家族的框架。其他的精灵只需做为善意的第三者悼念、哀叹、安慰邻居的惨剧,并在背地里放下心来。……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选择同样的路。精灵虽然长命,但作为代价缺乏繁殖能力,一生中能孕育的孩子数量并不多。因此他们对血脉相连的孩子的感情更深。

  下不去杀手。想让他活着。即使不在自己身边。即使变成多么悲哀扭曲的样子。

  当把这种纠葛套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齐丽格的脑中掠过了一个非常模糊的记忆。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着,父母从左右俯视着自己,正在哭泣。

  咦?她心想,我又做了什么吗?上个月的时候想知道出现在玄关的蜥蜴是什么味道便一口咬下,上周的时候实在好奇一直饲养的妖精肚子里是什么样的便切了开来,前天的时候借来朋友漂亮的眼睛想要做个戒指——那之后还做了什么吗?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一定是做了什么。因为他们两人生我的气,或是因挂念我而哭泣,都是在这种时候。

  抱歉哦,母亲呢喃着,紧紧抱住我。

  对不起,父亲低吟着,抚摸我的脸。

  我不明白。我要道歉的事情数不胜数,但为什么这两个人要向我道歉呢?被这么糟糕的女儿折磨着的父亲和母亲,到底要为什么道歉呢?

  比起母亲高兴的表情,更想看她嚎啕大哭的脸。

  比起父亲微笑的表情,更喜欢他烦恼痛苦的脸。

  不论被责骂多少次,被教导多少遍,都无法制止想要看到那些的心。

  “——”

  为什么道歉?虽然想问,但嘴巴动不了。

  身体倦怠、沉重,头脑昏沉,小腹处升起钝痛。

  啊啊,这也许是梦吧。那就好。因为父亲和母亲完全不需要道歉。

  所以,她放心地闭上眼睛。——晚安,爸爸,妈妈。

  齐丽格永远永远,爱着你们。

  “——哈、哈——”

  ——已经过了许久。不论是从那时起,还是在走出精灵乡以后。

  比起沉闷的故乡,尘世非常忙碌。也许是因为完全适应了这里的风土,原本对精灵来说只是一阵风吹过的年月,她也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她在被赶出来之前,主动逃出来了——不知道这对父母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对乡里来说明显是失策。即使父亲和母亲还在犹豫,他们也应当更早放逐自己。用替换儿还是别的什么方法都无所谓。至少在她以偷走为目的贪婪地获取了那么多精灵魔术之前。

  但是,现在想来,他们的失策大概也是有原因的。他们为什么会大意?若是绝对不想让她逃走的话,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留在乡里的话,为什么不用锁链拴住她,将她关进地下牢房里呢?

  ……精灵魔术大多与血统密不可分。即便将知识带到外界传播,人类大多也无法再现这些神秘。因此最应该优先防止的是血统泄露。他们的血脉与人类混杂扩散开来——这才是他们最为害怕的最糟糕的结果。

  那么。……那么。……那么。

  『为此最重要的一步,是不是已经在那时做好了呢?』

  “……哈哈……”

  下到人界以来,凡是被视为不道德的行径她全都尝试了个遍,沉溺于各种快乐之中。第一次到访的人类城镇就像是随便拿取的自助餐厅一样,她不分男女老少,与遇到的任何人交欢。她一次也没有考虑过避孕,反而意气洋洋地打算大肆播撒血脉,认为那才是自己的使命。流落到金伯利后,她的这种姿态也没有什么大变化。

  然后……就算少子是精灵的宿疾。做了这么多次,依旧没有怀上任何孩子,也有些奇怪。她却佯装不知地表示这样反而方便。

  这其中的原因。那真相只要切开看看就能马上知道,『如果真是那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她至今依旧能忍住不去确认呢?

  “哦哦哦哦哦哦!”

  钢腿劈风而至。眼睛依旧恋恋不舍地追着只隔一层皮掠过的脚尖。啊啊——『躲开太浪费了』。最为急切等待的便是被它踢碎头颅播撒脑浆的瞬间。你的凯旋和我悲惨倒地的亡骸一起浮现在眼前。仿佛竖起耳朵就能听到群众的欢呼。——你应该明白吧,蕾赛缇?消灭邪鬼的英雄故事,还有结尾处勇者的胜利,不论何时都应当是那样的。

  所以,蕾赛缇啊。……我的,只属于我的心爱的英雄啊。

  如果愿望能够实现的话。如果将要被你讨伐的怪物,能够被允许提出一个小小的哀叹的话。

  在击碎头颅之前——能否请你『踢我的肚子』?特别是肚脐以下。踢得乱七八糟分辨不出内脏。踢得即使过后被剖开尸体,即使魔法医生们如何仔细检查,都只能从中分辨出碎肉和血海。

  但愿——那一个妥当的真相,能够永远埋没其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六分钟踏入战场的时候,吉诺·贝尔特拉米在入迷地互射着的戈弗雷和莱昂西奥身边,看到队友正以完全变了样的模样又哭又笑。

  “——你太激动了,齐丽格。”

  “说什么蠢话,<醉师>!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不醉倒——!”

  告诫的声音得到喊叫回应。吉诺轻轻叹了口气,但他认可了这个状态。——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虽然已经踏入了危险的领域,但现在她还依旧是她。

  “虽然已经喝了不少,但还没有烂醉。……那就没关系。我现在也想要集中精神接客。”

  于是,他将意识转向自己的工作。从对面通道入场的<毒杀魔>正穿着可爱的女装站在那里。<醉师>将炽烈争斗的其他两组人赶到视野角落,在战场上面对自己的对手,恭敬地说:

  “欢迎光临,客人。……第一杯想喝什么?”

  “红眼睛。用你的血来稀释,装满大酒杯。”

  提姆说出等同于呼吸的挑衅。吉诺将杖剑拔出剑鞘,耸了耸肩膀。

  “本店不提供那种配方……不过请放心,我会准备非常适合您的鸡尾酒。”

  “很好。不过今天你也要喝。”

  提姆用杖剑前端指着对手说。这句话令吉诺皱起眉头。

  “您想把我灌醉?……您可以尽情尝试,不过胜算不高哦。”

  “才不是,烂酒保。我想看的是,总是在吧台对面彬彬有礼装模作样的你——”

  提姆说到一半突然蹬地,拉近间距冲锋。向着稳稳当当接下攻击的对手,他又吐出毒舌。

  “——不像样地趴在地上,把胃里的东西吐个精光的模样!”

  “……啊啊,我很憧憬那种事呢。”

  <醉师>微笑着回应交锋。就这样,两人间孕育着剧毒的剑术战拉开了帷幕。

  “——两队的第三位选手Mr.林顿和Mr.贝尔特拉米参战!<毒杀魔>和<醉师>,两位炼金术师正面对决!”

  “这又是缘分很深的两个人呢,不过他们在无法携带魔法道具的情况下对决倒是很少见。首先要看Mr.林顿如何用其他东西弥补毒的攻击力——”

  配合格伦达的实况转播,观众们的意识集中到第三组战斗上。西奥多观察了一会儿他们的攻防,突然关闭扩音魔法笑起来。

  “——看来他没有想什么复杂的事情,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让对方喝一壶。”

  “——呼……”

  在交锋中吉诺吐出平静的呼气。含有酒精、蛊惑性芳香和甘甜的气息笼罩在周围,化作不可见的魅惑缠上<毒杀魔>的全身。

  决赛的规则不允许携带魔法道具,双方都没法像平时那样驱使手中的魔法药战斗。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是炼金术师,不仅理所当然地能够使用具有幻觉效果的魔法,通过呼气散播在体内积累、生成的药效成分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在这样的幻惑空间中使用的拉诺夫刘,正是令<醉师>作为校内屈指可数的奇剑士深受畏惧的原因。

  “哈,这就是你得意的带酒气的剑术吗?——酒太弱了。那种东西不管吸多少都不会醉啦!”

  但是这种手段提姆也早就知道。在他的耐性面前,魅惑类魔法的效果微弱,就连吉诺创造的这个空间也和洒了芳香剂没有多大区别。他的感官没有一点偏差,带着杀意向着对方脖子刺出刀刃。

  “本日的品种有限,非常抱歉。”

  <醉师>一边招架一边老实道歉。以这种情况无法一口气用烈酒将他醉倒。但是提姆那边也一样,必然地,他预测在中期以后,双方的积累逐渐产生效果后才是攻防的重要关头。

  考虑到这一点,现在是尽可能做出布局的阶段。吉诺这样预测并组织战术,没想到他的皮肤上突然掠过剧毒的气息。

  “——?!”

  “我可不一样。”

  提姆在剑术间距中伸出左手。吉诺从中感受到致命的威胁,连忙后退,紧接着向下看去,只见自己手腕处的袖口溃烂脱落。——不过是略微碰到指尖。虽然配合<醉师>的职务进行了改造,但这依旧是施加了优质魔法加工的金伯利制服。不上不下的毒不可能会造成损伤。

  “……这是……”

  吉诺从皮肤的刺激中分析这是强烈的麻痹毒,眯起眼睛瞪视对方的左手。不久,他便也看出了那只略微缠绕着瘴气的手的真面目。

  “……是毒手啊。你又做这种乱来的事情。”

  “你的店里是禁止外带酒瓶吗?那你倒是写在招牌上啊!”

  提姆大言不惭地说着,割开自己的手掌向眼前的对手弹指。吉诺用领域魔法操纵风,将他射来的血沫向两侧吹开。

  毒手是源自东方的暗技。是通过在严密控制下长期服用、涂抹毒素,将自己的手改造为毒药精制器官的荒唐招数。和密里根的魔眼一样,这是与活体接合的功能,不会被判定为“携带魔法道具”。不过实践这个招数自然会伴随着相应的痛苦和副作用。在形成途中放弃还算好的,身体无法适应剧毒反被侵蚀的例子也屡见不鲜。

  再加上——毒手原本需要多年才能成形,提姆却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突击施术制造。在功能上虽然无可争议,但没有考虑和身体状况之间的平衡,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长期运用。也就是以『用完就切下来』为前提的王牌。这种事只有能够让切掉的手重新长出来的魔法师才能做到——吉诺不禁在内心为他的轻率和蛮干叹息。

  “就像您说的一样,本店不欢迎自带。若是粗制的劣酒就更是如此了。“

  他尽量冷静地劝说。就像是在告诫烂醉的客人,又像是在教导不长记性的徒弟。……他不知已经重复过多少次,也知道对方只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而——他总是忍不住要继续这种徒劳。

  “酒原本是药,而所有的药在搞错用法用量时都会变成毒。——提姆,你还不明白吗?你得意洋洋地播撒的,就是这种东西。”

  然后他询问,问炼金术师应有姿态,问他们根本的姿势。他笔直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

  还以为对方肯定会像平时那样报以粗俗的咒骂,但这次不一样。提姆一边同时用杖剑和毒手不停进攻吉诺,一边用和战斗方式截然不同的从未有过的平静声音开口。

  “……我说酒保。你得意的鸡尾酒没能顺利调好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丢掉。我会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深深的羞耻,并不断磨练技艺,不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哈哈,我想也是。……但是啊……”

  <毒杀魔>听到他的答案露出苦笑,瞳孔微微摇晃。连吉诺都能想象出那个瞬间他脑内浮现的场景。过去与艾尔文·戈弗雷的相遇给提姆·林顿带来的东西。让他这个人活到了今天的救赎。

  “……那个人二话不说就喝光了……”

  “——!——”

  这一句话强烈地动摇了吉诺的心。他自己也无法完全分析出那是怎样的感情——但是,他这个酒瓶底部的记忆沉淀浮了上来。

  调出了完美的一杯。吉诺心中现在有了无可动摇的自信。

  ——啊啊,吉诺。棒极了吉诺。

  她拿起玻璃杯,两口就喝光了。他知道这本身就是宣告满分的举动。如果成果不好的话,她会先哼笑,然后摆弄着玻璃杯,令人心急地小口小口地含在嘴里,一边重复说着难喝难喝,一边花上好几个小时评论缺点。非常坏心眼地,又很开心地。

  ——你的酒是完美的。不过,若是要举出唯一的缺点的话——

  她静静地放下空玻璃杯,寂寞地微笑。吉诺困惑。那时的他还太过年轻,无法正确推测出她的心境。

  ——你还不知道饮酒人的心情。也许就只有这一点而已……

  第二天早上,吉诺到访老师的工房时,眼前是一片覆盖了整个工房的无比芳香的酒海。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她的结局。一切都在昨晚结束了。他再也不用陪她发那难对付的酒疯了。

  在透明的琥珀色海洋中,他安静地跪下。用手舀起她的残渣,含了一口。

  实在太过复杂。不知道是好喝还是不好喝。他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喝到酒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品味,该怎样理解。

  所以——他忍不住地,滴下呜咽。

  ……老师,请教给我吧,老师。

  我一直在思考。那时——如果我端出不一样的一杯。

  比方说,根本不完美的成果。

  您是否会在含入一口的瞬间,就因为太过糟糕而瞪大眼睛。

  您是否会醉得满脸通红,对着毫不辩解低垂着头的我,整夜教训说:“敢让老师喝这种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想毕业还早得很,你还有的是东西要学呢。”

  然后——是否会再稍微多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一会儿呢?

  “——啊?”

  提姆发出呆滞的声音。对手将手伸到了他眼前。『吉诺的左手正面扣住了他的毒手。』

  “那么,就那样做吧。”

  皮肤发出滋滋声不断溃烂。吉诺的手臂伴随着令人眩晕的剧痛逐渐麻痹。他全力抵抗忍耐着,依旧继续说:

  “让我喝一喝吧。我来帮你分析。是哪个工程出了错,怎样纠正就能变成好酒。……经过这些过程,你这个人会成为多么香醇的美酒呢?”

  将没有任何添加物的生酒注入对手(玻璃杯)之中,吉诺想。……与老师分别后,他在这里提供过许多酒,面对过数不清难以应对的客人。他不知曾多少次感到焦躁,因为自己技艺不够纯熟无法随心所欲地灌醉客人,也因为对方太过顽强不论他使出什么招数都喝不醉。

  在不断重复中,他知道了。心中有些饥渴是无法被完美的一杯治愈的。

  他学到了。为了面对那种饥渴,有时甚至需要抛开自己的风格。

  所以,对。那天的酒的味道——现在的自己肯定能够明白。

  “把你的全部都告诉我吧。我一定会全部喝光——即使烂醉成一滩泥!”

  “……喂喂,别突然说情话啊,多叫人难为情……”

  提姆的毒舌无力地缩回。这实在没有办法。在被人既不是讽刺也不是挖苦,而是直白地索求自己的时候——他能够回应的话语实在太少了。

  两位炼金术师激烈交锋的时候。在同一个战场上,一场战斗即将分出胜负。

  “——嘎——啊……”

  齐丽格的左膝被足刀踩断,当初倒下。蕾赛缇间不容发地用虚空踏步追击。齐丽格连忙用左边的触手做盾牌抵挡,但砸上去的踢击毫不留情地粉碎了防御,带着剩余的势头狠狠地击中齐丽格的胸口。

  “——嘎——!”

  “——呼——!”

  蕾赛缇在四散的木片中无声地着陆,齐丽格倒在稍远处,嘴里喷出大量鲜血。她的肺被击溃,左腿从膝盖处弯向反方向。她拖着已经无法站起的身体拼命地向后挪——但依旧用右手的杖剑指着宿敌。

  “——还——还没完,蕾赛缇……!……再来……再多和我玩玩……!”

  齐丽格吐出恳求似的话语。她用体内的根强行接起折断的左膝,左臂长出新的触手代替碎掉的那根。她还在挣扎着想要起身。最后的一瞬间已经近在眼前,她却直到那一刻都要在吐血中打滚挣扎,仿佛那才是自己的义务。

  “……这里有个,坏精灵……!来吧,干掉她吧……!保护可爱的孩子们吧……!

  ……打倒,邪恶吧……就像故事里的……主角那样……”

  齐丽格用全部的力量放出最后的电击。面对逼近的攻击,蕾赛缇主动前倾,『用双手撑着空中翻了个跟头』跳过。她就着前空翻的势头用脚后跟下劈击中齐丽格握着杖剑的手,在落地的同时踩住掉到地上的杖剑。

  “……邪恶毁灭,人们回归和平,重获安宁。……于是世界迎来了永远的和平,是吗?

  我拒绝。我从以前开始就不喜欢这种童话故事,我才不要当什么主角。”

  蕾赛缇一边回应刚才的话,一边握紧左拳。宿敌被斩断了一切抵抗之术,依旧恳求似的盯着她,而她也笔直地回望。

  “我从来没有自诩为正义。我只是因为看不惯你,所以把你踢飞。……今后也一样。如果你不反省,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咚,她用拳头轻敲对手的头。接着,不由分说地抱过对手的身体。

  “不用担心,我会继续往死了踢你。但是——不是今天。

  现在睡吧。……那是所有人都平等拥有的东西。不论是好人,还是坏精灵。”

  “……哈、哈……”

  齐丽格微微吐出放心的声音昏倒了。同时,蕾赛缇也跪倒在地。——用双手虚空踏步来前翻的杂耍,她并不是故意使来装模作样的。单纯是因为她只能那样做。脱掉装甲靴后不断全力使出踢击,她的双脚已经快要粉碎,实际上受伤的程度也不比齐丽格好多少。

  面对逼近的咒语,她不仅无法跳跃,甚至连向左右回避都做不到。就算抵消了咒语,靠失去了机动力的身体,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没有胜算。所以她使用剩下的手臂向前跳。这是蕾赛缇唯一的取胜方法——而必然地,在成功完成时,她的身体也迎来了极限。

  “……后面交给你们了,两个笨蛋……”

  蕾赛缇向着队友说完,闭上了眼睛。嘉兰德赶来,双手分别抱起两人,迅速将已经出局的她们带离战场。

  同一时间,观众席上也起了波澜。由于竞技台消失,战场扩大,观众出现了死角,部分学生为了消除死角向前排涌去。

  “——喂,不要到前面去!”“冷静一点!”

  “有高低差挡住,都看不到了!”“让我到前面去!死了也没有人会抱怨的啦!”

  运营方拼命阻止,学生们互相推搡。在这之中,一部分低年级被挤向前方,跟着后面的学生顺势推前面人的背。

  “哇——”“——呜哦?!”

  运气更差的是,由于连续承受大威力咒语,结界恰好在那里破了一个洞。低年级学生们的身体被推着翻过最后的扶手,就这样掉进了战场。

  在和吉诺的攻防中,稍远处发生的这件事也映入了提姆的视野中。

  “——啊?!”

  在大吃一惊的提姆面前,戈弗雷和莱昂西奥互射后偏转的流弹飞向了那边。他们现在正不断地进行极限的互射,没有余力注意咒语在互相干涉、偏转后会落在哪里。不凑巧的是,嘉兰德的双手正抱着蕾赛缇和齐丽格,吉克里斯特的位置也在隔着戈弗雷和莱昂西奥的另一边。

  吉诺并不在意。以<毒杀魔>为对手,不可能有余力注意其他的事情。提姆也明白这样做是正确的。现在最应该优先让队伍获胜,不分场合闯进来的学生不论出什么事,都不该在意。

  提姆也这样认为。如果是以前的他的话无疑会这样。这其中不会有任何内疚。如果他还是曾经的那个他,除了戈弗雷和学生会的同伴以外没有任何要保护的东西的话。

  ——您真是个好人,林顿学长。

  然而。

  掉下来的学弟们的蠢样,无可奈何地与另一个人的面容重叠起来。

  “——畜生!”

  提姆中断战斗跑过去。他跳到狼狈的学弟们前面,向着逼近的火炎咏唱对抗咒语。可是,这是那个戈弗雷和莱昂西奥的互射中漏过来的流弹,以他的威力无法阻止。只能以身为盾——提姆下定决心,他的视野立刻被金红混杂的猛火覆盖。

  “——?”

  一瞬间之后。自己还没被烧光,这个事实让提姆觉得奇怪。

  又过了一瞬间,他发觉刚才还在战斗的对手,在眼前替自己被烧了。

  “……你在干什么啊……”

  提姆呆滞地嘀咕。对方在最后一刻插进来同样施展对抗咒语,并用后背承受了依旧没有挡开的火炎,现在已然濒死。面对提姆的提问,吉诺也无力地回应。

  “……您怎能突然离店呢,客人。还没……请您醉倒呢。”

  提姆还想说些什么,但吉诺不由分说地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

  就算是<毒杀魔>也因为这接连的事情僵硬了,甚至一时间没想到要抵抗。经口流入的对方的唾液含有强烈的麻醉成分,迅速侵袭他的全身。

  吉诺由此勉强完成自己的工作,松开对方的嘴唇。

  “……看来稍微喝得有多多了。……我……居然也会……”

  他伴随着自嘲的自言自语,紧紧抱着提姆倒下了。提姆的手脚已经使不上力气,他被带着一起倒下,宿敌闭着眼睛的脸庞就在他眼前。提姆盯着那脸,咂了声嘴。

  “……什么嘛,可恶。带着这么开心的表情昏倒……”

  提姆想打他一拳,但也已经做不到了。就算是以他的耐性,也无法抵抗吉诺这种程度的对手直接灌入体内的麻醉。手脚早已没了感觉,在每秒都在变窄的视野中——提姆看着现在依旧在战斗的心上人,喃喃地嘀咕。

  “……对不起,主席……。……我先……退场了……”

  “——紧跟着前面两人,Mr.林顿和Mr.贝尔特拉米出局!虽然是观众席上的事故造成的影响……但这个结果有些……不,是相当令人意外……!”

  格伦达带着惊讶转播。旁边裁判席上的西奥多看着学生们被吉克里斯特的咒语丢出场外,眯起眼睛。——即便他们不去救那些学生,老师们应该也能够及时补救。但是,即便考虑到这一点,他也不打算将学生们的行动判定为愚蠢。

  “我不这么认为。……Mr.林顿变了,现在即使做出那样的行动,也不会令人感到奇怪了。”

  西奥多一边说,一边看向依旧混乱的观众席,用少有的强硬声音呼吁:

  “现在正挤向前排低年级学生们。在我生气之前,立刻后退离开那里——另外,请所有人感谢他们。……不管是谁掉下来,Mr.林顿肯定都会那样做。你们应当可以理解,在这所学校里,那样的学长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学生们听到后都停下了,稍微停滞了一会儿后纷纷退向后排,老实得令人惊讶。原因不只有教师们的压力。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一直在看向被嘉兰德抱起运往安全区的提姆——

  双方的队友同时出局。戈弗雷和莱昂西奥用余光看到后,不约而同地中断了咒语的互射。这是他们双方现状的要求。他们之前一直持续着全身心地互射,这极限的较量在面对其他任何对手时都不可能实现,也给双方造成了令人眩晕的消耗。

  两人保持距离,瞪着彼此,用杖剑指着对方。勉强整理好呼吸的时候,莱昂西奥突然提问:

  “——我说戈弗雷。……你对完美这个词是怎么想的?”

  戈弗雷感到困惑,但他依旧用他天生的一本正经回应了这个问题。

  “我无法回答,那是和我最没有关系的东西。”

  莱昂西奥听到和预想中分毫不差的回答,忍不住笑了,他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我则是比任何人都和它关系密切。我原本就是为了能够体现它而出生在这世上的。”

  他长出了一口气,仰望天花板。总是带着优美笑容的表情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但是——我现在觉得,世上再没有其他如此无聊的诅咒了。”

  握紧拳头的双手骨头相互碾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来口。那是埃切巴里亚的使命与自己的心的背离。那是让自己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原初的愤怒。

  “完美是什么?基准在哪里?那是谁在哪里在什么时候怎样定下的?如果有人在我之前就定好了的话,那么那个人是不是就比我更完美——?”

  “——我在考虑退学。”

  在邀请学弟帕西瓦尔·沃雷加入同伴后过了大概一年。他曾经带着从未有过的想不开的表情,对莱昂西奥说出这样的话。

  “……我姑且问一问,是因为什么原因?”

  “我绝望了。因为自己没有才能。……您应该一目了然。”

  沃雷说。他深深地低着头,紧紧握着双拳,被无力感打击得无比失落。——在金伯利这个地方,学生之间总是在相互竞争,陷入这种心理的人并不少见。无法发现自己长处的人,无法跨过劣等感的人,都会在不久之后主动离开这所学校。

  沃雷也打算那样做。面对这个事实,莱昂西奥用可怕的眼神盯住对方。

  “你是要测试我吗?——从抛弃自己价值的立场上。”

  “——唔——”

  沃雷听到这句话咬住嘴唇沉默了。同时莱昂西奥从沙发上站起来。

  “是谁把你逼入这种想法中的?反正肯定是和你同年级的人吧,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说出来。”

  “……这……”

  “不要误会,我不会用私刑报复他们。我只会事先调查清楚他们的全部实力,然后让你能够大获全胜,将他们打得体无完肤。……为了证明刚才那句话是错误的。”

  他说着,用力攥住对方的肩膀,仿佛要坚决地留住对方的心一样。他用因愤怒而颤抖的嘴唇,吐出带着热量的声音。

  “你是我的后继者,帕西。是我这样预测,决定该当如此。

  ……你为什么不相信这些。在你擅自绝望之前——为什么不以这些为傲!”

  “——『不要擅自放弃自己!』”

  发出的声音震动了竞技场的每个角落。莱昂西奥扫视了一圈观众席上呆滞的学生们,带着无法冷却的愤怒扬言:

  “你们这群凡夫俗子,别自以为是了!你们了解自己的什么!自己没有价值?!过了巅峰就只有滚落坡道?!别说梦话!你们明明连自己的价值都不清楚,难道还以为自己天生就拥有眼光,能够判断同一个自己没有价值吗!”

  那是他的愤怒。在还无法将这种感情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幼年时期,莱昂西奥·埃切巴里亚一直将这些愤怒积攒在心底。在他面前出现又离开的众多人们——他一直想要将这些想法告诉他们所有人。

  “赶紧醒悟到自己并不明白!然后托付给别人!由我来决定你们有无价值!要在哪里怎样发挥你们的价值,我会一个不剩地全都找出来!抛开错误的绝望!停止轻率的自裁!那种东西全都要靠边站!”

  大喊着的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以为魔女的面容——戴安娜·艾希伯里。世界最快的扫帚骑手,也是比任何人都干脆地飞过了人生的魔法师。

  她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的魔道,现如今没有任何学生会怀疑她的伟大。但是——在她生前,莱昂西奥一直在等待。『等着她挑战失败的那一天。』他会握着经历了重大挫折的艾希伯里的手,将她的人生引导向别的方向。引导向她能度过的“往后的”人生。

  如果不能破纪录,那整个人生都是失败品。艾希伯里总是挂在嘴边的这个人生观,莱昂西奥一直难以忍受。他心里总是感到气愤。他无法接受——为什么将自己的姿态定义得如此狭窄?为什么就不明白,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即便无法打破记录的高墙,就算连作为扫帚骑手的生存方式都抛弃掉,你这个人也充满着数不尽的魅力。

  还有下次。即使掉出了一条路——只要还活着,人总会有下次。

  “——如果,即便如此。还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人生的意义的话。

  那时由我来送你们一程。我会用金色的火炎美丽地祭奠你们。”

  莱昂西奥用苦涩的声音说,将缠绕着火炎的杖剑举到眼前。就像是在送葬一样。就像是在用这个动作,哀悼至今为止在眼前丧失的诸多生命一样。

  “但是不要忘了。不论是你们的生还是死,在我心中『总会有意义』——”

  他用庄严的声音发誓。观众席上的学生们全都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他们知道那是他面向他们和众多死者们表达的决意。

  前学生会阵营的领袖第一次说出心里话。听着那些带着明确热量编织出的话语,看着宿敌第一次显露出来的模样——戈弗雷带着仿佛松了口气的心境,突然露出微笑。

  “……我现在第一次觉得,输给你也没什么,莱昂西奥。”

  他说着,重新举起杖剑。挺直后背,压下疲劳,鼓起气势。——否则就无法面对。要与这么强大的人战斗,他也必须全力主张自己才行。

  “所以。从现在开始——就只是为我自己争口气。”

  莱昂西奥听到这最棒的宣言笑了。于是双方都忘记了咒语,笔直向前,刀刃碰撞在一起,停下脚步全力拼刀。何止是魔法,连剑技都不需要。那已经和孩子们闹脾气没区别了——因此,接下来的也不是招数。

  ““哦哦哦!!!””

  咆哮重合。紧紧握住五指的左手相互殴打对方的脸。两人由于冲击而来开间距,然后又间不容发地重新接近,再次用浑身的力量殴打对方的脸。那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道理。在思考意义之前先互殴,越是互殴,意义就消失得更远。那实在舒服得难以忍受,总是还没有品味够,不断将几乎消失的意识拉回来。

  门牙折断。鼻血喷出。颧骨裂开。面容变得越来越可怖,但察觉到的时候,他们正用同样的表情笑着。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一直想要这样做。所以——为了表达自己迟来的歉意,不断送出拳头的应答。

  “——”“……这已经……”

  奥利佛等人呆呆地注视着这场景,他们也感受到了——这已不再是神话。两个凡人主动从那样的高度跳下,现在只剩下纯粹地意志碰撞。

  同时也理解了。正因为他们是等同于神话领域的魔法师,才无论如何都需要这样做。抛开一切逻辑和意义,追求自己纯粹作为自己的时间。而他们的一生中,恐怕也只有现在这个瞬间——能够获准这样做。

  奥利佛也相信,这个过程中拥有无条件的价值。因此他见证着。连眨眼都不允许,将它烙印在眼中。为了继续行走于魔道之中,这是绝对不能够忘记的光辉。

  “……啊啊……”

  面对同样的景象,奈奈绪忍不住眯起眼睛。她露出眺望奥利佛和安德鲁斯战斗时同样的表情。憧憬着他们,羡慕着他们——她喃喃的说:

  “——真是场好架……”

  戈弗雷不知道多少次挥出拳头。被打中脸颊的瞬间,莱昂西奥的视野突然变暗了。

  “——哦……”

  地面消失,膝盖弯曲。所有的感觉都和漂浮在空中的意识一起远离。

  “——『不要倒下』!你就只有这种程度吗,莱昂西奥!”

  这时观众席上响起声音。视野突然恢复了亮度,莱昂西奥的视线被吸引向观众席上的一点。帕西瓦尔·沃雷就在那里。他的学弟背脊挺得笔直,和刚认识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怎么可能,帕西……”

  他笑着移动双臂,用杖剑接下突刺,同时攥住戈弗雷的前襟。两人的额头狠狠地碰撞,视线近在咫尺地咬在一起。

  “……我……要赢,戈弗雷。你听到了吧?我有很好的学弟……”

  “……嗯……”

  戈弗雷回答,用左手环过莱昂西奥的脖子。他用手掌紧紧攥住固定——同时视野里也映照出一位学弟的身影。那是躺在通往竞技场的过道上的队友。提姆·林顿正在他自己救下的低年级们的环绕下接受治疗,从他以前的姿态中根本无法想象。

  “……我们彼此彼此。”

  所以,最后的力气涌了出来。他配合着对手前推的动作,像掰手腕一样全力将对方的上身向下拉。将莱昂西奥的胸口引向两人中间交错的杖剑前端——将刀刃深深地插进去。

  “——嘎……”

  莱昂西奥的嘴里漏出一口气。他的手失去了力气,握着的杖剑滑落。

  “……你这个,可恨的家伙……”

  他一边吐血一边说,用抓住对方衣襟的左手勉强支撑柱就要倒下的身体。然后他用颤抖的右手抚摸戈弗雷的脸颊——盯着他的眼眸说:

  “……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屈服于任何人……”

  戈弗雷毫不犹豫地点头。这个回答实在太过耀眼。莱昂西奥的眼睛摇晃着悲伤,他像是要将它们遮盖起来一样闭上了眼帘。

  “……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啊。……我心爱的……炼狱……——”

  说完最后这句话,失去了力量的全身这次终于倒下了。但是,他的身体没有落到地上。戈弗雷丢开杖剑,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这便是最终的结果。所有人都明白,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确定。

  后面没有其他比赛了。继续进行的理由已经消失了。谁也不想用无意义的战斗玷污他们的背后——除了戈弗雷队以外的所有队伍都主动表示在剩下的比赛中弃权。

  于是庆典结束了。将好几个绝对无法忘记的场景镌刻在学生们的记忆中——金伯利漫长而狂热的决斗联赛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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