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蛊惑之歌

  学校休息时间,我在一片喧杂的聊天声中滑著手机,回过神来才发觉我搜寻了他在玩的那款游戏。

  手机似乎不能安装那款游戏,但起码能查一下那是什么。我也没有特别想玩,只是希望能跟他多一个话题。

  问一阳可能金晶道,但我们不同班,而且感觉他会笑我。

  那个臭小鬼,肯定会抓著我问东问西,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况且,他明明就知道。

  「啊,马上就查到了。」

  看来是很有名的游戏,一打开官方网站就是热血沸腾的画面。跟他说的一样,战车与持枪者的场景,一看就知道是战争游戏。虽然是游戏,但他真的舍仪这样拿著枪狙杀敌人吗?

  那令人怦然的笑容,实在无法与血腥联想在一起。

  我到底瞭解他多少呢?

  真正瞭解他后,这份喜欢的心情还会那么浓烈吗?

  网站里有个讨论区,我便点—看,说是他也正好有在这里留言。参与战争游戏的人,用比我无礼的猜想还要成熟有礼貌的文字彼此交流。性格分裂。不只游戏,其实这在学校教室也很常见。说得极端一点,就连我,对待他与朋友的态度也不同。

  但我是真的在他面前就会非常紧张,即使想保持平常心也做不到。

  讨论区里有个「知名玩家失纵之谜」的标题。玩家应该就是指玩游戏的人吧?我想起上星期,他感叹现在游戏里的人变少了。原来有些人把这个现象解释得那么偏激。

  难道不是单纯腻了,所以不玩了吗?能长期持续的兴趣毕竟不多。在我漫无目的浏览讨论区的内容时,在无数文章中,有个快要沉没的标题吸引我的目光。

  和末日简讯一样,躲在世界某处的藏镜人,拋出这般疑问:

  『知道16bit吗?』

  「16、bit?」

  还是说,这是英文,所以16要念成sixteen?「bit」好像听过,又好像没有,至少不是英文课上过的单字。一开始我还以为或许是这款游戏的专有名词,后来才知道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害我问了个怪问题。我好奇地点进去看,但没有内文。

  有好几个人问这是什么?但都没有回应。正确来说,只有一则空白的回答,与发表这篇文章的人是同一个ID。空白的内文又不像刻意忽略或恶作剧,而像在诉说什么,令人心烦意乱。一种疑似不安的情绪隐约散发出异样的光芒。

  我撇开视线,这是杞人忧天。接收起手机,托住脸颊。

  16bit。我盯著上一堂课数学还没擦掉的黑板,脑海里始终挥不去这个字眼。

  我转念想其他事,从这个数字联想到的是十六岁。那是我与他都变成高中生的年纪。读同一所高中……再次走同一条路上学。高中生应该会骑脚踏车吧?在他身旁……骑脚踏车的话太危险了。明明是幻想,我却在奇怪的地方计较起现实。看来,我连在幻想中都那么胆小。我讨厌这样。

  我想像不出自己十六岁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对自己缺乏信心吧。如果我能用力描绘出自己指尖或额头等轮廓,心中的我就不会是空洞的了。

  不论在梦里还是现实,想成为自己期盼的十六岁模样,都还缺少什么。

  「……那就是,嗯。」

  想寄出却又不敢,结积愈厚的告白情书

  我需要勇气,将这些心意——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传递给他。

  下课后,模仿一大早上学的模式,与他走同一条路一起回家。

  可是,这样就会绕远路。

  这样算是约会吗?

  家里只有我先回来。我在饭厅里,连制服也没换就打著如意算盘,作起尚未清醒的约会白日梦。我反过来面对椅子,抱住椅背而坐,闷闷不乐。心好沉重。受焦虑不断拷打的身体,令我感到厌烦,别扭到好想摆脱它。

  幸福只有五分钟,苦恼却了一整天剩余的大部分。喜欢一个人实在太不公平,愈来愈不公平。

  「我喜欢你……」

  我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再用叹息将心意擦掉。

  「喜欢就得约会吗?什么是约会?」

  我可不能什么也不做,不如放学后邀他一起出去走走?才这么一想,我又在新的迷宫里仿徨起来。为什么非得和喜欢的男生去哪里走走呢?

  为了更喜欢他?已经非常喜欢了,更喜欢只会增加烦恼和痛苦。

  可是,我的确想和他多相处久一点。

  「……啊,原来是这个。」

  我把下巴支在椅背上,若有所悟地说道。其实说穿了就是这样。

  我想陪在他身旁,仅仅如此。

  那我就不必硬是跑到很远的地方,也不必绕路,只要和他走在平常的那条路上,然后……

  「叫他到我家……邀请他来我家玩。可是这好像更难?难度好高喔。」

  如果能那么轻松开口邀他,我也不必伤脑筋了。

  我这么心想,把脸转向另一侧,正好与待在餐厅角落立正不动的机器人四目相交。

  一瞬间,我浑身僵硬、脑袋一片空白,心跳慢了半拍才急促起来。

  满脸羞红,耳朵发烫。

  相信不只我家,每个家庭的家事机器人都是沉默寡言的,如果不注意它,就和室内的摆饰没两样。我的自言自语全被它听见了,即使它是机器人,我还是很害羞。

  直到刚刚我才发现,它老早就站在那儿。

  如果它的造型像长了手脚的冰箱,说王疋还不要紧,但它生得人模人样,真是多此一举。机器人感应到我的视线,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忙。

  人型家事机器人,型号RVTK-115,我家并没有额外帮它取名字。

  「有任何事能为您效劳吗?」

  我很想告诉它,把我刚才的自言自语通通忘掉。

  「你应该没办法教我怎么……写情书吧?」

  我半带羞半带涩地啊哈哈笑了起来,开玩笑说道。

  「可以。」

  「咦?骗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害我差点从椅摔下来。竟然有这种隐藏功能。

  「我可以帮您修改。」

  「……啊,嗯。这样啊。」

  好严肃。机器人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回答,泼了我一身冷水。

  「您需要吗?」

  「不必。」

  要是「我喜欢你」的部分写得太丑,被它重新写过,那我隔天就不必见人了。

  我想知道的不是怎么把字写得端正,而是更具体的。

  像是,我所不知道的另外二十三小时五十五分钟,他是怎么度过的等等。

  我想知道这些时间会怎么塑造出我喜欢的他。

  我转过身子,趴在餐桌上望著时钟。

  回家后,时间几乎没有前进,夜晚与明天早上都还遥不可及。

  最近每当我离开他,时间的指针就金优下来。

  这个世界即便充满了万能的科技,仍有解不开的谜团。

  我想,那些聪明绝顶的大人,应该会帮这种现象取个煞有其事的名字。

  「请…」

  当我的男朋友?

  这就令我羞红了脸。我不晓得这算不算情绪的具体化,或者该说是瓢瓢然的鲜明化……它好像紧紧地凝聚成一团,在脸颊内侧燃烧起来。

  要是我这么对他说,他会怎么想呢?我猜他不讨厌我……我希望是如此。没问题的,我鼓励自己,握著手机的手指渗出汗水。如果他讨厌我,应该不会陪我一起上学,所以我相信他不讨厌我。但一想到他是不是喜欢我,我也没有把握。

  毕竟,只有五分钟。人光靠五分钟的相处,就会喜欢上对方吗?

  「……会。嗯,会。」

  没错,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光是五分钟就喜欢上他了,反过来应该也会……吧。会吗?会吗?我趴在书桌上,身体扭来扭去。太害羞了,不动一动无法认真思考。

  如果我们交往,上学途中的偶遇就会变成相约。

  我不必再错过绿灯,可以顺顺利利与他一起上学。太美妙了。这样我应该就能大方地与他相处,不再手忙脚乱吧?我如此想像著,却又对自己发出乾笑声。不、不,这不太可能。

  就在此时——

  啪哒啪哒啪哒,一阵不会飞的振翅声传来。

  声音突然从身旁窜出,我「哇」了一下差点向后倒。就算知道它在这,突然发出那么大的声响,我还是金暴一跳。冷汗冒出来,汗珠的温度隐约残留在肌肤上。

  吓我的小家伙跟往常一样,用尖锐的声音对我说话。

  「你在写什么?在写什么?」

  「……普通的简讯。」

  「是吗?是吗?」

  小家伙回应我,在书桌上跑来跑去。我对它叹了口气,把手机藏起来。

  我的房间里有另一位……另一只?家事用机器人。一楼那是全家共用的,这是我个人专属的。它不是人型,而是鸟型,黄黄的,外表像小鸡。虽然大小刚好可以捧在掌心,但拿起来沉甸甸的。这点倒是很像机器人。

  这只鸟型机器人与人型不同,搭载自动会话功能。所以鸟型应该才是最新款的,比人型还新。但因为机能著重在沟通,牺牲了其他部分,有些人觉得本末倒置,市场对它的评价也因此不高。

  这只机器人的型号是P5-RSK201。从型号和外型我得到灵感,帮它取了个名字叫「哔助」。虽然它的叫声不是可爱的哔哔哔,但我叫它哔哔。

  刚才它一直在充电,所以很安静,电一满就立刻在我周围蹦来蹦去。另外,因为它是小鸡,所以不会飞,但会啪哒啪哒地拍动翅膀,流畅地移动小脚。

  「要帮忙吗?要帮忙吗?」

  难得问我要不要帮忙。大概是因为刚充饱电,精力正充沛吧。

  「你能陪我聊恋爱的烦恼吗?」

  死员当活马医。哔助左蹦右跳,跳舞般地回答:「不行、不行。」

  听起来不像在说它自己,而像在否定我,害我一口气咽不下。

  「去拿飮料来。」

  哔助明明是家事机器人,却很少主动帮忙,不过一旦下达命令,便会遵照指令行动,这点完全没有辜负它的名字。可是因为身体很小,打不开门,所以我还得特地帮它开门,设计果然有些问题。哔助从门缝钻出去,精神奕奕地冲过走廊。我目送它下楼梯后,才想起是不是该指定飮料的种类。既然都说要飮料了,应该没问题吧?不过,若像之前一样送来沾面酱,我该拿它怎么办?毕竟是再犯,我一定要告诉它,我不喝沾面酱。

  我窝在床上等哔助回来。如果太慢,还得去看看它的情况,因为有时会卡在楼梯上……它真的是家事机器人吗?

  就在我狐疑时,这次它顺利回来了,背上背著瓶装茶。其实还不赖嘛,我心想,对它稍微另眼相看。它把瓶装茶给我,是常温的。啊,对喔,哔助打不开冰箱的门,所以拿了放在外面的茶。

  它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等我评量它工作的成果。

  点总是令我没辙。我露出笑容称赞:「你好棒,真了不起。」

  哔助说了声「对呀」,开心地蹦蹦跳跳。

  ……但那是假的。

  我稍微后退望著它,一股冷风窜进胸口。

  人是有心的,哔助的表现虽然活泼,却不是出自内心。打从一开始,就只是设定好的系统按照状况出反应,那不是真的。

  我思索著这件事,突然想到——

  真正的情感是什么?

  我是不是也会据对象与对方的行为,重复同样的情绪?

  尤其是对总是与我反覆相处同一段五分钟的他。

  我的心情每次都不一样吗?

  我盯著已经高兴够了而静下来的鸟型机器人,手抚著胸口。

  烦恼了几天,最后什么结论也没有。

  如果一直拖下去怎么办?

  开始有点害怕了。

  在等他时,我偶尔会做美梦。

  搞不好不只有我,连他都是在假装「巧遇」。

  其实他在通往学校的路上也会寻找我的身影。

  当然这不可能,但我就是忍不住往好的方面想。

  我抬起头,吸了口空气,喉咙丽乾乾的,梦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天我又在等他,但不同的是时间与地点。

  早上一如往上学,于学校度过一天后,我在放学后的鞋柜前,独自迎接这段平常总是与朋友一起放学的时刻。我背靠著墙壁,让周围的人以为我在等人,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学校走廊上没有红绿灯,所以我一直在想,该拿什么当藉口。

  我想增加与他相处的时光。就算二十三小时五十五分钟只缩短五分钟也好。虽然可能是在绕远路,但我相信这也是一种传达心意的方式。不再只是同一段五分钟,而是让不同的五分钟重复下去。这么一来,总有一天……

  他没有参加社团,所以出来的时间应该不金曼太多。虽然我一想到这个点子便想迫不—地行动,但踏出第一步远比想像中花时间,等我注意到时,已经是星期五,周末了。或许这是我的习惯吧,我展开行动的日子好像大多在周末。可能因为六日见不到他,所以至少要赶在那之前。

  比起星期一,他应该也是星期五放学后心情比较好。嗯,没问题。

  我决定当作自己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不管任何事都应该正向思考,正向思考。

  如果他已经回家了怎么办?我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靠著走廊墙壁伫立。如果他会来,因为教室位置的关系,应该会跟我一样从左手边第一个楼梯下楼,但也有可能因为心血来潮或有事情,而从右侧绕过来,所以我每过一段时间就反覆左右查看。包含高年级生在内,好多学生陆续涌入鞋柜前,他们眼中的我是什么模样呢?

  我知道周遭的人远比想像中的不在意我,但还是担心自己是不是洗脱了嫌疑。

  不一会儿,他果然从左边下来了。

  一撞见他,我的脑袋就一片空白。明明什么都还开始就这副德性,之后要怎么办啦!我对自己无话可说,离开了墙壁。他没带著朋友,这是好兆头。如果有别人在,搭搭讪就会变得很奇怪,「偶然」也就根本不会发生。

  「咦?」

  注意到我的他睁大双眼,似乎很意外遇见我。的确,我们很少在鞋柜前碰面。他望了一眼我的脚下问道:

  「你在等人吗?」

  对啊,单方面地等你。

  「喔、嗯嗯、对啊,我一直等不到结果收到对方说今天不能来的简讯觉得有点失望……吧。」

  讲太快,身体都要发抖了,而且听起来像在说谎。

  他虽然点头说:「哦,这样啊。」但内心又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觉得很可疑?

  不,他肯定觉得很怪。他挪动上半身,左肩转向鞋柜。脸虽然还对著我,但要是我再不做此仟么,他马上就会全身转向鞋柜,一切就结束了。

  我在停下脚步宣告失败前,踏出一步。

  「那、那锅,不不,那个。」

  这次换大舌头害我功亏一篑。我倒抽一口气,眼前天旋地转。我们明明站在平坦的地板上,天花板与脚却弯弯曲曲地扭动起来,像是喝醉酒。太夸张了吧。

  他不可思议地望著我,等我开口。我很奇怪吗?很怪吧,一定很怪。

  但或许比在他面前没有任何想法来得好。

  那是我的好感,我绝不不会议它消失。

  「既然碰巧遇到了,啊,要、要不要一起、回去?回去看看?」

  第二句真是多嘴。我心想,背上渗出冷汗。看看?我为什么要弯著腰讲这句话?

  与冲冲地什么也没多想,令我欲哭无泪。他的眼神一瞬间失去焦点,像是遭到突袭。那么出乎预料吗?我心想,脸颊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从平常脱序的我突然胆小起来,不管要撤退还是进攻,我都希望时光赶快倒流。我不知道时光倒流有什么意义,但就是自然而然有这个强烈的想法。我希望时光重来,一切恢复原状。

  从蜗牛壳中探出头的勇气,才一下子就消耗殆尽。

  然而,过了一会儿,刚才有点恍神的他漾出笑容。以学生的人海为背景,他对著我露出微笑。

  嘴角还有些僵硬地颤抖。

  接著——

  「嗯、嗯,可以啊。」

  「哦,你在这里啊。」

  一道比变声期男生的音色更低、更沉稳的声音叫住我。回头一看,班导师正快步走下楼梯,他发现我后向我走近。我愣在原地。怎么了?

  「你值日生的工作还没做完,就想回家吗?」

  「啊。」

  我的嘴大大地张开,时间顿时静止。我想起早上的事,想起黑板角落的名字。

  是我。

  挥棒落空般泄气的他与我四目相交,对我露出尴尬的笑容。我有种缠绕的丝线咻咻咻地松开来往下垂感觉。

  「啊、呃……那就下次吧?」

  「咦?嗯……」

  我们支吾其词,微微地摇头,拖拖拉拉地告别。

  像受潮软化的海苔撕到一半。

  「怎么了?他等你做完不就好了吗?」

  导师瞥了一眼正在换鞋子的他说道。啊、不、不,我左右摇头。

  「不是那样啦。」

  我小声回应。光是这样就耗尽了全身力气。

  我随著老师走上楼梯。脚步沉重,拖在身后的东西甩也甩不掉。

  小孩的愿望就因为大人的方便,轻而易举被催毁了。

  我们的希望,从高处往下看,只不过是杂草的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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