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有一股势力主张打开窗户。

  密闭的房间里,浮游的细菌与病毒充斥在空气中,氧气浓度也过低,最好让室内保持通风。

  这种说法确实有理。

  然而,也有一股势力主张不能打开窗户。

  好不容易落到地面的细菌与病毒又会飘散到空气里,况且一般住家根本不需要在意氧气浓度过低这种问题,所以最好别打开窗户,保持室内的湿度。

  这么说也言之成理。

  究竟要开窗,还是不开。

  这么点小事我迟迟无法决定,(要不要开窗……哪一个才是正确的抉择?)手扶着冰冷的窗框烦恼了长达一分钟之久。追根究柢,这两股势力同样是来自保健节目的说法。

  夜晚的漆黑穿透窗户玻璃,上头映照出我眉头紧蹙的脸。神情很严肃,状况却很愚蠢,这种事情我自己也很清楚,不过我就是忍不住烦恼。此时的我连这样的小事都认为是重大的命运交叉点。

  我希望房间能灌入新鲜空气,可是我绝对不要感冒。光从字面上想像流行性感冒这几个字,就让我的白血球不寒而栗,况且寒冬也是诺罗或轮状这些恐怖病毒盛行的季节。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现在的我绝对不能受到这些病毒感染。

  至于原因嘛,因为已经是师走的月份(阴历十二月)。

  身为高三生的我在年初要参加大学入学考试。

  我的目标是县内最难考的国立大学,依过去模拟考的成绩推算,考上的机率应该过半,不过仍不能掉以轻心。从现在到正式上考场,最后这个阶段能冲刺到什么程度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万一因为生病卧病在床,这场考试就完了。

  我没有报考其他学校的打算,一方面的原因是经济状况,更重要的是我有个不想进入其他大学就读的重要理由。如果这次落榜,我决定当一年的重考生,再报考同一所大学。如果还是考不上就再重考一年,同时兼差打工……唉呀。

  不能思考落榜的情形,刚才那些想法不算数,重来重来。

  我会顺利考上,而且是「我考上了!」,特地用过去式表现。我用力拍了下脸颊,提振士气。我下定决心了。准备好了没?冲啊白血球,用最强劲的力道筑起免疫力的高墙!

  「喝啊!」

  我以磅礴的气势一鼓作气打开窗户。

  窗户一开,夜晚的冰冷空气瞬间往脸上袭来,让人身心舒畅,身体也不由自主地从二楼窗边往外探出。

  静怡的微风带着刚放晴的水气,被暖气烘得火热的脸颊顿时变得凉爽。我深深吸入冰凉的空气,让新鲜氧气大量进入胸腔。吐出混浊的乳白色气息后,彷佛连疲惫也从身体里面吐了出去。

  房间里愈来愈寒冷,不过现在打开窗户确实是正确的选择。沐浴在舒适的冷空气中,我转动肩膀发出啪嚓啪嚓的清脆声响。今晚似乎还能继续努力。

  人类说不定意外单纯,不管再怎么疲累,只要有新鲜空气就能像这样彻底清醒过来。

  抬头一瞧,今晩头顶上是一片近在眼前的星空。偌大的宇宙里,闪耀强烈光芒的星辰纷纷强调自己的存在,其中我至少认得出猎户座。

  我高高举起握拳的双手,用力伸了个懒腰,最后再深呼吸。窗户没有关上,我轻轻搓着脸,回到书桌前。不停转动手中的自动铅笔,笔记本也没有摊开,脑中尽是想像自己用功读书、在考场解题无往不利、考上后乐不可支的模样。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吧!其实也不是这样,听说发挥想像力也很重要。

  「脑中想像的情形最后会变成现实!」导师曾经这么说过。

  那是上周班会时候的事,一开始是考前的心理准备和健康管理等陈腔滥调的讲师开讲,后来话题不知不觉愈扯愈远。

  「所以不能想像失败的未来!现在大家需要尽量想像自己考上第一志愿的模样丨而且要尽可能具体想像考上的情形!好,放榜的日子到了!你们各自找着自己的准考证号码……榜单上面……找到了!好,开始!让情绪爆发!相信想像一定能够成真!」

  「所以不需要为了保险起见报考其他学校吗?」某位同学问。「还是得考。」导师摇头,一脸严肃地说。

  像是自我启发、改变自我、某某行为可以变成有钱人、受人喜爱、获得成功、变得幸福、世界和平、个子变高、白饭也变美味!等等,我们班导最喜欢这类的话题。

  光是今年,我们或是在落地处发芽,或是鼓起被讨厌的勇气,或是靠着整理魔法评然心动,冥想、断食,还有尝试各种莫名其妙的最新方法。「那家伙是利用我们做人体实验吗?」甚至冒出这样的说法,害怕导师兴致的同学不在少数。

  不过,我抱持「人体实验?好啊!尽管来吧!」的态度。随着大考时间逼近,最低录取分数这个词变得现实的现在,任何方法我都欢迎。实验也好,求神拜佛也罢,不管是祈祷还是暂时的慰藉,要我把亡父的墓碑擦得闪闪发亮也没问题。所有建议我都愿意执行,如果可以让混沌的录取机率变得稍微有利一些,什么方法我都可以尝试。既然只需要想像,要我想像几万次都完全没问题。我当然不会为了这些事懈怠读书。我总是揉着惺忪的睡眼,努力在用功之余尝试各种方法。

  脸上感觉到窗外吹来的冷空气,我阖上双眼,放松肩膀上的力气,让思绪专注在梦想能够成真的想像。

  (……我接着会认真用功,不对,我已经认真用功过了。)

  为了增加真实感,导师表示时态必须用过去式。明明是未来的事情,这么做的感觉很奇怪,不过我决定遵从导师的建议。我全神贯注在想像上,尽可能明确地勾勒出自己想成为的模样。有如亲身体验希望化成现实的未来,此时的我正试着捕捉那种感觉。

  (我累积知识,提升实力,同时在身体状况绝佳的状态下应考……所有科目都得到高分!复试也考得很好,前期就顺利通过测验!太好了!我的梦想成真了!所有梦想全部化为现实……等一下。全部?全部吗?)

  ——哇啊。我睁大双眼。

  这是指考完大学「之后」的梦想也一样吗?「所有」梦想都会变成现实吗?

  在我这么思考的下一秒,脑中想像的自己瞬间结束大学应试过程。大学不过是中继站,不是我的最终形态。在以最高速度冲刺的前方,我未来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

  就是成为英雄。

  我想成为英雄,要嘲笑或奚落我都无所谓,从小我就梦想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英雄。

  现实生活中,眼前应是月历和成排的参考书书背不过这些东西再也无法进入我的眼里。现实与想像无法区分,我的眼里只有梦想的景象。

  在想像的世界里,坐在椅子上的我脚边延伸出一道长长的黑影,黑影里衍生出最小单位的物质。

  浓淡不一的画面犹如鸟或鱼群,又像是涌上高空的积雨云、随风摇曳的火焰、极光、水底的涟漪,或是狂风暴雨中的树林。

  膨胀后收缩,撞击后粉碎,爆炸后燃烧,融化后混合产生变化。自在扭曲改变形状,接着想起命运的蓝图。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面变得立体增加厚度,在虚空制造出健壮的肉体。一个崭新的我被创造出来,忽然出现于这个世界。

  身穿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色西装,脸上戴着隐藏身分的面具,将斩断万恶的长剑握在右手,胸前穿戴防具。长靴与双手的手套全是黑色,是消去亮泽度的雾面深黑。

  宛如一道光芒从天而降,英雄也就是我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现实世界,只有轮廓闪耀着光芒,在烟雾弥漫的尘埃中矗立我是孤独的正义英雄。此时此刻,命中注定的一刻终于来临——我有这样的预感。

  强烈的真实感如闪电贯穿全身,为了不让这种感觉消失,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专心追逐渐渐淡薄的未来记忆。

  想像中的英雄身影与现实中自己的身体完全重叠,我照着教导,自然而然张开双脚,压低重心,受到牵引似地大动作挥舞双臂。

  「……变·身!喝!」

  单膝跪地,摆出英雄的姿势!

  「英雄在此!」

  我不着痕迹地瞥向挂在墙上的镜子,结果看见一个白痴。

  那个白痴就是我。熟悉的优衣库上衣,膝盖处凸起的室内裤,脚上踩着有点脏的拖鞋,浏海用发带往后梳起。我那副再熟悉不过的蠢样子,不管身材还是模样都和刚才没什么两样,愚蠢的样子完全映照在镜子里。

  当然会是这种情形,我也很清楚。

  我怎么可能真的以为能够变身,大考逼近的高三男生怎么可能认真摆出变身姿势。这当然是在胡闹,只是念书念得累了闹着玩。

  我嗤笑着自己的愚蠢,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打算重新回到书本前时——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从跨出一步的姿势直接往上跳。这或许是相当特殊的能力,不过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

  门不晓得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隙,端着宵夜(饭团和热茶)的母亲屏声息气,一直站在那里观赏我的蠢样。

  母亲没有出声,满脸通红地看着我,鼻孔和嘴巴全部张大,只有脸上的肌肉爽快地爆出大笑。「哈哈……呃、哈哈……!」喉咙深处响起抽搐的声音,双脚颤抖得像刚出生的小鹿,太阳穴冒出青筋,眼里渗着泪水,仔细一瞧连鼻水都喷了出来。自己的儿子看起来有这么好笑吗?

  我尽全力想像自己一脸平静,若无其事地忽视眼前的事态。可惜想像来不及成为现实。现实还没追上想像,母亲已经按捺不住差点跪倒在地,真的大笑了起来。「哈哈……你、你在……你在做、做什么……哈哈哈!咿哈哈哈哈哈哈!」

  我奋力扭头,让意识飞向窗外。

  母亲的爆笑声就像机关枪,星辰犹如夜空被射穿的弹痕。干脆一枪打在我身上,让我失去意识……

  刚才描绘的想像相当真实,英雄的肉体与我合而为一,我能感觉到肌肤的温度与血液的味道。这世上确实有英雄,我真的这么认为,可是——啊啊,英雄到底是为了什么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让自己的母亲笑到喘不过气吗?还是为了称赞在这羞耻的地平线上,饭团不管怎么剧烈摇晃也不会从盘子上面掉下来的异常稳定性吗?

  接着,我要聊一下逝去父亲的话题,另外还有关于母亲的事。

  我的父亲是位英雄。

  我想考的大学是父亲的母校,想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是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我想成为英雄,也是因为我的父亲是位英雄。

  父亲没有等到我出生,在我呱呱落地的前几天去世了。

  那一天,在河水暴涨的桥上,一辆休旅车发生事故。在现场目睹车子冲破栏杆,直接冲进河里的父亲,指示附近的人报警,自己则跳进寒冬的河里,听说他丝毫没有犹豫。

  他像个超人,从逐渐沉没的休旅车里接连把人救出来,最后一个困在车里的女孩子的性命他也不肯放弃。一再潜入冰冷混浊的水底,从撞烂的车子里面努力把她的身体拉出来,将她送到河边那些人们能够伸出手拉住她的范围,然后——

  他沉入了河里。

  父亲想必已超越了人类体能的极限,现场也有人拼命追赶因为耗尽力气被河水冲走的父亲,遗憾的是,终究没能成功把他救回来。

  一个晚上过去,隔天早上在数公里远的地方发现他的遗体,被河水冲走的过程受了很多伤,全身伤痕累累。

  父亲的死反覆受到新闻媒体报导,获得人们的赞扬。十八年过去,当初因为他获救的那些人,还有一起投入救援行动的人,至今仍未忘记父亲的事迹。如果没有父亲,恐怕一个人也活不了,得知那场意外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父亲舍己救人,无疑是正义的英雄。

  聊到父亲的话题时,母亲总是像少女一样满脸通红,害羞又高兴地笑着。

  『当然我也想过,为什么会在即将临盆的时候遇上这种事情。留下自己的孩子在河里死得那么凄惨,难道是诈欺吗?难道是鲑鱼吗?』寡妇梗也讲得很精彩。(编注:嫌犯会询问是否要购入便宜的海产,日本电话诈骗的一种。)

  『有一阵子我不停哭,不过看见别人有难没办法不上去帮忙,这就是那个人的个性。他是真正的英雄,我很庆幸能遇见他,与他共组家庭,后来又有了你。和他相遇后,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每一天都无比幸福。』

  肉体在死亡后消失,这种事丝毫动摇不了父母的甜蜜。母亲现在依旧深爱着父亲,与父亲以「家族」的形式将人生确实联系在一起,她真的觉得很幸福,身为儿子的我这么认为,一定不会有错。

  在母亲心中,就连父亲摸过的窗帘也是宝物。还有父亲读过的书、看过的墙上的刮痕、最爱的咖啡豆、走过的天桥、吃过的泡面、照亮父亲的太阳、他赏过的月亮,还有双眼看不见但依然存在的遥远星辰。

  在母亲心中,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是小事还是大事,都是无可取代的宝物。父亲注意过的所有事物,母亲都由衷珍惜。

  在家里、镇上、世界上、这个星球、这片宇宙中,到处都有母亲珍爱的事物。如同无限的思念,宝物的数量也是无限。

  母亲碰触重要物品时,动作总是相当轻柔。母亲看着重要物品时,眼神总是十分柔和。彷佛那些东西就是父亲本人,母亲轻轻抚摸,目光温柔地凝视,对我也是一样。所以我也在自己体内,找到父亲的存在。

  现在最让我高兴的一句话,便是认识父亲的人对我说:「你和爸爸越来越像了。」母亲也这么说过。听说她有时甚至会把我误认成父亲,吓自己一跳。

  既然我们这么相像,我一定能成为英雄。总有一天绝对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英雄,我如此梦想,坚信会有这么一天。

  这个梦想形同我和父亲的约定。我没有见过父亲,像这样坚信自己的未来正是我们的羁绊。

  在我年幼时,母亲告诉过我成为英雄的三项准则,似乎是父亲在世时偷偷传授给母亲的。

  「第一,英雄绝对不会放过坏人。」

  「第二,英雄绝对不会为自己而战。」

  「第三,英雄绝对不会输。」

  ——父亲死了,不过他没有输,获救的性命就是他战胜的证明。父亲不是输给敌人后消失,而是为了战胜,变身成透明的模样。

  虽然看不见,不过父亲其实存在于各个地方。巨大、坚强、温柔且温暖,不论何时何地,我都能感觉到父亲的存在,他充满我活着的这个世界。

  这就是父亲的故事,以及母亲的故事,另外还有一些关于我的故事。

  接下来是真正关于我的故事。

  尽管愚蠢,但这是认真想成为英雄的滨田清澄的故事,还有藏本玻璃的故事。

  如今回想起来,我和玻璃共处的时间很短暂。我想和她多相处一会儿,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相遇的星期一。

  玻璃很快就从这个世界消失。我早有预感将会是这样的结局,因为那实在不是一次平稳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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