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放学后,玻璃全班似乎被迫留下来召开班会。

  不只是今天乱扔牡丹饼一事,导师也听说了周六的女厕事件,再加上过去发生的种种,玻璃遭受霸凌终于从「个别案件」升格为「班级整体的问题」。

  在班会召开前,一位一年级的学弟在教职员办公室向我道歉,据说他就是丢掷牡丹饼的凶手。

  「对不起,本来我只是想开玩笑,我做得太过火了。」

  他深深鞠躬道歉,我几乎令自己惊异地毫无感觉。「麻烦死了。」反正他心里只有这种鄙视的念头,况且这家伙和我也没有什么过节,我们只是运气不好,有了交集而已。

  然而,包括我的班导在内,所有老师都用严肃的表情看着我们。我只好识相地摆出学长的架子。

  「别再做出伤人的举动,这种事情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你记得也要向藏本和尾崎为今天的事情道歉。」

  我以一副理解他的模样说。「是。」一年级学弟一脸正经,点了点头。

  「牡丹饼流血事件」至此算是解决了,我酝酿出接受这种结局的气氛,鞠躬离开教职员办公室。

  在走廊角落等了一会儿后,刚才那位学弟也出来了。我一走过去,他的神情僵硬,像是吓了一跳。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当面问他。

  「我问你,为什么你们会对藏本玻璃开那种『玩笑』?」

  「唔……就只、只是……班上有那种气氛……」

  「是因为什么原因出现那样的气氛?」

  这名一年级学生扯了一堆像是借口的理由。我们没有恶意,藏本这个人是怪咖,奇怪的打扮和举止很容易引起注意。她不会为了别人捉弄她就生气或是抵抗,结果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等等。

  「不过我现在真的觉得很愧疚,以后绝对不会再捉弄她了,所以……那个,我差不多该回教室了……」

  去吧。我一用下巴示意,那家伙就逃也似地冲上楼梯。

  我把披在大衣外的围巾重新围好,一个人沿着走廊走向鞋柜。玻璃他们全班都被留了下来,今天不需要帮她找室内鞋。

  走出学校后,我在冬日阴暗的天空下,顶着寒风颤抖地走上回家的路。

  有件事我越来越明白了,关于霸凌这件事,到头来我始终是局外人。

  我要惩罚并教育犯人,改变他们的心态,让那些学弟妹的高中生活更有意义!……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毕业后,我也会和这间学校告别,「大家」之后会变得怎样都不关我的事。

  当然,我希望欺负玻璃的事件能够彻底解决,希望她今后能度过和平的高中生活。不过,我不想面对和玻璃穿着同一套制服的那些犯人,不想理解他们,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为那些人考虑,不是「好像闲着没事的学长」的工作,而是家人和老师的责任。

  我只想保护玻璃,我重视的只有玻璃。

  最一开始,我并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态。那个星期一,我无法假装没看见有人遭到欺负,那时我只是单纯无法原谅欺负人的行为。

  即使被人欺负的不是玻璃,我也会警告那些一年级的学生。午休时常去观察班上状况,出于担心、同情以及怜悯她的心态,想保护她免于遭受那些攻击。我会每天巡视室内鞋,帮她找齐两只鞋子。如果察觉她可能被人反锁,就算是偏远地方的洗手间我也会冲过去。如果对方不是玻璃,我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不过,那个人是玻璃。

  因为是玻璃,我们的频率很合。

  因为是玻璃,我们之间形成了频道。

  偶然也好,必然也罢,是命运还是什么都好,就算是误会也无所谓,总之我们接上线了,玻璃成了我心中特别的存在。

  如果玻璃只是孤零零的,没有揭露她被欺负这类的攻击事件,我大概不会注意到她。孤独是好的,正因为有潜伏于黑暗的时期,从黑暗中爬出来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光芒的炫目。

  玻璃从那间厕所的工具间伸出手,把钥匙交给我时,恐怕她已经决定要从又黑又冷的孤独洞穴里自行爬出来。她相信我,将过往承受的孤独交到我手中,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我接过递给我的钥匙,其实我真正想做的是拉住她的手臂,把她从里面拉出来。

  在刚爬出来的玻璃眼中,这世界所有事物势必都耀眼夺目,我的身影也笼罩在光芒里。世上万物都闪耀光亮,产生纯白的光晕,使轮廓变得模糊。恐怕她还无法正确辨识世上所有事物,也看不见我真正的模样。

  刚才在保健室里,我不是听不懂玻璃拼了命想表达的心意,玻璃说的一字一句我都不可能错过。

  玻璃对我抱持好感,想向我表达喜欢的心情。

  我佯装没注意到玻璃打算摆进去的那片碎片,将之挥落在地。情感的水流从我们之间出现的空隙涌出,淹没了我、冲刷着我。

  (……对不起,这么做一定伤到你了吧。)

  通红的脸颊,紧握的拳头,不明所以的下蹲动作,远去的脚步声。

  啊啊,我这么想,吸了吸鼻子。鼻水因寒冷而无法抑止。我真是个大笨蛋。原本用力拉紧的绳结忽然被解开,我喜欢上了玻璃。明明我已经尽可能提醒自己不要注意、也别正视这件事。

  傍晚的归途中,我像是一个人掉进地洞里。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想和她待久一点,这样的心情使洞穴越来越深。

  总有一天,等玻璃的眼睛习惯了光亮,到时候她就会清楚看见我这个人是什么模样了吧。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个渺小又无趣的男生,一个无力的人类。

  然后她一定会注意到,滨田清澄不是过去所想、那么厉害又特别的人。不是我改变了玻璃的世界,而是她的视野出现了变化。

  摘下掩饰的面具后,我再也不是英雄。我能成为英雄的时间必定十分短暂,我只能尽快变身,竭尽全力运用有限的时间。

  双脚漠然往前走,手插在口袋里,我冷得缩紧脖子。后面一辆脚踏车骑到我前面,「清澄!你要回家了吗?」班上同学向我挥手。「对啊,明天见!」我笑着回答——大家再见,明天见,如果明天世界没有毁灭,到时候再见面吧,如果我们还能见面就好了。一定能见面,我抱持这样的念头笑着。

  再见。

  这样就行了。

  我希望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活在光芒里,希望她露出幸福的笑容,就算我不在她身边也无所谓。即使感受到全新的孤独,也能成为新的宝物。就算我从她的世界消失,她眼里再也看不见我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开心地笑,为此做出的所有行为都将成为我的宝物。

  我在红灯前停下脚步,几辆车从我面前飞驰而过,只要我往前踏错一步,就会轻易死亡的速度。

  我一边等待灯号变换,一边看着黑暗从远方绵延的山脉彼端往这里逼近。寒气化为寂寥,充斥我的胸口。夜晚来临。

  (玻璃回家时都天黑了吧,她一个人回家没问题吗?)

  我想像起玻璃一个人摸黑走在这条路上的模样,发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像的都是她的背影。这么说来,转身先走一步的总是玻璃。

  在对方眼前离开的,是玻璃。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首先,我要改变自己的目光。我想看见现在的双眼还无法看见的,盘旋在玻璃头顶的飞碟。我想击落在玻璃路上落下黑影,那个漆黑巨大的东西。

  老实说,我脑海一隅隐隐有种预感。

  玻璃称为飞碟的那东西的真正轮廓隐约浮现。和校园霸凌无关,那东西让玻璃遭到欺负也不愿意说出口,束缚着她,夺去她的自由,让她无法逃走,甚至夺去她遇事呼救的力量。

  换句话说,那一定是——不对,目前还无法完全确定。如果我的预感没错,将是最恶劣的状况。现在连将它化成言语都不行。

  今后我必须看穿重重的谎言与掩饰,确认到底是什么事物束缚她。要是看不见敌人的模样,也无从击落对方。

  (可是要怎么确认?)

  号志变成了绿灯。

  我独自走在对我而言安全的路上,屏住气息一直思考这个问题。

  乍看之下,每一天都是和平的日子。

  举个具体的例子,在那次放学班会讨论过后,玻璃的室内鞋再也没有被随便乱丢。

  那些欺负人的家伙真的反省了吗?还是因为导师盯得很紧,暂时按兵不动,其实心里暗自吐着血红的舌头?或是单纯因为期末考近了,让他们想起还有比欺负人更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总之玻璃在学校的状况确实好转。玻璃说再也没有人踢她的课桌椅,也没有人唾骂她。我确实没有再撞见那样的场面。

  「早安。」

  「早。」

  不晓得是第几个同样的早晨情景。

  一手翻着单字本,坐在十字路口栏杆上等待的人总是我。

  「学长,你又坐在那种地方,屁股不痛吗?」

  玻璃每次看见我都说同样的话。

  「不痛,因为我让屁股缝跟栏杆成直角坐。」

  我也总是回同一句话。这段重覆对话的无聊程度,总是让我们同时相视而笑。

  「走吧。」

  「是!」

  自从牡丹饼事件那天早上后,我和玻璃变成每天一起走路上学。不对,与其说是变成这样,其实是我自作主张等待玻璃。我们没有约好,但是玻璃看见我一定会停下脚步,精神奕奕地打招呼。我心里认为这样就够了,所以隔天、后天、大后天,我产生每天都在这里等待玻璃的能量。彷佛有奇妙的屏障守护,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也毫无睡意。

  田丸常喜欢拿这件事调侃我,早上在路上遇到时,「呵呵呵。」他总是留下奇怪的笑声兀自离去。等我进教室后,「春天来了哦?」他又用手指到处乱戳我的身体。偶尔他真的戳得我很痛,「那里是穴位!」「是女朋友吧?」「痛死人了!你别乱戳别人的死穴!」「我只是想在你身上戳出北斗七星的痕迹。」「果然是在戳死穴!让你知道被戳的人是什么感觉!」「好痛!快住手!」……每次到最后都会演变成两个人哈哈大笑、狂戳对方的状况。隔着桌子展开攻防战也是常见的光景。尾崎总是露出冰冷的目光,用打从内心感到厌恶的神情看着我们说:「恶心。」撩起自己的头发。尾崎应该是害羞吧,因为她觉得我很帅。

  尾崎姊妹两个人,妹妹对我的态度比姊姊友善很多。

  昨天到校时间的时候,我在这附近遇见尾崎的妹妹。「啊!闲闲学长和藏本!发现你们了!早!」她从后面跑着追了上来。「好困!好懒!」她的情绪高昂,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姊妹俩本来一起走,但这时候姊姊早就自己走到前面去。

  尾崎的妹妹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给你。藏本。布丁口味。」从口袋里又掏出另一根递给玻璃。「谢、谢谢。」「我没有吗?」「嘶。」「真的吗?太让人伤心了!」当然我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尾崎妹妹讶异地扬起眉,「不然,这个给你。」她把舔到一半的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递给我。这或许算贴心的表现吧,不过那根棒棒糖黏答答的,「不,不用了……」总觉得要是收下来,我也失去当个人类的资格了。

  玻璃开心地拿下手套,迅速剥下包装纸,舔起棒棒糖。但她忽然表现出纳闷的模样,「尾崎同学……在学校舔棒棒糖不会挨骂吗?」「会挨骂喔。」「……到学校前吃得完吗?」「不。吃不完。可以舔三十分钟。」「怎、怎么办……?」「用这张包装纸。」尾崎的妹妹从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包装纸,把舔到一半的棒棒糖整根包了回去。「然后,放学的时候……」说着又把包装纸拆下来,「可以继续吃。」她又把棒棒糖放进嘴巴。玻璃点头,像是认为这个提议可行。「所以这张包装纸很重要呢。」她确认着放进口袋的包装纸还在。我总觉得难以接受这样的行为,「从嘴巴里面拿出来的东西又放进嘴巴里舔,不觉得这种行为有点恶心吗?」我试着提出抗议,「咦?为什么?」「不是很普通吗?」结果遭到两名女孩驳斥,让我愣在原地。这是男女的差异吗?还是年龄的代沟?难不成我有洁癖?

  虽然昨天的上学路上也充满欢笑。

  「你有用功准备期末考吗?」

  不过和玻璃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对我来说才是最特别的时光。

  「有是有。」

  我们缓缓走着,玻璃稍微仰望着我,轻柔地吐出乳白色气息。或许是因为寒冷,她的鼻子红通通的。

  「我的数学不好,其实有点危险。」

  也许是耳朵觉得冷,她戴着手套的手,在讲话时总是不时按住耳朵。她的头发今天也蓬松整齐,露出又圆又亮的额头。

  「数学我也没辙,你们的数学老师是谁?」

  「儿岛老师。」

  「呃,居然是儿岛。那家伙超严格的,总是毫不留情地当人。」

  「学长一年级的数学老师也是儿岛老师吗?」

  「没错,真是糟透了。没有拿到平均分数的同学全部必须罚写功课,他现在还做这种残忍的事情吗?」

  「还是一样,而且老师很认真地执行呢。我绝对不想罚写……」

  「那家伙真是最恐怖的老师了,出题异常地难,课堂内容也很难懂,而且超冷血。」

  「冷血啊……怎么办……」

  「我这里有考古题,你需要吗?」

  「什么!」

  玻璃轻轻跳了起来。

  「需、需要!你那边有吗?」

  「不瞒你说,一年级时我每个学期都被儿岛当掉,简直陷入重考的轮回,那时候真的很痛苦。为了不想留级,我拼了命念书,只有数学这一科的考题我全部整理成一份资料留下来。喔,你的表情看起来很高兴喔。」  「……看得出来吗!」

  「很明显喔,幸亏我那时候留了下来。」

  玻璃看着我的双眼闪闪发亮,「学长好厉害!好令人尊敬!」脸上明显这么写着。实际上一点也不厉害,那说起来只是连续不及格的产物罢了。

  「那我就明天带过来——」

  说到这里,我忽然灵光一闪。吞下差点说出口的「对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

  「——不如今天回家的时候顺道来我家一趟,那样我就能把考古题拿给你了。」

  「唔……那样方便吗?」

  「方便啊,不过我班上导师很爱说废话,每次都会拖延放学时间,可能会稍微晚一点。你可以等吗?」

  「可以,我会等学长。」

  校舍的玄关出现在眼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果,如同我昨天晚上准备的计划。

  「给你糖果。」

  我随手将一颗糖果递给玻璃,另一颗则丢进自己的嘴巴。

  「谢、谢谢。」

  玻璃老实地伸出手。

  「考试前感冒就惨了,现在赶快吃下去吧,这对喉咙很好。」

  「好。」

  「小心沾到手套。」

  「啊。」

  在我的提醒下,她急忙拿下手套,才接过糖果,放进嘴里。

  我斜眼偷偷看向她拿下手套的手腕附近——昨天尾崎妹妹给她糖果时我注意到的那个地方。

  (……果然!)

  在玻璃的手腕上,确实可以看见我那瞬间察觉到的相同痕迹,不是我眼花。已经变色成绿色和蓝紫色的内出血,恐怕是——指甲的抓痕。两旁划过鲜红色的痕,像长条形的疤,又像抓伤。从手背到袖子之中,都清楚残留着疼痛的痕迹。

  我假装毫无所觉,向玻璃挥手。

  「放学后在这里见罗。」

  「好。」

  「午休时间如果发生什么状况,记得立刻向我或导师报告。已经没有人再对你做出粗鲁的行为了吧?」

  「没有,不如说……自从牡丹饼那件事后,大家躲我都来不及了,愿意和我讲话的只有尾崎同学,其他人都不愿意靠近我。」

  「还有人朝你丢东西吗?」

  「完全没有,真的。」

  「飞碟也停止攻击了吗?」

  「如果停止就好了。」

  她脸上浮现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情,嘴里吃着糖果,转过身往一年级的鞋柜走去。有几秒钟,我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接着我也迈开步伐。

  玻璃总是穿着裤袜,手上戴着手套,尽可能不让身体肌肤裸露。

  牡丹饼事件发生那天,我在走廊逮到的一年级学弟说,玻璃在夏天也穿着长袖,再热也穿着裤袜,结果使她成了「脑袋有问题」的角色。换体育服时她也异常地鬼鬼祟祟,所有女生都觉得她是怪人。

  至于她会让班上同学讨厌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某天的扫除时间,一个女生想帮她挥开制服上附着的垃圾,可是她忽然放声尖叫,粗鲁地推倒那个女孩子。在一片骚动中,她不理会跌在地上哭泣的女孩,兀自跑出教室。从那件事之后,她在班上就被完全孤立了。

  尖叫着把人推开——简直是我和玻璃相遇时发生的状况。那时候我碰到她的背,只是她没有把我推开。说不定扫除时的那件事让她很后悔,也许她告诉自己不能伸出手,在勉强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下忍耐,然而这么做的结果,是被人丢垃圾。

  忽然被碰触身体,在玻璃心中不晓得有什么样的含意,是多么让她感到冲击的行为,又是多么可怕的事。

  手腕上出现瘀青的时候,她应该很痛。恐怕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的身体就常有那样的伤,让她必须用手套、长袖或是裤袜遮掩。

  我在走向自己教室的路上,用右手试着不停改变角度捉住左手手腕。留在玻璃手腕上的伤痕烙印在我的脑海,迟迟无法消失。是什么样的动作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势。我尝试改变各种握法,只是怎样都无法形成刚才在玻璃手腕上看见的伤痕。

  「早,清澄。今天又和女生一起上学了吧?我看你们绝对是在交往。」

  我走到总是笑着向我挥手的田丸位子旁。

  「早。喂,你可以抓住我手上的这个地方吗?」

  「怎么忽然要我做这种事,该不会是想转移话题吧?」

  「别说那么多废话。抓这里。」

  「难道是要量脉搏?」

  「就像那种感觉吧。用五根手指头紧紧握住。」

  田丸一脸纳闷,依言从另一头抓住我的手腕,不过手指造成的痕迹好像完全不一样。

  「不是啊……可以从下面抓住吗?然后再更用力一点。」

  「什么?这样吗?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你能让手指从斜向抓住我的手腕吗?对,然后再更用力,使尽全身的力气,像是唔喔喔喔~这个混帐~这样的感觉。」

  「看我的……唔喔喔喔喔喔~你这个混帐~居然自己得到幸福~!」

  他维持着从下面抓住手腕的姿势,以男人所能卯足的最大力气用力抓住,「噫。」我拇指根部的筋感受到一股异样。

  「痛痛痛痛!」

  虽然是我自己拜托的,但我还是吓了一跳,手臂痛到缩了起来,挥开田丸的手。我的手腕感到一阵火烫的疼痛,老实说,我太小看这家伙的握力了。

  「对不起!你没事吧,清澄!都抓出痕迹了!」

  「没……没关系没关系……」

  让田丸的指甲划伤的地方在我手腕上留下一道长长伤痕,尽管没有内出血,却留下了被手指压迫的痕迹。是这个形状,就是这个姿势。

  「呃,糟糕。真的很对不起,清澄!会痛吗?」

  「没关系,放心啦,再说是我拜托你这种奇怪的事情,我才要说抱歉。」

  是从正面抓住。

  从正面像刚才那样施力——以女生恐怕无法使出的力气抓住手腕,并在她试图挣脱时留下这样的伤痕。确认之后,我又在脑中一个疑惑项目上做了记号。

  「刚才要我那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在电视上看到有这种伸展运动,结果还是搞不太懂怎么做。」

  我笑着找了个借口敷衍田丸,心里却感到毛骨悚然,像烟雾一样朦胧的预感在我心中有了稍微清晰的轮廓。

  玻璃纤细的手腕上,有个人用力拉扯而留下那种严重的伤痕。过分又差劲的家伙,那个人在她隐藏于衣服底下、看不见的地方也留下了许多伤痕。这世上居然有那种男人。

  那不是一年A班教室里的那些人。

  是在校外,和玻璃在一起的男人。

  符合这些条件的人物,我只想得到一个人。

  (……不过,如果真的是那样,整件事好像不太合理。)

  我想起玻璃的话。

  『我虽然和外婆一起住。』

  『她什么话都不说。』

  『她很安静,非常安静。』

  与其说是不合理,我更不懂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件事。我感觉玻璃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虽然她没把话说清楚,但也许是刻意说得含糊,希望我能借此察觉。

  (玻璃有不能直接告诉我的事情,这一点绝不会错。)

  我把书包放在位子上,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挥之不去。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我想问自己,状况容许我这么悠哉吗?脑海中突然闪现她手腕的痕迹,让我更加着急。我得赶快救玻璃,可是我还缺乏确切的证据。关于这件事情,绝对不容许发生任何一点小错误。如果我出了什么差错,很可能毁了玻璃的人生。

  我慎重地屏息站着,等待号志转换。这些想法被我埋藏在心里,只是默默思考,在体内储蓄能量。

  放学后,玻璃依照约定等我下课。

  到我家前先去和干洗店婆婆打个招呼吧——玻璃点头同意我的建议。在那之后,婆婆一直很担心玻璃,每次只要遇见我就问:「那孩子还好吗?」

  其实这趟去干洗店还有另一个理由,但我没有告诉玻璃。

  「婆婆——你好——」

  「你好。」

  我带着玻璃进入店内,和那个星期六一样,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唉呀!唉呀唉呀唉呀!你终于把她带来了!」

  婆婆立刻从柜台深处现身,朝玻璃露出灿烂的和煦笑容。

  「我一直很在意你后来怎么了。最近过得怎么样?学校那边还好吗?」

  「啊,还、还好。」

  「这样啊,那就好。」

  「那个,前几天……谢谢你帮我处理制服,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不过我一直想,这笔费用我必须付……」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我自愿要做的,倒是那些牡丹饼好吃吗?」

  「啊,那个……那……呃……」

  她说得支支吾吾,低着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懂她说不出口的心情,于是由我来代替她解释牡丹饼的始末。

  「老实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不行、不行,太长的故事我这种老人家听不懂。每出连续剧我看了也全忘光光,像是『这个人是谁』、『奇怪,刚才剧情演到哪了』,连戏里出现的角色长什么样子也分不出来。你们不觉得最近的节目好像都是同一个人在演吗?刚才被杀的人接着又变成刑警出现。」

  「没这种事情吧……那我就先说结论好了,她一个也没吃到。」

  「咦!为什么?」

  「欺负她的人『啪!』地把牡丹饼挥到地上了。」

  我暂且不提她被砸牡丹饼的事,不过光是这样似乎就让婆婆惊愕不已。

  「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

  「啊,我和妈妈有吃到牡丹饼。谢谢婆婆,真的很好吃。」

  「现在不是说真的很好吃的时候吧!真难以置信!居然做出这么过分的举动,太可怜了……对了,等我一下喔。」

  婆婆匆匆忙忙进入店里,很快地拿着一个小碟子和牙签回来。

  「这是我收到的甜点,只剩下这些,虽然有点简单,不过都给你吃吧。」摆在柜台上的盘子,放着以大量红豆制作闻名的日式点心。「啊,赤福!」玻璃的双眼闪耀出锐利的光芒。

  「我可以吃吗?」

  她手上已经抓好牙签。赤福啊,我还忽略了这种甜点。又是红豆又是麻糈,肯定是玻璃爱吃的食物。

  「当然可以,请吧。」

  「干洗店里的高中生突然吃起赤福,画面实在很诡异……没有我的份吗?」

  「没有,这是最后一个,是我媳妇前阵子去旅行时买回来的。」

  「咦?这种说法听来好像还有后续!」

  「……」

  玻璃忽然充满歉意似地停下动作,接着把牙签递给我。

  「不不,不用了……」

  我慎重地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用不着在意,就给你吃吧。」

  「不、不然一人一半……」

  她把盘子稍微推过来,我也推了回去。

  「好了好了,全部都给你。」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罗。」

  玻璃戴着手套吃起赤福,不过也许是在意手指无法灵活活动,或是吃相不好看,她脱下手套夹在腋下。这一刻,她手腕的瘀青从袖口露了出来,她恐怕注意到伤口露出,于是用力拉扯长袖遮住,接着像是觉得没问题,又开始吃起赤福。

  婆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她手腕上的伤,只是用无比温柔的眼神说:「改天我再做牡丹饼给你,用不着担心,慢慢吃,早知道就多留一点了。我也喜欢甜食,赤福真的很好吃。」婆婆的双眼始终望着玻璃享用赤福的模样。

  「话说回来,这间店每次来都没客人。」

  「没那回事,不过是碰巧没人罢了。」

  「可是上次也没有客人啊。」

  「你这人说话还真讨厌啊。还记得你以前很机灵,长得这么小一只,眼睛很灵活,脸颊也软绵绵的,可爱得像个女孩子。开口闭口婆婆、婆婆,那时候的可爱一定是掉在哪里了吧,真想现在就去捡回来。」

  「我现在也很可爱啊。」

  「……噗!」

  玻璃轻轻笑了出来,瞥了我一眼,又立刻转开视线,笑嘻嘻地扭动身体忍住笑意。什么嘛。

  「你也觉得他一点都不可爱吧。身材越拉越高,声音也变得这么低沉。你就快要参加大学考试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居然一眨眼就这么大了。不久之前你才背着书包向我炫耀,没想到马上就变得这么大。之前你妈才跑来跟我说:『清澄早上起床的声音跟老头子一样,好可怕,怎么办?』」

  「那是因为刚起床吧,最好这世上有人早上一起床情绪就很高亢。再说我妈早上的脸就像小丑,和扑克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真的超可怕。奇怪,玻璃?」

  在我和婆婆闲聊时,玻璃一个人在旁边露出有些痛苦的模样,疑似是刚才看着我笑出来的时候被赤福噎到了。

  「唉呀唉呀唉呀……」

  「别杵在那里,快拿茶或水来!」

  等我们到家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我们在干洗店叨扰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妈妈今天值日班,这时间应该到家了。不过她可能去买东西,没有看见她的车子。

  「我妈应该等一下就回来了。」

  「她在上班吗?」

  「她是市立医院的护士。先跟你说一声,她讲话非常啰嗦,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啊,可是我不会打扰到那么晚,再说……我也不能待太久。」

  「喔喔,也是喔。我知道,你先在那里坐一下,我去房间找考古题。」她父亲会在七点左右回家吧,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我不着痕迹地邀玻璃在看不见时钟的位置坐上座垫,接着走上二楼的房间,从书架里面取出资料夹,翻阅以前的考题与答案。

  (我想亲眼确认,至少要确认一次。)

  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连在自己心里也不敢清楚说出来,不过——

  (我想亲眼看看那个七点回到家的父亲,长什么样子……)

  我怀疑玻璃的父亲。

  如果我的怀疑是真的,他就是最差劲、最恶劣的父亲,玻璃等于受到自己最亲密的亲人施加暴力。若可以否定这样的可能性,我也想这么做,可惜我做不到,没有确切证据可以洗刷这样的嫌疑。

  除了一件事,那就是玻璃家里还有外婆,他们应该是三个人住在一起,只有这件事能阻止我的怀疑变成确信,她在两人独处的密室遭到父亲施暴——这样的状况便无法成立。

  然而,玻璃嘴里提到的始终只有「爸爸」、「爸爸」、「爸爸」,外婆的存在感非常薄弱,这件事确实很奇怪。或许玻璃的父亲真的向玻璃施暴,而外婆没有出面保护玻璃,这是玻璃说她很「安静」的原因吗?难不成外婆其实也是同伙,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也有可能父亲不只是对玻璃,也对外婆做出暴力或其他行为,支配整个家庭。玻璃的母亲——也就是外婆的女儿——选择离家,也可以当成行使暴力的根据。

  (不过这些全是我的猜想。)

  证据只有留在玻璃身体上的伤势,不过伤痕上又不可能写上施暴者的名字,而且最重要的是玻璃试图藏起那些伤,没有要求协助,什么话也没说,是我擅自因为自己想知道而打算介入这件事,了解玻璃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不确定因素这么多,实在没办法找人商量。再说万一这件事情闹大,却发现只是我误会,等于是对玻璃的家人做出了非常过分的举动。)

  我手里拿着考古题,在桌子前坐了下来。总之,今天要尽量把玻璃留晚一点,然后见到她的父亲,确认心里的怀疑到底可不可以变成确定。虽然是临时起意的计划,我认为执行上并不难。

  这时——

  「我回来了!欸欸,我刚才听说你去婆婆那里啦?还带着之前那个女孩子,这件事是真的吗?也就是说你们算约会……哇啊!」

  我大概想像得出楼下发生什么事。

  我拿着资料夹下楼,情形果然不出我所料。

  「在这里!在我们家里!所以你就是那个女孩子吗?」

  「……啊……是……」

  「每天早上你都是和清澄一起上学的对吧?」

  「……啊……是、是我没错……」

  「果然是你!我每次问清澄,他的回答总是:『啰嗦!』『不关你的事!』『禁止在爽朗的早晨和我说话!』最后甚至说出这种话!清澄真的是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喔!呐呐,也就是说你是他女朋友罗!是吗?」

  「……」

  「嗯?嗯?是不是?嗯?」

  我家老妈站在客厅门口,手里仍提着购物袋,不知道为什么往前伸出下颚,固执地找玻璃说话。玻璃在暖桌里一动也不动,维持端正跪坐的姿势深深低着头,明显不知所措地羞红着脸。我赶紧介入妈妈的下颚与玻璃之间。

  「啰嗦!不关你的事!禁止在平静的傍晚随便搭话!」

  我把身为她儿子想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不要!我就是要讲话!再说你怎么还不介绍我们认识。」

  「不要,我会不好意思。」

  「什么!你会不好意思?也就是说你是认真的罗!不会吧!怎么办?早知道今天就准备红豆饭了!对不起,今天是吃什锦寿司!而且是从寿司太郎买来的!只要搅拌就可以吃了!抱歉!」

  「有这种母亲我真的觉得很丢脸。」

  「……你这个人别太过分了。」

  妈妈的嗓音忽然变得低沉,语气也有些严肃,因此我改而认真介绍她们。

  「玻璃,这是我母亲。对不起,她这个人就是吵吵闹闹,身为家人的我实在觉得很不好意思。如果不是活在这个时代,我早就自行了断了。」

  「不不,没那么……」

  「你好,我是自尽者清澄的妈妈,谢谢你愿意和我这个笨儿子当朋友。你们就读同一所学校吧?你是几年级的学生?」

  「一年级……」

  「她的名字是藏本玻璃,『玻璃』不是写成针,是很难的那个汉字。」

  「啊啊,我知道。我们家喜欢在某个地方读的俗语辞典上面有,很漂亮的名字呢。」

  「呃……谢谢……」

  「我们家的清澄啊,身高大部分都是坐着就有的高度,整个身体几乎都是上半身,腿很短呢。」

  「啊……是……」

  「吵死了,你说这个干嘛?」

  「到这里都是身体,真的很长对吧。腿只有这么短一截!」

  妈妈忽然胡乱拍打我的大腿。

  「哼哼!这就是你对妈妈太坏的报应!」

  我向她吐舌头,懒得和她斗嘴。她是如何肩负起护士这种责任重大的工作,在我心里这个问题始终是谜。

  「我来泡茶或咖啡吧,玻璃你想喝什么?」

  「……唔,都、都可以……」

  「刚才我们在婆婆店里喝过茶了。」

  「那就来杯咖啡吧?虽然是即溶咖啡。玻璃可以喝咖啡吗?」

  「可以,麻、麻烦你了。」

  「我来准备,你就在暖桌里好好休息吧。抱歉喔,这个家很寒酸又冷。」

  「完、完全不会,这里很温暖……」

  「你不会冷就好。清澄,帮我从上面的柜子拿杯子出来,当然给玻璃的要用最可爱的那个。」

  「谁知道哪一个最可爱啊?兔子?玫瑰?」

  「玫瑰。」

  「没问题,是这个吧。如果我这么说,结果拿出的杯子是五花肉图案,一定很好笑吧?」(编注:日文的玫瑰和五花肉发音一样。)

  「还好吧,猪肉图案的杯子很常见啊。」

  「才没有那种东西,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啊?」

  「咖啡厅啊。」

  「少骗人了。啊,我家的是很普通的漂亮玫瑰花纹,放心吧。」

  我转头一看,玻璃正趴在暖桌上全身发抖。太好了,她好像笑出来了。

  「对了,这个,如果忘记交给你就没意义了。」

  说着,我把拿在手中、连存在本身都差点被我遗忘的资料夹递给玻璃。

  「谢谢。倒是学长……」

  「什么事?」

  「……好奇怪……」

  「啊啊,你说我妈啊?她这个人是很怪没错,她脑袋里的器官都是假货。」

  「我不是那个意思……总、总觉得……该怎么说呢,对不起,该说有趣还是欢乐呢?我实在忍不住,就笑出来了。」

  「哈哈哈哈!」玻璃说着,脸部又开始扭曲,大笑了起来,露出天真又毫无防备的孩童般表情。受到她影响,连我也笑了出来。

  「笑吧笑吧,尽情地笑吧。」

  玻璃越笑,我感觉越幸福,体内充满活力。能看见她的笑容,就是我所做一切的目的。

  妈妈三姑六婆的能量实在太惊人。她和我们一起坐在暖桌里,不停闲聊无关紧要的琐事,先端出零食,又端出腌渍物,最后甚至连我小时候的相簿也拿了出来。

  「看,这是小学的入学典礼,最前面这个孩子就是清澄。」

  「哇,学长好小喔……」

  「真的很矮。一直到小学高年级,他都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然后他就忽然长高了……啊,下一页怎么办!清澄,可以让玻璃看吗?」

  「咦,什么东西?」

  「全裸照。某年夏天,在庭院的塑胶泳池拍的……玻璃,你想看吗?」

  「想看、想看。」

  「不不不,别这样……真的别闹了喔!几乎全身都照到了嘛!」

  「你看,真的很小喔。」

  「不许看!」

  看见我和妈妈争夺相簿,玻璃笑到肩膀都在抖动。妈妈似乎很中意如此单纯又乖巧的玻璃。

  「对了,玻璃。你联络一下家里,吃完饭再走吧,反正现在也很晚了。」听见这句话,玻璃赫然回过神似地抬起头。

  「……糟糕,请问现在几点了?」

  「刚过六点四十五分。」

  「什么!对不起,我得回家了!」

  她踩着坐垫,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还差点摔倒。

  「今天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的招待!」

  她猛地抓起大衣和书包,朝我们频频点头致意,往玄关走去——

  「欸,资料夹!你忘记把资料夹带走了!」

  「啊!对喔」

  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维持递出资料夹的姿势转头看向妈妈。

  「妈,你能开车送她回家吗?听说她的爸爸很严格,要是她太晚回家就会生气。」

  「是这样吗?真抱歉,把你留到这么晚,我会负起责任把你安全送回家喔。」

  「不、不用了!没关系!」

  「用不着客气,希望你以后再到家里来玩。」

  「就是说啊,我也一起过去。你得比爸爸先到家对吧?开车很快就到了。妈,玻璃家在树林那个方向,唔,是在哪里啊?」

  玻璃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说出了地点。「那里很近嘛。」母亲已经穿好外套,拿了车钥匙。

  「玻璃和爸爸还有外婆三个人住在一起。」

  「唉呀,外婆也在啊?」

  妈妈没有问她母亲发生什么事这类的蠢问题,毕竟我家也少了爸爸。

  「……啊,对……」

  「可是玻璃的爸爸回来时看到她不在家会生气,听说他差不多七点左右会到家。」

  「……对……」

  「七点啊,没问题,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也不想惹你爸爸生气,让你不能再到这里来玩。没忘记什么东西吧?那就走罗!」

  玻璃似乎放弃婉拒,跟在妈妈背后走到玄关。那种伤脑筋又不知所措的神情让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我假装赶时间,急忙走到玻璃前面背对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这么困扰。我在心里反覆说着,故作平静地穿上外套。我坐上副驾驶座,让玻璃坐在后座。

  我故意把她留到接近门禁时间,要妈妈开车送她回家也在我的计划之中。由于我对玻璃的父亲满心怀疑,故意拖延了她回家的时间。

  「系好安全带了吗?我们要飙车罗!」

  「不要乱飙车!小心驾驶!况且车上还有玻璃!」

  为了掩饰尴尬,我转头看向玻璃。玻璃沉默着,眉毛皱成八字,看起来真的很困扰。如果我接着开口,很有可能对她说出:「对不起。」

  我们开着车在马路上奔驰。

  在我与她走过的道路前进了一会儿之后,经过那一天告别的十字路口。两侧都是田地的马路,窄得几乎不能容两辆车通过,四周冷清又漆黑。

  这时——

  「啊!前面那是爸爸的车。」

  玻璃指着前面车辆的尾灯大喊。

  「真的吗?」

  「对,车牌号码没错。」

  「唉呀,他会注意到我们吗?」

  母亲闪着大灯,然而前面那辆车始终没有放慢行进速度。不过玻璃一打开窗,探出头挥手后,「唉、唉、唉呀……啊!」前面那辆车急踩刹车停了下来。因为路况差,车速不怎么快,不过还是险些发生追撞。而且那辆车不知为何开始倒车,直直往我们接近,速度相当快。「咦、咦、咦!」母亲一时焦急,也让车子往后退。要是不这么做,就会跟对方撞上,没有驾照的我也这么认为。

  在引人费解的举动后,玻璃的父亲终于把车停下。玻璃从后座下车,小跑步往那里接近,「爸爸!」她这么大喊。

  「玻璃。」

  下车的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体型中等,真的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成年人。

  「为什么?」

  「他们送我回家。」

  「啊?他们是谁?」

  「学、学校的学长……我找他商量一些事情。」

  「商量?商量什么事?谈到现在吗?在哪里?」

  「关于课、课业上的事情,不过已经谈完了,我们回家吧。」

  「真的很抱歉!你好,敝姓滨田!」'

  妈妈解开安全带,迅速走下车,向玻璃的父亲低头致意。

  「因为聊得太晚了,所以我送她回家,抱歉让令千金回家时间拖到这么晚。」

  我也从副驾驶座下车,同样向对方低头致意。

  「……我叫滨田清澄,是就读同一所学校的三年级学生。」

  「……」

  玻璃的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先是看着妈妈,接着看向我。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仔细想想,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懂成年男性是什么样的存在。尤其对方不是老师或亲戚,摆明一点也不想和我扯上关系,简单来说就是陌生人,所以更难理解。

  其实这种人是否「普通」,也许事实上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只能用普通来形容,因为他身上一点特征也没有。卷起袖子的白衬衫搭配长裤,短发、戴着眼镜。他像任何人,也不像任何人。如果要画肖像画,是最难画的长相。他应该是上班族吧,普通的上班族。

  「这样啊,抱歉,玻璃在府上打扰了。」

  然而,那张脸忽然展现和蔼的笑容,我从没见过有人可以那么迅速地从面无表情转换成笑容。我内心暗自吃惊,难道是我太过怀疑他导致的错觉吗?

  从笑容恢复成面无表情的速度也很快。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走吧。」

  玻璃的父亲背对我们准备回到车上,只是妈妈不知为何追着对方死缠烂打。

  「听说你们和外婆住在一起,莫非是在照顾她吗?如果是的话,肯定每天都很辛苦吧?」

  这应该是出于职业习惯问的问题吧,我这么想。

  「什么?」

  玻璃的父亲不晓得是怎么想的,只见他诧异地看着妈妈,又立即露出笑容,缓缓地把视线转向玻璃。玻璃没有说话,只是回望着父亲。

  「玻璃你说了什么吗?」

  「啊,呃……」

  「你和他们说过家里的事情吧。」

  「我没说,不是那样的,我什么都没说……我想回家了,爸爸,我们赶快回家吧。」

  「没有!」妈妈的双手大动作地在脸前摆动,像个老婆婆般驼着背,往玻璃和她的父亲靠近一步。

  「我们没有从玻璃那里听说什么事情,只是担心你们可能会很辛苦。因为你要工作、又要顾家,还要照顾老人家,想必非常忙碌吧?我的朋友中也有很多人因为这样的状况很伤脑筋,说不定我们都逐渐到了这个年纪呢。」

  「……我不需要照顾老人家,感谢你的关心。」

  「啊,有其他人帮忙吗?」

  「没有,只有我们,不过还应付得过去。」

  「这样啊,那就好。外婆还很健康呢,她在帮忙家务吗?」

  「她不在我们家。」

  (不在?)

  我与玻璃对上彼此的视线,她看见我惊讶得睁大双眼的表情。我们之间的气氛彷佛瞬间冻结,连原子、时间和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静止着,然后接连坠落,过去在和善的气氛中培养出的一切,都在这瞬间濒临毁灭。

  妈妈没理会在一旁沉默不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紧咬住这个话题不放。

  「唉呀,难不成是送进什么设施了吗?」

  「算是吧,岳母年纪很大,身体状况不好,一直住在医院,我一个大男人能做的事顶多只有探病。」

  「这样啊。既然是这附近的老人家,不是住在市立医院就是济世园吧?如果是县立或是大野田的养老院就太远了,还是你们把她送到其他地方吗?」

  「她在市立医院。」

  「——爸爸,我们回家吧!」

  玻璃大叫,像是想打断父亲。她的神情抽搐,紧抓住父亲的手臂,用全身的重量将父亲往车子的方向拉。如果是出于天真而如此为之,会是相当可爱的举动,不过如果是「骗子」做出同样的事情,又会让人有什么想法呢?

  「真巧,我也在市立医院工作。」——我以为妈妈会接着这么说,但不同于我的猜想,妈妈只是维持闲话家常的语气。

  「真是的,我这个人就是爱聊天,抱歉又把你们拖到这么晚。我们先走了。」她和善地向对方低头道别。

  玻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再见。」只有玻璃的父亲笑着轻轻点头致意,两人坐回车上,车尾灯逐渐远离。

  我和妈妈也回到车里,有好一会儿,我们只是愣愣地看着道路的前方。这条路只有幽暗的漆黑向前延伸,并罩上犹如巨大盖子的夜空。

  「……清澄。」

  妈妈始终没有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向脑中依然混乱的我说。

  「嗯?」

  「他在说谎。」

  「……嗯。玻璃为什么要骗我,她还有个外婆在家里?」

  她隐瞒与父亲两人同住是为了什么理由?也就是说,我的怀疑可以转为确信了吗?

  「不,我不是指她说谎,而是我没有在医院里看过那位父亲。」

  妈妈以僵硬的神情说。

  「也就是说……他没有去探病过吗?真是无情的家伙,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在市立医院服务了十年以上,在医院也担任要职,不论哪一科的住院患者我都了若指掌。」

  妈妈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喃喃自语,不过副驾驶座上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住进医院的老人家有哪些家人,我这颗脑袋都记得。某某有个女儿,儿子又是哪里的谁,媳妇是谁,有几个孙子,常来的那个人是哪里的谁。这也算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会来探病的女婿不多,如果有,我一定记得。」

  「……什么意思?」

  妈妈慢条斯理地看着我说:

  「没有什么住院的外婆,至少在那个人说的市立医院里面没有。」

  「什——」

  等一下,我搞不懂了。没有住院的外婆?也就是说——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愣看着妈妈的方向,妈妈也看着我。

  玻璃在最后露出抽搐的神情、胆怯的脸庞。她没有看着我的眼睛,也许她再也不会看着我了,我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我无法抑制不祥的心跳声。

  (玻璃知道我妈是护士吗?我说过她在市立医院工作吗?)

  我的头脑发麻,思绪无法集中,几乎喘不过气。

  (玻璃察觉到我注意到她父亲说谎的事情……也说不定。)

  妈妈下结语般地低喃:

  「那个家庭好奇怪,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如果是敷衍或是隐瞒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要大言不惭地捏造这种事情,总觉得好可怕。」

  好可怕……吗?也许是很可怕没错。

  我什么话也没说,接着妈妈也没再开口,沉默在车里弥漫。

  她把车掉头,沿夜晚的道路开车回家。在我心里,越来越有一种自己过度干涉的实感。今天晚上,我的行为超出玻璃想像中的英雄范围,不再是她能够相信的人了。

  沉重冰冷的思绪逐渐向下,沉淀于下腹,直至喉咙,痛苦地噎着我。

  我向饥饿的斑马递出了肉块。

  斑马不是肉食性动物,就算饿死也不会吃肉,「这是草喔。」我等于做出了眶骗斑马吃下肉的行为。

  我利用她的信任,为的是满足我个人想为玻璃尽一份力的虚荣心,而玻璃也注意到我自大的真面目了吧。

  碰触脸颊的指尖十分冰冷,我没来得及变身,面具掉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学校里我独自来回走动的楼梯。明明是和现在完全没有关系的状况,此时的我却栩栩如生地感受到那时候压在胸口的沉重触感。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看见了。我的背深深陷入座椅,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没有变身,只是维持着无能为力的人类样貌。

  ——我真的看见了玻璃头顶上的飞碟。

  车子停了下来,是到家了,还是在等红灯?我已经无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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