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2 光华的耀姬

  以龙炎号为旗舰的吉斯塔特舰队,从利普诺港出发后,已经第三天了。

  天气一直很晴朗,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航行得相当顺利。再加上顺风,所以比起桨手,调整船帆的种类与角度的水手反而更忙碌。

  这天早上,堤格尔与米拉、苏菲三人,在不妨碍水手们工作的甲板一角铺上毛毯,坐在上面吃早餐。早餐的内容为葡萄酒、面包、炒豆子,以及装在青铜制大杯子中的热汤,与船员们的餐点相同。

  米拉的拉斐亚斯与苏菲的萨德就靠在一旁。就算不小心掉入海里,只要战姬呼唤龙具,就会立刻回到使用者手中,所以没有问题。

  拉菲纳克与加雷宁不在这里。他们与堤格尔共用一间舱房,但是米拉与苏菲来找堤格尔吃早餐时,他们都还睡得很香甜。

  「在船上过了两天,有什么感想呢?」

  苏菲小口啜饮冒著白气的热汤,向两人问道。

  「海风比想像中的更湿黏呢。」

  如此回答的是米拉。在出海的第一天傍晚,她就把堤格尔送她的白色连身裙换下来了,之后穿的都是平常的军装。一方面是为了在士兵与水手前展现威严,另一方面,虽然只是客套话,不过被艾略特赞美,似乎使她非常不高兴。苏菲悄悄告诉堤格尔这件事。

  「我也觉得很惊讶呢。正因如此,我得比平常更认真保养我的弓。」

  堤格尔咬著面包,同意米拉的话。堤格尔的黑弓拥有能与龙具共鸣的奇妙力量。虽然不知道黑弓的材质为何,但是就算不保养,似乎也不会坏。话是这么说,但那毕竟是冯伦家的传家之宝,而且还是救过堤格尔好几次的搭档,所以堤格尔总是勤于保养。

  「堤格尔,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发现,不过我在参观桨手的吊床时,觉得很厉害呢。」

  被苏菲询问,堤格尔回想著那光景,答道。

  桨手的休息室在船舱的最底层。虽然很宽敞,但是其中什么都没有,而且天花板又低。桨手们在隔墙的两端拉上绳子,将大面积的布的两端绑在绳子上,睡在其中。堤格尔曾试著躺在里面,吊床会随著船的摇摆晃动,感觉颇为舒适。习惯的话,应该能睡得很舒服吧。

  顺带一提,奥尔米兹与波利西亚的士兵虽然住的楼层与桨手不同,但也同样是以吊床休息。因为那样比睡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舒服多了。

  「我则是对房间里的桌椅和床铺都被固定在地板上,感到很惊讶呢。」

  米拉说道。顺带一提,她与苏菲共用同一间舱房。

  「对了,苏菲,我有件事想问你。」

  堤格尔喝了口热汤,将口中面包吞下肚后,问道:

  「这艘船的船头,不是有龙的装饰吗?那是做什么用的?其他船的船头也有各式各样的装饰,但是不统一……」

  正确来说,是龙头般的雕像才对。苏菲若无其事地答道:

  「那是回避海龙用的护船符哦。」

  「海龙?」

  「没错,顾名思义,就是住在海底的龙。比船桅大上好几倍,有尖利的牙齿和爪子,以及坚硬的麟片。会从海中攻击船只,吃掉水手──看!」

  苏菲忽地朝海面看去,堤格尔和米拉也反射性跟著转头。海面上除了被风吹起的波浪,与远远传来的海鸟的悠闲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苏菲!」

  米拉悻悻地瞪著好友,苏菲轻声笑了出来。

  「对不起啦。不过海龙是真的存在的哦。我也亲眼见过。虽然那时它只在远方游动,没有朝船的方向过来就是了。」

  船舰随波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苏菲眺望著海面,继续说道:

  「这是邦纳阁下告诉我的……很久很久以前,许多人在这片海洋中,以捕鱼或采集珊瑚维生。有一天,海龙突然出现在那些人面前,破坏渔船,吃掉渔夫。就算想赶走海龙,也只会被反击而已。正当渔民被逼到走投无路时,有人想到,只要以母的海龙头引开海龙的注意力,就能趁机捕鱼和采集珊瑚了。」

  「……那雕像,是母的海龙吗?」

  米拉傻眼地问道。堤格尔也一样,比起惊讶,还不如说思考跟不上。龙居然也有雌雄之分,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工匠们是基于这种想法制作雕像的。听说还有其他回避海龙的方法就是了。其他船的装饰,大多都是基于船长或水手们的喜好设置的。军舰的话,最常见的是战神特里格拉夫的雕像;贸易船的话,为了祈求能顺风航行,所以会设置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的雕像,或是为了祈求交易顺利,设置财富之神德奇的雕像。」

  布琉努与吉斯塔特信仰的神祇是一样的,所以堤格尔也明白其中的含意。

  这话题告一段落后,苏菲想起什么似地看向堤格尔:

  「对了,关于亚斯瓦尔,你知道多少呢?」

  「这……」堤格尔苦笑著搔了搔暗红色的头发。

  「我对亚斯瓦尔,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吧。虽然米拉教了我一些亚斯瓦尔语就是了。」

  亚斯瓦尔被称为『雾与森林之国』,有著名为长弓的强弓。这些是米拉告诉堤格尔的。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名为大灯塔的巨大灯塔。堤格尔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亚斯瓦尔语,堤格尔总算学会了一点简单的问候语,只能勉强能在餐厅点面包和水而已。前途可谓困难重重。

  但苏菲并不藐视堤格尔,而是漾起温柔的笑容:

  「能承认自己无知,也是很勇敢的哦。让我来告诉你吧。」

  金发在空中飘扬,苏菲以说故事给孩童听的口吻,诉说起亚斯瓦尔的起源。

  大约三百年前,漂浮在大陆西北方的亚斯瓦尔岛上,有五个部族争夺岛上的霸权。森林、河流、山丘,全都染上人们的鲜血。从西方海面不断吹来的暖风,使岛的中央到南部一带时常出现浓雾。就算在浓雾中,人们还是不停地以刀枪战斗。

  霸权之战,不只是五个部族的事而已,大陆各国也为了占领亚斯瓦尔,时不时地派出军舰攻打海岛。不安的局势使海盗横行,沿海城市备受骚扰。

  彻底改变这情况的,是亚斯瓦尔的第一代国王亚特留斯。

  亚特留斯原本只是普通的战士,有一天,他做了自己变成红龙的梦。

  红龙是统率五大部族首领的王者象徵。他相信自己是被神明托梦。

  「我仰望的天空,是红龙的翅膀。」

  尽管大多数人嘲笑亚特留斯,但还是有十二名同伴选择跟随他。

  在那之后,亚特留斯驰骋于战场上,连战连胜。他总是一马当先地战斗,使所有部族臣服于他。之后他又扫荡海盗,击退侵略海岛的大陆各国。在英雄赞歌中被形容为『由雷电锻造而成的』宝剑※卡里博恩,也是在这个时期得到的。至于跟随他的十二名同伴,在日后被称为圆桌武士。(译注:典出亚瑟王传说中的圣剑Caliburn。)

  「……怎么觉得和布琉努或吉斯塔特的神话很像呢?」

  堤格尔发表感想。在布琉努的建国神话中,开国国王夏立尔是因为在名为圣窟宫的场所得到天启,才会开始挺身战斗。在吉斯塔特的神话中,自称黑龙化身的男人出现在彼此征战的部族面前,率领跟随他的人们建立国家。

  「是啊。布琉努与吉斯塔特离亚斯瓦尔很近,所以神话传承互相影响,是很有可能的事。」

  苏菲以看著弟弟的温柔姊姊的表情,说道。名为亚特留斯的男人连战连胜,统一五大部族,成为国王的部分,应该是没错的吧。不过除此之外,又是如何呢?神话传说被人们流传到到远方的土地时,配合当地的情况出现变化,是很常见的事。苏菲明白这一点。

  「在亚斯瓦尔,亚特留斯与圆桌武士都是信仰的对象。亚特留斯的胜利,是因为有神的加护。圆桌武士则是有天使的加护。」

  「天使?」米拉没听过这个词汇。

  「听说是跟随神明的精灵。」

  苏菲回答完,继续说起故事。

  亚特留斯死后,亚斯瓦尔王国继续由他的子孙统治,宝剑卡里博恩则依照亚特留斯的遗言,被埋在远离首都克尔切斯特的深山里。

  尽管时不时的有小规模械斗,但是没发展成严重的大战,王国维持了约一五○年的和平。但是某一天,安宁突然被破坏了。

  大陆上名为加帝斯的王国,派出大量的军舰,进攻亚斯瓦尔。

  亚斯瓦尔虽然拚命抵抗,但仍然节节败退,一半的岛屿被占领,国王因而病倒,人民前仆后继地逃离祖国。每个人都认为,王国的命运已经走到终点了。

  就在这时,一名英雄登场了。

  就是日后被称为『霸王』的瑟菲莉亚公主。

  她的美貌无与伦比,同时也是名英勇的战士。尽管绝望包围整个国家,她仍然不改坚毅的态度,大声斥责宫中失去斗志的大臣与将军,并亲自提剑上战场,接连击破几乎覆盖整座亚斯瓦尔岛的加帝斯军。

  「盔甲是我的丈夫,战场是我的宫殿。」

  这是瑟菲莉亚的口头禅。

  除此之外,她还把自己的剑命名为卡里博恩。由于她死后,这把剑也失踪了,所以事到如今,没人知道她是为了表示自己继承了开国国王亚特留斯的意志,所以才如此命名;或者是真的找到了埋在深山中的宝剑。

  折损了好几名大将后,加帝斯军不得不从亚斯瓦尔岛撤退。尽管亚斯瓦尔王对此感到欣喜,但是仍然敌不过病魔,不久之后就过世了。

  经过一年的协议,瑟菲莉亚即位,成为亚斯瓦尔王国第一位女王。对于不承认女性有王位继承权的周围国家来说,这是极具冲击性的大消息。

  但是,更令他们感到震撼的,是瑟菲莉亚的行动。她发挥了非凡的统治能力,凝聚了朝廷的向心力,先是平定海盗,使国内恢复安宁,接著率军攻打加帝斯王国。

  虽然说一年前进攻失败,但是加帝斯的国力并没有因此衰微。尽管如此,加帝斯仍然被瑟菲莉亚灭亡,绝大多数的领土被画进亚斯瓦尔的版图。

  拥有大陆的领土,是开国国王亚特留斯期望,但是无法实现的伟业。换句话说,是亚斯瓦尔的夙愿。达成这件事的瑟菲莉亚,因此被歌颂为『霸王』。

  「如今我们熟悉的亚斯瓦尔地图,几乎是由瑟菲莉亚奠定的。她终生未婚,在指定与父王血缘相近的人为王位继承人后离世。」

  「不过,她应该有情人吧?」

  米拉歪头问道,苏菲耸了耸肩回道:

  「是啊,有许多关于她情人的传闻。比如支持她的部下、旅行的吟游诗人、流浪骑士、近侍的猎人……等等。但大多不是当时的传闻,就是后代的创作。不详细考察的话,没办法知道哪些是真的。」

  苏菲喝了口葡萄酒润喉后,轻轻呼了一口气,微笑道:

  「亚斯瓦尔的历史,大概就是这样吧。瑟菲莉亚过世后,国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了。」

  「如今现任国王卧病在床。杰梅因王子和艾略特分别以亚斯瓦尔的大陆与岛上势力为后盾,争夺王位,是这样吧?」

  米拉像是在确认般问道,苏菲微微歪头,淡金色的长发随之摇晃。

  「不过,等我们抵达亚斯瓦尔岛时,势力图可能又有变化了呢。除了这两名王子之外,撒迦利亚王不是还有其他子嗣吗?」

  「桂妮薇亚公主吗?听说她为了躲避王位之争,隐居起来了。」

  「就像刚才说的,亚斯瓦尔是承认女性治国的国家哦。所以就算有人拥立公主,也不足为奇。我向艾略特问过公主的为人,他说是除了造访与圆桌武士有关的地点之外,没有其他兴趣的无聊女人。」

  「兄妹的感情很不好呢。」

  米拉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堤格尔好奇地问道:

  「与圆桌武士有关的地点,有很多吗?」

  「是呀。圆桌武士总共有十二人,每个人都不只在一个场所生活过。而且自从版图扩张到大陆后,又多了一大堆有关的地点。例如这里曾经有圆桌武士的谁造访过,帮忙击退了怪物之类的传说。」

  苏菲苦笑。既然亚斯瓦尔信仰的是亚特留斯与圆桌武士,版图扩张后,在大陆增加与圆桌武士有关的地点的传说,也是当然的事。再说,根据纪录,圆桌武士们确实曾因外交或其他原因造访过大陆,所以也不一定全都是捏造的故事。

  「原来如此。」堤格尔点头。听了这些话,他突然想到,假如苏菲的话没错,桂妮薇亚一直在亚斯瓦尔的国内旅行,说不定比艾略特或杰梅因更能正确掌握现况。

  ──想太多了吗?

  堤格尔摇摇头,甩掉那想法。既然贵为公主,在亚斯瓦尔的国内旅行应该也是搭乘马车。能见到多少现状,还很难说。

  「怎么了?突然就安静下来。」

  米拉讶异地问道。「没什么。」堤格尔笑著摇头。

  令他在意的,还有一件事。堤格尔总觉得自己在很多年前听说过桂妮薇亚这个名字,但完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谁说的。应该不是米拉或苏菲,既然如此,难道是在奥尔米兹见过的亚斯瓦尔人说的吗?毕竟是一国公主,在闲聊中不经意地提到名字,也很正常。

  「话说回来,你觉得两名王子中,谁比较占优势呢?」

  堤格尔向苏菲问道,苏菲苦恼地皱起眉。

  「就兵力来说,应该是杰梅因王子占优势吧。但是首都克尔切斯特在艾略特的势力之下,撒迦利亚王也在那里。」

  「所以杰梅因王子不能随意攻打亚斯瓦尔岛呢。」米拉说道。

  「没错。假如硬是发动攻击,导致撒迦利亚王去世,杰梅因王子的风评会一落千丈的。甚至有可能被说成故意杀死父王。话是这么说,不过他也不可能因此按兵不动。就算见到我们的援兵,应该也不会害怕吧。」

  苏菲说到最后,看向船尾的船楼。艾略特的房间就在其中。米拉也以不愉快的眼神看著那儿。

  「艾略特的样子如何?」

  「虽然很吵,但是目前没闹出什么事。就算来甲板放风,也没做出可疑的举动。」

  假如让他闷出病来,也很麻烦,所以苏菲每天会让艾略特离开房间,走动一下。但是当然不能让他自由活动,所以会有人跟著,让他在甲板上走三十分钟。她还下令,就算艾略特向监视的人说话,监视的人也不能理他。

  「不过现在才第二天而已。在抵达亚斯瓦尔岛之前,他应该会有什么动作吧──差不多该走了。」

  苏菲起身,轻轻伸了个懒腰。早餐已经在刚才聊天时,全数进入三人的肚子里了。

  †

  用过早餐的堤格尔等人,或是观察水手们工作时的模样,或是在船舷眺望大海。虽然离中午还早,但是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一阵热闹的声音,循声走了过去。

  在甲板的中央偏前方,空间很宽敞的部位。

  水手与桨手、士兵们正躲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休息。有人在甲板上铺毛毯睡大头觉,有人弹著三弦琴,还有人以短剑削著木块,不知在制作什么。有些人谈天说笑,有些人群聚赌博。

  笑声此起彼落,感觉就像热闹的酒馆似的。仔细一看,拉菲纳克与加雷宁也混在水手之中。

  堤格尔与米拉瞪大眼睛,原本坐在旁边角落的邦纳这时拄著拐杖,朝三人走来。他方才似乎是在一旁监看船员。

  「三位一起出现,有什么事吗?」

  堤格尔向初老的船长寒暄后,坦率地问出心中的疑问:

  「这些人是在休息吗?啊,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因为昨天和前天都没见到这样的景象……」

  「不必紧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邦纳微笑著仰望青空,接著看向鼓满风的船帆。

  「如各位所见,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像这种日子,我会尽可能地让船员自由活动。也会让桨手与士兵趁著有阳光时,轮流上甲板活动。」

  「的确,一直待在密闭空间里,会喘不过气呢。」

  米拉以严肃的表情点头。特别是士兵和桨手,他们都是住在虽然宽敞,但是除了吊床,什么都没有的船舱底层。虽然就船只的构造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正是因此,所以才必须像这样,适时地让他们解放一下吧。

  「不只如此。」

  邦纳缓缓摇头,眺望著碧蓝的大海,继续说道:

  「琉德米拉大人与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都是第一次出海,而且才过二天,对许多事物应该都感到新奇吧。会对在海面摇晃的鱼影、波浪的些微变化、海鸟在天空飞翔的模样感到雀跃。但是对水手与桨手来说,那些已经是看到生腻的景色了。」

  邦纳皱巴巴的脸上浮起微笑,将视线移回船员身上。

  「对船员来说,枯燥无趣是最大的敌人。假如他们的无聊突破极限,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堤格尔与米拉摇头,邦纳以严肃到不像开玩笑的表情说道:

  「去厨房偷食物,还算可爱的了。严重的例如打架、偷东西,甚至煽动其他人暴动,都有可能。水手们多半是暴躁、易于冲动的人,特别容易累积郁闷,所以像今天这种晴朗的日子,只要不特别作怪,我就会任凭他们自由活动。」

  两人听得毛骨悚然,但是又觉得很有道理。

  「和军队一样呢。我在带兵时,也是想尽各种方法,降低士兵的不满。」

  在行军时,米拉会在菜单上做小变化、在不引起问题的范围里让士兵自由聊天。光是这样,就能让士兵的情绪稳定很多。

  以前,米拉曾经吃过这种事的苦头。她与艾莲指挥的莱德梅里兹军进行联合训练时,双方的士兵因故起了争执,最后差点演变成暴动。米拉和艾莲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总算把自家部下安抚下来。

  堤格尔以略带羡慕的眼神看著与船员打成一片的拉菲纳克和加雷宁。他也想混在其中,但最后还是自我克制了。

  假如自己的身分是边境小贵族之子,倒是没有问题,但现在的他是战姬的客将,所以船员们应该也不想和自己走得太近吧。只能耐心等待拉菲纳克他们准备好适合自己登场的时机了。

  这时堤格尔看向苏菲。她和堤格尔或米拉不同,有不少海上旅行的经验。

  她是如何排遣无聊的呢?或者说,因为苏菲学识渊博,所以与无聊无缘呢?

  发现堤格尔怔怔地望著自己,苏菲转过头问道:

  「怎么了?」

  「啊,没事……」

  堤格尔搔著暗红色的头发,说出自己的疑问。苏菲听完,露出想到什么有趣的点子似的表情,将食指抵在嘴边。

  「堤格尔,要不要来我们房间?」

  「嗅?」发出惊呼的是米拉。苏菲调侃她似地笑道:

  「放心,你也要一起来。邦纳阁下,我们先告辞了。」

  苏菲向初老的船长挥了挥手,牵起堤格尔的手,迈步前进。堤格尔不便甩开苏菲的手,只能任由她牵著,勉强回头向邦纳挥手致意。米拉鼓著腮帮子,大步跟在两人身后。

  †

  米拉与苏菲的房间位在船头的船楼中,比堤格尔三人的房间稍窄一点。

  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与两张椅子。油灯卡在墙上的铁圈里,角落有两个双手合抱大小的木箱,里面放的似乎是米拉与苏菲的行李。

  苏菲愉快地哼著歌,在自己的行李中翻翻找找。她的龙具靠在墙边。堤格尔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向身旁的米拉问道:

  「你的床是前面那张,还是里面那张?」

  「前面那张,怎么了吗?」

  「我想说找个地方坐……」

  因为只有两张椅子,堤格尔才会这么说。但米拉已经满脸通红地挡在自己床铺前,手中的拉斐亚斯反应使用者的意志,发出寒气。

  「绝对不行。」

  就在这时,苏菲抱著各种东西走了过来。她把四只银杯放在桌上,又拿来四个皮袋,将皮袋的内容物分别倒入银杯中。就液体的颜色看来,似乎是葡萄酒。

  「来玩个小游戏吧。」

  苏菲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抬头笑看著堤格尔与米拉说:

  「猜猜看,杯子里的是哪国的葡萄酒?」

  「呵,挺有趣的嘛。」

  米拉无畏地笑了起来。堤格尔站在她身边,观察起杯中的酒。

  四杯葡萄酒中,有与深红这个形容词很相配的鲜艳葡萄酒,也有与其说是红色,不如说更接近黑色的葡萄酒。除此之外,还有色彩浅到能隐约看见杯底的葡萄酒。

  ──深色的,应该布琉努的葡萄酒……

  但是无法肯定。堤格尔曾听父亲说过,布琉努的葡萄酒会依产地不同,有不同的香气与风味。堤格尔知道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可以喝吧?」米拉一面发问,一面将拉斐亚斯立在墙边。

  「当然。但是要留下堤格尔的份哦。」

  「我不会全喝完的。」

  米拉拿起其中一只银杯,闻了一闻,充满自信地答道:

  「这是你的──波利西亚的葡萄酒吧。」

  「哦,光用闻的,就能肯定了吗?真厉害。」

  「因为这香气太熟悉了。比奥尔米兹产的葡萄酒更浓烈一点。」

  听米拉这么说,堤格尔拿起装了波利西亚产葡萄酒的银杯。光凭香气,他无法分辨,但是喝了一口之后,他边说著「没错」边点头。苏菲带来奥尔米兹,作为伴手礼的葡萄酒,确实是这个味道。

  这时,米拉已经拿起第二杯葡萄酒了。这次她似乎无法光凭香气分辨,所以是在喝了一口后说道:

  「这是亚斯瓦尔的葡萄酒吧?比吉斯塔特的更辣、更涩一点。」

  「哦哦!看样子,应该能全部猜对呢。」

  苏菲鼓掌称赞朋友,米拉得意地拿起第三只银杯。那是四杯酒中颜色最深,红到接近黑色的葡萄酒。

  米拉将脸凑近,闻了闻香气后皱起眉头,凝视著葡萄酒的表面。接著又再次闻了闻香气,最后以严肃的表情,喝了一口酒。

  不过才刚把酒含进嘴里,米拉就立刻将其全喷了出来。无数飞沫喷在苏菲身上。堤格尔讶异地瞪大眼睛,赶紧过去扶住狂咳不已的米拉。

  「怎么了?你还好吗?」

  米拉并不回话,只是惊疑不定地看著苏菲。

  「这里面放了什么?这真的是葡萄酒吗?」

  「真的是葡萄酒哦。」

  苏菲以厚布擦拭著脸上与头发上的葡萄酒,倒了杯清水给米拉,露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容。接著,绿柱石般的眸子望向堤格尔:

  「要我直接说出答案也行……不过在这之前,堤格尔,你要喝一口看看吗?」

  「当然。」

  堤格尔点头。比起为心上人扳回一城,他对那酒的味道更是感兴趣。

  他从眼角含泪的米拉手中接过银杯,闻了闻香气。光靠这样,果然无法分辨是哪里产的葡萄酒。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舌头像火烧似地发烫,身体也倏地热了起来。堤格尔微微咳呛地道:

  「这个,放了胡椒和……姜吧?是布琉努中央什么地区产的酒吗?」

  「真惊人。没想到你答对了呢。」

  苏菲佩服地睁大眼睛。米拉说不出话,只是看著两人。

  「难道说,你以前喝过这种酒?」

  堤格尔点头,许多年前,父亲的好友马斯哈说著「我弄到了有趣的葡萄酒哦」,带著这种酒来找他们。「在没办法酿出美味的葡萄酒的地区,因为直接喝太难喝了,所以会加入胡椒之类,作为调味。」马斯哈如此说明。

  「这种酒,很受水手欢迎哦。据说喝这个,比喝伏特加更有力气呢。」

  「能让人喝了有活力,也不错啦……」

  堤格尔无力地对苏菲笑道,看向第四只银杯。他和米拉两人已经合力解开三题,就此放弃,未免可惜。

  他拿起最后一只银杯,喝了一口。通过喉咙的液体,使他皱起眉头。

  「这是把葡萄酒和伏特加混在一起的酒吧?」

  「没错。知道是哪里产的葡萄酒和伏特加吗?」

  苏菲微微歪著头,愉快地问道。堤格尔摇头表示不解。

  「是亚斯瓦尔的葡萄酒和莱格尼察的伏特加。因为这些都是北方海域容易取得的酒。而且听说这两种酒混在一起非常搭。但如果喝不惯的话,只会觉得很辣而已吧。」

  「话说回来,你还真有办法弄到这么多种葡萄酒呢。」

  米拉小口喝著清水,半是傻眼,半是佩服地道。

  「我带来的,只有波利西亚的葡萄酒而已哦。不过带了一整桶就是了。」

  「用那些酒和船员的酒做交换吗?」

  堤格尔喃喃道,看来苏菲很习惯这么做了。

  「不是直接交换的,是透过邦纳阁下或比较熟的船员,请他们帮我介绍。不然的话,就弄不到这么多有趣的葡萄酒了。」

  的确,应该没有水手敢用装了胡椒的葡萄酒和战姬交换吧。

  「可以事先告诉我吧。这样一来,我也可以……」

  米拉嘟哝道,但是苏菲严肃地摇头。

  「第一次海上旅行的话,不建议这么做哦。因为船长和船员不知道你的喜好和接受范围,说不定会换到什么吓人的东西哦。」

  「那么,你是在第几次航海时,才开始这么做的呢?」

  堤格尔问道。苏菲一面喝著亚斯瓦尔产的葡萄酒,答道:

  「第三次。第一次出海时,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事都不能做。第二次航海时,船长是邦纳阁下,我请他让我假扮成吟游诗人,在水手与桨手前弹翼弦琴。不过说实话,弹得不怎么样呢。」

  也许是想起当时的事吧,苏菲两手捧著银杯,轻笑起来。

  「我听说,假如是空间和金钱充裕的贸易船,会聘请吟游诗人或舞娘娱乐船员。所以就试著模仿了一下。托他的福,我听到很多事哦,也因此知道船员会带哪些东西上船。」

  「之后才开始做以物易物的交换吗?你说的没错,的确不是第一次搭船的人能模仿的事呢。对不起。」

  米拉理解了,向苏菲低头道歉。苏菲摇晃著喝乾的银杯,笑道:

  「我就是喜欢你的这个部分。那么,就给猜对的堤格尔一点奖励吧。」

  苏菲于转眼之间喝完其余三杯酒,若无其事地起身。堤格尔不由得感到佩服。虽然杯中的酒不多,毕竟是加了胡椒,或是混入伏特加的葡萄酒。但是对苏菲来说,喝起来似乎与普通的葡萄酒没什么两样。

  苏菲再次走向装了自己行李的木箱,抱了许多成捆的羊皮纸回来。「来。」她抽出一卷羊皮纸,交给堤格尔。

  堤格尔接过羊皮纸,将其打开直盯著看。

  「这是什么……?」

  羊皮纸上以精致的笔触画著将许多笛子插在布袋里的物品,但堤格尔看不出那是什么。苏菲笑道:

  「这是亚斯瓦尔的乐器哦。是一名桨手带上船的。」

  「这是乐器……?」

  从旁探头过来的米拉也很惊讶。仔细一看,图画旁有简单的文字说明。只要吹其中一根笛子,其它笛子就会发出声音。

  「比起用许多文字说明,只要一张图,就能理解这是什么了,对吧?」

  苏菲说著,又抽出一卷羊皮纸,交给堤格尔。纸上画著一名拄著拐杖的初老男性,脚边有只虎斑猫。

  「这是邦纳阁下?」

  「没错。虽然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画得很不错吧?第一次见到邦纳阁下时,他在船上养了猫哦,是为了抓老鼠。」

  「你的图还是一样好看呢。虽然有点太帅了。」

  米拉打趣地道,苏菲灿烂地笑著回道:

  「既然是杰出的男性,当然会想把他画得好看一点,不是吗?对了,米拉、堤格尔,机会难得,可以让我画你们吗?只有一个人让我画也无所谓。」

  苏菲向两人提议道,绿柱石般的眸子闪闪发亮。这点小事,不成问题。堤格尔正想点头,但是米拉却阻止了他。

  「等一下,不能随便答应哦。苏菲画图时,身体完全不能动,比想像中更辛苦哦。」

  「那么严格啊?」

  堤格尔迷惘了起来。平常打猎时,他常常会躲在树丛中,一动也不动地等待时机到来。维持同一姿势,确实相当消耗体力。苏菲笑道:

  「米拉说的太夸张了。只要姿势没有太大的改变,不管想打呵欠或是哼歌,都没问题哦。」

  说到这里,苏菲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下手:

  「米拉,我想到可以让模特儿不感到疲累地画图的方法了,你要试试吗?」

  「……你先说说看。」

  米拉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皱眉问道。苏菲看向床铺道:

  「只要躺在床上就好,但是要把衣服脱掉。」

  意料之外的发言使米拉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著友人。下一刻,她涨红了脸,叫道:

  「这、这算什么啊!?」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你应该也看过全裸的女性绘画不是吗?要是真的觉得难为情,也可以稍微用毯子遮一下哦。」

  米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但是又无法接受似地用力摇头。苏菲转头,看向堤格尔问道:

  「堤格尔,你呢?想不想看米拉的裸体画?」

  「当然。」堤格尔正想如此回答,随即感受到一道带著怒气的强烈视线射向自己,所以无法把话说出来。但是,脑中已经鲜明地浮现米拉以羞赧的表情坐在床上,看著自己的模样了。

  「真是的,就算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呀。」

  「我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哦。再说,假如你也会画画,我就能请你帮我画那样的图了。」

  堤格尔脑中自动浮现新的画面,米拉立刻转头狠瞪著他,把他的幻想打得烟消雾散。虽然不是为了掩饰这件事,不过堤格尔开始看起苏菲抱来的其他羊皮纸。有浑圆的头上生了将近十只脚的奇妙生物,也有不知名的果实,或是各种形状的贝壳、船与人们。

  堤格尔与米拉看得入迷,看完所有的绘画后,感佩地叹道:

  「苏菲,你真是太厉害了。」

  毫无疑问,苏菲非常喜欢画图。但是堤格尔觉得,似乎不只这样。画这些图,与排遣乘船时的无聊时光,好像有点不同。

  也许是从堤格尔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吧,苏菲拿起立在墙边的萨德,极为自然地牵起他的手。

  「米拉,跟你借一下堤格尔。」

  她向皱眉的米拉眨了眨眼,说道。从苏菲的态度猜到她想对堤格尔说什么的米拉,无奈地耸了耸肩,在床上坐下。

  「不要太晚回来哦。」

  米拉只说了这句话,便目送心上人与好友离开。

  堤格尔跟著苏菲一起来到甲板。这时,太阳已经爬到天空的正上方了。

  虽然才出海没几天,不过堤格尔已经知道船上的阳光有多毒辣,他与苏菲一起躲在船楼的影子下方,靠在墙上。海涛声不绝地传入两人耳中。

  「──堤格尔,假如说哦。」

  苏菲以告诉堤格尔秘密的表情与口吻,说道:

  「假如你在三年前,没有遇见菈娜大人的话,你觉得自己会过著什么样的人生呢?」

  「这个嘛……」

  堤格尔双手抱胸,仰望白云点点的青空。

  「应该会一直待在亚尔萨斯,很少离开故乡吧。只会想著该如何继承父亲的爵位而已。」

  对那时候的自己来说,光是亚尔萨斯,就已经够宽广了。毕竟自己曾经翻越过孚日山脉,也去过首都尼斯,就算知道外头的世界非常广阔,但是会觉得那些地方离自己很遥远。唯一例外的,只有父亲好友们的领地吧。

  「很像你呢。」

  苏菲轻笑,看著自己手中的黄金锡杖。

  「要是我没遇见萨德,没有成为战姬的话,我可能会成为旅行神官吧。否则我就无法离开出生的城镇,只能一辈子向往镇外的遥远世界了。」

  「镇外的遥远世界……?」

  苏菲以绿柱石般的眸子望著一脸不可思议的堤格尔,点头道:

  「我啊,从小就是满脑子想著这种事,和镇上的男生们玩在一起的野丫头哦。我总是和附近的男孩们一起向祖父学习棍术,向身为骑士的父亲学习使用身体的方法,身上每天都带著伤呢。」

  堤格尔惊讶地看著苏菲,从她现在稳重的模样,完全想像不出当年是那种野丫头。他的反应,使光华的耀姬笑了起来。

  「小时候,我一直很想亲眼见识只能从旅行商人或吟游诗人口中听说的遥远他方。其他孩子虽然也曾那么想,但是在长大之后,就不再抱持那种念头了。那也是当然的,因为出外旅行,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假如基于某些目的出远门,就另当别论,单纯想看看远方世界的话,大人是不可能答应的……」

  「后来,你也不再那么想了吗?」

  堤格尔以安静的声调问道,苏菲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表面上而已。在心里,我还是很向往外头遥远的世界。就像刚才说的,我甚至认真考虑过,要成为神官。」

  「为什么后来没成为神官呢?」

  「因为,就算成为神官,也只能来往于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两地而已。」

  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信仰同样的神祇。但是其他国家不然。亚斯瓦尔信仰的是亚特留斯与圆桌武士,墨吉涅信仰的是以乌鲁夫拉为首的诸神。所以吉斯塔特的神官没有前往布琉努之外的国家的理由。

  「你知道吗?很久以前,吉斯塔特是没有马铃薯的。」

  苏菲突然改变话题。堤格尔迷惘地摇头,催苏菲继续说下去。他一直以为马铃薯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吉斯塔特的作物,从来没听说不是这样。

  「根据我的考察,马铃薯是来自遥远东方的旅行者,定居在吉斯塔特之后,才开始栽种的哦。大约是距今两百年前的事。」

  「原来如此……」

  「我啊,想成为那样的旅行者。」

  堤格尔意外地转头,凝视苏菲的侧脸。她紧抱著黄金锡杖,笔直地看著前方。但是,看的不是大海,而是极为遥远的某处。堤格尔有这种感觉。

  「我治理的波利西亚,离布琉努和亚斯瓦尔都很遥远。虽然离墨吉涅很近,但是想利用墨吉涅的物产来发展的话,就不得不与米拉的奥尔米兹竞争了。先不提我和米拉的交情,就算真的竞争,波利西亚也相对不利。」

  因为奥尔米兹不但与墨吉涅为邻,也与布琉努为邻。

  「就算想利用东方游牧民族带来的物产,也比不上奥尔嘉的布列斯特。身为战姬,我能为波利西亚做什么呢?比武艺的话,我也不如其他战姬。我想了很久,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旅行。」

  堤格尔并不插嘴,而是静静倾听苏菲说下去。

  「就像很久以前的旅行者,为吉斯塔特带来马铃薯那样,不,就算不是那么伟大的事也无所谓,但是我想为自己出生长大的波利西亚带来什么,我想让那片土地变得更丰饶。我就是这样想的。」

  沉默,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了。

  堤格尔以惊讶,又略带尊敬的眼神看著苏菲。

  虽然知道苏菲经常以外交使者的身分奔波于吉斯塔特国内外,没想到她本人也是如此希望的。而且是为了波利西亚。

  之所以画那些图,不单纯是因为喜欢画画,而是想把在异国的所见所闻留下纪录,思考如何利用那些东西,发展自己的公国。

  「──苏菲。」

  不知经过多久,堤格尔总算把在胸口翻腾的感情转化成言语,对苏菲说道:

  「我会尽可能成为你的力量的。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力量薄弱,但……」

  「慢著。」苏菲转过身,裙子飞扬起来。

  「不可以随便说这种话哦,否则米拉会不安的。」

  她像以前做过的那样,轻轻戳了戳堤格尔的鼻尖。堤格尔无法反驳,只能保持沉默。苏菲漾起温柔又喜悦的笑容。

  「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一直在想,哪天要把这些想法告诉你,能说开真是太好了。再说,你的感想,让我开心到想哭呢。」

  「太夸张了啦。」

  堤格尔努力地挤出这句话。他不但觉得难为情,而且脸颊还变得很热。

  「是说,为什么要特地换场所呢?」

  堤格尔笨拙地问道。就算让米拉听见这些,也没什么问题。应该说,从米拉不阻止苏菲带走自己的态度看来,她可能早就听说过这些了。

  果不其然。苏菲红著脸,移开视线。

  「因为,我已经对米拉说过了,再让她听一次,感觉有点……」

  的确,会觉得很难为情呢。两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也不能一直当个只会大惊小怪的乡巴佬,必须在旅途中好好学习才行。

  不只是为了苏菲,也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米拉。

  「吶,堤格尔。」

  苏菲将自己的龙具拿在身后,靠在船舷上。

  「等回吉斯塔特之后,要不要来我的公国住一阵子呢?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半年……不,还是住个一年吧。我会尽可能把所有知道的事教给你的。」

  「呃,这……」

  堤格尔头冒冷汗,不知该如何回答。夏天快结束时,苏菲也在奥尔米兹提过这件事。米拉当时的表情闪过堤格尔脑中,果然该拒绝苏菲才对。「你刚才不是说,成为我的力量吗……」但是苏菲故意噘著嘴,如此说道。

  「你们在聊什么?」

  救兵随著与白昼极为不搭的寒气,一起出现。只见米拉直挺挺地站在船楼的出入口,紧握著拉斐亚斯,蓝色眸子中燃著怒火。

  堤格尔狼狈得说不出话。至于苏菲,不但不为所动,还装可爱地歪著头,说道:

  「米拉,可以把堤格尔暂时借给我吗?不会借太久的,两年就好了。」

  居然多了一年。这要求之大胆,使堤格尔万分佩服,甚至忘了应该恐惧。

  不用说,米拉拒绝的怒吼声立刻响彻云霄。

  †

  堤格尔一行人出海后,已经过了六天。

  这天早上,堤格尔与米拉、苏菲、拉菲纳克、加雷宁集合在船头的船长室,聆听邦纳的说明。

  「这趟航行相当顺利。假如今天吹的也是好风,明天早上就能见到亚斯瓦尔岛了。如此一来,应该能在中午左右驶进杜里斯港吧。」

  「说是好风,但是感觉有点强呢。」

  米拉拨开拂在脸上的头发,厌烦地道。就像她说的,今天的风很强,船身剧烈摇晃过许多次。不过看水手们都一脸稀松平常,对习惯航行的人来说,也许真的不算什么强风吧。

  「八天吗?从距离来看,是似长实短的旅程呢。」

  加雷宁感慨良多地道,拉菲纳克则是喜孜孜地点头。

  「能在预定时间内抵达,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开始想念陆地了。」

  「在陆地的话,就不会被海水淋得全身湿了呢。」

  堤格尔耸肩说道。昨天他和拉菲纳克在船舷说话时,一阵强风使船身倾斜,海浪当面迎来,主仆一起被淋成落汤鸡。

  「可不能因此松懈哦,堤格尔。」

  米拉厉声道,看向摊开在桌上的航海图。

  「总数十艘的舰队如此接近本土,亚斯瓦尔应该也会有所警觉,双方随时都有可能开战。所以你必须尽量待在我身边。」

  最后一句话,使苏菲与加雷宁苦笑起来。

  「谢谢,那就拜托你了。」

  堤格尔对米拉笑道。但是脸上微微渗出不安之色。

  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习惯船的摇晃。虽然能直线行走,也不会晕船,可是脚下载浮载沉的感觉,还是令他感到很别扭。

  「艾略特的样子呢?」

  「根据今天早上的报告,他相当有精神。说不定该照你的话去做呢。」

  对于米拉的问题,苏菲冷冷地答道。

  也许是从启航后的日数推算出已经很接近亚斯瓦尔了吧,艾略特的精神变得非常好。昨天在甲板偶遇苏菲时,不但以开朗的声音向她打招呼,还在擦身而过时朝苏菲的屁股伸出咸猪手。

  当然,苏菲不可能让他得逞。艾略特的手在碰到苏菲前,就被抓住反扭,整个人被按在地板上了。「乾脆砍掉他的右手好了?」听说这件事的米拉,傻眼地说道。

  邦纳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

  「水手、桨手与士兵都没有异状。虽然每艘船上都有一些拉肚子、摔倒受伤或是宿醉的人,但是不影响全体的行动。粮食与水还有四天的分量。虽然可以说绰有余裕,但是仍然不能太过乐观。」

  直到入港为止,都不能轻忽大意。这是邦纳的信条。堤格尔等人也明白这点。在能目视港口的距离下,船员发生暴动,或是被海盗攻击、船底出现破洞而沉船的事,初老的船长看得多了。

  「进入杜里斯港后,先稍做休息,顺便搜集情报。假如必须立刻与杰梅因王子开战,就直接前往大陆。反之则朝北前进,前往首都克尔切斯特。」

  苏菲以手指在航海图上滑动著,确认今后的行动方针。

  「现在是最容易懈怠的时候,大家要绷紧神经才行。」

  她环视众人,毅然说道。堤格尔等人无言地点头。

  接到报告,是中午刚过不久的事。

  在船桅上瞭望的水手,来到正在甲板上谈笑的堤格尔、米拉、苏菲、邦纳面前。

  「前方出现三艘船,船帆上画有红龙的图案。」

  红龙是亚斯瓦尔王国的象徵。他们的军旗也画著红龙。

  堤格尔等人对望一眼,米拉将拉斐亚斯扛在肩上,露出无畏的笑容。

  「不知是艾略特的部下呢?还是杰梅因的部下?」

  「先看看情况吧。只有三艘的话,应该不是来战斗的。」

  苏菲说完,一行人前往船头。数百阿尔昔的前方,有三艘船影。

  「船头有人。」

  四人中眼力最好的堤格尔讶异地道。那是一名年轻男子,大约二十五岁上下,身上穿著以黑色为基调的服装。

  双方缓缓缩短距离。

  来到五十阿尔昔左右时,众人也都看到了。就如堤格尔说的,船头站著一名年轻人,身上背著弓,左腰挂著弯剑,右腰挂著箭袋。那男人跳到船头的女神雕像上,大声说道:

  「我叫塔拉多!是杰梅因王子的部下!你们是吉斯塔特的舰队吗?」

  「由我出面。堤格尔,你跟我来。米拉和邦纳阁下留在这里。」

  没必要让对方知道我方有两名战姬。假如邦纳出面,因此受伤的话,舰队应该会陷入混乱吧。再说,就船与船之间的距离而言,弓才是有效的武器。

  苏菲握紧萨德,摇晃著裙襬,向前踏步。堤格尔将箭袋挂在腰上,左手握著黑弓,走在苏菲身边。

  两人站到船头的龙形雕像上时,双方的距离只剩十阿尔昔(约十公尺)了。依波浪的状况,就算两条船撞在一起,也不足为奇。

  苏菲吸了口气,朗声说道:

  「你好,我叫苏菲亚•欧贝达斯。是吉斯塔特的战姬。」

  「哦!果然!能亲眼见到传闻中武艺以一当千,而且美貌过人的战姬,真是太荣幸了。话说回来,战姬阁下来我们亚斯瓦尔王国,有何贵干呢?」

  就算听到苏菲的名字,塔拉多也毫不畏惧。只见他眼中闪烁著愉快的光芒,拋出新的问题。苏菲笑盈盈地答道:

  「我们是来协助二王子艾略特殿下取得亚斯瓦尔的王位的。假如塔拉多阁下愿意,我们可以让你见见殿下哦。」

  对于苏菲的挑衅,塔拉多并不上钩。

  「虽然我很想答应美女的邀请,不过还是算了。假如见到艾略特,我就非提著他的首级回去见杰梅因殿下不可了。战姬阁下,我也有个提议。要不要趁现在,投靠到杰梅因殿下这边呢?为了亚斯瓦尔的和平,以及吉斯塔特的胜利,这才是能最快达成目标,最明智的决定哦。」

  「虽然这提议很吸引人,但是我们拒绝。因为我们追求的胜利,与你们的不同。请转告杰梅因王子,说我们很快就会去拜会他。」

  苏菲按著在风中飞舞的金发,笑容可掬地说道。塔拉多也笑著点头,无预警地拿起拿起身上的弓,朝苏菲放箭。彷佛从一开始就决定这么做似的,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知是否来不及反应,苏菲站在原地,不闪也不避。

  尽管如此,箭却没有射中苏菲。一只从旁伸出的手,抓住了那飞来的箭。是堤格尔。他也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将箭搭在黑弓上,于转眼之间射出。

  箭飞过塔拉多的上方,射入亚斯瓦尔的船桅后方,只听见响起短暂的闷哼。一名躲在船桅后的男人左臂中箭,原本握在手中的弓掉了下来。

  见男人按著手臂的模样,堤格尔微微皱眉,但是又迅速地从箭袋抽出新的箭,搭在黑弓上。这次瞄准的,是塔拉多。

  即使被箭尖指著,塔拉多依然毫无惧色,笑道:

  「你挺行的嘛。为什么知道?」

  为什么知道有亚斯瓦尔的士兵躲在船桅上?他似乎是这个意思。堤格尔不愉快地道:

  「气息。」

  「原来如此。你真的挺不错的呢。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尽管对塔拉多装熟的态度感到讶异,但堤格尔还是老实回答了。当然,他没有因此把弓放下。应该立刻射杀这男人才对。虽然堤格尔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又担心对方可能有什么暗招,所以没有真的出手。

  「嗯,堤格尔维尔穆德吗?要不要投靠到我这边?我会善待你的。」

  「不好意思──」

  黄金锡杖敲著龙头,发出清脆的声音。苏菲插嘴道:

  「堤格尔是我很重要的人,就算拿整个亚斯瓦尔来换,也不能给你。」

  出乎意料的发言,使堤格尔心生动摇。虽然握著弓的手没有晃动,但是脸变得很红。塔拉多夸张地耸肩。

  「真是遗憾。既然如此,就后会有期了。战姬阁下、堤格尔。」

  也许是因为听到苏菲那么叫的缘故吧,塔拉多也以昵称唤著堤格尔。塔拉多转身,开始对部下做离开的指示,完全没有警戒堤格尔的意思。

  堤格尔朝塔拉多的背后喊道:

  「你不怕我放箭吗?」

  塔拉多回身看著堤格尔,双手交叉在胸前,大声笑道:

  「因为你太好心了。」

  堤格尔用力扁嘴。他以视线询问苏菲,见苏菲摇头,只好按捺住心中些微的焦躁,放下手中的弓。

  ──好心,是吗?

  因为堤格尔没有杀死躲在船桅后的士兵吗?

  ──还是说,他看穿了我真正想射的部位呢?

  堤格尔真正想射的,不是亚斯瓦尔士兵的手臂,而是士兵的弓弦。假如在平地上,堤格尔的箭应该不会伤到对方吧。

  但是,箭射出的那一瞬,船身晃动了一下,堤格尔的身体因此微微下沉。

  不能把不习惯船身的摇晃当成藉口。堤格尔心想。不论如何,自己就是射偏了。

  「作为回礼,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塔拉多站在渐行渐远的亚斯瓦尔船上,高声说道:

  「有个名叫莱斯特的男人背叛了艾略特,占领了杜里斯。你们小心点吧!」

  堤格尔与苏菲不禁面面相觑。

  无法断言塔拉多是否说谎。得知艾略特在莱德梅里兹战败被俘,认为他没有跟随的价值,决定自立门户,是很有可能的事。

  「你怎么想?」

  堤格尔半信半疑地向苏菲问道,苏菲眼神游移不定。

  「嗯。杰梅因王子故意对我们说谎,以挑拨名为莱斯特的男人与艾略特之间的感情。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苏菲摇了摇头。

  「在不清楚莱斯特的为人,以及他与艾略特的交情的情况下,不管怎么猜,都只是凭空想像。晚点再好好打听吧。」

  堤格尔点头,将视线放回逐渐远去的亚斯瓦尔船上。

  「让他们就这样跑掉,好吗?」

  「只射一箭就撤退,表示对方不是真心想攻击我们。再说,杰梅因王子的兵力可能不只那些而已。现在我们该做的,是侦察周围情况,决定今后的行动方针。」

  苏菲的话很有道理。两人离开船头雕像。

  忽地,苏菲从后方抱住堤格尔。

  「我还没向你道谢呢。谢谢你救了我,堤格尔。」

  「呃,没有啦……我帮你,不是当然的事吗?」

  堤格尔紧张地回道。从刮搔著自己脸颊的金发发出的甜香,以及压在背上的巨大的柔软,使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也许是对堤格尔的反应感到有趣吧。苏菲把他抱得更紧了。

  「既然如此,我向你道谢,也是当然的了。」

  苏菲以自己的脸颊蹭著堤格尔的脸颊。堤格尔也不能甩开苏菲,只能面露困色地僵立原地。这时右耳传来不可思议的感觉,等到意会过来苏菲对自己做了什么,堤格尔的身体忍不住发热。苏菲先是以嘴唇温柔地含著堤格尔的耳朵,接著以舌头轻舔,最后再轻轻吹气。

  苏菲总算松手,堤格尔赶紧摇摇晃晃地离开她身边。

  「你、你在做什……」

  太过激动,使堤格尔无法继续说下去。苏菲露出前所未见的妖艳笑容,但是又立刻以清爽的表情说道:

  「哪天也对米拉这么做吧,一定很有效哦。」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打横吹来,使船身大幅晃动。两人压低重心,在原地站稳。打在船头的海浪发出巨大的声响,如雨般洒落在两人身上。只听见两人发出一阵悲鸣。

  被海水淋得一身湿的苏菲,第一件事,是回房换衣服。

  ──不行,不行。这样太粗心了。

  与堤格尔不同,苏菲已经很习惯搭船了。假如是平时的她,一定能迅速退开,不会被海水淋湿。都是因为注意力全放在害羞的堤格尔身上,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苏菲脱下湿淋淋的衣服,露出柔嫩的身体。她的身材高䠷,经过锻炼的手脚修长。虽然如此,她与同龄的女性相比,胸部与臀部都特别有分量。虽然也曾因此烦恼过,但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祖母也是这种身材之后,就没有那么在意了。

  脚边有个装满热水的小水桶,是米拉苦笑著帮苏菲准备的。

  ──因为玩闹,使用了贵重的水,真是有点对不起大家。

  苏菲很清楚对航海船来说,水有多重要。假如船上的水用完,除了等待下雨,没有其他得到清水的方法。苏菲以浸过水后拧乾的布擦拭身体,接著跪在水桶前,将头发浸在温水里,洗去海水中的盐分。

  她忽然想起刚才的光景。堤格尔从旁抓住飞向自己的箭的模样,使苏菲一阵悸动。她将手按在剧烈跳动的胸口,明白自己身体正在发热。

  就算堤格尔不出手,那箭也无法射中自己。因为萨德会保护苏菲,以看不见的障壁弹开飞箭。

  所以,苏菲才会对堤格尔帮自己的事感到开心,觉得堤格尔令人疼惜。

  洗完头,总算清爽多了。就在这时,帘子另一头传来开门声。保险起见,苏菲以帘子将间隔成两半,所以无法知道是谁进房。她还没扬声问来者何人,对方就先开口了。

  「苏菲,你还好吗?」

  「热水还够吗?如果需要更多水,就跟我说。」

  是堤格尔与米拉。顺带一提,堤格尔淋到的海水没有苏菲那么多。

  「谢谢你们。」

  苏菲向两人道谢,在帘子后方露出恶作剧的微笑。

  「米拉,可以帮我泡红茶吗?啊,堤格尔留在这里,我有话跟你说。」

  「……好。我马上回来。」

  米拉的口吻略带惊讶,但还是答应了苏菲的要求。隔著帘子,可以听到开、关门的声音。「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呢?」堤格尔问道。

  「你过来一点。」

  隔了约一拍,脚步声开始朝这边接近。感受得到堤格尔站在帘子前方的气息。

  ──他会觉得紧张吗?

  就如苏菲对米拉说过的,她确实很为米拉与堤格尔的感情加油。但是另一方面,她有种幼稚的心情,很想戏弄堤格尔,而且有「假如是堤格尔,不介意让他看到自己身体」的想法。当然,重要的部位会遮起来就是了。

  「再更靠近一点。」

  苏菲隔著帘子,小声地呢喃道。也许是听不清楚吧,可以察觉堤格尔把上半身凑了过来。

  正当苏菲想进下一步时,船身摇晃起来。水桶中的热水洒了出来,使苏菲脚一滑,失去平衡。

  她连忙抓住帘子,但是帘子撑不住苏菲的体重。「呀啊!」苏菲小声尖叫,摔倒在地上。

  因船身摇晃而摔倒的苏菲正想爬起来时,感觉到有人倒抽了一口气。苏菲正以四肢著地的姿势,背对著堤格尔。感受到堤格尔的视线正盯著自己的下半身,苏菲羞得耳根发红。

  「对、对不起!」

  堤格尔大声道歉,想上前拉苏菲起来,又对自己是否该这么做产生疑问,停下脚步,最后急急忙忙地离开房间。看得出他非常动摇。

  苏菲因堤格尔的声音,反弹似地跳了起来,抓过帘子卷住身体,整个人蹲在地上。濡湿的头发覆盖在脸上,但是苏菲没心力把头发拨开。

  ──被看见了……

  双臀,以及附近的部位,全被堤格尔看光了。虽然说苏菲确实不在意让堤格尔看见自己身体,但是这姿势,比被他看见正面的裸体更丢脸不是吗?苏菲应该会有好一阵子,无法直视堤格尔的脸了。

  站在房间外的堤格尔,也困惑到不行。

  一闭上眼睛,那浑圆白润的双臀,以及双腿之间的部位,就会鲜明地浮现在脑中。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因此热了起来。到甲板上吹吹风的话,也许能让那里镇定下来吧,但是堤格尔不想让其他人见到自己那个模样。

  他只能努力背诵米拉教自己的亚斯瓦尔语,想办法按下某个部位的激昂。

  †

  落日阳光在天空染上橙红,金黄色的海面闪闪发亮。为了躲避风浪,吉斯塔特舰队停泊在无名的小岛。

  堤格尔与米拉、苏菲、邦纳四人,正集合在船长室里。

  拉菲纳克与加雷宁去帮忙照看水手与桨手的状况了,所以不在场。杰梅因王子的部队现身的事,当然已经传遍所有船舰。虽然说在入港前,需要保持紧张感,但是没人希望因此产生混乱。

  「要是起了叛乱,杜里斯被占据的话,事情变得有点麻烦呢。」

  邦纳皱著眉,抖动胡须说道。四人围绕在会议桌前,亚斯瓦尔岛的地图摊开在桌上。尽管地图不是很精准,但是有标记出杜里斯的所在之处。苏菲向米拉问道:

  「莱斯特是怎样的人呢?」

  四人开会前,米拉与初老骑士一起前往艾略特的房间,打听关于莱斯特的事。米拉「没什么好说的」似地摇头:

  「据说是很危险的男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就战士、就指挥官来说,是很优秀没错,但是在讨伐土匪时,会沿路打劫村庄;在战场上,假如认为会妨碍战斗,甚至连友军都会毫不留情地攻击。因此被撒迦利亚王与其他将军嫌弃,避之唯恐不及。光是说到这里,就让人很不愉快了……」

  米拉用力皱眉,但还是按捺下不愉快的感情,继续说下去。

  莱斯特生性残酷,会把抓到的土匪施以穿刺之刑,晾在路边;或是关进小木屋,放火活活烧死,这些酷刑对他来说有如家常便饭。就连横行于亚斯瓦尔岛沿岸的海盗们,也都非常怕他。

  「为什么那种男人会跟著艾略特呢?」

  苏菲不解地问道。「天晓得。」米拉耸肩。

  「艾略特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与杰梅因王子激烈对立到势必开战时,莱斯特突然说要加入他这边。尽管艾略特不是很愿意,但是与那种人为敌也很麻烦,只好让莱斯特加入阵营。」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不能轻信艾略特的话,但假如莱斯特真是那样的人,见二王子吃了败仗,决定自立门户,占领杜里斯,确实说得通。

  「目前掌握到的消息太少了。」

  堤格尔对两名战姬说完,看向邦纳:

  「邦纳阁下,假如杜里斯真的被莱斯特占领,无法进港的话,我们可以去哪里呢?」

  「拉德。」

  也许早就设想过这种情况了吧,邦纳回答得非常快。他指著地图上的某个点,是位在杜里斯北方的港湾都市。

  「那么,明天先尽可能地接近杜里斯,假如情况不对,就转向前往拉德。」

  「这样很好。最理想的状况,是以艾略特殿下的名义进入杜里斯。光靠我们的兵力登陆,会觉得有点不安呢。」

  不是有点而已。虽然说我方有米拉与苏菲两名战姬,但就算把水手与桨手全算进来,也只有两千兵力而已,想攻打陆上城市,根本是有勇无谋。

  米拉与苏菲满意地点头,结束会议。

  黑夜展开翅膀,遮住天空。黑暗中,无数的星光闪烁不已。

  堤格尔一个人站在船头,沐浴在晚风之中。他左手拿著黑弓,腰间挂著箭袋。他来到甲板上,已经三十分钟了,身体习惯了夜晚的寒气,眼睛也习惯了黑暗。

  四下静寂,只听得见浪涛的声音。平时的话,即使入夜,仍然会在甲板上喧闹不已的水手与桨手,今天全都早早回房休息了。也许是知道明天会变得很忙的缘故吧。

  原方有麦粒大小的红光。邦纳说,那是从位在三十贝鲁斯塔(约三十公里)外的杜里斯的大灯塔发出的光。红光相当清晰,幽静地浮在漆黑的海面上。

  堤格尔将视线从灯塔移开,凝视著被黑暗笼罩的海面。

  他拿起黑弓,不搭上箭地拉紧弓弦。透过从手指感受到的弓弦强度,在脑中描绘箭的飞行轨道。把脚下的晃动加入计算之内,慎重地进行调整。

  堤格尔无法原谅今天射偏的自己。

  他不想说出「因为不习惯在船上射箭」这种藉口。

  既然打从心底希望能与米拉结为连理,既然真心想射中苍冰星,就不该因为区区的船身摇晃而射偏目标。

  该不会是因为米拉在自己身边,也明白她一直把自己放在心上,所以松懈了吧。堤格尔甚至产生这种想法。

  再说,名为塔拉多的男人,也刺激著堤格尔。射向苏菲的那箭,在空中划出精妙的弧度,足以看出塔拉多的箭术有多优秀。

  ──不想输给他。

  黑暗中,弓弦声不断响起。要能在心中描绘出轨道之后,才实际射箭。朝著黑暗放箭,也只是浪费资源而已。

  又过了半刻,堤格尔满身大汗,总算把手伸向腰上的箭袋。但是他又立刻停下动作,因为身后传来好几人的脚步声。

  是来巡逻的水手吗?堤格尔心想,转过身,随即因粗暴的恶意,摆出警戒动作。

  三个男人站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其中一人拿著油灯,另外两人肩上扛著木棍。

  堤格尔皱眉。因为拿著油灯的,是艾略特。他应该不能自由行动才对,为什么会在这里?

  艾略特身上穿著绣有金线的绢衣,双手戴满镶著宝石的戒指。奢华的装饰在灯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只有戴在颈部,以坚果串成的项炼,莫名地朴素。

  站在艾略特左右两侧的男人,全都比堤格尔高大魁梧。从褴褛的服装看来,应该是桨手吧。他们脸上挂著残忍的笑容,似乎在思考如何教训堤格尔。

  ──桨手中有不少个性暴躁、喜欢惹事生非,或爱耍小聪明的人……

  堤格尔想起邦纳说过的话,做出了如下的猜测:

  他听米拉说过,艾略特刚被俘时,身上的物品全被没收,但是吉斯塔特决定协助艾略特登上王位后,把那些首饰还了回去。艾略特八成是利用那些戒指,收买这两人的吧。在甲板上放风时,他肯定在暗自观察哪些人能诱之以利。

  「哦,真是巧呢。虽然我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艾略特眼中闪过敌意的光芒,说道。堤格尔握紧黑弓,以冷静的态度回道:

  「我不知道是谁允许你出来的,但你还是快点回自己房间吧。」

  艾略特手捏成拳,扬眉道:

  「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情况吗?不愧是没用的长男。」

  「不和长男做连结,你就无法贬低人吗?」

  堤格尔讽刺地道,在心里盘算起来。艾略特似乎想对自己不利,但是不知道原因。他直率地问道:

  「你想对我做什么?」

  「抓你当人质。」

  艾略特傲然回道,将目光放在远方的红点上。

  「那是大灯塔的光。既然已经近到看得到大灯塔了,只要有小艇,我就有办法前往亚斯瓦尔。战姬们似乎很重视你,既然如此,就让你发挥一下价值吧。」

  艾略特说的小艇,是绑在船舷内侧的数艘小艇。一艘小艇大约能搭乘五、六人,可以在下海时、拯救落海的人时,以及沉船时使用。

  「其实我本来是想抓战姬当人……」

  艾略特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堤格尔的箭划过艾略特的手,油灯随著闷哼声,从他手中掉落,在甲板上滚动。

  「下次就是手或脚了。」

  堤格尔抽出新的箭,拉紧弓弦,冷冷地道。

  艾略特按著受伤的右手,看著堤格尔。尽管脸上露出动摇之色,可是并不因此退让。只见他一咬牙,「上!」对两名桨手下令。桨手们虽然被堤格尔的气势震慑,但是又马上鼓起勇气,向前踏步。

  堤格尔瞄准右方桨手的腿,正想放箭,但是又停止动作。一股不对劲的感觉,使他看向艾略特等人的后方。

  ──有谁在那里……?

  堤格尔才刚这么想,一道破风之声就震动了他的鼓膜。「呃啊!」紧接著,一名桨手发出惨叫,向前扑倒。仔细一看,那桨手背上插著短剑般的凶器。

  不是艾略特的同伙,但也不是吉斯塔特的士兵。堤格尔改变目标,朝黑暗射箭。钝重的咕咚声响起,似乎有人摔倒在地上。堤格尔抽出新的箭,拚命地在脑中整理现状。

  ──难道说,是刺客!?

  杰梅因八成打算趁著艾略特被押在吉斯塔特的期间,找机会暗杀他──堤格尔想起在席雷吉亚的苏菲别馆时,苏菲做过这样的猜测。该不会被她说中了吧?

  就在这时,黑暗中闪过一道光芒。正想把箭搭在弓上的堤格尔,紧急在甲板上打滚。看似短剑的黑影从他头上飞过。

  ──必须掌握敌人的位置才行。

  堤格尔扭转身体,握住黑弓。虽然这姿势不太能自由活动,但是目标非常近,所以不成问题。

  弓弦震动著。堤格尔射出的箭,命中了掉落在甲板上的油灯的青铜握把。冲击使油灯稍微转动方向,照亮了原本黑暗的一角,四名黑衣人的身影在昏暗中浮现。其中一人的肩上中了箭。

  从那身融入黑暗中的打扮看来,他们绝对是刺客。

  两名刺客分别扔出短剑。一把飞向堤格尔,另一把则飞向扛著木棍的桨手。堤格尔再次在甲板滚动,躲开短剑,但是桨手却被剑射中腹部,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另一名刺客趁机抽出短剑,袭向艾略特。

  艾略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准刺客,摆出备战动作。见艾略特手中没有武器,刺客短剑一挺,直接朝前方刺出。

  可是,刺客的凶刃,没有碰到艾略特。

  「蠢材!」

  艾略特以左手猛地挥开逼近的短剑,右拳快如闪电地击中刺客的脸。那是戴满宝石戒指的拳头,刺客一声不吭直接昏了过去。

  堤格尔正想松一口气,远处却出现晃动的橙色光芒。是船尾一带。随即传来有人紧张地大叫「失火了!」。

  ──该不会是刺客放的火吧?

  堤格尔懊恼地咬牙。如此一来,就算大声呼救,可能也不会有人过来支援。明明眼前还有三名刺客没有解决。

  艾略特一面警戒著刺客,缓缓地移动到堤格尔身边。堤格尔也从甲板上爬起,心不甘情不愿地与艾略特并肩而立。

  「他们的目标是我吧?布琉努人的长男。」

  看来艾略特是真的忘了堤格尔的名字。堤格尔以粗鲁的口气道:

  「退到后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战姬阁下们会很困扰的。」

  之所以顿了一顿,是因为堤格尔差点把米拉与苏菲的昵称说出口的缘故。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躲在弓兵后面。」

  虽然艾略特有一堆缺点,但他似乎不是胆小鬼。两人分别拿起武器,与刺客们对峙。气氛紧绷了起来。

  「──哎呀~~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时间还不到一秒,紧张的气氛就被一道慢吞吞的声音打散了。一名女性伴随著黄金光芒,出现在刺客们身后。

  那名女性有一头及腰的淡金色长发,以及绿柱石般的眸子。她穿著以白与绿为基调的礼服,手中拿著黄金锡杖。是别名『光华的耀姬』的苏菲亚•欧贝达斯。

  刺客们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著苏菲。直到她出声为止,刺客们都没发现她的存在。

  苏菲敛去脸上的微笑,无言地瞥了刺客一眼。出其不意的登场,以及冷静的态度,刺激著刺客们的警戒心,促使他们转身背对堤格尔与艾略特,一齐扑向苏菲。

  金色的光芒扫过黑暗,于电光石火间画出好几道光之轨迹。苏菲挥动萨德,接连打倒刺客。闪电般的攻击不允许对方反击或回避,刺客或是被打断腿,或是被打碎下巴,倒在甲板上,爬不起来。至于肩上中箭的刺客,则是被进一步地攻击肩膀,直接痛昏了过去。

  「虽然早就知道了,不过还是强到可怕……」

  艾略特苦涩地呻吟道。他想起了自己被吉斯塔特军俘掳的坦瓦尔德之役,那一战,苏菲挥动萨德,使亚斯瓦尔士兵接连沉没在血海之中。虽然平常给人的感觉不像战士,但她果然是不折不扣的战姬。

  苏菲并不因刺客倒地而放松警戒。她一一检视刺客,就在这时,一名刺客抬起头,以嘴向她发射毒针。但是那毒针被看不见的什么弹开,掉落在旁边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菲以锡杖前端轻敲刺客的头,对方昏了过去。

  待所有刺客全数沉默之后,苏菲朝两人走来。她瞥了艾略特一眼,以严肃的表情向堤格尔问道: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堤格尔把刚才发生的事,包含自己的推测在内,一五一十地告诉苏菲。也许是认命了吧,艾略特似乎没有趁机逃跑的打算。

  听完原委后,苏菲解开紧绷的表情,微笑道:

  「你立了大功呢,堤格尔。」

  「这是托了你赶来的福。比起这个……」

  堤格尔担心地看向火焰仍熊熊燃烧的船尾。

  「放心吧。米拉已经赶过去了,火势很快就能扑灭。」

  听苏菲这么说,堤格尔放心地叹了口气。米拉的拉斐亚斯,应该能在转眼之间灭火吧。

  不久之后,邦纳带著几名水手走了过来。听完苏菲的说明后,初老的船长皱著眉,向堤格尔深深低头。

  「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因为我的疏失,使您身陷险境,真是万分抱歉。」

  他懊悔地道,双肩不住抖动。矮小的身体缩得更小了。

  桨手中出现叛徒、差点被艾略特成功逃走、没发现刺客潜入船上。三重过失,就算邦纳被拔掉船长之位,也无话可说。

  堤格尔与苏菲对望一眼。虽然堤格尔没有责怪邦纳的念头,可是也不能完全不追究邦纳的过失。

  「邦纳阁下。」

  堤格尔把手放在邦纳肩上,以带著信任的声调,稳重地说道:

  「从利普诺出发时,你对我说过『从吉斯塔特前往亚斯瓦尔,从亚斯瓦尔回到吉斯塔特』不是吗?这趟旅程,还走不到一半,就算要追究责任,等到回吉斯塔特再追究,也不算迟。」

  另一方面,苏菲则是以严肃的表情看著邦纳。她与米拉的客将堤格尔不同,是吉斯塔特军的指挥官,就算想网开一面,也必须一步一步来才行。

  「艾略特殿下的事,我也有责任。在这个阶段就把首饰还给他,是我的失误。假如我没那么做,他就无法利诱桨手了。」

  决定把首饰还给艾略特的,不是苏菲,也不是米拉,是吉斯塔特王以及王宫里的大臣们。但是苏菲等人小看艾略特的野心,也是事实。

  「尽管如此,邦纳阁下,我还是必须问你的罪。」

  苏菲接著说──给你三项惩罚。一,罚缴五百枚金币。二,必须为两名死去的桨手举办丧礼。三,负担龙炎号的部分修理费。

  「本来的话,必须把你从船长的位子撤下才行,但是我想,也该尊重捉到艾略特殿下,并且与刺客英勇战斗的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的意见。所以目前只给你这三项惩罚──之后的部分,就看你自己了。」

  「谢谢战姬大人的宽大处置……」

  邦纳把拐杖放在甲板上,跪在苏菲面前,泪流满面地不断道谢。

  接著,堤格尔等人赶向船尾,米拉正在对士兵下令,处理燃烧后的船楼。发现堤格尔等人赶到,米拉跑了过来。

  也许是为了灭火而东奔西跑吧,只见米拉的头发凌乱,脸和衣服上都是煤灰。堤格尔按捺下想抱紧米拉的冲动,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脏污。

  拉菲纳克和加雷宁也出现了。见堤格尔平安无事,两人都很欢喜。他们原本与米拉一起灭火,后来才发现堤格尔失踪了。「对不起。」堤格尔向两人道歉。

  众人很快地对彼此说明发生的事。苏菲与邦纳侦讯完艾略特后,明白了几件事。

  在船尾放火的,是艾略特。他利用自己房间的油灯与毛毯,设计了过一段时间才会燃烧起来的机关。

  他的如意算盘是:趁著吉斯塔特军把注意力放在船尾的火灾时,放下船头的小艇逃走。

  「直到我们进港为止,你别想离开房间一步。」

  米拉怒容满面地对艾略特说道。要不是堤格尔刚好在船头,艾略特早就大摇大摆地跑了。

  虽然船尾的船楼被烧毁将近两成,不过幸好不影响航行。以邦纳为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至于刺客,则是潜伏在舰队的其他船舰上。有水手在龙炎号的船尾附近目击到以绳索与其他船舰相连的小艇。

  「他们应该是潜入舰队中警备最薄弱的船上,见机行事吧。等到快进港,船员们的注意力放在陆地上时,他们就能趁这个时候,装成艾略特的同伙,把他拐走。」

  苏菲如此推测。

  之后,邦纳审问刺客。虽然证明了苏菲的推测是对的,但是无法问出雇主是谁。刺客们说,是为了预防屈打成招,所以故意不问顾主的名字。审问完毕后,邦纳割下刺客们的舌头,挑断他们的手筋与脚筋,把人扔入海里。

  慌乱的一晚,总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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