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天空,是阴沉的灰。白色的雪片如花瓣般从空中落下。
堤格尔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以掌心接住雪花。雪一碰到手掌,立刻被体温融化,成为指甲大小的水珠。
「下雪啦……」
堤格尔忧郁地仰望上空。虽然看不见太阳,但是应该已经过中午了。
这里是『山与森林的王国』萨克斯坦北部的山地。堤格尔正与三名同伴走在贯穿杂乱林木的昏暗山路上。
堤格尔的同伴分别是:与堤格尔两情相悦,外号『冻涟的雪姬』的战姬琉德米拉•露利叶、战姬的心腹部下加雷宁,以及堤格尔的侍从拉菲纳克。
他们全都穿著厚厚的披风,将帽兜拉得极低。靴子的长度足以包覆整条小腿,手套是以兔子的毛皮制成的,相当保暖。除此之外,拉菲纳克与加雷宁的行李中还分别带著装了伏特加的皮囊。
「米拉,你打算怎么办?要回头下山吗?」
堤格尔以昵称呼唤琉德米拉,问道。
根据山下村子的说法,这座山的半山腰处,有个小聚落。
虽然不知距离那聚落还有多远,但是只要抵达那儿,应该就能躲避风雪,在室内度过一晚吧。
「我想再稍微前进一点看看。这样好了,再走半刻吧。反正有拉斐亚斯在,不必担心风雪或寒冷的问题。」
米拉看向自己肩上的长枪,微笑道。别名『破邪的穿角』的龙具,拥有操纵寒气的力量,在有什么万一时,没有比它更令人安心的存在。
顺带一提,拉斐亚斯现在被好几层布条缠著。龙具的造形精巧华美,看起来就像高级艺术品一样。必须这么做才能不引人注目。
「拉菲纳克与加雷宁阁下的看法呢?」
堤格尔向两名年长者问道。拉菲纳克以开玩笑的口气率先道:
「我知道少爷在打什么主意哦。你想在山脚的村子过夜,趁天黑之前,在附近打猎对吧?」
拉菲纳克愉快地露出暴牙笑道,堤格尔耸了耸肩。假如有时间和体力,自己确实想那么做。他从小向猎人学习打猎技术,纵横于故乡的山野之中,因此在进入未知的山林时,会自然地想以猎人的身分行动。
「顺带一提,我赞成战姬大人的想法。就算要回头,也该等找到足以作为标记的场所之后再回去。」
初老的骑士加雷宁以深思熟虑的表情看著堤格尔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我们在山脚的村子里也听说过,这个国家的状况并不好。」
「是指王家与土豪的对立变得愈来愈激烈的事吧?」
所谓的土豪,相当于布琉努或吉斯塔特的地方领主。但是萨克斯坦的土豪有很强的自尊心与独立意识,自开国以来就不肯完全屈服于王家,经常发生大小冲突,直到今日。
特别是最近这半年,双方的冲突愈演愈烈,骚动扩展到全国各地,强盗土匪因此日益猖獗,使国内情势更加动荡不安。
堤格尔的表情在无意识中黯淡下来。
自从来到萨克斯坦后,他听不少当地人谈过国内的事。王家与土豪的对立之所以加深,原因之一,是亚斯瓦尔的内乱。
亚斯瓦尔国王撒迦利亚病倒时,该不该趁机攻打亚斯瓦尔?王家与土豪针对这件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即使后来决定介入内乱,谈到该如何介入,又是一番争吵。
最后,萨克斯坦决定出兵协助杰梅因王子。可是王子被桂妮薇亚打败,王家与土豪又开始互相推卸责任,甚至吵到动起干戈。
不只如此,内乱结束后,原本隶属于杰梅因的亚斯瓦尔士兵,以及被从亚斯瓦尔岛赶走的海盗,纷纷逃到萨克斯坦,使治安愈发败坏。
虽然说堤格尔是以吉斯塔特军的客将身分协助桂妮薇亚的,就立场而言,不需对萨克斯坦的现况负责。但是既然知道自己参与的战争居然带来这样的影响,就心情来说,他仍然无法不感到沉重。
「是的。看来这国家真的陷入了混乱,甚至出现了奇妙的传闻。」
加雷宁的话,把堤格尔拉回现实。
什么传闻?堤格尔不解地歪头。初老的骑士以认真的表情继续道:
「国内有狼人出没……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听过三次类似的说法了。」
拉菲纳克也想到什么似地一拍双手。
「我也有听说。不过那应该只是床边故事吧。虽然小孩子很害怕,不过大人们提到狼人时,都是边叹气边说的呢。」
「对于狼人的存在,我自然是半信半疑。但是不论真相如何,一般平民时不时地把那种话题挂在嘴上,本身就不是好现象。表示这个国家相当危险。而且也不确定我们预定前往的聚落,是否平安无事。」
「山脚村子的人们也说过,最后一次见到聚落的人,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米拉略微发寒似地皱眉。
「那么,基于安全,加雷宁阁下认为我们应该回头下山吗?」
堤格尔问道,加雷宁摇头。
「一切全依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的意思。虽然回头是一种选择,但是尽快赶路,尽早离开这座山,也是一种方法。」
原来如此,堤格尔心中接受了他的说法。乍听之下,加雷宁的说法很没有责任感,不过这表示他很相信堤格尔的判断。
堤格尔抬头,看著灰色的天空,思考起来。
──今后,天气将会愈来愈冷吧。
回头下山的话,就必须在这个国家待上更久的时间。堤格尔并不希望变成那样。
不论堤格尔或米拉,都有自己的立场。可以的话,堤格尔希望能在冬季结束前离开这个国家。
「好吧,那就再稍微前进一点看看。」
堤格尔说著,以左手握住原本挂在背上的黑弓。降雪使视野变差,必须提早做好准备,才能在看到野兽或盗匪时,立刻做出对应。
四人在飞雪中继续前进。
大约走了一千步左右,山路开始朝右边下降。
视野变得宽阔。
连绵不绝的墨色山脉耸立于远方,离这儿愈远,愈显朦胧。许多高峰披著白纱,彷佛拒绝人们靠近似的。见到那些以雪勾勒出来的山影,堤格尔觉得有点激动。
向下俯看的话,是覆盖整个地表,无边无际的森林。零星散布于其中的城镇与村落,与其说是开拓森林建造的,更像见缝插针般地建造在森林的空隙之中。
──山与森林的王国真是名不虚传。
堤格尔感叹地眺望著眼前景色心想。该说还保留著相当程度的野蛮吗?总觉得这个国家的山与森林,和自己出生长大的亚尔萨斯,以及米拉治理的奥尔米兹都有些不同。
「过去的萨克斯坦人,似乎认为山中住著巨人与妖精。」
听加雷宁这么说,拉菲纳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布琉努也有山里住著妖精的传说……至于巨人,是不是把熊误认为巨大的怪物了呢?或者是身材魁梧的土匪之类的。」
「也有可能是矿工。因为在传说里,巨人大多会带著黄金。话说回来,看著如此雄壮的山林,难道不会觉得巨人可能真的存在吗?」
拉菲纳克眺望著群山,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如果巨人肯无条件送我黄金,我倒是很想见见呢。是说,如果巨人会给人黄金,那妖精又是干嘛的?」
「就我所知,妖精会把人类带到巨人那儿。假如人类从巨人手中骗得黄金,妖精也能分到一点好处……」
堤格尔一面听著两人的对话,一面不经意地看向空中。一只巨大的老鹰划过天际,堤格尔反射性地握紧家传宝弓。
但是,就在他想将右手伸向挂在腰部的箭袋时,又改变想法,摇了摇头。
就算顺利射中了,老鹰应该也会掉到斜坡下方吧。既然无法回收猎物,就不该做无谓的杀生。
「堤格尔,你知道※赫拉斯瓦尔格吗?」(译注:典出北欧神话,由巨人变化而成的老鹰Hræsvelgr。)
米拉来到堤格尔身边,微笑著问道。
「我记得那是萨克斯坦信仰中的白色巨鹰?听说它能为死者带来安宁,把灵魂送到天上。军旗上也会画那只巨鹰呢。」
「没错。所以最好别在这个国家随便射杀老鹰。因为人民可能把某些种类的老鹰当成赫拉斯瓦尔格的眷属。」
「说的也是,我会小心的。」
虽然在亚斯瓦尔时,堤格尔有恶补过一些关于萨克斯坦的知识,但是有更多部分,不实际造访当地的话,就无法明白。必须小心行事,以免害米拉等人受到牵连,陷入危险之中。
一阵夹带著碎雪的强风吹过,晃动了米拉与堤格尔的帽兜。见雪花卡在米拉的浏海上,堤格尔上前,以指尖帮忙拨掉雪片。
两人在极近之处对望著,米拉缓缓闭上双眼。堤格尔不是木头,当然知道她想索求什么。
幸好拉菲纳克与加雷宁正眺望著远方的群山聊天。尽管觉得那两人似乎是在自己看向他们的瞬间才别过脸的,不过应该是错觉吧。总之,堤格尔很感谢两人不看向这边。
堤格尔假装帮米拉整理帽兜,低下头,将嘴按在她的樱唇上。
也许因为天气寒冷吧,总觉得米拉的嘴唇既温暖又柔软。最后,堤格尔总算放开嘴唇,依依不舍地后退。尽管他很想以脸颊磨蹭她散发甜香的身体,不过还是克制住了。
就在这时,米拉的蓝色眸子闪过恶作剧的光芒。只见她迅速地探出身子,主动凑了过去。而且还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惊讶到僵住的堤格尔嘴唇。
接著,米拉为了遮住羞红的脸似地,把帽兜拉得极低,笑道:
「你太大意了。」
「我会精益求精的。」
堤格尔在心中感谢飞舞于空中的雪花,努力地以平静的语气回道。
堤格尔一行人,是在七天前踏上萨克斯坦的土地的。
在那之前,堤格尔等人一直待在亚斯瓦尔。就像先前提过的,堤格尔是吉斯塔特军的客将,与身为吉斯塔特军司令官的米拉,一起协助桂妮薇亚公主争夺王位。
获得吉斯塔特与布琉努协助的桂妮薇亚公主,先是平定了亚斯瓦尔岛,接著在海战与陆战中打败杰梅因王子的军队。撒迦利亚王承认她为正统继承人,并举行了继承王国宝剑卡里博恩的仪式。亚斯瓦尔的内乱,就此落幕。
与周围的国家不同,亚斯瓦尔承认女王的存在。因此,桂妮薇亚迟早会以女王的身分,坐上王座吧。
冬季的北海风高浪大,难以出航。
从亚斯瓦尔前往布琉努,只需要一天航程,所以布琉努军已经趁著晴朗的日子,陆续回国了。但是吉斯塔特军必须长期留在亚斯瓦尔岛上,直到春季来临为止。
堤格尔决定前往萨克斯坦王国,是内乱正式终结前的事。听说杰梅因王子的死讯时,堤格尔一方面感到惊讶,一方面认为身为客将,自己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同时他也认为,自己必须前往萨克斯坦。
毕竟,说不定能在萨克斯坦找到关于『魔弹之王』的线索。
听了堤格尔的决定后,米拉理所当然地要求同行。
堤格尔心怀感激地接受她的好意,与随从一起离开亚斯瓦尔的首都克尔切斯特。吉斯塔特军则交给与米拉同为司令官的苏菲──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掌管。
想从亚斯瓦尔岛前往萨克斯坦的话,最普通的路线就是从港都杜里斯出发。杜里斯汇聚了往来于各国的商船,当然也有前往萨克斯坦的船只。假如在天气良好时出发,则和前往布琉努一样,只要一天就能抵达。
然而,堤格尔一行待在杜里斯的时间,却比预期的还要久。
原因之一,是天气不佳。
打从堤格尔等人抵达杜里斯起,天空就一直灰蒙蒙的,风浪也不曾停歇。就连当地人都说「虽然是初冬,不过天气差成这样,还真是罕见呢」。堤格尔等人能做的,只有向诸神祈祷,期待天气快点好转。
另一个原因,是迟迟找不到前往萨克斯坦的船。
亚斯瓦尔与萨克斯坦水火不容,是极为有名的事。
据说,亚斯瓦尔国王撒迦利亚曾对部下如此说过:
「提到乡下或边境时,我都会以那个国家的名字作为代称。」
至于萨克斯坦国王奥古斯都,似乎也对重臣如此说道:
「那里是以地面所有污秽堆积而成的巨大粪坑。只是被雾气遮掩住罢了。」
既然一国之王是这种态度,底下的诸侯贵族与平民的反应自然不在话下。听说,萨克斯坦人与亚斯瓦尔人只要一碰面,两次中有一次会互相谩骂,另一次则是以斗殴作收。
因此,当亚斯瓦尔水手听说堤格尔一行人想去萨克斯坦时,全都不约而同地皱眉。堤格尔等人是杜里的大恩人,就算要求水手们在冬季的风浪中出海,他们也在所不辞。但是去萨克斯坦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把你们送到那个充满泥巴臭的地方是没问题啦。但假如之后的天气比现在更糟,咱们就得在那种鬼地方过冬了。那可是天大的折磨啊。所以不好意思,请你们去找其他人吧。」
之后,堤格尔等人也问了来自布琉努、吉斯塔特,以及萨克斯坦的水手,但他们大多都想待在杜里斯过冬,所以不愿意出海。尽管有人说「假如天气变好,载你们过去也行」,可是天气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
再说,也不能找吉斯塔特军帮忙。总不能开著军舰前往萨克斯坦吧。为了不引人注目,米拉甚至不能以战姬的名义行动。
在空虚等待的日子中,出乎意料地向堤格尔等人伸出援手的人,是桂妮薇亚。
某天午后,桂妮薇亚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堤格尔一行人下榻的旅馆,并当著傻眼的堤格尔等人的面,强烈表达不满。
「我还以为我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结果你们却不告而别。这样太过分了吧。」
桂妮薇亚的话很有道理,堤格尔只能诚惶诚恐地不断道歉。
「非常对不起。我们绝对没有轻视殿下的意思。是因为考虑到殿下公务繁忙……再说,我们想在正式入冬前渡海,所以才急著离开。」
堤格尔一脸抱歉地笑著赔罪,桂妮薇亚总算露出笑容。她是从苏菲那儿听说整件事,才急忙赶来杜里斯的。
「直接找我商量不就得了。我可以介绍可靠的水手给你们。他们曾载我多次往返大陆,技术是没话说的哦。」
根据桂妮薇亚的说法,那些水手从她开始走访与圆桌武士有关的地点时起,就一直跟随自己了。堤格尔觉得得意洋洋地挺胸说著这些事的公主很可爱,一面郑重地向她道谢。
如此这般的,堤格尔一行人与那些水手见了面。水手们说,除非天气糟到不行,否则隔天就能出发。而且过了一晚,天空变得万里无云,风浪也稳定了下来,是绝佳的航海日。
桂妮薇亚在因久违的放晴而热闹无比的码头,依序与堤格尔等人握手道别。在握住堤格尔的手时,她小声问道:
「你之所以前往萨克斯坦,是想调查魔弹之王的事对吧?」
「是的。不论多么小的事都无所谓,我想多知道一点关于魔弹之王的事。」
告诉堤格尔魔弹之王前往萨克斯坦的人是桂妮薇亚,所以没有必要瞒著她。
「如果打听到什么,也要告诉我哦。」
桂妮薇亚用力握住堤格尔的手,眼中闪烁著好奇与期待的光芒。魔弹之王曾与圆桌武士加拉哈德并肩战斗过,桂妮薇亚想知道后续的故事,并不奇怪。但是就旁人的角度看来,可能只会觉得她舍不得与堤格尔分开而已。
米拉一面与桂妮薇亚握手,一面笑著道谢。
「非常感谢殿下。我们欠了您大人情呢。」
「这点小事用不著在意。对我来说,来这里也是转换心情的好机会。唯一可惜的是,就此一别后,琉德米拉阁下就没机会多认识亚斯瓦尔的红茶了。」
「不胜惶恐。我也希望殿下能多认识吉斯塔特的红茶呢。」
「毕竟要告别了,就让我直说吧。琉德米拉阁下,吉斯塔特式的红茶太依赖果酱了。红茶不是果酱的附属品哦。」
「也恕我斗胆直言,殿下,山羊奶并不是红茶的必需品。希望您能多想一想,别因为添加多余的东西,而失去原本应得的幸福。」
假如堤格尔与加雷宁没把两人拉开的话,她们可能会互不相让地争论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吧。
堤格尔等人搭乘的船从杜里斯出发后,按照预定,于隔天抵达了萨克斯坦北方的小渔村。
首都阿斯坎尼亚位在王国的中央,必须穿越数座山脉与森林南下,才能抵达。
一行人为了前往首都,开始行走于山林之间。
†
堤格尔一行人前进了大约三○分钟后,发现一个小聚落。
聚落外有简陋的栅栏,乍看之下,民宅不到二○间。由于见不到任何人影,四人小心翼翼地接近,该说是果然吗?聚落中有明显的被盗匪打劫过的痕迹。
不少民宅遭到严重破坏,路边躺著许多衣衫褴褛的尸体。也许被鸟兽啃食过了吧,那些死者几乎只剩骸骨了。
四人分头查探,找不到任何活人。
「被盗匪攻击后,幸存者可能全部拋弃家园逃走了吧。从尸体的样子看来,不是这一、两天发生的事。应该超过十天了吧。」
堤格尔说道,其他人也都同意他的意见。
就算是和平的时代,偏远的村落受到盗匪袭击,也不是稀奇的事。不过,在旅途中听说了那么多关于这个国家的情势后,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令人目不忍睹。
四人将尸体集合起来,埋葬在聚落的一角。冬季的地面坚硬又冰冷,挖掘起来比想像中更花时间。
天快黑时,堤格尔等人选了一间坚固的石造民宅,借住其中。
虽然屋内有不少灰尘,但光是不让寒风从空隙吹入,就很足够了。地板中央有个方形的凹穴,底下满是灰烬,似乎是升火的场所。
加雷宁留在屋内看守行李,堤格尔与米拉、拉菲纳克则前往其他民宅,收集柴火。
「看来没时间打猎呢。」
堤格尔仰望著无休无止的飞雪叹道。假如能猎到兔子或野鸟,就能吃到新鲜的肉了。虽然他们带的粮食还很充足,但是他们也的确吃腻了硬面包与肉乾、菜乾。
此外,身为猎人,不掌握山路附近的地形,堤格尔就会觉得坐立难安。因为山与森林,绝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再说,假如附近有盗匪,说不定能抢先发现对方,做好对策。
「不行。山中天气瞬息万变。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天气这么冷,野兽八成也都躲在窝里,不肯出来了吧。」
「说的也是。」听米拉与拉菲纳克劝道,堤格尔乾脆地让步。他现在是与其他人一起旅行,不能任性妄为。
三人抱著大量木柴,回到屋里。
「欢迎回来。外头很冷吧?」
加雷宁已经升好火了。火旁有个银杯,拉菲纳克诧异地凑过去一看,笑开了。
「这是加热过的伏特加?」
「是的。因为已经用水稀释过了,所以不怕喝醉。」
四人围绕著火堆坐下,轮流喝著杯中热酒。带著酒精的暖流沁透全身,使众人忍不住叹息。原本紧绷的身体也逐渐舒缓下来。
众人把面包切成适当的大小,放在火上烧烤。接著把水与肉乾、菜乾放入另一只银杯中,一面加热,一面搅拌,煮成简单的热汤。只要等到肉乾的盐分溶入汤里,肉块变软,就能吃了。
汤也和酒一样,大家轮流分著喝。肉乾要仔细咀嚼过后才吞下肚。直接吃肉乾的话,太硬又太咸。所以有机会吃煮过的肉乾时,就必须好好品尝这分美味。
旅人们一面用餐,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风雪,聊美酒,聊吉斯塔特与布琉努的山林,聊抵达首都后打算做哪些事。
吃完晚餐后,米拉以蓝色的眸子看著堤格尔。
「先做个确认吧。根据山脚村民的说法,假如明天一早出发,中午就能翻过山脉,抵达山脚的干道。以干道作为分界,东侧大致上是王家的势力范围,西侧则是土豪的势力范围。」
米拉在半空中用手指画著地图,继续说道:
「往东走的话,会抵达属于王家,名叫汉诺威的城镇;往西走的话,会抵达属于土豪,名为索莱马尼的城镇。两座城镇都是徒步两天的距离。而我们是要往东走,对吧?」
「嗯。这国家的情势比想像中更混乱。我们还是经过汉诺威,直接前往首都吧。」
堤格尔说著,解开绑在腰间的皮囊,拿出某样物品。
是黑色的箭镞。
就算以双手捧著,箭镞也大到稍微超出手掌。箭锋相当锐利,闪烁著漆黑的光芒。不过最奇妙的是,箭镞有种不是石头也不是金属的奇特触感。
这箭镞原本收藏在亚斯瓦尔的某座供奉圆桌武士加拉哈德的神殿中,而桂妮薇亚公主将它送给堤格尔。根据桂妮薇亚公主的说法,这箭镞是大约三百年前,自称魔弹之王的旅人送给加拉哈德的。
战姬宓莉莎说过,魔弹之王是传说中的人物。据说他从女神那儿得到百发百中的神弓,以弓打倒所有敌人,成为国王。
刚听说这个故事时,堤格尔认为那是很常见的英雄传说,所以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但后来,名为茨魅的魔物,将堤格尔称为魔弹之王。
从那之后,魔弹之王这个词,就一直占据著堤格尔意识的一角。所以他才想在这个国家,多少找到一点关于魔弹之王的线索。
──虽然也想进入土豪的势力范围……
堤格尔在脑中回想米拉画的地图,思忖起来。
萨克斯坦王国,大约是二五○年前诞生的。
魔弹之王前往萨克斯坦。是大约三百年前的事。当时萨克斯坦小国林立,多山的地形造成交通不便,城镇之间难以交流,所以有许多地方小领主自立为王。
这些小国之间战火频仍,只有布琉努或亚斯瓦尔之类的外敌入侵时,才会团结起来。
改变那状况的,是萨克斯坦的开国国王格利莫瓦德。他原本连小国的国王都不算,但是接连击败、并吞了许多国家,扩大领地,最后建立了萨克斯坦王国。
不论魔弹之王在萨克斯坦做过什么,都是建国之前的事了,所以不知道首都是否有保留相关的记载。
再说,假如魔弹之王是从亚斯瓦尔前往萨克斯坦的话,应该会先来到萨克斯坦西部。然而西部,是土豪的势力范围。
──但假如不知道土豪之间的权力关系,就不能随意和他们接触呢。
与王家对立的,不仅是单一土豪,而是土豪的联盟。关于这部分,苏菲曾特别叮嘱道:
「虽然我和王家、土豪都有交情,但是要说的话,和王家相处起来比较轻松。土豪们很在乎彼此的权力关系,而且关系时常变化,就算和他们有交情,也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连擅长外交的苏菲都如此辛苦,堤格尔就更不用说了。假如认识错人,与大多数土豪为敌,就事倍功半了。
──再说,这个国家也没有安全到能随意旅行,与所有土豪们见面的程度。
堤格尔想尽可能地避免被卷入王家与土豪的对立之中。就这点来说,首都不太可能成为战场。他自己先不说,必须努力确保米拉的安全才行。
──虽然苏菲说,如果真有什么事,可以报出她的名字……
除非碰上极为困难的事态,否则堤格尔不想那么做。因为调查魔弹之王是堤格尔的个人私事,与吉斯塔特的政治意图没有任何关系。
话说回来,米拉原本就打算在抵达首都后,直接报出自己的名字。
虽然堤格尔已经在吉斯塔特与亚斯瓦尔立过一些功勋,但目前的他,仍然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贵族之子。就算要求进宫翻阅纪录,也只会落到被扫地出门的下场。不过,假如是米拉的要求,应该能顺利进入王宫吧。而且也不怕有人加害于她。
──问题是,米拉的名字能通用到哪里呢?
萨克斯坦国王奥古斯都是以严厉、残酷知名的人。这也是苏菲告诉堤格尔的。有一次,王后生了大病,直到痊愈为止,国王都没有去探病。
「至少去露个脸吧。」看不下去的大臣劝谏道。「难道说看到朕的脸,病情就会好转吗?」国王如此回道,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那样的国王,应该不可能答应米拉查阅王宫内的资料吧。
「堤格尔,刚来这个国家时,我也说过──」
听到米拉的声音,堤格尔抬起头。心上人正对自己露出满是信任与亲昵的浅笑。
「如果需要我帮忙,不要客气,直接说出来。我就是为此才跟你来的。」
尽管利用战姬的头衔吧──堤格尔很清楚米拉的意思。就算国王拒绝,也能以战姬之名求见王妃或王子,试著请他们帮忙。
堤格尔看著三名同伴的脸,低头道谢。
「谢谢你们。不过我并不是客气。虽然我也很在意能不能从土豪那边打探到什么,但正是因此,所以才不该随意接近他们。假如能在汉诺威打听到有用的消息,才转向前往索莱马尼,否则的话,就直接前往首都。」
「如果王家与土豪的对立愈来愈激烈,首都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拉菲纳克悠哉地道,加雷宁露出稳重的笑容。
「我认为这想法很好。虽然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是也不能有勇无谋地挑战猛兽。」
「是这样的话就好。」
米拉说道,但是表情略显不满。
堤格尔一面喝下最后一点伏特加,对米拉笑道:
「我当然也想请你帮忙哦,不过也会想在你面前有所表现呢。如果一到王都就立刻开口请你帮忙,感觉起来就太逊了。」
「别太逞强哦。」
「我没有逞强的意思,不过有你在身边的话,我的干劲就会比平常多好几倍呢。」
「是是是。明天还要早起,快点睡吧。」
『这些话我已经听到耳朵长茧了』米拉以听腻这些话似的口吻打发道。堤格尔搔了搔暗红色的头发,两名年长者相视苦笑。
米拉一面听其他人讨论守夜的顺序,一面不自然地抿著嘴唇。脸颊之所以变得火烫,不单纯是因为火堆的缘故。
这样太奸诈了──微弱的嘟哝融化在跃动的火焰中,没有传入心上人的耳里。
†
异臭刺激著鼻腔,使堤格尔醒了过来。
他从地上坐起,讶异地环视周围,皱起眉头。
黑暗中,只有堤格尔一个人,感觉不到附近有其他人类的气息。
──这里是哪?还有,这种恶心的臭味是……
那种臭味难以形容,而且很令人不愉快。虽然不是不曾闻过的气味,但是他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尽管堤格尔觉得自己应该闻过无数次了。
堤格尔想站起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有东西。
仔细一看,自己的左手握著黑弓,右手拿著黑色箭镞。
为什么自己会拿著这些东西?
正当堤格尔感到不解时,周围微微亮了起来。尽管周遭没有任何光线。
堤格尔呆呆站著。他正身在一座老旧破败的建筑物里。
眼前是一条笔直向前延伸的走廊,墙上有无数龟裂,柱子几乎全部从中断折了。地上的石板不是碎裂,就是变形剥落,难以行走。
除此之外,一部分的墙壁与柱子上还覆盖著寒冰,地板角落堆积著白雪。空气安静地沉淀著,没有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生物的气息。
眼前是极度缺乏现实感的光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意识似乎罩著一层薄纱,无法理清思路。
堤格尔向前走了起来。不是基于自我意志,而是被什么引导似地。
没有脚步声。就连踏在地面的感觉,都很朦胧。
──完全不冷。明明有这么多雪和冰。
忽地,一道黑影从前方出现,朝这边走来。那黑影与自己差不多高,左手拿著弓,看不出是男是女。
虽然双方应该都已发现彼此的存在,但都没有因此放慢脚步。而且,即使双方距离逐渐接近,对方的模样,也依然被黑暗包围。
堤格尔与黑影一言不发地错身而过,继续向前行走。
走廊极为漫长,堤格尔又与几道身影错身而过。那些影子的高矮与体格各不相同,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手上都握著弓。而且剪影都与堤格尔的家传宝弓相同。
最后,堤格尔总算来到一处宽阔的场所。那是足以把亚尔萨斯的冯伦家整个放入其中的巨大空间,而且天花板非常高。
堤格尔停下脚步,茫然地仰望著眼前的景象。
那是个至少有二○阿尔昔(约二○公尺)高的巨大石像。
蹲伏的黑龙、坐在黑龙背上的美丽女子。女子只以长布蔽体,貌似及腰的头发随风飘扬。尽管这空间与走廊相同,都可以称为废墟,但是只有女子与龙的石像,安静地耸立在空间中,没有任何损伤。
虽然女子的视线看向黑龙的头部,可是堤格尔却有一种被那女子居高临下注视的奇妙压迫感。
那石像似乎随时都会开口向自己说话,堤格尔开始觉得难以呼吸。双腿似乎被钉在原地,无法别过脸,也不能移开视线。只能用力握住黑弓与箭镞,忍耐那股压力。
七道黑影出现在黑龙脚边。其中四道黑影无言地站著,其他三道则缓缓地上下伸长、缩短,呼唤著堤格尔。
──王……
──王啊……
──魔弹之王啊。
堤格尔不禁放声大叫。那些黑影的声音不是通过鼓膜,而是直接传到意识之中。带著意志的污泥爬进脑中的感觉,使堤格尔一阵恶心,差点摔倒。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才行。尽管他心中这么想,但是两脚依然无法动弹。
堤格尔低头看向自己双腿,惊讶地发现从脚尖到膝盖都变黑了。看起来就像抵达这空间之前,在走廊错身而过的那些人影一样。
发现三道黑影逐渐逼近,堤格尔咬紧牙关,瞪著它们。他在双腿使力,挺直背脊,举起黑弓。
他拉紧弓弦,彷佛上面搭著箭矢似地。
接著,堤格尔的目光从那些黑影上移开,看向空间深处的石像。
危险的不是黑影,而是耸立于它们身后的东西。
堤格尔即将放开弓弦的前一瞬,女子转过头,与他对上目光。
下一瞬,宛如切换画面似地,一道石壁忽地出现在堤格尔眼前。虽然老旧,但是没有任何龟裂,看起来相当坚固。
「──怎么了?」
米拉以关心的声音轻声问道。
──梦……?
混乱的意识逐渐清醒。明白是梦后,堤格尔总算放松全身的力量,喘了一口气。
可是,他又马上因其他的事而感到混乱。堤格尔感觉右手有异,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中握著黑色的箭镞,左手则握著黑弓。
──我是第一个守夜兼看守火堆的人。守夜时,没发生任何事……
和米拉换班后,堤格尔躺在地板上休息。虽然黑弓放在随时可拿到的场所,但是箭镞应该收在皮囊里才对。难道说,自己在作梦时,无意识地握住黑弓,并从皮囊中拿出箭镞了吗?
「堤格尔,你还好吗?」
米拉再次问道。堤格尔缓缓起身,发现自己满头大汗。他随手抓起身上的披风下襬,擦去汗水后,转头看向米拉。
米拉身旁的火光,使堤格尔感到眩目。拉菲纳克与加雷宁正背对自己,躺在火堆的另一头。
堤格尔把箭镞收回皮囊,调整心情,朝米拉笑道:
「没事,我只是做了个怪梦。我有说什么奇怪的梦话吗?」
堤格尔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问道。米拉听了,露出放心的神色。
「你只有呻吟而已。是什么样的梦呢?」
「是……」
堤格尔正想描述,又皱起眉头。明明梦境是那么鲜明,但是醒来后却什么都记不得了。虽然心中残留著「看到非常惊人、非常可怕的东西」的强烈印象,可是不论他如何回想,都想不出任何画面。
「一醒来,就全忘了……」
堤格尔叹道,米拉苦笑起来。从年轻人的反应看来,肯定不是什么美梦。米拉思考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轻拍自己大腿道:
「过来吧。」
堤格尔必须花上一个呼吸的间隔,才能理解米拉的行动与话中之意。他不由自主地以热烈的眼神凝视米拉从军服下襬露出的修长双腿。
但是他又立刻摇头,甩掉脑中的欲望。
就算无视拉菲纳克与加雷宁躺在一旁的事,自己也应该感谢米拉的好意,不能得寸进尺。
「谢谢。」
堤格尔不发出声音地爬到米拉身旁。
他偷眼观察米拉,发现她的俏脸正微微泛红。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使堤格尔忍不住想将她紧抱在怀里。堤格尔用力忍下冲动,安分地把头枕在米拉的大腿上。柔软,富有弹性的感觉,使堤格尔的心脏狂跳。甜香刮骚著鼻腔,使堤格尔脸颊变得火热。
正当堤格尔因超乎想像的刺激而感到焦急时,米拉将手温柔地放在他的额头上。有如哄幼儿入睡似地,温柔地抚摸著他。
感受到米拉的心意,堤格尔不再紧张,安心地闭上双眼。尽管想一直沉浸在这种舒适的感觉中,可是睡魔却毫不留情地袭来。
忽地,堤格尔想起某件事。
那异臭,是尸体的臭味。是唯有失去生命的肉体才会发出的独特恶臭。
难怪堤格尔觉得自己闻过无数次那种味道。但是为什么那个空间里,会充满尸臭呢?
睡魔使堤格尔的意识朦胧了起来。
那空间究竟是什么地方?尸臭是从哪传来的?意识逐渐远去。
不一会儿,堤格尔就沉沉睡著了。
†
天亮后,四人简单地用过早餐,离开聚落。
虽然雪停了,但风还是很冷。天空也和昨天一样,是阴郁的灰,看不到太阳。四人以披风紧裹身体,走在山路上。
「对了,关于昨天的梦。」
堤格尔一面警戒周围,一面对走在身旁的米拉说道:
「我想起来,梦里有一尊巨大的黑龙石像。」
「黑龙?」
米拉复述堤格尔的话,蹙起秀眉。
「如果你是吉斯塔特人,说不定有人会说,你得到了吉鲁尼特拉的启示呢。」
在吉斯塔特,黑龙吉鲁尼特拉的地位与诸神相等,有时甚至比诸神更高。因为在建国传说中,开国国王是黑龙的化身。
当然,没人知道那传说是不是真的。但是自称黑龙化身的男人,带领部下打败许多部落,建立吉斯塔特王国,订立战姬制度,是不争的事实。
直到今日,吉斯塔特人民也依然赞颂开国国王的丰功伟业,士兵骄傲地高举画有吉鲁尼特拉的军旗,就连开国国王订定的「不能伤害幼龙与有黑色鳞片的龙」的奇妙法律,也没有被废除,仍然收录在法典之中。
对吉斯塔特人而言,吉鲁尼特拉是与诸神站在不同位置的守护神。
不过,堤格尔是布琉努人。就吉斯塔特人的感觉来说,吉鲁尼特拉没道理给外国人启示。
「在梦里,你看到黑龙石像之后,怎么了呢?」
「完全想不起来。感觉上,那是个很奇妙的场所。而且除了龙的石像,好像还有很多东西……」
「别太在意了。我们不是曾在亚斯瓦尔与有黑色鳞片的暴风龙战斗过吗?说不定只是那时的记忆,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梦里而已。」
米拉打气似地笑道。「说的也是。」堤格尔也点头。梦带给堤格尔的恐惧感太强,所以他认为这是场不祥的梦,但说不定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出现龙的石像的恶梦啊……该不会是少爷又惹战姬大人震怒,用石像砸你吧?」
拉菲纳克开玩笑地道。「有可能呢。」加雷宁也笑了。堤格尔悻悻地闭嘴,因为不记得梦境,所以也无法反驳。
──不论如何,都只是一场梦。一直耿耿于怀也无济于事。
该注意的,是现实。这里是山中,离城镇还很遥远。
穿梭在林间的山路,开始向下倾斜。堤格尔等人继续走了一阵子,见到一条河流。那河大约有十阿尔昔(约十公尺)宽,水流湍急,河上有座简陋的桥。
「太好了。我实在不想使用那聚落的井水呢。」
拉菲纳克喜孜孜地从行李中拿出装水用的皮囊。
他正想往河边走,却被堤格尔猛地拉住披风。因为堤格尔从杂乱丛生的林木中,感受到许多视线。
「──我们被包围了。是强盗吗?」
米拉冷著脸,举起拉斐亚斯。堤格尔将箭搭上黑弓。
「将近三○人呢。」
加雷宁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拉菲纳克握紧木棒。那是以栎木削制而成,从握柄到棒尖之处包覆铁片,加以强化过的武器。
也许因为堤格尔一行人停下脚步,使对方明白自己被发现了吧,数名身穿武装的男人从树林中现身。他们全都戴著半圆形的头盔,身上穿著锁子甲,外头罩著深褐色的披风,手中拿著短斧或柴刀、弓等武器。
──不是盗匪呢。
堤格尔根据统一的装备,做出结论。他们应该是治理这附近领主的私兵吧。看起来气势汹汹,只要一认定堤格尔等人是敌人,随时都会扑上来似的。
一名高大的男人在紧张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他的披风领口处镶有狼皮。黑发黑眼,黝黑的肤色与纵长的脸,令人无法不联想到马。「马脸……」听到拉菲纳克的嘟哝,堤格尔努力忍笑。
「你们是什么人?把帽兜拿下。」
对方说的是萨克斯坦语。从其他人的态度看来,这男人应该是队长吧。
堤格尔把箭放回挂在腰间的箭袋,拉下帽兜,以左手高举黑弓,表明自己没有敌意。
「我们来自布琉努。为了拜访住在首都的朋友──」
「其他人也把脸露出来。」
马脸队长打断堤格尔的话,高高在上地道。堤格尔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尽可能地以平稳的语气问道:
「可以先告诉我们,你们是谁吗?」
「我们是戈德伯格家的战士。」
堤格尔听过这个名字。是苏菲告诉他的。戈德伯格家是土豪中数一数二强大的家族。
「这座山是戈德伯格家的地盘。你们是得到谁的许可入山的?如果不想以罪人,而是以旅人的身分下山的话,就该付出相对的代价哦。」
原来如此。堤格尔听出了队长的话中之意。
所谓的领地,是连路边的一颗石头,都属于领主。不只萨克斯坦,附近国家也都是这样。虽然这些士兵的说法没错,但他们的真正意图,是藉著过路费的名义打劫旅人。
「其他人也快点露脸。在这种地方,强盗装成旅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被队长一瞪,米拉三人安分地脱下帽兜。他们不打算因为这点小事与土豪起冲突。假如付点过路费就能消灾了事的话,当然最好。
士兵们的视线集中在米拉身上。好几人赞叹起来。队长也因米拉的美貌,露出色眯眯的表情。
「原来如此。确实不像强盗呢……这样好了,你们只要把那小姑娘借我半天,老子就放你们一马。」
「我拒绝。」
堤格尔毫不考虑地回道。他凌厉地瞪著傻住的队长。
「我不是牺牲同伴,换取自己的安全的卑鄙小人。」
队长气到涨红了马脸。他一面亮出手中短斧,一面恐吓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老子大可先把你们当成盗匪宰了,再带走那小姑娘哦。你还是珍惜自己的小命吧。」
「说什么大话。我可没空陪你们胡闹。」
一道冷峻的声音钻入队长耳中。米拉放下行李,解开缠在拉斐亚斯上的布条,傲然环视著戈德伯格兵,蓝色的眸子中闪烁著无惧的光芒。
「虽然人数众多,但是连对方的实力都看不出来,没一个像样的家伙。假如不想变成野狼的午餐,就快点趁现在夹著尾巴逃走吧。」
嚣张的挑衅,使士兵们变了脸色。队长怒吼道:
「上!让这个贱货知道自己的斤两!」
队长话还没说完,堤格尔已经从箭袋中抽出两支箭,搭在黑弓上了。
一道惨呼紧接在破风之声后响起。只见队长身体一摇,仰天倒下。两支箭分别深深刺入他的双腿。
快如闪电又精准的箭术,使一半的戈德伯格兵停下动作。至于堤格尔,则是二话不说地放下行李,从箭袋中又抽出三支箭。
他将一支箭咬在口中,将两支箭搭在弓上,瞄准敌兵。血花飞溅,被射中的士兵们抱著手掌或手臂,跌坐在地上。
拉菲纳克赶到堤格尔身边,不让戈德伯格兵接近似地挥舞木棒。
「真是的,只要扯到战姬大人,少爷就会变得很沉不住气呢。」
「我很冷静哦。」
「是啊是啊。冷静地生气的人更恐怖呢。」
假如堤格尔真有那个意思,戈德伯格兵中箭的部位就不是手脚,而是眉心了。拉菲纳克很清楚这一点。
米拉与加雷宁也分别迎击上前攻击的戈德伯格兵。
由于树林中的活动空间有限,米拉缩短了拉斐亚斯的枪柄。这龙具能随使用者的意志,任意伸长或缩短枪柄。
两名戈德伯格兵从正前方扑向米拉。
两道白光闪过,短斧与柴刀从敌兵手中飞离。流星赶月的追击,划破了他们肩膀与大腿的锁子甲。
米拉无视蜷缩在地上的两人,双腿一蹬,离开原地,迎击其他敌兵。戈德伯格兵们从林中窜出,从前后方扑向米拉。
拉斐亚斯自上而下地敲中挡在米拉前方的敌兵的侧头部,士兵双眼一翻,向后飞出,在地上滚动不已。米拉并没有使出全力。假如她认真起来,士兵的项上人头会连著盔甲,一起离开身体。
另一名敌兵挥著短斧,上前攻击。米拉并不回头,将拉斐亚斯的枪柄向后一送,以枪尾猛击腹部。士兵抱著肚子倒下,昏死过去。
加雷宁的剑法不如主人亮眼,但是动作俐落又精准。初老的骑士接连划伤戈德伯格兵的手脚,使他们拿不住武器,或者站不起来。加雷宁的呼吸完全不显紊乱,甚至有余力照看米拉。
转眼之间,一半的戈德伯格兵倒在地上,无法战斗。虽然没出现死者,不过已经足以让他们失去斗志了。
「你、你们……不要以为做出这种事,还可以善罢甘休哦。」
队长因剧痛而皱眉,颤声道。
堤格尔无视队长,对还能活动,但是不敢向前的士兵道:
「带著受伤的人回去吧。我们不想与戈德伯格家为敌。」
士兵们咬著牙,露出不甘的神色。但是一来明白自己打不过对方,再说也不能放著同伴不管,「知道了。」他们只能挤出声音,如此回道。
──这样一来,就得尽快下山才行了。
接获士兵的报告后,戈德伯格家肯定会调查堤格尔等人的身分。必须尽早离开土豪的势力范围才行。
堤格尔正在心里如此盘算,又从河的对岸听到新的脚步声。
「又有新的敌人……?」
堤格尔仔细一看,是大约三○人的部队,但是武装与戈德伯格兵不同。只见他们在锁子甲上穿著皮甲,罩著白色的披风。半圆形的头盔上有护鼻与护颊。士兵们双手拿著短枪与圆盾,腰间挂著短剑。
「王家的士兵……」
一名戈德伯格兵忿忿地啐道。
堤格尔凝视著王家的士兵,皱起眉头。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那些士兵散发的氛围,一言以蔽之,就是异常。尽管见到堤格尔等与戈德伯格兵的样子,却什么话都不说,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也没有警戒的反应。看起来就像一群会动的人偶,没有与人类沟通的意思。
那些表情空洞的士兵散开,其中三、四人围住一名倒在他们附近的戈德伯格兵。是被堤格尔的箭射中,无法动弹的士兵。
那些士兵毫不迟疑地举起短枪,刺向伤兵。戈德伯格兵大声惨叫,鲜血四溅。
「你们在干什么!」
马脸队长又惊又怒地吼道。
堤格尔等人也因眼前的光景而怔住了。不由分说地杀死已经受伤的敌兵,本身就不寻常。何况他们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做这些事的,更是使人发毛。
「少爷,我们该怎么办……?」
拉菲纳克的声音中带著困惑。堤格尔也无法决定该怎么做才好。但是在看到王家士兵准备杀死其他戈德伯格的伤兵后,他举起黑弓。
铛的一声,飞箭命中王家士兵的头盔,落在地上。王家士兵们一齐转头,以无机物般的眼睛看著堤格尔。
「堤格尔!」
米拉与加雷宁奔到堤格尔与拉菲纳克身边。米拉握紧拉斐亚斯,看著那些王家士兵,乾笑道:
「居然帮起攻击自己的人,真是奇妙啊。」
「但是也不能袖手旁观,对吧?」
堤格尔不是基于正义感才这么做的。只是单纯无法置之不理而已。话说回来,从那些王家士兵身上发出的诡异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夏天时,在莱德梅里兹的森林中,和怪物战斗时的事吗?」
虽然米拉问得没头没脑,但是堤格尔等人一听,立刻理解是怎么回事。
森林中的怪物,真实身分是被魔物杀死、操纵的人类。
那些笔直地朝堤格尔等人走来的王家士兵,动作确实和那些怪物有几分相似。
「他们也被魔物操纵了吗?」
「不会有错。拉斐亚斯也在警戒他们。」
米拉看了一眼手中的龙具。宛如以透明水晶切削而成的枪头,正微微亮起带著寒气的白光。
──把人类变成这样,这次又想做什么?
堤格尔把涌上心头的怒气按回肚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其吐出。目前,必须先解决眼前这些王家士兵才行。
他再次弯弓搭箭,瞄准走在前方的王家士兵。那些士兵并不争先恐后,但是也没有人整队,甚至没人露出敌意或战意。诡异与不快的感觉,使堤格尔皱眉。
弓弦震动。士兵身体微晃,右腿被箭贯穿。
然而,那士兵却依然面无表情,没有痛觉似地继续前进。拉菲纳克呻吟起来,加雷宁皱眉道:
「看样子,手下留情的话,是无法阻止他们的。」
「是啊。」
堤格尔说给自己听似地同意道。招惹那些士兵的是他,就算是为了同伴,他也必须狠下心肠,确实地杀死那些人。
就在这时,原本凝视著拉斐亚斯,陷入沉思的米拉,下定决心地把堤格尔等人叫到身边。
「我要搜索这附近的魔物气息,你们帮我忙。」
堤格尔惊讶地看著米拉,但并没有问她做不做得到。既然米拉想试,那么自己该做的,就是在旁边辅助她。
「好。我们该怎么做?」
「在我集中注意力搜索敌人时,别让他们靠近。」
「这件事简单。」
两人说话时,王家士兵已经开始过桥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只管著朝堤格尔等人走来,不再把戈德伯格兵放在眼里。
堤格尔瞄准王家士兵,接连射箭。几名士兵的眼睛或喉咙中箭,翻身落入河中。走在后头的士兵,别说伸手救人了,根本连看都不看落水的同袍一眼。
拉菲纳克与加雷宁向前,在桥边迎击走过来的士兵。见到那光景,还能动的戈德伯格兵们对望一眼,拿起手中武器,似乎想上前帮忙。
「这样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米拉松一口气,垂直竖起自己的龙具,将枪尾抵在地面。
──拜托你了,拉斐亚斯。
米拉闭上眼睛,在心中向龙具说道。白色的寒气从透明水晶般的枪头倾泄而出,在地表扩散,融入大气之中。假如寒气碰上什么特异之物,拉斐亚斯就会通知米拉。
也许是因为昨天下过雪的缘故吧,林木中的空气清冷。这样一来,拉斐亚斯发出的寒气,应该不会太快被敌人发现。对米拉来说是件好事。
寒气不断向外扩散,三○阿尔昔(约三○公尺)、五○阿尔昔……拉斐亚斯依然没有反应。米拉并不焦急,继续专心操纵寒气。就连刀剑铮鏦的声音,都被屏除在她的意识之外。
寒气超过八○阿尔昔。
──捉到了!
米拉倏地睁眼,双腿一瞪,踢散寒气,专心朝右上方的斜坡疾奔。蓝色长发在空中飞舞,她以发现猎物的野兽般的速度,在林中穿梭。
见到人影,米拉大喝一声,刺出拉斐亚斯。钢铁碰撞般的声音,撼动大气。
「精彩。」
平淡的声音,传入米拉耳中。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黑发及腰,戴著黑色面具的女性。她穿著强调身体曲线的黑色服装,披著外套。面具的双眼与嘴唇部分有细长的开口,左半边雕著龙形花纹。
米拉惊诧地看著那女性的右手。
这个人,空手接下了冻涟的雪姬用尽全力的一击。能把铁制铠甲如纸片般划开的龙具,无法在那雪白的手掌中留下任何痕迹。
米拉迅速收回拉斐亚斯,狂风骤雨般地快枪连刺。脸、肩膀、胸口……每一击都发出冷冽的寒气,染白两人身旁的空气,冻结周围的大地。
戴著面具的女性或是闪身,或是使用双手挡下所有怒涛排壑般的攻击。米拉心中发寒,不禁感到战栗。
忽地,米拉想起堤格尔的话。他曾遇过名为茨魅,有著女性外表,穿著黑色的服装,戴著有龙形花纹的黑色面具的魔物。
「你是茨魅?」
米拉一面以拉斐亚斯扫过女性脚部,一面瞪著女性,问道。
茨魅是占据了米拉的祖母维多莉亚的尸体,伤了米拉的母亲史薇特菈娜的魔物。是米拉非打倒不可的敌人。
不出所料,戴著面具的女性向后跳开,一面闪避攻击,一面答道:
「没错,枪之女武神──这是你祖母的身体。」
米拉的蓝色眸子燃起激动的光芒。她大喝一声,向前踏步,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茨魅则像先前一样,伸出右手,准备挡下攻击。
不过,米拉的枪还没碰到茨魅的手,就收了回去。这记攻击只是幌子。不论多么愤怒,米拉都没有失去身为战士该有的冷静。
龙具钻过魔物的手,向前延伸。一道白光之后,黑发如羽翼般在空中飘扬,黑色的面具伴随著金属般的声响,裂成两半,露出茨魅的脸。
米拉停止动作,看著茨魅,连呼吸都忘了。
维多莉亚过世时,米拉还很年幼。她眼中的祖母,是头发斑白,脸上有明显皱纹,将近五○岁的女性。
但是她在肖像画中见过年轻时的祖母。与母亲很像,会让人觉得果然是母女。也让米拉觉得,自己总有一天,应该也会变成那个模样。
那张脸,就在眼前。大约二十多岁的祖母的脸。
茨魅伸出右手,朝米拉胸口抓去。那是能挡下龙具攻击的手。被抓中的话,绝不可能没事。
非躲开不可。仅管战姬这么想,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地看著茨魅的手逐渐逼近。
就在这时,米拉的视野边缘闪过一道白光。
带著『力量』的箭划破大气,朝两人疾飞而来。是堤格尔射出的箭。明白敌人是茨魅后,堤格尔在拉菲纳克与加雷宁的援护下,缓慢地朝米拉的方向移动,在一旁观察她的战斗。
茨魅停止攻击,回手接下堤格尔的箭。霎时白光乱舞,带著寒气的暴风袭卷四周。尽管茨魅表情不变,但身体却表现惊讶似地微微摇晃,向后退下一步。
下一瞬,箭被茨魅握在手中,化为粉碎。『力量』的残渣成为光点,从指缝间落下,如轻烟般消失无踪。
「你的『力量』比以前更强了。」
茨魅赞道。即使在这种时候,米拉仍然找不出茨魅的破绽。
「枪之女武神的动作也比与列许的眷属战斗时更犀利了。在亚斯瓦尔杀死托尔巴兰的,是你们吗?」
「是的话,又怎么样?」
米拉厉声问道,茨魅淡然回应:
「我也不想久战。所以,让我使用武器吧。」
茨魅举起右手,周围的空间扭曲、变形,现出一道裂缝。米拉怔怔地看著眼前景象。
魔物将手伸入裂缝,金色的光芒从其中迸溅而出。
风开始呻吟,大气出现振动,闷雷般的声音震荡地面。茨魅的手似乎在裂缝抓住了什么,与眩目的光一起缓缓抽出。
魔物手中,出现一柄长枪。枪尾镶著七颗宝石,银丝缠绕在漆黑的枪柄上,枪头闪烁著金色的光辉。华美的程度不下龙具。
长枪发出的压迫感,使米拉出不了声。
──这种感觉,我有印象……
黑骑士的杜兰达尔、桂妮薇亚的卡里博恩。魔物的枪身上,带著与那些武器相同的氛围。
也就是说,那是足以与龙具抗衡的武器。
「我等,将这把枪命名为※昆古尼尔。」(译注:典出北欧神话的永恒之枪Gungnir。)
茨魅摆出架势说道。米拉皱眉。
「那种说法,听起来就像那枪是你们打造的似的。」
「没错。虽然这是失败作,但正好适合这副习惯使枪的身体使用。」
尽管话的前半段对米拉造成相当的冲击,但是后半段话造成的怒火,又使她无视那些话,踹著地面,冲向魔物。
拉斐亚斯与昆古尼尔的枪头相抵,迸溅出金色的火花。不带任何杂质的金属互相碰撞,响起清脆的声音。
蓝发战姬心中惊疑不已。除非完全看出自己的动作,否则不可能做到这种事。不只如此,尽管米拉使出所有力气推挤,茨魅的枪仍然纹风不动。
米拉避开比拚力气的情况,向后跳开。
──把那身体……还来!
米拉瞪著魔物,眼中满是杀意,再次进攻。茨魅只是站在原地,迎击米拉。
上、下、左、右。脸、身体、手、脚。米拉使出浑身解数,从所有角度攻击魔物。
但是,所有攻击全都无法碰到茨魅一根毫毛。魔物以昆古尼尔挡下、带开所有攻击。就连刚才的虚晃一招,也不再管用。
──彷佛看穿了我所有动作似的……
怀疑化为确信,汗水涔涔流下。米拉的枪术习自母亲,母亲的枪术当然也习自她的母亲。虽然米拉与史薇特菈娜都把学到的枪术自行做过变化,但基础的部分都是一样的。
──话是这么说,如果我也能反过来看出祖母的动作就好了……
茨魅的攻击快如闪电,接连在米拉的脸与手上划出伤口。虽然目前都是轻伤,但是随时有可能受到致命的攻击。
──这样一来,就只好用龙技决胜负了。
米拉朝旁边跳开,与魔物拉出距离。拉斐亚斯明白使用者的想法,闪闪发光。
但是茨魅的速度更快。只见她反手握著昆古尼尔,朝米拉扔去。米拉立刻转为守势,在周围制造巨岩般的冰块,形成厚重的防壁。
紧接著,昆古尼尔刺中防壁,发出轰然巨响。冰墙碎裂,米拉在夹杂著碎冰的狂风中,拚命地看向茨魅。
接著,米拉瞪大眼睛。握在魔物手中的,是刚才掷出的昆古尼尔──尽管她没有离开原地半步。
那把枪,会自行回到使用者身边。
茨魅再次举起枪,准备扔掷。
米拉立时做出判断,向前踏出一大步。
「──穿过天空,冻结吧!」
与此同时,堤格尔也再次朝茨魅射出带著『力量』的箭。他不认为那箭管用,但是至少能稍微分散魔物的注意力。
龙技和箭,与昆古尼尔产生剧烈冲突。三股力量以米拉与茨魅为中心,彷佛要扯裂彼此似地缠绕在一起。白光狂乱地旋绕不已,猛烈的力量洪流形成了极寒的龙卷风。
周围的树木被冻结、扯碎、连根拔起。大地被风之利爪刨过,人头大小的土块如雨般落下。
龙卷风不断旋转,一面吞噬周围的一切,一面急速膨胀,最后散裂。
成为冰与雪的爆炸。
堤格尔被爆风吹起,摔落在地面,滚动不已。假如是平常的他,一定能立刻翻身站起,但是连续射出两支带有『力量』的箭,使他消耗了太多体力,加上落下的场所是陡峭的斜坡,所以只能任凭头和身体重重撞在地面,一路向下翻滚。
最后,堤格尔的身体撞上树根,总算不再继续滚落。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立刻起身。刚才的撞击使他全身发疼,连呼吸都很吃力。
「少爷……!」
拉菲纳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虽然堤格尔想回应,可是发不出声音。就在他忍耐著疼痛,意识逐渐模糊时,有人强而有力地抱起他的身体。
「少爷!你还好吗!」
拉菲纳克焦急的脸出现在视野中,堤格尔勉强挤出笑容。
「嗯,就像你看到的……」
堤格尔哑著嗓子回道。「你好惨啊。」拉菲纳克也松了口气,笑道。堤格尔扶著拉菲纳克的肩膀起身。尘土从头发与脸部簌簌落下。
虽然手脚很痛,但是没有骨折。手指也没事。视力也没有问题。黑弓仍然在手上,箭袋中还剩下几支箭。
堤格尔抬头向上看,自己似乎是从超过十阿尔昔高的斜坡落下的。
「米拉……米拉呢?」
堤格尔总算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拉菲纳克迟疑地道:
「我们看到战姬大人掉到河里了。加雷宁阁下已经过去找她了。」
「魔物呢?」
堤格尔继续发问,拉菲纳克露出困扰的表情。
「不见了……」
堤格尔盯著长年跟随自己的部下。不见了,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死在那爆炸中了吗?
──不,不可能。
直到目前为止,堤格尔与不少强大的魔物交过手,不过茨魅还是其中特别强的存在,绝对不能过于乐观。
「总之先上去吧。我很担心米拉。」
堤格尔走到斜坡旁,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拉菲纳克观察了一阵子堤格尔的动作,确定没问题后,也跟著爬上斜坡。
上了斜坡后,堤格尔见到四人份的行李。应该是拉菲纳克找回来的吧。两人分别背起那些行李。
戈德伯格兵们傻怔地跌坐在桥边,但是堤格尔没心力理会他们。他穿过和缓的斜坡,急急赶向米拉与茨魅战斗的地点。
来到目的地,堤格尔脸色发白,拉菲纳克也倒抽了一口气。
米拉所在的地点,被炸出了一个钵状的大洞,周围的地面在极为狼藉的模样下被冻结,上面布满了断枝残干。
「米拉……」
堤格尔颤声念著心上人的名字,双腿忍不住发软。如果没有拉菲纳克撑著,应该会当场跪倒在地上吧。
发现两人,加雷宁朝他们跑了过来。初老的骑士灰发紊乱,脸色憔悴,满是不安与懊悔之色。他朝下指著河流的某处:
「琉德米拉大人就是掉落在那里。」
话还没听完,堤格尔立刻滑下斜坡。
堤格尔站在河边观察下游,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没有米拉的身影。从水量与流速看来,米拉应该被河水冲走了吧。
可以下水吗?堤格尔蹲下来试探水温。刺骨的冰冷使他不由自主地收手。这样不行,跳下去的话,还数不到一百,就会冻死了。
──这样一来,米拉不就……不,拉斐亚斯一定会保护她的。
米拉的龙具能操纵寒气,为她御寒,绝不可能让她冻死。
冷静点。堤格尔对差点忘了这件事的自己说道。
堤格尔回头,冷静地对追来的两人道:
「我们沿著河边,朝下游寻找吧。有拉斐亚斯跟著,米拉肯定不会有事。」
「说的也是……」
加雷宁大大呼出一口气。刚才太过慌乱,就连他也忘了龙具的存在。如今,血色总算回到初老骑士的脸上。
三人一面叫著米拉的名字,一面朝下游前进。
但是搜索行动比想像中的更加困难。茂密的树木挡住去路,必须绕道才能继续前进。每当被迫离开河岸时,堤格尔就会感到焦躁。
在河畔看到大型物体,发现那只是漂流木时,三人就会一起叹气。气氛变得愈来愈沉重。
「稍微休息一下吧。」
忍受不了那样的气氛,拉菲纳克提议道。
「现在哪有时间做那种事?」
堤格尔露出责备的眼神,拉菲纳克坦然承受主人的视线。
「我想请问身为猎人的少爷,不吃不喝地在山里行走,就能猎到动物吗?」
堤格尔无法回答。拉菲纳克看向加雷宁。
「不眠不休地行军是极为愚蠢的事。告诉我这个道理的,是加雷宁阁下吧?」
初老的骑士说不出话。拉菲纳克以沉著的语气继续道:
「两位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呢?假如在重要时刻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或是出不了声音,又能怎么样呢?要是不小心掉进水里,我可不管你们哦。」
堤格尔与加雷宁对望一眼,表情同时缓和下来。
「加雷宁阁下,你的头发和胡子都乱了呢。」
「灰头土脸的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也不遑多让哦。」
两人放下行李,拿出装水的皮囊。
堤格尔喝了一口清水,排出萦绕在脑中的各种杂念。接著他以厚布擦脸,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直到这时,他总算理解自己有多疲劳。
堤格尔大大伸了个懒腰,转动肩膀,做了好几次起立蹲下的运动。
接著,他再次喝了一口水。虽然只是清水,但是感觉味道相当甘甜。
「拉菲纳克,对不起。还有谢谢。」
堤格尔看向年长的部下,道歉并道谢。拉菲纳克露出暴牙,笑著摇头。
「心爱的女性失踪了,会紧张也很正常。我听巴多兰爷爷说过,乌鲁斯大人以前也有过同样的事哦。」
「我爸爸……?」
堤格尔瞪大眼睛,拉菲纳克点头。
「乌鲁斯大人当年在首都时,有一次,他和蒂亚娜夫人一起出门,但是因为人太多,所以走散了。乌鲁斯大人拚命地到处找夫人,总算找到时,他的头发和衣服都变得乱糟糟的,害夫人忍不住笑了呢。」
蒂亚娜是堤格尔的母亲。乌鲁斯在布琉努首都尼斯认识了蒂亚娜,双方情投意合,最后结为连理。
──原来有过那样的事啊。
堤格尔抬头,透过枝叶,看著灰色的天空,感慨良多地想著。
他印象中的母亲,身体很虚弱,总是躺在床上休养。但每当儿子来寝室看她时,她总是会告诉他各种神话传说、床边故事,或是与花朵有关的事。尽管母亲在他还很小时就亡故了,但是那稳重的微笑,至今仍鲜明地留在心中。
堤格尔也连带想起了父亲与异母弟弟。父亲身体还好吗?他应该正称职地当著亚尔萨斯的领主吧。至于弟弟迪安,也差不多会走路了?
──这么说来,父亲大人也说过呢,寻找的东西愈重要,愈是不能焦急。
堤格尔苦笑起来,重复咀嚼父亲的话,做起深呼吸。
他与两名同伴交换视线,背起行李,继续在茂密的树林中前进。
「但是,琉德米拉大人究竟漂流到哪一带了呢……?」
加雷宁凝视著河面,难得地抱怨道:
「假如拉斐亚斯能发光,或者冻结附近地面,告诉我们它在哪里,不知该有多好。」
听了这些话,堤格尔停下脚步,看向手中的黑弓。
为什么在米拉失踪时,没有立刻想到这么做呢?
「少爷,那弓又怎么了?」
拉菲纳克诧异地问道。堤格尔两眼发亮。
「有办法知道米拉的位置了。」
「什么?」
加雷宁惊讶地问道。堤格尔用力点头。
「今年夏天,我们在莱德梅里兹的森林里与魔物战斗时,我曾经用这把弓找到艾莲。」
当时,艾莲──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被森林魔物列许捉住了。那时候,堤格尔请黑弓帮忙,找出艾莲的龙具艾利菲尔的所在位置。
「我马上试试。请你们帮忙警戒周围。」
堤格尔闭上双眼,在心中祈求黑弓。他安静地呼吸著,缓缓将意识融入黑弓之中。空气的寒冷、风的流动、靴子踏在地面的感觉……全都消失了。成为无尽黑暗中的一个光点。
光点化为涟漪,在黑暗中不断扩散。
最后,涟漪捕捉到一个小光点。
──这气息,是拉斐亚斯。因为以前感知过,所以不会有错。
尽管堤格尔非常肯定,但是又出现了新的疑惑。
拉斐亚斯旁边,有个与龙具不同的光点。是温暖、强而有力的生命之光。
──那是,米拉吗……?
只能这么想了。龙具与战姬间的牵绊,将米拉的存在告诉堤格尔。
堤格尔睁眼,周围的景色、声音、风的气味,一股脑儿地传入他的意识之中。堤格尔头晕目眩,大约整整十秒,连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喝下拉菲纳克递来的水,堤格尔总算恢复原状。他指著某个方向,对一脸紧张的加雷宁笑道:
「前面……我想大概还有三百阿尔昔远吧,米拉就在那里。」
「琉德米拉大人?不是拉斐亚斯?」
「嗯。不只拉斐亚斯,我还感受到米拉的气息。虽然找艾莲时,还没办法做到这种事……」
自己比以前更熟悉黑弓了吗?这么说来,刚才战斗时,茨魅也说过,堤格尔的『力量』变强了。
「我们快去找琉德米拉大人吧。」
加雷宁说道。堤格尔点头。这件事等有空再想就好。找到米拉,才是当务之急。
能找到人,真是太好了。你一定要没事。
堤格尔眼眶发热。力量从原本筋疲力竭的身体深处涌出。
对米拉的思念,使堤格尔重新奋起。
三人的脚步轻快了起来,可惜再次被树林挡住去路,只好绕道而行。路面向下倾斜,走了一阵子后,出现一道陡峭的斜坡。
「要爬这个吗?」
拉菲纳克厌烦地道。
就在这时,怒吼与刀剑交击的声音,从斜坡上方响起。
堤格尔等人反射动作地拿起武器,三道人影从斜坡滑下。每个人都戴著半圆形的头盔,穿著领口镶有皮草的厚重军服,手中拿剑。三人都很年轻,应该不到二○岁吧。
那三人也惊讶地看著堤格尔等人。也许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其他人吧。一名青年很快地回神,紧张地叫道:
「快逃!快!」
青年说的是萨克斯坦语。发生什么事了?堤格尔正想发问,又从上方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他朝斜坡看去,七名士兵正站在那儿。那些人的武装与斜坡下的三人几乎相同,手中拿著斧头或柴刀。
青年回头,见到那些人,啐了一声,再次看向堤格尔。
「你们是旅人吗?那些家伙会不分敌我地攻击人,你们还是快逃吧。从那边走就可以下山了。我们会挡住那些家伙的。」
青年指向三人走来的方向,立刻转身背对堤格尔。
七名士兵左右跳跃地来到斜坡下方。
见到那些人的表情,堤格尔倒抽了一口气。他们和刚才遇见的王家士兵一样,眼神空洞,看不出在想什么,也没有任何感情,就像人偶一样。
──所以才叫我们快逃吗?
最早下来的三人举起剑,准备迎战那些士兵。但是敌众我寡,不管怎么看,形势都对三人不利。
七名士兵缓缓逼近,冷不防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三人因那意料之外的举动而僵在原地,七名士兵如猛兽般地扑向他们。
一名士兵打掉青年的剑,抱住他的身体。
堤格尔等人倒抽了一口气。原以为那士兵会以柴刀砍人,没想到竟是张大了嘴,咬向青年。
急若流星的一箭,钻入士兵口中,穿透后脑。士兵向后栽倒。
几乎同时,剑光闪烁,一名人偶般的士兵身体喷出鲜血,翻身倒下。另一名扑向青年的士兵,则被打横伸出的木棒戳中,大动作地摔倒在地上。
救了三人的,是堤格尔他们。
「这些家伙是饿昏头了吗?」
「好像听不懂人话呢。」
堤格尔对于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开玩笑拉菲纳克感到佩服,附和道。那七名士兵的模样,只能说是异常。刚才的咆哮,根本和野兽没两样。
可是这些青年,却想帮堤格尔等人逃走。不但叫他们快逃,还在明知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迎战敌人。所以堤格尔他们不能袖手旁观。
「他们似乎没有痛觉。和刚才遇见的士兵很相似呢。」
加雷宁一面挥剑,一面冷静地道。虽然他针对敌人的手脚进行攻击,但是那些表情空洞的士兵不但没有发出惨叫,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一味地挥动武器。
他们的战斗方式相当奇妙。一面挥动斧头或柴刀,等到接近人时,就张嘴咬来,或是以没拿武器的手抓人。彷佛牙齿和指甲都是武器似的。
堤格尔的箭,精准地射中那些人的喉咙或眼睛。这是为了一箭致命,或是至少夺走他们的视力的缘故。青年们也总算回神,拚命挥剑加入战斗。拉菲纳克则在一旁以木棒援护他们。
表情空洞的士兵一一倒下。但即使战到只剩一人,对方也没有逃走的意思。最后,那人被青年们的剑穿透喉咙与腹部,被加雷宁斩断首级,总算倒下。
战斗结束后,一名青年走到堤格尔面前。是出声叫堤格尔他们逃走的人。那青年五官很端正,金发及肩。
他将剑插在地上,脱下头盔,将手放在胸前,向堤格尔等人低头致谢。
「感谢各位的相助。托了你们的福,我们才能幸免于难。我叫亚特里斯,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抱歉,我们在赶时间。」
尽管对方很有礼貌,但堤格尔还是想尽快结束对话。不过,亚特里斯不肯退让。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想去哪,但这座山很危险,你们还是快点下山吧。」
「不,我们只是要赶到那里而已。」
堤格尔指著斜坡上方说道。亚特里斯皱眉。
「那里啊……」
「那边很危险吗?」
见到亚特里斯的反应,堤格尔不禁担心起米拉的安危。
「也不能说危险,但──」
亚特里斯的话还没说完,从河岸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
仔细一看,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朝著这边走来。人数大约三○,除了带头的人之外,每个人都戴著半圆形的头盔,身上穿著锁子甲。
带头的是一名女性,年纪约莫十八、十九岁,身上穿著厚重的军服与金属铠甲,罩著镶有毛皮的披风。腰间佩著一把在剑柄与护手之处施加了华美装饰的剑。
那女性长得很美,火红的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肌肤十分白皙,柳眉之下有一双明亮的大眼,很有独特的个人魅力。
不过,使堤格尔感到难以呼吸的,不是美貌,而是从她身上散发的压迫感。
这个人的武艺非常高强,应该不输米拉或艾莲吧。
「可以别再来了吗?」
拉菲纳克厌烦地把木棒搁在肩上。堤格尔也有同感。再说,他只剩两支箭了,真要战斗,就只能瞄准那貌似指挥官的女性了。
「葳斯……」
亚特里斯说著,走到前方。青年的同伴们虽然因他的行动而紧张,但并不加以阻止,只是以祈祷般的表情静观事态发展。
三○名士兵停步,红发女性朝这边走来。
「这里就交给那个人处理,我们快点上去吧?」
拉菲纳克小声问道,但加雷宁摇了摇头。
「虽然我也很想那么做,但还是先看看情况吧。轻举妄动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刺激那些人。」
两人正商量著,女性已经来到离亚特里斯十步远的场所了。
「葳斯,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亚特里斯说道。那女性──葳斯冷冷地回问:
「亚特里,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听说手下士兵未经许可入山,所以来察看情况。」
亚特里斯在葳斯锐利的视线下,不卑不亢地道。两人的声调都很柔和,感觉像是熟人,但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却充满了紧迫感。
葳斯微微歪头,拋出新的问题:
「那你脚下的尸体呢?看起来像是我们土豪的士兵哦。」
「他们全都变成狼人了。顺带一提,我军的士兵,恐怕也都变成那样了。」
听到『狼人』,堤格尔感到莫名的诡谲感。虽然说来到萨克斯坦后,这个词汇他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但事到如今,他开始觉得这个名词有不祥的意思。
堤格尔看向倒在地上的七具尸体。这些,就是狼人。
因为变成狼人,所以才会有那种空洞的表情、异样的行动与攻击性吗?
先前遇到的王家士兵,也成了狼人吗?
──米拉说,那些王家士兵被魔物控制了。
但是,就算把魔物的事告诉眼前的男女,他们也不会相信吧。虽然觉得不吐不快,但自己是局外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保持沉默。
「就当你说的全是真话好了。」
葳斯抽出腰间佩剑。亮晃晃的白银剑身有种奇妙的魄力,使见到的人莫不胆颤心惊。尽管亚特里斯有点畏怯,但还是握紧拳头,用力站在原地。
「这座山有八成属于瑞沃伦斯家。其余的部分则属于戈德伯格家,并不属于王家。你在入山前,应该先徵得身为瑞沃伦斯当家的我同意才对。既然你没有那么做,你就等于是必须讨伐的入侵者──拿起剑吧。亚特里。」
被这么一说,亚特里斯无奈地走到刚才插著剑的地点。
他才刚拔出剑,转过身,葳斯就已经迫不及待似地攻来了。速度之快,连堤格尔与加雷宁也感到惊讶。
双剑交错,铮鏦不绝。葳斯的剑势凌厉,令人联想到强悍的猛禽。亚特里斯很快地处于劣势,剑被挑飞,跌坐在地上。
「你的剑术还是一样差呢。」
葳斯睁著大眼,居高临下地看著亚特里斯,微笑道:
「既然打败了王子殿下,这次就放你一马吧。你的部下就这五个人吗?快点带著他们下山吧。」
「等、等一下!」
堤格尔连忙出声。虽然葳斯将亚特里斯称为王子,令堤格尔很在意,不过比起那个,必须先解开误会才行。堤格尔指著拉菲纳克与加雷宁,对露出惊讶表情的葳斯道:
「我和他们是旅人,不是这位先生的部下。重点是,我们正在寻找失散的同伴。她掉入河里,好像被冲到前面了……」
说到最后,堤格尔的话变得支支吾吾。虽然不小心说了真话,但是听在别人耳中,反而不合理。掉到冬天的河里,等于死路一条,根本不需要找人才对。
──再说,亚特里斯和葳斯的对话中,提到了瑞沃伦斯。
苏菲说,瑞沃伦斯家是与戈德伯格家不相上下,势力特别强大的土豪。
不能让瑞沃伦斯家的当家知道,吉斯塔特的战姬在这里。
「落水的话,就死心吧。」
果不其然,葳斯不带感情地道。堤格尔当然不可能就此退让。
「对方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一定要找到她。请让我们到处找找,她应该就在这附近而已。」
堤格尔深深低头,拚命请求。虽然感觉得到对方的困惑,但是堤格尔管不了那么多。都已经找到这里了,怎么可能乖乖下山呢。
大约过了十秒,葳斯开口道:
「可以告诉我那个落水的人有什么特徵吗?我问问从河边过来的人。」
一道冰冷的不安窜过背脊。堤格尔知道自己的脸僵住了。
但是他知道葳斯是出于好意才问的,所以不能不回答。
「对方是十七岁的女性,比我矮一点,和我一样,都是旅人打扮。」
「头发的颜色呢?知道的话比较容易找人。有什么随身行李吗?」
「头发是蓝色的。行李的话,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葳斯凌厉的视线使堤格尔双肩一颤。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虽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肯定被葳斯看穿了。
「问你一个问题。」葳斯轻声道:
「那个人,有带著长枪……类似长枪的武器吗?」
这下,不只堤格尔,就连拉菲纳克与加雷宁都变了脸色。
半晌后,堤格尔以疲倦的声音回道「没有。」。尽管嘴上否认,但是没有立刻回答,等于承认葳斯的说法没错。
「我知道了……我有个提议。」
这话使堤格尔抬起头,只见葳斯脸上带著愉快的微笑,看向亚特里斯,继续道:
「我希望你们能以护卫……不,以褓姆的身分,护送王子殿下回汉诺威。只要你们答应,我就会帮你们找到同伴。详细的部分,我会写在信上,派人送到汉诺威告诉你们的。」
「为什么要我们那么做呢?」
堤格尔皱眉问道。葳斯的回答很简单明快。
「不管是王子殿下或是外人,我都不想让他们在我的领地久留。再说,杀死这些狼人的是你们吧?双方人数差不多的话,就另当别论,但是王子殿下和另外两个人的武功,没有强到能以寡敌众。」
该怎么办?堤格尔拚命思考。
从葳斯的话听来,她早就发现,并且收留米拉了。而且还看出堤格尔他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米拉的真实身分。
有办法打倒她,并抢回米拉吗?
堤格尔瞥眼看向葳斯腰间的佩剑。
刚才,见到白刃的锋芒时,堤格尔下意识地握紧黑弓。那把剑,具有使对峙的人胆寒、畏惧的力量。
──那把剑,有和杜兰达尔、卡里博恩,以及茨魅的枪相同的感觉。
光是葳斯一个人,就不一定能赢了,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三○名左右的士兵。再加上这座山是她的领地,有地利之便,堤格尔完全没有胜算。
「我向智慧女神沃坦发誓,绝对不会对你的同伴做出失礼的事。」
葳斯为了让犹豫不决的堤格尔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沃坦与战神提尔、雷神索尔同样,是萨克斯坦普遍信仰的神祇。
这些话应该是她表现诚意的方式吧。堤格尔深深叹气。
「不能带我们一起走吗?」
尽管不抱期望,堤格尔还是试著发问。葳斯果不其然地摇头。
「再问一个问题。我的同伴应该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你觉得呢?」
虽然这问题很奇妙,但葳斯正确地理解了堤格尔的意思。
「虽然只是想像,不过应该只有一些轻伤吧。我的客人中有习惯旅行的女性,她也在这座山里,所以应该能马上找到你的同伴哦。」
堤格尔粗鲁地搔著暗红色的头发。
「万事拜托了。」
堤格尔把对米拉的万千思念寄托在这句话里,低头说道。葳斯点头。
「话说回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堤格尔迷惘了一下,但还是老实回答。
「我会记得的。我是瓦尔特洛缇•冯•瑞沃伦斯。」
葳斯──瓦尔特洛缇说完,转头看向亚特里斯道:
「有件事必须确认。未经你许可,进入山里的王家士兵,总共有多少人?如果他们变成狼人,我可以杀了他们吧?」
「三○人。」亚特里斯说完,踌躇了一下,又继续道:「可以,但可能的话,希望能把他们的遗发送回汉诺威。」
接著,亚特里斯以略带顾虑的语气向堤格尔问道:
「你们似乎也有不少内情,不过,可以和我一起走吗?」
堤格尔露出不知算愤怒或困扰的奇妙表情。
他也知道,没道理对这位王子发泄满腔怒火。但想整理好心中的感情,还是需要一点时间。
「好的。我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勉强挤出生硬的笑容,向王子致意。亚特里斯笑著伸出手。
「你好。我是亚特里斯•奥古斯都•冯•罗德梭特。」
虽然身为王子,但是亚特里斯似乎相当随和。
堤格尔略带困惑地与王子握手。
†
堤格尔与亚特里斯、瓦尔特洛缇说话时,距离三人数百阿尔昔之处,有个从岩缝中涌出的小水泉。茨魅正站在那儿。
虽然她的外套与衣服全都因爆炸而破烂不堪,但是身体没有任何伤痕。
茨魅面无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右手,连续做了好几次握拳、张开的动作后,不满地歪头。
「现在就没有问题。」
堤格尔的箭与米拉的龙技一起攻来时,茨魅的速度比两人更快。她抢在米拉发动龙技前以昆古尼尔击飞米拉,接著对付堤格尔的箭──假如这只右手,有乖乖按照她的意思行动的话。
那一瞬,右手突然无法动弹。
迫不得已,茨魅以昆古尼尔抵消龙技与箭的力量。但是力量彼此互咬,最后爆炸,连茨魅也被炸飞。
「假如不是这副身体,粉碎的就不只衣服了。」
最坏的情况,是茨魅跟著灰飞烟灭,就像鲁萨尔卡他们一样。
之前也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况。茨魅与前任枪之女武神史薇特菈娜战斗时,右手也突然不听使唤,被对方趁机反击。假如没有那个意外,史薇特菈娜失去的将不只左臂,而是性命。
「被龙具挑选为战姬的人,果然藏著某种力量吧。」
到目前为止,茨魅曾附身在各式各样的尸体上。举世闻名的骑士、百战百胜的佣兵、身手矫捷的刺客、擅长骑马射箭的草原民族……等等。
附身在那些尸体上时,从来不曾出现身体不听使唤的情况。
唯有这副身体,会违逆茨魅的意志。
茨魅并不打算依附到其他尸体上。因为这是到目前为止,她使用过的身体中最好使的。今后说不定再也得不到如此完美的肉体,直接舍弃未免过于可惜。
「不懂我们的你,会一直败给我们,是理所当然的。」
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曾对茨魅说过这样的话。直到现在,茨魅仍然不明白战姬的话中之意。
茨魅利用列许,明白战姬的肉体并没有特别之处。既然如此,为什么这身体会连续不听话两次呢?
「再观察一下吧。」
在找出身体异常的原因之前,不能与魔弹之王及战姬们正面冲突。
这时茨魅忽地感受到他人气息,看向前方。
一名穿著暗褐色长袍,拿著老旧的扫帚,年纪约十五、十六岁的可爱少女,出现在她面前。少女脸上挂著微笑,但是眼中闪烁著诡异的晶光。
从少女身上散发的氛围,能立刻明白,她不是人类。
「※芭芭雅加,你从老太婆变成其他模样啦?」(译注:典出斯拉夫民间传说中的女巫BabaYaga。)
被称为芭芭雅加的少女夸张地耸肩,从口中发出老太婆般沙哑的声音:
「对我们来说,外表就像衣服,可以随时依心情变换。你那副身体不也才用不到十年吗?比起那个,我有事问你。」
我不是依心情改用肉体的。茨魅心道,以视线要芭芭雅加继续说下去。
「我在某个战姬身上施了点法术。后来那战姬去了亚斯瓦尔,但是不知为何,法术被解除了。」
芭芭雅加是擅长魔术与咒术的魔物。她口中的法术,应该是某种诅咒吧。
「所以我也去了一趟亚斯瓦尔。」
「知道原因了吗?」
芭芭雅加摇头,将扫帚打横拿起,放手。扫帚并没有掉到地上,而是像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撑住似地,飘浮在半空中。
芭芭雅加坐在扫帚柄上,继续说道:
「我不但没找到战姬,而且连龙具的气息也消失了。」
茨魅微微扭动身体,表示她的惊讶。少女外形的魔物叹道:
「法术被解除,是有可能的事。要不破解法术,要不直接砍下被下咒的右手。但是龙具消失,我就不明白了。你知道什么吗?你不是到处飞来飞去,忙得很吗?」
「那战姬应该是死了吧。使用者不在的话,龙具也会暂时从地上消失。这事你也知道才对。」
「既然如此,是谁杀了战姬?虽然那战姬还不成熟,但也不是会被路边的虾兵蟹将杀死的角色。」
「不久前,枪之女武神与魔弹之王都在亚斯瓦尔。而且连杜兰达尔与卡里博恩的使用者也在。托尔巴兰就是被他们消灭的。」
听茨魅说道,芭芭雅加佩服地叹了一声。
「哦,因为感受不到气息,我还以为那个浪荡子上哪玩了,原来……要是被多勒卡伐克知道,他八成会说该消灭的是你吧。说起来,原本该觉醒的不是鲁萨尔卡,而是※伏地诺,是你擅自扭曲了呢。」(译注:典出斯拉夫民间传说中的精灵Vodyanoy。)
芭芭雅加露出不祥的笑容,以沙哑的声音笑道。
多勒卡伐克与伏地诺也都是魔物。但是伏地诺仍然在沉眠。
「先不管那个。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包含※科西切在内,我们只剩四人了。如此一来,让蒂尔•纳•法降临的方法,就很有限了。」(译注:典出斯拉夫民间传说中的不死者Koschei。)
「流血增加了。」
「我正想问这个。」芭芭雅加一拍双手,问道:
「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想让地表堆满尸体、血流成河的话,直接攻击城市不是更快吗?」
茨魅没有立刻回答。她像是想看穿芭芭雅加的意图似地,凝视著少女魔物,摇了摇头。
「不能让人类团结起来。这是我们过去败北时得到的宝贵教训。必须树立矛盾,挑拨仇恨,让人类彼此猜忌,自相残杀才行。」
「为了削弱战姬的力量,让我们期望的王诞生吗?」
少女魔物有如做确认地问道,茨魅点头。
「我知道了。打扰你了。」
少女魔物轻拍扫帚的握柄。紧接著,她的身体失去色彩,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不到三秒,就消失无踪。彷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出现过似的。
茨魅的身影也随即消失。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扬起半点微风。
只剩湍湍的流水声,安静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