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
在为数众多的颜色当中,人类最容易意识到最抢眼的色彩。譬如斗牛士在斗牛场上挥舞的红布,比起刺激斗牛,用来使观众情绪沸腾的意图更加强烈。又譬如信号灯上的警戒色,这类例子想必不胜枚举吧。
红色。
大抵说来这个颜色暗示着『热情』、『胜利』、『优势』、『祝福』、『爱情』、『热血』────以及最重要的────
『强者』────的象征。
◆ ◆
「────就好像用眼药水来漱口的感觉啊。」
右半边脸上有着刺青的少年,正如同字面所述,以一副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表情,检视着斩首尸体。
地点在,某处人烟罕至的高架桥下。
现场除了脸颊刺青的少年此刻正在查看的学生服斩首尸体以外,还有六具男女老幼参杂的尸体,拥挤地倒在地上。那些尸体也都同样被斩断首级,但却只有这具身穿学生服的尸体,旁边掉落着应该属于他本人的头颅。
「学生制服呢────真是怀念的东西。从长相来看应该不是中学生而是高中生吧────好像没有看到名牌。」脸颊刺青的少年在尸体旁边蹲下,进行更详细的检查。「这种纯熟俐落到夸张的手法────毫无疑问肯定是大哥的杰作……只不过,少了六颗人头究竟怎么回事?」
脸颊刺青的少年偏头寻思。
「也就是说────大哥可能带着『六颗人头』移动到『某处』去了……不过假设是这样的话,那个『某处』又是哪里呢?而且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又不是少女趣味哥哥,大哥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种事情……嗯?」
说到一半似乎察觉到什么,单手抓起头颅,试着跟躯体上的切口接合比对。原本一体的东西被分割开来,想当然耳两边的切口会毫无缝隙地完全吻合────照理说应该要这样才对。
然而却有一处,接缝不齐的地方。
喉咙的位置彷佛被挖洞般缺了一角。
「……这是用西式刀械造成的伤口。完全不符合大哥的喜好────所以意思是那样吗?表示除了大哥和这些家伙以外还有『第三者』在现场啰?」
脸颊刺青的少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搜寻周围地面,发现疑似凶器的蝴蝶刀。刀刃上有破损,看样子已经不堪使用了吧。
「能够用这种破铜烂铁造成致命伤,那家伙也很不简单啊。不过相形之下手法显得有些外行……真矛盾。感觉那家伙就像是个『外行的杀人鬼』……唔────这种时候,换作那个不良制品,会导出什么样的『解答』呢────」
少年再度蹲下身子,重新观察尸体。
「在大哥斩下首级以前这道伤口就先刺穿了……倒不如说,好像是为了掩盖最初的伤口────以『消除』为目的,故意瞄准脖子同部位斩下首级的感觉。换言之……嗯,首先是『第三者』想要杀死这位穿制服的小兄弟────然后大哥又助了一臂之力,是吗?唔────助一臂之力吗。说起那个变态家伙会出手帮忙的对象────」
少年嘀嘀咕咕地低语着,继续观察现场。
在少年背后,出现一道缓缓逼近的黑影。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清楚看见肌肉线条的壮硕男人,双手正握着类似铁条的东西,眼神空洞,表情呆滞。他来到浑然未觉有人接近的少年背后,在仅剩一步的地方停下脚步────随即开口说:
「零崎一贼的人────咳呃啊!」
……就这样,再也没有阖上嘴巴。
嗯?少年回过头来。
眼前是脸孔缺了上半部,红色鲜血如喷泉般从切面汩汩涌出的,巨汉的身影。
「……哎呀,不好意思,把你杀掉了啊。」
接着少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什么很杰作的事情发生了。真没办法……我也不是该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口中嫌麻烦似地说着,却浮现似笑非笑的冷酷表情,脸颊刺青的少年将七具────不对,刚才已经增加为八具的尸体留在身后,离开了现场。
◆ ◆
距离无桐伊织与家人同住的大楼约十公里左右的地点────这个位置是一片森林地带。虽名为森林但面积并没有那么大的规模,要称为森林稍嫌不足,要称为树林又显得过深。尽管因为背后靠山而看起来较壮观,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广阔,若是孩童或许会有遇难的危险,若是大人的话根本连迷路都不可能,这座森林原本就只有这样的程度。
原本说起来。
原本说起来────只有这种程度。
在当地被视为自然公园,形成居民们休憩的场所────话虽如此,实际上会踏进这座森林的人几乎等于零。尽管等于零────此处依旧被认定为『休憩场所』。被这样子,认定着。在不知不觉当中────就这么认定了。明明每个人都确实认知到它的存在,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都将它排除在意识之外────沉淀在意识底下。此处就是那样的一隅空间。
那样一处────既透明又不透明的空间。
「唔呼────原来如此,『结界』是吗?」
站在这片森林地带的入口前方────零崎双识正俐落地旋转着大剪刀,脸上浮现一抹玩味的浅笑。
「而且────不像是这两天才新设置的『结界』。唔呼呼,看样子这里就是『正解』啰────原以为要费一番心力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看样子对方似乎也没有刻意躲藏或隐身的打算。」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
太阳早已高高升起,从万里无云的天空降下强烈的日光。与接下来即将要展开的,一如字面所述的杀伐行动未免太不搭调,过于健康的天气。
十二小时。
一路找到这里来,比原本的期望值花了较多时间,但又比预定会花的时间还短。零崎双识借由寻找同类的本能,彷佛熟知蛇群出没路径的大蛇般,能够凭直觉约略判断伊织所在的地点────但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地找出位置,原因当然不仅止于此。在十二小时当中四处收集情报,并在抵达这座森林以前历经三次『猜错』,再加上还有多起来自『傀儡』的妨碍。所以严格说来,也并非得来全不费工夫────话虽如此,倘若『早蕨』真有心隐藏,存心要让双识找不到的话────也绝不可能会这么容易就找到。
换言之这里并非他们的根据地(agitating point)。
而是他们选择的────决战场所(killing field)。
「『匂宫』那一派还是老样子,仍旧偏好复古的作风哪────关于这点,要比『暗口』之流让人有好感多了。」
那么。
对于眼前这道『结界』究竟该如何处理呢?双识花了三分十二秒思考对策,结果得出的结论是『既然是从外侧就能一目瞭然的程度,应该不用在意也无妨吧』。原本只是个纯粹杀人鬼的零崎双识,有关这些咒术系统的知识一向浅薄,因此会导出这种结论要说无可奈何也的确是无可奈何。假使他能稍微再谨慎一点的话,应该就不会如此轻率地入侵这道『结界』了吧。
结果────
这个让他在零崎一贼当中尚属异类的理由────却将他逼入更穷途末路的困境。
「好,那就前进吧。」
才一脚踏入仅能勉强辨识道路的森林里,能见度立刻变差。茂密的树丛遮蔽了太阳的光线,宛如极相林(climax forest)的状态,但这种位于近郊的森林公园,树木绝不可能生长到如此茂密的地步。果然并非普通的森林公园────所以应该判断为有陷阱吗。『陷阱』。设下天罗地网等待敌人上钩并非杀戮奇术集团‧匂宫杂技团的作风,甚至可以说恰好相反────然而对方是既已舍弃原则作风使用了『傀儡』的『早蕨』,至少应该要具备最低限度的戒心吧。
「────只不过,为了妹妹被杀的事情,居然使出这么激烈的手段────实在匪夷所思呐。」零崎双识一边拨开树枝,一边选择路径,向前迈步。没有确定的目的地,只是茫然地遵循直觉。这座森林里面应该有几处供休息用的小屋,照常理推断只要先把目标锁定在那些小屋就可以了,话虽如此,也不保证伊织就一定是被囚禁在那里面,所以别粗率地设定范围比较妥当,这是双识的想法。与其说想法,倒不如说是经验累积而成的处世之道,或许更为贴切。「虽然不清楚剃真君是怎样的性格────但他哥哥早蕨刃渡,据说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那是在过去十二个小时里,收集情报的过程当中所获取的知识。
太刀手────
『染血混浊』,早蕨刃渡。
据说三兄妹当中只有他────早在世代交替之前便已担任『职位』,开始执行『任务』。尽管『早蕨』向来是以三人一体的存在广为所知────但就存在感而言,长兄的存在却明显地特立卓绝。现在『早蕨』的指挥权,可以说实质上都掌握在刃渡手中也不为过吧。
只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身为组织领导者,作出与零崎一贼为敌的判断,实在有失正当性。纵使有获胜的希望,付出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实在不觉得有必要刻意破坏『杀之名』七名之间的平衡。
仅仅为了妹妹一个人。
「────嗯嗯,不过话说回来,把家族之爱视为『零崎』的特权,或许也太狂妄了点────虽然真要讲的话,所谓故事大多数都是充满机会主义又任意妄为的。」
脑中边思索边往前走着,周围景象渐渐地────逐渐地改变,道路越来越模糊,已经连野兽通行的山径都称不上了。然而眼前这副景象,比起自然生长的结果,更有种人工造作的味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唔呼呼。这里的确适合当作非人异类的决战场所。只不过,剃真君的大剃刀可能会不太容易施展呐。」
岂止剃刀,以眼前的状况恐怕连日本刀都不易使用吧。这种密林状态甚至反而对双识的『自杀志愿』有利,几乎可说是独擅场。超近身战的激烈搏斗,才是零崎双识展现真功夫的舞台。至少这点『早蕨』应该也心知肚明才对,为何却偏要选择这种地方作为决战场所呢?除非是笨蛋,否则想必是准备了满怀自信的『陷阱』────或『计策』之类的吧。
「『计策』是吗────如果能像当年那个可爱的『军师』小姐一样的话,连我都觉得有败北的价值呢────」
────才能或特质云云────未免太过戏言。
────可能性也好希望也罢────终归流于空谈。
────会仰赖这些东西────正是三流的证据。
印象中────那个女孩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在当时。
两年前那时候────当匂宫杂技团与零崎一贼,史无前例地,可说是破天荒偶发性地站在同一阵线联手作战之际────立于敌人那一方,有着一头绝美长发的女孩────曾经对零崎双识,说过这样的话。
才能也好特质亦然────那种东西毫无意义可言。
真奇妙的少女,如今回想起来。
那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回忆。
同时也是一段相当不愉快的回忆。
然而即便如此,不知为什么,每当双识忆起那个女孩的时候────总会自然而然地,泛起微笑。
年龄上应该和伊织差不多岁数────但却让人感觉,无法放在同一境界相提并论。不,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零崎双识,迄今为止也从未遇过任何一个,能和那女孩相提并论的人物。
其实说穿了,那女孩什么也没做────而当时被耍得团团转的,充其量也只有匂宫杂技团的『断片集』六人,与零崎一贼的『自杀志愿』和『愚神礼赞』两人而已,剩下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角色────那女孩根本,什么也没做。但众人却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当时狼狈的情形,与其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应该说沦为对方手中的棋子吧。究竟谁胜谁败,究竟发生什么事情都还一头雾水不清不楚地,局势便在混乱与混沌当中迎向终点,一切都被封印在模糊暧昧之中────结果到头来,能够捕捉到那名隐身黑幕之后的军师庐山真面目的,仅有零崎双识一人而已。
当时却也────束手无策。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沦为对方手中的棋子。
无法站上,相同的舞台。
当时她曾说过的话。
那是────对双识想法的,一种否定。
────你一直────弄错了。
────才能或特质云云────未免太过戏言。
────可能性也好希望也罢────终归流于空谈。
────会仰赖这些东西────正是三流的证据。
────你们这群人全都────愚昧又滑稽。
────……简直俗不可耐。
────实在是,令人恼火。
────甚至想要彻底摧毁────再重新塑造。
────你们就是────错得这么离谱。
────请认清错误,要有自知之明。
虽然丝毫没有要接受那些否定言论的打算────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并非零崎一贼的敌人。唯有这点能够,清楚地理解。
那女孩────并不与任何人为敌。
不敌视任何存在────也不将任何存在视为妨碍。
那女孩并未,立于那样的舞台上。
大概────对她而言什么都不存在吧。
对什么也没做的她而言,什么也都不存在。
才能也好────特质也罢。
可能性也好────希望也罢。
既没有相信的事物,也没有依赖的东西────
甚至连所有物都空无一物────
或许就连自己本身,也都不存在。
「啊啊,是吗────这么说来────」
事到如今才发觉。
就只有一个人────不是吗。
能够与那女孩,相提并论的人物。
与那女孩位在,相同境界的家伙。
仅此一人────而且,近在身边。
纵使近在身边────却完全无法捉摸。
异常地捉摸不定,令人猜不透。
「人识吗……」
搞不好────弟弟之所以会有流浪癖的原因,那家伙说要『寻找』的存在,也许出乎意料地就是那个有着美丽长发的女孩────双识怀着感性的想法。果真如此,那两人究竟会不会相遇呢?倘若相遇了────
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对话呢?
不仅出于兴趣────更感到好奇。
「…………唔呼呼。」
若真能相遇就好了。
他如是想。
「…………嗯嗯?」
正当此时。
在进入森林以后步行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双识发现某样奇特的物品。前方耸立着一棵,感觉树龄相当可观的巨木────树干上被人用钉子挂了一块红布,正轻轻地随风摇曳。
莫非是什么陷阱?他心怀警戒,但只是一块布而已,应该没有任何陷阱或计谋可言。难道布的另一面还会通往异次元空间不成。悄悄观察周围的情况,除了昆虫之类下等生物蠕动的气息以外什么也感受不到。至少单就『现在』、『这个地方』,似乎并没有任何的阴谋。
「唔呼────怎么回事呢。」
向前趋近,伸手将那块布取下细看。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完整无缺毫无异样,只是普通的棉布而已。看不出任何怪异之处。
「嗯嗯……?搞不懂耶────这是干么。难道是一种什么比喻吗?」
要说会感到在意的────顶多也只有颜色吧。
红色的布。
红。
红色。
而且,这种红是────
「唔……这叫『死色真红』吗────」
此时忽然────『砰』地。
被人从背后拍了下肩膀。
以理所当然的轻快动作,拍了一下。
「……呃?」
刚刚才确认过────已经确认过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了。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
还有谁会来拍零崎双识的肩膀?
除非是空气────否则哪来拍他肩膀的东西。
双识迅速回头────
「~~~~~~」
骄傲。
零崎双识虽然从未说出口,但在潜意识里无意识中却有件一直感到『骄傲』的事情。那就是无论遇到怎样的对手,无论身陷多严酷的处境,面对这些状况他都不曾临阵脱逃。即便对手是『匂宫』、『暗口』、『薄野』、『墓森』、『天吹』、『石凪』,抑或是,那个有着美丽长发的女孩也一样,尽管有过几次败北的经验,也全都是『有名誉的败北』、『有意义的败北』。打从心底认输的念头连一次也没有过,内心屈服的念头连一次也没有过。纵然有过为了作战策略而撤退的经验,但真正因恐惧而从敌人面前『逃跑』,却连一次也没发生过────对于自己的『强』,他一直感到『骄傲』。
骄傲。
而现在,零崎双识他────
将那份骄傲给,舍弃了。
「唔、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不顾颜面的惨叫声,他拔腿狂奔。
奔跑着,奔跑着,
奔跑着,奔跑着,
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
发狂似地逃跑了。
有没有路都无关紧要。
连眼前横生交错的树枝也忘了要挥开,连身体被刮伤刺中也毫不在意,总而言之,不管方向如何或方位对错,只专注于用纯然的速度疾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噫、呜────」
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谁管那么多。
喉咙堵塞没办法呼吸。
那又怎么样。
树丛挡路头发散乱着。
全都无所谓。
忽然察觉眼镜不见了。
也没差,反正只是装饰品。
现在────
现在。现在。
现在。现在。现在。
现在,唯独现在,就是现在,非逃不可────
「呜,哇啊!」
被地面盘绕的树根绊了一跤,身体失去平衡,然而不愧为零崎双识,并没有脸部朝地跌得很难看,而是直接来个前空翻用屁股着地。但表情却一点也不从容,正颤颤巍巍地哆嗦着,怎么看都不像还保持镇静的模样。他继续以翻滚的方式,移动到附近的树荫底下,背靠着树干隐身躲藏。
「怎、怎么会────」
把手伸进西装,从收放『自杀志愿』的另一侧暗袋,取出香烟盒与Zippo打火机。用颤抖的手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喀擦。喀擦。喀擦。
转动打火机。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手抖的关系,火一直点不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喀擦。喀擦。喀擦。
火一直点不着。
火点不着。
火点不着。
「────为什么会点不着啊!打火机不就是用来点火的工具吗唉唷噢噢噢噢噢噢!」
声音激动地────怒吼。
失去理智,情绪混乱。
即使如此双识依然继续点火。
喀擦────一声。
火终于点燃了。
红红的火焰,炽烈地燃烧着。
然后────
然后,在那团红色火焰的前方。
「眼镜────掉了喔。」
更加红艳的────死色真红现身了。
◆ ◆
吱────传来开门的声音。
接着是────沉静的脚步声。
来了────伊织严阵以待。
到目前为止,那个自称名叫早蕨刃渡的男子已经进来过这里(屋内?屋外?)三次,每次都问两三个问题之后又离去。据观察,早蕨刃渡似乎怀疑伊织有什么企图而始终提防着。当然伊织并没有那种头脑可以想出什么逃离此处的计策,但对方若还要心怀紧戒也只能随便他了。伊织反倒将之视为和平谈判的机会,一直积极地发言东聊西扯,可惜对方大部分都予以无视。看样子早蕨刃渡在沟通能力上有重大的缺陷,伊织如此判定。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也已经不是可以气定神闲地聊天的时候了。虽然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的时间,但被悬吊的手腕几乎失去知觉,让人怀疑该不会神经早已坏死了吧。而更切实且更直接的问题,还有肚子饿加上口干舌燥,想洗澡又想上厕所。换言之各种女孩子会在意的问题全都相继浮现在脑海当中。这样不人道的人质对待方式,是绝不可能被南极条约(注8)认可的。
脚步声停止了。
好,伊织下定决心。
这回就一针见血地,把话讲明。
「喂你────」
咻────彷佛疾风流动般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冷不防地────什么都还来不及思考────什么都还来不及感受────伊织就受到重力吸引被往下一拉。
讲得浅白一点,就是摔下来了。
「咦、噫呀!」
才刚发出惨叫声,伊织立刻由脚至头扑向地面,全身撞得狼狈不堪。悬吊的位置似乎没有多高,冲击本身并不算大,但因为被蒙住眼睛,恐怖程度是平常的三倍。
「哇、哇哇哇────」
急忙伸出双手支撑。那条用来吊起自己的绳索似乎被切断了────同时绑住双手的橡皮绳似乎也被解开了,两只手可以左右张开。虽然脑中一团混乱,伊织仍四处摸索着,反射性抓住地上的『某样东西』,然后再用另外一只手,将遮住眼睛的针织帽拉回正常位置。很好,这样就能放心了。
「………………」
看样子────这里好像是在一栋简单的组合式小屋当中。周围一片昏暗,即使是直到刚才还被蒙住眼睛的伊织,视力也能迅速适应没有问题,并且很无趣地,里面除了椅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室内空间并不宽敞。虽然有疑似窗户的东西,但却被人从内侧用木板钉死,达成完美的密室效果。唉呀呀,难怪会又闷又热。抬头望向天花板,排列着数根看起来很坚固的横梁,伊织刚才大概就是被吊在那上面。
「────果然还是,这样没错。」
突如其来的台词。
伊织吓了一跳朝声音来源看过去────
眼前是早蕨剃真站在那里。
全身包裹在时代脱节的和服底下,手臂夹着大剃刀────是早蕨刃渡的弟弟。正用异常冰冷的眼神,睥睨地看着伊织。不,与其说眼神冰冷更像是────没错,和那时候相同的────
怜悯的眼神。
「……你、你你、你是────」
边说边缓缓向后退。
这才发现两只脚踝的束缚也被解开了。换言之,是剃真用那把巨大剃刀为她解开的────这个意思吗?那个叫做刃渡的男人怎么了?不对,更重要的是,早蕨剃真出现在此,那零崎双识呢?那个────那个变态金线工艺品,到底怎么样了?
「Mind Render安然无恙。」
说完剃真便用力扯开衣襟露出上半身。胸前有道光用看的就不寒而栗,很深很深的伤口存在着。尽管血流已止住,但要客套地说应该会不留痕迹地愈合恐怕很难,就算基于安慰她也说不出口。况且正因为剃真外形端正,更显得伤口丑陋到令人不忍卒睹。
「────只不过,『此时此刻』,现在这个时间点是否仍安然无恙,我就没办法保证了。毕竟他此刻────正在面对一位非同小可的对手。」
剃真的声音────相当冷淡。
与其说冷淡,不如说是冰冷。
与哥哥刃渡同样地────冰冷。
冰冷而又,沉静。
「呃,那个────」伊织用颤抖的双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由于长时间被吊着,身体有些行动困难。「剃、剃真先生────」
「被『敌人』称呼为先生,感觉也很奇怪呢。」早蕨剃真表情僵硬地勉强苦笑道。「更何况────站在你眼前的,可是杀害你家人的凶手。」
彷佛窥探。
彷佛质疑。
剃真眼神锐利地注视着伊织。
冰冷的────眼眸。
冷酷的眼眸。
「…………」
「────原来如此吗,果然你也是,同样的啊。」
看见伊织一脸茫然的反应,剃真理解似地点点头。然而伊织本身却完全无法理解。
「请、请问,为什么你会,帮我解开这些绳子────」
正想要举起系在手腕的橡皮绳,伊织立刻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不知何时自己右手居然握着一把危险的利刃,通称为匕首的和式短刀。
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我手中。
「这是实验,只是做个实验而已。」
早蕨剃真索然无味地说:
「至于实验的结果实在乏善可陈────你在拉开遮住眼睛的帽子以前,在确认清楚状况以前,先将掉落在地上的刀子握入手中。这已经是出于本能的行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表现方式可以形容────」
「…………」
如果见到人────也只会满脑子想着要把人杀死。
比起自身的生命安全,更优先思考杀人的方法。
不对。
甚至连『杀人』都不须去想。
甚至连『杀人方法』都不须思考。
「你现在是────『零崎』伊织,你就算杀了人,也已经不会怀着『罪恶感』或『罪责感』了。即使杀死自己家人的男子就站在眼前────你也已经,不会感觉到『杀意』。那是因为,『杀意』无时无刻都,跟随在你身旁────」
「才、才不是这样!」
伊织不禁高声大喊,否定剃真的说法。
「请、请你们不要再随便乱讲了!也请听听我说的话!我并不是那样的人喔!我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子而已!」
不是那样的人────尽管嘴上否认。
却无法放开手中的匕首。
非但如此────
不知不觉间,还将刀刃朝向剃真备战。
这样的普通女孩子,哪里会有呢?
剃真他────看见伊织这副模样,叹了口气。
丝毫不见在大楼里相遇时那种轻佻的姿态────与哥哥早蕨刃渡同样地冷漠────然而现在这个气质阴沉的他,或许才是除去装饰后,真正的早蕨剃真也不一定。
「我问你────那是什么感觉?某天突然发现,自己不由分说地变成了无可救药的『杀人鬼』。」
「……唔,唔呜────」
「虽然不是卡夫卡的《变身》……不过早上一觉醒来忽然变成了『杀人鬼』,这种冲击应该就跟『早上一起床发现已经是晚上了』差不多吧────要称为『才能』或『特质』都随便,虽然我也不知道其中有何差别。」
「才、才没有那种事────」
「不管做什么事情,所谓天生的『天才』都会无可避免地存在着,并且到处都可能会有对吧────真真正正确确实实不由分说地。」
「…………」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才能。就连紫式部,也并非想写『源式物语』就写出来的吧。如果她的名字注定只能和源式物语共存的话────她的人生,她的存在,简直就像一部自动书写装置不是吗?」
「装、装置────」
「如果不用装置这个说法的话────在名为历史的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可以这么说吧。只不过,假如要像我们这样被迫扮演不正常的角色,情愿没有存在意识还比较好,你不觉得吗?还不如混进那些,没有任何目的任何思想任何意识,只是作为布景浑浑噩噩活着的『普通』家伙────要来得好多了,你难道不觉得吗?」
「…………」
什么跟什么────伊织感到困惑。
早蕨剃真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要问她那种问题呢?向伊织提出那种问题的理由────对伊织说出那些话的理由,她完全搞不懂。莫非────在跟双识对决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果真如此的话────究竟他打算从自己身上打听出什么呢?
「伊织小姐,『杀人者』与『杀人鬼』和『杀手』之间的差别你知道吗?」
「咦,嗯呃……?那、那种事情────」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那种事情,就像可伦坡和哥伦布、阿卡特和阿尔卡特(注9)、食人魔和汉尼拔之间的差异,我是这么认为的。」
「就、就好像恋跟爱的差别,对吧。」
虽然无法揣测剃真的心思,仍试着附和话题,结果他说「那根本是越前龙马跟越前康介(注10)的差距」,马上遭到否定了。
「总之────若追根究柢去思考个中含意,『杀人者』也好『杀人鬼』也好『杀手』也好,全部都是一样的────我这么认为。无论何者,都是杀人的存在……不过,据自杀志愿说,当中似乎有着决定性的差异……至于我呢,『零崎』伊织小姐────」
剃真咻────地旋转剃刀。
「我是『那样子』被创造出来的。从懂事以前,就有计画地『那样子』被塑造出来。大概────早在诞生到这世上以前,就已经决定好了。我自己既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任何决定权────只为了变成『那样子』而活到现在。不光是我,包括大哥和弓矢也都一样────」说到这里,剃真呵地微微一笑。「虽然号称『三兄妹』,其实以前人数还要更多喔。候补者────光是候补人选,就相当可观了。只不过最终────真正达成『那样子』的,只有我们三人而已。」
「…………」
「然而……据说『零崎』却是,原本就『这样子』诞生出来的。套用大哥的说法就是『先天的潜质而非先天的产物』────对吗。尽管同样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决定权────但从最初就是『那样子』的人,跟被塑造成『那样子』的人,两者截然不同吧。我可以将之归咎为『命运』的责任────但你们『零崎』却不存在可以推卸责任的对象。就连身为『死神』的『石凪』,也能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推托成『神』的责任────『零崎』却连自己的责任都称不上。因为那连『与生俱来』都不算,甚至连『生来俱有的』都称不上。」
「…………」
「杀人的恶鬼────杀人鬼,这个字眼确实正适合你们对吧────」
没有动机没有道理没有理由没有利益没有目的没有默想没有原因没有幻想没有因缘没有印象没有清算没有正当没有疯狂没有趣味没有命题没有解释没有侠义没有疑问没有获得没有确实没有暴走没有谋略没有尊严没有损失没有崇拜没有挫折没有执迷没有蒙昧没有缺陷没有结论没有懊恼没有应变没有益处没有约定没有正解没有成功没有执着没有终焉没有根据没有困惑没有负荷没有风韵没有诀别没有洁癖没有超越没有凋零没有顾虑没有演技没有努力没有度量没有归结没有基础没有消散没有矛盾没有独善没有毒谋没有倾向没有敬爱没有打算没有妥协没有烦闷没有反省没有诚实没有肃静没有瞠目没有冲突没有极端没有曲解没有偏见没有异常没有安心没有黯淡没有哀乐没有暧昧没有商量没有骚动没有喝采没有纠葛没有构想没有考察没有彻底没有撤退没有计算没有契约没有懊悔没有梦幻没有宽容没有童心没有资料没有试炼没有寂寞没有责任没有诽谤没有疲劳没有体裁没有抵抗没有究极没有烦忧没有技俩没有欺瞒没有渴望没有样式没有拣选没有先例没有检查没有险恶没有题材没有替代没有混沌没有恳愿没有禁忌没有紧迫没有倦怠没有权限没有气息没有造作没有踌躇没有中庸没有敷衍没有不安没有解说没有回避没有规则没有企划没有凌辱没有良知没有虚荣没有拒绝没有防备没有忘却没有承袭没有到达没有娱乐没有误解没有惰性没有堕落没有谩骂没有失落没有嫌恶没有见解没有感情没有躁郁没有意见没有威严没有境地没有恐惧没有作为没有策略没有嗜好没有思想。
只凭着纯朴又丰沛的杀意。
将人杀死。
杀人鬼。
零崎────一贼。
并非血缘的连系,而是流血的羁绊。
「────不对,不是那样。」
伊织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次是平静地。
否定了剃真的言论。
确实。
我明明杀死了同班同学,却丝毫没有罪恶感。明明家人都被杀害了,却完全感觉不到悲伤。杀死家人的凶手就在眼前,却一点也不愤怒。
这并非────遇见双识以后,才变得不太正常。也并非因为有生以来头一次杀人────或者差点被杀死,而导致某种────『才能』或『特质』之类的东西觉醒了────不是这么回事。
并不是变得不正常,而是原本就不正常。
之所以变得不正常,是因为原本就不正常。
只不过,原本就不正常的部分浮现到表层而已。
早在很久以前────不知从何时起,一直以来────
伊织就是『那样子』的。
彻头彻尾,从最初到最后────
伊织人生的主角,就是伊织。
哪里也抵达不了。
一种被追逐的,印象。
不断逃离的,画面。
没有终点的马拉松。
没有结束的旅程。
伊织────无桐伊织她,一直都在逃避。
然后一路逃避的结果,就是这副惨状。
并非昨天突然遭到夏河靖道袭击时,不小心反击回去才产生了『某种』变化────伊织自始至终都是一贯的本质,并非骤然变成『那样子』。只是将支付时间不断地延期再延期,持续延展的结果,让利息累积到极限,简单讲就像借钱一样。
又或许────是因为害怕吗。
伊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害怕去知道。
所以才────不敢认真面对。
对任何事情都不肯好好面对。
彷佛逃跑般────存活到现在。
听见家人被杀死────便拿起叉子刺向眼前的剃真,当时的情绪解读为『愤怒』是正确的吗?连家人的死活都没有去确认────现在,还像这样,与杀亲之仇不共戴天的早蕨剃真平静对话的自己,会有那种崇高的情感吗?
那纯粹只是,『杀意』的表露而已不是吗?
杀意。
不带任何理性或情感,是一种潜在本质。
总有一天会失败────曾经阴错阳差造成的结果。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天大的悲剧。
『错误的天性』。
剃真所言,几乎可以说是正解也不为过────她认为非常正确。
然而────话虽如此────
「……事情并不是,你讲的那样。」
我真的────很喜欢爸爸跟妈妈跟姊姊跟哥哥────根本没有想过要杀人。不管谁怎么说────不管零崎双识怎么说或早蕨剃真怎么说,不论无桐伊织的本性是『什么样子』────唯有这点,她绝不会让步。
绝对,不会让步。
绝对,不会原谅。
「或许────比起双识先生,剃真先生你的说法更接近正解……在本质上,就本质上而言,零崎双识和早蕨剃真,我想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吧。」
「哦?」剃真勾起嘴角。「既然你说没有太大的差别────那么言下之意,究竟有何不同呢?请告诉我吧。」
「这……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是,无论我或双识或剃真……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是活生生的人。有性格,也有人格。并不是什么装置────也不可能成为装置。」
就算再怎么,憧憬也一样。
即使心里明白,如果能变成那样会有多幸福。
「所以,那些……『杀人鬼』或『杀手』之类的────应该不能那样子一概而论。用那种说法混为一谈────是不行的。」
「还真是────了不起的回答啊。你讨厌分类吗?实在令人佩服呢。」彷佛嘲弄般────剃真回应伊织说的话。「讨厌分类……哈!那你还能有什么!除了杀人以外一无所有不是吗!我们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吧!除了杀人以外一无所知,一无所有,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可以相信的东西了不是吗!你也一样我也一样自杀志愿也一样大哥也一样────喂!」
早蕨剃真忽然情绪激昂地大声咆哮,接着将剃刀对准伊织摆出上段架势。伊织也立刻握紧匕首备战,然而毕竟是个外行人,姿势显得有些滑稽。
「────伊织小姐。」
剃真保持戒备────恢复冷淡的声音道:
「真要说起来,你『现阶段』既非『杀人鬼』也非『杀手』────严格说来只是个普通的『杀人者』而已。尚未完全变成『零崎』。」
正要成为『零崎』。
『变异』的过程。
之前好像被谁这样说过。
「所以────我让你选择吧。不是对『零崎』,而是对无桐伊织────给予选择的余地和决定权。趁现在────趁现阶段,你还能以人类的身分死去。」
「…………」
「正确来讲现阶段尚未致任何人于死地的你────既非『鬼』也非『异类』而是『人』────趁现在,还能以这样的身分死去喔。」
「……是叫我立刻选择,看要跟你战斗或不跟你战斗的意思吗……?」
她一边后退,一边反问道。
但很快就撞上背后的墙壁。
无路可逃。
无法────逃跑。
已经无法逃脱。
已经无法逃脱。
已经────没办法逃脱了。
「我才不要,做那种选择────」
「不对。」
剃真迅速移动────
让伊织的身体,进入大剃刀的攻击范围内。
「是要被我杀死或自己去死────看你喜欢哪个方式都行,请选择。」
「………………」
不要啦。
(早蕨剃真────追加试验开始)
(第六话────结束)
注8:出自钢弹的虚构条约,内容禁止对俘虏的不人道对待,以及生化兵器、核武的使用。
注9:两者皆源于Alucard的音译,最早出自电影当中吸血鬼德古拉之子,即Dracula的逆向拼字。
注10:前者是漫画《网球王子》的主角。后者为电玩《死亡火枪》(DEATH CRIMSON)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