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零崎曲识的人间人间 3 Crash Classic的会面

  ◆ ◆

  近畿地方某府的闹区(注2)。

  说是某府,就会知道是京都或大阪两者其中之一吧───总之,是某府的闹区。

  位在角落的时髦露天咖啡厅的某张桌子,坐着两个跟店内气氛不怎么搭调的人。其他位置的客人当然就这么想了,甚至连咖啡厅的服务生都明显地投以诡异的视线,但这两个人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

  一个是脸上刺青的少年。虽然因为坐在椅子上而不清楚正确的身高,但肯定的是以男性来说这是个非常瘦小的体格。染得斑驳的头发,右耳有连续三个耳环,左耳戴着让人以为是手机专用的吊饰。虎纹的体育短裤加上设计得有点不稳当的工作靴───上半身则是直接赤裸,穿着件战术背心(tactical vest)。

  另一个,外表怎么看都像是个高中女生。虽然看来比脸上刺青的少年还来得年少了点,但身高应该是这个少女高了一些。下半身穿着高中女生风味的百褶裙配上深蓝色袜子,还有学生鞋。上半身是色彩鲜艳的上衣,大概是尺码不合吧,袖子有点过长。明明已经到了可说是夏天的季节了,少女却还把戴着的毛线帽拉得低低的。

  两个人边谈论着各种话题───边等待着点好的餐点送来。

  尽管如此,对话的内容似乎总是毫无意义可言。读卖巨人队的球迷不应该搭乘阪神电车啦,不对就算这么说那阪神虎队的球迷要是有喜欢的乐团在东京巨蛋开演唱会的时候还是会买票去看吧,这么思考的话那西武狮队的球迷如果在西武百货之外的地方购物不就是背叛的行为吗,罗德海洋队的球迷应该不会买非罗德制造的糖果饼干吧,之类的对话。

  不久,女服务生端着放有餐点的托盘,终于来到了两人的位置。因为是点餐先付款的制度,还以为已经完成了当个客人的义务了,这名女服务生没有任何招呼,并未打断两个人(无聊自有无聊乐趣的)正在兴头上的对话。

  哈密瓜苏打。

  热咖啡。

  三明治套餐。

  大杯圣代。

  把这些东西在桌上摆好后,这名女服务生便匆忙离开了。看起来还未成年的她,虽有年轻人的好奇心,对这奇妙的双人组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可是相较之下,应该还是不想跟这些怪人扯上关系的心态略胜一筹。

  要说当然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不如说,保持距离是个正确至极的判断。

  一如俗话说好奇心杀死猫,如果该名女服务生产生了奇怪的冒险心态,这种情况下,可没有半个人可以保障她的人身安全。

  因为不论如何───这两个人,可是杀人鬼。

  杀人鬼。

  随机杀人者。

  「呵呵呵,送来了呢。看起来好好吃喔。伊织我呀,肚子已经饿扁扁了。」

  戴毛线帽的少女───无桐伊织这么说道,大概是要对着脸上刺青的少年───零崎人识,调整一下头部位置的高低,少女身体稍微前倾。

  「啊~」

  张大嘴巴。

  「…………」

  看着伊织这样的行动。

  「嗯?你怎么了?人识?快点喂我吃呀。」

  「……太可笑了。」

  人识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低声说道。

  首先,把哈密瓜苏打跟大杯圣代移到自己的面前不让别人碰───虽然不知道女服务生会作何感想,但这个少年看样子是非常嗜吃甜食的人───把热咖啡与三明治套餐推到伊织前面,缓缓地拿起一份三明治,粗鲁地塞进伊织的嘴里。

  「唔、唔───!」

  伊织不由得身体向后退。

  但她也没把塞过来的三明治吐出来,而是一边死命硬塞进自己的脸颊内侧,让脸颊变成像松鼠的脸袋一般地塞满,一边想尽办法咀嚼。

  「咕噜咕噜。」

  然后,自己边发出模仿声边吞咽下去。

  「你再温柔一点啦,人识。」

  伊织对着对面的少年抱怨。

  「来吧,接下来喂我喝咖啡吧。啊,砂糖要放多一点,不要放奶精喔,这样味道会混在一起。」

  「…………」

  人识依照指示,从桌上放着的糖罐子取出三颗方糖,放进咖啡,用小汤匙加以搅拌。

  就跟刚才一样,把拌好的甜咖啡送到伊织嘴边。

  就跟刚才一样。

  也就是说,动作粗鲁。

  「好烫───!」

  三明治还好处理,但嘴里硬被灌进刚泡好的咖啡的伊织,这下子可忍耐不了了,一口气把咖啡都给喷了出来。

  当然,喷出来的咖啡,喷到了对面的少年身上。

  杀人鬼。

  自称不管是把人切割成多碎,也不会沾到半滴血液的杀人鬼,零崎人识,现在因为高中女生嘴里喷出来的咖啡而整个人像是泡过水。

  不,应该说是泡过热水会比较贴切。

  「讨厌啦,你真是的,这是活该呀!人识你太过分了啦!你这样不就是在虐待妹妹吗?」

  「应该是说,你这个人……知道要我喂你喝,就应该点冷饮才对,为什么要点热的?你呀,还真爱挑战。」

  拿起手边的湿毛巾,一边擦掉伊织喷出来的咖啡,一边露出厌烦的表情,人识说道。

  「真是够了,你真让人头痛……我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得在这种情况下,要像个十分熟练的管家,伺候你吃喝东西才行?」

  「我又没办法!」

  伊织说。

  她把针织衫过长的两个袖子,展示给人识看。

  「因为我都变成这样子了。」

  仔细一看。

  少女双手的样貌,有些不自然。

  那并不是───针织衫的袖子太长了。

  而是无桐伊织的,手臂长度───太短了。

  所以───针织衫的袖子,才会多这么多。

  就在前几天。

  两个人,被卷入了某个小规模的战斗中。不,虽然人识或许是完全被卷入了其中,可是身处在事件中心的伊织,情况则是相反,她是自己搅和进去的───姑且不论是不是应该要这么说才对,总之在取得那场小规模战斗的胜利时所付出的小小牺牲,就是无桐伊织失去了双手。

  手腕稍微上去一点点的部分───被切断了。

  被某对兄弟给,砍断了。

  右手腕被弟弟。

  左手腕被哥哥。

  双手各自,被砍断。

  幸好兄弟两人都是用刀剑的高手,切口很漂亮,还有人识负责的事后处理也很完美,应该不用担心破伤风之类的事情───但毕竟事出意外,后来企图将被砍断的手复原也是以失败作收。

  算了。

  考虑到在那场小规模战斗中,总计来说,出现了那么多牺牲者这一点,一名少女的两个手掌这种小意思,不是讽刺也不是谦虚,或许真的就只是个小小牺牲。

  「如果人识不肯喂我吃东西,那我就只能饿死了。人识的意思是要我去死吗?人没有吃熊猫是活不下去的!」

  「就连我都没想过,原来人类存续竟然得吃熊猫。」

  「明明没面包好吃还可以吃钱!」

  「你也太名媛过头了。」

  「哎呀呀。」

  「我又不是要让你饿死。可是,你努力一点的话,应该自己也可以想办法解决吧?」

  「你是要我跟狗一样用嘴巴靠近食物去吃吗?唔,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的。」

  说完,伊织的身体前倾得比刚才更严重,脸凑近放有三明治的盘子。

  「唔、唔、唔。啧、啧啧。咕哇咕哇。唔呀───」

  「别这样。是我不好。」

  就在伊织要开始舔黏在盘子上的芥末之际,人识终于受不了而出声制止。

  直起身子的伊织,芥末啦番茄酱啦在她的脸上展现了迷幻风格的化妆成果。人识拿起刚刚擦拭自己身体的湿毛巾,擦着伊织的脸。虽然下手还是有点粗鲁,不过,已经让人可以感受到属于他个人对待女性脸蛋时的用心了。

  「不过,我说伊织你呀。饮料这种东西,你就点有吸管的好让我看看你有脑袋有多聪明呀。」

  「遵命,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三明治───某种意义来说,是点对了。」

  用灵巧的手法把因为伊织脸凑上去而弄乱的三明治恢复原状的人识,看样子个性比一般人还擅长琐碎的作业。

  「因为三明治本来好像就是以方便食用为优先的餐点嘛。」

  「嗯?是这样吗?」

  「你不知道吗?人识。」

  伊织露出「你真无知呀」的博学多闻的表情。

  「以前,有个叫做三明治伯爵的人。那个人呀,因为烦恼『没办法边玩扑克牌边吃东西』,最后想出来的解决方法,就是这道餐点。三明治这个名字,就是从这个伯爵的名字来的。」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哪个时代的故事,可是身为一个自视甚高的伯爵,这种留名历史的方法还真是无可奈何呀……」

  人识眯起眼睛,陈述着自己的感想。

  「我的意思是,主张说自己想出来把料夹在面包里面这种东西是原创的料理这一点,说起来也很让人目瞪口呆。这么点小意思的东西,一定是西元前开始就存在了。」

  「哎呀,这种道听涂说都是经过加油添醋的啦。我也听过其他好几种说法呀。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实在很难断定。」

  「唉,算了啦。不要为了这种事情争论啦。真是的,你真让人束手无策。如果你怎样都无法判断,那就没办法了,你就把我的想法当成是结论吧。」

  「因为人识是个大器量的人吧。」

  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的,伊织露出正经的敬佩之色。

  「那么,就请你以你的大器量,好好地照顾我吃东西吧。」

  「我说呀───」

  「你这是矮子拿着个相较之下更显得大的盘子,应该要这么说才对吗?」

  「我要宰了你!」

  出自杀人鬼之口的危险台词。

  但是眼前这个情况,听话的人也是杀人鬼,所以似乎没什么效果。

  「呵呵,不要放在心上啦,人识。因为,就女孩子来说,我算是比较高的。我已经很习惯面对比自己还要矮的男生了。我不会因此就瞧不起你的啦……不过,就物理层面我还是会瞧不起你的!」

  「你最好除了断手之外连脚也一起断。」

  「好可怕!」

  「快点吃啦!」

  边说着「我到底是在干么呀」,边再次拿起一份三明治的人识。这次,他乖乖地,喂伊织吃东西。

  咬呀咬的,伊织边咬断三明治,边慢慢地吃着。

  「好吃吗?」

  「好好吃喔。」

  「真是太好了。」

  用另一只手拿起汤匙,人识开始吃起自己的大杯圣代。由于材料包括了冰淇淋,不能放太久不吃。

  「大致上呀!」

  伊织说道。

  「事到如今,你就别抱怨照顾我吃东西这么点小事了。因为接下来几天,不管是我要上厕所还是要洗澡,日常生活全部都要拜托人识你帮忙了。」

  「不,我实在对于照顾还包括这些项目,深感疑惑。」

  「人识你明明就很高兴还说咧。因为可以借着照顾这个正当理由,跟这么可爱的高中女生一起上厕所一起洗澡嘛!」

  「也许是有人有这种兴趣,可是我没有。我喜欢的是再年长一点的大姊姊……没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喜欢漂亮大姊姊吗?」

  「有人会讨厌吗!」

  「总而言之啦~」人识这么说。

  脸上满是苦笑。

  虽然有抱怨,但基本上他是个不会垮掉笑容的少年。

  「我身为一个男人,还没有成熟到想要跟进去女厕。」

  「你是在说incent的事情吗?」

  「如果你是要说纯洁,正确的说法应该是innocent才对。」

  incent是昆虫。

  「哎呀哎呀。不过呀,你只说不想跟着去厕所,那反过来说,就是你果然很高兴可以跟着去洗澡吧。」

  伊织以别有涵义的微笑回应到人识的话语。

  「虽然看起来这么神经紧张,不过你终究是男孩子嘛。那么你也非常期待洗完澡可以来个全身按摩之类的啰?」

  「我是晚了点才注意到啦,不过全身按摩这种事情跟你的双手被砍掉,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这不是很好吗?可以看到我毛线帽底下的样子的人,可是不太多的喔。」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看的。」

  「我要告诉这样的人识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YO───HO───!」

  「你是海盗吗!」

  「现在虽然还没有这么多的需要,不过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人识也要帮忙我排解难以对付的性欲!」

  「我只会照顾你一段时间。」

  人识想要站起来。

  「啊───」,伊织发出尖叫。

  「你听好了,我呀,最,讨厌,这种,下流的,笑话,了。」

  「好纯洁喔。可是女生的性欲遭到否定了,那我们是要怎样谈论BL才好?」

  「首先,不准讲BL……你呀,是不是受大哥的荼毒太深了?第一个碰到的『零崎』就是大哥,某种意义来说真是灾难───」

  说着,可能本来就不是当真要离开,人识再次坐回位置上。

  「啊───说真的,本来我现在应该是坐在飞机上,翱翔在白云之上的───因为出了不得了的差错。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看样子,跟大哥扯上关系果然没什么好事。」

  「与其说是双识哥的问题,我认为应该是那个红色人害的。」

  「总之人识就这样待在我身边了,这个结果很赞」,伊织格外任性地说道。

  一想到因此引发的电车意外绝对不能说是小规模的,就会觉得现在更不用说了。

  「对了,我看,你就找朋友来帮你吧!你既然是高中女生,总有几个朋友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既然是高中女生这是什么意思,但我是有几个朋友啦。可是,不能让朋友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呀。这种事情,毕竟还是非得拜托家人才行。」

  「我从来不认为大哥以外的人是家人───呃,没事。那么,你的亲戚呢?虽然你的家人都被杀了。」

  在露天咖啡厅的座位,说着危险的发言。

  完全没有在意旁人眼光的样子。

  「应该不会没有比较亲的亲戚吧?」

  「嗯……可是,不管是我还是人识,他们不是说当我们已经死掉比较好吗?」

  「啊,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都忘了,」人识说。「既然如此,那这样你看如何?虽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你算是满可爱的───你就随便用甜言蜜语诱骗那边的男人好了。」

  「人识好像不知道,女孩子为了要变可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伊织小声地呢喃。

  低低的声音。

  「算了,反正在照顾我的这段时间,你一定会明白这件事的」

  「……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会这个样子呢。不管是大哥还是出梦还是『那家伙』……为什么像我这种不可靠的人,还非得为别人的事情操烦呀。」

  「出梦?那是谁呀?」

  「无孔不入的杀手啦。那家伙,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在做什么……暂时见不到面了。」

  「是你的朋友吗?」

  「是也有这种关系啦。」

  「哎呀哎呀,你在装模作样吧。」

  「所谓的装模作样,这句话本身就是不清不楚的存在了。」

  「不清不楚吗?用棒球的守备位置来譬喻,就是游击手吧。」

  「游击手才不是内野剩下来的家伙。」

  不能跟将棋的桂马相提并论(注3)───

  人识这么说。

  然后,人识含着吸管,喝着哈密瓜苏打。

  接着。

  「我看还是有必要───装个义手。」

  「啥?」

  「就是你的义手呀。虽然这是个表面上的问题,不过,毕竟是一开始就应该解决的。尽管我很不情愿,但那个白痴大哥都拜托我了也没办法───我会照顾你到你说的那些项目的。」

  嘿咻。

  人识一声吆喝后,弯下腰去做出探头进去桌子底下的姿势。然后从这样的视点,看到了伊织百褶裙的里面。

  立刻,学生鞋的鞋底就朝着他的脸踹过来。

  命中。

  「唔哦。」

  面对在桌下被用力打头之后,慌张爬出来的人识,直接赏了他一个颜面直踢的伊织投以十分冰冷的视线。

  「很痛嗳!你干么踢我!」

  「这是没有感情的惩罚。」

  「原来你对我没感情。」

  「有其兄必有其弟呀……人识,你竟然敢光明正大看人家女孩子的裙底风光!」

  摆出与其说像是妹妹不如说更像是姊姊的态势,伊织斥责人识的行径。

  「我有穿安全裤,你干这种事情是没用的。」

  「我知道啦……你以为是谁帮你换衣服的?」

  「啊。是这样说没错啦。」

  「我说,就算不管这一点,你喜欢穿短裙,可是被人一看就要发火,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你才不懂呢,人识。高中女生想现给别人看的始终都是双脚,还有大腿。」

  「裙子短一点腿看起来才会长」,伊织公布了这个小常识。

  「所以高中女生不喜欢内裤被别人看到。」

  「不论如何话都是你在讲。」

  「嗯,因为是时尚流行这块领域的事情嘛。」

  伊织以深刻的口吻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女孩子为了要变可爱』。」

  「刚刚你就说过了。如果是这样,那不就是令人感动的努力吗?可是,身为男人的我完全不懂。」

  「没这回事───人识你呀,又挑染头发又穿耳洞的,不是很努力在追求流行吗?」

  人识的手刀在伊织的毛线帽上发威。

  漂亮的角度。

  「唔哇───人识!你居然对失去双手无法防御的弱女子使用暴力,真是太残忍了!」

  「这是没有感情的惩罚。」

  伊织的话似乎碰触到了某个逆鳞,人识以十分严肃正经的视线瞪着她,这么说道。

  「给我听好了,不准你再针对我的打扮说什么『很努力在追求流行』之类的话。」

  「哎呀哎呀。」

  「你这种来自上方的视线是什么意思?」

  「就物理层面的自然现象嘛。」

  「你在心理层面地位也比我高吧……真受不了。」

  一边用手把脸上被踹的脏污擦掉,人识一边彷佛自言自语地说。

  「我看,果然有必要快点装好义手。这种生活,要是再延续一个月之久,就会到达极限过不下去了。或者该说,是我的精神会撑不下去。」

  「虽然你说这说那的,可是我想你只要能够照顾我满一个月的话,就可以让我想像到你至今为止的人生有多么辛苦了。」

  「无所谓啦,刚刚我说过的那个叫做出梦的人,那家伙也不能使用双手───因为经历过很多事情,所以我对这方面也有点基础知识。」

  「嗯喵?」

  「嗯喵个什么呀。你是陶偶号呀!那我听成呵喵可以吗?」(注4)

  说着───人识不知不觉间已经吃光了大杯圣代,抓起伊织吃剩的三明治中的一份。虽然先吃甜点再吃三明治好像是弄错顺序,但对甜食爱好者的人识来说,这种事情似乎不打紧。

  他是因为喜欢所以才吃的人。

  应该是吧。

  「可是,人识,关于义手的事情,前天已经讲过了───我记得,我们得到的结论不是说现在这个时候根本莫可奈何吗?」

  「在那之后我一直在思考方法呀。唔───虽然,这是个我不想选择的选项啦……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就不能挑三捡四了。尽管如果动用大哥的人脉,事情应该会更好办就是了。」

  「啥?」

  一头雾水也还是点头的伊织。

  虽然让人觉得明明不知道还点头到底是怎么搞的,不过看来这就是她的个性。

  人识从战术背心的口袋拿出钱包,再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那不是张私人名片───看样子是店家的名片。

  「啊,是那个呀。」

  「嗯。那个时候过了以后,我从大哥那边拿到的。」

  「这是什么名片?人识你好像有头绪的样子。」

  「嗯───」

  不见得要用话语回答,人识把那张名片放在桌上。

  伊织念出上面的文字。

  「Piano Bar」

  「Crash Classic」

  「皮阿诺巴……可来咻,可来西可?」

  「虽然我不会要你好好讲英文,可是好歹你也要发音发得像样点。」

  「Piano Bar Crash Classic」,人识说道。

  「这间店的老板,是零崎一贼的一个成员。」

  「哇。咦───零崎的人里面,也有认真在工作过日子的人呀。」

  伊织似乎有些惊讶。

  彷佛是出乎意料。

  「难不成,双识哥他也有在工作?」

  「不,那家伙好像有个有钱到要死的富贵朋友。他打扮成那种上班族的模样,基本上只是好玩而已。」

  「好让人羡慕的生活。」

  「总之,除了他这种例外,大家都得认真打拼才行。」

  「不过人识你是尼特族吧。」

  「唔……用这个词来说我的,你还是第一个。」

  直接一针见血讲出残酷的事情。

  由于这真的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所以人识似乎没有反驳的办法。

  实际上,三明治与咖啡就不用说了,连大杯圣代跟哈密瓜苏打的钱,全部都是从伊织的钱包拿出来的。

  人识面对伊织态度有点无法强硬起来,这要说是原因之一也是原因之一没错。

  「唉,算了。」

  人识重整姿势。

  「就算话这么说,不过那个零崎还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呢───一般来说,不会做这种这么公开的工作吧。嗯,我也不清楚啦……不过那个人明明在我去念国中的时候还大发牢骚,结果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是明目张胆开什么店做生意呀。」

  「奇怪的人───是吗。奇怪?啊,该不会,所谓的那个,就是你想要介绍我给他认识的那个,零崎的人吗?」

  「不是啦,我想要介绍你给他的认识的人,是在零崎一贼中比较正经的重要人物啦……嗯,我说的重要人物,叫做零崎轧识,是个使用狼牙棒当武器的杀人鬼喔?」

  「我不认为这样有比较正经。」

  「也许是吧,即使如此,也还是比那个人正经多了。说真的,我也不是很想跟那个人碰头……那个人呀,反而是一贼之中属于让人不太想见到的人……不过,我看毕竟,不能这么说啦。」

  人识说道。

  「总而言之,伊织,把你裙子里面的那个东西借我。」

  「那个东西……你是说安全裤吗?」

  「不是。」

  「那是内裤啰?」

  「你这话实在错得太离谱了。」

  摇摇头,人识继续说道:

  「你应该知道吧?大哥的擅长武器───就是你从大哥那边承接过来的那把大剪刀『自杀志愿』。」

  「…………」

  「我要带着它───去找一下『少女趣味』……零崎一贼中唯一的素食主义者零崎曲识,也就是曲识哥。」

  ◆ ◆

  Piano Bar───Crash Classic。

  名片上印着的这个地方,位于远离关西区的某道某市的闹区,从某个时期开始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的某一栋的,地下二楼。

  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搭飞机或是新干线。

  零崎人识几乎身无分文。

  即使赞助人无桐伊织,多少还算手头宽裕,不过终究是个高中女生。不,由于伊织应该已经无法回去原本就读的高中,所以能说她是高中女生,也就只剩下到学校方面妥当处理完毕她的事情之前的,这短暂的时间而已了───总之。

  于是,两个人搭着深夜巴士前往目的地。

  接着为了打发天亮之前的时间,两个人住进了以旅行社廉价方案预约好的商务旅馆。这个时候,可说伊织的钱包已经见底了。

  「怎么办?虽然姑且还有现金卡,可是拿来用应该很危险吧?」

  「嗯,这样会没命的。不是你,而是我借出来的数字会……天呀,这太不妙了。总之你放心吧,如果跟曲识哥的交涉顺利,他应该会借给我们眼前所需的花费吧。」

  「哦。」

  「不论如何他开了一家店,应该很威风吧。」

  虽然就某种意义来说,人识的发言充满了乐观与希望的推测,根本就不晓得经营一家餐厅有多么辛苦,可是,那家店───Crash Classic实际上去走一遭看看的话,似乎未必可说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地理条件优秀,尽管面积不太大,但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共有五张───桌子跟椅子,好像全部都用螺栓固定在地上的样子。

  故意调成微暗的灯光。

  桌子的对面有个高起来的舞台───上面放了一台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漂亮平台钢琴。

  「…………」

  虽然伊织坚持自己也要同行,但遭到人识强力说服,待在旅馆休息。如果是稍早之前也就罢了,现在要让无桐伊织跟零崎一贼的谁会面才是对的,人识还抱有疑问───就算没有这个原因,他也不想带伊织来。

  舞台上。

  平台钢琴面前。

  坐满了椅子。

  身体大大地往后仰,在开始营业之前的店内,仰望着天花板照明的那个男人───零崎曲识,人识判断不应该让伊织与其见面。

  不论如何───这个人可是零崎曲识。

  因为,他是在只陶醉于随机杀人的零崎一贼内,唯一对下手目标有特定条件的杀人鬼。

  无桐伊织。

  大概,符合他的条件───

  「……曲识哥。」

  「是人识呀。」

  说完。

  曲识───看着人识所在的方向。

  非常有音乐家风格的,燕尾服。

  带着点波浪状的黑发现在长得满长了───那拢到椅背后方头发,发尾看来都快要碰到地板了。

  人识,很久没见到曲识。

  说起来,他们本来就感情不太好。始终都是透过人识的兄长,零崎双识往来的───双识与曲识,似乎不可思议地十分要好。

  人识从以前开始,就不擅长跟曲识打交道。

  真的不擅长。

  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来找曲识───

  「还不错。」

  曲识───以平淡的口吻这么说道。

  「阿愿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在到处找你───老实说,我本来就没有这种打算。我想,如果你想要自由自在,那就应该自由自在。所以,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认为已经不会再见到你。尽管如此,你却这样主动来找我───这真的是,还不错。」

  「……我不想听你高谈阔论无关紧要的事情,曲识哥。而且,我不是因为想来才来───」

  人识就这个样子,对着曲识当面抱怨起来。

  忽然,人识的膝盖一软。

  彷佛小腿肚遭到一踢,当场就难看地倒了下去,然后直接以不可能是正常使用肌肉的方式,上半身被迫扭转───变成不知道是仰躺还是趴着的姿势,被摊在店内的地板上。

  「唔……好痛……」

  「还是老样子呢───真是没礼貌呀,人识。」

  曲识看也不看人识一眼,倦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顺便问一下,你应该没有忘记我的能力吧,人识───我是声音师,可以利用声音操控他人的心理与行动。身心操纵这件事情,可是我零崎曲识的真本领。」

  「真是有够讨厌的……你这个人。」

  维持着摊平在地上的姿势,人识勉强地,面对着曲识那边。

  「刚刚不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吗……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可能在一瞬间就可以支配别人的身体到这种地步───」

  「你好像没变呢。」

  曲识平静地说。

  「我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成长───不会永远都是以前的那个我。」

  「你、你说什么?」

  「超音波。」

  简短地,开口说出这个词汇。

  「这间店,里面总是不停流动着超乎人类听觉范围,人类感觉不到的声音───利用埋设在墙壁内部的喇叭做的。虽说不上是一瞬间,但人只要待上个几分钟,身体的指挥权就会移转到我的手上了。」

  「你、你这家伙───」

  「不要这样瞪我。我马上帮你解除控制。」

  曲识伸出一根食指,弹起平台钢琴。就在发出两、三个乐音之时───人识的身体操纵,似乎就失去了效用。

  他立刻起身。

  「原来如此呀。」

  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放弃了,面对突然遭受攻击一事毫无怨言,人识只是这个样子恍然大悟地直点头。

  「我还在想像你这样的漂泊成性的人,为什么会经营这样的一间店……因为这里对你来说,是个能以铜墙铁壁自豪的要塞吧。」

  「还不错。」

  曲识对人识所说的话语,如此回应。

  「虽然还不错───不过呀,答对的程度只有一半吧。我是个音乐家,开一家自己的店是我的梦想。也就是说我在二十五岁前后,就实现了这个梦想。所以与其说是要塞,不如该说是模型山水吧。还不错。」

  「所谓的梦想,不是要在卖奖卷的地方购买的东西吗?」

  「你讲的这句话还真是没有梦想呀。」

  「老大那个人呀,说梦想不是用想的,是要做出来给人看的东西───总之,虽然这间店比我预期的更像是狂热爱好者的店,不过看起来是间好店。」

  「因为店里有供应酒精饮料,本来不是未成年的你该来的地方。」

  「应该有无酒精饮料吧……工作人员还没来呀?这应该不是你一个人全包的店吧。」

  「我雇了两个员工───因为要是你杀了他们那我可受不了,所以今天让他们休假了。」

  「哦,像你这种人雇用的人呀,反正是外行人吧。应该是专业的演奏家?」

  「嗯,算是吧。」

  「而且,既然你说总是充满超音波───就表示那两个人,事实上已经在你的控制之中了。」

  「你很清楚嘛。」

  「没有啦。你跟我一样几乎很少跟一贼的伙伴一同行动,居然会雇用员工,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呀───可是,也正因为是身为有条件杀人的杀人鬼,所以你才做得到吧。」

  「还不错。不过───弹钢琴的这个工作,我不打算让给任何人。」

  「是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音乐家。」

  这么说着───零崎曲识缓缓地用双手,用十根手指,开始敲击钢琴的键盘。

  复杂的旋律回荡在地面。

  和弦产生回音,听起来有些吵杂。

  重复演奏同样乐句的情况很多,听得非常难忘,让人识产生有种脑海中彷佛正在轮唱的感觉───然而,他也不想要对曲识提出停止演奏的要求。

  音乐家最讨厌演奏到一半的时候遭人打断───

  因为,兄长这么对他说过。

  就忍耐到一首曲子结束吧。

  虽然这么决定了,可是这首曲子长度很长。

  大概花了十分钟。

  虽然站久了累了,人识偷偷地左右瞄了瞄,看到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可是也考量到万一曲识察觉他听得太无趣那就不妙了,结果直到最后,他都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在听音乐。

  不过,曲是本人十分陶醉在演奏之中,应该完全没有注意到人识到底是坐着还是躺着的姿势吧。

  传来最后的和弦。

  「真是杰作。」

  人识说,敷衍地拍了拍手。

  「你那指法还真是复杂呀。尽管我不懂古典音乐的好坏,不过音乐家这份纤细确实是值得敬佩。」

  「还不错。」

  曲识听到人识的夸奖,这么回应。

  「你的掌声也算是,还不错───不过,跟我所期望的掌声并不同。」

  「嗯?」

  「没什么。」

  「……是哦。」

  似乎不太想跟这个完全我行我素的男人零崎曲识深入交谈,人识让对话告一段落。

  「请问,刚刚的曲子是谁的作品?我对古典音乐只知道贝多芬啦莫札克啦,这些有名的音乐家而已。」

  「是我作的曲子。」

  曲识说。

  「作品No‧142───『单杠』。」

  「咦?哦,也就是说,你也会作曲对吧───应该是说,仔细想想,我也没看过你演奏别人的曲子。不好意思,我刚忍不住就说你的曲子是什么古典音乐了。」

  「还不错。古典音乐这个词汇,对音乐家来说,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个赞美之词。」

  「是吗?古典音乐,意思不是以前的音乐吗?说穿了,这不就像是在说你的曲子很落伍吗?」

  「不是的。古典音乐的原文Classic,本来的意思是第一流的。因为只有第一流的作品才能留名青史成为经典,所以古典音乐等同于第一流的音乐。」

  「哦。」

  人识笑了。

  应该是想起这间店的名称了吧。

  Piano Bar‧Crash Classic。

  虽然就英文的用法来说根本是错的,恐怕会变成破坏古典音乐───看起来像是这个意思的词汇,不过对曲识而言似乎并非如此。

  破坏第一流的东西。

  也包括着这样的意思在内───的样子。

  「唉,怎么样都行啦,不过我说你呀……头发,会不会太长了一点?看起来很妨碍行动。」

  「你才是呢,好像剪掉头发了。以前碰到你的时候,我记得是绑成马尾吧。」

  「前几天刚剪没多久。」

  一边摸着颈后,人识一边说道。

  「应该是说───被人家割掉了。」

  「哦。居然有能割掉你的头发的这种不得了的家伙。我对你的实力,可是有很高的评价的───我想起来了,我跟你第一次共同战斗那时的事情。好像是在某个地方的游乐园?」

  「那个时候,我什么也没做呀。」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多了呀……当时刚出生的小孩,现在已经上幼稚园了。九十岁的老人则已经死了。」

  「讲话不要太随便。」

  「这种事情很难说的吧」,人识这么反驳。

  原本就是杀人鬼同志之间交谈的对话,也没有什么随便不随便的问题。

  「……都可以啦。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义手的事情?」

  突然之间,曲识就进入了主题。

  对话的连接方式毫无脉络。

  尽管音乐才能看来是相当出众,不过在与人交谈这一点上,曲识似乎是不太机灵。

  「你说过,详情等见面再说。」

  「嗯───总之,你先看一下这个。」

  人识从战术背心的口袋,拿出了伊织托给他保管的大剪刀───「自杀志愿」。

  大到用「大剪刀」也不足以形容的,巨大剪刀。

  以钢与铁锻接两把两面刃的日式刀剑,一双用螺丝固定的可动式刀剑。

  人识的兄长。

  零崎一贼的特攻队长───「第二十人地狱」,零崎双识所使用的擅长武器。

  现在,是伊织继承的凶器。

  「这就是证物。」

  「证物呀。」

  「没错,证明我是确实得到大哥的许可,才来这间店找你的。不然的话,大哥怎么可能把这把剪刀交给我呢?」

  「嗯。」

  曲识点头。

  「也是啦,说起来,一贼里面,知道我在这里开店的人,也就只有阿愿跟阿赞而已───你会来这间店,就只可能是阿愿介绍你来的。我明白了,我就相信你吧。」

  「谢了。」

  这么说完,人识匆匆忙忙收起了大剪,重新收进口袋放好。

  「所以,你想要义手是吗?没错,我认识的人里面,也不是没有在做义肢的人……可是,你应该也有认识这样的朋友吧。」

  「唉,我有苦衷呀。你就当我的人脉现在全都不能派上用场吧。」

  「嗯?」

  「老实说,现在当我死了会比较好───所以我来过这里的事情,如果你尽可能不要跟别人吹嘘,那就帮了我大忙。」

  「不用担心,我本来就没有要宣扬出去的意思。而且,既然是阿愿介绍的,那么对我来说就是莫可奈何……不过,我要先问清楚原因。就我看到的,你的双手都还好好的───我不懂你为什么想要义手。」

  「不是我要,是我的───」

  然后。

  才一开口,人识就疑惑起来该怎么说。

  无桐伊织。

  人识犹豫着,该怎么描述她。

  是妹妹,也是哥哥───不对。

  「女朋友。」

  「嗯?」

  「女朋友、女朋友───就是我女朋友。」

  「…………」

  「其实,我最近开始玩乐团了───因此而认识了她,两个人兴趣相同还真是奇妙呢───」

  「…………」

  磅。

  以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蓄意要破坏钢琴的惊人之势,曲识的十根手指用力朝着键盘打下去。看起来像是胡乱地挥下手指,钢琴发出了清晰的怒吼声。

  「还不错。」

  接着───

  曲识,首度把脸转向人识,「恭喜你了」,对人识说了句祝福的话语。

  「请让我对你说声恭喜,人识───没想到你居然交得到女朋友。」

  「没、没有啦,要说女朋友,以前我也曾经交过。」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无法喜欢上任何人───阿愿也十分担心这一点。可是没想到,竟然能听你亲口说出跟恋爱有关的话语。我也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心脏狂跳了。」

  虽然从冷淡的行为举止实在是感觉不出来这个情况,但是,曲识露出这是肺腑之言的样子,视线笔直地投向人识。

  「还有,我都不知道你开始玩乐团了。怎么样,人识,音乐很棒对吧?」

  「嗯、是呀───」

  对于自己说过的话,曲识那过于投入的态度,让人识稍微有些却步。

  可是,不能永远却步下去。

  「你玩的是哪种音乐?从你刚刚说的,应该不是古典音乐吧,是轻音乐吗?嗯,趁着年轻要玩什么音乐都可以。你演奏哪种乐器?」

  「这……这个嘛,什么都有碰啦,各种乐器都有。」

  「是吗。全方位的音乐人吗?真有你的风格呢。还不错。」

  「不,这也是有不好的地方呀。那个女生,因为意外而双手受伤,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截肢了。对音乐人来说,失去双手是多么大的打击,你应该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想要义手是吗?」

  独自表示理解的曲识。

  表情十分认真。

  比任何都深爱音乐的杀人鬼───零崎曲识。

  「我明白了,交给我吧。我会替你女朋友准备最好的义手。」

  干得好。

  听到曲识这番话,以为得到了承诺,人识忍不住偷偷地握拳叫好。

  无须多言。

  人识刚刚告诉曲识的「原因」,大半都是捏造的───不,可说是连半点实话都没有。

  十之八九都跟事实不符。

  从一到十全充满了谎话。

  整体来说都是很非常大的谎言。

  一切,都只是为了要从这个我行我素,傻呼呼,思想偏激的音乐家口中,套出必要的资讯的虚张声势罢了。一下子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编造出了似乎是对了曲识胃口的故事(女朋友啦、玩乐团啦之类的)。

  倘若虚张声势这个说法不妥当───那么没错。

  应该说是戏言吧。

  效果出乎意料得好,这对人识来说好像也是没想到……

  「这间店的老客人之一,就是个十分合适的人……如果是『他』,不管怎么样的义手,应该都可以准备出来吧。」

  「店里的老客人是吗……这间店,果然有什么经营者就有什么风格,客人应该也不是规矩人吧。」

  「这是你的偏见,我的客人也有规矩人。就比例来说,大概一半一半吧。今天的话嘛……因为营业时间快到了,一定是没办法了,不过明天就可以。明天,你再一次,在相同的时间到这里来。我会先把『他』叫过来的。我还有两个员工都会离席,你就自己直接跟对方谈吧。」

  「可以呀,就这么办吧。可是,其实有件事情我不好开口,就是我,手头有点───」

  「我真的没钱了」,人识说。

  心想义手的事情看样子是解决了一半,人识接下来打算厚着脸皮要钱。曲识却制止了他,「你不必什么都说出来」。

  「看到你的样子,我就可以想像你过着怎么样的生活………真是的,我不会说要你模仿阿愿,可是你也去找个赞助人支持你如何?」

  「事到如今,这个有点困难呀。」

  「但是用不着担心。阿愿他呀───是个不贪求金钱的人。」

  「…………」

  听到这些话,人识的脸明显地笼罩一层阴霾。

  一般来说,听到有人不爱钱那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然而,这个情况下,这个世界里,并不存在如此的常识。

  不想要钱。

  意思就是───想要的是其他东西。

  恐怕那也是,想要个不像样的东西。

  「……我顺便问一下,那你呢?」

  「嗯?」

  「你不想要───跟我拿一点介绍费还是仲介费之类的吗?」

  「哦,也是啦……还有这个呀。但是,跟我『亲戚里面的一个男孩子』要求这种东西,应该是个幼稚的行径吧……哎呀,对了,这么说时机正好。」

  这么说完。

  曲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放在有点远的位置的柜子,从抽屉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然后朝着人识这边───该说是好不容易吧───走了过来,把那本笔记本交给人识。

  「这个───是我最近,创作出来的曲子。」

  「嗯?」

  「这就代替仲介费吧,人识。如果你可以平安顺利从『他』那边拿到义手───你就演奏这首曲子,让我听听看吧。」

  「啥?」

  「你开始玩乐团了,这不是很刚好吗?」

  「…………唔!」

  这句话───让人识战战兢兢地,打开接过来的笔记本。

  印有五线谱的笔记本。

  音符,宛如血花一般地四溅各处。

  「作曲,零崎曲识───作品No‧200,『翘翘板』。」

  ◆ ◆

  第二天。

  依照约定,在同样的时间───零崎人识,来到了零崎曲识的店。拿着收下的备用钥匙开门,擅自进入店内。直到不久之前,这么点程度的锁都还可以想办法解决的,可是对现在的人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某个最强,抢走他为了这种状况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就跟已经变长的头发一样。

  姑且不管人识自己怎么想,眼前的情况看来,这毕竟不是讽刺也不是避人耳目,而是个便宜的代价吧。

  总而言之。如果要说代价不高───现在的状况,对人识而言,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

  久未见面的曲识一如预期,认识制作义肢的高手,结果被人识的甜言蜜语所欺骗,愿意把那个人介绍给他认识。

  这应该不是坏事。

  要用曲识的风格来说的话───就是,还不错。

  为了要让曲识介绍人因此而撒谎───对于自己只能撒谎这一点,人识应当是没有丝毫罪恶感的吧。

  实际上。

  这样子利用兄长的名字(人识非常清楚,零崎曲识对于在一贼之中总之就是被视为怪人的零崎双识,不知道为什么有着强烈的偏袒),如果不说梧桐伊织是乐团同伴也是女朋友的话,应该是不可能让那个我行我素的人───说得白一点就是个乖僻者的零崎曲识,愿意居中牵线介绍吧。

  总之,即使如此,剩下要担心的,就是不知道曲识介绍过来的那人是个怎么样的人───还有。

  那收下来的乐谱也是问题。

  从把开始玩乐团这个谎话当真的曲识那边,收下来的一本笔记本───

  「这是什么?」

  伊织说。

  昨天晚上,回到旅馆的人识,把这本乐谱册子翻开来,梧桐伊织看了之后有了这么个反应。

  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可说是极为认真的反应吧。

  「有够多的……音符的数量真多呢。」

  「我问你,你看得懂乐谱吗?」

  人识这么询问伊织。

  「我在曲识哥面前很顺利地蒙混过去了,他没看穿我其实只有外行人水准───可是,为了配合我说过的话,我想要先稍微了解一下这首曲子。」

  「哦。」

  一下子从右边看起,一下子又从左边看起。

  然后。

  「嗯,钢琴乐谱这种小意思我是看得懂啦……」

  伊织说道。

  「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呀。因为我就读过的学校,对于音乐课可是很看重的。该说是所文武两道兼备的学校吧。」

  「音乐感觉起来不属文也不属武的样子。」

  「是文化的文。」

  「啊,这样呀。」

  「你可以,帮我翻页一下吗?」

  「哦,好的。」

  「顺便,帮我按摩按摩肩膀。」

  「哦,好的。」

  人识绕到伊织背后,听从吩咐开始替她按摩。

  「我说,干么叫我做这个?」

  然后这么吐槽。

  出乎意料默契十足的杀人鬼。

  可是伊织大概不打算要来个无厘头回应,无视于人识这样的反应,仔细地看着摊开的五线谱,专注地凝视。

  「……该不该说,我不喜欢呢。」

  接着说道。

  「作品No‧200……是不是叫做『翘翘板』?」

  「嗯。顺便告诉你,『翘翘板』的英文叫做seesaw。那个人,总是用跟公园有关的东西替自己创作的曲子命名。」

  「哦。可是作品No‧200……跟公园有关的名词,有这么多吗?」

  「谁知道。我也不是对曲识哥所有的曲子都瞭若指掌,世界上也有很多种不同的公园嘛。这我就不清楚了。」

  「这样呀。算了,照这么说起来,我也不知道seesaw翻成日文是『翘翘板』。确实所谓的seesaw,就是翘翘板没错吧。」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seesaw当中的see是『看』的意思,saw是『看过了』的意思,如果要直译,应该就是『一下看得到一下又看不到』这样吧。」

  「哦。一下看得到一下又看不到是吗?这么一说,我在学校爬楼梯的时候,后面的男生就说过这种话呢。」

  「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是在偷窥你的裙底风光啦!」

  「算了,曲名不重要啦……人识,这首曲子,根本就不可能弹奏出来呀。」

  「弹不出来?」

  听到这句话,人识的嘴角都扭曲了。

  「唉,我知道这首曲子一定很难。由于是编号二○○这种整数,所以作曲会特别投注心血,结果变成复杂得莫名其妙。就算只有右手的部分,我应该也弹不出来吧。」

  应该是说,本来我就无法相信,有人可以把左手跟右手分别做出不同的动作到这种地步───人识说。

  能让可以用左右双手,自由自在使用刀子的杀人鬼人识都说出成这个样子,便能一窥这首曲子的难易度是什么等级。

  然而。

  伊织───

  「不是这样。」

  这么说。

  总觉得,她想说的话似乎不仅如此。

  「这种曲子───看起来,十根手指根本都不够用。」

  「…………」

  「这种作曲方法完全没有在考虑手指的活动───虽然说我呀,对于钢琴的知识还没有好到可以说是了不起,不过我知道人类的手指只有十根,不可能演奏出来这首曲子的。」

  「咦───」

  「世界上好像有连手肘都拿来用于演奏的钢琴家,可是这首『翘翘板』就算用这种弹法,应该也弹不出来吧。例如说,你看看这里。」

  伊织(因为无法使用双手)把脸凑近乐谱,全靠着舌头,指出乐谱上符合她所说的地方。

  「和弦是和弦没错……不过人类的手指,张不了这么开的。就算勉强张得到,但如果在这里把手张开到极限,就没办法连接到下一个音。而且,这附近一连串的音乐……要以上面指定的速度运作手指演奏出来,就物理层面而言是不可能的。」

  「物理层面呀。」

  「据说莱克特博士有六根手指(注5),除非是这样,否则这曲子实在太困难了。不对,就算有六根手指,大概也不可能弹出来吧。就一首钢琴曲而言───这曲子完全不能成立。」

  「…………」

  即使多少了解一点,但伊织并非专业的音乐家。

  反过来说,连这种非专业的人都能如此断定,应该就能表示这首乐曲作为一首乐曲是多么地失败。

  「搞不好,曲识哥就是硬要塞给我一首失败的作品……算了,这样的话也好啦。反正,我本来也就没打算要老实遵守诺言的。」

  一边以这种态度回忆着昨晚的事情───人识一边把手伸到背后去关上了门。或许是判断不要上锁比较好,也就没重新上锁。

  「我只要能要到义手就好了───只要能蒙混到那个时候就行。本来一切就是假的。说起来,就算是普通难易度的曲子我也不会弹呀。只要能先拿到义手,我们就可以直接逃跑。」

  也要顾及所谓的面子。

  本来打算若是能力所及的诺言就要尽力实现,但既然知道不可能做到,就完全没有必要拘泥于这一点。

  这是人识的判断。

  「……唉,我觉得自己不知道在搞什么───要不然的话现在早就下飞机了……不对,应该是搭船去吧……不管是飞机还是船啦,一定早就到美国了吧。」

  「真是不像话」,他低声发牢骚。

  「是不是受到那个戏言王八蛋的影响了……如果是,那还真是格外的可笑。刀子基本上丢了,被红色女人逼得答应承诺……该说是灾难,还是什么呢。唉,算了。只要能拿到义手,就算不管那个女人,大哥也不会有意见吧。又不是只有曲识哥。选择逃跑,就算对伊织也是同样的。」

  这么说着───已经走到了短短走廊的尽头。

  人识到了地下室。

  空荡荡的餐厅。

  五张桌子,还有各自的椅子。

  舞台上放着平台钢琴。

  然后───那个人已经在餐厅里了。

  正坐在某个位置上。

  「…………」

  「被人给抢先一步了呀」,人识以对方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可能的话,他应该是想比对方先到这里来吧。在所谓的「主导权」这层意义上,对方毫无疑问占了优势。

  他也是───从曲识那边先拿到了备份钥匙吧。

  不论如何,入口的门没锁上的举动,已经变成没有意义了。

  「你好。」

  开口说话。

  总之,人识───打了招呼。

  对眼前的这个人。

  对这个即使处在昏暗的店内,依旧清楚呈现出了存在感的人───打招呼。

  对方一身与钢琴酒吧有些不搭调的打扮,穿着和服。裤裙配上布袜,甚至还穿了草鞋。只不过───他戴着看起来与这身和服不相称的黑色手套,而且脚边放着两个铁制的巨型行李箱。

  头发剪得短短的,高个子的壮年男子。

  人识已从曲识那边听说过这人的大名。

  他叫───罪口积雪。

  然后只要听到了这个名字,也就能清楚知道这人的职业了。

  罪口。

  「咒之名」名列第二的「罪口」。

  罪口商会。

  简而言之就是武器工匠的集团。

  「你是───罪口先生吧?」

  慎重起见,人识提出确认。

  「是的。」

  接着,那个穿和服的男人───积雪点头。

  「我是罪口商会第四地区总筹───罪口积雪。哎,你不用讲自己的名字也没关系喔,小哥───我这个职业,特性就是尽量不去得知顾客的个人资讯。」

  「…………」

  「单单就你是曲识老弟介绍的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了───嗯,如果你讨厌『小哥』这个称呼,那想想其他类型的称呼怎么样?」

  「无所谓───名字这种东西一点都不重要,我也非常同意这一点。」

  「这真是好极了。」

  开心地微笑着,积雪点头。

  然而人识即使是看到这样的笑容,心情也完全平静不下来。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人识所属的零崎一贼,在「杀之名」中名列第三,不过就惹人厌恶的程度则是超群的第一名。可是,不是「杀之名」而是「咒之名」───在不属于战斗集团的非战斗集团中排名第二,『罪口』惹人厌恶的特质则是不一样的。

  确实零崎曲识身为「声音师」的能力,比起「杀之名」更接近于「咒之名」───尽管如此。

  「我没想到那个叫做少女趣味的曲识哥,居然真的会跟那个世界的人有所往来───虽然听说过,但到刚才为止我都是半信半疑的。」

  说着,人识朝着积雪坐着的位置走过去,然后一边翘脚,一边坐下。

  「呃,那么,罪口先生───幸好你看来也是讨厌谈生意之前先闲聊的人,我们就快点进入主题吧。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嗯。」

  积雪维持着微笑,看着人识。

  看着人识的───双手。

  「你要的东西是───女用义手一双对吧。我已经听曲识老弟说过身高、体重、年龄等资讯了。可是,我不懂呢。」

  「啥?」

  「你怎么看都是个男性,而且双手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哦……曲识哥讲话实在是没讲完整呢。需要义手的人是我的───」

  又犹豫起话要怎么说。

  应该只能说谎说到底了吧。

  要是伊织知道他撒这种谎,不知道会跟他说什么。

  「───女朋友。」

  「真好,我好羡慕你。一想到我可以帮助你们的恋情,就算老大不小了,我还是感到雀跃无比。」

  「……罪口先生真会说话。」

  「请你不要这么反感。这也是工作上的确认程序。那么,我有话必须先说在前头,小哥,就算要使用义手的人是你的女朋友───但是既然跟我面对面接洽的人是你,那么我的顾客自然就是你了。」

  「嗯,应该是这样吧。」

  「那么理所当然的───要付出代价给我的不是你女朋友,而是你本人。这一点,你不介意吧?」

  积雪仍旧一脸笑容地这么说道。

  代价。

  不是费用,而是───代价。

  虽然听起来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词汇,不过,人识在听曲识说明的阶段,还有听到罪口这个姓氏的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了。

  「我不介意。」

  「是这样吗。那么───」

  接着。

  积雪晚了些才坐到椅子上去,然后把放在脚边的行李箱当中的其中一个,拿了起来───放到桌上。

  然后打开盖子。

  果然不出所料,包覆在软垫子内,两只黑色的义手───就放在行李箱里。

  那不是模仿人类的手的东西。

  不是企图重现肌肤之类的制造品。

  没有掩饰的钢制构造直接曝露在外。

  然而───是一双精巧得让人吃惊。

  而且型态美丽的───黑色的手。

  「真不愧是,制造武器的高手───」

  彷佛是惊讶得倒吸一口气,人识坦率地发出感叹之语。

  「───普通的义肢师,根本就没得比。就算是我认识的义肢师,在没有看到装设者的前提下,不知道还能否做出这么合用的义手来───」

  不对。

  把只花一天就制作完成这一点也考虑进去的话───能够要求这个水准的对象,很明显地,除了「罪口」之外再无人选。

  总之,目的在于「取回失去的身体」的义肢,这个钢制义手,应当就是处于相反的极端的思想之成果。

  「───这的的确确,是个优秀的杰作。」

  「你的夸奖是我无上的光荣。」

  虽是道谢却不谦逊。

  可说这就是一流工匠的证明。

  「行李箱的内袋放有使用说明书───还有,既然你说你认识义肢师,那么我可能是在班门弄斧,不过,我还是大致先跟你简单说明一下吧。为了让这个义手的五指全部可以随心所欲动作,不可缺少的工作就是跟使用者的神经与肌肉正确连结。这部分的术式,既然你是零崎一族那个曲识老弟的朋友,应该不必专程找医生来,自己不是没有办法动手完成吧。」

  「嗯,我很聪明的。」

  人识点头。

  「而且,我看过全部的黑杰克。」

  「那么就那样办吧。」

  「……不过,仔细一看,这双义手,会不会有点太长了?」

  「这个大小是维持机能的前提下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如果,义手真的太长,那砍掉原本的手臂稍微调整一下就好了吧。」

  干脆地说着恐怖话语的积雪。

  这种思想就是「咒之名」一流的价值观。

  不对───

  这种小意思,「杀之名」大概也讲得出口。

  不论是哪个方法,为了连接神经与肌肉,都必须再度把已经愈合的伤口切开。既然如此,为了创造新的伤口而挥下刀剑,应当是正确的选择之一吧。

  所以。

  「咒之名」之所以被称为「咒之名」的原因所在───就是,代价。

  「就像你知道的,既然这必须与神经系统连结,所以这不是可以自由装卸的义手───防水跟其他处理我已经做到都过头了,所以除非是用到产生金属疲劳,不能再当双手使用,否则就不可能拆卸。不,也不是没办法做到,只不过每次应当都会尝到地狱般的痛苦滋味吧。」

  「外表看起来很重的样子……重量大概多少?」

  「比人类的手还轻上许多呢,加起来还不到两公斤。因为这是用特别锻炼的钢材制作的手───还有除此之外,这也比人类的手牢固许多。能够直接拿来当武器使用。」

  「应该是说,这个,本来就是武器吧。因为你是个武器工匠。」

  「是呀,你说的对。不过,你很有可能会觉得这样子还是不够好───想要追加其他功能的话,不管想要多少都可以办到,你提出的指示是什么都行。」

  「那个时候,也必须付出追加功能的代价吧?」

  「当然要。」

  「那么───你要的代价是什么?」

  人识询问了这个最不想问,却是最不得不问的问题。

  罪口积雪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

  「我这个人呀。」

  他说。

  「不管是好是坏,只对制作武器有兴趣而已───顾客的个人资料之类的,与其说是基于职业特性不用知道,不如说实际的情况而言,不过就只是我没有兴趣知道罢了。」

  「…………」

  身为「罪口」。

  这应该没有───丝毫的特殊之处吧。

  以并非是要表白自己异常恶习的那么严重的态度,积雪淡淡地继续说道:

  「金钱这种东西,对武器开发是必要的,如果能拿到的话那我拿也无妨───不过如果是一般客人,我反而想要的是他们拥有的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不要装模作样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例如说,你的身体。」

  「…………」

  看到露出结冻般的表情的人识,积雪露出苦笑。

  「请你不要误会───」然后彷佛是要掩饰一般,这么说道。「我并不是想要你的贞操,我不是对娈童有兴趣的人。这一点,跟曲识老弟还真是兴趣不合呢───明明我们对音乐的喜好是那么契合的。我呀───可是他的音乐的忠实乐迷喔。居然能够把只对制作武器有兴趣的我,迷成这个样子,他干得可真是好。」

  「你跟曲识哥之间的关系我没有兴趣知道。最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想要我的身体?」

  「呵呵。」

  积雪说。

  首先关起桌上的行李箱,接着,把放在脚边的另一个行李箱拿上来,再把原本的行李箱放下去。

  然后打开。

  里面的东西───人识看到了。

  「……这是什么?」

  「一如你眼睛看到的───这是黑杰克喔。」

  积雪回答人识的疑问。

  「不过跟你看过全部的那个黑杰克不一样就是了。」

  一点也没错。

  行李箱里面装着的是个皮囊。

  有着黯淡的肤色,大大的皮囊。

  把手部分宛如是刀剑的握把。

  如果要说这是武器,当然,这也是武器。

  话虽如此,看来这是个单手使用的话会有点超出负担的武器。

  「通常,当作武器使用的黑杰克,指的是里面装满铅块或砂粒的皮囊───这种能够不给予身体外在损伤,而是给予内在损伤的效果,要说的话,就是这种武器拥有的特征。」

  「嗯……这我知道。」

  人识慎重地点头。

  「可是……你身为罪口商会的人,制作出来的武器,应该不会只有这种效果吧?」

  「小哥,你的洞察力真好。我作为一个武器工匠,最近的中心思想就是───如何可以同时不给予肉体疼痛,却又给予精神痛苦。」

  表情平静地,积雪说道。

  「用不着多说,疼痛跟痛苦是不同的东西。换句话说,这是为了不伤害肉体而打击精神的武器……应该就是这样吧?能够只在体内留下冲击的武器。嗯,说实话,最近我接了很多主要在做拷问活动的墓森一族们所委托的工作。所以,理所当然的,我身为武器工匠的制作方向,也会朝着那边调整。」

  「也就是说,这是拷问用的───器具吗?」

  「嗯。当然,普通的黑杰克不适合用来拷问───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个便于携带,可以当暗器的凶器罢了。而且由于会在身体内部留下伤害,意外死亡率也高,不能说是一种拷问器具。」

  「你制造出来的这一个───体积满大的,看起来不像是携带用的。」

  「是呀,这必须要双手使用才可以。这个呀───不是用动物皮,而是用人皮做的喔。」

  「!」

  这句话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明料理的材料,人识听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然而面对着这样的人识,积雪彷佛是还要继续夸口,不好意思地继续说着。

  「用了好几层人皮重叠在一起,软化了好几次───呢。还有,里面装的不是铅块也不是砂粒,而是人血。虽然我尽可能把味道给消掉,不过靠近一闻应该还是闻得到吧?总之,硬要说的话,这就像是个用人类当材料做出来的黑杰克吧。」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东西?」

  「因为我想要制造一个材料尽可能接近人类的黑杰克。也就是,人型黑杰克。就如何液体与液体,气体与气体混合在一起一样,这个东西理论上,可以再殴打对方的时候,借着冲击最小的肉体疼痛,只给予对方精神痛苦───应该是做得到的。」

  积雪看了行李箱的内容物一眼。

  「很可惜的是,现在还是尝试错误的阶段。」

  这么接着说。

  「到这个阶段我想要实验看看。」

  「…………」

  「虽然我对个人资料没有兴趣───不过你应该是个战斗者吧?小哥。」

  「……也就是说。」

  到这里人识应当会想起的是───不得不联想到的是,以前曾经是朋友的某个杀手,匂宫出梦吧。

  匂宫出梦。

  杀戮奇术集团匂宫杂技团,团员No‧18。

  第十三期实验的功罪之仔。

  过度暴虐的───过度残忍的,那个存在。

  他尽管是个杀手,但彷佛失去了杀手的目的,总而言之就是要顶撞人识。

  一开始人识还莫名其妙。

  然而,现在的人识,已经明白原因何在。

  因为这就是属于他的───业障。

  匂宫出梦杀戮中毒了。

  如果不继续战斗就会活不下去。

  因为要是不杀来杀去,出梦就会活不下去。

  所以───才会选择人识,当成游玩的对象。

  站在被选上的人识的立场来说,这并非忍受得了的事情,可是,能够奉陪出梦到那种地步的人,大概就只有人识了吧。

  那样的人类───就是存在。

  还有───眼前的男人。

  罪口积雪也是───千真万确地,是属于那一边的人类吧。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要测试武器的性能吗?」

  「你领悟得真快,帮了我大忙呢。」

  「我可以跟你在这里直接开打吗?还是说,要换个地方?」

  虽然,姑且是这么问了───但应当是没必要换地方。

  积雪已经展示出了武器。

  也展示出了商品。

  也呈现出,必须付出的代价之理由了。

  所以。

  「…………」

  人识───维持着赤裸上半身穿着战术背心的这种打扮。虽然战术背心的口袋数量很多,但是,当中没有一个,里面放有刀子。

  因为───刀子大致上都失去了。

  而且,伊织交给他保管的「自杀志愿」,在昨天晚上,已经还给伊织了。

  那不是自己应该拿着的东西。

  那是无桐伊织的东西。

  这是零崎人识的看法。

  于是。

  现在的人识───未免手无寸铁过了头。

  「……算了。总是会有办法吧。」

  这么说完之后。

  曲识缓缓地,站了起来。

  「好吧,没关系───这样一来就好谈了。我不知道你是要测试武器性能还是要做什么,但是你想干么我都奉陪。为了要拿到你带来的───那双义手,所以我不能让你死掉对吧。我会在不杀人不肢解不排列不收集不曝晒的前提下解决这件事情的。」

  「咦───等等等等,请你不要误会。」

  然而。

  似乎是因为人识的态度而感到些许焦虑,积雪挥舞着双手。

  「我并不是要进行什么你说的战斗呀。」

  「啥?」

  「你果然是跟身为『杀之名』的曲识老弟有关系的人呢,思考方式真粗暴───完全没有必要战斗。你为什么会产生那样子的想法呀───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想要测试这个武器的性能而已。」

  罪口积雪。

  身为非战斗集团「罪口」的他,好像非常伤脑筋。

  不过,还是笑咪咪地微笑着───这么说道:

  「小哥,你只要单方面完全没有反抗,让我用这个人型黑杰克殴打你,持续用你的身体承受这个情况───这样子就可以了。」

  ◆ ◆

  在那之后过了正好三个小时。

  零崎人识赤裸着上半身,身体呈现大字形,倒在钢琴酒吧Crash Classic的地板上。

  连续两天,都用全身去品尝到这间店的地板是什么滋味。

  武器工匠‧罪口积雪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三小时。

  积雪真的没有间断地连续殴打着人识的身体───最后人识终于口吐鲜血的时候,那个拷问器具,人型黑杰克的性能测试就结束了。

  一丝不苟地,在怀里拿出来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字。

  「嗯……看样子,到底是来自生物的材料,成不了能承受重复使用的武器呀。还有,即使想尽办法似乎也不能避免多少会有内出血……就理想而言,我希望能让身体外在跟内在,全部都可以连一滴血都不会出现───才打了三小时左右就让人吐血,当拷问器具实在是不完全。至少还没有达到能够让墓森的人们满意的水准。算了,可是……只要一说这个武器是用对手的家人或朋友当作材料制作出来之类的补充说明,那么应当会直接带给对手更强烈的精神伤害吧。还有,即使是这样不停殴打,也不会造成对方休克死亡,这一点是很好的优点。嗯,以试制阶段的产品来说,已经算是非常合格了吧。」

  这么有如确认情况般地低声说道。

  他说只对武器制作有兴趣的话语,应当是符合实际的情况吧。看都没看倒在地上,同时也是他顾客的人识一眼,当然也没有说声道谢,甚至连个道别都没有,就把备份钥匙放在桌上,离开了酒吧。

  「……真是杰作。」

  应该是昏暗的天花板灯光,看起来却非常刺眼───人识,伴随着苦笑喃喃自语。

  「他的合格是几分呀……真让人难以置信。没有哪个拷问器具,可以比刚刚那个更完美的了……」

  包括脸部在内的上半身,完全都变成了紫色。甚至让人识个人特征的刺青都变得模糊起来。

  岂止多少内出血的问题。

  即使如此也没有骨折。

  除了韧带之外都平安无事。

  内脏───虽然吐血了,不过似乎没有伤得那么严重。

  还有。

  「还有最重要的是,可以不让人失去意识这一点,真的是杰作……所谓疼痛与痛苦不一样,就是这个意思吗……当然不会打死人,可是也没让人休克死亡,真的是太厉害了。那家伙,可不是在开玩笑……」

  只要心想要起身应该就能够起得来吧。

  至少就肉体层面而言这是可能的。

  然而,精神层面这似乎是办不到的───人识维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只有转动脖子。

  桌子上面。

  只留下了一个,行李箱。积雪已经把人型黑杰克带回去了吗───看样子他遵守了承诺,留下义手放在桌上。

  武器工匠───罪口积雪。

  「……呼。」

  总而言之。

  这样一来就达到目的───了。

  就在人识感觉没那么有成就感地这么说完的时候,他的耳朵听到了声音。

  来自舞台的方向。

  这次把头转向那边。

  「───还不错。」

  听到了这句话。

  不知不觉间,零崎曲识,已经坐在平台钢琴前───弹奏着键盘了。传来与上次截然不同,缓缓的、温柔又稳重的旋律。

  「作曲,零崎曲识───作品No‧74,『缸管』。」

  「…………」

  「这首曲子含有镇静效果───应该非常适合现在的你吧。还不错。」

  明明就外表看来,人识凄惨到了极点,但曲识似乎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他以跟平常一样的口吻,这么说道。

  虽然人识并没有跟曲识那么亲近。

  可是,就连双识都说过,他几乎不曾,搞不好是完全不曾,看过这个男人感情波动起伏的样子。

  那么人识只不过是碰到这么点程度的局面───曲识的内心大概也不会动摇吧。

  曲识的态度,就是让人会这么想。

  然而。

  「……我很吃惊,人识。」

  曲识说。

  尽管看起来实在不像───但他这么说。

  「因为是你这个人,所以我还以为在途中你就会发出声音了───不对,如果是以前的你,应该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答应积雪先生那样子的要求吧。义手都已经摆在眼前了,把人杀掉东西抢过来,你的做法该是这样才对。」

  「…………」

  「我想要收回昨天我说过的话。你变了,人识。」

  「……不要说得好像很懂的样子。」

  人识不太舒服地低声说道。

  「对了,曲识哥……你有没有利用这间店里面总是在流动的超音波什么的,来强化我的身体,减轻那家伙的打击力道吗?」

  「没有。」

  曲识优雅地边弹着钢琴边回答。

  「我丝毫没有做这种事情。」

  「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呀……」

  「不过,我是有打算一旦你想要对积雪先生动手,就调整超音波制止你。」

  「什么嘛,你在旁边偷看喔?……我说曲识哥,你好像把『咒之名』的人看得比一贼的人还要重。」

  「除了阿愿之外,你没把一贼其他的人当成家人吧?」

  「……没错。算了,责备你也不合理啦。可是,你也用不着偏介绍那种超S的家伙给我吧。」

  「这是最棒的义手。」

  曲识完全不在乎地这么说。

  然后,他接着说了句「尽管如此」,把对话拉回主题。

  「自尊那么高的你,竟然会答应承受那种对待,而且还彻底做到了,这一点我真的很惊讶。看样子───你非常宝贝你的女朋友呢。」

  其实不是。

  不是女朋友。

  其实是妹妹───无桐伊织。

  零崎双识,托付给人识的少女。

  「老实说,我是因为这次是你来拜托的,所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以为你说不定只是个花花公子。虽然你说你交了女朋友,我听了很替你高兴───所以我也有要考验你的意思,才介绍积雪先生给你认识。」

  「你真会装呆……结果自私得出人意料呀,不是吗?」

  「我本来就是个自私的男人。」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

  躺在地上的人识断言道。

  面对这样的人识,曲识一如往例。

  「还不错。」

  这么说道。

  「但是,安排这一切的我要说这话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一般来说就算是为了心爱的人,应该也忍受不了那么严重的拷问吧───我也没想到,积雪先生竟然会下手狠成这样。要是我呀,两秒内就大声惨叫了。」

  「拜托你忍久一点啦!」

  「你应该知道别人都叫我『脱逃的曲识』吧───可是,你可以告诉我吗?人识,为什么你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就连对你付出那么多感情的阿愿,以前你都不停地到处躲他,为什么现在可以为了某个人这么牺牲?」

  「…………」

  「是什么让你───能够如此牺牲。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这种事情。

  听了零崎曲识的问题───零崎人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

  「……因为,那家伙不会哭。」

  彷佛自言自语一般,这么回答。

  「在我面前当然不会哭───也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

  「……?你在说什么?」

  「就是,我女朋友的事情───她明明年纪轻轻就失去双手,却一点也没有难过的样子。」

  「哦。」

  似乎是颇感兴趣,曲识斜眼看了一下人识。

  「还真是一个───刚强的女孩呢。」

  「她不可能是这种人。」

  人识否定了曲识所言。

  「虽然我还没讲过───不过那家伙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跟我们的世界没有关系,是个极为普通的一般人。只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而已。结果───她忽然之间失去了双手,不可能不痛苦的。」

  「…………」

  「她要才认识没有多久的我,照顾她洗澡啦上厕所啦这些日常生活。这些事情,我也讨厌这样,不过她应该更受不了吧。尽管如此,她却没让我看到过一滴眼泪───又开朗又啰唆,明明自己一个人还可以吵得要命,我完全无计可施。听我说,曲识哥,我呀……」

  凝视着天花板,人识继续说道:

  「我受不了,这个样子。」

  「……人识。」

  「明明也没有什么根据,她却还是那么努力。看到她那个样子,就让我很想要惹她沮丧难过。我想看那女人哭泣想看得不得了。」

  「所以」。

  人识───再次,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行李箱。

  「因为这个缘故,这双义手是不可或缺的。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尊严什么的,就变得毫无价值了。」

  「……还不错。」

  锵。

  正巧在不早不晚的时间点上结束了演奏───曲识说。

  「实在是───还不错。我希望你也能让阿愿听听这些话。」

  「我拒绝。不论在那家伙面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说这种话。就算是那个家伙快要死了也一样。」

  「你呀,真的变了呢。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不过经过了旅行,经过人与人的邂逅之后,即使是像你这样的男人,终究还是会改变的吗。」

  「我没有变呀,只是周围的环境变了。」

  这么回应之后。

  「啊,对了,」人识又补上一句。

  「你交给我的那份乐谱───那么难,我弹不出来啦。应该是说,连你自己都弹不出来吧?」

  「嗯,我是弹不出来。那是写得太忘我,不由得就写出来的曲子。」

  「喂。」

  「可是,虽然我弹不出来,但你可以。」

  态度从容地,曲识如此断定。

  「人识,你知道钢琴的正式名称吗?」

  「嗯?我不知道。钢琴不就是钢琴吗?」

  「不是的。其实它叫做pianoforte。在音乐术语上,piano的意思是『弱』,forte的意思是『强』。也就是说,不管强音弱音都可以自由发出的乐器───才有了这个名字。」

  「哦。」

  「同时具备强与弱───也许这一点还满像人类的。正因为如此,声音才能够支配人的意识。在『意识』这个汉字词汇中,不就包括了两个『音』吗?我认为,这就是这个意思的表现。」

  「这个意见真有你身为声音师的个人风格。」

  人识彷佛是在揶揄地说。

  「但是,我们不是人类───我们是魔鬼。我们是杀人鬼。」

  「还不错。对了,虽说你不知道钢琴的事情,不过人识,你知道翘翘板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这我知道。应该是来自『一下看得到一下又看不到』吧?」

  「没错。不过要做到『一下看得到一下又看不到』,发出翘翘板的碰撞声,必须要有两个人才可以。」

  「啥?发出碰撞声?」

  「在公园的游乐器材中───就只有翘翘板,是不能够一个人玩乐的器材。总之,关于那首曲子,我也没说要你马上就弹给我听。我没有打算要这么恶劣地跟你征收仲介费。等到你弹得出来那首曲子的时候,再弹给我听就可以了。」

  「…………」

  「真不讲理」,人识低声抱怨。

  大概是因为,本来就没有遵守承诺的打算,人识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对曲识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面对如此的人识───

  「你果然还是变了。」曲识说。

  似乎对这过度的唠叨感到讶异,人识笑了。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

  这么,回应道。

  ◆ ◆

  「哇!人识的身体全部变成紫色了!好像美国漫画!好可怕!」

  「…………」

  回到旅馆。

  房门一开,就听到伊织这么句话,人识也没回应,直接走床边倒下去。

  也没脱鞋,趴在床上。

  在接受积雪测试性能的时候,已经先脱掉了,所以后来想把战术背心再穿回去而要人帮忙穿,但由于整个上半身都在内出血,可说根本是超敏感肌肤,实在是无法穿上任何衣物,结果人识只能赤裸着上半身回来。

  这样的人识,理所当然,回来的路上,接受到饭店服务人员投以从未经历过的那种视线,可是好不容易回到了房间之后,伊织的反应才是最残酷的。

  大概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用脚把人识像是随手乱丢搁在房门附近的行李箱推到旁边之后,伊织走到了床边。

  「呃,那个,我、我是不是应该,跟你道歉?」

  她说。

  「我没有说,我害怕美国漫画的皮肤颜色喔?紫色皮肤也有独特的趣味啦。可是,一想到这在活生生的人类身上重现居然会变成这样……」

  「你弄错安慰的对象了。」

  「那个行李箱,是什么东西?」

  「义手。」

  人识把脸埋在枕头里面直接说道。

  「我在附近捡到的。送你。」

  「……哦。」

  似乎不知道该对疲劳至极的人识有何反应才好,伊织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嗯,好吧……你要给我的话,我就收下了。谢谢。」

  「真是的……我差点就要哭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说完,人识缓缓呼吸着。

  「啊啊……这么一说,我忘记要跟曲识哥拿钱了……怎么搞的呀……我已经,不想再靠近那间店了……啊啊,万一紧急时刻要用钱的话,可该怎么办呀……」

  「人识,你听我说。」

  「我要睡了,别跟我说话。」

  「哦。这样的话,在你睡着之前我只跟你说一件事情就好。」

  伊织对这样的人识说道。

  「我已经解开那份乐谱的谜题了。」

  「谜题?里面有谜题呀?」

  「嗯,谜题召唤出了答案。」

  「这很正常吧。」

  「那份乐谱呀。」

  伊织看了一眼摊开在饭店内的玻璃桌上的那本笔记本,然后说:

  「人识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因为很闲,所以一直在看那本笔记本,用嘴巴边翻边看。」

  「用嘴巴翻……拜托你用嘴巴咬只笔什么的来翻啦。」

  「啊,原来有这种方法可以用呀。」

  「你真是个笨蛋。」

  「算了啦,这不重要。然后,就在我一直看的时候,我发现了。」

  没有深刻反省的样子,伊织继续说。

  「那个,是一首连弹用的曲子喔。」

  「……连弹?」

  「也就是说,不是一个人独奏,而是两个人一起弹奏的曲子。音符的数量多成这样,也是这个缘故。十根手指不够用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首曲子需要二十根手指。」

  需要二十根手指。

  需要───两个人。

  为了发出───翘翘板的声音。

  「把两个人一起弹奏的曲……不见得就要写成两份,还可以整合写在同一份乐谱里面……是这样吗?」

  「应该,就是这样吧。我仔细一看,音符好像是用同一种颜色,但是粗细不同的笔写上去的。虽然差别大概就只有笔芯○点三公厘与○点三公厘这么小而已。可是,只要稍微花一点时间,应该就可以从这份乐谱,写出各自不同的两份乐谱出来。」

  「…………」

  「嗯,音符彼此靠得这么近,感觉起来弹的人也可以依偎着一起弹奏呢。」

  「……啊哈哈。」

  人识不由得爆笑出来。

  这是。

  这就是曲识───说他弹不出来,人识才弹得出来───那句话的意思吗?

  不知道玩乐团云云,曲识到底囫囵吞枣到什么地步。

  零崎曲识只有一个人。

  零崎人识与无桐伊织,则是两个人───原因在此。

  「那家伙,真是爱耍小聪明───该不会他真的是个自私的人吧?什么仲介费啦。这种东西,不就是个单纯的祝贺前途顺利的贺礼吗……」

  「你说什么?」

  「伊织。」

  人识边忍笑,边说。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美国?」

  「咦,什么?」

  「我打算等帮你装好义手后,就直接消声匿迹───趁着兴头上。应该是说已经骑虎难下了,我会告诉你,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方法。」

  「……人识。」

  「总之,你就考虑一个晚上吧。我现在───总而言之。」

  「要先睡了」,这么说。

  人识直接闭上了双眼。

  然后不管伊织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伊织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接着「呵呵」笑了笑。

  「男生真的好难懂呢───」

  这么,似乎觉得挺有意思地,低声说道。

  「好───可爱♪」

  只要看到这个表情───就知道就不着考虑一晚,无桐伊织的心中,似乎已经有了要如何回应人识邀约的答案了。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零崎人识能够看到无桐伊织的眼泪───应当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 ◆

  零崎人识与零崎曲识。

  某种意义上而言十分相似的两个杀人鬼,久别重逢的这场会面───只不过是是距离零崎一贼遭到橙色暴力之手灭门的那一天,早两个月的事情而已。

  (第三乐章────终)

  注2:近畿地方包括二府(京都、大阪)以及五县(兵库、奈良、和歌山、滋贺、三重)。

  注3:桂马是日本将棋的棋子名称。因为走法特殊,不擅长下棋的人可能到结束都没有动过,所以作者拿来譬喻多余的东西。

  注4:陶偶号是八○年代日本NHK幼儿节目中的一个角色,是个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嗯喵」的声音的陶偶,他的随从陶马将此听错听成了「呵喵」。

  注5:《沉默的羔羊》等多本小说中出现的变态杀人魔,由于多指症使他天生就有六根手指,虽然多部电影并未呈现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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