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第二场

  『我、我想要学声乐……』

  第一次欣赏歌剧表演的一星期后,椿吞吞吐吐地告诉自幼熟识的好友加奈美。加奈美瞪大眼睛。

  『你想学声乐?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在学钢琴了吗?』

  『没错,可是……』

  她们从幼稚园就上同一间钢琴教室,已经有九年左右。她和加奈美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任何朋友还要长,讨论话题从发表会的曲子到喜欢的钢琴家新专辑,即使是最琐碎的事情都会分享。

  然而今天的讨论和过去的完全不同。

  听到椿带著紧张心情说出来的话,加奈美挑起单边眉毛质问:

  『你该不会是想要放弃钢琴吧?』

  感觉气氛变得沉重,应该不是椿多心。椿连忙摇头说:『我不是要放弃。可是我很想学唱歌……』

  椿想要继续上钢琴课,但她不是那么灵巧的人。如果要学唱歌,想必不能花像现在这么多时间在钢琴上。要成为自己特别的第一,只能选其中一个。

  加奈美听了皱起眉头。

  『你为什么突然想学声乐?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起过。前一阵子你不是还充满干劲地说,接下来就要弹萧邦了吗?』

  椿对于自己能弹的曲子逐渐增加而感到喜悦。过去不会的事现在会了,表现的范围越来越广,让她更加喜欢音乐。虽然也常为了自己的能力不足而忧虑,不过她仍旧打算永远与钢琴生活下去。

  ──直到她听了那首新娘的咏叹调为止。

  『不论如何,我都想要学唱歌。我希望能像那样唱歌……』

  如果加奈美看了那场公演,她一定也能够了解。在黑暗的音乐厅中,只有舞台是那么地光辉灿烂,唱歌的新娘显得那么幸福。不论运用如何华丽的词藻,都无法完全传达。

  『那场演出真的很棒。唱女高音的人很漂亮,光芒四射……不只是这样,大家共同创造了一个世界,只有那里的空气不一样──不对,整座音乐厅都属于不同的世界……我也想要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要是能够和加奈美一起看那场演出,不知该有多好。

  至今为止,她们一直分享著美好的事物。如果加奈美的母亲那天有时间,或者如果加奈美能够独自来看公演,就可以像平常一样热烈地谈很多了。

  然而和亲眼看到的美相比,自己能够传达的内容实在是太少了。

  她必须想办法传达自己的这份热情。

  她想要站在仍旧残留在眼睑底下的光芒中,发自内心深处唱歌。她要让自己的声音传送到满座的音乐厅每一个角落。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

  就算椿只是国中生,她也知道担任歌剧独唱者是多么艰难的目标,而达到那个目标的道路有多险峻。

  即使如此,她还是抱著梦想。她想要以那座舞台为目标。

  加奈美注视著不善言词表达、却已经下定决心的椿的双眼。

  彷佛从正面窥探内心的视线,代表著加奈美的坚强。从以前就大胆宣言「我要成为职业钢琴家」的她,此刻以审视的眼神注视著椿。

  她用毫无顾忌的说法问:

  『你应该不是要放弃音乐──这样理解对吗?』

  『嗯,这点不会变……永远不会变。』

  即使在这里,钢琴与歌唱的路分开了,椿一定一辈子都会依附著音乐生活。她是如此热爱音乐。

  充满信心的迅速回答,让加奈美有一瞬间露出寂寞的表情,但她立刻换上平常的自信笑容。

  『哦……那就好。如果你需要伴奏,就说一声吧。不管是什么曲子,我都会帮你弹。』

  『加奈美。』

  希望有一天,能够站上同一座舞台。

  她梦想著两人共同创造的音乐。只要毫不松懈地持之以恒,那一天迟早会来临。

  『嗯,我会努力加油,成为可以配得上加奈美的歌手。』

  『为什么要配合伴奏?你应该说,要以斯卡拉大剧院为目标吧?』

  『这、这梦想太大了……』

  歌剧最高峰之一的剧院,当然超出了椿的想像范围。

  即使如此,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

  椿闭上眼睛,眼睑底下浮现灿烂的舞台。

  今后她一定不会后悔将自己的一切献给歌唱。辛苦及努力,都是为了达成目标必需的付出。椿如此相信,所以──

  到最后,至少她不后悔选择了歌唱。

  ※

  『N演奏家比赛钢琴部门大学生组第一名──佐野加奈美。』

  椿不是第一次看到手机上显示的这篇报导。这一个月当中,她已经读了好几次,每次看到都会打开没写完的简讯,却仍旧无法寄出。椿重新检视那则只写著『恭喜,加奈美』的简讯草稿。

  「……加奈美真厉害。」

  椿发觉到自己声音中带著自嘲,连忙摇头。为了将低落的心情拉回来,她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然后走下拥挤的车站阶梯。

  上完一天的课之后,天色已经变暗,电车上也挤满了准备回家的上班族。她逆著返向的学生人潮走出车站,前往约定见面的正门。

  「话说回来,钢琴伴奏啊……」

  她虽然不小心说出「钢琴的话应该可以」,但是如果弹得不够好,她该如何道歉?

  椿忐忑不安地在指定的下午六点前,来到和那天同样的正门口。

  「……没想到人这么多。」

  她原本担心外校学生在正门等候会引人侧目,不过看样子是白担心了。或许因为正值社团招募新生的时期,到处都有看似在等人的人群。

  椿东张西望,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看到一名青年从校园内跑过来,对她挥手。

  「小椿!」

  「小椿?」

  她大概从小学以来就没有听过异性如此称呼自己。全速跑来的清河把手放在膝盖上喘气。

  「对不起,刚刚上课拖太晚了。」

  「啊,请别这么说!而且现在时间还没到。」

  距离传单上的集合时间还有十分钟以上。然而清河朝著椿轻轻合掌,说:

  「是我邀你来参观的。既然请人家从别的大学过来,当然应该要先到约定地点等人才行。」

  「好厉害……想得太周到了……这就是大学生的力量……」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也是大学生吧?」

  「没错。」

  尚未融入新环境的椿缩起脖子。

  虽然如此,她每天上课还是感到很愉快。当她得知可以从各种课程当中选择自己喜欢的,不禁相当感动,而上课内容也都是她从未学过的知识,感觉就好像在过去一直没有使用的容器里一点一滴地倒入水。

  然而一码归一码,她不善与人交际的现况没有太大的改善。

  系上的同学在开学两个星期之后,已经形成了好朋友圈。当然也有许多人没有加入其中,但这些人似乎都是喜欢独处的类型,不像椿是「想交朋友却不擅长与人交往」。她赫然发觉自己处于孤立的状态,不过也只能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想办法。

  这次来参观也是第一步。她希望不要造成他人困扰、失望,最好能够找到可以交朋友的人。当椿暗自鼓舞自己时,在她背后有几个正要回去的学生朝清河挥手。

  「嗨,直树。辛苦了。」

  「今天也要去参观社团吗?真有体力。」

  他们以亲昵的口吻向清河道别,清河也轻松地回应「明天见」。看到他如此自然地与朋友交往,椿不禁投以尊敬的眼神。

  「他们是你的同学吗?」

  「对呀。有些是同班同学,有些是同一个社团的人。」

  「同一个社团?是歌剧社吗?」

  「啊,不是。我除了这里之外,也有去其他社团体验看看。不过因为我还要打工,所以都是一些感觉可以兼顾的社团。难得有机会,我想要多尝试各种事物。」

  「上课和打工之外,还要兼顾社团……?」

  「其实满容易的。现在的打工是在鱼市场,早上就结束了。」

  「……太高深莫测了。」

  椿光是来参观一个音乐社团,就耗费掉莫大的精神力量,但清河却似乎能够应付排得满满的时间表。在椿眼中,清河简直就像是不同的人种。难道说,这就是大学生应有的样子吗?

  「我也要……努力向你看齐!」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算了。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参观者。」

  两人环顾周围,却分不出哪些人是参观者、哪些人不是。看样子只能乖乖等人来接了。椿检视传单,上面印著「招生负责人:楠」。除了名字之外,还有联络用的手机号码。

  「那天有『楠』这个人吗……」

  她首先想到的是挥动指挥棒的青年背影。

  真挚诚恳地面对音乐的身影、轻蹙眉头的侧脸,给人强烈的印象。

  ──如果来迎接的是他,看到我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

  今天是合唱的练习日。看到自称「不会唱歌」的人过来,他或许又会露出狐疑的表情。

  即便如此,只要能够再次看到他指挥──

  「啊,在那里!你们两个应该都是来参观我们社团的吧?」

  女生的声音虽然没有很大声,却能传得很远。听到这个声音,聚集在正门附近的其他人也回头。椿听到记忆中的声音而跳起来。穿著浅绿色毛衣与白色裤子的女生今天把长发束起来。

  「玛赛琳娜小姐!」

  「我叫楠。玛赛琳娜是上次公演的角色。我是今年的招生负责人楠理惠,请多指教。」

  「我、我是羽鸟椿,请多多指教。」

  椿有些生硬地鞠躬。理惠听了露出笑容。

  「你叫小椿呀?那就是薇奥莉塔了。」

  「薇奥莉塔?」

  椿身旁的清河表示疑惑。椿苦笑著告诉他:

  「就是指茶花女(注1:茶花女 《茶花女》的日文标题为「椿姬」。「椿」就是「山茶花」的意思。)。这出歌剧的女主角名叫薇奥莉塔。」

  威尔第作曲的《茶花女》因为是著名的作品,因此椿不是第一次被开同样的玩笑。加奈美也曾对她说过:「你先以薇奥莉塔当目标吧。」

  然而到头来,椿还没有唱过薇奥莉塔就放弃唱歌了。现在的自己与其说是茶花女,不如说是Traviata。这个义大利文单字是指「迷途的女人」──歌剧《茶花女》的原文标题就是这个字,或许是偶然的讽刺吧。

  清河瞥了一眼苦笑的椿,很自然地向理惠打招呼:

  「我叫清河,请指教。」

  「好的~请指教!」

  清河轻松从容的态度让椿很羡慕,不过她今天不是来向清河拜师的。椿在脑中重复了一次事先准备的句子,开口说:

  「那个,很抱歉,今天我不是来参观唱歌──」

  「喔,是乐器吗?」

  一个没看过的男人从理惠后方探出头。椿被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高个子男人俯视,不禁往后倒退。理惠告诫那名男子:

  「喂,不要突然跑出来。宝贵的合唱团员要是跑走了怎么办?」

  「她刚刚说她不是来唱歌的。」

  「她也没说要参加管弦乐团吧?退下,你这个乐团首席!」

  理惠发出「嘘、嘘」的声音,挥手驱赶那名男子。椿惊讶地抬头看这个男人,问:

  「你是乐团首席吗?」

  「是啊。我叫滨崎,请多指教。对了,你对管弦乐有兴趣吗?」

  「呃,我很喜欢听。」

  听到椿的回答,男子露出笑容。高个子的他不像整合管弦乐团的乐团首席,反倒更像运动选手。魁梧的体格和友善的脸孔,具有让人安心的气质。滨崎笑咪咪地伸出右手说:

  「那就先选小提琴如何?可以借你乐器,还会从头教起。」

  「小、小提琴?」

  「你在说什么啊,笨蛋!你要从头教起是你的自由,可是初学的新生怎么可能承受黑田的磨练!」

  「黑田……该不会是那个负责指挥的……」

  「没错,黑田清二。他是现任的总监督。」

  「总监督……」

  椿也知道,在歌剧公演中,这代表了最高指导者。看到她的反应,理惠和滨崎面面相觑。清河稍稍举起手问:

  「歌剧的指挥称作总监督吗?」

  「嗯,也不是这样。反正待会儿可以边介绍边说明……我们是东都大学歌剧社!有人要来参观吗?要出发啰!」

  听到呼唤声,有几个人纷纷从太阳开始西斜的正门前方凑过来。加上椿和清河,人数一共有七人。理惠以笑脸迎接聚集过来的参观者。

  「今天要参观的是东都大歌剧社的合唱部分。如果对管弦乐团有兴趣,这边这位就是乐团首席,可以问他各种问题。那就出发吧!」

  理惠很爽快地致词完毕,转身向前走。椿和清河并肩走在距离半步左右的后方,滨崎则跟在一群人的最后面。

  走在校园中,理惠又开始说明:

  「关于歌剧的职位分配,每个团体都不太一样,我们在总监督之下还有音乐监督和导演。音乐监督是指挥,也是音乐方面的最高指导。导演是舞台方面的最高指导。总监督决定『这出戏要做成这种感觉』,然后分别和音乐跟舞台人员讨论成形。不过我们社团没有那么多人,所以通常都是总监督兼任音乐监督,有时候还会兼任导演。这次也一样,都由黑田负责。」

  「兼任三职?那应该很忙吧?」

  「因为是他喜欢做的,虽然很忙,不过应该不会觉得辛苦才对。」

  理惠发出爽朗的笑声。她的个性似乎和女人味十足的柔美外表不同,非常乾脆大方。她走在银杏树荫大道下,把手交叉在头后方。

  「音乐方面,就如你们所知,分为歌唱和管弦乐。基本上这两者是各自练习,等到公演接近,就会增加共同练习。歌唱又分为独唱和合唱。」

  「原来分得这么细……虽然我还不太懂。」

  「马上就会熟悉了,不用担心。歌剧包含了很多要素。简单地说,就是平常会各自分开练习。」

  「──没想到真的要上演歌剧。」

  椿喃喃地说。

  歌剧可以称为综合艺术。要举办一次公演,所需的劳力和人员是超乎寻常的。椿之前上的音乐大学也有举办歌剧公演的社团,不过音乐大学和普通大学找人的难度完全不同。像清河这样「不太懂」的人应该占了多数。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理所当然地想要上演歌剧。

  理惠彷佛置身事外般点头说:

  「社团刚成立的时候,据说很辛苦。因为人数不足,只能选少数人也能演的较短作品来公演。现在人数已经增加不少,管弦乐团包含临时人员的话,可以达到五十人的编制,独唱者的人数也够。」

  「请问,独唱者……是找音乐大学的学生吗?」

  宣传演奏会上的二重唱即使在椿听来,也能感受到相当程度的实力与熟练度。基本上,光是要唱完一出歌剧,也需要一定的实力与体力。如果不是受过专业歌唱训练的人,应该会是相当沉重的负担。

  然而理惠听到这个问题却笑出来。

  「不是音乐大学的学生喔!像我也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因为是校际社团,所以也会有音乐大学的学生来参加,不过现在没有。」

  理惠以轻松的口吻回答,然后眯起眼睛露出微笑说:

  「你会这么想,感觉满光荣的。不过我们也有去跟老师上歌唱课,接受发声训练。」

  「上歌唱课……」

  听到这几个字,椿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几个月前,歌唱课是椿生活的重心。她为了唱歌每天拚命练习,然后因为看不到成果而沮丧。她不知道该如何前进,因为努力无法得到相对应的结果而痛苦,只有心情越来越焦躁。

  椿回忆起看不到出口的那段日子,表情变得忧愁。这时身旁的清河探头看她的脸,开口问:

  「小椿,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椿连忙挥手回应。这名青年不愧是待人技巧很高,似乎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人的情绪。

  走在半步前方的理惠指著前面的建筑说:

  「今天我们在那里借了教室。不同的日子能借到的场地也不一样,不过通常都在那里。另外也有社办,在后栋的建筑。」

  前方的建筑带著些许粉红色。从附设阳台的窗户数量来判断,应该有好几间小教室在里面。当他们走近那栋三层楼建筑,就开始听到好几种音乐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理惠回头确认是否所有人都跟来了。她看到最后面的滨崎挥手,便走上建筑入口前的室外阶梯。椿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跟随,清河则对她补充说明:

  「这里是社团大楼。社办、会议室、练习室之类的都在这里。」

  「哦,怪不得听见乐器的声音──」

  这些声音有透过音箱的吉他声音、使用弱音器的铜管乐器声音等等。其中也掺杂著钢琴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有练习室的关系。

  椿想到这里,才想起自己是为了参观合唱练习的钢琴伴奏才过来的。如果被要求「那就先弹一首试试」,她或许会因为暴露自己的无能而羞愧致死。

  在那之前,她或许应该先对理惠和清河打预防针说「我不太会弹」。然而就在椿等待适当时机的时候,带领一行人的理惠打开了进入三楼后的第一扇门。

  「好了,大家进来吧。」

  「啊?好、好的。」

  走在前方的椿连忙从打开的门溜进里面。

  ──接著她不禁屏住气息。

  大约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整洁房间中,放了一台平台式钢琴。地上铺了色彩暗沉的地毯,奶油色的墙壁开了无数个她熟悉的隔音孔。

  不过让椿屏息的不是练习室的构造,而是进入室内的瞬间朝她袭来的空气。

  室内有七名男女。

  看似旧生的这些人散发的气质,具有认真从事音乐的人独特的氛围。或者可以换个说法,形容为和缓而无形的压力。过去熟悉的这个空气,瞬间使椿感到喉咙冻住了。

  「啊……」

  然而他们一看到椿等人,周遭的空气就立刻变得友善。

  其中一名大个子的学长笑著说:

  「喔,你们是来参观的吗?今天请多指教。」

  「欢迎欢迎~」

  「你们自己找位子坐吧。」

  爽朗的欢迎声让椿松了一口气。从后方进来的理惠稍稍举手打招呼。

  「我带第一批人过来了。也许还有人会迟到,所以我先回大门那里。说明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了。啊,滨崎也在,小心别被管弦乐团抢走新生。」

  「了解!」

  「我特地来帮忙,别把我说得好像拐人的一样。」

  低头走进门的滨崎比在场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这位乐团首席指著排在墙边的椅子说:

  「来参观的人,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吧。今天是合唱练习,如果有人想参加,也会给你们谱……这样就行了吧?」

  「嗯,没说错。」

  「今天黑田会来吗?」

  听到这个名字,椿不禁回头。不过合唱团的男生立刻摇头说:

  「他说今天交给合唱团长来带。新生也还在抓音的阶段。」

  「这样啊。那我也来参观吧。」

  「不用了,回去做你自己的练习吧。」

  气氛轻松到令人意外。椿虽然事先有心里准备,不过参观者也没有被要求自我介绍。新生被催促著,各自都找了位子坐下来。

  椿感到不知所措,不过还是在清河的催促下坐在角落的椅子。有人把印好的乐谱递到她膝上。

  「来,这是合唱谱。」

  「啊,谢谢。」

  椿抬起头,看到的是在宣传演奏会上和理惠唱二重唱的短发女生。她长得像洋娃娃一样漂亮,也和洋娃娃一样缺乏表情,迅速地继续发乐谱给参观者。清河低头看自己手中的歌词。

  「歌词是德文耶。」

  「这大概是……《蝙蝠》吧。」

  「蝙蝠?有蝙蝠的歌?」

  「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呃,《蝙蝠》是轻歌剧的剧名。」

  椿从来没有对家人以外的人说明过音乐知识。椿边挥动双手,尽量用简单明瞭的方式解释:

  「标题虽然是『蝙蝠』,但是不会有真正的蝙蝠出现……而是剧中人物的绰号。这个人被主角陷害,得到『蝙蝠博士』的绰号。他想要偷偷报复,把主角的太太、贵族、女仆等人全都卷进来,在宴会中引起闹剧……」

  「哦,所以才叫《蝙蝠》啊?好像很好玩。」

  「大概是在轻歌剧当中最受欢迎的作品。过年时也常在电视上播出。」

  「原来如此。轻歌剧跟歌剧不一样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椿想了一下,双手又往反方向比划。

  「轻歌剧是歌剧的一种。基本上跟歌剧相同,不过音乐和故事通常比歌剧轻松,用愉快的音乐上演滑稽的喜剧,感觉是以一般庶民为主要对象。像《蝙蝠》也是──」

  「小姐,你懂得真多。」

  椿突然听到有人在左边很近的地方对自己说话,不禁发出「咿」的叫声。结束介绍工作的滨崎不知何时来的,笑咪咪地俯视著她。几乎令人感受到压力的身高,让椿反射性地退后。

  滨崎以亲昵的态度继续说:

  「对了,你刚刚说你不是来参观唱歌的,该不会是弄错日子了?」

  「不是,我没有弄错日子……」

  「你会不会其实想要来参加管弦乐团?管弦乐团随时都热烈欢迎!就算是初学者,我们也会细心教导!一起来接受黑田磨练吧!」

  「滨崎!不要来妨碍歌唱组的招生活动!」

  「滚回去,乐团首席!」

  「把身高分一点给我!」

  歌唱组的社员纷纷对滨崎热烈的招募行动发出嘘声。其他参观者哑口无言,被卷入而受到瞩目的椿则如坐针毡。今天她原本打算低调地来参观。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凭自己这种程度的技术自称「会弹钢琴」。椿连忙在面前挥手说:

  「不、不是的,我没有弄错日子。虽然也不是唱歌……」

  「所以是?」

  「唔……我是来,那个……钢、钢……」

  「刚刚好?」

  「不是的。」

  椿迫不得已,只好以充满苦涩的声音老实说:

  「我、我是来参观钢、钢琴伴奏……」

  「你为什么感觉很痛苦?」

  滨崎诧异地俯视著气喘吁吁的椿。

  「因为我没有自信……对不起。」

  不过这一来,她应该就不会再被当成可疑份子了。椿稍微松了一口气,视线刚好朝向从外面被打开的门。

  ──下一个瞬间,她就僵住了。

  「唔……」

  从门后出现的是指挥黑田。

  他的眉头微蹙,脸孔英俊。整个人散发的气质,彷佛把难以取悦的个性化作外膜,黏在全身上下。

  他今天穿著T恤和牛仔裤,打扮很随性,不过因为表情的关系,足以给人沉重的印象。他的左手拿著厚厚的乐谱,右手拿著细长的盒子。那个黑盒子里装的应该是指挥棒吧。

  滨崎惊讶地看著他问:

  「黑田,你今天不是不过来吗?」

  「我刚好空出一点时间,所以就过来了。既然有参观者来,我打算指挥一首合唱示范曲。旧生做完发声练习了吗?」

  「没问题。」

  「好,那就来唱之前练的部分──」

  黑田正要继续说下去,这才发现钢琴前方没人。一名社员举手说:

  「泷川说今天有事不能过来。」

  「这样啊。那就找人来代替伴奏……不过这样看,现场好像没有会弹钢琴的人……」

  黑田扫视室内,社员各自以不同的表情摇头。负责指挥的黑田对乐团首席滨崎说:

  「没办法了。滨崎,你有带小提琴吗?」

  「有带,不过你别叫我一个人负责合唱伴奏,太强人所难了──啊,我想到了。」

  ──椿有不好的预感。

  她在情急之下想要寻找逃生之路,望向窗户,但窗外只有阳台。再怎么说,来参观的人从阳台出去也太可疑了。

  滨崎回头看椿。

  「你说过你是来参观钢琴伴奏的吧?」

  「不……我只是『刚刚好』。」

  「小椿,你这样说太牵强了。」

  连清河都吐嘈,看来她无从辩驳了。

  椿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她看到黑田就如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惊讶地注视著她。自称「不会唱歌」的新生跑来参观,果然还是很怪。正当椿感到难为情时,黑田直接问:

  「你会弹钢琴吗?」

  「啊……是的。虽然只是一般才艺班的程度……」

  「你能视谱马上弹出来吗?」

  椿在音乐大学的课上,曾经稍微练过视谱演奏。

  「如果是简单的曲子,大概可以……」

  「既然这样,虽然你是来参观的,不过很抱歉想请你帮忙伴奏。」

  「呱啊啊!」

  「小椿?」

  椿不小心就发出怪鸟般的叫声。但是对于曾经有志成为演奏者而学习音乐的她,指挥是无法违逆的存在。

  歌手在比赛或发表会唱歌时,决定表现方式的最终还是自己。如果是学生,当然会接受指导者的训练,但是一站上舞台,就只能凭自己一个人唱。这样的自由与傲慢,往往会让世界知名的歌手更添魅力。

  ──然而如果是有指挥者的演出,情况又不同了。

  某一部分要以什么样的表现方式歌唱、高音要多强、要拉长到哪里──评估并引导歌手、拥有最终决定权的是指挥。虽然也有指挥会给歌手较大的自由,但是对资浅的椿来说,指挥至少是必须尊敬的对象。即使同样是学生,这点也不会改变。这个人确实是整合全团音乐的人。

  遇到这样的对象请求,椿也只好笨拙地站起来。清河小声地对她说:

  「小椿,加油!」

  「……好的。」

  椿面对钢琴,检视乐谱。撷取部分合唱谱的纸上写著「ZWEITER AKT」。这是德文「第二幕」的意思,意味著这份乐谱是《蝙蝠》第二幕的开头。

  「第二幕的舞台应该是……欧罗夫斯基的晚会。」

  欧罗夫斯基是剧中的年轻俄国贵族。第二幕的内容,就是在他主办的宴会中发生的闹剧。一开始是受邀参加的宾客愉快交谈、饮酒的场景,椿也看过几次实际的舞台。

  她坐在钢琴椅上,重新确认乐谱。

  「速度是……Allegretto con Fuoco。」

  ──热情的稍快版。

  就如写在上面的指示,这首曲子会因演奏者而有不同的速度。椿过去看过的公演都是以快节奏来演奏。

  如果要她弹出那样的伴奏,那就没辙了,不过在练习阶段应该不会要求到那种地步。她扫视音符密度很高的前奏,然后小声地问黑田:

  「请问,前奏也要弹吗?」

  「如果你能弹的话。」

  「只有右手的话应该勉强可以……」

  「那就这样吧。其他部分也只要掌握到气氛就行了。」

  歌剧的钢琴伴奏谱是从管弦乐改编的,因此没有考虑弹钢琴时手指移动的难易度。以椿的程度而言,不论如何挣扎都是难曲。

  然而──《蝙蝠》的曲子她很熟悉。如果只需弹出气氛,应该有办法应付。

  她压下紧张的情绪,把右手放在键盘上,再度看著黑田。黑田点点头。

  「从第二幕开头部分开始。已经抓过音的社员,从头大概唱一次。」

  他边说边举起白色的指挥棒。

  ──这一瞬间,社员之间的空气产生变化。

  紧绷而积极的空气,或是全神贯注而受到驾驭的空气。

  虽然相似却因人而异的意识,全都集中到黑田手中的指挥棒。

  椿发觉到自己也出神地盯著指挥棒尖端,连忙把意识拉回来。

  黑田回头,白色指挥棒微微举高。

  决定曲子开始时机的信号,此刻只针对椿一个人。

  ──指挥棒挥下来。

  在此同时,她开始只用右手弹奏主旋律。

  睽违许久听到自己的琴声,感觉很生硬,和她曾经听过的管弦乐相较有天壤之别。但是如果没有听过管弦乐演奏的记忆,大概就会弹得更凄惨吧。椿宛若追在原本令人兴奋的音乐后方,拚命地要跟上指挥。

  到了前奏即将结束的瞬间,黑田瞥了一眼社员。连接到歌唱开始部分的小喇叭声,改由椿弹出音符。

  歌声进来了。

  「啊……」

  重叠的声音具有厚度。

  好几层合唱的歌声,立刻就把小小的练习室转变为另一个世界。

  宴会宾客充满期待的窃窃私语、笑声、舒适的喧嚣声……这些元素透过色彩缤纷的歌声整合在一起。美丽而具有魅力的歌声,让新生听得目瞪口呆。

  椿被歌声追赶著,拚命移动差点停下来的手指。

  社员还在练习中的歌声比她想像的更加自由。

  这是经过修整前优游自在的形式,不同于以同质为正常状态的普通合唱,充满了每一个人的个性。声音的漩涡几乎把椿淹没。

  另一方面,黑田听到不整齐的歌声稍稍皱眉,但没有说话。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接著指挥棒的速度变慢了。

  「啊……!」

  椿吓了一跳,手指变得僵硬。

  谱面确实写著「poco rit.(稍微渐慢)」的速度变化。她明明看到了,却因为把注意力放在歌声而反应过慢。

  这个难以置信的过失、初级的失误,让她背脊发凉。如果是平常上课,遇到这种情况,就算中断练习被斥责也不足为奇。

  一如她所预期的,黑田瞥了一眼钢琴的方向。椿反射性地缩起脖子。

  然而黑田并没有停止演奏。

  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当中,椿轻轻吸了一口气。

  接著她切换心情。

  ──不能在这里乱掉。

  椿以视线追逐接下来的乐谱。她集中精神,避免错过指挥的一举一动,并全神贯注地移动好像要僵住的手指。黑田发觉到她的情况,瞪大眼睛。

  她意识著指挥及盯著指挥的社员们的呼吸。无法弹出所有音符也没关系,她弹著伴奏,只想著要避免破坏他们的歌声与音乐。

  ──这是她很熟悉的曲子,她也看过这出戏很多次,一定能够弹完。

  椿把注意力放在构成曲子的所有要素。

  哪里配上哪一个音比较容易唱──就如照亮夜路的微弱灯笼光芒,她要抓到必要的音符。她集中注意力,不断加速思考,成为身体一部分的直觉自动开始挑选音符。

  不久之后,速度转变,重复最初的乐句。

  黑田举起指挥棒,在独唱开始前结束演奏。

  「……嗯,差不多就像这样。虽然大致上都有抓到音,不过不用我说,还是有很多问题。这些错误完全没办法掩饰,所以等新生进来之后一起确认吧。」

  「是~!」

  「咦,就这样?难得他这么温柔。」

  「原来有参观者在,黑田的态度也会软化。真是大发现。」

  「你们……如果那么想被指点的话,那也可以。一个个站出来唱吧。」

  指挥怒眼一瞪,所有人都立刻摇头。他们明显易懂的态度,或许是平日常见的景象吧。椿解除紧张之后,放松肩膀的力气。

  黑田把视线移回参观者。

  「合唱团员大概就是像这样抓音练习。每年会举办两次公演。现在正在为七月的夏季公演练习,剧目是小约翰•史特劳斯作曲的《蝙蝠》。这是一出很有名的轻歌剧,所以也许有人听过。我们会自行上演整出戏。」

  介绍的口吻虽然轻描淡写,但内容却意味著「半年要上演一出歌剧」。不仅所有演出者都需要大量练习,总监督也必须花很多工夫研究乐谱。黑田虽然一脸泰然,但实际上应该非常忙碌。

  「独唱者会透过试唱会来决定。这次的独唱已经在二月的时候决定了,新生可以参加的试唱会是从冬季公演开始。想要担任独唱角色的人,就以这个为目标吧。夏季公演时新生都先参加合唱。」

  参观者专注地听总监督淡淡说明的内容。看到清河很认真地点头,让椿感到有些意外。

  「一周有两次练习。现在虽然所有人都在同一间教室,不过基本上独唱和合唱是分开练习的。等到快要公演的时候,歌唱的人会集合在一起练,也会和管弦乐团共同练习。因为是歌剧,所以最后也会借柔道场或校内音乐厅进行排练。要做的事很多,不过会按部就班一样样来,所以不用担心。反倒可以说是充满变化而不会令人厌倦。」

  「话真的是看你怎么说的。」

  滨崎以悠闲的声音插嘴,但黑田不理会他。其他社员有的摆出扑克脸,有的在苦笑。男女各半的社员和先前唱歌时完全不同,显得很轻松。这应该就是社团平常的样子。椿长久以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和睦的气氛。

  黑田把指挥棒收回盒子。

  「刚刚的感觉是只抓到音,完全没有到达可以上台的程度。不过还有三个月,旧生要努力把它练好。」

  「总监督,你应该用称赞的方式鼓励进步才行。」

  「一开始就称赞有什么意义?接下来要为了公演拚命练习才行。」

  他伸手去拿摊开在谱架上的乐谱。这时他的眼角瞥到椿。

  椿以为他会提出指点,连忙挺直背脊,但一反她的预期,黑田只是眼神欲言又止,并没有说什么。他很乾脆地向社员挥手。

  「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会在学生会馆那里,有事就跟我联络吧。」

  「知道了。休息一下之后,来参观的人也来试音吧?」

  听到这句话,新生都面面相觑。

  在休息时间嘈杂的空气中,椿连忙站起来。她走到教室外的走廊,找到深深叹息并准备走下楼梯的黑田,努力挤出声音叫住他。

  「那、那个!」

  「嗯?」

  黑田回头看到椿,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的反应让椿差点要反射性地停下脚步。但她立刻摆脱迷惘,跑到黑田面前。

  「那个,刚刚很抱歉……」

  「刚刚?」

  黑田皱起眉头。该不会是因为伴奏太差,因此他不记得椿这个人的模样?椿换了一个说法。

  「很抱歉自我介绍得晚了……我是刚刚负责钢琴伴奏的参观者。」

  「啊,这个我知道。」

  「咦?」

  「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要道歉。」

  这句话与其说冷淡,不如说是真的感到不解。看到他诧异的表情,椿连忙说:

  「那个,我的伴奏整体来说都实力不足,很抱歉……中途的速度也出错了。乐谱上明明有写,可是我却来不及注意指挥。是我太粗心了。」

  即使是第一次看到乐谱,那样的失误仍旧太不应该了。更何况她原本就知道这首曲子。

  从至今观察的情况来判断,黑田应该是个不会轻易妥协的严格指挥,他对椿的伴奏一定有很多不满。在他指挥之下演奏得那么糟糕,令椿感到懊悔不已。

  她再度鞠躬时,听到黑田以苦涩的声音说:

  「你先抬起头吧。这样不好说话。」

  「对、对不起。」

  即使抬起头,黑田还是比椿高出一个半的头,因此椿自然而然地仰望著他。黑田以认真的表情说:

  「你说你是来参观钢琴伴奏的吧?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我叫羽鸟椿,是从别所大学来的。」

  「羽鸟,你好像原本就知道《蝙蝠》吧?」

  「啊……是的。那个,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弹法就知道了。所以你才能在第一次演奏的情况下,选择必要的音符。」

  指挥的慧眼似乎看到比椿想像的更多东西。她在佩服之余,也深深体认到自己的不足。

  「……真抱歉。我明明听过这首曲子,却还犯下那么大的错误……」

  椿缩起脖子。这时黑田又皱起眉头说: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咦?」

  难道她还犯了其他错误?正当椿面色苍白时,黑田告诉她:

  「刚刚的伴奏的确还有很多改进的地步,而且你也应该稍微更用心看指挥。要不然就没有我存在的意义,只要放个节拍器就好了。」

  「是的……」

  这段言论完全正确,让椿垂下头。然而黑田的声音从她低著的头上方传来:

  「可是我不会因为参观者犯下失误就加以责难。你大概是因为知道原曲,才会把自己的错误放得很大,不过是我临时请你伴奏的。这又不是考试或什么,第一次看到乐谱能弹到那样,已经足够了。」

  「……咦?」

  椿抬起头,看到黑田英俊的脸上现出惊呆的表情。或许是因为气氛变得和缓,他给人的印象从坚毅的指挥转变为学生的模样。

  「有什么好『咦』的?你到底跟了多严厉的老师?至少我不会在参观阶段就要求得那么高。」

  「与其说是严格……」

  对椿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犯下初步的错误就会被斥责。即使没有受到斥责,也应该自己感到羞愧。

  演奏者必须随时反省,检讨自己技术的缺乏、表现能力的不足。她必须咬紧牙关直视问题──即使那是付出呕心沥血的努力仍旧无法成功的结果。

  她一直都是如此,也因此──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阴影。

  她无意识地用手按著自己越来越冰冷的喉咙。黑田诧异地看著她变得僵硬的表情。

  「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没事!」

  椿自己也不清楚刚刚想到什么。她连忙端正姿势鞠躬。

  「对不起,占用你的时间……」

  「不,我应该先谢谢你担任伴奏。多亏有你在,帮了很大的忙……即使有一些缺点,你的伴奏还是很好唱。」

  「……谢、谢谢你的夸奖。」

  她没有受到斥责,反倒被夸赞了。这就是「用称赞的方式鼓励进步」的测试案例吗?如果是的话,她仍旧不可掉以轻心。她必须要懂得听取字里行间的意思。

  「反省……」

  椿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黑田凝视著她的反应。

  「你……」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并且皱起眉头,似乎想要收回正要说出的话,寻找别的说法。然而在这段期间,他的双眼仍旧注视著椿。椿注意到了,也像个等待训话的小学生般,静静地等他开口。

  从阶梯下传来几个人交谈的声音。

  走廊上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也听不到钢琴或歌唱声。

  黑田以平静的声音问她:

  「你──喜欢音乐吗?」

  这是很简洁的问题。

  回答也很简洁。椿毫不犹豫地立即回答:

  「我很喜欢。」

  从小她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从来没有动摇过。

  秉持著纯粹的爱情,全心全意、真挚投入。

  椿像一朵白花一样绽放笑容。和呼气没有两样的句子,让她胸口自然而然变得温暖。

  然而面对她的回答与笑容,黑田却稍稍瞪大眼睛。看他不发一语,椿恢复理智并脸红。

  「对不起……我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样简直就和刚学钢琴的幼童一样,大学生应该有更不一样的说法才对。椿想要重新想个认真的答案,可是却发现到黑田依旧僵立不动。她胆怯地从下方窥看黑田。

  「那个……?」

  两人的视线交接。

  刚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黑田便从椿身上移开视线。他一只手蒙著脸,稍稍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

  「……真是怪人。」

  「怪、怪人?我吗?」

  「啊,抱歉,我不小心说溜嘴了。」

  「说溜嘴?」

  这不就意味著「的确觉得对方是怪人」吗?椿哑口无言,然而黑田却突然露出微笑。

  这个微笑和先前难以取悦的表情不同,显得很柔和。

  这张脸让椿想起,他确实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

  椿抬头看著这张宛若清亮弦音的笑脸,心中只觉得「好漂亮」。

  然而黑田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尴尬地恢复原本的表情。

  「总之,今天的事你没必要道歉,而且我们随时都在愁找不到伴奏。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再来……下次开始也许就会严格指点了。」

  「啊,好、好的!」

  黑田将夹在手臂下的乐谱重新拿好,转身走向阶梯。

  「还有,速度失误之后,你很努力修正了。很有骨气。」

  「咦……」

  黑田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地下了阶梯。

  椿听到规律的脚步声,呆呆地凝视远离的背影,反刍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很有骨气……」

  ──她因为没有放弃而受到称赞。

  她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小时候常常有人对她这么说。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不放弃变得理所当然。大家都拚命地持续努力,绝对不会因此而受到夸奖。然后,即使付出了呕心沥血的努力……彼此之间还是会分出高下。

  ──这一定不是自己应得的评价。

  黑田不知道椿是已经逃跑的人。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称赞她。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好像回到从前,内心有些高兴。

  椿的双手按著有些温暖的胸口,而不是喉咙。

  正当她沉浸在余韵中,有人从练习室的方向对她说话:

  「啊,小椿,练习好像要开始了。」

  「我忘记了……对不起!」

  椿连忙回到教室,看到社员包括参观者在内,都已经大致分部了。清河拿著乐谱笑著对她说:

  「你原本还那么担心,可是弹得很好啊!第一次看到乐谱就能弹出来,太厉害了。」

  「刚刚弹的也不算好……」

  如果加奈美听到了,大概会指导三个小时吧?不,搞不好一听到就会被气死。

  正当椿想起个性激烈的幼年好友,清河递给她一张纸说:

  「我觉得满好玩的,所以打算入社。你呢?」

  白纸上印著「入社申请书」的文字。椿凝视著这些字。

  「入社吗……」

  「只要有时间的时候过来就行了,希望你也可以参加。」

  从清河身后探头说话的是理惠。她似乎是在椿之后回来的,朝著两人耸耸肩说:

  「毕竟伴奏人数太少了。现在来帮忙的是社会人士,最近因为工作比较忙,常常没办法来,所以就从唱歌的人当中,找会一点钢琴的人轮流弹,可是还是很勉强。你觉得呢?」

  理惠面带笑容,但是微微皱起的眉头看起来有些困窘。椿从这样的细节看出她的本意,把原本想说的话又吞回去,回顾当时来到这里的自己。

  她今天之所以会来参观,是因为清河的邀请。

  她觉得自己必须在新环境找到某样东西。她想要交朋友、过著平凡的生活,因此接受他的邀请。

  然而她来看这个社团的理由──一定不只如此。

  她受到他们演奏的音乐吸引。她想要再听一次那自由自在、快乐演奏的乐音。那样的空气和椿所知的差太多了。和孤独地在练习室里逐渐缩入自己内心的音乐相较,属于完全不同的种类。

  椿注视著自己的双手。

  她觉得指尖似乎仍残留著与歌声共同谱出的旋律。

  「……我刚刚虽然很紧张……不过也觉得很愉快。」

  虽然自己无法再歌唱,但她并没有讨厌音乐,只是觉得逃走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正式面对音乐。

  ──即使如此,如果可以稍微帮上他们的忙……

  『你很努力修正了。很有骨气。』

  她回想起黑田的话,胸口亮起些微光芒。

  这道光似乎稍微舒缓了一直残留下来的隐约疼痛。椿咽下仍掺杂苦味的叹息,僵硬地微笑。

  「嗯……我想要尝试伴奏。」

  或许她仍旧无法断绝依恋。也许可以称作愚蠢吧。

  但如果能够被允许,她想要和他们一起再多接触一些音乐。如此一来,也能替她的内心带来温暖。

  听到她的回应,清河和理惠同时欢呼:

  「太好了!一起参加吧!」

  「真的?谢谢你!」

  理惠很自然地伸出手,椿也有些腼腆地跟她握手。

  手上确实的温度,让她感到有些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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