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七章

  往东北方向穿过霜吹的雪原地带之后,就是一大片荒野地带。

  旅行商人们直接以「乾渴原」称呼这片据说原本是一座湖泊乾涸之后形成的「北宫城大乾原」,并避之而不及。

  虽然理由之一是此处乃没有任何作物,也没有任何文明的不毛之地,但旅行商人之所以不经过这块相对好走的地区,主要还是因为这边设置了隶属于日本政府的军事基地。商人们基本上都知道,一旦靠近,军人就会因为想打发无聊而随意射杀来者。

  而现在,在那座军事基地内。

  一辆吉普车卷起沙土开进设施后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矮小的老人被踢出来,额头重重蹭在地面上。

  「喂喂──笨蛋笨蛋,不要这样啦,这些人都不懂得敬老尊贤是吗……」

  慢一拍下车的黑革,一边注意右眼上染血的绷带状况,一边走近老人,将他扶起。老人甩开黑革的手,一个转身跳起,圆滚滚的大眼瞪了过去。

  「别碰老夫,会被人渣的孢子传染。」

  「咯咯。」黑革笑著以单手制止准备攻击贾维的黑西装。理应被毕斯可打飞的那条手臂,已经换上新的义肢,散发著银色光芒。

  「这老头真有精神,但这样才好。不然就没有当成下地狱伴手礼的价值了嘛。」

  仰头看看迈步而出的黑革前方,可以发现尽是方正建筑构成的军事设施里面,有一座异样巨大的巨蛋型建筑物,而黑革似乎就是准备前去那边。

  (他在想什么……?)

  贾维被黑西装推了一把而中断思考。黑西装们或许是为了遮掩那有如冬虫夏草的恶心头部,所以头上都戴著青蛙或者绵羊之类,小丑般的诡异面罩。贾维走在踹飞自己的黑西装跟前,转身一脚踹在黑西装的两腿之间,便不管痛苦打滚的黑西装,径自跟上了黑革。

  「你态度这么大剌剌,我们反而好做事,所谓人质都该像你这样才对。」

  黑革走在贾维身边愉快地说道。黑漆漆的设施里面散发出格外强烈的热气,机械不停运转发出的「嗡嗡」噪音,让人听不太清楚说话的声音。

  「你没兴趣知道吗?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你。」

  「因为今天是敬老日吧。」

  「哈哈哈……这个老爷爷真的很了不起。」

  黑革原本就愉快的心情变得更好,抢过手下递出的葡萄口味芬达,大大喝了四口之后将之扔开。

  「这么一来我明天就必须杀了你啊。哎,直接让你看看比较快吧。」

  一行搭乘只有鹰架的升降机往上方楼层前进。当随著电梯上升,视野跟著开阔起来之后,一大片烧得火红,有如岩浆海的景象映入眼帘。

  (熔矿炉……?)贾维凝神观察,看遍眼下景色的全貌后,不禁惊愕得颤抖。

  (这是……!)

  「多亏有了迫害你们蕈菇守护者而获得的锈蚀病安瓶……确实减少了锈蚀病患的人数。」黑革从贾维身后像是要盖住他一样,在他耳边低语。「但这么一来……供需平衡就会失常。一旦药变多了……就必须要增加病患才对吧?」

  「怎么可能……竟、竟然……!」

  「这是在炖煮锈蚀。」

  黑革扬起嘴角,勾出一个邪佞的笑。

  熔矿炉里面可以看到正高温煮著的人工「锈蚀」。这座巨蛋建筑是为了人为生产锈蚀,彻底背离人道而存在的设施。就连贾维都无法克制自己,因为厌恶而全身汗毛直竖。

  「自然产生的锈蚀风这种东西啊,已经在满久之前就大幅减弱了影响力,导致病患人数只会一直减少。这样该怎么办才好呢?贾维,你觉得丰臣秀吉会怎么说?既然风不吹……」

  「就量产锈蚀……以人为方式吹送锈蚀风吗!怎么可能,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老爷爷,你叫得挺不错嘛。」

  黑革打从心地觉得愉悦地「咯咯咯」笑著,轻巧地离开贾维身边。

  「过去,把整个日本变成大片锈蚀的巨大兵器,其体内设置了锈蚀炉。可以在自身体内无穷无尽地产出锈蚀啊……」

  「……」

  「就是那玩意儿。睡在那边的玩意儿,就是在东京开了一个大洞,让整个日本没入锈蚀之海的元凶。」

  贾维将目光转回熔矿炉,发现巨大人形遗骨般的物体,泡在火红的锈蚀海之中。拥有单薄一层,类似皮肤的那个玩意儿,胸部的心脏规律地脉动,看样子它毫无疑问就是产生这些锈蚀的母体。

  「铁人……!」

  「目前日本仅存仍存活的五个……也有一说是六个的铁人之一,就是它。」

  黑革用肚子挡住脚步摇晃后退,撞在自己身上的贾维,并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样的刺激对老人来说太强了吧。喏,我们到了,总之先坐一下吧,我们走。」

  朝巨蛋突出位置的管理室里面,排排站著蒙面人。贾维被黑革拖到窗边坐下,一杯咖啡重重地摆到他眼前。

  「我们并没有打算启动铁人,只是它的心脏还活著,所以我们把在这里煮出来的锈块灌进炮弹里,并用在这座巨蛋旁的象神炮打出去。砰一声,就会吹起锈蚀风了。」

  从管理室的玻璃窗往外,可以清楚看到横躺的巨人骨头,以及煮得火红的锈蚀之海。

  「总之,现在呢,有必要朝子哭幽谷?还是什么的那个方向打一发,彻底灭绝筒蛇这种可以生出食锈原料的存在。」

  「太扯了……!你都不觉得如此背离人道的作为很可怕吗……」

  「说起来,如果我有这种观念,我就不会背叛你们了。」黑革在贾维身边坐下,把脸凑到他跟前。从绷带渗出的血液气味刺激著贾维的鼻子。

  「跟我搭档吧,贾维。」

  「……」

  「如你所知,我手中握有大量食锈。按照熊猫医生所说……要让食锈的效力觉醒,似乎需要蕈菇守护者的血液……要是从我采集到的食锈数量来看,就算有一百个我都不够吧。」

  黑革压低声音,有如虐待老人般缓缓继续:

  「能不能由你选出新鲜的年轻蕈菇守护者……提供给我呢?我当然会付钱,也会提供所有剩下的蕈菇守护者食宿,而且是附游泳池的房子喔。你可以以长老身分说服蕈菇守护者们,很简单吧?来一场在崇高的牺牲之下,可以拯救众多生命的激昂演讲……」

  「闭嘴,你这人渣毒蕈菇。你认为老夫会接受这种提议吗?」

  「不对。贾维,你只能接受。我说过了,我能把日本任何地方都化为一片锈蚀海。我大可以在攻击子哭幽谷之前,往你们的蕈菇守护者聚落开一炮喔。」

  见贾维说不出话,黑革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老爷爷,你愿意说吗?告诉我你会答应。你要不要……跟我搭档?」

  「黑革……」

  「嗯?」

  「你再靠过来点……」

  黑革照著贾维所说的靠过去──

  贾维的额头却「咚!」一下,猛力撞在黑革的鼻梁上。

  「嘻嘻嘻嘻,笨──蛋。想开炮就去开啊,智障。」

  贾维看著鼻血直流,痛苦呻吟的黑革,咯咯笑了。

  「就凭你那豆粒大的胆量,量你根本不敢开炮,顶多只能在这里嚣张地威胁一个老头子啦。」

  「臭老头────!」

  一个黑西装冲到喷著鼻血暴怒的黑革跟前,猛力揍上贾维,接著又揍了第二、第三下,血花四溅,沾在兔子面具上。

  「喂、喂喂,笨蛋。够了,别打了,他要死了我就头大了……对了。」黑革的怒气因为兔子面具的暴行而削减许多,半是傻眼地这么说完,从怀里掏出短刀扔在地上。「把他弄成无法拉弓吧。如果他的荣誉勋章少了一个,内心应该会比较受挫吧。」

  兔子面具缓缓捡起地上的短刀,将贾维的手按在地上,用刀抵住。

  「贾维,你那可是蕈菇守护者人尽皆知的弓圣手指,被砍断应该很可惜吧。你只要答应,就保证你的手指可以平安。我帮你倒数……十、九……」

  「黑革,你动手啊,就切断一个糟老头的手指,让你今天好好睡一觉吧。」

  「零。」

  听见黑革的声音的兔子面具举高小刀,猛力往下挥。

  铿!

  短刀一口气切断的,是拷在贾维双手上的手铐。瞬间,兔子面具与贾维分别往不同方位跳开,袭向在墙边排排站好的黑西装们。

  兔子趁著黑革吓得畏缩的短短几秒,利用本身体能与短刀,转眼之间便割开了五六个黑西装的喉咙。另一方面,贾维以简直无法教人相信他是个老头子的腿力,踢碎了三个人的下巴。

  黑西装们好不容易重整态势,伸出手想要抓人,却被兔子面具钻过。每当兔子面具手中的短刀一划,血液就化为鞭子甩在地板和墙壁上,像前卫艺术那样丰富房内的色彩。兔子面具使出一记回旋踢,踢飞一个打算保护黑革而冲过来的黑西装,就这样朝著黑革挥下手中短刀。

  「铿!」黑革以手枪枪管挡下短刀。虽然是个人渣,但黑革好歹是个老练的蕈菇守护者,他迅速出腿踢飞兔子面具,并朝退开的该人「砰」、「砰」连开两枪。

  兔子面具把成堆的西装男当成踏脚石,高高跃起悉数躲开子弹,接著像一条锁定猎物的蛇一样扭动身体,把手中短刀猛力插进黑革脚尖。

  「嘎啊啊!」

  黑革使劲甩动右手,抓住兔子面具的耳朵,一举摘下面具。

  火红燃烧的红发从面具底下出现。

  大胆地露出犬齿而笑,看过一次就会深深烙印在眼底的双眸眼神,紧紧抓住了黑革的心脏。

  「哇!」

  「赤星──!」

  手枪瞄准毕斯可的脑袋,扣下扳机之前,毕斯可的脚刀直直埋进黑革的心窝,将他的身体一鼓作气打飞到管理室的玻璃上。

  玻璃无法抗拒强大的威力粉碎,黑革带著玻璃碎片一起,往沸腾的锈蚀熔炉坠落。

  受到纺纱菇控制的黑西装们因为主人的危机而不知所措,也没有好好应付贾维,就争先往搭建在熔炉上的平台跳下去,准备救出黑革。

  黑革抓著平台边缘,在冲过来的一个黑西装协助之下勉强爬起,任凭愤怒之情爆发怒吼,一脚把救起自己的黑西装踹进熔炉里。

  「哼,那家伙命真长。」毕斯可俯视著下方的状况,一边脱下穿不惯的西装和领带,一边用一张满是血迹的脸笑了。「老头,不好意思,揍了你那么多下啊!不过反正我小时候也常常被你痛扁……就这样抵销应该可以吧?」

  「毕斯可,你……!」

  毕斯可虽然笑得快活,但贾维忍不住抽了一口气,原因就出在毕斯可的身体上。遭到锈蚀箭侵蚀的身体,从右肩到脖子,甚至连脸颊都被锈蚀覆盖。而腹部、膝盖等其他部位虽然被衣服盖住而看不见,但想必也是非常凄惨。

  「你傻了吗,竟然、竟然这么严重……!毕斯可,为什么还要为了老夫过来!」

  「哈!我哪能这么轻易让你死去。你还得做很多事情呢……」

  毕斯可因为锈蚀侵害身体产生的痛楚而瞬间停下动作,贾维迅速帮了他一把。毕斯可轻轻推开贾维的手,勾嘴一笑。

  「我会收拾黑革……会在这里做个了断。在那之间,由你去破坏那什么象神炮的。这么一来就可以保住食锈和我们的家乡。」

  「别说傻话,老夫怎能丢下你离去!」

  「老头,你以为我是谁?」

  绿色光芒坚强且稳重地对准的贾维的双眼。

  「我是毕斯可,是你倾注全力培育出来的人。你要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那样。」

  贾维很清楚,毕斯可是如此凶猛、充满自信的人。但只有一点跟以往不同,就是他再也不那么饥渴。贾维到了此时,才彻底领悟到名为毕斯可的饥渴容器,已经被温暖的水填满了。

  「……毕斯可,你恨老夫吗?」

  贾维颤抖著声音低下头,询问毕斯可。

  「把你拖上修罗之路,甚至把你带到这几乎与死亡相邻的境地。你会怨恨不做到这种地步,就根本无法让你体会爱为何物的老夫吗……毕斯可……」

  毕斯可一时愣住了,凝视著不断微微发著抖的贾维。接著蹲下,彷佛要压抑他的颤抖般,以锈蚀的双臂用力拥抱父亲。

  贾维不禁睁大双眼,身体僵住,甚至忘了呼吸。但听到从毕斯可身上传来的体温与心跳,便渐渐放松,最后终于把积存在小小身体内的气息一举呼出。

  毕斯可静静闭上眼,感觉贾维那已经瘦弱不堪的身体总算平静下来,不再发抖后,才轻巧地抱起贾维的身体,直接往电梯扔过去。

  「老头!快去!」

  「毕斯可,你别死!」

  毕斯可穿上贾维临走之际扔过来的蕈菇守护者外套,从藏起来的行李内找出自己的弓。

  剩下就是做到自己能做的。

  遭到锈蚀的食人菇在面临死亡时奋起,犬齿闪闪发光,翻越破裂的玻璃,往锈蚀熔炉跃下。

  铁网状的立足点承受如陨石般坠落的毕斯可身体后稍稍扭曲变形,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附近弥漫熔炉喷出的锈蚀,随处可见化为锈蚀雕像的黑西装尸体、被折断的扶手刺穿而不断抽搐的人、锈蚀殆尽的腰或脚折弯而拖著身体爬行的人,以一个邪恶集团的大本营来说,这状况有些出人意表。

  毕斯可先「喀啦」地动了一下脖子,面对靠著扶手急促喘气的黑革,露出一个充满狞猛气势的笑。

  「喂喂,我可是赌命赶来的耶,但你们的大本营却毁了一半是怎样啊。如果是邪恶势力的老大,不拿出点像样的气势来,我打起来也不会起劲啊。」

  「你居然拖著那破铜烂铁般的身体大剌剌出现啊……!」

  黑革拚命调匀呼吸,用颤抖的手举枪对准毕斯可。

  「记得留下遗书,我会帮你改写。横竖你就是要死。」

  「是啊。」

  毕斯可以锈蚀的手指搔了搔脸颊,嘲笑般露出犬齿。

  「所以说,你怕我这个已经去了半条命的破铜烂铁吗?黑革……你的脚抖个不停耶。」

  「赤星,看我扯烂你四肢送你上路!」

  覆盖熔炉的圆形墙壁,彷佛呼应黑革的叫声传出吵闹的振翅声,包住了整座熔炉。毕斯可敏捷地翻身躲过洒落的机枪子弹,眼中看到的是腹部左右装设了机枪的军用蜂群。

  「居然养了这么多蜂。」

  「我是有备无患的类型……!」

  「这种就叫作屁眼小啦。」

  毕斯可正准备追踪打算逃走的黑革时,一群黑西装朝著他冲了过来,同时加上机枪蜂也瞄准了他。

  毕斯可把被短刀刺穿的黑西装直接当成盾牌,挺过机枪扫射之后,将已经断气的巨大身体一把朝著蜂扔过去,连带著一起落入燃烧的海中。

  毕斯可从箭筒里挑出美禄打造的散发蓝光的箭,朝著组成编队飞来的蜂射出,贯穿领头蜂。蓝白色的箭以蜂的身体为中心,朝四方散放蜘蛛丝,网罗飞在附近的蜂群,毁了它们的翅膀,让它们一一坠落到熔炉或鹰架上。

  源源不绝的黑西装从身后的紧急出口涌出,毕斯可则用特别沉重的锚菇招呼他们。毕斯可的强弓直接一口气贯穿在狭小通路争先恐后追过来的黑西装,在他们的身体上「砰轰!」地开出格外沉重又大朵的铅块蕈菇。

  构造简单的鹰架无法承受突然开出的沉重锚菇,因而扭曲变形掉落,使追上来的黑西装们全都摔进了锈蚀熔矿炉里。

  「赤星──!」

  「!」

  就在毕斯可忙著应付蜂群时,黑革的手枪从楼梯上的鹰架喷火。

  枪弹稍稍偏开情急之下扭身闪避的毕斯可脑门,深深挖穿了他的绿色眼眸,血溅当场。

  但毕斯可没有停手。他朝著得意笑著的黑革拉满弓,必中的这一弓瞄准了黑革的脑门。尽管毕斯可失去了一只眼睛,他仍确定自己会获胜。

  但在这关键时刻,「啪吱」一声。

  毕斯可生锈的左手手指发出粉碎的声音。

  (!手指……!)

  意外射出的箭无法达到必杀的效果,以刺进黑革左腿作结。

  黑革虽因痛苦呻吟,但逐渐露出笑容,最后只见他放声大笑。

  「你的手指粉碎了啊。无法拉弓了吧!赤星,事情就是这样!无论你多强,我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获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会确实地让你这样的小混混顺利死去啊!」

  毕斯可看著自己粉碎的左手手指,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的左眼仍旧熠熠生辉,嘴边的笑容丝毫不减。尽管受伤的右眼如瀑布不断流血,但他还是以笑容回敬黑革的笑。

  「就算我不能拉弓了,跟你能够获胜又有什么关连啊,黑革?」

  那是一个连人渣黑革看了都会不寒而栗的染血凄厉笑容。

  黑革觉得自己的深黑双眼要被毕斯可的绿色压倒,但仍无法别开目光。

  「黑革,你快逃吧。只要我还留有一颗牙,只要我还留下一片指甲,我就随时可以杀了你。」

  毕斯可这番话让黑革有如从恶梦中醒觉般拖著右腿逃跑,没被毕斯可收拾掉的黑西装们接连扑向毕斯可,但都被他的铁拳打飞,坠落熔炉。

  毕斯可已经使不出踢腿,已经跳不起来。身体被滚滚沸腾的熔炉热气侵蚀,已经濒临崩坏边缘。即使如此,他仍拖著有如石像的身体,走在漫长的鹰架上,追著黑革而去。

  看来那里是熔炉中心,同时是鹰架的终点。

  「赤星,别过来,你别过来。去死,你就死在那里吧!」

  黑革开枪,子弹持续命中毕斯可。

  他的肩膀血肉喷飞,左耳被削掉,子弹甚至穿进肺部,鲜血不断从口中冒出。

  即使如此,毕斯可仍没停下脚步。没有闭上的单眼熊熊燃烧,直直盯著黑革不放。

  「下地狱去吧,黑革……!」

  「呜哇啊啊啊啊──!」

  毕斯可充满执著的右手臂逮到黑革的脸,重重地揍了下去……

  接著碎成粉末。

  失去平衡的右膝跪地,同时粉碎。毕斯可的喉咙发出呻吟,打算以左脚起身,却在这时中了枪弹,往前扑倒。

  黑革情急之下抓住扶手,免去跌进熔矿炉内。他浑身是汗,重重地喘著气……然后怒吼一声,把弹匣里面的子弹全招呼到毕斯可身上。

  毕斯可的身体上开了好几个洞,喷出鲜血。即使如此,毕斯可仍使尽全身力气挣扎,勉强站了起来仰望黑革。

  黑革伸手制止几台机枪蜂包围毕斯可。

  「……赤星,你、你的眼神是……怎样……」

  黑革彷佛喘不过气地断断续续嘀咕,他已经没有余力装模作样或嘲笑,只是想知道眼前那有如宝石般闪耀的绿色,为什么会那么光彩夺目。

  「比克大魔王被悟空干掉的时候,也是留下了一条右手啊……

  而你,已经没有右手了。

  没有四次元口袋,奶油妹妹也不会来。

  你只是一块抱著满是水的脸,惨败死去的烂抹布啊……!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为什么!现在还是那样的表情!」

  毕斯可的嘴抿成一条线,听著黑革高谈阔论,但绝对没有别开视线。当他开口想要回应黑革的时候,鲜血便有如瀑布流出,让他只能咯咯苦笑,放弃说话。

  「赤星,你该要胜过我的……!」黑革重新装填子弹,将枪口抵在毕斯可的额头上。「我就好心听听你死前的一个愿望吧,说……!」

  「………………你……」

  「……啊?」

  「你才要说啦,白痴。」

  「……赤星,你就安心地!死在这烂地方吧────!」

  激动的黑革手指用力扣下扳机,在这瞬间──

  有如一道闪光的一支箭「砰!」地击中手枪,连同黑革的手指一起打飞。有如从喉咙深处挤出哀嚎的黑革眼里,清楚看到天空色头发的蕈菇守护者,正从远处的紧急出口拉弓瞄准自己。

  「黑革,放开毕斯可────!」

  「小鬼,闭嘴,你再乱动,我就把这家伙……!」

  毕斯可抓准这一瞬间的空档扭身跃起,有如扑向猎物的猛兽张大嘴,深深咬进黑革的喉咙。接著毕斯可就这样拖著黑革一起,往滚烫的熔炉坠落。

  「毕斯可────!」

  听著搭档的惨叫从远处传来,毕斯可将黑革砸在意外坚硬,火红燃烧的锈蚀泥浆上,接著咬紧牙根,一举扯碎黑革的喉咙。

  「咕啊、哈、啊!咳呼、咕啊!呼啊────!」

  鲜血有如喷泉从喉咙喷发,高温烧烂了背部。黑革睁大漆黑的眼,因为并非这个世界的强大痛楚放声嚎叫。每当他因想要呼吸空气而抽搐著喉咙时,鲜血便四处飞溅流出,在锈蚀之海上蒸发,冒出白烟。

  「黑革,不觉得你这死法很有电影风格吗?」毕斯可吐掉撕扯下来的肉片,咯咯笑著。「你最爱讲的冷笑话上哪去了?怎么不说说看『I'll be back』呢,黑革──!」

  毕斯可的左手揍在苦闷呻吟的黑革脸上,就这样没入滚滚燃烧的泥沼之中。

  「赤星……!赤星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蕈菇守护者,杀了你……然后尽情地睡……!」

  「好好在你一手打造的锈蚀海里沉睡吧。」

  毕斯可的手臂加强力道,终于把黑革的脸整个按进锈蚀之海里。

  「嘎啊啊啊啊──!」

  黑革发出的沉闷惨叫在水面上制造波动,他像发疯般胡乱挥动四肢,直到毕斯可的半条手臂都埋了进去为止,黑革似乎才真的断气,起火的裤子就这样延烧过来,最终烧成了灰烬。

  毕斯可缓缓从燃烧的锈蚀之海抽出手,看著已经报废的左手,不知为何满足地笑了。双脚渐渐没入锈蚀之中,他很清楚自己即将与黑革死在同样的地方,却奇妙地很能接受眼前这煞风景的景象,认为这就是自己的人生终点。

  这时──

  无数机枪蜂摔落熔炉,天空色头发在毕斯可方才所处的地方甩动。

  美禄的蓝色眼睛盈满泪水,呆立在那边。

  豆大泪珠不停落入熔炉蒸发,冒出白烟。毕斯可很想安慰搭档,却想到自己很不会说话,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对美禄笑了笑。

  「……我们明明说好的。你说我是你的搭档……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

  「我不要……毕斯可,我好寂寞,你不要丢下我……」

  「美禄!」

  毕斯可这时抽出自己背上的弓,朝美禄拋了过去。

  散发翡翠光泽的短弓完全没有受到锈蚀侵袭,闪闪发光,顺利收进了美禄手中。

  「就算我的骨肉消失,那又怎么样?灵魂不会死,我一定会从地狱爬出来保护你……美禄,我们是搭档,会永远在一起。」

  「……」

  「所以……所以,笑一个吧。不论害怕的时候、痛苦的时候,都要这样笑著。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样。你笑的时候,我就会在你身边。」

  这时美禄强行振作,在自己已经哭花得乱七八糟的一张脸上──

  一边流泪,一边勾出一个笑容。

  毕斯可稍稍眯细眼睛,凝视著那张边哭边笑的熊猫脸。延烧到衣服上的火已经烧伤身体,正缓缓将之烤焦。毕斯可咬牙撑住不让身体摇晃倾倒,勉强留在现场。

  「毕斯可!」

  「美禄,吃了我的命吧。」毕斯可重重喘气,坦露出胸膛,指了指那边。

  「别让锈蚀杀了我。由你来了结我……吸取我的生命。」

  「……」

  「你做得到吗?」

  「嗯。」

  美禄睁大哭肿的双眼,拉满翡翠弓。

  搭在弓上的蕈菇箭,瞄准了毕斯可的心脏。

  两人的双眼彷佛要把对方的身影烙印在眼底般互相凝视,在一片寂静之中你来我往,有如繁星生辉。

  以毕斯可教导的架势拉满弓的美禄,美得有如神话英雄,悲壮且雄伟。尽管眼泪仍止不住,但美禄已经不再惧怕。

  「我会……像你一样……」

  「……」

  「我会像你一样活下去。不论遇到多少次挫折,不论失败多少次,都会重新站起一笑置之。我会试著这样活下去,然后拚命地活,总有一天……当我被撕裂粉碎,只剩下灵魂时……」

  「……」

  「我能够……再见到你吗?」

  「嗯。」

  「……」

  「一定会再见。」

  美禄眨了一下眼,珍珠般的泪珠滑过脸颊,从下巴滴落。

  (有没有什么好话……)

  (我一直在寻找那种平凡无奇的话语。)

  (但是抱歉啊。)

  (我不知道这种心情到底要怎么表达。)

  (我爱你。)

  (毕斯可。)

  (就算你不在了,我也永远爱你……)

  「啪刷!」

  美禄射出的箭破风而出,「咚!」一声直接插在毕斯可的心脏上。毕斯可撑著快要倒下的身体,静静地低头看向射穿胸口的箭。

  并感受到蕈菇的菌丝正在自己体内生根。

  毕斯可的痛觉早已麻痹,对于自己无法感受到搭档这结束自身生命一箭带来的痛楚,让他觉得有些遗憾。相对的,能够轻盈地包容一切的睡意袭击毕斯可。毕斯可虽然心想要尽量振作清醒,但因为视野已经化为一片白,终于撑不下去,将自己交付给强烈的睡意。菌丝传遍体内的感受包覆毕斯可,然后世界缓缓变成了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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