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7.为了广大生存者

  1

  冬天的后宫冷得不得了。由于建盖在水上,更是寒冷。说到大伙儿,不是人人搓著双手,就是在原地踏步,试图让身体暖和起来。

  夏希抬头仰望。

  呼气化为白烟飘向正上方。

  广场的天花板采用挑高到三楼的设计。二楼和三楼的游廊上可见成排的小窗户,再往更上方看去,可见涂上灰泥的圆弧建材复杂交错,并点缀上装饰,形成一个大型圆顶。因为是挑高结构,暖炉的热气都会被往上吸去。人们和人们所散发的热气,以及喧哗声化为沉淀物落在矩形空间的谷底。

  虽然寒冷,但也能够拉高约束力及紧张感。

  有学妹明明已经背好剧本的台词,却还担心地反覆读著剧本,也有学姊把额头贴在胡桃木的柱子上,像在念咒文似的背出台词。

  夏希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表演服装都已经各自装在包包里,做好了准备。大家的包包都散发出淡淡的汗臭味,让人想起大家在这里一直排练到最后一刻。

  出发之前,艾莎丢下一句要去向阿拉祷告,便独自关进清真寺。夏希猜想艾莎应该是想要让自己集中精神。艾莎带著锐利的目光回到广场上。艾莎原本就是率领年轻族群的勇猛领袖,此刻的模样看起来甚至让人感到畏惧。

  艾莎一现身,喧哗声瞬间停止。

  「出发吧!」

  艾莎只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便挺直身子,做起出发的准备。作为移动交通工具的巴士已经在正门前方待命。目的地是国民广场。大家将在国民广场上表演「三个米迦勒」。

  这次不是走侧门,而是打开了正门。

  随著正门打开来,从身后的蓄水池吹来的海风吹拂而过。所有人踏出了步伐。

  不过,夏希没能够踏出第一步。她难以平息内心的不安情绪,并感受到宛如在繁华街上与军人擦身而过时会有的一阵微微寒意,以及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感觉。

  夏希心想:「是因为就快正式表演歌剧,才会这样吗?」

  在那之后,伊果成了全国追缉的通缉犯,至今仍行踪不明。夏希打过电话给伊果,但打不通。本以为伊果那种调调的人,搞不好会若无其事地接起电话,但伊果似乎没有夸张到那般程度。

  据说伊果企图炸开的蓄水池水坝目前已经被封锁起来,并且派了威严十足的士兵们进行二十四小时的全天戒备。伊果再怎么神出鬼没,想必也动不了手脚。

  再加上前几天阿拉尔斯坦•伊斯兰运动(AIM)的最高领袖,因为维持和平部队(PKF)针对定点展开炸弹攻击而身亡的消息已获得证实。这件事如果早一点发生,搞不好纳杰夫就不需要牺牲了。夏希一想到这点,不禁感到胸口深处再次紧紧揪起。

  没事的。夏希这么说服自己后,忽然有所察觉。她察觉到每次要说服自己时,必定都是面临意料外的事态或危机的时候。

  夏希扪心自问是否已经做到该做的事?

  「等一下。」

  夏希这么脱口而出。

  所有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不知为何,夏希心中闪过一股罪恶感,她搔了搔后脑杓说:

  「你们先去好吗?我想去看一下水坝。」

  在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神像看著不听话的小狗。

  艾莎停下脚步,摀住嘴巴说:

  「赶得及上场时间吗?」

  「我只是去看一下就回来,而且坏男孩会帮我们暖场,时间应该绰绰有余。」

  「了解。」

  艾莎立刻点点头答道。

  拥有这般迅速的决断力,正是艾莎能够当领袖的原因。

  「你去吧。不要有后顾之忧才好。」

  夏希轻轻点头后,超越大家从正门跑了出去。夏希直接绕到后宫后方,来到蓄水池的前方。

  太阳西斜,就快到了黄昏时刻。

  随著微风吹过,水面发出潺潺声。将铁材涂上白漆制成的无人长椅显得冷冷清清。蓄水池旁立著「严禁游泳」的牌子,四周也没看见夏天经常会出现的情侣身影。

  夏希任凭披巾随风飘动,往不见人影的蓄水池侧边奔跑而去。

  虽说是蓄水池,但以直径来说,只有两公里多。

  水坝位在蓄水池的另一端,想要跑到那里并非难事。夏希知道自己比起其他优秀学生不知少了什么。不过,如果是要比体力,夏希可是相当有自信。

  跑没多久,道路就被贴上「严禁进入」的水泥块挡住了。在一旁看守的士兵正打著呵欠。夏希动作轻盈地越过警告带时,士兵投来质疑的目光,但后来察觉到是夏希,立刻鞠躬行礼。夏希最怕这种形式化的举动,不小心也姿势别扭地向士兵鞠躬。夏希反省著自己就是这么没用,才会老是被伊斯梅尔上将和军官们瞧不起。

  路况开始变差了。

  被封锁的道路野草恣意生长。前进之中,夏希时而险些被绊倒。骆驼草的刺刺伤了夏希的小腿,但夏希心想:「那又怎样?反正表演服装可以遮住伤口。」于是,她不以为意地持续奔跑。跑著跑著,四周的绿意渐渐加深。水坝出现在视野里。

  水泥围墙呈一直线区隔开天空和蓄水池。太阳西斜的角度更大了。夏希暂时停下脚步,调整著呼吸。这时──

  「夏希。」

  夏希明明没有做坏事,但忽然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还是吓得差点没了心跳。

  「你们今天不是要表演歌剧吗?」

  「上校──」

  夏希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伫立在树荫下。

  他是艾哈马多夫上校。

  一个钟爱混水摸鱼和水烟、肚子里长了胆结石,并且和夏希一样最怕形式化事物的男人。

  夏希感觉到紧绷的情绪稍微得到缓和。

  「上校你才是……」

  夏希有些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什么啊,就跟你一样。」

  艾哈马多夫依旧是用著显得悠哉的口吻答道。

  「总觉得有点在意。这样说或许太直白,但我们国家的保安根本就像筛子一样漏洞百出……不过,到目前为止,我没看到可疑的人物。」

  「水坝有没有被动过手脚的迹象?」

  「这部分也没有。你如果在意,就去看看吧。」

  「知道了。」

  夏希决定把现场交给艾哈马多夫,自己前去水坝看看。水泥区隔线就近在眼前。其左右也各站著一名把帽缘压得低低的、身穿厚重外套的看守士兵。

  泵浦的抽水声以及水流声越来越近。

  夏希忽略「危险」的立牌,继续往前进。

  来到了水坝的边缘,一阵强风忽然吹来,夏希抓紧胸口的披巾。

  「辛苦了。」

  夏希向士兵搭腔后,士兵露出慌张不已的表情。跟方才那位士兵一样,迟了一秒钟后,士兵才向夏希鞠躬行礼。

  「为了以防万一。」

  士兵用著像在嘀咕的含糊声音说道,并跟在夏希的后头走来。水坝顶端比夏希想像中的来得细窄,宽度不到一公尺,也没有围起栅栏。虽然这种不做多余设置的作风让人产生好感,但夏希再怎么大胆,还是会觉得不可靠。不过,夏希告诉自己有什么差别呢?反正从前任总统遭到射杀以来,还不都是在细窄山脊上一路走过来。

  夏希胆颤心惊地前进到水坝的正中央。

  士兵如影子般紧跟在夏希的后头。

  夏希低头俯视,看见为了从西咸海引水过来的沟渠隔开好几层的小水坝,呈梯田状慢慢延伸到地平线。在另一端,欧亚的太阳逐渐往下沉。云彩散发出七彩光辉,头顶上方开始点缀起星辰。

  夏希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让双膝在原地著地。

  她不理会士兵的阻止,探出头看向崖边。

  说是要炸开水坝,但若实际执行,并没有那么简单。必须有相当大量的火药,才能够破坏厚实坚固的水泥,不过,乍看下,目前没有被动过手脚的迹象。

  果然是杞人忧天虚惊一场啊~

  只好现在折返跑到国民广场去。好麻烦啊!话说回来,都要怪高个儿好端端地突然受伤──

  夏希思考到这里的那一刻,忽然感觉不对劲。

  她再次探出头俯视崖边。一开始,那画面看起来像是影片因为通讯速度缓慢而出现影像扭曲,但定睛细看后,看出是怎么回事了。理应呈现平坦表面的水泥壁面,有著密密麻麻、会让人联想到藤壶的小小凹凸物。

  「那是什么?」

  士兵也朝向夏希所指的方向定睛细看。

  「会不会是什么贝类生物?」

  「我也觉得看起来很像。」

  「是否有何异样?」

  「你听仔细。」

  或许是紧张吧,夏希的口气不由得变得烦躁而且粗鲁。

  夏希做了一次深呼吸后,面向蓄水池说:

  「这里的盐分浓度是海水的五倍,一条鱼也抓不到。就算加以淡水化,也还残留著以前的污染物质,所以不宜饮用。明明如此,却出现像贝类的生物,你说怎么可能呢?」

  隔了一会儿后,士兵以有别于方才的音调回答:

  「所言甚是。」

  夏希带著一股不好的预感抬起头。

  不出所料地,应是士兵的男子在夏希的面前脱去外套。藏在外套底下的小丑服装露了出来。对方把帽子往崖下一丢,原本用帽子遮住的嘲讽笑容随之显露出来。

  夏希不禁感到一阵无力。

  夏希缓缓站起身子,与现出真面目的伊果•费尔兹曼对峙著。伊果似乎比之前更加清瘦,感觉上身高胜过了夏希。

  在水坝对面的卫兵察觉到事态有异,打算朝向这方奔来。夏希掌心朝外,制止了卫兵。

  「如上校所说,这个国家的保安制度可能要重新建立会比较好。」

  *

  高个儿站在舞台侧面抱著焦躁不安的心情,目光扫过眼前的观众席。

  观众人数比想像中的还要少。

  究竟是因为宣传做得太迟?还是大家果然会害怕恐怖攻击?这次甚至特地请了坏男孩担任暖场嘉宾,坏男孩都已经开始表演了,状况却还是这般冷清。

  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的高官们坐在舞台正前方的VIP席上打著呵欠。难得举办预言家诞生祭,为何要为了这种像园游会的表演浪费时间呢?高官们的表情说出这般心态。高个儿心想:「你们这些高官还真是瞧不起人呢!」

  没有捎来消息的夏希也让高个儿悬著一颗心。

  她差不多该回来换好衣服,才好教人放心。高个儿恨透被石膏固定住的右脚,忍不住用另一只脚踹了石膏一下。因为是自己不小心造成这般局面,所以高个儿感到不耐烦极了。

  「伤脑筋啊。」

  艾莎在高个儿身后压抑著声音说道。

  「看这观众的人数……」

  「夏希的角色怎么办?」

  高个儿转过身问道。

  自从受伤后,高个儿为了在发生紧急事态时能够有备案,也让其他学生以各角色的候补演员身分进行排练。话虽如此,但看著那些候补演员的学生们在排练时的光景,时而可以感受到她们抱著自己不需要上场的安心感。高个儿不得不老实说如果照这样下去,将无法做出完美的演出。

  「事到紧要关头时,我就一人分饰两角。」

  「咦?」

  高个儿无法掌握艾莎的意图,不禁发出少根筋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重新看过一遍剧本。」

  艾莎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答道。

  「夏希和我的角色几乎没有重叠之处,所以就做出我可以饰演两角的结论。」

  高个儿忍不住直盯著艾莎的脸看,简直像看到了什么怪物出现在眼前一样。艾莎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这样的替代案都想好了。

  没多久,高个儿终于回过神来,她抓住艾莎的肩膀前后摇晃著说:

  「冷静下来啊,艾莎!再怎么拚,你还是不可能一人分饰两角的!」

  「你说的对耶!」

  艾莎也回过神来,脸上渐渐浮现不安的神情。

  「怎么办?」

  「这个嘛……」

  高个儿指向上天说:

  「采用替代案也是可以,但还是先看上天的旨意吧。我们来祈求夏希尽快回来吧!」

  「阿拉~」艾莎点点头祈求道。

  「阿拉~」高个儿也深深点头后,跟著艾莎祈求。

  *

  右侧腹部还是一样疼痛不堪。

  艾哈马多夫趴在草丛堆里固定住身体和狙击步枪,全身上下被骆驼草的刺刺个不停。近来胆结石也越发疼痛,让艾哈马多夫很难不去理会它。

  不过,别看艾哈马多夫受到疼痛折磨,他依旧是个专业军人。

  艾哈马多夫隔著瞄准镜看的眼睛没有一丝迟疑,也靠著意识把疼痛感拋到脑后。艾哈马多夫已做好打算,只要小丑一做出可疑举动,他就会毫不迟疑地扣下板机。

  距离大约有二百公尺远。

  凭艾哈马多夫的技巧,这样的距离不难射中对方的头部。艾哈马多夫告诉自己不需要犹豫。

  对方是恐怖份子。

  不仅如此,甚至还是一个不如阿拉尔斯坦•伊斯兰运动(AIM)般重视道义的恐怖份子。从某个角度来说,甚至可形容对方是个宛如遭到恶灵附身,心中没有夹杂一丝杂念,只想贯彻自我意念的现世破坏者。

  四周一片静谧,彷佛色彩也变得黯淡起来。隔著瞄准镜看见的两人身影变成像是慢动作的影像。这证明了艾哈马多夫的专注力提升。

  对艾哈马多夫而言,夏希已经变得就像自己的女儿一般亲。

  万一对方企图伤害可爱的女儿,艾哈马多夫将当场凭自己的判断送对方走上黄泉路。

  *

  潺潺水声之中,伊果的服装随著侧边吹来的风飘动。

  夏希抓住披巾,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小丑。这位小丑的脸色比过往来得差,也感觉得到其疲惫感。小丑那站姿看起来简直就像传说故事里的吸血鬼。想必是受到全国通缉的关系吧,有别于一路来死命献殷勤到令人厌烦的过往态度,小丑全身散发出不安稳的氛围,

  「……那藤壶也是你做的玩具?」

  「那当然是啊!」

  伊果用著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小的伊果的专长就是提供客户最佳的解决方案!不过,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客户是我本人就是了!哎呀!还真是讽刺呢……」

  「呃……」

  伊果的态度依旧令人厌烦。夏希这么心想,并继续说:

  「那是某种生物类的机器吧?也就是说,预先在蓄水池里流放藏了火药的机器而后……」

  「真是太教人惊讶了!」

  伊果缓缓拍打一下额头。

  「是、是!没想到一瞬间全被你识破了。真不愧是我的才女好友,小的伊果打从心底感到钦佩!咳……抱歉,我身体有些不适。」

  伊果从怀里拿出一条手巾。

  伊果吐出一口痰,夏希瞧见鲜血夹杂其中。

  「虽然这座水坝主要是用来引水,但依水位高低,有时也会排水。小的就是趁著这排水的时间点,把那些可爱的机器推到水坝的另一边。这么一来,就会慢慢爬上壁面。」

  「然后,它们会藉由水泥还是什么其他东西自己固定住?」

  「毕竟某人加强了警备……不过,小的早料到这个可能性,所以预先做了开发……」

  伊果又咳了起来。

  他的声音也依旧沙哑。

  「你是去唱卡拉OK唱太多了啊?你是吟诗游人耶,怎么可以不好好爱护喉咙呢?」

  卡拉OK是从遥远东方岛国传进中亚地区的文化之一,夏希借来当话题说道。

  「让你为我操心,我真是深感惶恐。不过,这只是我自己不注重身体健康造成的。别看我这样,一路来我也是有些过于逞强之处……不管怎样,请不用担心!」

  夏希暗自说:「谁担心你了!」

  「为什么要选在今天?」

  夏希以略显强势的口吻质问道。

  「我们为了今天、为了这一天的歌剧一路辛苦排练。至少可以等到明天也不为过吧?」

  虽然只有短暂片刻,但伊果暂停饶舌,陷入思考。

  他的视线往右上方飘移。

  「嗯……听到你提及歌剧的话题,我确实也感到痛苦万分。话虽这么说,但我也有自身的考量……而且,我这自身的考量也是一出戏呢!」

  「什么意思?」

  「是、是!这是为了超越第四个米迦勒,也就是米哈伊尔•卡拉什尼科夫,是小的一生一世的大戏!对于这点,即便是我最重视的朋友──国防部长大人提出请求,也不能让步!」

  我怎么不记得向你提出请求了?

  夏希这么心想,并轻轻抬高头转动一下脖子。

  「我记得是叫作『尼古拉菌株』吧?你非得执著于那种东西啊?」

  「唉呦?原来你知道啊!」

  知道是知道,但严格说起来,夏希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件事。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的歌声。如果趁现在,还有机会回头。不管你过去有过什么样的遭遇,但举个例子来说,难道你不能当一个正常的吟游诗人活下去吗?」

  「唉呦!」

  伊果慢慢堆起满脸笑容。

  夏希莫名地感到烦躁。

  「老实说──不对,我是说以我真正的心情来说,我一直觉得国防部长大人和我有相似之处……没有,虽然立场不同,但若是要形容我们是盟友,那可是一点也不为过呢!」

  「不为过才怪!」

  「真不敢相信国防部长大人会这么说!吟游诗人是吗?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当一个吟游诗人活下去吗?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来只要按个开关就好。唯独这一次,我们天资聪颖的国防部长大人也没能够阻止我的计画。」

  夏希虽然气得一肚子气,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可能如伊果所说。

  事实上,真的没办法阻止了吗?夏希一边心想,一边瞥了手表一眼。都怪令人生气的长舌公伊果,害得自己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就算现在立刻跑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歌剧的时间。

  2

  乌兹别克斯坦的外交官──姆斯蒂斯拉夫•阿达莫夫转动僵硬的肩膀,打起今日不知已打了多少次的呵欠。从方才开始,逐渐步入中年的帅哥团体便一直在姆斯蒂斯拉夫的面前,表演著像在愚弄人的歌曲和舞蹈。

  舞蹈本身跳得还不赖。

  不过,团体当中也有成员都已经顶著鲔鱼肚。想到这就是在「自由主义岛屿」最受欢迎的团体,姆斯蒂斯拉夫忍不住暗自窃笑。

  姆斯蒂斯拉夫往身后瞥了一眼。

  观众席的空位很多。这个事实证明艾莎等人的政权并非得到民主性的支持,未来应可加以利用。即便我国乌兹别克斯坦也不是什么民主国家──

  思考到这里时,姆斯蒂斯拉夫知道自己的表情变得扭曲。

  可以的话,姆斯蒂斯拉夫其实很想搭飞机回国和家人共度预言家诞生祭。姆斯蒂斯拉夫叹了口气,主动向坐在隔壁座位的哈萨克斯坦官员搭腔说:

  「这真是让人伤脑筋喔……」

  「这也难说。」

  虽然对方也一脸觉得无聊透顶的表情,但还是回答得谨慎。

  「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要看到歌剧表演才妥当……」

  对方说出了姆斯蒂斯拉夫的心声。

  歌剧里势必会传达出阿拉尔斯坦的外交讯息。以姆斯蒂斯拉夫等人的立场来说,没看完歌剧就难以离席。

  如果阿拉尔斯坦安排透过网路进行现场转播,那就方便多了。阿拉尔斯坦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想必是为了请来更多的观众。

  姆斯蒂斯拉夫身旁的哈萨克斯坦人在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不知道阿拉尔斯坦是什么打算喔?万一歌剧里传达出来的是愚蠢至极的讯息……」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姆斯蒂斯拉夫若无其事地答道。

  「这一带地区的土地和油田本来就都在我们的领土内。还不是因为苏联瓦解时的一片混乱,才让他们逮到机会独立。」

  姆斯蒂斯拉夫知道自己的嘴角也和对方一样浮现冷笑。

  姆斯蒂斯拉夫朝向半空中张开掌心后,握紧拳头捏碎眼前的虚无说:

  「事情不过是如此罢了。」

  这时,后方传来抓饭摊贩的叫卖声。淡淡的羊肉油香飘了过来。姆斯蒂斯拉夫的眼前放著阿拉尔斯坦方所准备的俄罗斯口味的便当,但姆斯蒂斯拉夫就是吃得不合胃口。

  姆斯蒂斯拉夫举高右手,弹一下手指召唤抓饭摊贩过来。

  舞台上穿插了一次傍晚的祈福后,自称是马格里斯拉德•坏男孩的团体表演起第四首曲目。

  *

  高个儿再次从舞台侧面观察状况。观众人数确实比最初多了些,但还是少之又少。高个儿确认起时间,前前后后她已经确认过四、五十次时间了。到现在还是没有接到夏希的任何联络。

  高个儿甩甩头,撑著拐杖走回舞台后方。

  半路上,高个儿轻轻拍了一下负责照明的眼镜肩膀。

  来到舞台后方,高个儿看见舞台搭建人员和警卫人员慌慌张张地来回穿梭,艾莎和中年男子混在其中伫立不动。两人的脸上都挂著僵硬的表情。高个儿见过该名男子。男子是国民广场的管理人慕达发。

  「我已经请他们尽量拉长时间。」

  发现高个儿出现后,艾莎在高个儿耳边低声说道。

  艾莎的意思是要拉长坏男孩的表演来争取时间。

  「你可不可以去一趟后台,告诉大家这件事?」

  高个儿点点头,走下舞台后方的阶梯往后台走去。

  说是说后台,但其实只是盖在舞台后方的小型组合屋。高个儿握住门把准备开门时,屋内传来短短一声惨叫声。

  声音的主人是歌剧的主角吉拉。

  「怎么了?」

  高个儿一走进小屋,随即看见吉拉沉默不语地望著打开来的包包,其四周围绕著其他学生。狭窄的组合屋里充斥著汗臭味以及化妆品的香味。高个儿强忍著令人发呛的气味。

  「表演服装……变得皱巴巴的……」

  高个儿心想:「难怪吉拉会沉默不语。」

  准备期间实在太短是个痛处。这次的表演服装使用了廉价布料,硬是拜托中国的企业火速加工缝制。缝制出来的表演服装绝对称不上品质良好。高个儿猜想著想必是因为急忙把服装塞进包包里,才会变得皱巴巴。

  高个儿隔著披巾搔了搔头后,走近吉拉身边。

  她一边暗自说:「真是的,怎么会这样状况连连?」

  「没事的,而且你扮演的主角是旅人。」

  高个儿尽量压低声音,以平稳的语调搭腔说道。

  「反正都这样了,乾脆穿你现在身上穿的民族衣裳就好了吧?」

  「不行的。」

  吉拉用著都快听不见的微弱声音答道。

  「如果没有这套服装,我……」

  意思就是,若缺了表演服装,吉拉就无法顺利发挥演技。

  高个儿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在「角色扮演」的氛围下,吉拉就无法发挥演技。高个儿刻意假装自己忘了这点,但计谋失败。其实穿民族衣裳也算是一种角色扮演,但因为平常就被要求穿著民族衣裳,所以对吉拉来说,想必无法用来取代表演服装。

  「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取代熨斗的?」

  没有人回答高个儿。

  「谁快跑一趟市集,去买熨斗回来!」

  「店家都关著。」吉拉颤抖著声音应道。

  「要求店家开门啊!这又没什么。」

  「这里有插座吗……」不知道哪个人又说这种话。

  「如果没有插座,就去管理小屋借!还有一件事,关于时间──」

  高个儿这才终于向大家传达了拉长坏男孩表演时间的消息。她感觉得出来大家稍稍安心了一些。

  后台算是暂时稳住了。

  高个儿为了回去向艾莎禀报,暂时离开了组合屋。高个儿一边走著,一边思考吉拉的事情。对于吉拉为何一定需要表演服装,高个儿听闻过原因。

  后宫的学生们都有各自的状况。

  高个儿和眼镜是从长期化的塔吉克斯坦内战逃亡到这里来的难民。也有从阿富汗逃到这里来的哈扎拉人(注61)。至于吉拉,她是在哈萨克斯坦的货币还很值钱时,被亲人从乌兹别克斯坦卖到那里去。

  当时吉拉是被告知要去工厂上班。

  没想到等待她到来的是妓院。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也有其他学生有过相同经验。吉拉比较幸运,因为妓院附近有一个专门对抗这种侵害人权行为的非政府组织(NGO)。吉拉逃进那所非政府组织,但没能够回到卖掉她的亲人身边。没多久,透过非政府组织之间的合作,吉拉顺利取得阿拉尔斯坦的公民权。

  吉拉会害怕被别人看。

  或许是遭受过残酷的对待,吉拉对自我的评价也很低。

  所以,她才会穿上表演服装,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可以的话,高个儿希望吉拉可以藉由这次扮演主角,获得重生。这也是后宫所有人的心愿。

  「伤脑筋啊……」

  高个儿一边喃喃说道,一边踏上通往舞台后方的阶梯。就在这时──

  「我也想要表演!」

  不知何时,慢慢学会阿拉尔斯坦语的六岁卡莉尔跑出后台。卡莉尔追过高个儿,眼见就快冲出舞台。高个儿急忙抓住卡莉尔的手,把她拉了回来。

  高个儿怎么也没料到已经这么忙了,还要当起保姆。

  高个儿忍不住就快发出叹息声,但在紧急的最后一刻,改为做了一次深呼吸。

  *

  伊果动作缓慢地把手伸进怀里,根本就是想要捉弄夏希。伊果从怀里掏出一个体积像手掌心那么大、电路板直接裸露在外的装置。

  夏希记得那产品的名称叫作「树莓派(注62)」。

  树莓派是指单晶片的低价电脑,主要目的用于教学。夏希曾经志在成为技术人员,所以也玩票性地买过两台左右。

  「毕竟是为了因应紧急事态而仓促准备的简易品,所以如你所见,外型实在不太美观。」

  小丑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指向安装在电路板上的轻触开关继续说:

  「如你所想像,这是引爆器。其实也可以利用智慧型手机的应用程式来引爆,但我想起之前曾经阻断过基地台。再来也无须我多加说明了吧。只要按下这个开关,就会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碰!』的一声巨响。」

  「好了,就让我为你这位我最重视的朋友进言。我劝你即刻离开水坝。若是你坚持不离开,我想想啊……这里有你这位身为国防部长大人的最佳人质。就算我遭到狙击,也只需要挤出最后一道力量按下开关而已。我想你这位才女再怎么机灵,也束手无策吧……」

  夏希也已察觉到艾哈马多夫上校瞄准著这方。夏希朝向上校所在的方向,在头顶上方交叉双手,做出大大的打叉手势。

  小丑明白夏希没打算离去后,轻轻耸了耸肩说:

  「话虽这么说,但我个人也不想与水坝同归于尽。你暂且听听看我这个建议如何。要不趁这个机会,一起到湖畔优雅地散个步呢?这密会的对象可是堂堂国防部长大人,我是何等的荣幸啊!」

  伊果转身背对夏希。夏希看出伊果有一瞬间站不稳脚步。

  夏希心想:「没辙了,只能赌一把看看。」

  夏希朝向伊果的背影,用著若无其事的口吻搭腔说:

  「声音沙哑又会晕眩。」

  伊果倏地停下脚步。

  「你应该差不多快筋疲力尽,身体也水肿得严重吧?」

  「怎么可能呢?」

  伊果转身看向夏希。

  夏希这才第一次感受到伊果的脸部有了表情。

  「我也预想到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夏希学起伊果爱挖苦人的语调做出回应。

  「要不要来做笔交易呢?」

  「哎呀!国防部长大人也真是爱玩弄人呢!」

  伊果这回是真的开心地笑了出来。

  「啊~我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呢?小的伊果真是感到欢喜无比啊!我们果然是个性相似的同类──不!不对!都到了这种地步,就是互称是灵魂伴侣也不为过呢!」

  夏希心想:「连灵魂伴侣这样的字眼都搬出来了啊。」

  夏希轻咳一声,提醒自己不要被对方牵著走。

  「我总算调查清楚了。身为『创始七人』当中的一人、来路不明的武器狂人『巴克贝亚德』,我已经查出其本名为伊万诺维奇•别列佐夫斯基。」

  伊果的脸上依旧挂著奸诈的小丑笑脸。

  夏希不服输地继续说:

  「伊万诺维奇•别列佐夫斯基出生于哈萨克斯坦的塞米伊。最初听到这个地名时,我还一时想不透是怎么回事。塞米伊就是苏联时期的塞米巴拉金斯克核试验场(注63),对吧?你的父母亲因为核爆受害身亡,也就是苏联进行的核试爆。」

  「是、是!」

  伊果以如往常般的小丑态度应道。

  他的脸上迅速收起所有表情。

  「真是了不起。」

  伊果压低声音只说了这么一句。

  硬要说的话,那是毫无特色的声音。那是随处可见、没脸没名的声音,就宛如网路上的匿名留言者。或者也可以形容像是无风日子里的蓄水池水面。

  夏希心想:「原来这就是伊果真正的声音啊!」

  「嗯,真是了不起。不过,也不算是毫无挑剔之处。那种被说成简直像是苏联的牺牲者的说法让人听不入耳。」

  「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喔。」

  夏希摇摇头说道,同时想起贾米拉带著开玩笑的意味说过的话。

  「反正我们大部分的人都是苏联的牺牲者。」

  「说的也是。」

  伊果看似心情不甚爽快地点头说道。

  难以理解的沉默时间持续了好一会儿。

  「既然你知道塞米巴拉金斯克,应该理所当然也知道恰刚核试验(注64)吧?苏联期待藉由核试验炸出撞击坑来止住河川的水流,进而形成湖泊。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在事后坚称打造出蓄水池。」

  伊果转过身来。

  他朝向夏希张开双手。

  「事实上,确实造出了一座湖,也就是恰刚湖。一座就如西咸海一般,蓄著死水、至今仍受到严重污染的『原子湖』。当然了,这座湖并没有发挥作为蓄水池的功用。开发原子弹的负责人谎称塞米伊是个无人之地。也有人说那是一场利用居民的人体实验。」

  「那场核试验杀死了你的父母亲。」

  「我的父母不具学识。」

  伊果微微眯起眼睛。

  「我的母亲情绪不稳定,总会抱怨任何事情,父亲则以暴力压制母亲的所为。老实说,我从未度过心灵安稳的一刻。所以,其实他们两人死了,我还觉得心情畅快呢。我只差没有写感谢状寄给苏联政府罢了。」

  「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该把这种话挂在嘴上。」

  夏希很自然这么脱口而出,小丑听了后,再次堆起满面的笑容。

  「哎呀!你真是清纯可爱呢!就是这样,我才会需要你的存在!」

  夏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做一次深呼吸后,夏希拉回话题说:

  「……后来,你也得了甲状腺癌,并且接受了甲状腺全切手术。我好不容易才经由对方的外交机关拿到资料。哈萨克斯坦的医院还保留著纪录。」

  「有些与事实不符。」

  「与事实不符?」

  伊果又停顿了下来。

  他让视线移向蓄水池,搔了搔头说:

  「核试验那天,我为了拜访亲戚而离开塞米伊。所以,我逃过一劫,没有受到核爆伤害。」

  「那为什么会──」

  「我小时候还算幸运,有机会接受教育,所以对核能也多少具备一些知识。因此,对于核试验的执行以及父母因为核试验而送命的事实,都有所理解。至于我采取了什么行动嘛……人心啊,真的是无法理解的东西。」

  伊果故弄玄虚地展露微笑。

  「我去恰刚湖游泳。」

  「咦?」

  「我不是因为想死。该怎么说呢……我是想要试试看。我想以己身去承受一切世界之恶,独自去对抗看看。我会罹患甲状腺癌,应该是因为游泳时受到核辐射的污染。我游泳游过整座湖,发现自己还活著时,便下定了决心。我告诉自己成为世界的敌人正是我的使命。」

  「为什么?」

  「人类根本一开始就不要存在比较好。你应该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不只一次吧?」

  小丑轻轻笑了笑,又在手巾上吐出痰。

  夏希知道甲状腺所分泌的荷尔蒙作用在于促进新陈代谢。

  那是在维持生命上不可或缺的荷尔蒙。因此,一个人若已切除甲状腺,就必须定期补充荷尔蒙。如果疏于补充荷尔蒙,全身的代谢功能就会低落,以症状来说,会出现记忆障碍、忧郁、乾燥、掉发等症状。另外,声音沙哑、晕眩、疲惫感以及水肿也是其症状。

  在阿拉尔斯坦,只要到药局,就买得到药。

  然而,伊果突然遭到全国通缉,所以没能够取得药物。因此,开始出现了症状。

  夏希知道自己耍这样的手段很过分,但已无法走回头路。

  「药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你愿意放弃在水坝引爆,我可以提供你药。」

  3

  乌兹玛眺望下方,看见点缀上原色灯泡的国民广场画出光之矩形。

  此刻乌兹玛正在酒店的五楼,隔著敞开的窗户观察舞台的状况。和最初那令人担心的状况比起来,似乎聚集了不少观众。不过,观众席也还只是坐满了七成左右。

  冬天的冷空气毫不留情地从窗户灌进来。

  冷空气固然难受,但乌兹玛有不得不打开窗户的理由。乌兹玛的同行者,也就是她为了这天请来的狙击手正瞄准广场的舞台方向。

  「真的射得中吗?」

  「请放心交给我吧。」

  以距离来说,差不多有八百公尺远。这算是长距离的狙击。不过,这次的枪弹多了技术部新开发出来的追踪功能,可信度绝不算低。

  不过,乌兹玛从不信任不会具体说出「我做得到」的人。

  乌兹玛在另一家酒店安排了另一名狙击手,也安排了手下混入舞台搭建人员之中。

  在发生紧急事态时,必须有多重备案才行。这是乌兹玛的一向作风,从阿拉尔斯坦的黎明期一路参与政事至今,皆是如此。

  「表演节目的时间是不是拖长了?照预定时间,应该差不多……」

  「你不需要在意这些。」

  乌兹玛心想:「反正肯定是在准备歌剧上拖到了时间。」

  广场上,坏男孩正好表演完第五首曲目。坏男孩透过麦克风的说话声乘著风从远处传来。

  ──那么,看见如此热烈的回响,我们在这里为大家再表演一次!

  ──请欣赏马格里斯拉德•坏男孩带来的「上沙漠出征」!

  不能近距离欣赏坏男孩的表演让乌兹玛感到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论是让伊果修改剧本或是派任务给负责照明的眼镜,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刻。

  前任总统佩尔韦兹•阿里是一位明君。不,应该说他会成为一位明君。乌兹玛正是为了阿里的治世,才甘愿忍耐承受诸多辛劳,并从建立国家那时开始,便一路参与政治。没想到这一路来的努力就因为一颗子弹,全都云消雾散。

  还有,竟趁著阿里遭暗杀身亡的混乱场面,夺走政权的那个黄毛丫头艾莎•发夏尔──

  那黄毛丫头是个危险人物。

  打从苏联时期,乌兹玛便看过无数人们。就这点,乌兹玛可说相当有自信。无庸置疑地,艾莎拥有独裁者的资质。如果换个观点来看,那也是英雄的资质。然而,阿拉尔斯坦必须是一个「自由主义岛屿」。既然要防患未然,当然要趁早摘除嫩芽。

  「怎么觉得有点可怜……」

  今天请来的枪手似乎特别多话。

  「我听人家说她还很年轻吧?」

  乌兹玛用鼻子哼笑一声。

  「『需要英雄的国家会落入不幸』。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改变。」

  *

  姆斯蒂斯拉夫•阿达莫夫戴上老花眼镜,重新看一遍今天的节目表。

  照预定行程来说,坏男孩的暖场表演差不多该结束,应该开始进行歌剧表演才对。然而,姆斯蒂斯拉夫的眼前简直就像他住家附近的针灸馆一样,一直反覆唱著同一首歌曲。

  「还真是难堪啊。」

  姆斯蒂斯拉夫轻拍一下节目表低喃道。

  对于姆斯蒂斯拉夫的感想,其身旁的哈萨克斯坦官员似乎也有同感。

  「就要看歌剧本身精不精采了……」

  哈萨克斯坦官员保持托著腮的姿势轻轻点头,再次做出打安全牌的发言。在那之后,哈萨克斯坦官员忽然一脸正经地说:

  「对了,您方才的发言像是有著想击垮这个国家的意味。」

  哈萨克斯坦官员针对姆斯蒂斯拉夫方才的发言,试探性地提出质疑。

  「没什么,那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姆斯蒂斯拉夫搭起对方的肩膀,露出做作的笑容。

  「不过,如果真要做,倒是有一堆方法就是了……」

  姆斯蒂斯拉夫拿起一张文件影本在哈萨克斯坦官员的面前甩来甩去。

  那是艾莎•发夏尔建立政权时所使用的前任总统委任书影本。说什么委任书,姆斯蒂斯拉夫知道那肯定是伪造的。只要送去鉴定,想必立刻就能够查明。当然了,哈萨克斯坦肯定也已取得影本。他们之所以没有刻意拿出来做文章,想必是在斟酌衡量艾莎有没有利用价值。

  写上「火箭亭」的纸盒里装著抓饭,姆斯蒂斯拉夫抓起抓饭送进嘴里后,舔了舔弄脏的食指。

  姆斯蒂斯拉夫想著这个国家还有太多可以让人乘隙而入之处。

  不只是南部的油田。只要还有其他美味骨髓可吸,连骨头也啃个精光不就得了。

  *

  艾哈马多夫的身体一动也不动,隔著瞄准镜注视在水坝上的两人。

  水坝上的两人最初只是不知在交谈什么,但状况渐渐变得诡谲。伊果原本散发出悠哉的氛围,但不知道为了什么,逐渐失去从容感。

  艾哈马多夫心想:「要动手就要趁现在。」

  夏希方才做出打叉的手势。艾哈马多夫知道伊果恐怕已经动好手脚,随时都能够引爆。

  这状态让艾哈马多夫不敢轻率扣下板机。

  万一没射中要害,不敢保证伊果那男人不会选择与水坝同归于尽。这么一来,水坝上的夏希也会赔上性命。说得直白一点,夏希现在跟人质没什么差别。

  不过,只要伊果一有疏忽……

  或是遇到可以一枪击穿脑袋的瞬间到来,还是有机会狙击。然而,伊果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夸张,而且身体左右摇晃,迟迟等不到狙击的机会。

  艾哈马多夫焦躁不已。

  「至少──」

  艾哈马多夫控制住就快自言自语起来的自己。

  眼见太阳就快下山,艾哈马多夫暗自说:「夏希,拜托想办法阻止那小子的行动!」

  *

  昏暗天色从左右两旁逐渐逼近。

  水坝桥两旁的灯光随之依序亮起。没多久,一道光桥在夹杂著蓝色色彩的黄昏底层形成。即使在这短短时间里,也明显看得出来伊果……不,伊万诺维奇(其实夏希根本不在意要怎么称呼这个小丑)的模样变得越来越老。

  小丑张开双手,还拋了一个媚眼。

  「我们是精神上的双胞胎。」

  小丑缓缓说出夏希难以接受的话语。

  「我耳闻过你的沙漠绿化案。那可是相当激进的点子呢!说来说去,我们就是如此地相似。意思就是,我们都拥有想要藉由技术让世界改变样貌的灰色欲望。」

  夏希虽然猜不出小丑是向谁打听到消息,但想到这男人的平时所为,也就不觉得意外。

  「……我只是想要制造人造雨而已。」

  「一样的事情啊。你扪心自问一下就知道了。我们两人的内心深处都藏著灰色欲望。结果你看看现在怎样?我可以完全自由地追求恐怖攻击,至于你嘛,你现在被政治的枷锁紧紧捆绑住。你不觉得这是让人难以顺从的事态吗?」

  或许是吧。

  不过,比起这件事情,此刻的夏希更希望小丑可以早早投降,好让她赶去国民广场。是说,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夏希心想:「又给大家添麻烦了。」

  「不过,如果要说我们两人有个地方不同……」

  小丑根本不在乎夏希这方的顾虑,继续说个不停。

  即使伊果的语调已改变,这点还是跟以前一样。

  「那就是你有过于信任他人的倾向。举例来说,像上次的那场马格里斯拉德攻防战。你相信只要费尽唇舌地做出合理的说明,大家就会愿意关掉家里的电灯。不过,事实上并没有如你所愿。」

  夏希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没错,上次是贾米拉救了夏希。

  「重点就是,你相信人们有能力灵活运用技术。」

  「对这种早在一千年前大家就议论过的事情,我没打算现在还翻出来议论。」

  「技术是无罪的,有没有罪是要看运用技术的那个人。这种论调根本就是在骗人。人类不过也只是照著程式在动作的机器罢了。硬要说的话,在这个现世里,就只有人类开发出来的技术,以及神明创造的技术。既然如此,若是要说人类有原罪,技术自然也有原罪。」

  小丑又做出会让人联想到苏联的发言。

  「如果要我以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公仆身分来发言,我会说我们不认同原罪的存在。」

  「谁管你们认不认同啊!」

  小丑毫不修饰的话语驳回夏希的发言。

  在那之后,小丑看向地平线,陷入默思好一会儿。

  「……在恰刚湖游完泳后,我下定决心要把人类视为敌人。另一方,你因为纷乱而痛失住家和家人,却想要让这块土地降下甘霖。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究竟是何物导致人类的精神会有这样的分歧?智力?还是某种遗传性要因?一路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夏希张开嘴巴试图插嘴。

  小丑竖起手指,制止夏希发言。

  「答案很单纯,单纯到让人忍不住狠狠诅咒一番。重点就是,那个人是不是在得到疼爱关怀之下长大。若是一个在得到关怀疼爱之下长大的人以追求技术为目标,就会过于相信人类,最后招来毁灭。如同恐怖攻击是邪灵,爱也是邪灵。说到底,你也是危险人物,就跟我一样。」

  我是在得到疼爱关怀之下长大的吗?

  夏希这么心想的那一剎那,脑中浮现与家人共度最后时光的客厅光景,顿时感到胸口彷佛受到重石压迫。夏希知道自己又被伊果牵著鼻子走了。

  伊果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对了。实际拟好计画后,能不能成为执行计画的人,这又是另一个分歧点。」

  「你是会去执行的那一方吧?」

  「说到这点,又是一件讽刺的事!会去执行的人终究都会陷入孤独之中,被疼爱的人不会去执行。你说是不是很愚蠢啊?整个始末就是,名为爱的邪灵在世界撒下毁灭的种子,却同时也阻止毁灭。重点就是一个『道地的现充(注65)』。」

  夏希忽视伊果所说的谜样用语,摸著下巴说:

  「呃……意思是说,如果我先提供药并打从心底去爱你的话,就可以解决一切事态?」

  伊果眨了两、三次眼睛。

  「你也真不是个普通的怪咖呢。」

  说罢,伊果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意外的模样,扬起左右眉尾。

  「不过,也要看我心里有没有意中人,所以这提议不成。毕竟这种事情要两情相悦才行。」

  被甩了。

  夏希这么心想,心中也莫名地升起一股怒气。

  「我说你啊。」

  夏希双手扠腰让左右手肘往外顶,半抱著自暴自弃的心态。

  「我可没那么多闲时间,你可不可以快点做出决定,表现得乾脆一点?看你是要爱惜自己的性命,还是想优先在你心中扎下深根的执著意念?」

  *

  「好啦!谢谢大家!」

  「果然是这首歌最能够代表我们。」

  「对啊!对啊!」

  「那么,大家反应如此热烈,我们就再唱第四遍吧!」

  「马格里斯拉德•坏男孩的『上沙漠出征』!」

  虽然已经没什么必要做确认,但高个儿还是站在舞台侧面望著观众席。观众开始慢慢增加是件好事。不过,再怎么受欢迎的歌曲若是唱到了第四遍,观众席上难免也会开始传出嘘声。

  坏男孩的一名成员急忙改口说:

  「不行!不行!这样有点太牵强了!」

  高个儿暗自附和说:「一点也没错。」

  高个儿转身后,看见学生们已经换好表演服装准备就绪,就等著听从指令。现场只缺了夏希以及还在等待表演服装的吉拉。艾莎站在大家的正中央,事到紧要关头时将代替夏希上场的候补学妹站在艾莎的身旁。候补学妹全身发抖,目光无神地呆立著。

  高个儿从舞台侧面向马格里斯拉德•坏男孩的成员使了眼色。

  对方立刻点头回应。

  「各位!对不起喔!」

  「是啊,但我想大家应该多少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我想也是。」

  「不瞒各位,其实是下一个表演节目没能够及时做好准备!」

  「不过,重头戏即将上场!好了,大家引颈期盼的──」

  就在这时──

  「对不起!」

  舞台后方传来学妹的低喃声音。

  学妹的脸色铁青,手上拿著吉拉的表演服装贴在自己身体的正面。

  艾莎如睡莲般笑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表演服装的中央部位被印上一道状似火箭的焦痕。

  意外还不止这一桩。

  原本在一旁观察状况的管理人慕达发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爬上舞台,从坏男孩当中的一人抢下了麦克风。面对陷入一片骚动的观众,慕达发穿著一身皱巴巴的衣服,若无其事地向观众打起招呼:

  「大家好!」

  嘘声顿时全停了下来。

  高个儿一时失措地看向艾莎,观察其反应。艾莎脸上浮现鲜少有机会见到的情绪化表情。从艾莎表现出来的氛围看来,似乎决定让慕达发继续发言。

  「相信大家都知道我是管理小屋的慕达发!歌剧等一下立刻就会上演!只是,看了坏男孩的表演后,我整个人心痒痒的,也很想小试身手一下。」

  面对毫无反应的观众,慕达发滔滔不绝地说著。

  可说是神经相当大条。

  「谢谢!谢谢大家!那么,我就在这里为大家送上一段我最擅长的俄罗斯奇闻轶事。时光要回溯到苏联瓦解的那时候!说到这个哈萨克斯坦的现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咳!没有,还是改说东德的何内克议长(注66)好了。何内克议长曾经询问在他旁边睡觉的妻子──」

  VIP席上某位坐在较偏远座位上的俄罗斯官员窃笑一声。在那之后,俄罗斯官员环视四周一遍,立刻恢复正经的表情。

  艾莎等人不约而同地垂头叹气。

  4

  夏希两人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艾哈马多夫的专注力已经濒临极限。如果要动手,就只能趁现在了。

  照理说,此刻的场面应该更加慎重才行。毕竟这一发子弹有可能左右国家的未来。然而,到了这般局面,艾哈马多夫内心的焦躁感已经渐渐覆盖过顾全大局的观点。隔著瞄准镜,艾哈马多夫看见夏希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不知向伊果说了什么后,伊果瞬间停下动作。

  快趁现在!

  艾哈马多夫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思考了。

  艾哈马多夫扣下板机。如果伊果就这么保持不动,就可以一枪击中他的脑袋。到时伊果将会当场毙命,来不及做出要不要引爆的判断──理应如此的。

  难以捉摸的一阵强风吹过,吹得夏希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夏希没站稳脚步倒向了伊果的方向。

  「快逃!」

  艾哈马多夫的空虚叫声响遍蓄水池畔。

  *

  夏希一时掌握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如拳头挥来般的强风突然吹来。夏希心想至少要避免掉落崖下,所以让身体往蓄水池的方向倾倒。几乎同时,传来一道叫声。有人抱住了夏希。就在夏希快掉进蓄水池时,伊果抱住了她。

  那一刻,夏希看见伊果的脸上闪过犹豫的神情。

  在那之后事态剧变。

  强风中,伊果为了不让夏希掉进蓄水池,把夏希猛力推向光桥的中央。疑似子弹的物体擦过伊果的头部飞去。接下来的状况就是夏希上课时学过的牛顿第三定律(注67)。伊果保持手上拿著引爆器的姿势失去平衡,身体倒向蓄水池的方向。伊果不应该使力踩地的。他的上半身因此大幅度倒向崖边。

  情急之下,夏希也伸出了手。

  「没什么。」

  伊果没有抓住夏希的手,那模样彷佛在说:「我如果那么做就等于认了输。」

  伊果的脸上挂著原本的小丑表情。

  「我只是有点晕眩而已……不过,我会晕眩也是拜某人所赐就是了。不过,请容我先表明一下,我和国防部长大人之间的友情,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出现裂缝!是!是!毕竟不管怎么说,小的伊果一向都是秉持一方面为客户提供最佳方案,一方面对人们与社会──」

  伊果的话语在这里止住了。

  他的声音消失在谷底。

  *

  这是怎么回事呢?

  头部朝下一路往崖下坠落,伊果边心想这感觉也挺舒服的,边冷静无比地看向手上的引爆器。他思考著究竟该按下开关,还是不该按下?

  伊果果决地做出结论。

  一路来,伊果要求自己必须贯彻一个原则──当感到犹豫时,就选择讽刺的那一方。

  伊果本打算利用自己亲手开发的尼古拉菌株来威胁全世界,结果却为了救一个丫头,让自己落得现在这般下场。恐怕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讽刺的结局了。不对喔,搞不好我一开始就打算迎接这样的结局……算了,无所谓。

  伊果这么思考中,朝向从水坝探出身子俯视伊果的夏希使了眼色。

  伊果把开关拋向半空中。

  引爆器理应就这么落入水中,跟著引发短路而无法发挥功能。没料到有只鸟可能是把引爆器当成了食物,飞来叼著引爆器往上空飞去。

  「啊!」

  伊果不由得发出少根筋的声音。

  他从眼角余光看见夏希也做出一样的嘴形。

  *

  那只鸟就这么顺著上升气流,飞到夏希所在位置的附近。鸟儿在水坝桥的四周盘旋,那模样彷佛在说:「我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但好像不是耶!」没错,很遗憾地,那树莓派不是食物。

  快松开嘴巴!

  夏希发挥起念力,但可惜没有作用。

  取而代之地,鸟儿飞近到夏希的附近后终于开口松开了引爆器并落在崖边。夏希不确定能不能碰触到引爆器,抱著不大的期望探出身子,并伸长手。就在这时,又吹来一阵强风,夏希没能够稳住身体。当她察觉时,身体已经掉落崖边,只靠著十指抓住地面。

  不妙。

  夏希抱著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么心想时──

  随著引擎声传来,夏希看见一辆摩托车穿过光桥而来。摩托车骑士动作俐落地抱住夏希的侧腰后,迅速切换方向骑到桥的另一侧。负责看守的士兵因事发突然而朝向骑士敬礼,但敬了礼之后才露出感到疑惑的表情。引爆器无声无息地往崖下坠落,最后落入水中。

  「你这个笨蛋──」

  骑士的嘀咕声传来。

  夏希还是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不仅如此,那骑士的面容更是教夏希纳闷不已。

  「这什么状况……我是在作梦吗?」

  「晚点再说明。」

  摩托车骑士──纳杰夫•本•拉希德简洁有力地回答后,为了让夏希坐上后座,暂时在岸边停下摩托车。

  「地点是在国民广场,对吧?我要飙车了喔!」

  *

  不耐烦的情绪使得姆斯蒂斯拉夫•阿达莫夫忍不住粗鲁地搔著头。姆斯蒂斯拉夫的手上仍紧紧握住节目表,节目表都变得皱巴巴的了。

  「这是什么状况……」

  「实在是夸张到只会让人觉得在瞧不起我们……」

  姆斯蒂斯拉夫身旁的哈萨克斯坦官员也开始动起肝火。

  从方才到现在,舞台上那个叫什么慕达发的男人就一直说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奇闻轶事。更让姆斯蒂斯拉夫感到不爽的是,观众席上还时而会传来笑声。

  「你们知道戈巴契夫在那当下说了什么吗?那可真是金言良语啊──」

  「其实也不会啦。」

  吉尔吉斯的外交官员插嘴说道。

  「我还满享受这个余兴节目呢!」

  这个发言让哈萨克斯坦官员皱起眉头,带来一阵微妙的紧张感。

  吉尔吉斯位于哈萨克斯坦的南方,是一个坐拥天山山脉的山岳国家。吉尔吉斯的国土面积小,部分哈萨克斯坦人顶多只把吉尔吉斯视为避暑胜地。不过,因为哈萨克斯坦这阵子的货币价值下跌,所以出现双方立场渐渐逆转的趋势。

  姆斯蒂斯拉夫决定保持不干己事的态度,于是把目光移向舞台上。

  这时,舞台上正好出现一名身穿民族衣裳的女子,递了纸条给慕达发。

  「那么,接下来的表演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慕达发往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在那同时,震耳欲聋的吉他独奏忽然响起。姆斯蒂斯拉夫三人同时举起食指塞住耳朵。

  「有人为了这一天特地赶来了现场!」

  狂烈音乐轰炸之中,慕达发高举右手说道。

  「让我们欢迎阿拉尔斯坦年轻俊秀的美男团体『审判日』!」

  观众席上的部分观众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姆斯蒂斯拉夫回过头看,现场虽不到座无虚席,但观众席已经坐满将近九成。当中还看见把头发染成粉红色或橘色的年轻女子。这是在乌兹别克斯坦难以目睹的光景。戴上白色彩色隐形眼镜的主唱从慕达发手中接过麦克风后,指向正前方。

  「嘿!你们这些小羊们!」

  官员三人互看彼此一眼。

  「是该定出胜负的时候了!你们将会知道已经不再是坏男孩的时代了!那么,就来一首大家熟悉的歌曲吧!请听审判日的『牺牲祭』!」

  *

  胆子不小嘛!

  高个儿全身重量压在拐杖上,摀住眼睛心想:「什么话不说,竟然说是小羊们!」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高个儿觉得有些松了口气。

  艾莎抱著会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在一个小时前临时拜托审判日四人前来表演。审判日四人虽口无遮拦但也是社会人。对于突来的要求,审判日四人没有不开心,而是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同时立刻在网路上发出通知,观众也因此增加了。

  虽然震耳欲聋的演奏让人受不了,但观众席上也随之炒热了气氛。

  「这首歌满好听的。」

  「我快变成他们的粉丝了。」

  学生们当中也传来这样的声音。

  这时,慕达发步伐蹒跚地走回来。

  「小姐们,抱歉喔,我刚刚──」

  艾莎轻轻一吻慕达发的脸颊,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至于另一方的坏男孩成员们已经精疲力尽,面带沮丧的表情坐在铁板凳上,沉默地啜饮咖啡。

  「呃……」

  坏男孩们明明是拚命帮忙撑场的有功者,高个儿却找不到话语搭腔。

  审判日进入了第二首歌的表演。第二首歌是抒情慢歌。暂时无事可做的鼓手一边转著打鼓棒,一边来到舞台后方,在艾莎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艾莎点点头后,跑到坏男孩的团长身旁传达讯息。团长面带苦笑地站起身子,跟著拿起麦克风和鼓手一起走回舞台。

  一阵猛烈的欢呼声掀起。

  主场回头瞥了一眼后,掌握到了状况。在唱完一段歌曲后,主唱往后退一步闭上了嘴巴。这时,坏男孩的团长以绝佳的默契顺著旋律开口接唱下去。这是一场合唱。

  对阿拉尔斯坦的年轻人来说,这也是一场梦想成真的同台演出。

  「什么嘛!你听过我们的歌啊?」

  「我很常唱啊。」

  「真假?那我们可要好好道谢才行。」

  审判日四人互相点了点头。

  「虽然会变成死亡金属音乐的版本,但就来试试看吧!请听审判日的『上沙漠出征』!」

  观众席上再次掀起猛烈的欢呼声。

  高个儿看见各国的官员们都快翻白眼晕了过去,但心想:「都到了这般局面,也无所谓了吧。」

  坏男孩的团长以从容不迫的姿态缓缓走回舞台后方,跟著耗尽力气地整个人往后倒下。坏男孩的一名成员冲向团长,作势要帮忙团长按压心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预先做了准备,团长把含在嘴里的水如泉水涌出般往上喷出。

  高个儿一边斜眼看著搞笑画面,一边确认起行动装置。

  行动装置接收到夏希向所有人发出的联络内容。内容除了对迟到一事表达歉意之外,也提及已成功阻止恐怖攻击。高个儿和后宫的学生们互看彼此点点头后,忽然想到好像还有什么事情还没解决。她心想:「对了!还有吉拉的表演服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个儿为此事感到焦虑不安,但属于坏男孩派的艾莎却是在思考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我不会生气,刚刚有提到审判日的歌好听的人,老实举手给我看。」

  *

  夏希看著摩托车空出来的后座,迟疑了好一会儿。

  说是迟疑,但其实应该形容是还没能够消化眼前的现实。方才还在交谈的对象坠落谷底,另一个以为已经死去的对象却还活著,而且正在等著夏希坐上摩托车的后座。

  「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朋友拜托我的。」

  纳杰夫简短地答道,拍了拍摩托车侧边示意夏希赶紧坐上摩托车。

  「我记得是叫贾米拉吧。她说她可爱的学妹今天应该会来这里,要我来救那个学妹。其实我是打算更早来的,但我这边也有很多状况……」

  原来是贾米拉又救了我一次。

  夏希这么心想后,赫然察觉到目前这画面不太妙。

  看在周遭的人的眼中,恐怕只会觉得夏希就快被阿拉尔斯坦•伊斯兰运动(AIM)的游击队绑架走。夏希猛地看向艾哈马多夫所在的方向。

  果然不出所料。

  艾哈马多夫保持趴著的姿势,正瞄准夏希这方。夏希朝向艾哈马多夫,举高双手做出一个大圆圈的手势。

  艾哈马多夫一副彷佛在说「真是累死我了」的模样扶住右侧腰站起身子后,把枪绕到背后去。

  纳杰夫只瞥了艾哈马多夫一眼。

  「怎么了?」

  纳杰夫轻轻压低下巴指向自己的背后继续说:

  「你不是在赶时间吗?」

  「可是……」

  蓝色夜幕已慢慢垂下。

  化为阴影的后宫坐落在遥远的蓄水池另一端。一时的强风已经散去,水面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不,没事。」

  顺其自然吧!

  夏希这么下定决心后,跨上了摩托车。

  「抓紧一点啊!」

  纳杰夫回头瞥了一眼叮咛道。

  摩托车骑了出去。下方树干被涂上白漆的树木从夏希的视野侧边流过。

  「你不是说不能触摸到未婚的异性吗?」

  夏希其实只是想开个小玩笑而已。

  速度忽然慢了下来。纳杰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调整著头巾位置。在那之后,纳杰夫保持单手骑车的姿势,拉高外套底下的绣布。

  「你一直很在意的这条绣布……」

  纳杰夫一副尴尬的模样这么切入话题。

  「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我住的公寓因为纷乱遭到破坏而倒塌。当时跟我一起住的父母都遭到活埋。现场没有挖土机,我只能拚命靠双手想要把父母挖出来。」

  纳杰夫最后没能够救出父母亲。

  取而代之地,勉强成功救出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先离开了现场,但隔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小女孩把很珍惜地紧握在手中的绣布送给了纳杰夫,说是谢礼。纳杰夫看得出那是一条很重要的绣布,于是想要还给小女孩。然而,很快地,第二波空袭到来。纳杰夫身受重伤,也失去了小女孩的下落。

  「当时我下定了决心。我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然后,我要找出那小女孩,娶她为妻。」

  「原来如此。」

  夏希用著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附和道。

  对女性而言,绣布是重要嫁妆。不仅如此,还必须是整族的女性全员出动,抱著祈祷之心刺绣出来的绣布才够正式。

  夏希知道纳杰夫是个重视传统的人,所以她能理解尽管对方是个年幼女孩,纳杰夫仍下定决心要娶女孩为妻。

  「……希望你能够找到那个小女孩。」

  气氛不太对劲的一小段沉默时间经过。

  纳杰夫回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地又转头看向前方,像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唔。」

  夏希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怪声。

  因为事态转变得太快,夏希一直没能够加以消化理解。不过,她忽然察觉到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纳杰夫刚刚说的那件事,但又好像没有。

  「什么!」

  停顿一会儿时间后,夏希不由得大叫一声。

  「抱歉,我现在有点……那个……」

  难得做了一场求婚,却被夏希搞砸的纳杰夫轻轻叹了口气说:

  「算了。」

  纳杰夫打圆场地放大嗓门说:

  「我要加快速度了喔!」

  「那个……」

  「没关系,你真的什么都不用说!应该说,不准说!」

  摩托车穿过封锁道路的水泥块。

  随著接近闹区,不知藏在何处的摩托车开始一台接著一台加入。车上的每个人都身穿迷彩外套、绑著白色头巾遮住头发,也就是常见的游击队服装。没多久,摩托车增加到足以组成小队的数量。

  「上次有个朋友跟我分享了一个叫作『二个德米特里』的奇妙戏剧故事。」

  风切声不断之中,纳杰夫放大声量说话。

  「不需要知道内容也无所谓。不过,我把它当成是一个讯息。一个在告诉我『让自己成为德米特里吧』的讯息。虽然我不知道那讯息是要我当打败布哈拉汗国的德米特里,还是企图暗杀沙皇的德米特里……」

  听到惊悚的发言,夏希不禁有些担心起艾莎。夏希下意识地朝向纳杰夫的握把想要煞车,但被拨开了手。

  「你不要贸然下定论。到最后,我两个德米特里都没当成。」

  「发生什么事了?」

  「那天我受了伤,等到我清醒时,才发现自己被藏身在一户游牧民族的家里。不过,我听到自己在外头被说成是已经战死的时候,心情十分复杂就是了……」

  纳杰夫「荣誉战死」后,立即被捧为英雄。AIM到处张贴纳杰夫的肖像,并在赞扬纳杰夫的同时,也强调阿拉尔斯坦将回归保守。

  在那之后,AIM的最高领袖因维持和平部队(PKF)的定点炸弹攻击而身亡,AIM为了决定继任者而召开会议。

  在那场会议上,纳杰夫以身亡沙皇的代理人身分现身。因为没有其他有力的候选人,没多久便得到全数通过的决议。

  「如今,我变成了AIM的领袖。」

  纳杰夫转过头,朝向夏希露出复杂的笑容。

  路面忽然变得平坦,已经来到了闹区。摩托车自然而然地加快了速度。太阳已经下山,市中心的大楼群灯火通明。广场就近在眼前。

  纳杰夫环视周围的摩托车一遍。

  「兄弟们,我们上!」

  纳杰夫喊出不符合其作风的粗鲁呼声。

  「再来就等著欣赏我们期待的歌剧吧!」

  5

  摩托车穿过蓄水池,钻进大楼间的狭窄小巷。很快地,明亮的夜晚气氛笼罩四周。夏希保持把手贴在纳杰夫背上的姿势,抬头仰望天空,彷佛要把行政机关和酒店交织出来的光海从中划开。

  风切声让人听得舒服极了。

  广场已近在眼前。配合著祭典的举办,简易店家和摊贩甚至扩散到广场外的大马路上,呈现出限定一晚的夜市光景。

  「像一个村落耶……」

  夏希坦率地脱口说出感叹话语后,纳杰夫轻笑一声。

  大家都放慢了速度。

  兜售散装香菸的大婶一副彷佛在说「我的妈呀!」的模样看向夏希这方。大婶旁边是一个男人在摆摊子,排出一列供小朋友玩耍的中国制打地鼠机,打地鼠机发出的红光、绿光闪个不停。炖煮料理和糕点的香味飘了过来。排队等著买烘培点心的人龙、不知哪家店播放出来的四四拍流行音乐、手拿霜淇淋的孩童──看见游击队的摩托车队突然闯入,人们都惊讶地盯著摩托车队看,也有人刻意别开视线,或亲子牢牢抓住彼此的手。

  一名男性路人拿出行动装置。

  糟糕!有人要打电话通报了!

  夏希这么心想时,跟在后头的一名游击队员举高旗子。那是把「艾莎&后宫姊妹」的海报加工制成的旗子,真不知道游击队员什么时候做了准备?制作旗子的用意想必是为了表达不是前来进行恐怖攻击,而是来参加祭典,但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的超现实画面。不过,旗子发挥了效果。手拿行动装置的男子眨了一下眼睛后,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就这么停止操作动作。

  广场就在正前方。

  广场另一端的舞台传来审判日的轰炸演奏。夏希这才知道原来临时邀请审判日来表演。可能是这个缘故,观众比想像中的多。这是好事。只不过,通往后台的道路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这是什么状况啊?」

  纳杰夫放慢速度低喃道。

  「无所谓,抓紧啊!」

  纳杰夫找到的出路是距离舞台较远、排列著儿童游乐设施的儿童公园。公园化为临时吸菸区,变成一群抽菸男子们的聚集地。

  看起来像小混混的一群男子纷纷露出看见可疑人物的眼神。

  「你们几个!先暂时解散!好好欣赏歌剧吧!」

  纳杰夫向属下发出指示后,猛力催动油门到底。夏希还来不及制止,摩托车的前轮已经高高抬起,跃上溜滑梯。这回夏希是真的急忙抓紧了纳杰夫。夏希彷佛看见走马灯在眼前转动。

  摩托车一鼓作气地骑上溜滑梯,在月亮作为背景衬托下,以慢动作从观众们的上空飞过。

  底下的观众们视线在空中画出拋物线投来。

  下一秒钟,摩托车已经降落。降落在用来遮挡住各国高官齐聚一堂的VIP席、临时搭起的帐篷上。隔了一秒钟后,正下方传来惨叫声。支撑帐篷的铁管大幅度倾斜,形成一条新的上坡道。纳杰夫做出甩尾动作转了九十度的方向后,再次朝向舞台腾空飞起。

  嗯。

  我已经到了极限,在各方面都是。

  夏希的心态已经升华到放弃的境界。摩托车降落在主唱和吉他手之间,而且车身呈现半倒的状态。夏希知道所有观众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夏希就快被夹在摩托车和地板之间。不过,在那前一刻,纳杰夫保持抓住握把的姿势,让夏希往后方弹飞出去。当夏希察觉时,发现自己飞高到半空中转了一圈,最后奇迹似的双脚著地。

  观众席一片沸沸扬扬。

  审判日确实是专业表演者。吉他手一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模样冲向倒下的摩托车,对著摩托车演奏。吉他手让吉他的拾音器接收引擎声,演奏出完美的破音效果。纳杰夫也催动油门做出呼应。

  不知为何,大家开始打起拍子。

  吉他和摩托车配合著拍子,继续互相搭配演奏。

  夏希学起英国管家那样,先朝向观众深深鞠躬行礼后,一本正经地往舞台后方走去。夏希一边走路,一边思考该如何向大家道歉。她心想:「即便要道歉,我也不知道该从何道歉起?」

  最后,夏希只是杞人忧天一场。同伴们都发出欢呼声迎接夏希的归来。

  *

  这绝对是在挑衅。

  乌兹别克斯坦的外交官姆斯蒂斯拉夫•阿达莫夫的表情已经超越困惑或愤怒的情绪,升华到像是有所领悟的「古老的微笑(注68)」。

  姆斯蒂斯拉夫看向身旁的哈萨克斯坦官员。

  哈萨克斯坦官员的肩膀受到方才因摩托车降落而倾斜的铁棒压迫,所以保持著身体歪一边的姿势,脸上同样浮现古老的微笑。

  后方传来吵吵闹闹的粗鲁声音。

  「搞什么东西,根本几乎没有空位嘛!」

  「啊!那边有空位!」

  姆斯蒂斯拉夫回过头看,但已经太迟了。在长衫外面套上迷彩外套的男子们一窝蜂地坐上后方的VIP席空位。男人的汗臭味传来。

  「赞喔!这根本是贵宾席嘛!」

  「是啊,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一群男子一边大声喧哗,一边拿出卡拉卡尔帕克斯坦产的瓶装伏特加和塑胶杯,准备即刻进入把酒尽欢的状态。

  哈萨克斯坦官员皱起了眉头。

  「你们是什么人啊?」

  「如您所见,我们是阿拉尔斯坦•伊斯兰运动(AIM)啊!」

  「来!来!来!你们也来喝一杯吧!」

  男子们迅速把倒满酒的杯子传了过来。

  「不!不!」

  姆斯蒂斯拉夫原本一路耐住性子,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为什么反政府组织会坐在我们后面!」

  「哎呀?你不知道吗?」

  「我们已经不是那种组织了喔!」

  「你们几位看起来像是大官,怎么消息这么不灵通啊!」

  姆斯蒂斯拉夫的脑海里闪过在母国首都「塔什干」等著他回家的妻子和女儿面容。

  他忍不住心想:「好想回家啊!」

  「我们怎么可能跟游击队把酒……」

  姆斯蒂斯拉夫准备这么拒绝时──

  从眼角余光看见俄罗斯官员一鼓作气地喝光第一杯伏特加后,立刻又被倒满第二杯酒。那第二杯酒也即刻被灌进肚子里。

  「好酒啊!」

  高大如熊的俄罗斯人红著脸颊大声喊道。

  「对吧!对吧!」

  「卡拉卡尔帕克的伏特加是中亚的骄傲!」

  姆斯蒂斯拉夫也认同这点。

  卡拉卡尔帕克斯坦虽是位在乌兹别克斯坦领土内的自治共和国,但其交通自由。姆斯蒂斯拉夫也经常订购相同品牌的伏特加。姆斯蒂斯拉夫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地喝下杯里的伏特加。姆斯蒂斯拉夫感到胃部一阵灼热。他暗自说:「可恶!这个国家到底是怎样!」

  当姆斯蒂斯拉夫察觉时,发现会场内早已座无虚席。

  *

  在大家围成一圈之下,夏希当场换上表演服装的军服。

  夏希用双手拍打脸颊,好让自己切换情绪。她告诉自己:「我是切尔尼亚耶夫将军。我是奉沙皇之命,前来征伐中亚的侵略者!」

  接下来,切尔尼亚耶夫将军将与布哈拉汗国的勇敢战士米迦勒展开交战。

  绝不心怀慈悲!

  扩大我国版图!把异教徒和革命份子杀个片甲不留!这一切都是为了效忠于沙皇,目的在于让即将到来的新世纪,成为属于俄罗斯帝国的世纪!

  「上得了场吧?」

  艾莎一副不用问也知道答案的态度问道。

  虽然不用回答也知道答案,但夏希还是做了回答:

  「该做的都做了,再来只能向前冲了!」

  「就是要有这股干劲。」

  艾莎点点头说道,并轻拍一下夏希的肩膀。

  夏希看见全身颤抖的两人面容。

  一个是吉拉,另一个是紧要关头时将代替吉拉上场的学妹。夏希立刻明白了原因。她看见被熨斗印上焦痕的表演服装摺得好好的,放在吉拉的脚边。

  吉拉扮演被藏匿在汗国的军人。真的不得已时,即便以吉拉现在穿在身上的民族衣裳上场也不成问题。不过,吉拉需要一个变身的动作。如果不变身成其他人,吉拉便无法发挥精湛的演技。

  另一方的替补演员则是因为作梦也没料到自己有可能上场表演,所以和吉拉并肩站著发抖。这两人到底哪一人比较适合上场?

  所有人陷入沉默好一会儿。

  选择的时刻到来。就在艾莎准备开口发出指示时,吉拉举高手。

  「我想上场表演……」

  吉拉用著微弱的沙哑声音说道。不过,那是可以感受到坚定意志的声音。

  艾莎走到吉拉的面前。

  「你确定没问题吧?」

  吉拉没有回答。

  不过,艾莎似乎做了吉拉自认没问题的解读。

  「那好,你就穿平常的服装上场。现在正是让你挥别过去的时机。」

  吉拉吓一跳地抖了一下身子,陷入了沉默。夏希看得出来吉拉慢慢冒出芽来的自信心又萎缩了。艾莎的发言当然是出自对于吉拉的好意,而且也是正确的。不过,那是属于强者的正确论调。

  艾莎眨起一边的眼睛说:

  「我们都知道的。你只要做你自己就没问题──」

  夏希在思考之前,先采取了行动。

  夏希大步走到艾莎的面前,呼了艾莎一巴掌。

  现场的气氛顿时凝结。

  艾莎伫在原地不动,一副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瞪大著眼睛。夏希也伫在原地不动,发愣地低头看著自己发麻的手。夏希心想:「我到底做了什么?」

  这时,吉拉目光忽然移向舞台侧边。

  「纳杰夫先生!」

  与审判日上演完一场同台演出后,纳杰夫牵著摩托车来到舞台后方。

  「真是伤脑筋啊~」

  纳杰夫在情绪紧绷的一群人面前,用著悠哉的口吻低喃道。

  虽然纳杰夫属于暖男类型,但不愧是现役的圣战执行者。

  「我刚刚听到了你们的对话……这位小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要不要就穿我的长衫和外套呢?如果穿我的衣服,应该也算是表演服装吧。但有点男人的汗臭味就是了……」

  大家再次互看彼此。

  在这之间,纳杰夫已经迅速脱下衣服,拿出收在摩托车椅垫下的AIM旗帜裹住身体。吉拉动作僵硬地接下纳杰夫的衣服。

  「……可不可以让我思考一下下?」

  吉拉只丢下这句话,便快步离去,消失在组合屋后台里。审判日已经进入最后一首歌曲的表演。审判日的演唱会最后固定会唱歌颂死后乐园的抒情歌。

  现场还留著问题。

  眼前的艾莎铁青著脸。夏希试图解释,但艾莎迅速打断说:

  「现在先专注在歌剧上。」

  艾莎说的没错。

  没错是没错,但是……艾莎没有理会夏希内心的困惑。她与大家拉开距离,让自己集中精神。夏希听见艾莎说出圣经里的一小节内容。

  *

  在空无一人的后台里,吉拉站在镜子前面。镜子里的一双眼睛像在发问似的看著吉拉。镜子里的双眸朝向吉拉发问。

  你是什么人?

  你想做什么?

  ──吉拉忘也忘不了二○○五年发生的那件事。当时因为乌兹别克斯坦的军队朝向行进中的抗议队伍开火,吉拉亲眼目睹父亲在她的面前丧命。那就是事后被称为「安集延屠杀事件」的一场灾祸。在那之后,吉拉被亲戚当成皮球踢来踢去,最后甚至被卖到哈萨克斯坦去。

  吉拉不像艾莎那般胸怀理念。

  吉拉只希望可以不受到威胁,一天一天地安稳过日子,但对于这样的自己,吉拉也感到羞耻。吉拉厌恶自己没能够表现得和其他留在后宫的学生们一样地积极。

  吉拉感受得到大家都期望她可以藉由这场歌剧获得重生,而且感受痛切。之所以感受痛切,是因为吉拉没有自信能够回应大家的期待。

  吉拉在镜子前方往后退一步,镜子里的身影随之变小。大家的化妆品香味轻柔地笼罩著吉拉。吉拉紧紧抱住纳杰夫的老旧衣服。

  你是什么人?

  你想做什么?

  不知从何时开始,吉拉的喜怒哀乐已经消耗殆尽。一路来,她扼杀自己的情感过日子。硬要说的话,她是靠演技表现出喜怒哀乐罢了。吉拉思考著这样的她现在是否拥有明确的情感?

  有。吉拉想要站上舞台。她希望自己也能够帮上大家的忙。对于这点,吉拉已经表态过,也顺利表态成功。那么,接下来是什么情感呢?

  不想输人。

  别的不敢说,就这份情感是很明确的。只是,一站到艾莎的面前,吉拉的内心就会即刻萎缩。正因为吉拉没有强韧的意志,才会不敢站在拥有强韧意志的艾莎面前。可是──

  「夏希,谢谢你。」

  方才在场的所有人当中,想必有一大半的人不明白夏希做出那般举动的用意。后宫的所有人都很坚强。反而应该说,对于艾莎的发言有所共鸣的人还比较多。

  在那样的状况下,夏希采取了行动,而且毫无算计之心。不仅如此,夏希甚至让吉拉有机会见到了纳杰夫!

  于是,咒语被解开了。

  一路来,吉拉一直看著艾莎为了大家竭尽心力。而且是在近距离之下。吉拉自问:「艾莎为了大家竭尽心力,我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她?」其实打从一开始,吉拉就知道原因。

  吉拉感觉得到在这个海水乾枯的国家,自己内心深处的水位在慢慢上升。

  不想输人。

  吉拉告诉自己:「在这广场上,现在不是正有一个我打从心底不想输给对方的明确对象吗?」

  *

  第二名刺客摩西•艾特玛托夫身穿黑衣人的服装,躲藏在舞台下方的阴暗处。摩西的对外身分是舞台搭建人员,但真实身分是脱离游击队的流浪汉。他是乌兹玛请来的另一名刺客。

  摩西的怀里藏著一根注射器。

  注射器装著毒性猛烈的蓖麻毒蛋白。摩西被赋予的任务是,当未能成功狙击艾莎时,必须混入安全特警之中,执行暗杀动作。意思就是,摩西是重要的支援人员之一。

  若能成功完成任务,就会有大把现金等著摩西。

  这么一来,摩西就能够告别现在的落魄生活。他盘算著到时候可以在大街上经营赌场酒店,想包养几个情妇就几个情妇。

  *

  审判日的四人退场了。掌声不断响起之中,灯光逐渐转暗。

  高个儿对著正在进行灯光操作的眼镜,没多想地搭腔说:

  「你觉得吉拉会怎么做?」

  「谁知道……」

  眼镜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含糊答道。

  「反正不管怎样,那都是她本人要决定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总之,再撑一下喔。接下来的表演比较长一段,好好加油!」

  高个儿举高手,准备轻拍眼镜的肩膀。

  这时,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眼镜拨开了高个儿的手。对眼镜而言,自己的这个举动似乎也是出乎预料之事。眼镜的瞳孔缩小,怯生生地凝视著高个儿。

  「抱歉。」

  眼镜保持著僵硬的表情简短致歉。

  「我正在专心操作……」

  「哎呀,那是我不好。」

  高个儿没有多余的时间确认眼镜的真心想法。

  因为高个儿看见吉拉从后方的组合屋现身了。没有任何人开口,大家自然而然地为主角让出一条路来。吉拉在大家让出来的路上战战兢兢地前进。

  艾莎挡在吉拉的正前方。

  「没问题吧?」

  不用回答也知道答案。

  吉拉微微扬起嘴角,在脸上漾起如百合花苞般的微笑。

  6

  「时光回溯到一八六○年代。」

  舞台上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让人觉得有些踩不稳脚步。吉拉小心翼翼地缓缓踩著步伐。

  「我是俄罗斯的下士,名叫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在过去,我奉沙皇之命,在波兰一路残酷地杀害无数游击队员。而现在,我为了讨伐中亚的布哈拉汗国,来到这块边境之地。然而──」

  没问题,说话声音没有颤抖。

  吉拉这么心想后,瞥了观众席一眼。观众席传来淡淡的羊肉油香。方才还一直饮酒唱歌在助兴的VIP席也变得一片鸦雀无声。

  无数双眼睛正看向这方。

  吉拉这么一想后,不禁感到害怕。不过,吉拉告诉自己现在只能继续往前走。

  「面对勇猛的布哈拉人民,我过于大意而吃了败仗。」

  吉拉所扮演的米哈伊尔继续描述著。

  米哈伊尔说自己成了布哈拉的俘虏,也在米迦勒•本•慕扎法的藏匿下,邂逅人生的知己。后来因为交换俘虏,米哈伊尔回到第三个米哈伊尔,也就是切尔尼亚耶夫将军的身边。

  灯光倏地亮起。

  感到一阵刺眼之中,吉拉看见正前方的将军桌子。扮演切尔尼亚耶夫将军的夏希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背对著吉拉叼著菸斗抽菸。

  吉拉朝向夏希架起手枪。

  吉拉的手颤抖著。不过,无所谓。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本来就是个性胆小的人,就如同此刻的吉拉。个性胆小的人正朝向长官架起手枪,双手会颤抖也是合理的。

  「欢迎回来,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我是很想这么对你说,只不过……」

  将军一副慵懒的态度开口说道。吉拉不禁对夏希感到佩服。直到前一刻,夏希才刚刚上演完一场精采的武打场面,此刻已经完全化身为将军。

  如果照著剧本走,将军的下一句台词会是这么一句。

  ──你可不可以说明一下是怎么回事啊?

  然而,夏希却突然即兴演出。

  「你是怎么搞的?瞧你那一身装扮。」

  观众席上传来窃笑声。

  吉拉知道自己的脸颊泛红。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有自信,拚命压抑著不让自信满溢出来。对吉拉而言,这场表演会是个分水岭,到时候就会知道到了明天,吉拉的脸上是否还能挂起笑容。

  「没有,这是汗国的战士分给我穿的。」

  吉拉挤出声音回应道。

  「这服装其实挺方便的。为了适应当地的气候,果然还是要穿当地的服装比较适合。」

  吉拉此刻的表演服装是在民族衣裳外面套上迷彩外套。她最后决定把自己喜欢的两种服装都穿上。民族衣裳有著和大家的回忆,外套则是散发满满纳杰夫的气味。

  吉拉知道夏希忍住笑意差点没笑出来。

  「那为什么还要穿那外套?」

  「因为有点冷。如将军所见,毕竟现在天色已经暗了……」

  吉拉这句话是在挖苦夏希迟来。

  观众席上再次传来笑声。吉拉心想:「很好,反应不错。这要感谢审判日和纳杰夫帮忙炒热观众的气氛。」

  不过,到底该怎么办?

  一开场就完全没有照著剧本走。

  「……算了,就不跟你计较这些。」

  夏希露出苦笑说道,吉拉猜想著那应该是出自真心的苦笑。

  「你可不可以说明一下是怎么回事啊?」

  夏希总算回到剧本上了。

  「切尔尼亚耶夫将军。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做出这样的举动。」

  吉拉把手指压在击锤上。在体温的传达下,铁制击锤变得温热。

  「将军是否愿意改变心意呢?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对于还要更往西方的撒马尔罕,甚至更进一步进攻到布哈拉去这件事……」

  菸斗冒出白烟,夏希在白烟的另一端皱起眉头。

  「你是在成为俘虏的那段时间,被未开化的那群原住民感化了吗?」

  「我──」

  吉拉咽下一口口水后,继续说:

  「我奉沙皇之命令,在波兰一路杀害无辜人民。不只有游击队而已,连神职人员、贫民、妇孺幼小也……」

  吉拉的语尾变得含糊。

  吉拉告诉自己既然已经加入艾莎们的团队,未来想必也难逃死亡的纠缠。她轻轻甩头后,继续说出接下来的台词:

  「一月的那场起义,还有看不见尽头的游击战……在我经历过这些后,这回又要我去杀害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人民吗?」

  「一点也没错,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把你这种人带到塔什干来,不是吗?而且正是以一个专门杀害妇孺幼小的行家身分。」

  夏希用著略显夸张的动作转过身来。

  「沙皇的命令并没有改变。还不快把那种危险物品收起来,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士官!」

  「我既不是『你这种人』,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士兵』!我是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一个有名有姓的男人!现在我就要用你的鲜血,来补偿波兰的无辜人民以及布哈拉汗国战士们的遗憾!」

  吉拉用著依旧颤抖的手按下击锤。

  咦?

  这不是舞台道具的假枪,而是放在纳杰夫夹克里的手枪!当吉拉这么察觉时,已经太迟了。巨大枪声响起,夏希身后的布景被射穿一个洞。

  吉拉和夏希两人都陷入沉默好一会儿。

  「不是吧!」

  夏希大步走近吉拉。

  「怎么会是真枪实弹!今天虽然遭遇很多事情,但刚刚的算是今天最吓人的一次!」

  场内再次哄堂大笑。

  *

  摩西•艾特玛托夫完全掌握不到发生了什么事。穿上黑衣人的服装,再站到布景后方都是计画中的动作。再来只需要配合事态演变,拿出怀里的注射器替艾莎打一针就好。在那之后,如果一切顺利,就等著度过品尝美酒以及被佳丽包围的日子。本应如此的。

  枪声响起。

  下一秒钟,摩西感觉到左大腿根部传来一阵带有灼热感的疼痛。摩西保持著沉默滚落到舞台下。小石子划破衣裳,割伤了摩西的手臂。

  「来人啊!」

  摩西的呼叫声被音响盖过,就这么空虚地消失散去。

  *

  舞台上的灯光暂时暗了下来。

  吉拉踩著缓慢的脚步,移动到事先安排好的舞台中央位置。聚光灯打在吉拉的身上。趁著这时,黑衣人们开始收拾大道具和布景。

  歌曲的前奏响起。

  歌剧的第一首独唱歌曲即将开始。吉拉深深吸入一大口气。

  我们射击了画有白鹭、骑士以及米迦勒的旗帜,

  射击了贵族、祭司、遗孀,

  射击了在那年一月,为了捍卫自我而勇敢站起来的人民──

  吉拉为自己能够顺利发声感到庆幸。

  随著吉拉开始唱歌,观众们渐渐安静下来。因为观众们知道吉拉唱的歌曲在表达哪件事。

  那是发生在一八六三年的事件。

  在当时实质上属于俄罗斯领土的波兰,发生了武装起义事件。就连神职人员和贵族也包含在内,有好几万人民为了追求独立而奋起。人们高举著点缀上白鹭、骑士,以及大天使米迦勒的旗帜。

  然而,没有一个国家支援这场民族战争,最后超过万人以上的人民被送往叙利亚。

  我们射击了音乐家的黑色钢琴,

  射击了农夫、孤儿以及所有无辜人民,

  射击了在那年一月,不甘受奴役的所有人民!

  不知不觉中,吉拉不再害怕被人盯著看,脚步也踩得稳稳的。吉拉自问一路来究竟在害怕什么?她是在害怕失去自尊心。不过,波兰的人民也好,在二○○五年被杀害的吉拉父亲也好,他们根本连害怕失去自尊心的念头都没有。他们纯粹是为了捍卫尊严而不顾前后地奋起。

  不仅如此,吉拉的父亲甚至不是加入起义行动。

  吉拉的父亲只是参加非暴力的抗议行动,就当场淋了一场枪林弹雨。

  那时射杀吉拉父亲的军人不知道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那名军人会不会只是像机器人一样遵从命令行事?或者是他也像沃尔科戈诺夫一样,内心纠葛不已。

  吉拉的嗓门放得更开了。

  啊~沙皇啊!我所敬爱的沙皇啊!

  宛如杀戮之神的您,以及提倡解放农奴政策的您,

  整体来说,何者才是真正的您?

  我的双眼恐怕已经蒙上一层烟雾,怎么也看不清您的身影──

  乌兹别克斯坦官员姆斯蒂斯拉夫•阿达莫夫就坐在贵宾席上。吉拉瞪著对方看,但一边扬起嘴角在脸上浮现微笑,哪怕这样的举动与歌词内容有些不搭。

  吉拉和姆斯蒂斯拉夫对上了视线。

  姆斯蒂斯拉夫翘著二郎腿,在脸上保持著冷笑。

  吉拉猜想姆斯蒂斯拉夫应该早就做过调查。调查过吉拉本是乌兹别克斯坦人,并且正因为故乡乌兹别克斯坦杀死了她的父亲而被卖身到其他国家去,最后辗转到了阿拉尔斯坦来的事实。

  你会觉得我很可怜吗?

  不过,很遗憾地,我现在可是双脚稳稳地站在这里。而且是以主角的身分!

  我们射击了拋开公职与人们牵起手的祭司,

  射击了银行员、教师,以及自己的心,

  射击了在那年一月,所有在波兰奋起的无名人民!

  吉拉不知道自己是否顺利把歌唱好。

  观众告诉了她答案。最初,就像水面掀起微微的波浪。稀稀疏疏的掌声之中,加入了AIM的欢呼声。在AIM的欢呼声之下,口哨声和鼓掌声逐渐扩散开来。没多久,微微的波浪开始翻滚化为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吉拉从眼角余光看见姆斯蒂斯拉夫依旧保持著冷笑,但已经解开二郎腿。

  巨浪撼动之中,灯光暗了下来。

  吉拉在一片黑暗中思考著自己究竟改变了没有?恐怕是没有改变吧。吉拉知道自己依旧是那个没有怀抱坚定理念,个性胆小又怕生的她。不过,吉拉并不在意。她暗自说:「对了!等这次的表演结束后,就去参加法国的角色扮演活动看看吧!」

  *

  乌兹玛•哈里法使用饭店房间里准备的热水壶煮了热水后,丢进茶包泡了绿茶。屋外依旧吹来冷风。毕竟歌剧延后了那么久才开始表演,加深的寒意教乌兹玛的身子更是难受。

  乌兹玛在一直架著枪不动的狙击手身旁,放下茶杯。

  「暖和一下身子吧。」

  狙击手保持盯著瞄准镜的姿势,向乌兹玛表达谢意。

  「人家说『恶魔就藏在准备仓促的工作里』。还要一段时间才需要你正式上场,要不要来这边先喝杯茶?」

  「不用。」

  狙击手用著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答道。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专业狙击手。而且,我也已经吞了兴奋剂。」

  还真是不懂情趣的人。

  乌兹玛暗自埋怨著,但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乌兹玛坐下来让身体陷入椅子中,伸手拿起茶杯心想:「反正我也安排了其他刺客。」狙击手有技巧地用一只手摸索到茶杯,喝了口绿茶。

  虽然那绿茶毫无香气,只有苦涩的味道,但总比什么都没得喝来得好。

  「有把握吗?」

  「没什么好担心的。对手再怎样,也不过是个侧室……」

  狙击手完全忘记乌兹玛也是后宫成员的事实。看来乌兹玛今晚的同伴是个少根筋的人。不过,这或许也算是一项符合刺客的特质。

  乌兹玛告诉自己就好好期待看狙击手如何大展身手吧。

  喝光茶之后,乌兹玛拿起水壶倒了第二杯时,听见屋外传来吉拉的歌声。

  ──我们射击了拋开公职与人们牵起手的祭司。

  ──射击了银行员、教师,以及自己的心。

  吉拉的个性软弱,乌兹玛一直以为她会是个派不上用场的女孩。不过,现在看来,吉拉似乎也成功蜕变了。

  焦躁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乌兹玛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声。

  乌兹玛的脑海里浮现这个国家乾燥龟裂的黏土沙漠。缺乏润泽、延伸到地平线的一大片黏土沙漠。她心想:「好像啊!像极了我自身的心灵。」

  乌兹玛思考著心中延续不断的一切焦躁情绪究竟为何而有?

  *

  另一名狙击手在寒风阵阵呼啸而过的屋顶上,一动也不动地架著枪。哪怕海风打在脸颊上,使得脸颊变得黏答答的,狙击手也毫不在乎。

  狙击手的一只手上拿著望远镜。

  为了避免到了紧要关头时,双手会冻得发僵,狙击手的双手套上皮革手套。狙击手没有服用会扭曲认知能力的兴奋剂类药物。虽然觉得对方可怜,但时候到来时,狙击手还是会开枪射击。

  就算附近有手榴弹爆炸,狙击手也不会动摇。

  有别于在酒店窗户边的狙击手,这位狙击手十分忠实于自我的使命。

  7

  灯光转暗的舞台看起来像一个黑洞。夏希向眼镜使了眼色后,眼镜点了点头做出回应。夏希也点头回应后,朝向眼前的黑暗踏出一步。

  另一首歌的前奏响起。

  夏希触摸领口,确认麦克风的位置。

  接下来夏希将唱出侵略者切尔尼亚耶夫的内心感受。切尔尼亚耶夫出生于贵族,在克里米亚战争(注69)和高加索立下战绩后,于波兰成为师团长。

  在那之后,为了征伐中亚,切尔尼亚耶夫被派遣到属于俄罗斯南方边境的这块土地。夏希并不知道实际存在过的切尔尼亚耶夫如何看待此事。不过,在歌剧里是将切尔尼亚耶夫的心情设定为既诅咒也怨叹自身的命运。

  我们神圣的圣彼得堡啊~

  经过时光洗涤而闪闪发光的波罗的海啊~

  在这个边境的沙漠中央、在遥远的草原上,不知多少次对汝心生思慕之情?

  夏希感到一阵心慌不安。

  波罗的海、圣彼得堡──对啊,这不是贾米拉的故乡吗?不知她也曾经怀念过波罗的海?

  如果能够得到允许,好想回到那温暖的客厅。但是,这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灾难降临了。

  我们将对敌人带来更大的灾难,

  然而,您是如此地慈悲为怀、如此慈悲为怀的存在──

  *

  姆斯蒂斯拉夫重新翘起二郎腿,并且在膝盖上托著腮。卡拉卡尔帕克斯坦产的伏特加开始发挥酒精作用,身体也渐渐暖和起来。

  「我说姆斯蒂斯拉夫啊!」

  哈萨克斯坦官员已经喝得醉醺醺,装熟地直呼姆斯蒂斯拉夫的名字。

  「这什么歌啊?怎么越听越像蓝调音乐?」

  这位哈萨克斯坦人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开始打起盹来。

  姆斯蒂斯拉夫知道此刻在舞台上唱著歌的女生是阿拉尔斯坦的新任国防部长。根据属下的报告,这女生个人并不构成任何威胁力。简单来说,她不过是个运气较好的丫头。不过,不能凡事都以「偶然」两字就定下结论,就如同不能凡事都以阴谋论来定下结论。

  ──灾难降临了。

  ──我们将对敌人带来更大的灾难。

  此刻,阿拉尔斯坦正陷在艰苦的立场。造成这般局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姆斯蒂斯拉夫他们自己。不过,事实上,乌兹别克斯坦也相当艰苦。

  乌兹别克斯坦面临灾难。

  911袭击事件及事件发生后老美大声嚷嚷个不停的反恐战争。在那之后,乌兹别克斯坦就一直处在复杂的立场。乌兹别克斯坦退出中亚的集团安全(注70),改以接纳美军,后来因安集延屠杀事件饱受国际社会痛批,再次投靠俄罗斯。最惨的就是乌兹别克斯坦退出集团安全后又加入集团安全。

  在周边各国眼里,乌兹别克斯坦被看成是一只蝙蝠。

  就算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姆斯蒂斯拉夫自身也是这么解读。

  乌兹别克斯坦的经济至今仍无法彻底脱离社会主义体制。尽管拥有众多的人口,却找不出善用此优势的方法。等到察觉时,才发现市集里到处都是中国制品。

  姆斯蒂斯拉夫轻轻抚过日渐稀疏的头发后,双手握住座椅手把。

  对姆斯蒂斯拉夫他们而言,往后退一步便是落入地狱。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想要拥有咸海的油田,而且是迫切渴望。

  ──然而,您是如此地慈悲为怀、如此慈悲为怀的存在──

  姆斯蒂斯拉夫不自觉地配合著夏希的歌声哼了起来。

  他的身体像浮在水上的空瓶一样摇来晃去。

  方才哈萨克斯坦的官员说这是蓝调音乐。蓝调音乐是什么音乐啊?回家后,再上网查一查吧。

  姆斯蒂斯拉夫思考到这里时,在后方把酒尽欢的AIM成员们发出热情的欢呼声。

  「你们几个。」

  姆斯蒂斯拉夫缓缓转过头叮咛对方说:

  「安静一点吧……」

  *

  夏希确认自己的麦克风已关上电源后,做了一次深呼吸调整呼吸。

  随著歌曲结束,再次进入吉拉的独角戏。

  「时间回溯到三个月前。我随著将军到布哈拉,与布哈拉的人民展开战斗──」

  等到灯光暗下来后,夏希静静地走回舞台侧边。

  夏希一走回舞台侧边,随即迎上一组小队。她们是接下来准备上场表演打仗场面的小队,其中包括扮演布哈拉汗国一方的艾莎等人,以及扮演俄罗斯军人的学生们。不知道是不是吉拉的觉醒也形成了助力,大家显得热血沸腾。

  夏希和艾莎视线交会。

  剎那间,艾莎露出尴尬的表情,跟著微微低下头。当艾莎再抬起头时,眼底已燃起熊熊烈火。

  *

  姆斯蒂斯拉夫身旁的哈萨克斯坦官员鼾声如雷到被自己的鼾声吵醒过来。浓浓的酒臭味传来,姆斯蒂斯拉夫身体挪开五公分左右。

  姆斯蒂斯拉夫很想再听夏希多唱一会儿。

  不过,他心想:「反正后面应该还有机会听到她独唱。」

  夹杂一段旁白后,舞台上开始上演打杀场面。以艾莎为首的布哈拉汗国战士和俄罗斯军人们正在交战。打杀场面不是上演逼真的堑壕战,而是拿起金属假刀的白刃战,这样的安排或许是为了服务观众,也可能是为了避免场面过于血腥。

  随著气势十足的呼声传来,士兵们持刀互打,发生清脆的铿锵声响。

  艾莎站在所有人的正中央,飞舞般地做出一连串的打杀动作。艾莎的动作乾净俐落,让人陷入彷佛真的回到了十九世纪的错觉。

  然而,就在艾莎往后退一步时,不知道是不是误以为场面已经结束,扮演尸体的某人猛地站起身子。姆斯蒂斯拉夫暗自说:「糟糕,要撞上了。」

  这时,艾莎像是后脑杓也长了一双眼睛似的,轻盈地飞了起来。

  在那之后,艾莎把猛然站起的该人肩膀当成地板一蹬,做出前空翻的动作,跟著迅速顶出利剑抵著逼近的敌军喉咙。下一秒钟,观众席上掀起热烈的欢呼声。

  打杀场面再次展开。

  没多久,交战的两人手上的金属假刀应声折断,刀尖朝向姆斯蒂斯拉夫这方飞来。虽说是金属假刀,但刀尖锐利。姆斯蒂斯拉夫为了闪躲,而撞上身旁的哈萨克斯坦官员。姆斯蒂斯拉夫心想:「糟糕!躲不过了!」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从旁伸出,用双指夹住刀尖。

  姆斯蒂斯拉夫一看,发现是以为早已酩酊大醉的俄罗斯外交官。

  「当心一点啊,乌兹别克人。」

  俄罗斯官员说了这么一句后,便转头面向艾莎的方向。

  「不过,那表情……」

  俄罗斯官员徒手把刀尖折成两半后,继续说:

  「还真让我回想起KGB时期(注71)时我们家的老大。」

  姆斯蒂斯拉夫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微微点点头。

  *

  说到战场,舞台后方比前方更像战场。

  汗臭味和化妆品香味混杂之中,不知为何,竟然是坏男孩的成员们忙碌地来来回回舞台下方,为扮演战士和士兵而筋疲力尽的演员们递水。

  夏希也在布景后方坐下来,接过坏男孩递上的水。沁心凉的冰水入口后,感觉舒服极了。

  歌剧已经进行了约七成的进度。

  吉拉所扮演的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以俘虏身分在布哈拉汗国生活一段时间后,渐渐学习到清高及庇护的伊斯兰流武士精神。最后,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决定违背长官的命令,跟随艾莎所扮演的米迦勒•本•慕扎法。

  这样的决定如同选择自杀。

  不过,这是沃尔科戈诺夫个人所选择之路。夏希从布景的缝隙里看见扮演沃尔科戈诺夫的吉拉唱著歌的身影。

  我定下决心跟随他们,

  我将舍弃父母,也将舍弃令人怀念的波罗的海日出。

  我心意已决,将跟随他们一同前进!

  七代后的未来考古学家啊!为政者啊!

  你们可要看仔细,

  看仔细刻在我们肩胛骨上的渺小尊严──

  吉拉的歌声听起来像在歌唱,也像在祈祷。

  随著去除多余演奏技巧的朴实旋律,吉拉时而平静、时而激昂地唱著歌。

  此刻,原本喝得醉醺醺的各国高官们也聚精会神地竖耳聆听。蕴藏在歌词背后的政治讯息一如往常。也就是强调阿拉尔斯坦是重视个人自由和人权的「自由主义岛屿」。还有,阿拉尔斯坦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当发生状况时将与大家共同守护欧亚地区。

  艾莎拿著杯子在夏希身旁坐了下来。

  「呼~」

  艾莎喘口气后,和夏希一起支撑著布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布景就会禁不起风吹,立刻倒向舞台的方向。胶合板的粗糙表面刺刺的,扎得教人发疼。

  夏希和艾莎两人保持著沉默好一会儿时间。

  未来将居住在这块土地的所有人民啊!

  你们可要看仔细,看仔细刻在我们肩胛骨上的渺小尊严──

  吉拉的歌声比方才更加具有延展性。夏希开始期待起看见明日过后的吉拉。

  夏希的思绪转移到艾莎身上。

  她瞥了艾莎一眼观察她的表情。最后,夏希下定决心举高双手在头顶上方摆出爱心的手势说:

  「可以吗?」

  艾莎用右手勾著杯子,噗哧笑了出来。

  「但愿自由长存。」

  「咦?」

  布景险些倒下。

  「在车臣,这句话就像打招呼的话语。我们非常重视自由。不过,重视自由并不代表凡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去做。必须是在不伤害他人之下,遵守规定生活,并且从事善行而有的自由。」

  艾莎摸了一下地板的木材后,放下杯子。

  「在那里,瓦斯管线一天到晚都在冒火。」

  夏希记得曾经看过国营广播电台播放过那样的画面。化为废墟的多间住家以及瓦斯管线冒出火焰的画面,也深深烙印在夏希的眼里。

  那画面是艾莎的祖国。

  「……这次歌剧里的『伊斯兰风格武士精神』是引用了我出生长大的车臣人民的想法。」

  夏希不知如何回话。艾莎在后宫接受教育时痛失父母。他们是真的赌上性命让女儿逃出车臣。

  「所以啊。」

  艾莎慢慢扬起嘴角,脸上恢复如睡莲般的笑容。

  「如果要遵从伊斯兰风格武士精神的话,对我来说,俄罗斯将会是敌人。」

  夏希的脑海里浮现直到方才还一直和游击队有说有笑,一鼓作气喝光伏特加的老爹面容。

  不过,那老爹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性就是了。

  「……如果亲人遭人杀害,车臣人会被要求七代子孙都必须负起报复的义务。这么一来,身为车臣人的我,就必须报复俄罗斯。」

  夏希眨了眨眼睛后,摸著下巴说:

  「这不太妙耶。」

  话说出口后,夏希才觉得自己的发言像年幼的孩子。

  艾莎笑了出来。

  「自然地,俄罗斯对我也会有所警戒。正因为如此,歌剧的角色们才会被夹在国家和个人之间,内心挣扎又苦恼。是说,最初是因为眼镜她们喜欢美国电影,才会把个人主义放进剧本里。」

  「嗯。」

  夏希之所以只这么应了一声,是因为她也累坏了。

  艾莎调整一下表演服装附带的帽子说:

  「意思就是,这里不管怎样都会是一个『自由主义岛屿』。所以,我即便痛恨杀人犯,也不会痛恨俄罗斯。」

  艾莎再次拿起水凑近嘴边,但立刻又把杯子放回地板上。

  「还有一点。既然冤魂会跟随著七代的子孙,如果反过来思考,就表示必须考虑到七个世代后的状况来治理国家。」

  「你是说像美国的易洛魁联盟(注72)?」

  「没错,就是像易洛魁联盟那样。所以,我要扬弃车臣的尊严以及『自由主义岛屿』。还有,我没打算让这块土地变成第二个车臣。没错,我要和大家一起……」

  艾莎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吉拉的歌唱已经结束。

  巨大的欢呼声如一阵突来的暴风袭来。在这之中,传来就快被掩盖过去的艾莎声音:

  「谢谢你刚刚那样。」

  「咦?」

  「多亏了你,吉拉也改变了。还有,你听观众的声音,还有贵宾的态度改变。不仅如此,还听见了AIM的欢呼声也混杂其中,不是吗?这每一件事,都是你做到的。」

  艾莎在这时稍微别开视线。

  「幸好有你在。」

  「那个……」

  夏希做出回应之前,艾莎先站起了身子。

  夏希想起接下来是这场歌剧的高潮。接下来艾莎将针对迎击侵略者切尔尼亚耶夫将军一事,进行独唱表演。

  夏希对著准备离去的艾莎,挤出声音说:

  「依阿拉的旨意!」

  「依阿拉的旨意!」

  艾莎回应后,往灯光暗下来的舞台走去。

  夏希不禁感到为难。

  对扮演切尔尼亚耶夫的夏希来说,接下来也是重头戏。

  「伤脑筋啊……」

  接下来夏希必须扮演面对意料外的防战状况,最后吃败仗落荒而逃的将军。明明如此,夏希却不知怎地无法控制情绪。夏希的眼泪不停夺眶而出,怎么也停不住。

  8

  眼镜的双手在颤抖。

  乌兹玛指示眼镜在这个时间点采取行动。接下来是安排艾莎在逆光下独唱。其目的是为了让阿拉尔斯坦的新当政者显得神圣。乌兹玛的指示是要眼镜把灯光效果换成和吉拉等人一样打聚光灯。

  这只是个幼稚的恶作剧。

  观众想必也只会认为那是演出效果。事后若有人问起,眼镜也只需要回答是不小心搞错灯光即可了事。但是,眼镜忍不住心想:「真的要做吗?真的要让大家一路辛苦付出的心血付诸流水吗?」

  「不好意思。」

  最初,眼镜没有察觉到有人搭腔。

  「那个,不好意思……」

  察觉到有人搭腔后,眼镜转头一看,发现一个东方人观光客牵著造型奇特的脚踏车抬头看著她。

  「我现在有点忙。」

  「我听说有歌剧表演,所以跑来欣赏,但好像不小心闯进幕后了。」

  东方人观光客用著流利的当地语言,也就是以乌兹别克语为主的混成语说道,眼镜纳闷地想著真不知道对方是在哪里学会了当地语言。

  「如果是这样,要请你从外面绕过去。」

  「我的脚踏车方便放在这里吗?」

  「真是的!看要放脚踏车还是驴子都随便你啦!」

  「谢谢。」

  东方人观光客有礼貌地道谢后,把脚踏车绑在舞台下方的铁管上。在那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东方人观光客顿时停下动作,一本正经地看著眼镜的脸说: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生。」

  「哎呀,你嘴巴很甜嘛!」

  因为被人奉承,眼镜一时兴奋而不小心照著进度表自动按下开关。

  舞台上亮起背光,打在艾莎的身上。

  *

  前奏慢慢接近尾声。

  艾沙深深吸入一口气,感觉肺部充满夹带著海潮气味的夜晚空气。

  接下来的内容不是针对国外传递讯息,而是针对国内,为了阿拉尔斯坦人民而唱的歌曲、为了人民而有的理念。

  多亏了逆光效果,艾莎可以清楚看见观众的模样。

  艾莎看见了各国的贵宾和AIM。看见了俄罗斯裔市民,也看见了韩裔市民。也有亚美尼亚人、车臣人、哈扎拉人、库德人的身影。艾莎将对著这所有人歌唱。

  艾莎要把那时阿里因为中弹身亡而无法继续说下去的讯息传达出去。

  我们知道阿姆河这条滋润沙漠的细长河流恩惠,

  也知道在东方咸海停歇的鸟儿,

  我们还知道无数的游牧民族,

  因为来自遥远北方的强大民族,

  而痛尝败仗的滋味。

  然而,神啊!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做?

  只要愿意敞开城门──是的,只要愿意敞开心房,

  人民将可以在每日的早晨,品尝到美味的椰枣。

  艾莎一路唱到了这里。

  这时,发生了让艾莎,也让大家感到意外的事态。或许是趁著大家都已精疲力尽,六岁的卡莉尔忽然冲上舞台。

  「我也要唱歌!」

  *

  眼镜屏住呼吸,甚至忘了直到不久前她还想著要对艾莎恶作剧。

  她心想:「怎么都没有人好好看著卡莉尔那孩子!」

  不过,舞台上的艾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艾莎保持著温和的笑容向卡莉尔招招手,趁著间奏的时间抱起卡莉尔,让卡莉尔坐在她一边的肩膀上。

  短短一秒钟,艾莎就让意外场面化解为演出。

  不过,我们还是知道清澈早晨凝结在小草上的露珠,

  也知道忠诚信任我们的黑马强悍嘶叫声。

  然而,神啊!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做?

  贤者们的呢喃声将化为恶魔之声,

  告诉我们刀枪相对并非让我们生存下去的手段。

  有些走调的小孩歌声和艾莎的歌声重叠在一起。艾莎拆下固定在领口的麦克风,让麦克风凑近卡莉尔的嘴边。看见那光景后,有些观众的脸上浮现会心一笑。

  「真是个大笨蛋。」

  当眼镜察觉时,发现自己已经自言自语了起来。

  「我到底在执著什么……」

  眼镜早该料想到艾莎根本不可能因为灯光这种小事而受影响。

  在那之后,眼镜朝向眼前的设备伸出手。她想要让阿拉尔斯坦的人们可以更清楚看见此刻的光景。眼镜抱著百分之百的善意,将背光换成了聚光灯。

  *

  比起方才,乌兹玛的焦躁情绪更加高涨。

  吉拉方才的歌声一直在乌兹玛的耳边萦绕。那歌声传递出要思考到七代子孙的讯息。这除了是在强调不会独裁,不可能有第二种解读。艾莎是车臣人的事实理应是她的弱势才对,但她现在等于是反过来利用这个弱势。

  一股恨意涌上乌兹玛的心头。

  回想起来,乌兹玛的内心一直在累积恨意。然而,究竟是针对什么的恨意?是针对篡夺政权的艾莎?还是针对在抱著苏联的负面遗产之下,一有事情就想介入的其他国家?或是针对乌兹玛自己绝不会出面公开的事实?乌兹玛不知道答案。不,应该说是乌兹玛一直告诉自己:「你不知道答案。」

  ──不过,我们还是知道清澈早晨凝结在小草上的露珠。

  ──也知道忠诚信任我们的黑马强悍嘶叫声。

  是的,乌兹玛是知道的。

  乌兹玛知道心中的恨意其实不是针对其他人事物,而是针对她自身。她的恨意是针对关在后宫里作茧自缚,不愿听从内心声音的自己。乌兹玛不由得暗自说:「真是的,『习惯比疯狂更加邪恶』这句话真是说得对极了!」

  乌兹玛侧倾茶杯一口喝光绿茶后,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放下茶杯。

  「取消。」

  「咦?」

  窗边传来狙击手的少根筋声音,但乌兹玛没有理会,她拿出行动装置向另外两名刺客发出中止行动的指令。不过,其中一名刺客正躺在救护车上等著被送去医院就是了。

  乌兹玛拿起望远镜看向窗外。

  广场上座无虚席,这表示许多人都带著行动装置。乌兹玛担心指令能否即时传递出去。

  「可是,现在是大好机会耶!而且也已经换了灯光。」

  「你没听清楚吗?中止行动。」

  「不过是一个侧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不过,有可能射到小孩就是了……」

  这个狙击手不仅不懂情趣,还不听指令。

  狙击手面带邪恶的微笑瞄准目标后,扣下了板机。然而,狙击步枪没有发出枪声,也没有产生反冲力。隔了好一会儿后,狙击手眨了眨眼睛说:

  「怪了?」

  「哼。」

  乌兹玛用鼻子哼了一声后,站起身子。

  她张开原本握著拳头的左手,子弹一颗接著一颗从手中掉落。

  「人家说『千万不要反过来看望远镜』。少在那边瞧不起侧室!」

  *

  姆斯蒂斯拉夫•阿达莫夫一直抬头望著艾莎唱歌。他原本是抱著要看清艾沙真面目的心态,但在不知不觉中,却变成是看得入迷。即便是个一吹就倒的小国临时总统,艾沙还是抬头挺胸地站在大家的面前,大声唱出理念。不过,坐在艾沙肩上的小女孩倒是出现的有些莫名其妙就是了。

  就在姆斯蒂斯拉夫这么心想的时候──

  随著微弱的风切声传来,艾沙脚下的舞台木材轻轻弹飞。

  「不妙。」

  姆斯蒂斯拉夫身旁的哈萨克斯坦官员动作灵敏地站起来,迅速躲到椅子背后。

  有狙击手!

  不过,会是哪方势力派来的狙击手?目的为何?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姆斯蒂斯拉夫赶紧也躲到椅子背后,以免第二发子弹射来时遭受波及。然而,狙击手没有射出第二发子弹。

  姆斯蒂斯拉夫在椅子背后观察著舞台上的状况,并且目睹了那画面。

  艾沙轻轻放下肩上的小女孩,让小女孩躲在她的背后继续唱著歌。不用说也知道,舞台上的艾莎当然察觉到受到狙击。明明如此,艾沙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动摇。

  不过,我们还是知道该守护的人们、花朵以及动物,

  也知道该守护的一切景色。

  我们的一颗心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

  我们知道阿姆河这条滋润沙漠的细长河流恩惠,

  也知道在东方咸海停歇的鸟儿。

  艾莎一路唱完自己的独唱,除了在正面观看的姆斯蒂斯拉夫等人之外,就连周围的贴身保镳也没让他们察觉到遭受枪击的事实。

  寒冷的夜里,整座广场充斥著热气以及欢呼声。

  *

  另一名狙击手──贾米拉•坤迪•沙德萨总算可以从瞄准镜上挪开眼睛。她在一片黑暗中站起后,伸了一个大懒腰。

  第三名刺客在对面饭店的某房间里。刺客朝向艾莎射击后,贾米拉才总算得以确定其所在位置。贾米拉一枪射穿刺客的头部,刺客的上半身像极了一条牛舌垂挂在窗户上。刺客们使用的子弹带有技术部所开发的追踪功能。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具备最低限度的射击技巧。若是认为还会有人补上第二颗子弹,专注力更是会下降。

  只能怪那刺客不好好靠自己的技巧,才会沦为此刻的下场。

  「真是的,爱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贾米拉不会因为这样就自认已经还了人情。不过,她知道自己做了该做的事。

  另一名狙击手是个忠实于自我使命的狙击手。

  *

  夏希看向舞台的方向。

  艾莎所扮演的米迦勒•本•慕扎法已击退敌军,此刻正上演著艾莎和扮演米哈伊尔的吉拉两人合唱的场面。两人高唱著秉持坚定的决心,准备和大家共赴圣战的歌曲。

  观众的情绪渐渐从激昂转为疯狂。

  根据史实的记载内容,切尔尼亚耶夫率领了十四支步兵大队、四支哥萨克骑兵大队,并带著十六门大炮进军撒马尔罕。然而,当地居民的反抗势力出乎预料地强大,切尔尼亚耶夫一方因陷入补给困难而痛尝必须撤退的苦头。制止俄罗斯进军的存在不是别人,正是人们的力量。

  夏希她们当初也是因为这点,才会挑选中亚人民赢得胜利的这场战役作为歌剧的题材。

  歌曲结束,灯光暗了下来。夏希静静走上舞台,等到大家都开始安静下来时,展开了独角戏。

  「……就这样,中亚的勇猛人们让我不得不放弃进军,最后被放逐到这块沙漠之地。虽然是以一个败军之将的身分,但我得以回到日思夜想的圣彼得堡──」

  聚光灯亮起。夏希站在灯光下,缓缓环视所有人一圈。

  「出乎预料地,当我回到圣彼得堡时,得到的不是咒骂声,而是热情疯狂的迎接。沙皇赐给我荣誉宝剑,并让我退下军职身分。虽然这是一件讽刺的事实,但已足以安慰我的心灵。」

  在广场上黑压压一片的群众面前,在历史的见证下,夏希继续说:

  「罗曼诺夫斯基总司令接下我当初的任务。总司令突破了伊斯兰王族的联合军,让撒马尔罕也纳入俄罗斯的版图,没多久布哈拉汗国也降伏了。至于被留下来的两位米迦勒,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两人的行踪──」

  隔了一秒钟后,地鸣声响起。夏希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观众们的掌声及欢呼声。夏希行了一个礼之后,回到舞台后方。艾莎等人露出笑脸迎接她。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大家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顺利达成了任务。

  观众的疯狂欢呼声久久不能平息,让市中心的广场持续发出地鸣。

  所有人互看彼此一眼后,在没有人主动提议之下,从艾莎到扮演尸体的学生全部回到舞台上。更加剧烈的地鸣声响起。没多久,前奏响起。

  这首歌曲是为了这时刻而准备的。

  谢幕大合唱即将展开。

  夏希和艾莎在眼神交会后,互相点了点头。没多久,展开了大合唱。

  我们还牢牢地记得,

  记得早晨在天地之间的海盐沙漠上,

  为我们道出祝福话语的白花,以及让人怀念起幻想之海的那片霞光。

  但愿我们的梭梭能够永远覆盖土地。

  我们还牢牢地记得,

  记得昨晚在约旦的死海边缘、

  在西奈半岛的摩天大楼旁,被骆驼啃食的白花。

  但愿他们的梭梭能够永远覆盖土地。

  亦或是在昏暗的伊拉克油田四周、在维吾尔、在波斯、

  在阿富汗、在阿拉伯半岛南端的遥远阿拉伯祖国,

  独自在沙漠生根,长出弯曲粗壮体干的强悍存在啊!

  但愿他们的梭梭能够永远覆盖土地。

  我们还牢牢地记得,

  记得早晨在天地之间的海盐沙漠上,

  为我们道出祝福话语的白花,以及让人怀念起幻想之海的那片霞光。

  但愿我们的梭梭能够永远覆盖土地。

  夏希一边唱歌,一边回想艾莎的话语。

  艾莎说的「幸好有你在」那句话。

  夏希总算察觉到了。

  她也没料到自己竟然这么晚才有所察觉。跟大家一样,夏希也是受了伤的一人,但夏希却像个傻蛋一样迟迟没有察觉到这个事实。不过,无所谓了。就为了大家、为了挤满这座广场的所有市民、为了维吾尔、为了波斯、为了阿富汗,也为了不会不再有第二个像自己一样的人出现、为了广大生存者,尽情歌唱吧!

  注61:哈扎拉人 是以波斯语族哈扎拉吉语为母语的民族,拥有突厥、蒙古人血统。他们的主要居住地是阿富汗中部、伊朗东北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

  注62:树莓派(Raspberry Pi) 是一款基于Linux的单晶片电脑,由英国的树莓派基金会所开发。

  注63:塞米巴拉金斯克 是位于哈萨克斯坦东北部的城市,塞米巴拉金斯克州的首府。哈萨克斯坦独立后,该市改名为塞米伊,其附近曾是前苏联的核试验场。

  注64:恰刚 位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核试验场附近,是旧苏联在一九六五年利用恰刚核试验在哈萨克斯坦炸出的人造湖。恰刚湖至今仍受到辐射能污染,所以也经常被称为「原子湖」。

  注65:现充 是源自日文「リア充」的网路语言,意指不靠ACG和网路世界就能够活得充实滋润的人生赢家。

  注66:何内克 是指埃里希•何内克,德国政治家,也是最后一位正式的东德领导人,曾经担任德国统一社会党总书记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务委员会主席。

  注67:牛顿第三定律(Newton's third law) 在古典力学里阐明,当两个物体交互作用时,彼此施加于对方的力,其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力必会成双结对地出现,其中一道力称为「作用力」,另一道力则称为「反作用力」,又称「抗力」。

  注68:古老的微笑(Archaic smile) 最初是古希腊雕塑家所使用的特殊表情。

  注69:克里米亚战争 在俄罗斯又称为东方战争,是一八五三年至一八五六年间在欧洲爆发的一场战争。当时是俄国与英、法为争夺小亚细亚地区权利而开战,战场在黑海沿岸的克里米亚半岛。

  注70:集体安全 是一种保障所有国家生存与国际和平的制度。

  注71:KGB 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通称,苏联期间的情报机构,在当时被认为是全球效率最高的情报机构。

  注72:易洛魁联盟(Iroquois) 是北美原住民联盟。使用易洛魁语言的北美原住民部族在现今的纽约州中部和北部逐渐形成并共同生活,在十六世纪或更早前结成联盟关系,称为易洛魁联盟,意译为「和平与力量之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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