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4•所以我决定抹消

  校内传统活动合唱比赛顺利落幕,又过了几天后的十一月某日。

  任凭晚秋的风拂动发丝,风间遥香走在农田间的道路上。

  在大片芒草上方飞舞的红蜻蜓已经不知去向,满山红叶逐渐转为褐色,风中渐渐带著预告冬季来临的锋利寒意。

  在傍晚时分悠悠流动的云朵,看起来彷佛与繁忙的地上不属于同样的时空。

  每次看著天上的云,总会让她回想起往事。

  身体特别虚弱的年幼时期,她总是从家里或病房的窗口愣愣地抬头看著飘过空中的云。

  所有人都在上课时,只有自己躺在病床上休养。也许那时的自己就好像飘在天空的云朵,与世间隔绝般孤独。

  那时的遥香讨厌学校。

  只要走进教室,就会有同学对她说出「啊,你今天有来上课喔」这类以她不会来学校为前提的招呼,紧接著肯定是「天天请病假都不会被骂,真好」这种不知是出于讽刺还是羡慕的话语。

  对方是否心怀恶意,遥香不知道。

  但是拋向她的每句话确实一点一点磨耗她的心灵。

  烦闷与不满日积月累,最终爆炸了。恶毒的话语自口中涌出。

  自从那一天开始,再也没有人找遥香说话,取而代之的是背地里的中伤。遥香的孤立浮现台面。

  就某种意义而言,也算是成为众人认知中的人物。

  从理所当然不存在的同学转变为大家都讨厌的家伙。

  在这样的日子里,某天她收到了筱山正树的明信片,上面描写快乐而充实的日常生活。但不知为何,明信片并没有寄到收件者栏位上的奶奶手中。遥香心中涌现一股使命感──这件事得通知对方才行。然而当她实际寄出邮件后,出乎意料地传来回音。

  上头写著希望能与高尾晶保持联系。

  遥香喜出望外。

  学校里的每个人都不愿意与自己往来,也不愿意了解自己。

  但是筱山正树不同。

  他想与我交流,也愿意尝试了解我。

  从这一刻开始,筱山正树成了遥香心目中特别的存在。因此尽管第八张明信片让遥香失望,她终究没有下定决心舍弃那些明信片,一直保存在自己身边。

  对遥香而言,与他邂逅的意义就是这么重大。

  然而──

  遥香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眼前站著这个当下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筱山正树。他也发现了自己,走了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遥香问。

  因为正树刚才站的地方就在那个邮筒旁边。

  「因为我觉得你会来。」

  「我问的是原因……啊,对了,是你之前说的那个能收到未来讯息的手机吧。」

  「不对,不是那个,是和那个无关的其他方法。」

  「又有其他的?真是没完没了。」

  遥香傻眼地叹息,再度问道:

  「然后呢?找我有事?」

  「我才想问,你跑来这地方做什么?」

  「没什么事,只是一时兴起绕过来而已。」

  「鬼扯。你来这个地方,是为了把明信片寄给七年前的自己吧?」

  「──!」

  一语中的。遥香讶异得睁圆了双眼。但她立刻参透原因,露出无奈的微笑。

  「那也是靠『其他方法』得知的吧?」

  「对。」

  随后正树大致解释了由形代引发的状况,遥香听完,接受这番说法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关于我现在想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你用第九张改写了过去──不对,现在应该说正要改写吧。所以我来问你,你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拿到第九张,然后又为什么想改写过去?」

  正树如此问道。遥香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平静地回答:

  「说到第九张明信片,是在第一次走进你家的时候。」

  「在那时候?」

  正树回想当时的情况。

  当时遥香来到筱山家作客,正树领她来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跟她一起出门前往邮筒所在处。在这过程中,遥香只有一次离开正树的视线,就是正树把盛点心和饮料的托盘送回厨房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遥香异常慌张。

  ──没、没什么啊!

  为什么她会显得惊惶不安?

  这个疑问只要回忆正树自己对由美做过的事,自然能得到解答。

  正树到由美家向她索取形代时,对她说了「从她爷爷口中得知形代的存在」这种谎言,她为了找爷爷求证而走出房门,留正树独自一人在她房间。正树心里知道这样不对,还是从书桌抽屉翻出了形代。那份罪恶感使正树在由美突然回来向他搭话时一阵手忙脚乱。

  当时正树的反应与遥香的反应如出一辙。

  「你说就在我的抽屉里?可是……」

  这不可能。

  因为当时从母亲那里拿到的明信片只有九张,而每一张都用掉了。

  遥香回答正树的疑问:

  「只有其中一张,你没有寄到过去吧?」

  「你说七年前?……啊,仔细一想,是有一张。」

  正树以为明信片是「实现愿望的装置」那时,曾希望用明信片许愿棒球队的学长去死,但写完之后恢复理智,把那张明信片揉烂丢了。

  「这只是我的推测──只有寄到过去的明信片会成为既定的事实。」

  「所以说?」

  「因为你寄出第八张明信片,这世界变成我不在同一所学校的世界吧?换句话说,你用明信片做实验的理由消失了,也不会有『明信片是实现愿望的装置』这样的想法。因此刚才说的那张明信片还是空白的。」

  「所以那一张还留在抽屉里……?」

  「我猜是这样。」

  「……」

  遥香的推测有让正树点头同意的说服力。

  「你这样讲确实能解释第九张存在的理由……不过,你为什么会想改变过去?」

  「你又是怎么想的?你应该也有你的猜测吧?」

  正树之所以会等在邮筒前,就是为了阻止遥香改写过去。这一点她似乎也早已看穿。

  所以正树也老实回答:

  「我不知道。」

  「……啥?」

  ──如果想待在他身边,该怎么做才好?──

  正树收到这封简讯之后,现况发生了变化。因此正树推测遥香可能想和自己上同一所高中,才会引发超自然现象。

  「但是光这个理由还是说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保留自己的记忆?」

  遥香耸了耸肩。

  「我哪知道。话先说在前头,我还没把明信片寄到过去,而且连内容都还没写,所以我没办法正确回答你的问题。」

  还你吧──她这么说完,递出一张明信片。正树接下一看,上头确实一个字也没写。

  「终究没机会知道了吗……」

  「不过,要猜测倒是不难。」

  「真的吗!」

  「那毕竟是我自己嘛。不过我得先声明,想改变过去的理由刚好就是你刚才否定的那个原因。」

  「那又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不忍心吧。」

  为了上同一所高中而改写过去,这一切只是出自遥香的私心。她不忍心为此夺走正树的记忆,所以她没保留自己的记忆,而是以正树的记忆为优先──遥香如此陈述她的猜测。

  「你真的确定是这样?」

  「没办法笃定,但八九不离十吧。」

  「所、所以不是因为有烦恼之类的……?」

  「没有啊。」

  「是喔,原来没有啊……」

  这瞬间,正树安心地吐出一口长气,浑身无力地蹲坐在路旁。

  虽然怀著觉悟回到这个时间,但真相似乎没有想像中那般严重。不过,遥香说没什么重大的烦恼还是值得高兴。

  正树发现一直哽在胸口的烦闷顿时消失的同时,也察觉了另一回事。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吃吃笑著,遥香疑惑地询问理由。

  「因为你啊,就只是想上同一所高中就……啊哈哈。」

  「是、是怎样啦,有什么不满吗?」

  遥香明白正树在笑什么,脸沸腾般通红。那模样让正树笑得更开心了。

  「哎呀~~原来遥香同学也有这种可爱的地方嘛~~」

  「烦死了!我有这种希望很好笑吗?」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

  「那就给我把脸上的贼笑收起来。」

  「啊哈哈哈哈!」

  「住口!」

  正树哈哈大笑,声音响亮得让眼前的少女严重抗议,好一段时间田野间回荡著笑声与抗议的怒骂声。

  隔天早上。

  起床后正树揉著刚睡醒而模糊的双眼,换上制服准备上学。途中,他的视线飘向摆在桌上的那张明信片。

  昨天遥香说她已经用不到,把明信片还给正树。当时正树问她:就这样不上同一所高中没关系吗?她补充说明因为她发现没这个必要性,才交还这张明信片。

  虽然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但放弃改变过去也是件好事。

  无论如何,遥香的问题已经解决,剩下的疑问就只剩爷爷的断缘。

  究竟有什么样的真相在等著自己呢?

  也许就像遥香的问题一样,查明真相后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尽管心中希望那是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正树总觉得要让爷爷刻意断绝与故乡的关系,肯定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正树到校后,首先确认遥香在不在教室里。既然明信片不在她手上,过去改写应该就没有发生才对。尽管如此,正树还是不由得感到担心。不过那似乎是白操心,教室里找不到遥香的身影,同班同学也没人知道她的名字。

  「这样就好。接下来就是──」

  正树造访隔壁教室,寻找目标。在早晨嘈杂的教室中,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座位,若无其事地看著书。

  「早安,岁森同学。」

  正树向她搭话,岁森的视线自书本向上抬起,困惑地微微眯起双眼。

  「请问是哪位?」

  「我是隔壁班的筱山正树,长部由美的老朋友。」

  因为曾有一次类似的经验,正树的应对相当流畅。

  「这样啊。你找我有事吗?」

  「今天放学后可以借我一点时间吗?有事要跟你报告。」

  「跟我报告?」

  「嗯。我想对岁森同学你来说应该算得上有益。」

  「这是什么意思?」

  正树对依旧感到疑惑的岁森说出之前得知的密语。

  那就是传说研究会第三名会员的真实身分;由美说她也不认识的那个人。

  以结论来说,那个人并不存在。

  这代表什么意思?

  简单说第三名会员的真实身分是岁森虚构的人物,实际上没有这个人。

  正因如此,这个密语拥有相当高的说服力。

  听见正树说出密语后,岁森脸上浮现不像她会有的震惊。不过该说不愧是岁森千惠,她立刻就将情绪藏到表情底下,接受正树的要求。

  「我明白了。这样的话,请在放学后来传说研究会一趟。我会事先告诉长部同学今天没有社团活动。」

  「谢谢。」

  正树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教室。

  放学后,正树在传说研究会的社办与岁森隔著长桌面对面。

  「那么,可以请你开始说明吗?」

  在岁森的催促下,正树娓娓道来。自己过去经历的一切,因为已经是第二次当面向她说明,正树这次说明也比上次更加条理分明。

  「──所以我今天早上才会去找你说出密语。」

  说明告一段落,岁森沉默了好半晌整理思路,之后对正树低下头。

  「很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些事。一般而言,被你忽视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都已经说好了。」

  「这样啊。不过还真的有改变过去或收到未来讯息之类的现象,身为传说研究会会长,真值得好好调查。」

  岁森的语气有几分雀跃。

  恐怕她原本认为超自然现象根本不存在。换言之,爷爷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那就好。不过你要调查什么?」

  「做什么事会引发什么状况,我想把这些都调查清楚后汇整成论文集。比方说,能收到未来讯息的手机,你的解释有些我无法同意。光是怀抱强烈的想法就能收到,这基准感觉太模糊了。所以──」

  出乎正树的意料,之后岁森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的想法好一会儿。她意外的反应让正树有些受到震慑。

  「──总之就像这样,我打算日后开始著手调查。」

  「嗯,你加油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也愿意告诉你。不过如果你要问能办到改写过去的神明,我就一无所知了。」

  「咦?改写过去的不是神明吧。」

  岁森歪过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反应让正树十分意外。

  「等一下等一下,如果真能引发改写过去之类的现象,那就算是神了吧?」

  「不是。改变过去的不是神,而是人啊。」

  「啥?」

  「也许把明信片寄到过去这种现象是神明引发的,就这个角度来看,要说改变过去的是神明也没错。但是因为收到明信片而采取行动,行动使得过去发生变化,这些都是出于人类之手。」

  「啊,嗯……」

  这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神只是给了一个契机,实际上引发变化的是人类。要这么说倒也可以接受。

  正树因为从未想过的观点而感到敬佩时,岁森拿出笔记本和铅笔盒。

  「要说的就这些了吗?这样的话,我想尽快把刚才谈话的内容记录下来。」

  她表示接下来有事得忙,正树这时话锋一转。

  「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的意见。」

  「意见?」

  「关于我家爷爷,有几个问题。」

  「有什么我能回答的问题吗?」

  「我爷爷想跟故乡的人断绝缘分的原因,我怎么也想不到。」

  「这一点啊……其实我也听过筱山同学爷爷的传闻。听说他为人相当可靠,而且责任感很强。」

  「就是因为这样,我想不到为什么他要断缘。」

  该不会终究没办法查清楚吧。

  就在这时,岁森说:

  「也许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喔。」

  「……咦?」

  「人总是会不经意将理想强加在周遭其他人或环境上,有时因为不希望自己的期望遭到背叛,人会下意识逃避现实。」

  「你是说我?」

  「你口中的风间遥香戴上面具隐藏真正的自己,也许你爷爷也隐藏了真正的自己。」

  虽然长年来表演著值得依赖的模样,其实早已对这样的自己深感厌烦。如果就在这时,因为得到住院这个机会而离开故乡,当事人会怎么想?

  「因为没必要再戴上旁人期望的面具,当事人想维持那样的环境也是人之常情吧?」

  「这种事怎么可能……」

  「无论真相如何,光就筱山同学的描述来看,你爷爷怀抱著某些后悔是很合理的推论,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何要尝试断缘的仪式。」

  「如果按照你的推测,就是对自己戴上面具这件事感到后悔?」

  「是的。」

  强撑著面子撒谎一辈子,住院后回顾自己的人生,发现只有老是为了旁人的期望耗费时光的自己。

  「也许是察觉了自己人生的样貌,如果没有那些老是把理想推到自己身上的人就好了──悔恨的结果让他采取断缘这样的行为。」

  「这就有点……好像刻意把结论往那方面带过去的感觉……」

  「但是说得通吧?」

  「……」

  爷爷断缘的理由;奶奶不愿提起的理由。

  那就是为了隐藏爷爷的本性。

  「既然这样,难道我过去崇拜的爷爷其实──」

  是虚假的面具吗?

  岁森不理会受到打击的正树,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刚才我提出的可能性就是真相,你爷爷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被害者吧。毕竟换个角度来看,旁人长年将理想加诸他身上,那程度甚至让他为此后悔。」

  「……真的是这样吗?」

  「能笃定回答你的,只有知道真相的当事人。」

  「……所以,已经没有方法得知了?」

  「怎么会,其实有啊。」

  正树抬起表情消沉的脸,岁森若无其事说道:

  「后悔可以产生。只要现在觉得『早知道就趁爷爷还活著的时候,察觉他的后悔,问清楚真相就好了』,后悔就产生了。」

  「之后再使用形代回到过去,一切就能解决。然后你再去找你爷爷问清楚就好。」

  「不过这方法未免太极端了……」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罢了。」

  话题来到终点,两人都阖上了嘴。想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想与对方讨论的议题也没了,因此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

  正树从椅子站起身。

  「我该走了。」

  「这样啊。没能帮上什么忙,不好意思。」

  「不会啦,没什么好道歉的。」

  正树道谢后走向房门。就在他握住门把时,岁森叫住他。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什么事?」

  关于爷爷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关于风间遥香小姐的问题。」

  「遥香?关于她有什么问题?」

  遥香那边的谜题应该已经解决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疑点?

  岁森对如此想著的正树说:

  「她为什么会知道能保持记忆的并非寄出明信片的人,而是明信片上的寄件者?」

  「?」

  「照理来说,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她好像已经知道这个法则,才会在寄件者栏位填上『筱山正树』后寄出。这不是无法解释吗?」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说不通……」

  「况且光就你的描述,风间遥香小姐相当聪颖,思绪缜密周到。我不认为这样的人会为了实验就使用仅此一张的明信片。」

  「……岁森同学,不好意思,可以直接讲结论吗?」

  到底想说什么?

  在正树的追问下,岁森先声明「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后说道:

  「风间遥香小姐也许曾经多次使用形代回到过去吧。」

  「咦……?」

  这只是一种推论。

  风间遥香曾使用过形代,听起来太过突兀。

  但也许就是因为形代的存在,让她得以使用仅此一张的明信片做实验,最终让她查明了明信片的法则。

  不,不只是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行动确实有数个可疑之处。

  在第二次相遇当天,遥香就提议要彼此保持联络。

  ──接下来,我的提议就是……我对你了解得还太少,所以,要不要试著互相联络──

  ──何时?联络什么?──

  ──比方说今天发生的事──

  ──每天?──

  ──每天──

  当时她用「为了了解彼此」当作理由。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还有那时也是。

  自己一如往常在社团活动时挥洒汗水,就读其他学校的遥香来到这所高中。

  理由她是这么说的:

  ──之前见面的时候不是讲过了吗?我想看看你的学校,也想看看你的状况──

  ──就是我刚才回答的啊,我来看看学校和你。虽然只有你记得,我还是想看看自己曾经念过的学校──

  ──而且,你以前不是在明信片上撒过谎?所以我得亲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过著充实的高中生活──

  难道真的是这些理由?

  每天电话联络和亲自来到学校,该不会其实有其他理由?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用形代回到了过去,为掌握现况有这个需要」。

  一切都只是猜测。

  但就可能性而言,确实值得思考。

  「有道理。」

  正树对岁森的意见表示同意。

  如果刚才的假设正确,她的许多行动都能合理解释。

  但正树也不由得想著:

  假设事实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

  就算遥香真的用形代回到过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也许是为了实验得知明信片的法则,或者只是为了重新来过。

  都没必要介意。

  话虽如此,还是先试著确认真相比较好吧。

  正树与岁森道别,离开传说研究会,朝长部家移动。

  「由美,你在吗?」

  正树来到长部家后,直接走向青梅竹马的房间,敲门后推开门进去。

  躺在床上的由美撑起上半身。

  「怎么了?」

  「你应该有一张形代吧?现在放在哪里?」

  「咦?你突然是怎么了啊?况且你怎么知道我有形代?」

  「哎,这个我之后会好好说明,总之先告诉我在哪里。」

  「在书桌的抽屉……」

  「还有,遥香有没有来过这里?」

  「你是说风间小姐?有喔。」

  「有吗!」

  正树倏地逼近,由美也随之向后退。

  「差不多是在园游会前几天吧。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来问我有没有形代。」

  「这样啊,有来过啊。」

  为什么她会知道断缘的存在?

  为什么她会知道由美有形代?

  关于这两个问题,把遥香已有屡次回到过去的经验当作前提,并不是多困难的问题。更重要的是──

  她为什么想要形代?

  如果是为了重复实验明信片的效果,确实说得通。

  解开谜底,正树松了口气,盘腿坐在地上。由美理解正树的问题已经问完,轻描淡写地说出她一直藏在心中的疑问。

  「不过她为什么想要形代啊?有那么想断绝缘分的对象吗?」

  「断缘的对象不一定是人啊,也许是病痛。」

  「嗯,这样说也没错啦……」

  「等一下。这么说来,现在形代在遥香手上?」

  「没有啊。昨天她特地跑来一趟──你看。」

  由美说完,从书桌抽屉拿出形代。

  「她说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是吗?为什么啊?」

  正树故意讲得彷佛不干己事。

  昨天遥香放弃改变过去。大概是回心转意,认为没必要因为想念同一所高中就改写过去。正因为她改变了心意,才会来长部家把形代还给由美。

  正树这么认为。

  然而──

  「不晓得为什么,她跟我道歉了。」

  「道歉?」

  「她好像说了什么接下来要改写过去之类的话……啊,对了,就是园游会的时候正树说过的那个,和邮筒有关的。」

  由美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似的连连点头。

  另一方面,正树眉心紧蹙。

  自己的推测和由美描述的情境,两者先后顺序相反。她不是因为被正树说服才把形代还给由美,而是先交还形代才前往邮筒。

  「不过那时候的风间学姊看起来好像心事重重耶~~」

  「心事重重?」

  她是那种只因为没上同一所高中就如此痛苦的人吗?

  「遥香还有说什么其他的事吗?」

  正树问道。由美试著回忆般仰望上方。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啊,对了。」

  「你想到什么了!」

  「她在离开的时候问我喜不喜欢莉嘉,我老实回答她『喜欢』,然后她就说『被喜欢的人伤害真的很难受啊』。」

  「咦……?」

  「当然我也回答那件事已经解决了,所以没问题。不过,是不是因为之前的事,让她有点担心啊?」

  由美笑得轻松。

  然而就在这时,正树脑海中浮现了负面的想像。

  ──被喜欢的人伤害真的很难受啊──

  她并没有用「很难受吧」这样的语气。这是否意味著──这句话并非出自对由美的同情,而是一种感同身受?

  我也被喜欢的对象伤害了,所以我明白你的心情。

  会不会是这样的意思?

  在这之后,遥香为了改写过去,前往那个邮筒。

  遥香这一连串的言行举止,只用「因为想念同一所高中」为理由,就能解释她为何想改写过去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不太对劲。

  似乎遗漏了什么。

  「话说回来,人和人的相处还真难啊。」

  「你干嘛啊,突然讲这个?」

  「因为人有时候在不知不觉间就会伤害到别人啊。」

  不经意的一句话、无意间的举止、自然萌生的善意,有时会不自觉伤害别人。就像长部由美因为宫岛莉嘉的一句话而怀抱心理创伤;就像宫岛莉嘉关心母亲而将真心话藏在心中,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反而会让人受伤。

  「你的意思是──我也伤害了某人,伤害了遥香吗?」

  「咦?你为什么会想到那边去?我是在说之前莉嘉那件事啊……」

  「啊,没事。抱歉,没什么。」

  正树连忙闭上嘴,脑海中却塞满了否认的言词。

  这不可能。

  自己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对筱山正树而言,风间遥香再重要不过,怎么可能故意伤害她。

  「对啊,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

  就在正树不断呢喃否认时,岁森的话语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也许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喔──

  怎么可以想都不想就直接否定?这样就能解开对遥香的疑问吗?

  ──从多种不同角度观察同样的事物,常会有截然不同的发现──

  也许现在应该跨出一步离开自己的角度。

  由美看著烦闷地沉思的正树,如此提问:

  「你和风间学姊吵架了?」

  「没有,没这回事……」

  「如果你觉得错在你身上,立刻道歉比较好喔。」

  「就算要道歉,我也不知道要为了什么道歉……」

  「看吧,我就知道你和风间学姊之间发生问题了。」

  「啊。」

  看来自己中了由美的引导式询问。

  「哎呀,我觉得你就多多烦恼也没什么不好啊。」

  「你倒是讲得很达观啊。」

  「因为我也在学习中成长,例如莉嘉那件事。」

  「噢,那件事喔……」

  「还有把这种杂志当作教科书。」

  由美露出顽童般的笑容拿起女性杂志。正树傻眼地叹息。

  正树也知道这位青梅竹马平常会买这类杂志来打发时间,但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搬出来摆在自己眼前。

  「随便听信这种杂志写的东西真的好吗?」

  「当然不至于真的相信嘛,不过读起来还满有意思的。做了很多问卷调查,然后有各种排行榜之类的。」

  「是喔。」

  「顺带一提,这次的是『男性让女性受伤的言行举止』。这次的特辑简直是为正树量身打造的喔。」

  「就说了,还不一定是我伤害了她……」

  「呃,态度冷漠或是粗暴的言语,还有和其他女性比较,这类行为好像特别会让女性受伤喔。」

  「你不也是女性吗?怎么讲得好像跟自己无关……」

  「然后呢?该不会你心里有数?」

  「……」

  正树闭上嘴,挪开视线。

  确实心里有数。

  冷漠和比较先放一旁,粗暴的言语倒是案例多得数不清。

  见正树这样的反应,由美看穿他的想法般微笑道:

  「因为你真的常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呃,因为这样就受伤应该……」

  应该不至于吧──就在他要这么说的瞬间,由美故意打断他似的接著说:

  「但是对谁都同样温柔。」

  「……」

  「发现有人被冷落就去关心人家,有谁在背地里说人坏话也会去阻止。我觉得这种地方确实很了不起、很温柔喔。」

  意料之外的赞赏让正树害臊地搔著脸颊。由美接著说:

  「不过换个讲法,也可以说是想讨好每个人吧。啊,不过你好像也没这么有本事。」

  「我说你啊……」

  「我觉得有些人会对这种事不开心,希望对方只重视自己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遥香是这么想的?」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风间学姊,况且对男女之间的问题也不太懂。不过,要是有喜欢的对象,当然会希望对方特别看重自己吧?」

  「……」

  由美的话并非无法理解。

  但正树从未对遥香之外的女生抱持好感。

  因此正树再怎么想都觉得由美这番话不符事实。

  正树回到家后进房间,换上居家服走向厨房。这时母亲正忙著准备晚餐。正树看著母亲忙碌的身影,打开冰箱拿出麦茶。

  「今天晚餐吃什么?」

  「马铃薯炖肉和烤鱼,还有味噌汤跟凉拌菠菜。」

  「超有家庭感的耶~~」

  「不喜欢的话不用勉强吃喔。」

  「我又没这样说……」

  正树把喝完的麦茶摆回冰箱,转身走向客厅打开电视。当他愣愣地看著电视上的流行资讯节目,厨房的母亲喊道:

  「你下个月有期末考吧?」

  「啊,嗯。」

  「既然这样就别整天玩,多念书。」

  「我只是稍微看一下电视嘛。」

  「这种话等拿出像样的成绩再说。」

  「你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啊~~」

  「你哥哥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这样下去,你的未来很让我担心啊。」

  「为什么会扯到哥哥啦。而且我现在忙著参加棒球队的训练啊。」

  「老是像这样满嘴藉口,那个棒球队也没留下什么成绩嘛。」

  「刚才的发言是对棒球队整体的侮辱。我要求撤回发言。」

  「你在胡说什么啊,明明就是事实。况且我知道有些孩子参加棒球队,成绩也不错。」

  「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时正树回想起母亲喜欢跟街坊邻居聊天。

  「跟人家比起来,你这孩子真是……」

  「也就是说,我比别人更专注在棒球上嘛。」

  「那你今天不用练球吗?」

  「我、我记得今天休息吧?」

  「你说谎。真是的,以前的你从来不会说谎,也会乖乖听妈妈的话,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喂~~从刚才就比个没完。先是跟哥比,又跟其他棒球队员比,最后居然跟以前的我比……不觉得过分吗?」

  「哎呀,你的个性纤细得光是这样就会受伤?」

  「谁都会受伤吧!」

  就算母亲没有恶意,同样教人受伤……

  想到这里,正树蓦然惊觉。

  比较。自己难道没做过比较?

  没有恶意,也没想太多,但难道自己不曾拿风间遥香和谁做比较?

  正树回顾自己的记忆,回想与遥香相遇时的往事。

  在筱山家与她第二次相遇,对她解释超自然现象之后,两人就一起前往邮筒,约好每天要电话联络之后道别。

  下一次与她见面,应该是她来到学校的时候吧。

  提早结束社团活动,在一起走向车站的路上闲聊。因为下一班电车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在电车抵达前就在车站前继续聊。

  当时,正树看向零食店的冰柜,回想起当初促使风间遥香与自己假装交往的那次误会,正树对她这么问道:

  ──我想问一下喔,如果我现在请你吃冰,是不是等于放学后和你约会?更进一步地说,既然约会了,是不是就等于正在交往?──

  ──怎么可能啊,如果有人因为这点小事就牵扯到什么放学后约会或男女交往,那我还真想亲眼见识一下那人长什么德行──

  之后又从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奶茶请她喝。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喝热奶茶?──

  ──猜错了?──

  ──……猜中了──

  然后她问了。

  ──该不会以前的我曾经在你面前喝过奶茶?──

  正树点点头,遥香的嘴角不愉快地往下拉。

  ──感觉有点不甘心,我明明没告诉过你却被你知道──

  虽然无法确定这件事是否伤害了她,但她因此不愉快是事实。

  仔细回想起来,自己用其他风间遥香当比较或参考的经验,绝非区区一两次。

  像在园游会时,一开始就带她到炸鸡摊是因为他本来就知道她喜欢吃炸鸡。之后会带她到安静的地方,也是因为事先就知道她喜欢那样的场所。

  最严重的是在那时,她来筱山家借住当晚。

  到了就寝时间,关上灯后两人各自躺在被窝中。

  ──你会回到棒球队,是因为另一个风间遥香吧?──

  她这么说,而自己则回答:

  ──与其说因为她,不如说多亏她了──

  ──你和那个风间遥香平常是怎么过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长──

  一阵沉默后,她又问了。

  ──怎么了,突然闷不吭声?──

  ──没什么啦……想到我和当时的遥香,就某种角度来说,对彼此是最坦诚的关系吧。被她甩了巴掌,又让她失望,让她傻眼,但我还是能和她一起讨论超常现象的各种可能,也可以戳破彼此心中最脆弱的部分。不过……──

  在那瞬间,筱山正树想著──

  自己最能敞开心房面对的,也许是当时的风间遥香吧?

  「啊,原来是这样。」

  正树至此终于察觉,神情苦恼地按住额头。

  毫无疑问地伤害了她,而且没有自觉。

  对她而言,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吧。

  第二次邂逅时自己脱口说出的告白。

  到头来,那究竟是对谁的告白?

  对方确实是风间遥香没错,但告白的对象真的是当下站在眼前的她?

  恐怕并非如此。

  对她而言,那句告白的对象是不晓得存在于何处的另一个风间遥香。

  然而自己从未察觉,屡次提起过去的风间遥香与她做比较,神经未免太大条了。

  当天晚上她说的那句话,现在深深扎进胸口。

  ──世界上只有我一个风间遥香──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究竟怀著什么样的心情?

  在那之后。

  ──如果想待在他身边,该怎么做才好?──

  这讯息也许就是因为她明白筱山正树总是注视著另一个风间遥香,却又不知该如何让他将目光转向自己,历经百般懊恼之后的心情。

  而正树没有察觉这种事,悠哉度日。

  正树因为自己的不中用而咬紧嘴唇,垂头丧气。

  如果这样的猜测正确,正树现在就想重新来过,同时绝不会重蹈覆辙。

  但如果要重头来过,得回溯到哪个时间?

  回想起来,筱山正树打从一开始就伤害了风间遥香。

  不只是第二次相遇那时,而是打从成为笔友当初。

  那时筱山正树让她怀抱憧憬,而后又将她推入失望之中。

  对爷爷心怀景仰,想到自己憧憬的身影也许是伪装,那瞬间筱山正树不禁感到失落。相较之下,她的失望恐怕远在自己之上吧。

  追根究柢,只要不和筱山正树扯上关系就不会演变成这样。

  更进一步说,只要没有什么超自然现象就根本不会相遇。

  要不要乾脆把目标放在没有超自然现象的世界?

  这想法突然浮现脑海,但仔细想想,未免太过愚蠢。

  首先,如果奶奶没有改写过去,爷爷就不会自战地生还回到故乡。换言之,父亲不会诞生,他的儿子正树和正树的哥哥久司也不可能存在。

  等等,真的是这样吗?

  说起来,只要当时爷爷别用信件求婚,直接当面向奶奶求婚不就好了?如此一来,也许奶奶立刻就会回答。

  如果真是这样,该如何才能达成这个目标?

  首先用形代回到爷爷还活著的时间。因为爷爷很可能对戴上面具回应众人期许的过去留有后悔,接下来就请爷爷本人回到过去。

  这样与超自然现象毫无牵扯的筱山正树存在的世界就此诞生。

  「……我在想什么啊?」

  原本只是在想遥香的问题,为什么会扯这么远?

  思绪失去方向,自然不可能整理出有意义的想法。

  正树无奈地深叹一口气,看向电视。电视萤幕上正好在播放气象预报。正树看著气象预报,再度理解现在是十一月。对正树而言的昨天还是十二月,客厅摆著暖桌,但在十一月的当下还没。

  「……对了,奶奶下个月会昏倒啊。」

  应该先告诉母亲要多留意奶奶的状况吧?

  就在正树这么想的同时,他不经意地问母亲:

  「妈妈,爷爷是不是讨厌这个小镇啊?」

  「干嘛突然问这个?」

  要不要老实回答让正树迟疑了半晌,最后决定坦承回答。

  「有种叫断缘的仪式,爷爷以前也许对故乡认识的人用了那个……」

  跟母亲说过去爷爷特意用剪刀拆开来自故乡旧识的信封后,母亲蛮不在乎地回应:「哦,有这回事啊~~」

  正树也没期待会得到有意义的回答,只是觉得问过母亲的意见,也许能从新的角度观察爷爷的谜题。

  但是──

  「是喔?所以才用剪刀啊……」

  「咦?妈你知道喔?」

  正树不由得转头看向厨房。这时母亲也停下动作,侧过身转头看向正树说:

  「你站到你爷爷的立场想想看嘛。那时候你爷爷他──」

  从母亲口中得到的解释,完全解开了正树心中对爷爷的所有疑问。

  ◇

  从学校回到家后,遥香对母亲告知「我去买新的参考书」,走出家门。

  过去在学校被当作不存在的同学,最终令她情绪爆发而恶言相向,幼年时期因此陷入孤立。母亲要求她反省,严格管教改善她的言行。但遥香真正学到的并非遣词用字,而是切换面具的方法。

  升上国中时,童年的评价已经不见踪影。

  升上高中后,察觉自己成了旁人注目的焦点。

  但是受到众人瞩目也并非全然是件好事。

  旁人自然会对自己投以期待,自己也得持续扮演别人期待的模样。

  念书也算是其中一环。

  风间遥香背负著在考试得到高分的义务。

  但是世界上也有期望「做你自己就好」的怪人存在。

  筱山正树恐怕就是其中最夸张的例子。

  对他恶言相向,他就会同样以尖酸刻薄的话语反击,甚至会用故意惹人厌烦的小手段报复。

  虽然回想起来总让人气愤,但不知为何心中有种畅快的感觉,这点更是恶劣。

  尽管如此,讨厌的经验──受伤的感觉也不是没有过。

  不,与其说受伤,正确来说是不安吧。

  「他眼中注视的真的是我吗?」

  这样的不安总是潜藏在心底。

  他时常回想记忆中的风间遥香,想确认什么似的与遥香互相比较。

  每当这样的状况发生,总是让遥香怀疑他究竟注视著谁,为此感到不安。

  虽然确实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遥香总是忍不住怀疑──那感情真正的对象终究是他记忆中的风间遥香吧?

  因此遥香决定努力博取他的好感。

  就在这时,遥香得知了形代的断缘,对于相遇时「早知道就这么做、早知道就那么做」的后悔,让她实践了断缘的仪式。结果她因此偶然得知回到过去的手段,之后屡次重复度过这段时间。

  只要使用断缘,就能毫无怯意地实践他所期望的一切。

  遥香原本这么认为。

  但是她在途中察觉了。

  在遥香挑棒球队的训练时间造访学校后,让他送自己回到车站的路上。

  两人聊到合唱比赛时,遥香说自己没打算积极投入这些学校活动,他便这么说:

  ──重点在于有没有想努力去玩──

  遥香问道:

  ──那么,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是要做什么?──

  ──我是说你会想在合唱比赛好好努力吗?可是班上的大家都觉得敷衍过去就好了──

  ──这就只能看自己了吧。如果有值得努力的理由,也许我会努力看看──

  ──是喔……──

  这时遥香察觉了。

  真正重要的不是营造一起相处的时间,而是成为他认同的人。

  如果想待在他身边,如果想与他眺望相同的风景,这方面的努力不可或缺。

  所以遥香起了努力参与合唱比赛的念头。

  「啊,风间同学耶!」

  在书店选参考书而犹豫不决时,她遇到了宫岛莉嘉。

  「宫岛同学,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我出现在书店很奇怪耶。」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开玩笑的啦。不过风间同学有时候嘴巴很毒耶,之前好像也有过吧?在学校的厕所外面,我说我没带手帕那次。」

  「那次是,那个……」

  「我就说我不介意嘛。话说,风间同学来干嘛?」

  「想买新的参考书。」

  「啊,和我一样。」

  「咦?」

  遥香拋出询问真伪的眼神,莉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同时回答:

  「我家父母离婚的问题你也知道吧?不过他们两个感觉快要再婚了。我妈大概是心情没那么紧绷了,就这样跟我说──」

  你明年也是准考生了,好好念书。

  「而且还说如果我自己念不来,就要把我送进补习班。那个几乎算是威胁了吧?所以我就跑来买参考书了。哎呀,只是做个样子啦。」

  莉嘉笑得开怀。

  遥香却露出苦笑。

  因为她对莉嘉有几分歉疚。

  合唱比赛成功了,和同学们耗尽全力一同体验了那次活动。但是,为了让正树刮目相看而努力也是事实。

  如果知道遥香其实动机不纯,她会怎么想呢?

  这是遥香心中的歉疚,莉嘉却轻哼一声。

  「我知道啊,你为了合唱比赛那么拚命的理由。」

  「咦?」

  「话说我就在近距离一直看著,当然会发现嘛。」

  「是这样啊……那个,宫岛同学,我……」

  「拜托,我一点也不希望你跟我道歉喔。因为你要是道歉了,合唱比赛对你来说就会变成不好的回忆嘛。但我和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啊。」

  「可是……」

  「你在乎的是利用或被利用之类的吗?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也有点像在利用这次合唱比赛,大家也是利用合唱比赛找乐子,所以你真的没必要特别介意。」

  「是……是这样喔?」

  「就是这样啊──我在这次合唱比赛学到了一件事喔。」

  莉嘉飞快翻动手中的参考书,只看了一眼后点头说道:

  「想说的话一定要说出口。如果觉得对方是可以信任的对象,就更应该不要客气,说出口比较好。我这次学到了,有时候这样最好。」

  莉嘉轻拍遥香的肩膀,拋下一句「改天见」,随后走向结帐区。

  遥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发现哽在心中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对方亲口告知不在意,化解了挂在心头的歉疚,令遥香得以安心。

  遥香也效仿莉嘉买了随手选的参考书后,离开书店。天色是黄昏,身体能感受到一旁车道上奔驰的车辆的震动。她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遥香定睛一看,萤幕上显示著筱山正树的名字。

  「喂?」

  『遥香?我打电话是有事想问你。现在有空吗?』

  「有啊,什么事?」

  遥香在身旁的护栏坐下。

  『那我就直接问了……你之前想改写过去,是因为我吗?』

  「──!」

  『是因为我伤害了你?』

  突如其来的问句一针见血。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但是那沉默似乎已经让正树明白了。

  『这样啊。抱歉,我一直没注意到。不过已经不用烦恼了,希望你放心。』

  「咦,你是什么……」

  意思二字还来不及说出口,通话已经切断。

  遥香看著手机,回想下定决心要改写过去的那件事。

  当初为合唱比赛努力的理由之一,就是希望正树能看见自己的努力。如此一来,他一定会认同自己吧。

  然而事与愿违。

  ──没什么啦……想到我和当时的遥香,就某种角度来说,对彼此是最坦诚的关系吧。被她甩了巴掌,又让她失望,让她傻眼,但我还是能和她一起讨论超常现象的各种可能,也可以戳破彼此心中最脆弱的部分。不过……──

  在那瞬间,遥香察觉了。

  他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风间遥香。

  他只是透过自己,注视著记忆中的风间遥香。

  同时遥香也明白──

  自己赢不了回忆中的风间遥香。

  她和正树在互相理解认同之后,遭到山崩的土石波及过世了。那身影肯定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吧。无论是快乐的回忆、悲伤的回忆,甚至是喜欢的情感。

  更让遥香难受的是,由于对手某种意义上也是自己,甚至没办法嫉妒。因为如果要正树忘记回忆中的她,就等于要他消除当下对自己的好感。

  遥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算待在他身旁,他注视的也是记忆中的风间遥香,不是自己。

  ──如果想待在他身旁,该怎么办才好?──

  对天空拋出这个问句,也不可能传来回答。

  所以遥香决定抹消一切。

  如果非得品尝这般折磨不可,乾脆将与他的回忆全部归零还比较好。

  虽然昨天遥香尚未写上内容,但内容早已决定了。

  他和自己应该都希望发生的情境──他能与风间遥香一同度过的时间会增加,自己也没有悲伤的记忆。

  遥香认为这样就能创造谁也不难过的世界,为断绝退路,将形代交还给由美之后,走向邮筒。

  但是──

  「……已经没关系了。」

  遥香立刻打电话给正树,想传达自己现在的想法,告诉他已经不需要在意改写过去的事,自己已经心满意足。遥香想这么告诉他。

  但手机打不通。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接电话?

  一抹不安掠过心头。

  不安将负面的想像放大得更加鲜明具体。

  现在他正因为伤害了我而后悔。

  而他现在手中拥有七年前的明信片,也知道能用形代重头来过。

  「该不会……」

  遥香连忙打电话到筱山家的家用电话。等候声响起。虽然只经过了十几秒,遥香却觉得好像过了一分钟。突然手机传来说话声,是女性的嗓音。遥香立刻明白是正树的母亲。

  「不好意思,我是风间。请问正树同学在家吗?」

  思考不断打转。不安唤来更多不安,骚乱的思绪如气球不停膨胀。

  『找正树?正树他刚才出门了喔。』

  「请问伯母知道他去哪里吗?」

  『嗯~~他没说耶……啊,他应该是去寄明信片吧?』

  「咦?」

  『他手上拿著明信片啊,一定是这样。』

  「是、是这样啊?谢谢伯母。」

  遥香愣愣地挂断电话。

  这是怎么回事?

  不,状况很明显了吧?

  这还用想,他打算改写过去。

  因为无意间伤害对方的后悔,他打算改写这个世界的过去。

  遥香咬紧牙关,转身朝著车站拔腿奔跑。每当不小心撞上擦身而过的行人,就在陌生人烦躁的目光下低头道歉,再度迈开步伐。空气冰冷乾燥,每次呼吸时冷风便灌进喉咙带来痛楚,鼻子深处传来乾裂似的刺痛。一颗颗汗珠沿著脖子流下,渗进毛衣。

  抵达车站,遥香拿出装著月票的皮包穿过验票闸口。抬头看向电子告示牌,前往小镇的电车正好要到站。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继续冲上通往月台的阶梯。电车发车前的警告铃声响起,车门就要关闭。遥香在最后一瞬间穿过门与门之间的缝隙,车门随即关闭,电车开始加速。车厢内的乘客视线集中在猛然冲进车厢的遥香身上,但立刻就失去兴趣,将视线挪向各自的手机。遥香倚著车门,试著调匀呼吸。

  车窗外的景色中,灯火通明的住宅朝后方飞快流逝。

  遥香眺望著那情景,默默想著。

  当时自己确实打算改写过去。

  但是筱山正树出现在邮筒前方,而且还说他只是为了了解遥香的烦恼,就从未来回到了这里。

  这瞬间,遥香觉得她没必要改写过去了。

  因为他确实注视著我。

  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当下这个风间遥香。

  虽然只是这么渺小的理由,原本不顾一切的觉悟却烟消云散,苦闷的心情也随之一扫而空,甚至为自己竟如此容易打发不由得苦笑。

  但事实如此。

  现在自己已经没有心伤。

  所以也没必要改变过去。

  这件事一定要立刻让他知道。

  因此──

  ◇

  正树站在那个圆柱型邮筒前,再次检查手中明信片的内容。

  「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只要一切按照预料进行,应该不会引发任何问题。

  正树手持明信片,送到邮筒的投递口前方。

  就在这时。

  「等一下!」

  嘶哑的嗓音响起。

  正树转头一看。双手撑著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遥香站在不远处。大概是全速奔跑到这里,自额头滴落的汗珠多得非比寻常。

  「你、你怎么了啊?」

  正树连忙跑向她。

  「还好吗?你脸色很差耶。明明身体不好,你是……」

  「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瞬间,遥香伸手猛然抓住正树的前襟。

  「为什么也不问一声就自作主张!我一点也不希望这样!」

  「咦……?」

  「如果你消失了,我会很寂寞,会很难过啊。那样就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也没办法像这样见面了。」

  「你现在到底在讲什么……」

  「我喜欢你啦!」

  「……」

  「我喜欢的不是别人,是现在的筱山正树!我想和你在一起!和愿意看著我的你……」

  压在心底的话语随著泪水满溢而出,也没时间思考该如何表达。任凭泪水濡湿脸颊,哽咽著吐露心声。

  正树默默倾听。遥香的双手依然抓著正树的前襟,孱弱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她的泪水渗进正树的衣服,不知何时倾诉已经变成啜泣。遥香的肩膀止不住微微颤抖。

  正树想安慰遥香,举起双手想搁在她肩头上,这时她说道:

  「正树,求求你,不要再改变过去了。」

  「……」

  筱山正树心里总是这么认为。

  风间遥香是个强悍的女性。

  尽管对周遭心怀不满,却从不显露在外,只是不断回应旁人的期待。这种事一般人真能做到吗?恐怕办不到。旁人明明就不愿意理解真正的自己,却老是把期待强加在自己身上,忍耐到极限会爆炸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一定有时也会没由来地想嘶吼吧。

  一定也有想哭的时候吧。

  但她总是按照旁人的期待面露微笑。

  然而,她其实是个普通的女孩。

  和其他人一样会哭泣,也会嫉妒。

  这样理所当然的事,筱山正树直到现在终于明白。

  为什么自己从来没察觉?

  理由很简单。

  「我也喜欢你。」

  「……你骗人。」

  「咦咦咦~~在这个状况下你还不相信喔?」

  「反正你现在还是喜欢其他风间遥香吧?」

  「嗯~~……哎,我不否认。」

  「我就知道。」

  「不过啊,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恐怕每一次的邂逅都不可或缺。从第一次相遇经历假装交往、品尝她做的便当、一起上下学、对彼此吐露心声、为拯救性命而奔波,最终重新建立关系后抵达现在。经历一切之后才到了这里。每一次的相遇都有其意义。

  「所以我不想否定,我觉得全部都有必要。我想相信,这全都有意义。」

  唯有一点绝对不会动摇。

  「我喜欢的是你──风间遥香。」

  遥香脸庞自他的胸口离开,笔直注视他的脸。她的眼角泛红,眼眶渗著泪水,两道眉毛下垂,浮现不安的神色。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她投出了寻求确切证据──为寻求心安的疑问。

  这种时候该怎么回答才好?

  一般的回答就好了吗?不过什么是一般的回答?

  况且对方是风间遥香,自己则是筱山正树。

  她想要的肯定不是司空见惯的样板答案。

  「……」

  正树沉思般仰望天空,随后又感到荒谬似的挑起嘴角微笑。

  「喜欢什么地方喔……长得漂亮吧?」

  「其他呢?」

  「不用对你说谎。」

  「还有呢?」

  「想到什么都可以老实说出口。」

  「再来呢?」

  「戏弄你很好玩。」

  「没了吗?」

  「在一起很快乐。」

  「……从头听到尾,尽是些自私的理由。」

  「对啊,我脑袋里总是只想著自己。」

  所以才会直到现在才发现;一直没能理解意中人的心事。

  「筱山正树就一个男人而言大概满糟的吧。」

  「不过,我比较喜欢那种人。」

  「你是那种会被烂人吸引的类型吧?自己留意点,小心那种家伙。」

  「既然这样,你待在我身边不就好了?」

  正树表情显得有些讶异,因为遥香羞赧地红著脸。也许说出这句话对她而言需要十分重大的决心吧。既然如此,自己也必须认真回答。正树开口说出浮现心头的话语。

  「先不管内在怎样,你的外在很不错,所以和谁一定都能好好相处吧。」

  「……?」

  遥香投出疑问的眼神询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树停顿半拍后断言:

  「不过,你能完全展现真正自我的对象,一定就只有我了吧。」

  不理会愣住的遥香,面红耳赤的正树继续说:

  「所以,呃,那个……希望你以后也待在我身边。」

  正树说出真心话。没有谎言也没有保留,纯粹发自内心的一句话。

  两人对著彼此沉默。正树是因为已经想不到还能多说什么,遥香是为了正确理解正树所说的话。在几秒钟的寂静之后,遥香突然捧腹大笑。

  「噗──啊哈哈哈哈!就算你没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啊。」

  「这种时候会笑吗?」

  「咦?你不是为了逗我笑喔?」

  面对摆著一副挑衅般表情的遥香,正树感到烦躁。你不久前明明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啊──正树开始思索要怎么报仇。

  然后他灵光一闪。

  「算了,既然一切都告一段落了……」

  正树与眼前的遥香拉开距离,转身走向邮筒。

  「就得按照当初的预定,把这玩意儿寄出去才行。」

  「咦?等一下!」

  遥香连忙拔腿冲向正树,但正树快了一步。他轻推手中的明信片,明信片被吸进邮筒。

  「你居然……呃,奇怪?」

  遥香环顾四周。正树依旧站在这里,自己的记忆也维持原状。

  正树解释理由。

  「刚才寄出去的是我奶奶之前给我的今年的贺年卡。」

  不久前,在筱山家。

  母亲向正树解释了爷爷断缘的理由。

  原因其实很单纯。

  爷爷不想让过去仰仗他的人们见到他因为病痛而日渐衰弱的模样,想让他们心目中的憧憬维持原本的样貌。虽然看似顾虑故乡旧识的感受,但实际上终究是出自爷爷的私心。一想到爷爷就为了这种事,每次收到来自故乡的信就得拿剪刀拆封,正树觉得有些难堪,但同时也不禁莞尔。原来爷爷也是个在意面子的人啊。

  奶奶之所以不告诉正树,大概是因为正树格外敬重爷爷,也不知是否该告知真相吧。

  「所以我寄了一张明信片过去,告诉奶奶我已经发现真相了。」

  「哦,是这样啊……嗯?等一下。」

  遥香会一路狂奔至此,是因为她以为正树打算像她一样改变过去,导致其中一方的记忆消失。

  但是──

  「照你这样讲,你……」

  「其实我本来就没有要改写过去啊。」

  「那、那……」

  剎那间,正树挑起嘴角得意地笑了。

  「只是不晓得哪个人误会了而已。」

  「什──!」

  「哎呀~~有人突然冲到我面前大吼大叫著告白,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这男的……说起来都是你不好啊!」

  「啥?」

  「还不是因为你不接手机,才会变成这样!」

  「啊,对喔,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而且你还打那什么让人误会的电话!什么叫『已经不用烦恼了,希望你放心』!那样讲谁会放心啊!」

  「我是学到了要顾虑别人的心情才那样说。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才误会,为什么要怪到我头上啊!」

  「什么?」

  「怎样啦?」

  两人拎起对方的衣领,对彼此破口大骂。

  晚霞被夜幕追赶到群山的彼端,天空逐渐转为幽暗的夜色。夜空中只剩下比以往更皎洁的月亮,远望著争吵不休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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