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春假,对于没有特别兴趣或爱好的人来说,是一段相当空闲的日子。
周并不是没有兴趣爱好,但他的兴趣都是读书或者散步之类的,还曾经被班上同学说过:「真是低调不起眼的兴趣。」对此他报以苦笑。
因为有这样的兴趣爱好,所以他并不会主动出门做些户外活动或者去娱乐设施。除非有人邀请,否则周即使出门也不过是去慢跑、散步,不然就买买菜而已。
树曾经受不了地劝他:「明明是高中生,不歌颂美好的青春真的好吗?」但周自认为有在一定程度上注重健康并持续运动,所以维持现状也没问题。
真昼似乎也不怎么出门。
当然,周偶尔也会看到她在运动,或是上街采购生活必需品的样子,可是并不常看她去哪里玩。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
虽然他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但其实也认为「正值大好青春的高中女生这样真的好吗……?」怀著这样的担忧,周在晚饭后向真昼顺口问了一句。她沉思片刻后,苦笑著说:
「目前……没有想去哪里玩。我更喜欢待在家里。」
「嗯,我也是。感觉出去也没什么好玩的。」
「……那么像是回志保子阿姨那边呢?」
「新年才见过面,没必要吧。夏天也会回去,而且回去的话就吃不到你煮的菜了,那样多没意思。」
「……是、是吗?」
周已经习惯了真昼煮的饭,甚至到了不吃就会感觉不对劲的地步,所以每天都想吃的心情更加强烈。他也渐渐习惯了真昼待在自己身边,把她的存在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也是周不想回去的原因之一。
尽管周经常会意识到她的可爱、惹人疼惜和坚强的一面,但有她在身边也能让周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她散发出来的气质与周很合得来吧。
「唉,就算回去也会被家人带著到处跑,感觉会很累。」
「……带著到处跑?」
「像是去景点或逛街购物之类的。如果我没安排的话,他们就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国中寒假那时候还有过温泉旅行。」
志保子既喜欢待在家里,也很喜欢出门。应该说她就是那种在各方面都活力充沛,做什么事都很乐在其中的人。
此外,她也很重视与家人共度的时间。除非有约在先,或者周不情愿,否则志保子就会想带他到某个地方去。虽然给周留下了选择的余地这点还算有良心,可是一旦答应了就会被她折腾。
游乐场或购物商场还好,比较夸张的就是溯溪或生存游戏之类的活动了。志保子会说:「凡事都要挑战一下。」然后让周陪同参加,所以每一趟玩下来都非常辛苦。周实在想不通那么纤细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多力气。
结果,多亏了有个活泼好动的老妈,周学到了很多,身体也得到了一定的锻炼,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对于这些挑战的反动,才让周养成了比较温和的兴趣。
「……听起来满开心的呢。」
「连续几天都那样跑会很累。总是被那个情绪亢奋的人拖著跑来跑去直到累个半死,然后在那种状态下迎接新学期。」
「呵呵,可以想像。」
「你来我家一趟就知道了。应该说有你在的话,她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你身上。」
「这、这个……」
假如真昼来访的话,志保子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跟她一起出门吧。
应该是不会让真昼做危险的事情,不过绝对会带她到处逛街购物或者去娱乐设施。身为一个想要女儿的母亲,如果有年轻女孩子──而且是真昼要住在家里的话,志保子一定会兴高采烈地缠著人家不放。
「夏天你来就知道了。我妈大概会带你到处逛,还会把你当成换装人偶一直给你换衣服。」
「……夏天。」
「反正她也会叫我带你回去。」
事实上,志保子确实有用眼神施加压力,暗示周带真昼回家。
照这情形来看,等到暑假那时候,志保子一定会直接向真昼发出邀请吧。
「……啊,你不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拒绝。」
「哪、哪有不愿意!我很高兴的。」
真昼拚命摇著头。摇曳的发丝传来的洗发精香气使得周鼻子发痒。
「嗯。我姑且还是会去问问我妈,不过我想她一定会很欢迎你来家里。」
「……谢谢。」
「应该是我要谢谢你替我分担伤害。」
「你啊。」
周的上臂附近被她用手掌轻拍了一下。
当然一点都不觉得痛,顶多是被按了一下的感觉,但还是对心脏不太好。
真昼开始会主动做些简单的身体接触,这总会让他不由得心跳加速。
「……周?」
「不、不是,没什么。」
「你说没什么,可是眼神一直游移不定的……」
「没事。啊你看,你手机有讯息。」
周不想让真昼察觉到自己的动摇,连忙指向正在振动并亮著通知灯的手机,藉此岔开话题。
真昼的思考随之转移到手机上面。她诧异地说著:「是什么呢?」然后拿起手机打开了APP。
由于偷看别人的讯息内容很没礼貌,再加上周现在不太想和她对上视线,于是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别处……接著听到了碰的一声,他的视线马上又回到了真昼身上。
周不明白怎么回事,先看了看真昼的脸,然后就僵住了。
只见她把手机摔到了放在腿上的靠枕上面,露出像是迷路的孩子般快哭出来的表情。
她明明没有眼眶泛泪或是撇下嘴角……却让周产生了那样的印象,现在的她彷佛碰一下就会坏掉一般。
他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表情?
对了,和他们第一次交谈时的表情非常相似──
「……真昼?」
「不,没什么事情。你别在意。」
在周开口询问之前,真昼就用僵硬的声音这么回答了。
「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要回去了。明天有事,应该没办法准备晚餐。对不起。」
周还来不及插话,真昼便三两下交代完毕,然后迅速收拾好行李离开了。
周试著伸出手,但不知她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故意无视了。伸出的手心只抓住了空气。
(……为什么、这么突然……)
毫无疑问,导火线是那条传来的讯息。
在周的已知范围内,唯有一种人可能会让真昼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她的、父母。」
真昼不太会告诉别人联络方式,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通讯软体的帐号。
周曾经听说过,知道真昼帐号的有他自己、志保子、千岁、树,还有班上几个能保守秘密的女生。除此之外应该也只有她的父母了吧。
假如那是真昼的父母传来的讯息。
昨天之前真昼提都没提过一句,今天她却突然说有事情,接著就马上逃走了。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要和父母见面。
正因为知道她与父母不和,所以周才能猜到可能是她的父母让她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虽说就算猜到了,周也什么都做不了。
「……真昼。」
她离去之际,周看到了真昼垮下脸而扭曲的神情。明明有看到,他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周无能为力地轻唤如今不在此处的少女的名字,接著一拳打在刚才还放在她腿上的那个靠枕上面。
那一天的天气十分恶劣。
往窗外一看,整片天空都铺上了层层叠叠的乌云,连一丝阳光都看不见。若是有东西从天上落下来的话,那一定先是雨滴,然后才是阳光吧。
也许是天气的关系,明明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却依然感觉得到凉意。
周打开了暖气坐到沙发上,总觉得冷静不下来。他的视线一直忍不住往真昼房间的方向看过去。
今天真昼的父母恐怕就会安排与真昼见面。
真昼说过今天不会来做晚饭,可能是因为不希望在和父母见面后,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吧。
光是想起她那么受伤的表情,周就觉得胸口郁闷,像是憋了一口气似地很不愉快。
他甚至担心得忍不住传了一条『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联络』的讯息给真昼。
这样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也没有意义,所以周决定先去超市买些东西搞定今天的晚餐。
就连在买东西的时侯,真昼的脸庞都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要和那种会让自己脸色扭曲僵硬的父母见面,对她来说一定相当痛苦。
想起真昼那像是在害怕著什么的表情,周就自然地抿紧了嘴唇。
尽管他很快将表情恢复原样以免被人看作可疑人物,心情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好转。
他把小菜放进购物篮里的动作也变得稍微粗鲁了一点,弄得里面的食物有些凌乱,这让周有点后悔。
周叹了口气结完帐,在阴天中慢慢走回家──然后在搭电梯回到自家楼层的时候,他察觉到了异状。
周收回踏上通往家门那条走廊的脚步,暂时躲到了暗处。
有两个人站在真昼的房门玄关前。
其中一人是熟悉的亚麻色头发少女,那是真昼。
而另外一人,则是个陌生的女性。
尽管只是从稍远处看过一眼,但那可以说是相当漂亮的女性。
那名女性与娇小的真昼相对而立,因此看得出来她身材高䠷。考虑到与真昼之间的差距,她大概和一般男性差不多高。
即使如此,那名女性却不会让人觉得高大,也许是因为她的身材比例相当协调吧。从剪裁贴身的裤装上也能看出她玲珑有致且匀称的身材,可说是女性的理想体型之一。
明亮的棕色中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姿态显得很有威严。
那画了眼线的双眼即使撇除化妆的因素也彰显出她的强势。即使面对自己的女儿,犀利的眼神也没有缓和的迹象。
虽然她很美,但是从她给人的印象来说,不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十分鲜明强烈且高不可攀,散发出一种女强人的氛围。
如果说真昼是清秀的百合,那么她就如同鲜艳华丽的蔷薇。两位女性的气质和外貌给人的感觉都截然不同。
「真的一点都不可爱。你真的很像那个人。没有比这更烦人的事情了。」
一听到那涂著口红的嘴唇中说出的话,周就瞪大眼睛。
从那名女性正在和真昼交谈的状况来看,可以判断她是真昼的母亲,可是在听到母亲对亲生女儿说出近乎于蔑视的话语时,周也不免为这一事实感到震惊。
那不是亲生母亲会对女儿摆出的脸色和说出的话语。
遭到亲生母亲那样对待,不论是谁都一定会受到伤害吧。真昼一直忍受著这样的语言暴力直到今天吗?
「如果像我的话还好一点……你却偏偏像那个人。算了,反正等到你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就不会再有所牵扯,管这些也没用了。必要文件和以前一样邮寄过来就好。」
「……好的。」
「那就这样。以后别拿多余的事情烦我。」
真昼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之后,那名女性就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由于她往电梯大厅的方向走来,感觉有些尴尬的周也不得已走到了走廊上。
她在擦身而过时瞥了周一眼,接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站在原地的真昼认出了周的身影,垮下脸露出扭曲的神情。
「……你都听到了吗?」
「抱歉。」
周没有说谎,坦率地道歉了。
他不是故意偷听,但也不可能选择在那个时间点走出来。
而且他无法放著现在的真昼不管。
「那个人、是谁?」
「……椎名小夜,是我的亲生母亲。」
真昼最近已经时常露出柔和的表情了,可是现在的她感觉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生硬得多,彷佛每次说话都会发出挤压的咯吱声响般。
「我先声明,她从以前就是那个样子,我都习惯了。」
周还没开口,真昼就语带平静地告诉他。
「母亲本来就讨厌我,事到如今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没有抑扬顿挫。
周可以断定她在逞强,因为他也自认为一直有在关注著真昼并且陪在她身边。
痛苦、难受、辛酸──一眼就能看出她正在掩饰这些情绪。
发现她打算安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周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不过,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也许是正确的。
因为要是放著她不管,她很有可能会陷入负面情绪中走不出来。
真昼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柔弱的浅淡笑容,想要轻轻甩开周的手,周却紧紧握著,丝毫不打算放开。
周紧握著那只手腕并小心不弄痛她,这才惊讶地发现那手腕是如此惊人地脆弱。
「到我这里来。」
他接著用平时不会对真昼展现的强势态度这么告诉她,真昼则是垮下脸露出了伤脑筋的微笑。
「……我没事哦?你不用担心。」
「是我想跟你在一起,才会这么说的。」
连周都认为自己这番发言太自以为是,但他完全不打算撤回自己的发言。
他直直地凝视著真昼,看见她脸上露出了无所适从的微笑,然后便不再抵抗了。
周单方面认定她这是同意的意思,于是牵著她的手进了自己家里。
把真昼请进家门后,周让她坐在沙发上。
真昼神色黯然地笑著,看上去彷佛风一吹就会消失在空气里。周握著她的手坐了下来,原本握著她手腕的手移到了掌心,然后整个包覆住她的手。
真昼也慢慢回握,而后垂下眉梢。
「……可以听我说些无聊的事情吗?」
在周的房间经过约十分钟后,真昼才主动开口娓娓道来。
「我的父母并不是因相爱而结婚的。具体情况就不细说了,反正他们之所以结婚,只不过是家族原因和利益关系一致而已。」
真昼说起来轻描淡写,但这样的结婚理由,在现代的日本社会已经十分少见了。
一般来说,婚姻都是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因为利害关系一致所以结婚这样的理由虽然并非不可能,但还是有种上一个时代的感觉。
真昼她看起来像是上流社会出身,她的父母当然也会是上流社会的人,为了这样的理由结婚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即使如此,周还是很难相信。
「所以……他们本来是不打算要孩子的,但还是因为一夜冲动而怀孕了。然后想说既然都生了,才不得已出钱养活我而已。他们原本应该没打算抚养我吧。」
「不打算养小孩──」
「……他们两个几乎不回家的。就算回来,也只是把家当成旅馆过夜而已。」
真昼小声发著牢骚:「从小我就一直没怎么见过父母的脸呢。」看上去显得很憔悴。
「我不记得他们做过什么为人父母该做的事情,把我带大的人实际上就是帮佣。妈妈在外面有情人,平常都住在那边;爸爸看也不看我一眼,总是忙著工作。说不定他在外面也有情人……他们就只是给我钱,然后丢著不管,说不需要我。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做个好孩子,他们都不会来看我。」
说到这里,周总算真正理解真昼为什么要装作天使(乖巧懂事)的样子了。
她是希望尽可能获得父母亲的关爱。
如果自己表现乖巧的话,他们说不定就会关心自己、夸奖自己──怀著渺茫的期望而继续表现出乖巧的一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一直持续到现在。
她至今仍维持著这副表象,不知道是因为还在赌那微小的可能性,或是因为不想被别人触及自己的内心,所以才不得不戴著面具?
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至少可以知道,她不是因为想戴著面具才戴的。
「说穿了,他们就是对我漠不关心。就算长得再漂亮、成绩再好、多么擅长运动,或是很会做家事,那两个人也一次都没有关心过我……明明努力也没用,却还在拚尽全力的我,看起来一定很傻。」
她最后充满了无奈地感叹:「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让周感到心头一紧。
「因为有我在,那两个人就不能离婚。双方都不愿意当我的监护人,不然会给情人的家里添麻烦,还会妨碍工作。爷爷奶奶那边也指望不上,所以他们才一直在等我大学毕业。等到我能够自立以后,之后我们就几乎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了。」
「这……」
「……母亲当面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时……打击实在满大的,我忍不住开始自暴自弃,还在下雨天跑去荡秋千。」
闻言,在时隔几个月之后,周总算明白了她那时候为什么要在公园里淋雨。
当时的真昼被父母的无情之语所伤,伤心地四处仿徨,最后才走到了公园那里。
认为自己无家可归,所以她才会──像个迷路的孩子般露出稚嫩而不安的表情吧。
她没有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也接受不了那些冷淡疏离的话语,只能不知所措地游荡到那个地方一个人待著。
周想了想她那时的感受,口中泛起了一股淡淡的铁腥味。
看来是无意识间把嘴唇咬破了,嘴里出现轻微痛楚与一股独特的味道。也许是这太过不讲道理的现实,让他心里的怒火在无形中不断累积吧。
「……要是嫌麻烦的话,就别把我生下来啊。」
这几不可闻的最后一句话,让周光是听到就感觉像是被一根木桩插进胸口般痛苦,顿时停下了所有动作。
听到这里,因为真昼口中的亲生父母,周心中油然而生的一股怒意几乎让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正因为从未接受过父母给予的感情,真昼才长成了如此纤细的女孩子,又无法把纤细的一面向他人展露。表面上行为举止很强势,内心却不停地哭泣,因此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一旦拿下乖孩子的面具,便会暴露出微风一吹都会倒下的脆弱姿态。
(为什么要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周想要大声诘问,然而拋弃了真昼的两个当事人都不在此处。
而且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即使为真昼那过分的家庭环境感到愤慨,他对真昼来说却是不相干的外人。
由他一个外人去批评指责她家里的事情并不妥当,恐怕还会让事态更加恶化。一想到冒然插手干涉很可能会伤她更深,周就什么也做不了。
只不过,要是就这样放著她不管,感觉她好像会融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周立刻拿起旁边的毛毯盖到真昼头上。
毯子将她整个人遮掩起来,落下的阴影甚至盖到了脸上。他随后将困惑的真昼拥进了怀里。
第一次主动抱紧的这副身躯娇小且无助,彷佛多用些力气就会轻易折断。
周紧紧抱住那从未依靠过他人、一直独自承受的身体,把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咦,周、你……?」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长成了这样的个性。」
「是说我一点都不可爱吗?」
「不是啦……是说你很会忍耐、不愿意向别人示弱的部分。」
她是不得不忍耐。因为一旦表现出软弱的一面,那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即使真昼家里的帮佣好像很关心她,但他们终究是受雇的外人,无法真正帮助她。
在不能求助于任何人的状况下,真昼只能独自承受一切,所以才会变得如此善于伪装自己吧。
「……我不打算说你家里怎样,毕竟我也不能干涉别人家的家事。」
周身为外人,不应谈论家人这种敏感的问题。
但这并不表示他不能提供帮助与支持。
「……我会当作没看见,你想哭就哭吧。都摆出那种表情了还在忍耐,只会憋得更难受吧。」
老实说,周并不想让她哭。
但要是再这样累积下去的话,总有一天她会坏掉的。
所以才希望她能哭出来,希望她能将忍受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
感到痛苦的话,希望她能说出自己的痛苦,感到寂寞的话,希望她能说出自己的寂寞。因为这样一来,周才能陪在她身边倾听她的感受。
虽然周对她的现状无能为力,至少还是可以帮忙分担她的痛苦。
脑海中有个角落一瞬间闪过了不自量力之类的想法,但真昼在周的怀里动了动,然后将自己的脸埋在周的胸前,让他脑中的顾虑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你能保密吗?」
「我没在看,不知道。」
「……那就、稍微……借用一下了。」
周没有回应她颤抖的低语,只是将她头上的毛毯再次盖好,抱紧了那脆弱无助的后背。
片刻后,开始传来了轻轻的呜咽声。
那声音不大,却依然清晰可闻,是真昼忍不住流露出的哭声。
(插图015)
这名少女从不哀叹,一直独自忍耐到了现在。听到坚强的她第一次向周表现出『依赖』的请求,周也忍不住有点想哭,同时紧紧抱住了她娇小的后背。
「……结果还不是在看。」
真昼并没有哭太久。
周也没有看时间,感觉上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
周是认为她大可以把十六年份的痛苦全部发泄出来,但也许是因为哭得太凶而感到疲惫的缘故,她的身体强行止住了泪水。要是原本的精神疲劳再加上身体上的疲劳,大脑恐怕会强制进入睡眠状态。
抬起头来的真昼双眼湿润。或许是稍微恢复了精神,看向周的那双眼睛已经振作起来了。
「毕竟你靠在我的胸口,这也没办法啊。在你开始哭之前,我有尽量不看你哭的。」
周把不知何时滑落的毛毯拿开后,看见真昼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周。」
「怎么啦?」
「……谢谢你。」
「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这是我自己想做才做的,我可不记得有做过什么要被感谢的事情──当周这么说完别过头之后,真昼再次把脸埋进了周的胸口。
「再稍微、借我靠一下。」
「……喔。」
他实在没办法推开现在这样子的真昼,也想要多少给予帮助。
周努力故作平静,再次抱紧了娇小身躯并慢慢摸著她的头。
假如谁都不夸奖真昼的话,周自己来夸奖她就好了。
你已经够努力了。在我面前可以不要那么勉强自己──周怀抱著这样的想法,轻柔地用手给她摸摸头。真昼这时也像是冷静下来了,以放松下来的表情仰头看著周。
只不过,她心里可能还有挂念或是不安,因此表情并没有变得开朗起来。
「……以后该怎么办呢?」
真昼喃喃低语著,一边看著周的眼睛露出了烦恼的笑容。
「就算再努力,他们两个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其他人也是一样,就算大家都称赞我是天使,他们也不是真的需要我。他们喜欢、需要的是表现得像个天使的椎名真昼……而不是原本的我。虽然明明是我导致了这个结果,却反而为此感到痛苦,说起来也满傻的。」
真昼苦笑道:「是我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呢。」然后揪住了周衣服的前襟。
「真正的我一点都不可爱,又胆小又任性,脾气很差,讲话也不好听……完全没有哪里吸引人。」
「我倒是满喜欢的啊。」
周一不小心就脱口说出了真心话。
他盯著频频眨眼的真昼,又接著说下去:
「嗯,有时候是不太讨人喜欢啦,但我还是会觉得你很可爱,想要保护你,而且你有话直说的风格我也满喜欢的。再说,真正脾气不好的人才不会为了那种事情烦恼。」
周补充道:「你太悲观了。」然后朝她额头弹了一下。真昼的神情有些呆愣,脸上的负面情绪也淡去了。
周实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自我贬低到这个地步。
不论是谁、从什么角度来看,真昼都是个做事努力而且有副好心肠的少女。虽然言行多少有些直接,不过她所说的内容都是正确的,本意也是为了对方好。
她说自己很胆小,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因为被伤得太深,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而采取防御措施而已。
还有一点,如果她不可爱的话,周也不会总是被撩拨得心痒难耐了。
周甚至希望真昼认识到她在做自己的时候更可爱的事实。
「别那么贬低自己。在你面前就有个看到真正的你也很喜欢的人啊。」
大概是「不会被爱」的认知太过根深蒂固,真昼才会对自己缺乏信心。其实不只周喜欢她,周的身边还有许多对她怀有好感的人。她真的想得太悲观了。
千岁也认为不装成天使的真昼更加可爱,一直黏在她身边不放。不管怎么看,千岁也不可能光凭真昼的外貌就对她展现善意。
周凝视著真昼焦糖色的双眸试著说服她,而真昼的视线却开始游移了起来。
不仅如此,原本只在她眼角的一抹红色还一下子在整张脸上晕染开来。
转眼间,真昼的脸便红到足以媲美蔷薇色的程度。等到周发觉她可能是因为害羞才脸红的时候,真昼已经把身体缩成一团,眼神忙著四处乱转了。
看到她畏缩的模样,周这才惊觉自己刚刚说的话相当不妙,不由得也脸红了起来。
「不、不是,千岁他们也是这么想!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不只我,我爸妈,还有千岁跟树他们也是看到你不装天使的样子才会喜欢你,跟你拉近关系的啊!所以我觉得你的为人……呃,比你自己想的更讨人喜欢啦。」
周慌张地开始解释起来,真昼也总算对上了他的视线。
然而,在刚才的短暂片刻间造成误解的事实也不会改变,真昼依然满脸通红地微微发著抖,看来周的发言让她感到相当难为情。尽管周也一样害羞得不得了,但身为被称赞的当事人,说不定她比周还要害羞。
「那个,要是坚持不下去或者再也受不了你爸妈,你可以来我家避难。我爸妈瞭解情况以后甚至会把你藏起来。就是那个,当成是去疗养的感觉。」
「……嗯。」
「我爸妈都很中意你,感觉他们会说让你一直住下去也没关系……应该说在你感到幸福之前,他们都会舍不得放你走。我们是没办法干涉你的家庭关系啦,但是可以尽情宠著你──或者说支持你,直到你下定决心。」
「嗯……」
周努力解释以免被误解,然后看见真昼又开始掉眼泪。
「你、你怎么又哭了?」
「就觉得自己很幸运……」
「应该说是太不幸了吧。你可以再更任性一点。」
虽说她在物质生活上相当富足,但除此之外几乎是一无所有。她从未得到过应有的亲情,居然还能成长到现在而没有变得愤世嫉俗,这甚至让周觉得感动。
所以他认为真昼偶尔向人撒撒娇或是说点任性的话都没关系。周想要尽可能地弥补她过去从未有人聆听的愿望。
「……那,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什么事?」
「只要我能做到的话就可以。」周补上这么一句前提之后,真昼微微笑著,轻声告诉他:「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请多看看我。」
「你努力的样子我都有看在眼里。再说,要是让你离开视线,感觉你就会不知道飞哪去了,所以我有在看著啦。」
「……请好好地抓住我。」
「那就握住你的手吧。」
「就这样吗?」周观察她的脸色这么询问道,真昼盯著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露出腼腆的微笑。
「今天请用你的全身来抓住我。」
一说完,她就伸手环抱住周,然后把脸埋进周的胸前。周虽然有一瞬间心跳加速,又想到了心怀邪念实在不好,于是把那些念头压了下去,然后再次抱紧那娇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