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为何现在才来?
当真昼听说周和自己的父亲──朝阳见面后,那样的情感就在她的脑海里不停打转,彷佛要阻碍她的思考似的。
对真昼来说,父母就像某种幻影,对她来说与不存在无异。
她知道自己的基因遗传自父母,但她完全不认为父母有在培育自己。从真昼懂事时开始,就是由管家兼实质上的家庭教师小雪,教导她身为一个人该有的样子,还有各式各样的知识;她的父母在这方面完全没有发挥作用。
即使如此,小时候的她还是努力想让父母看到自己,也为此接近他们,但他们并没有回应。
不,是拒绝了。
她的父母只是让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连照顾都没有就丢着她不管,以他们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优先。
这就是真昼对父母的认知。
一开始真昼很希望他们看到自己、疼爱自己,所以拼命伸出手,但这些全都是徒劳无功。他们应该不知道真昼在发现自己白费力气时有多么绝望;不知道真昼受到的伤害有多大,也不打算知道。
从那时开始,真昼就几乎对父母彻底失望,只靠那一点点希望在过活。这些事他们都不知道,真昼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了。
即使她已经放弃得到父母的疼爱,她仍抓着宛如大海捞针般的渺小可能性不放。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愚蠢,也对无法彻底放弃的自己感到吃惊。
就在周的存在让她开始觉得,父母对自己的爱已经不重要的时候──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
从她口中发出的,是极为冰冷的声音。
与她戴着天使的面具面对众人,又或者是平常和周相处时的嗓音截然不同,冰冷彻骨。
只不过对真昼来说,父亲这个存在已经不在自己的心里,也不在自己周围的环境之中,他只是个陌生人。
把养育的职责全丢给小雪,超过十年不与女儿往来,也不闻不问。真昼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抱持什么盘算试图接触自己,也不想知道。
(就算对我摆出父亲的样子……)
朝阳明明就对她漠不关心,却想要真昼把他当成父亲来看待,这根本就不可能。
如果要稍微帮朝阳辩护一下,至少他没有对真昼恶言相向。和小夜相比,在这方面算是比较好了,但就对真昼视而不见这点,他远比小夜恶劣得多。
无论真昼多么难受,朝阳也依然无所作为,到头来还是以没有时间为理由,看都不看真昼一眼,埋首于工作之中,将她的存在从心中抹消;至于小夜,尽管她疏远真昼,但至少她没有否认女儿的存在。
真昼不知道究竟是谁比较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朝阳事到如今才自称是真昼的父亲,打算和她接触,对此真昼不想相信,也不想接受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
朝阳现在才想对女儿展现父亲的样子,真昼理所当然会警戒他。
虽然直接接触过他的周表示他不打算危害真昼,但这样她更不明白朝阳的想法,因此肯定会提高警觉。
朝阳本人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才没有突然和真昼联系吧。
尽管对真昼来说,这种方式反而让她觉得印象很差,而且朝阳躲在附近鬼鬼祟祟地调查周遭,此举更让她感到害怕。
幸好,从真昼至今隐约感受到的朝阳的个性来看,她知道对方不会强迫自己,而且她发觉对方或许是避事主义者。正因如此,真昼并不认为他会直接对自己做些什么。
真昼已经把至今为止的遭遇写进日记,国中和国小的老师也知道她的父母几乎对她不闻不问,她更能请和自己最亲近的小雪作证──如果朝阳想要破坏真昼的生活,真昼就会带着这些证据去儿童咨询所。
她告诉周,写日记是为了记录她的回忆与发生的事情。这样说是没问题,但除了那些目的之外,她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带着感情把自己的遭遇写下来,如此一来这本日记也能成为证据。
虽然很难说她父母至今的所作所为算不算是遗弃,但她已经预料到,要是他们周围的人知道监察员介入了真昼的家庭,他们的社会地位也会跟着受到影响。真昼打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反击,以保护自己的生活与安全。
(但愿那种事情不要成真。)
真昼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想要维持现在的生活,继续和父母保持距离。
尽管她想知道突然出现变化的父亲在想什么,但如果和他扯上关系会使现在的生活分崩离析,那真昼宁可选择不要知道。
因为对真昼来说,她已经不需要父母的爱了。
以现实层面来说,真昼或许还是需要父母的金钱。只是她户头里的钱已经够她上大学,他们每个月也都会汇一大笔钱来,彷佛在说只要有给钱就没事。拜此所赐,她到大学读完一半之前,都不需要为生活费发愁。存摺、印章和户头也都在真昼的名下,他们无法动手脚。
尽管以一个高中生而言,她的存款非常惊人,但这其实就像是要给她本人的扶养费,也像是对疏于照顾表示歉意的赔偿金。
对她自己来说,父母已经不是能期待给她爱情的对象,反而更像是威胁自己的生活、让她感到恐惧的人。
她不再需要了。
事到如今,就算父母向真昼伸出手,她也不会幼稚到乖乖握回去,何况她也没有渴求到那种地步。
因为她已经找到值得和她双手相系的人了。
在真昼一如往常来到周的家里时,他带着温和的表情前来迎接。
即使几天前他才和朝阳发生那件事,他的态度却依然没有改变。不,正确来说,他比之前更有包容力了,又或者说他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关心真昼,只是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周并没有格外小心谨慎,也没有粗神经地随意过问,只是以平静淡定的态度来对待真昼,这对现在的她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真昼在他的催促下走进客厅,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冰凉的空气。
她知道冷气平时都是设定成多少度,所以她明白室内其实没有那么冷,但她还是感觉到一股寒意,于是靠到周的身边。周轻笑一声,牵着真昼的手向沙发走去。
真昼在周的带领下坐到沙发上,接着她看向坐在身旁的周。周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但多了几分慈爱的神色。
「周。」
她畏畏缩缩地呼唤心爱之人的名字,周随即回以有如春日阳光的温暖笑容。
周的微笑温暖得彷佛要加速雪融,又像是要把真昼包覆起来,让她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雾霭稍微散去了一些。
即使如此,因为前几天那件事而膨胀起来的某个事物仍然没有消退。雾霭的中心还是有个宛如凝聚至今的疙瘩、既沉重又坚固的东西,它忽然主张起自身的存在感,让真昼不得不意识到它。
「嗯,怎么了吗?」
换作是以前的周,他的嗓音绝不会像这样一点都不严厉。真昼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反问,反而开始逡巡起视线,寻思该怎么开口。
她并不是想要周帮她,她只是想待在周的身边,才会来到周的家里。
「……那、那个……请握住,我的,手。」
真昼思考了片刻,接着小声提出请求。
只有周是她想要牵住,也的确会牵住的人。
她或许是想再次确认这一点。
周见到真昼尽管有些犹豫,却还是提出请求,便露出温柔的笑容,用他大大的手掌覆住真昼的手。
这双有些细瘦,但又十分结实的手掌,让真昼第一次萌生了想要好好抚摸它的想法。这双温柔的手掌总是那么温柔地抚摸着她。
光是被这只手包裹住,就让她平静到足以放松下来。
「只要握手就好了吗?」
周的语气就像是在问「不多加点要求没关系吗?」,既温柔,又有些促狭。真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撒娇下去,因此垂下了眼。
朝阳后来也没有再来接触。他们回到了平时的日常生活中,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真昼只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烦恼,犹豫该不该继续依偎着周,随后又缄口不言。周见状便稍微加强手掌的力道,接着真昼手上的那股温暖悄悄离开了。
「啊」,真昼不禁发出声音,同时一条毛毯盖到了她的头上。
「……感觉今天的你比平常还冷,可能是冷气太强了。喏,把这毯子裹在身上吧。」
周笑着这么说道,用毛毯包裹住真昼还未彻底冷透的身体,再把手绕到真昼的背后和膝盖下方,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起。
真昼就这样在被横抱的状态下,落在周的腿上。她直眨眼,一脸困惑的样子。周黑曜石般的眼眸凝视着她,慈爱地眯了起来。
「这样你暖和了吗?」
「……嗯。」
真昼见周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背负起来,她的眼眶不禁开始发热,但周并没有对她许许多多的烦恼多加提及,因此真昼也只能微微一笑,不让那股热意化成水滴。
周也许会觉得她在逞强,但逞强也没关系,她确信周会接受这样的自己。
尽管周发出了有点像是在苦笑的叹息,真昼也没有看他的脸,只是把脸颊贴在他越来越健壮的胸膛上。
(真的赢不了他呢。)
不论是真昼的个性、微不足道的矜持,还是心中无法抹灭的不安,他全都看穿、看透了,并以此营造出这种不容分说的状况。
他只是想让真昼能自然而然地安心下来。
周始终尊重真昼的意志,不会硬要问出她在背负什么。对此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地方。)
每次看到父母的时候,真昼都会对家庭这个东西抱持疑惑。
对她来说,感情融洽的家庭无异于幻想。她会怀疑其是否存在也是无可奈何,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但只要她看着周,她就会切身体会到,疼爱并尊重彼此、携手共度人生的家庭是真实存在的。
周在一个真昼羡慕到近乎渴望、极其理想的家庭中成长,这样的他看起来格外耀眼夺目。
(……好羡慕他。)
真昼生在一个身为女儿也觉得不及格的家庭,这样的背景让她不敢奢望和他人一起生活,甚至建立家庭。但与周相遇后,真昼就明白何谓希望了。
当周像这样将她温柔地包覆起来、珍惜着她时,真昼又会强烈地感受到,只要是和这个人,他们就能一起走下去,一起得到幸福。
真昼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满脑子都在想着将来要和周建立那样的关系,于是她忍不住在周的怀里微微扭动。
(我是很喜欢他,也不想离开他没错!)
以高中生来说,讲到这么遥远会不会太沉重了?
她知道一般高中生之间的交往大多都不长久,因此现在就在考虑将来应该有点……不,是相当沉重吧。
真昼明白周也深爱着自己,更看得出他想和自己走得长远,但现在自顾自地想着结婚还是太过沉重了。
她的执着与爱情强烈到连自己都感到困惑,因而发出微弱的呻吟,不过周当然不知道真昼内心的混沌,只是担心地轻抚着她的背。
「……那个,周。」
「嗯?」
「……我会不会太重了?」
她之所以没有说出「重」在哪里,或许是因为她蛮狡猾的。
听到真昼的问题,周眨了几下眼睛,接着觉得有趣地笑了。
「不用担心,你没有很重。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在锻炼的。你很担心吗?」
「与其说担心……」
「你总是会在意一些小地方啊。不用管我,尽管跟我撒娇,依赖我就好。你要多依靠我一点。只要你能稍微冷静下来,不论你怎么依靠我,我都会接受。」
周笑着说:「你就喜欢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跟我客气。」他大概也理解了真昼所说的「重」是什么意思吧。
对于「重」这个字背后真正的含意,真昼什么都没说,所以她也不知道周是不是真的明白她的意思,但对真昼而言这样就够了。
只要周愿意接受她就可以了。
「那个啊,如果你觉得难受或害怕,直接告诉我无妨。呃,我可能没办法处理造成你痛苦的元凶,而且你的痛苦也只属于你,我不能帮你承受……不过,我可以陪在痛苦的你身边,直到你克服它为止。」
「……嗯。」
「如果说出来能让你轻松一点,那就说出来吧,但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只要你能轻松一点,什么方法我都可以。」
周始终把选择权交给真昼的态度,让真昼打从心底庆幸,还好自己有喜欢上他。同时她也放松下来,靠在周的身上。
「……我没问题的。」
真昼不打算再说她对父母的想法,因为她前几天已经说过了。
靠她自己一个人,的确无法处理这种盘旋不去的灰色情感。
可是,只要有周在身边,她就觉得自己可以接纳内心深处的负面情感和记忆,并继续向前迈进。
「其实,我没有在逞强,也没有忍耐……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把它彻底内化,我就无法继续前进。」
不管怎么倾吐,宛如小时候悲叹不满的情绪,依然会无穷无尽地涌出。
就算把它们都发泄出来,只要根源还在,这些负面情绪迟早会再出现。
年幼的她因为渴望父母,「对双亲的执着」被以错误的方式深植心中。如果她要和周继续走下去,她就必须将这样的执着吸收并纯化才行。
这也是为了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这样啊。」
周轻声附和,抚着真昼的背。
「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够了。因为你的存在拯救了我。」
「你太夸张了啦。」
「我说真的喔?」
要是这世上没有周这个人,要是她没有和周邂逅,她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一个开朗的人。
她觉得自己不会相信任何人,不会发自心底爱上某个人,只会因为父母的事情而终日郁郁寡欢。
她一定只能在阴郁之中孤独地走完一生吧。
「……可以遇见你,我真的好奢侈。」
真昼感慨地喃喃说道。周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搂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