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卷 第12话 从今以后的未来

  真昼第一次被别人投以明确的敌意,是在年龄进入二位数的时候。

  「椎名同学好诈喔。」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真昼和她同学两人独处的时候,对方突然这么开口。

  平时真昼都是和其他有来往的朋友一起回家,但今天那个人和别人有约,又因为回家方向相同,她就和一个几乎没什么交流的同班女生一起走。

  基本上,真昼和任何人都能适当地交流,所以和这个女生聊天并不会让她感到痛苦,但当她们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回家时,对方就突然冒出这句话。真昼会满脸疑惑也是理所当然。

  「你是说,奸诈吗?请问是哪里奸诈?」

  由于对方没有先说真昼具体是哪里奸诈,真昼想不到她是指哪个部份,满头问号的真昼等待对方开口,结果对方可能是觉得她的态度太过无关紧要,便狠狠地瞪了过来。

  整体来说,真昼平时都是个乖小孩,她没想到会被人投以如此强烈的敌意,这只让她感到困惑。

  真昼本来就有自觉,自己在学校里表现得很乖巧。她对人的态度就是始终保持笑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面对这个真昼没有积极接触过的女生,她的态度也没有改变。真要说的话,真昼总是不着痕迹地引导常遭到孤立的她,注意不让她受到排挤。

  如果对方不喜欢这样,真昼也能理解为什么她会生气,但她说的是「狡猾」,似乎也不是反感真昼的处理方式。

  真昼完全没有头绪,所以只能回答「不知道」,对方或许是对真昼的这种态度气愤不已,她的眉毛明显挑起,颤抖着嘴唇说道:

  「铃木同学不是喜欢你吗?」

  以闹别扭来说,她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尖锐,不过至此真昼终于知道她在不满什么了。

  只是,真昼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对方说奸诈。

  这个女生所说的铃木,应该是指班上的某个男生吧。最近和真昼有所往来的也只有他一个铃木了。

  铃木有时候的确会来找真昼说话或捉弄她,但对她来说,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面对真昼毫无反应的态度,女孩的怒气继续升温。

  「他每次都会找你说话,也会邀你去玩,还会对你笑,不是吗!」

  铃木之所以找真昼说话,无非是因为他是男生圈子里活络气氛的中心人物,而真昼则是女生圈子的中心人物,他们因而有机会说上几句罢了。

  他的确很常关心真昼,他又是那种始终面带笑容的人,所以要说铃木对真昼露出笑容倒也不算错,不过对于平等对待所有同学的真昼来说,因为这种小事就遭受攻击也只是徒增困扰。

  「是我先喜欢上铃木同学的!你可以不要把他抢走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真昼很想加上一句「甚至他根本就不属于我。」但她也察觉到现在的对方听不进去,所以还是简短就好。

  「那为什么要和铃木同学说话?如果你不喜欢他,就不要跟他说话啊。」

  「我们聊的话题没有超过同学的范围。」

  「你骗人!」

  对真昼来说这些都是事实,没有什么说不说谎的,但对方眼中的她想必不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明,女孩都不肯接受,这实在令真昼非常困扰。

  对真昼来说,铃木只是个同班同学,她对铃木丝毫没有对于异性的好感。更进一步来说,真要说的话,铃木是她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尽管她总是表现得很乖巧,扮演出一个开朗亲切的女孩,但她本来就喜欢安静,不希望自己的步调被打乱。

  铃木则是个开朗又友善的男生,他的友善让他和别人没什么距离感。

  真昼和他明明就没有那么熟,他却表现得好像很熟似的,一有机会就接近真昼找她说话。这样不仅让真昼觉得不舒服,她更不会对这种无法理解她的感受,只知道死缠烂打的人产生好感。

  要是看到对任何人都没有隔阂、态度不容分说的铃木,以及用不得罪人的方式对待铃木的真昼,女孩因而误会或许也是无可厚非。真昼回想着自己和铃木相处的模式,稍微反省了一下。

  不过我完全没有表现出喜欢他的态度呀──真昼想到这里之后,会因此有些傻眼也是无可奈何。

  「总之,你不要跟铃木同学那么好。」

  「喔,如果井上同学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我是没有关系。」

  虽然真昼不知为何被井上下了命令,但真昼并没有特别想跟铃木说话,她只是以普通同班同学的身分,用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他相处,因此这样的命令完全不会让真昼困扰,而她也坦率接受了。

  井上似乎对此心满意足,她哼了一声,就像在表示没有其他事情了似的,以疑似撞人的动作推开真昼,接着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呆若木鸡的真昼目送井上一边奔跑、背上书包随之摇晃的身影,随后她喃喃说出「好厉害」的感想。

  真昼和这个女生没有深入来往,她原本以为井上很老成,没想到那女孩性格还蛮激烈的。

  对于这位出人意料的女孩,真昼在心中更新了对她的评价,接着以一如往常的步伐在回家的路上前进。

  「大小姐,一旦喜欢的对象有被抢走的迹象,人就会变得很有攻击性喔,尤其是在心灵不成熟的时候。」

  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真昼不太了解井上的心情,于是和来家里做家事的小雪说出刚刚放学途中的事情,接着小雪便带着苦笑温柔回应。

  这种并非责备,而是温柔再温柔、彷佛谆谆教诲的语气,让真昼听完之后更加不明白了。

  她完全不懂,为什么某些人一提到恋爱就会出现攻击性。她甚至担心,要是波及到别人该怎么办?

  「就算是这样好了,我还是根本不想要他呀。」

  「大小姐这话还真辛辣。」

  「因为事实上就是不要,所以我只能这样说。」真昼看向小雪,而对方依然带着苦笑。

  「只要讲到恋爱呢,人就会害怕喜欢的人变成别人的东西。如果亲眼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被抢走,会觉得不安也是很正常的,所以才要竞争对手自己退出。」

  「这是牵制的意思吗?」

  「就是这么回事。」

  既然如此,真昼就明白井上的行动原理了,但有些地方她反倒更不明白了。

  「可是,铃木同学本来就不属于那个女生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不要抢走』这个词。她是在什么时候得到说这种话的权力的呢?」

  井上这说法,简直就像在表示铃木属于她一样,这让真昼感到很不可思议。

  说起来,井上和铃木之间好像几乎没什么交集……真昼搜寻了一下记忆,但还是不记得井上曾对铃木发起攻势过。她是有看过井上战战兢兢地找铃木说话,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能够将事实和感情分开思考。总有一天您或许也能明白这种心情,所以我现在不能把话说得太难听。另外,『我不想要他』的说法会招致别人的反感,所以我建议您不要把它说出来。」

  「理由是?」

  「『我想要的东西你却不要,你是什么意思?你是瞧不起很想得到他的我吗?』──类似这种感觉。」

  「明明是对方要我别跟她抢,我说不要她反而生气,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毕竟是人嘛。」

  小雪的人生经验远比真昼丰富,虽然她能接受小雪的说法,但她还是不想和容易过度受到感情左右的人扯上关系。

  「在心里想『我没打算跟你抢』和把这句话实际说出来是两回事。大小姐,您能明白吗?」

  「明白。」

  「很好……等到您也有喜欢的人之后,我想您应该就能明白那种担心喜欢的人看着其他女生时的感受了。」

  「……喜欢的人……」

  即使小雪这么说,真昼依然觉得这个词和自己不相配。

  在真昼建立的人际关系中,她最喜欢的人是小雪,但她对小雪的喜欢并非出于恋爱感情,她也不认为自己对异性抱持的好感能超越小雪。

  她曾在书上看过一种说法叫做「女生在精神方面成长速度较快」,而在她看来,班上的男生的确有些幼稚。她不是瞧不起他们,只是这些男生时常冲动行事,真昼有时也会觉得和他们相处很累。

  真昼本来就觉得自己有些老成,和实际的年龄不太符合,因此她认为这些男生和自己迥然不同,这样的想法让她无法和他们打成一片。或许用「不对盘」来形容更贴切些。

  即使她没办法清楚想像到自己有喜欢的人,但等她长大之后,说不定就会有了,所以她还是把小雪的叮咛放在心上。

  「就算我真的有喜欢的人了,我也不想让自己影响到别人。」

  「是呀。而且,要是一个人喜欢的对象看到自己抱怨别人的样子,他那位对象或许就很难和他好好相处了。」

  「的确是。」

  「如果有人说他喜欢您,但又把他任性的情绪发泄在和您很要好的人身上,您会怎么做呢?」

  「我会远离他。」

  真昼也明白,不管怎么想,她都最好别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没错。这种人是很可怕的。」

  「是的。」

  要是一个人无法珍惜别人重要的事物,真昼实在不认为那样的人会珍惜她。

  她隐约察觉到,这种人会把他擅自认为的「珍惜」强加在别人身上并伤害对方,因此她也不打算和这种人打好关系。

  考虑到这一点,先不论铃木是否真的喜欢真昼,井上就因为这样而针对铃木喜欢的人,对真昼而言,井上是有可能危害到她的人。

  真昼知道井上为什么会因为「椎名同学你好奸诈」这种嫉妒的情绪而出现攻击性,所以她并没有生气,但真昼也很怀疑,井上是不是不知道如何正确利用她觉得真昼奸诈的感情。

  「我觉得好不可思议,为什么她只凭一句奸诈,就不去努力让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了呢?她觉得只要说别人奸诈,对方就会喜欢自己了吗?」

  如果井上觉得真昼很狡猾,那变得和她一样不就好了?她是不是该努力让对方多看自己一眼?

  虽然真昼不能断言井上没有努力过,但就真昼的观察,井上几乎没有做出实际行动让铃木喜欢她。真昼不觉得井上有在积极向铃木攀谈,遑论试图去理解他喜欢的事物。

  光凭这样就能让对方喜欢上自己吗?不了解恋爱感情的真昼也认为这种想法很难实现。

  「唔,您不可以对别人这样说喔。」

  「是的。因为这里只有我们,我才会这样说的。」

  真昼已在至今的人生中看透,说这种话会遭到他人的排斥,为了要表现得像个乖孩子,她一直尽力避免触怒他人。

  虽然她知道不能向当事人提出刚才的疑问,但只靠自己还是没办法想出这个问题的解答,因此她才向身为大人,也是她所信赖的小雪问出这个问题。

  努力对真昼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在努力的过程中会碰到痛苦的回忆,努力本身也并非一件苦差事。

  只要条件不是相当严苛,愿意去努力的人都能达成想要的目标。她是这样想的。

  正因为如此,她才感到不可思议。

  暂且不论插手别人的人际关系正不正确,总之如果不努力,对方甚至不会看自己一眼,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不努力呢?

  只是嘴上说着想要就能得到吗?

  另外,明明她没有努力过,就得到了真昼有点想要,但无论如何付出都得不到的爱情,那为什么她在追寻更深层次的事物时,会觉得自己不用努力就能得到呢?

  她是这么想的。

  不知小雪是否注意到了真昼复杂的心境,她只是静静微笑,为了和真昼对上视线,她弯下腰来,探头看向真昼的脸。

  「大小姐把努力当成理所当然,所以您可能不知道。」

  真昼也听得出来,小雪的声音中带有一丝类似怜悯的苦涩。

  「为了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无论多么痛苦都能努力下去的人,远比大小姐所想的少。能够努力不懈也是一种才能。」

  「……才能。」

  「因为人是一种很容易就……想要不劳而获的生物。」

  「天底下真有那么好的事情吗?」

  「唔,这个呢……有时候,的确有可能会发生一些好事。问题在于之后。人总会一厢情愿认为,突如其来的幸运能永远持续下去。上次很幸运,所以下次应该也可以……只要尝到一次幸运的甜头,不再去努力追求仅有一次的幸运,到头来就有可能一场空,不但时间白白浪费,想要的东西更是永远都得不到。」

  这番话令真昼联想到似曾相识的寓言故事,但不知为何,它听起来又像是小雪的实际体验。

  真昼静静听着这些柔和、但又如说教般尖锐的话语,小雪则是对她微微一笑。

  「离题了。您是可以努力不懈的人。我觉得这是您优秀的特质,也是值得骄傲的长处。」

  「不过不能用同样的标准要求别人喔。」小雪如此补充,然后握住了真昼的手。

  虽说真昼也有所成长,但大人的手掌毕竟还是很大,可以完全包覆住真昼的手。

  真昼并不讨厌这样,她反倒还觉得很高兴,而这一定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向她伸出手过。对真昼来说,只有知道她真实想法的小雪,是触碰到她的时候,能让她感到愉快的人。

  「当您有了喜欢的人以后,您一定要努力让对方注意到您……能被您相中的对象,想必会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人越是优秀,就越容易吸引他人的目光,如果您不亲手抓住,说不定就会错过这个机会。您应该不愿意吧?」

  「……嗯。」

  真昼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她还是没办法清楚想像出来。

  真昼想像不出某个她喜欢的人待在她身旁的景象。

  说来她从未和别人那么亲近过,所以用「她不知道这样的景象」比较正确。

  「不过,前提是得有喜欢的人对不对?我不觉得自己做得到。」

  「您理想的对象是?」

  「……可以成为家人的人。」

  听到真昼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小雪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真昼开始后悔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尽管真昼也是如此,但小雪比任何人都还要在意真昼的父母,每次听到「家人」这个词时,她也会表现得最为敏感。

  真昼已经半放弃了,毕竟无论她如何恳求,就算她哭到眼泪流干,一直纠缠不休,她的父母还是不会看她哪怕一眼。真昼十分清楚。

  正因如此,如果、如果──自己能够喜欢上别人,她希望那个人是愿意陪伴在她身边,以家人的身分一起生活的人。

  「只要您和优秀的人在一起,最后一定就能建立家庭的。不过在那之前,交往的时候您对对方有什么要求吗?」

  「……只要是愿意听我说话,愿意陪着我,待在一起时能让我平静下来的人就好。如果我碰到解不开的问题,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想出答案;如果我觉得难受,我希望他能陪在我身边等我。」

  尽管真昼还无法想像自己会喜欢上异性。

  但如果真的要喜欢,她认为她的对象必须是这样的人。

  愿意听真昼说话、陪伴她、只看着她、珍惜她的人。

  (……真的会有人喜欢我吗?)

  真昼自己也很清楚,她这个人从根本来说就是不可爱。

  她明白自己表现得像个乖孩子的模样很讨人喜欢,但她很难想像会不会有人喜欢剥去这层外表的自己……

  话又说回来,目前真昼并没有喜欢上别人的迹象,所以她也不可能产生什么真实感。

  她只是认为,抱持「要是真的能遇见就好了」这种淡淡的希望应该就够了。同时她也抬头看向握着她的小雪,接着小雪的手稍微加强了力道。

  「您一定也能遇到您的真命天子。」

  「……嗯。」

  「请您千万小心,不可以被没用的男人骗。不论是把您当成消费品看待的人、不愿平等对待您的人,还是把既定印象强加在您身上的人,都统统不行。请您一定要找到愿意注视、接受您的一切,看着您的努力、认同您,既诚实又温柔的人……我没办法一直待在您身边,我只能祈祷那个人能让您幸福。」

  听到小雪在最后用沙哑的声音所补充的这句话,真昼这才明白小雪为什么要对她这样耳提面命。

  小雪不会永远陪在真昼身边。

  她不是真昼的母亲,只是个受雇的管家,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只要哪天真昼的父母心血来潮将小雪开除,她们两人的关系也会到此为止。

  即使小雪像这样尽到一个母亲该尽的的责任,她也绝对不会表现得像个母亲。她之所以会称呼真昼为「大小姐」,为两人的关系划出明确的界线,多半也是为了不让真昼抱持天真的期待。

  毕竟无论如何,小雪都无法成为真昼真正的母亲。

  尽管真昼很久以前就明白,如今这项事实却又直接摆到她面前,她不禁咬紧嘴唇,而小雪则是再次包住了真昼的手。

  手中传来深深渗入体内的温暖,接着它蓄积在真昼的眼角,其中饱含了热度。

  「您绝对不能怠于努力,这样才能让可以使您幸福的人选择您。今后或许会有很多人冲着您而来,其中可能有不少想要利用您,又或者是想要贬低您的人。即使如此,您所打磨出来的价值依然不会改变……总有一天,您一定能遇到不是只看外表,也不是只看能力,而是喜欢您的内在的人。」

  虽然小雪不是母亲,但她比任何人都担心真昼的未来,还给予建议、温柔地引导真昼走向光明的未来。真昼的胸口虽然为此感到一阵揪痛,不过她还是轻轻点头,接着低下头去。

  「哎,多亏小雪阿姨的教诲,我才没有上了废柴男的当。」

  真昼望着像是泛黄又像是褪色的纸张,感慨地心想(还好小雪阿姨的教导很正确,我的选择也没有问题),随后将翻开的页面,连同日记本一起阖上。

  「啪哒」,空气被向外挤出、纸张互相碰撞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过真昼对此毫不在意,她把日记本盖好,抬起腰来,将它放到眼前的桌子上,随后又再度回到原位。

  真昼毫不客气地将体重压在周的身上,同时仰面向后,与代替沙发功能的周四目相对。

  她算是很习惯坐在周的两腿之间了,因此尽管她依然有些害羞,她还是蛮高兴的──因为这样比起单纯坐在周的身边,他们更能紧贴在一起。她活用起这张名为周的椅子,但此时周却微微垂下眉梢。

  周刚才还和真昼紧紧贴着,所以他应该不是对这个姿势有所不满,(那么是有什么原因吗……?)真昼凝视着他的眼睛,随后周便沮丧地嘀咕:「我该不会是被损了吧?」

  至此真昼才发现周误解她刚才自言自语的意思了,见周犹豫着该不该抱住她,她连忙把周的手臂拉到自己怀里,同时摇了摇头。

  「这是误会,误会。我只是因为看到日记,想起小雪阿姨曾叮咛过我,绝不可以被废柴男勾引而已。」

  直到刚刚,真昼都坐在周的双腿之间回顾着日记的内容。

  虽然从周的角度能看见日记的内容,但他或许是顾虑到真昼的隐私,因而没有偷看;真昼则是边读日记,边告诉周:「你听我说,之前还发生过这种事……」。

  「原来还有这种事喔?」「好怀念呢。」他们俩一面欢快笑谈,脑中也同时回忆着那时的事情。但当他们回顾到真昼小时候的阶段时,周觉得他仍不能对真昼的这段往事置喙,所以真昼也只是安静地读着。

  周似乎因而误会真昼不小心说出的自言自语是在讽刺他。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听你突然讲得别有含意。」

  「抱歉让你误会了。感觉太怀念,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嗯,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也擅自误会了。」

  「……你可不是废柴喔。」

  「我的确就是废柴。」

  「真是的。」

  真昼听到周语气略带自嘲,也有些责备似地回应道。

  「现在这充其量只是你的自称罢了。」

  「是这样吗?」

  「你有什么地方能让人觉得你是废柴呢?你不但聪明、家事样样精通,还善解人意,既温柔又诚实,现在这世道早就没有这样的人了。」

  「你不是在捧我吧?你确定?」

  「我确定,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你就是滤镜开太大了。」

  「我就说没有了,真是的。」

  周不知为何不肯坦率接受真昼的称赞,虽然这让真昼有点傻眼,但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周的心情,所以她还是决定控制一下捧杀的力道。

  尽管周认为自己的能力还远远不够,但从真昼的角度来看,他的手腕已经算是相当高明,应该说他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了。

  论家务,他无所不通,至少这点是同年纪的男生无法望其项背的。

  即使如此,周看起来还是无法接受的样子,因此虽然真昼很想称赞周的上进心,但她还是希望周对自己的了解能再更透彻一些。

  「你早就是个优秀又独立的男人了。我反倒希望有时候你也能变成废柴,稍微堕落一下,这样我才能好好宠你一番。」

  「请你住手~不要把人变成废柴~我才想把你变成废柴的说。」

  「这样我不就会是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了?」

  「虽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已经不能给人看了。」

  周笑着把手环在真昼的肚子上,真昼则闭上了嘴。

  真昼现在就坐在周的双腿之间,靠着他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要是在外面,真昼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懒散的姿势,而这也是她撒娇的一种方式。要是给别人看到,他们无疑会说真昼被周宠坏了。

  不过周似乎很高兴真昼向他撒娇,他也放任真昼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甚至会主动让真昼向他撒娇,因此对于这种状况,他反而会张开双手欢迎,看起来他很乐在其中。

  「……会更不好看的。」

  「就我而言,我是很想把你变成这样啦。我希望我们能互相尊重,以对等的态度相处,但这是两码子事,我只想一味地疼爱你,把你宠坏。」

  周以彷佛沁入心脾的柔和嗓音如此低语,同时将嘴唇凑近真昼的后脑杓。真昼很想大声疾呼,是谁让周学会现在这种诱惑人心的行为的,但这或许也是她和修斗等人一手造成,所以她决定不再深入思考。

  在他们交往几个月后的现在,真昼也察觉到是自己的言行让周变成这副溺爱人的模样,因此就算她想责备周,她也说不出口。再者她也不讨厌周疼爱她、对她倾注爱意的行为,于是真昼只能难为情地发出闷哼声,同时任由周摆布。

  虽说周是在疼爱真昼,但他的动作仍同样谨慎、害羞,他只是亲吻真昼的头发,轻柔地抱住真昼,彷佛要将她整个人包住似的。

  他的座右铭是「不做令人讨厌的事情」,因此虽然他嘴上强硬,实际行动仍相当保守。

  即使如此,他今天还是想尽情疼爱真昼一番,他将任他摆布的真昼整个人抱在怀里,不愿放开她。

  「……之后得向小雪阿姨报告才行了呢。」

  她不但有了喜欢的人,得以和对方交往,对方还如此重视她──她想把这些种种说给最关心她的人听,也是理所当然的。

  「报告我们开始交往的事?」

  「是的……我要告诉她,我找到了我理想的伴侣。」

  「……理想?我吗?」

  「愿意爱我自然是最基本的条件……但我一直都觉得,只要肯把我当成一个女性来尊重、珍惜,肯接受我的一切就够了。」

  也就是说,对于真昼而言,理想中的对象就是能尊重她、爱她的人,而没有人比周更符合她的理想。

  真昼可以断言,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能如此珍惜、了解她,尊重她的决定,爱她爱得深沉的人了。对真昼来说,周是理解她的人,也是宛如光明般的存在。

  「我很荣幸能得到你的青睐。」

  「能得到你的青睐,我才觉得惊讶呢。不管怎么看,我都是个麻烦到不行的人。」

  「真昼,你太小看自己了吧。」

  「可是……」

  尽管真昼自己和别人都理所当然认为她能力高强,但在她看来,她觉得自己的内在还是有些问题。

  虽然她戴着天使的面具,内在却是完全不留情面,可她同时也容易寂寞不安。明明渴求别人的存在,一方面又坚决不让人进入自己的内心,这矛盾的具象就是椎名真昼。

  周穿过那道坚固的护壁,把手伸向蜷缩在里头的那个小孩子,握住了她的手。

  周并没有破坏墙壁,也不是见缝插针,而是从正面敲门,直截了当地向真昼搭话。

  他耐心地投入时间,等待真昼主动向他伸手。

  周应该不觉得自己既真挚又诚恳,但有这种品行的人的确比较少见了。

  (你真的没有自觉呢。)

  若是换个角度,别人可能会觉得他是胆小鬼,认为他不够强势,但是对真昼来说,这就是周的优点。

  话虽如此,周也不否认自己有太过内向的一面,他还经常为此感到焦虑。

  「我不觉得自己能遇到比你更优秀的人了。」

  「哎呀,你这是妥协的意思吗?」

  「你知道不是吧……说起来,我根本就不会看着你以外的人。」

  「……嗯。」

  不用他说,真昼也很清楚他只看着自己,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周以为真昼这一笑是捉弄他的意思,脸上随即露出有些闹别扭的表情。

  「你干嘛笑啊?」

  「没有,我只是重新体会到自己很幸福而已。」

  能够深切感受到最爱的人正爱着自己,应该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幸福吧。

  「……真昼,你现在幸福吗?」

  「嗯,我很幸福喔。你看到我的表情还看不出来吗?」

  真昼不是什么天使,她只是个非常好懂,会对周的言行感到喜怒哀乐的普通女孩。

  真昼在周的怀中抬头看向他,他则像是对真昼放松下来的表情感到安心似地垂下眉梢,接着咧嘴一笑。

  「……嗯,太好了。」

  这句发自内心的高兴低语让真昼不由得害羞起来,伸手把他紧搂住自己的手拉了过来,接着周彷佛在说「你不用特地这样做」似的,拥抱也变得温柔而强力。

  「为了让你更幸福,我也会更努力的。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就要麻烦你清楚告诉我了。」

  「这个嘛,你有时候只顾着我,对自己的事情蛮不在乎,这个缺点真的很不好。」

  周的缺点,就是嘴上老是说着为了真昼,却始终忽视自己。

  即使周以真昼为优先,甚至到使自己蒙受损失的地步,真昼也不会为此感到高兴,而且周有时会因为过于拼命,忘记这样并不会让真昼幸福。

  如果真昼不先向周指出这一点,和他说明白,以后多半会发生对彼此都不好的事情。

  「我、我没有那个打算……对我来说,你的幸福和我的幸福是息息相关的,如果你能露出笑容,我就很开心了。」

  「你真是个笨蛋呢。」

  「……为什么这样说啊?」

  「因为你应该明白,我也是这样想的吧?」

  聪明的周肯定能理解真昼想表达的意思。毕竟就个性而言,他们彼此蛮相像的。

  马上就意会过来的周,眉梢明显垂了下来,他沮丧般地道歉:「……抱歉。」真昼闻言,在心里感慨着:「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坦率的地方。」同时露出笑容。

  「很好。我之前也说过了不是吗?我最喜欢你了,因此要是你开心,我也会很开心……所以,你不要只顾着我,你也要优先为自己着想。」

  就像真昼的幸福和周的幸福息息相关一样,周的幸福和真昼的幸福划上了等号。

  只要喜欢的人能够无忧无虑地欢笑,就比什么都令她开心,光是这样,她就能发自内心感到满足。

  他们可以分享彼此的这种感觉,真昼想必是个很幸福的人。她相信周也是这样想的。

  「我也想要让你幸福啊。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幸福的吗?」

  不能「只有」真昼得到幸福,也不能只是由真昼「把」幸福带给周。

  让周「和」真昼都得到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有任何一方没有得到幸福,真昼就不会觉得这样叫做真正的幸福;这只不过是不幸的开端罢了。

  「……嗯。」

  真昼看着有些语塞的周,不久后脸上慢慢浮现融化般的陶醉笑容。原本她是坐在周的双腿之间、背靠在他身上,这时真昼转过身来,变成有点像跪坐的姿势,和周面对面。

  接着她让自己和周的嘴唇稍微重合在一起,彷佛不让周继续说下去一般。她在极近的距离下瞥了瞥,只见周紧紧抿起嘴唇,愣住的脸上露出有些害羞,又像是在忍耐的表情。

  「……这样你幸福了吗?」

  真昼恶作剧似地笑了笑,近在眼前的周随即露出柔和的眼神,彷佛在说「真是败给你了」。

  「……好像有点不够耶?」

  周也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耍赖似地伸手环住真昼的身体,将她抱向自己,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真昼的身体和内心都因而觉得有些痒痒的,于是轻笑一声,用成不了责怪的语气说:「真是的。」接受了他的吻。

  她想在今天还没写完的日记上写下:「现在的我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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