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德川家的秘密 忍者对战

  庆长十九年四月末,骏府城。观看了这场不可思议的搏斗的人,不只是大御所德川家康。[译注:德川家康

  在1603年创立幕府后,为了确任将军的世袭制,便在1605年将位置传给秀忠,自称“大御所”并移居骏府城与

  江户的秀忠成为两个政治体系。1616年,德川家康过世,德川秀忠才正式掌握将军的大权。]

  除了将军德川秀忠,还有御台所江与[译注:日本古时对大臣、大将和将军等人妻子的敬称。],两人所生育

  的竹千代、国千代兄弟俩,以及本多、土井、酒井、井伊等重臣和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柳生宗矩等人。

  换句话说,草创期的德川一族及所有幕府的首脑都聚集在这里了。联想到德川家康于这一年的十月发起的“大

  阪冬之役”[译注:庆长十九年(公元1614年)时的日本处于战国末期,家康已经在骏府隐居了九年,儿子秀

  忠则以第二代将军的身份正式君临幕府。由于前一年家康已在二条城接见丰臣秀赖,国内局势看似维持和平稳

  定,然而从庆长十九年,起德川家康终于对始终不肯臣服的丰臣家不耐烦了,挑起了目的在于消灭丰臣家的战

  争,即这一年的“大阪冬之役”和次年的“夏之役”。之后丰臣氏灭亡,德川氏正式统一了日本。],所以刚

  才家康所说的“大阪方面的间谍”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在这些齐聚一堂的大人物中间,还有两名异类。与其说是异类,不如说更像天外飞来的陨石,因为这

  两人不论夹在哪群人的中间,都会给人留下陨石般阴冷的印象。

  他们是坐在家康稍前方约隔五米的两位老者。二人皆是满头华发,老年男子的皮肤如同皮革般黝黑发亮,老

  年女子的皮肤则冷冷的没有血色。虽然如此,两人却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精气,不亚于率领千军万马的骁将。

  刚才还互相对峙的两个男子,现在却如风一般跑近,风待将监朝向男性老者,夜叉丸则朝着女性老者。分别

  拜在两位老者的跟前。

  两位老者无声地点头示意,令人生畏的眼神却一直盯着对方的忍者。男性老者朝着夜叉丸,女性老者则朝向

  风待将监。

  “辛苦了。”

  家康的话出乎意外,没有偏向任何一方,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向身边:

  “又右卫门,怎么样啊?”

  “不胜惶恐。”柳生宗矩低头答道。

  宗矩被任命为但马守是日后的事情,而德川家剑术宗师的地位则在当时就已经确立了。

  “虽然臣下以为对忍术已有了解,却未料到竟有如此凌厉之势。比起刚才弟子们的丑态来,”宗矩的额头渗

  出了细细的汗珠:“臣下竟然不知与柳生庄园相邻的伊贺和甲贺藏有这样的忍者,实在深感羞愧!”

  家康不仅没有责备宗矩,反而点头表示同意,“半藏,你让我们大开眼界啊。”

  陪侍末席的服部半藏虽然双手扶地,年轻的脸上却充满了会心的微笑。

  “半藏。给甲贺弹正、伊贺阿幻,还有那两位忍者赐酒。”

  接着,家康的目光从迅速走向两位老者的半藏身上移开,环视左右。

  他的一边是长孙竹千代,乳母阿福,师傅青山伯耆守,以及土井大炊头、酒井备后守、本多佐渡守和南光

  坊天海等人。

  另一边是将军秀忠,御台所江与,次孙国千代,师傅朝仓筑后守、本多上野介、井伊扫部头和金地院崇传

  等人。

  家康深沉的目光,不禁让众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因为从大御所家康的口中,即将发布一道令人吃惊的命

  令,那是关系到德川家的继承者的命令。

  换言之,这将决定德川家第三代将军的继承人究竟是竹千代,还是国千代。

  家康已经七十三岁。

  他正在筹划给大阪发起最后的一击。丰臣秀赖听从家康的劝告,为了供奉丰臣秀吉而在京都东山修建了大

  佛殿,四月中旬就要开始铸造巨钟。为了建造这大佛殿,大阪方面花费了大量的钱财,本身就是家康的远谋。

  而家康和在座诸位家臣早于暗中决议,一旦巨钟铸成,就以钟上铭刻的文字为借口向丰臣开战。众所周知,家

  康后来指责丰臣家借“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八字对自己下咒,这个借口近似无理,但对于家康而言,只要能

  够找到和丰臣家决裂的口实,他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借口。此事令家康暴露了一生忠厚的伪装,给世人留下了

  “老狐狸”的绰号。家康毕竟七十三岁了,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的衰弱,所以他对丰臣家的忧虑也就不难理解

  了。

  一旦开战,家康肯定会赢。到底多久才能攻陷敌人的城池,是一年还是两年,这就不是计划所能控制的了。

  到底自己能不能活到大阪城最后的战火熄灭,家康心里也没有保证。

  家康在自己生命的余晖中,突然发现大阪城变成了一座高耸的黑影。在那余晖的彼方,他还看到一个更大

  的阴影,仿如一个梦魇。

  那便是家康死后德川家族的去向。到底让谁做秀忠的继承人,是长孙竹千代,还是次孙国千代?

  家康难以按照长子继承制选择长孙有他的理由。看到这对十一岁和九岁的年幼兄弟,他自己也不得不犯难。

  虽然两人都是自己的爱孙,但是长孙竹千代却患有口吃,不仅说话有些结巴,头脑也略显愚笨。相比之下次孙

  国千代则可爱得多,聪明伶俐。到底是选愚笨的长孙,还是聪明的次孙?

  为此烦恼不已的家康,不禁想起了自己儿子们的往事。三十五年前,家康曾经失去了长子信康。当时织田

  信长怀疑信康勾结武田,为了德川家的存续,家康不得不含泪杀死信康。而家康派去向信康传达切腹命令的,

  正是伊贺组的首领服部半藏。

  后来家康经常为信康之死而自责。关原之役时,家康就曾感叹:“上了年纪这把老骨头真是不行了,要是

  那孩子还在的话,也不至于如此。”这里家康指的就是信康。可见信康对于家康而言,是怎样一个值得依靠的

  虎子。如果信康没死,也不会有后来的继承人之争。

  家康另有次子结城秀康,三子秀忠。出于各种考虑,家康选择了笃实的秀忠作自己的继承人。秀康因此极

  为不满,经常闹事。由于了解秀康勇武的性格,家康和秀忠也很难处理。

  正因如此,家康从心底知道承继之事的难度。也不仅是德川家,织田信长花费半生精力才平息其弟信行的

  叛乱,也是家康亲眼所见。承继之事是所有大家族,在所有的年代,都会面临的一个难题。

  知道是难题,反而更费心思。家康心里也清楚,比起长孙竹千代,秀忠和御台所一直对次孙国千代偏爱有

  加,家康自己也是默许的。而家康更知道,现在德川家的内部已经分成了竹千代和国千代两派,双方在嫉妒和

  反感的驱使下明争暗斗。

  秀忠暂且不说,御台所江与和竹千代的乳母阿福都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双方自然互相排斥。江与的母亲是

  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阿福则是逼死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手下第一重臣齐藤内藏助的女儿,仇恨的渊源也很深

  阿福后来成为了春日局。[译注:“局”是对侍奉于将军家的地位尊贵的女性的敬称。春日局是对三代将军家

  光的乳母的尊称。]而且,其他的侍妾、师傅和重臣们也都分成了两派。竹千代方面有天海、土井、酒井。国

  千代方面有崇传、井伊。阴险冷静的本多佐渡和上野介甚至分成了父子两派各为其政,勾心斗角。

  是年冬,有人发现阿福喝的茶被事先下了毒。与此同时,国千代也在夜里遭人暗算,好不容易才脱险。

  这样下去可不行!

  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或许攻陷大阪城的同时,德川家也会土崩瓦解。

  到底如何是好?就连“老狐狸”家康也感到焦躁和苦恼。严格按照长子继承制来办?万一长孙变成昏君,

  将会导致什么样的悲剧,对于家康这位战国乱世的幸存者来说,昔日往事历历在目。如果不按顺序选择聪明的

  次孙呢?由此引发的纠葛,家康从秀康和秀忠身上也是深有体会。这个问题是如此严峻,以致后来家康做出一

  项重大决定,专门为德川家制定了《神祖御定法》。即便这样,历代将军的继承问题也都曾引起轩然大波。也

  只有家康,此时就已看出这不仅仅是有关第三代将军,更是有关德川家族千年命运的大事。

  为此,必须立即解决这场继承人之争,而且还要两派都得认可。可是,长年积累下来的家族恩怨和感情裂

  缝,又岂能当下和解?而且,事不宜迟。这事必须在我家康最后的生命,以及最后的大战之前,加以解决。而

  且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大阪方面知晓德川家这场内部的纷争。

  早春某个下雪的傍晚。家康把天海僧正请到骏府城内,两人在密室相对而坐。名义上,这是为了继承天台

  宗的正统,实际是两人谈的正是将军继承人的事。天海在闭目沉思之后,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解决方案。

  “总之无论是用理还是用情,双方都不会轻易接受。……这样如何,干脆让双方各自派出代表自己的剑士

  通过剑士的决斗来决定继承人。”

  家康睁开双眼,望着天海。南光坊天海尽管属于竹千代派,可同样也为德川家的继承人问题煞费苦心。

  通过剑术高手的决斗来决定两派的命运!这真是一个和武士名门相配的方法,充满男性的色彩,另一方面

  也过于单纯。就连“怪僧”天海,在遇到家族之争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想法不错。但是,论起剑术的胜败,就和时运有关。要是承认时运就是命运还好,如果是不愿轻易承认

  命运的女人可就不好办了。单单一对一的决斗,能够让其信服吗?”

  “那就三人对三人。”

  “为了选出这三个人,两派恐怕都会发生一场内讧。”

  “那就五人对五人。”

  “……”

  “十人对十人。这样的话,双方可以尽遣精锐上阵,既跟时运无关,也不会再有任何借口。”

  家康开始点了点头,后来又加以否定。

  “十人对十人的决斗,两派固然再无借口,可是,要选出十名剑士的话,事情必然会传播开去。土井对井

  伊,酒井对本多……让他们一战的话,既很残酷,也无好处。不仅如此,还会加深双方的矛盾,甚至让矛盾公

  开。这可是德川家的重大机密,不能让大阪方面知道。”

  天海半闭着眼,听着落雪发出的响声。深殿幽寂,让人仿佛置身深山老寺之中。他突然睁大双眼,对家康

  说:“忍者。”

  “忍者?”

  “那么,使用忍者的话怎么样?落雪之声,让老纳想起以前在江户麴町安养院听上代服部半藏说起的往事

  甲贺和伊贺两个忍者世族,自源平之争起,就素不和睦,视对方为千年的敌人。……因此,至今他们仍然隐藏

  于伊贺和甲贺境内,只是因为和服部家的约定,才相安无事。如果服部家放手让其一搏,两族必定会展开一场

  血斗。他们之间的恩怨,让半藏也叹息不已。不如就让这两族忍者分别代表竹千代殿下和国千代殿下,请服部

  家下令让他们决一雌雄,如何?”

  天海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

  “这样一来,不仅不用担心秘密被大阪方面知晓,而且就算两族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给德川家的武士造

  成任何损害。”

  家康沉思良久,终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又是服部。不仅信康之死,就连这次决定我孙辈的命运,也还得依靠这伊贺的忍者吗?”

  一丝苦笑袭上家康满是皱纹的老脸。如果这个计划实现的话,德川家的命运就真是掌握在忍者一族的手中

  了。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确实又是家康自己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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