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2

  岬岛的港口很不一样,愈近愈觉得它像个海盗窝。到处都是被土堡围绕,有如碉堡般的石造建筑,与其说是港口,倒不如说是军事要塞。自古遗留下来的设施似乎直接被利用。整体给人一种具攻击性的异样压迫感,也给人一种异国古城的情趣。

  「这里是离本岛非常遥远的蕞尔小岛,因此从古至今,岛民都得靠自己的力量来保卫家园。」

  男子小心翼翼地将阿尔卡迪亚号停靠在码头。

  「海盗什么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吧。到战后为止,这地方的海域一直有些人不怀好意地四处游荡,有时攻击来往的货船,有时则是跑到岛上抓女人。据说远到马来西亚还有印度尼西亚,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听说他们就是搭乘装载着高速引擎的小艇,手里拿着枪跟棍棒杀到岛上。至于那些外国船在通过危险海峡时,还会带着保镖。不过听最近在守人岛的酒馆里认识的黑道小弟说,他之前当保镳的时候还对海盗开过枪呢。」

  站在堤防上接下系船绳索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穿着白袍的女子。但是白袍里穿着一件黑色T恤和一件迷彩裤,搭配得十分难看。大概发生了什么无聊的事情吧,虽然笑起来应该是个美女,然而她却嘴角下垂,板着一张脸。从卷起的袖口露出来的纤细手臂,实在和她绑紧系船绳的利落手法不太搭调。女子低头看了看爬上绳梯几乎快断气的正时说:

  「哇~脸色发青耶!喂,功夫!我在你出门前拿了莨菪碱(注:药品,用于扩张瞳孔、镇静、无痛分娩的一种镇定剂)成分的膏药给你,对吧?」

  功夫?

  正时忍不住回头一看。男子还在船上,正准备从冷冻室把鲷鱼拖出来,对白衣女子的责问露出一副「忘得一干二净」的表情。

  「啊!」功夫叫出声来。

  白袍女深深叹了口气,迅速地转过身,从口袋拿出一个装着水的宝特瓶代替见面时的握手。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加梨津部姉子。长途跋涉来到这儿,你一定累了吧。」

  嘴角还是下垂着,但话中却充满女人味。并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好像天生就是这副德行。正时站稳脚步,收下宝特瓶说:

  「妳好,我叫武田」

  突然胃又一阵痉挛。正时急忙跑到堤防打算吐的时候,男子正好慢慢地从绳梯爬上来,以一副「非同小可」的表情看着低头的正时。

  「哇!不准吐,笨蛋!」

  幸好,正时只是痛苦难过地干哎着,在男人跌跌撞撞地爬上提防的同时,白袍妇女轻轻拍抚着正时的背说:

  「哇,这样下去不行。正时,我们去一趟诊所吧。」

  正时用宝特瓶里的水漱口,蹒跚地走在堤防上。男子将正时的旅行袋和尾部被绳子绑住的鲷鱼拉到堤防上,然后双手各拿一样,快步地追上他们两人。

  海港前停着一台红白条纹相间的摩托车,和一辆离报废之日不远的小发财车。

  男子将鲷鱼放进货车台上的保丽龙箱里,接着拎着正时的旅行袋,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动作仍旧敏捷。

  「正时就拜托妳啰,我要先去相馆一趟。」

  「我知道了,待会见。」

  正时呆呆地目送小货车离开。光是那台破旧不堪的小货车还能行驶就很夸张,更扯的是好像连车牌都没有,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快上车吧。」

  白袍女已经跨上摩托车了。矮小的摩托车规规炬矩地挂着车牌。仔细一看,引擎盖上胡抹乱涂的红白线条,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让它看起来像救护车而费尽心思画上去的。

  正时趁着呕吐的空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衣女子一脸不悦地转过头来。

  「嗯?怎么了吗?」

  「呃,没有」

  这是妳自己涂的吗?正时问不出口。

  「功夫,真是个有意思的绰号耶。」

  「这个啊,我们岛上的人大都以绰号相称。」

  「这样的话,那我该怎么称呼医生啊?」

  「总之不要对我用敬语就好。叫我姉子就可以啦。赶快上车吧,最快也要三分钟才能到。」

  正时把有着胃酸味道的嗝硬吞回去,跨上后座。「安全帽呢?」正时还没找到,姉子就抢先一步将油门催至最高速。摩托车飞也似地离开港口,穿过满是砖瓦建筑的仓库街后,姉子拼命加速骑到岔路上。正时紧紧地抓稳后座把手,忍耐着疯狂的加速力。姉子要正时抱紧她的腰,他只好提心吊胆地乖乖照办。

  「不可以吐在我的背上哦,这可是件好衣服呢!」

  一路畅行无阻的摩托车,就在下最后一段陡坡时突然熄火。两个人只好牵着车子走了将近十公尺远,尽头处的木造平房建筑就是她口中的诊所。

  「医生妳住在这里吗?」

  「请更正。」

  「请问这姉子小姐妳住这里吗?」

  「再说一遍。」

  「妳住在这里吗?」

  「不是,我住在另一个地方。不过偶尔遇上急诊时,我也会在这里过夜。」

  有过八次转学经验的正时早就不怕生了,但是被初识的年长女性用哥儿们的口气对自己说话,反而让他觉得喘不过气。诊所的大门理所当然地没有上锁。一进门便是诊疗室,有乡下学校保健室的感觉。

  「不舒服的话,就先在床上睡一会儿吧。」

  「不晓得是不是刚才吹风的关系,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呃」

  瞥见姉子可怕的眼神,「好、好吧。」正时苦笑着说道,并在两张床的其中一张躺下。

  「嗯刚刚在港口那里你们说的药是什么啊?」

  「什么?」姉子回问。

  「哦,你是说那个『莨菪碱膏药』?那是副交感神经阻断剂的贴片啦。跟以前的航天员为了预防在外层空间晕船用的一样。比起一般药局贩卖的抗组胺剂来得有效很多哦!人家还特地请功夫带去,那个笨蛋大概忘记拿给你了吧?」

  「副交感神经阻断剂」听起来还以为是什么名号响亮的抗癌药物。不过听姉子姊说了之后,没用到的确很可惜。要是功夫好好地将那种特效药拿给我,也许我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什么立刻见效的机能饮料哪能治好晕船啊?

  「不过,也有药效不灵的时候啦。因为有时用了之后会嗜睡,所以不太适合在旅行时使用。啊!不要跟别人说哦!因为这个药在日本还被列为禁药,我只好请一些搭外国船的朋友偶尔分我一点。」

  姉子将圆椅喀嚏喀嚏地拉过来,坐到正时面前。接着,从白袍的胸前口袋里拿出小手电筒,用大拇指将正时的眼皮往下拉按观察眼珠子。先是右眼,然后左眼。

  「来,嘴巴张开。」

  啊

  「哎呀!吐太多次了,胃液灼伤到口腔黏膜了耶。」

  恶

  伴随着恶心感,在喉咙上涂药。从姉子粗鲁的动作,一点也感觉不到对病患的关爱,害得正时眼眶泛泪。

  「来,露出胸口。对哦!你已经脱了,顺便连裤子也一起脱掉。」

  「检查晕船连裤子也要脱啊?」不过既然是医生的命令,就算觉得奇怪也只好乖乖地脱到剩下一条内裤。然而,明明是姉子自己叫正时脱光衣服的,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时的胸前,整个人僵在那边。正时沿着姉子的视线看过去

  「啊!」

  原来是看着理香姊给我的项链。

  完全忘了自己一直戴在脖子上。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是理香姊在路上给我的。啊,理香姊是我爸爸的妹妹」

  「理香子!?」

  声音大到让正时忍不住将身体往后仰。

  姉子立刻回神。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她若无其事地摇晃双手说:

  「啊,不对、不对,真抱歉。刚刚突然不好意思,我有点吓到了。」

  真正被吓到的是正时。他轻轻捏着项链问:

  「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嗯?姉子转过头去,似乎又受到惊吓。

  「你不知道吗?」

  正时心想:「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过姉子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让正时觉得事有蹊跷。

  「理香姊什么也没说不过因为发生太多事了,也没时间问她。请妳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姉子避重就轻,嘴角又再度下垂。

  「噢,那个啊,就只是普通的项链而已啦。」

  不就是一条项链吗?的确,这看起来很明显地是再经过加工的。不过正时真正好奇的是棉线上系着的圆筒型物体。姉子严肃地重新调整姿势。然而,她的眼神却从正时身上别开。

  「总面言之呢,这可是一个能招来好运的护身符哦!它是这座岛的手工艺品,带在身上,不只成绩会进步,就连打小钢珠也会大丰收呢!说不定还可以交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哦。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白了吗?」

  原本姉子的口气是那么地慌张不定,好像一直在小心谨慎地找寻最适当的措辞,可是最后却转变成一口断定的严肃口吻。锐利的眼神彷佛在警告这件事到此为止。

  嗯

  似懂非懂。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手工艺品,根本不需要那么惊讶。为了怕影响听诊,正时本想拿下项炼,但姉子姊却说那很重要,要是不小心弄丢就糟了。原本打算再问一次,可是在一连串的检查过程中,他们是「医生和患者」的医病关系不断地被提醒。原本一时动摇的她再度恢复镇定,掌握了节奏。

  「来,转过去。」

  听诊器贴在背上。触诊时她用她柔软的双手碰触正时全身,在感到舒服之余正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呃」

  「怎么了?」

  「从刚刚到现在的检查,究竟跟晕船有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她直截了当地说。手上拿着的古董玻璃针筒发出浑沌的亮光。

  「要抽个血哦。」

  「血?妳说抽血?」

  「任何进入这座岛的人都必须遵守规定接受身体检查。在这座封闭的岛屿,外来的传染病可是最大的威胁。」

  那些正时都明白,只不过

  「我、我没有什么地方不健康啊」

  「那个由我来判断突然这么说,你是不是怕打针啊?」

  受到幼稚挑衅的正时,默默地伸出手臂。姉子迅速绑紧橡皮带,从静脉抽出暗红色的血液。

  「好,接着换下一项。洗手间就在门口出去右手边。」

  这次要验尿。门口出去右手边的确是洗手间,不过里头只有一个坐式马桶,要用什么姿势才能把尿装进纸杯里?正时有点烦恼。坐下去的话怎么做都不大对,最后只好站在马桶前面稍微挺起腰,才完成这个任务。但是这么一来,又离马桶太远,尿液会洒出来,和在厕所角落进行几乎没什么不同。

  理香姊当初应该也在这间诊所接受同样的身体检查吧。

  既然外地的访客都有义务来作健康检查。那无论当初有没有晕船,跟这些检查一点关系也没有,打从一开始就一定会被带到这里。姉子会事先在码头等阿尔卡迪亚号抵达,还有这间诊所之所以位于郊外,都是因为这项规定的关系吧。无论如何先将从岛外进入的人隔离再说。

  总觉得这座岛上的人完全不信任外地人。

  是我想太多吧。

  「好了,给妳。」

  不过让一个女人看自己的尿,多多少少还是会觉得有点尴尬。可是姉子却一直盯着纸杯里的尿液看。

  「哇!」

  「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想你可能有点累了。那我现在拿这个去检查,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哦。那里的柜子里有零食。要喝饮料的话,冰箱里也有麦茶。」

  姉子留下这些话,便拿着正时的血液和尿液样本,从诊疗室最里面的门走出去,离开了好一阵子。

  一开始正时老老实实地坐在病床上,渐渐开始无聊的他便在诊疗室里来回踱步。原本以为呕吐和头痛都好了,可是这么一走,他又觉得彷佛漫步在云端似地摇摇晃晃。想穿上衣服,又担心说不定待会还有检查要做,反正穿着一件内裤也不会冷。射穿窗户的南国夕阳慢慢地没入地平线,地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墙壁上挂着秒针无声的钟。

  不知得这样等到何时。

  零食碰都没碰,想喝麦茶却找不到杯子。眼前唯一的容器只有装尿液的纸杯。虽然还未使用过,照理来说应该很干净,不过正时却一点儿也不想用那个装麦茶喝。

  摸了半天还是不见杯子踪影,正时突然注意到面对窗户的办公桌。一般而言,抽屉里不太可能会放杯子,可是桌子上却摆着热水瓶,和一个装着速溶咖啡包的瓶子,说不定会有一、两个马克杯放在里头。如果真有的话,应该会放在最下层吧。于是正时抓住不锈钢把手将抽屉拉开。

  是模型枪吗?

  回头看看那扇门,没有任何姉子姊即将回来的迹象。

  正时再定睛仔细一看,确定那是一把自动手枪。枪就这么大剌剌地如纸镇般摆在塞满抽屉的活页夹上。

  他再次回头看看背后的门心想:「她的收藏遗真是特别!」不过话说回来,她穿的也是军装的迷彩裤。

  正时并不排斥手上这玩意儿。以前同学里也有人热衷这东西,到那些人家里玩时,也曾实际触摸过。正时犹豫片刻后握住枪柄,并放在双手上感受它的重量。枪上有一些擦痕和污渍,就玩具来说似乎也有相当的年纪。正时压下枪柄中间的按钮,弹匣随即滑到手中。明明枪身伤痕累累,里头的子弹却依然崭新。前端有个凹槽的麦芽糖色弹头和银色的弹壳,在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正时将弹匣推回原位,照着以前朋友教的方式把枪上膛。

  感觉沉甸甸的,金属发出互相摩擦的声音。

  第一颗子弹填装完成。

  正时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强烈地感受到

  这个

  正时感到一阵寒意。难道

  背后传来脚步声。

  正时又开始觉得胃不舒服。他把枪放回抽屉,爬回床上坐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总之先把脱在床上的T恤套在头上。

  「哎呀,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姉子回来了。一手拿着检验报告,然后「噗咚」一声坐在圆椅上。

  「嗯。差不多都OK了,只剩最后一项。」

  正时从T恤里露出半张睑。

  「还有啊?」

  「嗯,最后一项了。」

  「不能穿上衣服吗?」

  「上半身可以穿着没关系,可是请你脱掉内裤。」

  「这一定是在开玩笑。」正时心想。他将T恤的下摆往下拉,将裤子拿在手上。

  「妳敢说我就真的照办哦。」

  「没错,真的要脱掉。」

  正时瞪大双眼望着姉子。她总是下垂的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容,就像是强烈地警告正时:「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正时愈来愈害怕。

  「开玩笑的吧?」

  「你会跟女生开玩笑说:『请脱下妳的内裤』吗?」

  姉子伸出她白皙的手,突然抓住正时的内裤。

  正时发出哀嚎在病床上滚动,拼命想逃走,可是姉子白皙的手强硬地抓住内裤直往下扯。她也爬到床上来,像是倒骑着马似的坐在正时的肚子上,完全压制住无法抵抗的正时。从正时的角度只能看到白袍的背面,他没有办法站起身来,也没办法推开姉子。内裤已经被脱掉一半,他伸出双手也构不着边。

  「哇啊!?」

  内裤被脱下来了。

  「嗨~你好,初次见面,正时的小弟弟。接下来我要开始检查啰!」

  自己的那话儿被人抓住了!被人一把抓住了!生平第一次被别人抓住了!正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儿童福利法」这个字眼。姉子弯下披着白袍的腰,仔细地从各种角度检查正时的性器官。不知道什么东西从白袍口袋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几秒钟后,尿道突然一阵灼热。惊吓和恐惧连结上诡异的电路,让正时的悲鸣声不知不觉地变得像笑声一样。

  「好了,结束。辛苦啦!可以穿上衣服啰。啊,对了,还会晕船吗?要是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我开个药给你,睡个觉就好了。」

  姉子利落地收拾干净,再次在最里面的房间消失踪影。微暗的诊疗室里只剩下正时一人,衣服丢得到处都是。他穿上衣服,像被玷污的少女般缩在床上呜呜咽咽地独自啜泣。

  检查结果出炉,正时的身体全都很健康应该吧?

  正时呆呆地躺在诊疗室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天色渐黑,要在诊察室里阅读也渐渐吃力。他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也完全不想特地爬下床找,或许是药的副作用吧。

  果然来到了一座可怕的岛屿。

  那位姉子小姐已经离开了。她刚刚出门的时候,从浮水钥匙圈中取下诊疗室的钥匙放在桌上,并交代正时:「等一下你离开时,钥匙帮我放在信箱里就好了。」但是没多久又她又折返回来:「我已经跟相馆的人说了,大概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接你。」说完就回去了。

  相馆什么地方啊?

  之前功夫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正时躺在床上,身体彷佛随着波浪上下起伏。他把不知道已经被太阳烤了多久,像针刺般发烫的双臂放在冰冰凉凉的床单上,觉得这样舒服多了。

  不知道爸妈正在做些什么?是已经吃完晚餐,父亲看着报纸,母亲在一旁收拾吗?还是「偶尔出去吃个饭也不错」,所以正在外头逍遥呢?

  正时觉得疲倦、很想睡觉,这大概也副作用的关系吧。

  那间两房一厅附厨房的房子和这座小岛的距离,一点真实戚也没有。

  正时仍旧盯着天花板。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正身处于南方小岛上的诊所中。

  真的,来到了一座可怕的岛屿。

  吐得半死,终于抵达目的地,却莫名其妙地被人扒掉内裤。这真是爆发力十足的一击,加上先前的种种波折,虽然今天还没结束,但充实度已令人不敢恭维。

  接下来还会有啥麻烦事?

  未来遗有哪些人在等着我呢?

  正时陷入沉思,脑袋里浮现一组经常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数字。

  17、20、16、9、21、15、12、13。

  这是正时每一次转学的班级座号。八次转学,八个座号。

  不过仔细想想,除了这八次转学外,也因为分班换过无数次座号。但连正时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只记得每一次转学时的新座号,并且按照着转学次序,在脑中挥之不去。

  不过留下的也只有座号而已。

  以前的老师、同学们的长相、姓名,却完全想不起来。

  正时并不觉得自己无情。因为对方必定也不记得自己了。

  17、20、16、9、21、15、12、13。

  风势好像愈来愈强劲,、从海边传来树丛窸窸窣窣的声音。窗外随着月儿东升渐渐明亮起来,可是正时盯着的天花板却愈来愈暗。

  正时决定先睡一觉。

  *

  他很快地清醒过来。

  脖子上传来像虫爬似地感觉让他睡得很不安稳。眼睛像开关般地突然睁开。

  有一只女妖怪正从头上倒反看着正时的脸庞。

  也许不是妖怪,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那张白皙漂亮得近乎神秘的脸,就停在正时眼前,

  距离近到连她垂下的发梢都碰得到正时的脸颊。在这么诡异的情况下,正时对她的第一印象竟然是「她的鼻孔真小耶!」竞能用这么小的鼻孔呼吸,这种跟现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或许是女孩子,但绝对是妖怪没错。虎纹覆满整张苍白的脸孔,就算在夜里也十分醒目,手里还拿着一把从没见过的短刀,最诡异的是她完全无视于重力。病床上有个栏杆般的框架从正时头顶上方延伸出来,那妖怪缩成一团,正蹲在框架的细栏杆上。人类绝对无法做出那样夸张的姿势,并保持平衡。她看着正时的脸,距离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

  不,不对。

  她看的不是正时的脸,而是他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因为靠得太近而让正时误会了。她抓起项炼的细绳,盯着上头的圆筒型吊饰,嘴巴微微张着,表情有点讶异。再审视一遍,不如说那是一张几乎面无表情的惊愕脸孔。

  这是正时第一次害怕到连脸都扭曲了。

  此时妖怪也发现正时醒过来,而吓得倒抽一口气。

  清醒的正时就这样和妖怪相觑了莫约一秒钟。

  正想大声呼救的同时,随着正时的呼吸妖怪也有所动作。她举起刀,朝正时的喉咙刺了下去。我死了吗?怎么一点也不痛?正时这才惊觉刺穿床板的短刀,切断的并不是他的颈动脉,而是他脖子上的项链。妖怪抢走项链的同时将刀收回,接着从栏杆上跃起,病床因而剧烈晃动。

  「哇啊!?」

  正时顾不得面子放声大叫。

  从床上跌下来的瞬间,正时的视线与倒转在半空中的妖怪相对。

  妖怪用单手和双脚在墙上一蹬,不出半点声响落到诊察室的另一头。不可能吧!和马戏团的特技及奥运选手的表演相比,这妖怪根本就是另一个次一兀的生物!虽然速度很快,动作却十分自然竟然能瞬间在半空中改变速度。然而妖怪还在那里,就蹲在诊疗室的角落。脸庞上的老虎条纹和夜晚的漆黑融为一体了。苍白的面孔仿佛被黑暗切割,好似浮在半空中一般。妖怪右手上仍握着那把不知名的武器,从握把两侧凸出的粗大钩爪般的利刃相逆排列着。左手则是紧紧握住抢来的项链并瞪着正时,眼神如同黑夜中的猫般凶狠。

  醒来后已过了五秒钟。

  忍耐已到了极限。

  状况一触即发。与其继续对峙下去,来个突袭或许还比较好。正时一把抓住身旁滚动的圆椅脚,豁出去似地大声咆哮,冲上前去。

  突然,被黑暗切割的白色脸孔动了起来,在空中划下一个横倒的S。

  惊吓过度的正时,走不到三步,便腿一软像溜冰滑倒似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妖怪则是发出几乎要把地板踩破似的剧烈声响,以飞快的速度在半空中流畅地纵身一跃,跳出敞开的窗户没入黑暗之中。

  他脑中一片空白,跌坐在那好一阵子。

  好不容易回过神的正时环视诊疗室一圈,缓缓地站起身来。他惊觉自己原来花这么大的力气,一直紧紧抓住圆椅的椅脚。他想起抽屉里的真枪,但就算放在枕头下睡觉也于事无补吧。外头高挂着一轮明月,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窗帘也被滚滚海风吹得飘飘荡荡。

  刚才那个一定是妖怪!

  像女孩子的妖怪!

  肯定不是在作梦。那个原本应该合上的窗户正敞开着、被晒伤的脖子上也还留有被妖怪硬扯下项链的摩擦疼痛感,这都是证据。

  被南国的妖怪抢走了项链。

  看着晃荡的窗帘,一股恐怖感油然而生。

  正时逃回被窝里,用毛毯将自己团团包住。虽然窗户敞开令人不安,可是要他离开被窝去关窗户更是干百个不愿意。要是妖怪在他关窗时突然出现,自己一定会活活吓死。正时痛苦地蠕动着身体,迫切地希望漫漫长夜赶快结束。他在毛毯里将身体缩成一团,按下手表的冷光一看却大失所望。

  晚上九点十五分。

  只睡了两个钟头。离日头升起还久得很,今天根本就还没结束。

  简直是

  简直是难以形容的一天。

  这时诊所门口传来一阵声响。

  正时心脏快蹦出来了。是谁在转动门把?久没上油的门轴发出「叽」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缓缓地走进诊所,脚步声愈来愈近。

  所谓物极必反,当恐惧超截止了极限就会升华成另一种情绪。动脉一阵阵拍打着太阳穴,手脚好像被一团热气给包围。脚步声的主人不发一语,连电灯都没开,悄悄地走向病床,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嘎吱作响。正时心想这个人不是姉子,也不会是半夜来看诊的病患。

  那个人很快地走到了床边。

  已经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

  正时下定决心,与其让那可怕的利刃穿过毛毯刺下来,不如主动攻击!他一边发抖一边深深吸气,帮自己壮胆,准备在心里数到三就发动攻击。

  一、二

  此时传来一阵颤抖的声音:

  「请问你是武田正时吗?我老爷跟我说你在这里睡觉,叫我过来找你。喂,你醒来了吗?那里面的人是正时吗?没错吧?是吧?我说错了吗?喂,快回答我啊!在那里面的到底是谁啊?」

  呼!不是来杀我的!太好了。

  左吏部真琴,是正时的姑姑的老公的弟弟的女儿,这样的关系搞得两人都不知道彼此该怎么称呼。不管怎样,只要不是刚刚的妖怪,正时都非常欢迎。就算真琴是个大胡子的老男人,他也会想立刻冲上前去紧紧抱住新他一口。

  一问之下,才知道真琴刚刚说的这个「老爷」,正是将要在这段期间照料正时的「左吏部俊郎老家」的大当家。听她说是老爷请她到诊所来叫醒正时,并带他回去交差。原本真琴以为这就像半夜帮忙买东西一样的小事一桩,于是立刻一口答应,但只靠着一支手电筒,走在这渺无人烟的偏僻夜路上,不禁令人愈走愈觉得毛骨悚然;再加上熄了灯的诊所实在是阴气逼人,害得她一度想回头,但却又心想:「这个人从白天睡到现在,灯当然是关着的啊。」便鼓起勇气扭开门把。

  「不过这里头还真暗,我也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只好用手电筒照看看,没想到窗户没关,窗帘又乱飘,床上的毛毯还鼓鼓的,好像有人藏在里面」

  「真的很恐怖耶!」真琴接着说。

  诊疗室里头暗到无法好好地看清楚真琴的长相,当然正时也不能因此凑到她脸旁,不过他觉得真琴应该长得很可爱。她说话时的表情和动作都很夸张,每当手电筒闪过真琴的双眼,都能隐约看见真琴泪光闪闪,大概是因为松了口气,才眼眶泛泪吧。

  「很抱歉让妳那么害怕,可是我刚才可是比妳更害怕几百倍。」正时心里这么想,但却说不出口。若向一位初次见面的人问:「这座岛上有妖怪吗?」一定会被当成神经病。或许「妖怪」一词听起来就蠢味十足,不过正时也想不出除了「妖怪」之外,还有什么词汇可以用来形容刚才看到的「那个」。

  正时将诊所的门上锁,接着按照姉子的吩咐,将钥匙放进信箱。

  走了约五公尺后回过头去,座落于黑暗中的诊所的确看起来十分阴森。正时开始对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这里的真琴感到佩服,不过仔细想想自己也是一个人在那儿睡觉。在这种地方,有一、两只妖怪出现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武田正时』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战国武将的名字哦。」

  「嗯,偶尔会有人这么跟我说。」

  曾有人说过这个名字很拗口。

  「正时,你几岁呀?」

  「十五。」

  「比我大一岁。会晕车或晕船吗?」

  之前在「阿尔卡迪亚号」上吐得死去活来,让起初以为自己对任何交通工具都免疫的正时,

  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会晕船」的人。尽管如此,正时还是认为,第一次搭那么小的船在海上浮浮载载好几个小时,不管是谁都会变成那样吧。

  「我也会晕船耶!对了,傍晚的时候姉子医生来过,她说你已经检查完了,不过还有点晕船,所以她让你在诊所睡一下,要我们找个适当的时间再去接你回来。」

  真琴一路上说个不停。

  从真琴的谈吐看来,她平常应该比较文静吧,但或许是因为刚才太害怕了,所以有点激动。

  月光照耀着路面,就算不开手电筒也不至于寸步难行,倒是虫鸣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之势令人慑服。左边是灯火通明的港口和漆黑一片的海洋,右边则是令人喘不过气的森林和围上栅栏的牧草地交错延伸。正时不由自主地提防起右侧如果那张苍白的脸孔从苍郁茂密的群树间,或者从牧草地的阴暗角落追过来,那该如何是好?不过正时不想被人察觉出他的恐惧,故意走在真琴右侧。

  「对了,妈妈和奶奶一说要准备欢迎会等你过来,邻居们就奸像闻到请客的菜香似地全都靠了过来。原本老爷想说请大家喝杯咖啡就打发他们走,可是格里香的爸爸却拿出一大瓶酒和大家开始喝了起来。老爷一个人也控制不了场面,他怕这样下去,所有的菜都会被吃得一干二净,所以要我赶快过来叫你。」

  格里香?大概又是谁的绰号吧。

  总觉得对他们很不好意思。特地为自己举办欢迎会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竟然还演变成这种局面。听到正时这么说,真琴笑着安慰他:「不会啦,大家原本就想找个借口喝到饱了。很少有本岛的人到我们这座小岛作客,等一下你一定会被大家抓着问这问那的!大家没有恶意啦,所以也请你不要介意哦。」

  「不会啦。」再怎么说,他可是有八次的转学经验,可说是应付这种状况的职业级高手。他自认大概能在全国青少年排行榜里排到前五名。

  不知不觉夜路已经变成铺着水泥的小巷。周围的房舍大多是稳固的平房构造。大概跟季节到了就会有几个攸关生死的的台风风灾有关吧。小巷子后是一个陡坡,真琴说沿着坡道走过去就有一条商店街,于是便走上坡道。

  坡道尽头有栋白色的欧风建筑。

  「到了,这里就是老爷的家。」

  那是一栋相当古老的建筑物。坡道上方突然出现一面白墙,让正时不自觉地肃然起敬。大门上悬挂着一块看起来跟这栋建筑物一样古老的门区,正时无法马上反应过来,原来门区上头的字应该由右读到左。

  「左吏部相馆」

  相馆而且是改制前的旧字体(注:二次大战前日本使用的是繁体汉字)。

  「就是这里吗」

  听见正时的嘟哝声,真琴好奇地问:

  「嗯?你说什么?」

  「呃其实没什么啦。只是听大家一直『相馆、相馆』讲个不停,所以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正时猜想,真琴应该会紧接着讲「这里就是我家」之类的话,可是真琴什么都没说,于是他便问真琴:

  「妳也住在这里吗?」

  「其实我不住在这里。爸爸跟妈妈结婚之后,就搬出老爷家了,我家其实是在另一个方向。不过因为住得很近,我也很喜欢老爷还有奶奶,所以小时候就一直在这里玩,也常常留在这里吃饭。这里还有我专用的碗筷和牙刷哦!要念书的话也够宽敞赶快走吧,老爷、奶奶已经等不及想看到你呢!」

  正时一边抬头赞叹着俯视着他们的门匾,一边被真琴拉进大门。门钤喀啷啷地响起,可是打开大门,店里面却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真琴立刻放下正时的手,在她熟稔的黑暗空间里自由来去。

  「等我一下,我去开灯。」

  不一会儿,三个分别嵌在灯罩里的灯泡发出橘黄色的灯光。

  正时咽了咽口水。

  店里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照片。

  清一色都是黑白相片。形状大小不一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贴满了整面墙,说是一点空白都不留,也不会夸张。照片内容形形色色,从单人的大头照到几十人的大合照:风景照也多得咋舌,建筑、船只、牧场、森林、海景族繁不及备载;有这阵子照的,也有充满岁月痕迹的旧相片。不只是排在墙上密密麻麻各式各样主题的相片,还有一堆墙壁已经容不下的活页夹和相簿,散乱地堆在店头前,有如一间凌乱的二手书店。旁边还挂着滚动条式的背景布、几张高格调的椅子,和一台摆在三脚架上的旧式相机。整间屋子里就只有这个角落勉强有点相馆的气息。

  「老爷他不喜欢彩色相片。」

  真琴得意洋洋地看着正时继续说道:

  「左吏部家的相馆,堪称全日本历史最悠久的相馆哦。几个世代前就开始在这座岛上从事摄影工作呢!」

  话说回来,在微弱的灯光下,正时这才真正地看清楚左吏部真琴的容貌。滴溜溜的大眼睛,头发又长又直,个子娇小十分可爱,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明亮的魅力。无袖背心下若隐若现的背部曲线,还有被太阳晒出肩带痕迹的纤细肩膀相当迷人。

  就在此时

  「真琴?真琴回来了吗?」

  店的最里头露出一张白发老人的脸孔。

  老人认出真琴及她身旁的正时之后,随即脸色一转,和年龄相符的消瘦双脚套着塑料拖鞋,缓慢地走下来。他抓着正时的双手说:

  「哎呀你终于来啦!果然跟理香子一个模样呢。」

  「老爷,小心你的香烟啦。」

  老人听见真琴这么一说,急忙将指缝间的香烟往时钟旁边的烟灰缸里拧熄。

  「啊,那个您好,初次见面,我叫武田正时。」

  老人瞇着眼睛点点头。他脑袋后面的头发和嘴上的胡子一片雪白,几十年来笑容已在他脸上深深地刻下岁月的痕迹。

  「幸会啊,我叫左吏部周五郎。快,赶快上来吧!再不快一点,客人就要把菜吃光了哟!」

  周五郎拉着正时的手来到走廊尽头,真琴也在背后推着。

  「喂,喜久子,正时来了。来打声招呼啊,喜久子!」

  穿着烹饪罩衣的老婆婆从厨房现身。正时第一眼便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婆婆。

  「欢迎你远道而来,我叫喜久子,是周五郎的太太。」

  「我是武田正时,您好。接下来的日子还请您多照顾了。」

  老婆婆慎重地弯腰对正时鞠躬,正时也不禁回她一个隆重的礼。这座岛的老人家都这么有礼貌吗?

  这栋房屋是在原本的欧风相馆再加盖一间日式房舍,从建筑外观是看不出来的。喜久子领着他们来到一间面向庭院的日式客厅。这儿原是两间相连的房间,他们将隔扇拆掉,沿着走廊围成L型的纸门也全部敞开,吊在屋檐下的大蚊香炉熏烟袅袅。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已经有十几位客人在那边喝酒并大声喧闹,气氛相当热闹。

  喜久子拍拍双手说:

  「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

  那十几名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全凑到正时身边来,如雷贯耳的拍手声和欢呼声大到几乎要把屋顶给掀了起来。

  放眼望去全是一群酒臭男的简陋宴会。喜久子领着正时坐到壁龛前的上位。正时从未受过那么热烈地欢迎,开心之余却有点不知所措,一副又紧张又困扰的样子。除了喜久子之外,还有一位中年女性,忙着上菜、收拾,来回往返厨房与客厅之间,大概是真琴的妈妈。周五郎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入座,除了功夫之外,所有的客人都是生面孔。突然,一名满脸通红的男人挤到正时身边来。这个人大概是真琴在路上提到的那位拿酒请客的格里香爸爸吧。大家争先恐后地凑过来想跟正时说话「来,吃吃这个!」、「干了吧!」、「放轻松点,一起来狂欢吧!」、「你打哪来的?」、「是哦!大老远来到这里,了不起!」、「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还是请你玩得开心点哟!」、「一路上有晕船吗?」、「哇,那真苦了你呀。不过我们岛上的医生可是个大美人哦!」

  红脸男一把勾住正时的肩膀并问道:

  「姉子医生有没有握住你的老二啊?」

  该来还是来了。

  正时打哈哈地笑着回答他:

  「我还想玩久一点咧!不过还是被拒绝了。」

  哇!场内的气氛一口气沸腾了起来。那个红脸男还用力地拍着正时的背。

  「这个欢迎会虽然有点乱糟糟的,可是大家都是大好人。」正时心想。

  好!就算等一下要小弟露鸟,小弟也豁出去了!「人在客座身不由己」,这群大叔应该不会在最后关头放过我啊!此时援兵及时赶到。坐在餐桌彼端的功夫一面抱着盛有鲷鱼生鱼片的大盘子,一面独排众筷走到正时身旁。桌上的食材好像都是大家贡献的。「这锅里头的青菜是我家种的哟!」、「这只鸡是我带来的哦!肉质鲜美,好吃的咧!」红脸男最自傲的是桌上那道用大盘子盛装的烤乳猪。听说是他为了今天的欢迎会,而特地花上一整天料理的。美食当前,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这么说来,今天只有在渡轮上时吃了根巧克力棒,之后就一直空着肚子。他偷偷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九点四十七分。

  真是漫长的一天。

  *

  客厅的壁龛上放着一艘乘着七福神的宝船。正上方向外突出的木纹天花板下挂着一把正时从未见过的武器。乍看之下似乎是枪,可是长竿两侧却镶上不对称的刀刃。看起来不像是刺伤人用的,反倒比较像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降魔法器。

  喧闹声渐渐和缓下来。三桌并为两桌,几个像是已嫁作人妇的女子把他们带回家去,转眼间又有几个人来把空位补满。每来一个人,周五郎就立刻站起身来迎接。几个太太眼见丈夫乐不思蜀,只好无精打采地拿着扇子在走廊乘凉,而小孩子则在庭院里跟自己带来的小狗追着玩。

  正时也已经吃饱喝足了。

  一阵尿意涌上,算准时机起身离席。他往厨房瞄了一眼,喜久子婆婆正在忙着将盆子里的巴伐露斯(注:Bavarois。一种加入牛奶、蛋黄、砂糖等材料制作的糕点)分装到小盘子上。向婆婆询问洗手间的位置后,打开昏暗走廊尽头的拉门,是问十分宽敞的洗手间。正时有点诧异,光小便池就有两个,就连厕所也有三间之多。正时想起很久以前曾经搬到类似这种到处都是田埂和菜园的小乡镇,房子大到足以容下所有中元节来访的亲戚朋友,也有间相同规模的化妆室。

  当正时站在右边小便池泄洪时,一个穿着浴衣的男子打开正时身后的拉门走了进来。

  站在左边小便池前的男子,看起来十分高大。他神态自若地撩起浴衣前摆,笑嘻嘻地回应正时的招呼,突然开始哗啦哗啦地解起尿来,声势越来越壮大。

  「其实刚才我就一直注意你,你不简单呢。」

  男人开始跟正时聊天。

  「不简单啊,这么年轻就懂得一些处世的应对之道。」

  「啊,谢谢。」

  这应该是夸奖吧。

  话说回来,这男的尿尿声未免也太汹涌了吧。一直「哗啦哗啦哗啦」地发出惊人的飞瀑声。听这声音,让人不禁有种「他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的感觉。正时有种吃败仗的失落感,悻悻然地将视线拉回正面。这里有个小窗户,可以微微地看见远方的海。

  「对了!听姉子说,你身上戴着一条『回转神』的项链,没错吧。」

  不知不觉,正时已经快尿完了。

  回转绳?

  噢,回转神啊。

  就算不解释正时也能明白。对方指的就是那个项链上小小的圆筒型、一圈圈转着的物体。

  「那玩意儿是理香姊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把它给我。」正时正想解释清楚时,男子举起他的右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知道了。不要放在心上,我并不是要责怪你跟理香子。」

  「可以请问一下,那个到底是什么啊?」

  「姉子小姐她是怎么跟说的?」

  正时把姉子的话复述一遍。男子听了哈哈大笑,连玻璃窗都好像在震动。

  「姉子小姐真是个正人君子。不过她说的也不全是谎话啦。总之呢,这个东西或许能让你成绩进步、打赢小钢珠,而且要是挑对时机,说不定真的能交到漂亮的女朋友哦。」

  正时尿得差不多了,他转身面对男子,不过男子却一副「好戏正要上场」的模样。这个人该不会有糖尿病吧?

  「我这么说好了。要是本岛的人看到有人脖子上挂着神主牌位到处走一定会吓到,并想:『这是哪来的怪人啊?』当然啦,项链跟神主牌位完全不一样,不过对岬岛的人来说,那可是代表着同等意义的宝物哦!我也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但是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要是让大家知道『从本岛来的你,身上戴着那条项链』,那可是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哦。所以为了免除这个不必要的麻烦,我希望你能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正时除了点头答应以外也别无他法。小便老早就解完的正时,准备留下那个还在「哗啦哗啦」继续撒尿的男人,逃出洗手间时,男子再度叮咛他:

  「不许说哟!也不要拿出来现给人家看,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

  正时走出洗手间把门拉上。

  在回客厅的途中他停下脚步可是那条项链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因为那个妖怪趁我在诊所睡觉时偷袭我,还把项链给拿走。

  真是难以启齿。

  老实说,自己连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都不能十分肯定。反倒是经常听闻有人在旅行途中的饭店或旅馆里撞鬼。这整件事最直截了当的说法,就是推说「这一切都是在一段长途跋涉后,因旅行的疲惫加上对环境变化的不适应所作的怪梦」,这倒很符合正时目前的状况。等天一亮再去诊所看看吧。说不定真的是自己记错了,那扇窗说不定从头到尾都是开着的:至于那条项炼或许早在哪里弄丢了也不一定。

  回转神啊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理香姊什么也没透露,姉子也胡扯说那是什么幸运符,不过刚才那名男子也说那些并非全都是谎话这座岛上一定有某种秘密信仰,而那个圆筒一定是那种信仰的重要信物。不过话说回来,「或许能交到漂亮的女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戴着这条项链,想跟岛上任何一个女孩子结婚都可以?不会吧

  「喂,正时,来啦、来啦!一起喝嘛。」

  五、六个茫茫然的大叔围坐成一圈,互相举杯对饮。其中一人发现正时回到了座位,便对着他招手,邀他同酌。在酒足饭饱之后,睡意侵袭而来,但正时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们的邀约,只好强忍睡意加入他们的行列。

  这根本是错误的开始。正时坐下之后才察觉到杯子只有一个。

  旁边摆着一大瓶烧酒。

  其中一人拿起杯子把酒斟得满满的,开始说:

  「各位,今晚的欢迎会为的就是迎接我们这位从本岛来的朋友。希望大家今晚可以开心地饮酒作乐,干杯!」

  然后就一口气喝下肚。他将杯子递给坐在隔壁的人,还替他斟满了酒,那人也一口气干杯,并且把杯子递给下一个人。当然,杯子传到正时这里时也会被倒满。宴会刚开始,大家多少还会顾虑一下,不会强灌他喝酒,可是现在他们完全不管了。

  没办法,正时只好学大家一口气干杯。

  大家拍手欢呼叫好。

  正时也把酒杯递给旁边的人。

  不喝不知道,原来酒瓶里的酒已加水稀释了,比先前喝的烧酒淡了很多。杯子传了一圈后,一开始带着大家喝的人再干一杯,然后就开始指定下一个喝酒的「幸运者」。被点到的人要说一段开场白,再领着大家喝一轮。

  不断地重复。

  无止境地重复再重复。

  正时加入这群人时,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罚酒游戏,然而事实却相去甚远,每个人一定都会被传到杯子,被轮到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把酒喝光。传到第三轮时,正时也终于察觉其中的严重性了。

  看来,要是没有喝挂到只剩一个人,这个游戏就永无止境。

  不,可能更可怕。如果最先喝挂的人在游戏结束前酒醒的话,一定会再来一轮没完没了地继续喝下去!

  可是现在要急流勇退也太晚了。

  再怎么说,这可是大家为我办的欢迎会呀!

  决定了。

  送佛送上天好了,要玩小弟就奉陪到底。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第一个倒下去!

  「我叫武田正时,今年国三,十五岁,O型,处女座。嗯喜欢的AV女优是新藤桃子。非常感谢大家为我举办这么盛大的欢迎会,这杯酒就代表我的心意。我还是个年幼的晚辈,今后还请大家乡多指教。干杯!」

  「我叫武田正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刚才不见功夫的身影,原来那家伙已经逃跑了啊。不过没关系,我还可以继续,我要跟你们玩到爬不起来为止。多多指教!」

  「武田嗝!武田正时啦。这座岛上的人的姓都好奇怪,我完全记不起来。我脑袋很差,之前考试也考得一团糟,不过没关系!高中那种玩意儿不去也没差!南方岛屿最棒了!」

  正时继续奋斗。

  这群人大概在他参战之前就已经灌了不少。正前方的那个,还有坐他旁边的两个人都已经不支倒地。虽然周五郎见状找几个清醒的大人来劝大家结束,然而正时早就喝红了眼。他将T恤的袖子卷起来,松开裤头的皮带,还把碍事的手表摘下,塞进口袋里。

  正时已经不知道被点到第几次了。

  「武田正时」

  突然正时泡在酒中的脑子里,有个东西「匡当」一声滚了出来。

  正时将它捡起,仔细地看着。突然他豁然开朗。

  对了。

  一直忘记。

  在阿尔卡迪亚号上,一直有个想问功夫的问题。

  那是一件他一直、一直放在心上的无聊事。

  「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请问哦。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可以吗?」

  「没问题!你问什么我都回答你!」还没喝挂的人齐声回答。原本其它的人都一副担心的模样,但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倾耳靠拢过来。

  于是,发音不轮转的正时便开口问了那个,真的一点也不重要的无聊问题。

  「就是啊,这座岛的名产,是螃蟹吗?」

  在场的所有人不禁哑口无言。

  正时打了个充满酒臭味的嗝,然后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客厅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围坐成一圈的人,包括周五郎在内的男人们、收拾空瓶空杯的喜久子,以及真琴的妈妈、几个拿着扇子在走廊外纳凉的太太们,甚至连在庭院里玩耍的小孩子和小狗,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正时。

  「请问」

  大家是怎么了吗?

  然而,脑部被酒精攻占的正时却一点也没察觉眼前的异状。过了良久,周五郎首先发难:

  「正时」

  被叫到名字,正时眼神黯淡地抬头看着周五郎。

  「是?」

  「你到底是听谁说,我们这座岛的名产是螃蟹的?」

  「啊,那个啊,其实也不是听谁说的」

  正时又打了个嗝。

  「只是自己觉得应该是那样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为什么问了一个那么难回答的问题咧?正时努力地让瘫痪的脑子赶快恢复运作,拼命思考到底该怎么回答。

  「因为守人岛。」

  「守人岛?」

  周五郎像鹦鹉般重复了一次正时的话,然后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渡轮抵达守人岛后,我等功夫来接我时,去了一间土产店,那家店的老板是一位很古怪的老头子。」

  「然后咧?」

  「然后我就跟他说我有亲戚住在这里,结果那个老头子就说了『我们岛上的人们不跟食蟹岛的人往来!』之类的话。嗯,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原来是这样子啊。」

  「我在想,那个老头子说的食蟹岛,指的应该就是岬岛吧。或许『岬岛』这个名称,只有这座岛上的人才这么称呼。于是我就开始思考『为什么其它岛的人,会叫这座岛食蟹岛?』可能是因为螃蟹是这里的名产,所以才有这个名称吧。应该是这样吧?」

  「不是,这座岛上既没有卖螃蟹锅的旅舍,也没有土产店会把煮熟的螃蟹装进保丽龙箱里宅配什么的。」

  周五郎如此说道。

  这时,客厅里笼罩着一股安心的气息。围坐成一圈的人,也全都露出一副刚从酒里清醒过来的表情。

  「『食蟹岛』是以前的名字。不过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叫这儿『岬岛』了,现在这个称呼也大多被岛外的人接受。只是到现在,守人岛,以及其它岛屿上老一辈的人,还是有不少人称这里为『食蟹岛』。突然从你这么年轻的年轻人口中听到那个名称,还真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正时?」

  正时终于不支倒地了。

  正时恍惚地看着周五郎,身体慢慢地向左倾倒。周五郎慌张地想过去接住正时,正时已经瘫在榻榻米上倒头大睡。这时,客厅里的挂钟彷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瞬间的到来似地,敲了十二下。武田正时漫长的一天,终于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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