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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天气就难以捉摸。正时被滂沱的雨声吵醒,打开厕所拉门,浓厚阳光从窗户灌进。待他走出洗手间,经过走廊的窗口,雨又下了起来。于是正时问大家:「岛屿的天气变化这么大吗?」
「因为台风要来了呀。」
周五郎从味噌汤的热气中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幸好刚刚广播说台风不会直扑这附近。」
老实说,正时从小到大都很喜欢台风。在家里听着屋外的狂风暴雨,有种莫名的兴奋。和小时候躲在秘密基地里压低呼吸的感觉很像,要是碰上停电那就更有意思了。
「真琴呢?」
正时吃下第一口饭的时候突然想到。
左吏部家的早餐都是大家聚在一起吃的,不过真琴的位置只见一个碗盖在餐桌上。喜久子深深地叹气说:
「那孩子说她没有食欲,吃不下饭。」
「因为台风要来了嘛。」
周五郎小口喝下一口味噌汤说。
正时歪着脖子心想:「台风来袭跟早餐吃不下有什么关系?」
「啊,难道是她父亲?」
周五郎和喜久子抬起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
「正时,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啊?」
周五郎一脸困扰地将汤碗放到餐盘上。
「也不是都这样啦,应该说,她最近比较释怀了。只不过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发现,每当台风前夕,她不是心情郁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不就是装病耍赖不去上学。真拿她没办法。」
听到了这些话,正时不禁稍微反省一下,自己刚才居然满心雀跃地期待着台风。
「对岛上的人而言,台风来袭果然是件攸关生死的大事。好险刚才没把『很期待台风来耶』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正时心想,并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但周五郎却继续说道:
「真的很困扰呢。我也不是不明白每到这种时候她会触景伤情,不过我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但每到这种时候老是这样意志消沉也不行呀!她那样多半只是懒而已吧,嗯。」
「还真严厉耶。」正时这么觉得,但或许周五郎只是因为不喜欢难得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太安静而已。正时吃完早饭,说了句「我吃饱了」之后便离开座位,悄悄地走到店里寻找真琴父亲的照片。不过光靠「貌似真琴的男子」这条线索,谈何容易。
正时的视线停留在柜台上的时钟。
八点五十二分。
看看窗外,雨还是下得一样大。
正时跟春留约了九点见面。
不过看这样子大概会下一整天吧。而且说不定随着台风接近,雨势还会增强呢。就算是春留恐怕也不会想出门吧。
「正时?你在店里吗?」
厨房传来喜久子的声音,于是他出声响应。
「这里有冰淇淋,你要吃吗?」
「我要!我要!」正时乐得飞也似地立刻跑上走廊,然而却在厨房前停下脚步,考虑了莫约五秒钟后回答:
「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不吃了。」
「哎呀!」已经打开冰箱准备的喜久子,惊讶地回头看着正时。
「请问一下,『六九六』转角的邮筒,妳知道在哪里吗?」
老旧的招牌上写着「六九六商会」,是一间看起来已逾百年的杂货店。那儿的角落的确有个邮筒,旁边有一个黄色的晴天娃娃,凝视着天空。
「你迟到四分钟。」
春留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粗犷的手表,昨天应该没戴吧。脚上当然还是一双黑色雨鞋,而且雨衣黄到有种小学生的感觉。
「你还没搞清楚?」
「咦?」
「今天明明下雨,而且还要一整天到处跑,为什么你还穿着球鞋、撑着雨伞来?这样可是连内裤都会湿掉哦!」
出门时他心想:「今天她赴约机率不到百分之五十。」还以为要是没看到春留,就能放心地回去享受美味的冰淇淋,所以压根儿没想到还要上山下海一整天,因此才穿了球鞋、撑着雨伞过来。但要是把这些话说出来,大概又会惹春留生气吧。
「算了,今天应该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吧。真正的暴雨带大概傍晚左右才会进来,而且只要尽量不走泥巴路,你那身装扮也还过得去啦!还有」
「还有什么?」
「你有带便当吗?」
「什么么!?」
「你这声『什么』是什么意思?一整天都要到处走,没吃午餐肚子会饿吧?」
「幸好我有带钱包出来,想吃什么再去买就好了啦。」正时这样告诉春留,没想到春留竟然皱着眉头说:
「真是的。我今天刚好便当有多做一点,再分一点给你。」
她对着正时摇晃雨衣上的背包。
约会?
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个字眼,正时叹了口气驱除了这个想法。
因为自己怕糗而没跟春留及任何人提起过,其实昨天大半天走下来,现在双脚还酸得要命,而且今天还要像新闻特辑中的突击部队行军演练一样,奔波一整天。
「那就出发吧。今天我打算从反方向,绕到岛的另一边。」
朝正面想吧。首先,春留长得那么漂亮,用「漂亮」两个字绝对比「可爱」来得贴切。能跟如此美丽的女生度过一整天就该偷笑了,而且她还为自己准备便当,难道这样还不够幸福吗?再加上今天台风渐渐逼近,要是突然来场暴风雨,然后两人一起躲进森林里的山洞,因T恤湿透,内衣若隐若现的春留还说些「讨厌,别往这边看啦」之类的话,就赚翻啦。
在前方快步的黄色背影突然停了下来,动也不动、头也不回地等着正时。
当天傍晚,真琴才爬出被窝。
一整天下来,窗帘外的天气变化万千。先前豪雨打在玻璃窗户上时,才想着伞似乎招架不住,但几分钟后却突然阳光普照,连漂浮在房间里的灰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台风天的时候,岛上的天气大都如此。
在这样的日子里,真琴有时候觉得头很沉重,要不就闹肚子。每一阵雨之间,蓝天上的云朵便会诡异地流动,仿佛以电影跳格拍摄般的速度,急速地改变位置。这景象总是让她像是做恶梦般地头昏眼花。
枕边的闹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五点。一直躲在被窝里发呆也很无聊,或许这正表示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吧。
喝点牛奶吧。
真琴一边啜饮着玻璃杯中的牛奶,一边上楼,将客房的拉门打开。
正时不在。
「正时呢?」
找遍整间房子,不但没找找到正时,就连周五郎也不见踪影。
真琴隐约想起,中午时喜久子曾经来房间说她要去妇人会一趟。那正时和周五郎呢?大概是一起去什么地方吧。
在这种天气出去?
「好无聊哦。」
真琴将杯子放进流理台。
准备去看电视时,相馆的门钤突然响起。
「真琴,老爷在家吗?」
原来是功夫。光是从停在门口的车子冲进店里而已,头就湿成那样,看来暴雨真的开始了。
「好像不在家耶,可能去了哪里吧。」
正在拨弄湿发的功夫突然停手说:
「不会吧?我刚刚才跟他通过电话耶!说我工作结束,大概傍晚左右会过来。」
果不其然,功夫拍的鲷鱼相片,反而为他和厕所咖哩之间的争论火上加油。于是不肯罢休的功夫心想:「只要将相片放大,这样就能辨识量尺上的刻度。」于是便抱着一线希望,拿着底片、开着小货车一路飞奔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啊?」
「大概是两个小时以前吧。」
「是哦。」真琴嘟哝了一声,完全没有电话响过的印象。
「真的不在吗?会不会蹲在马桶上看杂志什么的啊?」
周五郎有在蹲马桶时埋首阅读摄影杂志的习惯。几年前他曾经拿着型录杂志去上厕所,结果好几个钟头都没出来,不知情的喜久子还打电话求救,出动了消防队和青年团到处搜索,那件事可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可是我刚刚才去厕所看过耶。」
「那妳可以再帮我找一遍吗?我再绕到附近找找。」
真琴拗不过功夫的执拗,于是叹了口气。与其强调钓到的鱼有几公分大,就说一句「超大的」难道还不够吗?
真琴走到走廊上,大声地喊着:
「老爷,功夫来找你了哟。」
房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雨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
她彷佛觉得肚子奸像又开始痛了。
为了慎重起见,真琴又跑到厕所去找,虽然不太可能,但也顺便看了一下澡堂。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难道老爷在暗房里吗?
周五郎一旦埋头在暗房里,便常常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过这个老烟枪偶尔会出来走廊哈个草,稍作休息,除此之外,会在暗房里待多久都不让人意外。而且暑假每天都会有许多学生拿作业来洗,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对啦!一定是在暗房里。
我怎么一开始都没想到咧?
真琴「哒哒哒」地从走廊跑到暗房门口,打开暗房的外门。
「老爷,你在里面吧?」
为了不让光线照进暗房,所以特地作了两道门。真琴走进像仓库般狭窄的空间,确实地拉上外门,并仔细确认。过去曾经有几次闯进暗房,害好不容易洗好的相片全都报废。
「老爷?你在吗?」
真琴打开内侧的门,偷偷往暗房里瞧。
春留在八小时内走了超过二十公里,买了四卷底片,还笑了两次。
正时一路上盯着她不断拍照的背影,不断地想着:「为什么她那么卖力?」因为是作业才这么认真,并不足以解释。那背影看起来好像很急似的,打算拚了命纪录这座岛的一切。
「怎么了?」
春留回头。她停下脚步,站着等待动作总是慢她一拍的正时。这样不知道几次了,不过这是春留第一次回头叫他。正时走上坡道,抬头透过透明雨伞看着春留。所谓岛便是山,已经连续爬坡三十分钟以上的正时,就快虚脱无力了。
中午时分,在热到不断渗出汗水的阳光和急速飘动的云朵下,正时有好几次走在脱下雨衣的春留身旁。随着天色渐暗,下个不停的滂沱大雨顽固地在正时的雨伞上不断地敲打。以微妙间隔打在伞上的斗大雨粒,渐渐地有台风的感觉。
「咦?妳打算爬到哪里?还没拍完吗?」
「已经拍完了。」
「啊?」
「开心点嘛!为了感谢你陪我一整天,我要送份礼物给你。现在我要带你去我的秘密地方。」
秘密地方?
春留回头继续快步向前走。正时努力地站起身来,二丈金刚摸不着头绪地追在春留后面。
「就是这里。」
离开水泥地往森林里稍微走一段路,前方有间小屋孤零零地矗立着。屋子前面有个铺上了砂石的狭小车位,挂在入口门边的广告牌,让人不禁联想到不堪一击的空手道道场。
上面写着「岬岛温泉」
「这里?」
春留信心满满地点头说:
「就是这里,我刚刚才想到的。因为看你衣服都湿透了,好像很冷的样子。其实我心思也是很细密的。」
还好啦。只不过这里哪是秘密啊?再怎么看都像公共场所啊。
好吧,看起来的确不怎么有人气。
春留先去把入口的门打开,随后在玄关角落的奶粉罐里放了两枚百圆硬币。墙壁上贴着的手写票价表上写着「大人两百圆、中学生一百圆、小学生以下免费」。
「啊,谢谢。」
「礼物嘛。」
春留脸上出现微妙的表情,算起来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露出笑容。
「这里有烘衣机之类的吗?」
「当然有啊,就在更衣室的前面。不过附近牧场的人都把踩过牛粪的鞋子放进里面烘,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用哦。」
「哦,这样啊。」
「那,我是这边,男生在那边。待会儿我们浴池见。」
春留最后还特别如此强调,然后消失在女性更衣室。
待会儿我们浴池见。
混浴?
真的是男女混浴吗?难道春留说的礼物不是只有澡堂的费用?
这下怎么办才好?
正时在更衣室里脱下湿掉的衣物时,心头一直小鹿乱撞。脱得一丝不挂后才突然惊觉:「糟糕!没有浴巾!没有东西遮住下半身!」于是他慌张地环视周围,也没发现任何能应变这种窘境的肥皂毛巾贩卖机。
在一阵苦恼后,只好跟老天爷借胆一决胜负。
正时往浴池的方向走,悄悄地打开毛玻璃门一探究竟。
那是一座森林里的露天浴池。
直接利用森林的天然岩石作景,一个池塘般大的浴池弥漫着热气,还有类似佛殿内的六角屋顶能够遮风避雨。
然后,它并不是混浴。
竹篱从更衣室开始将澡堂一分为二。
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终于能安心地松口气。
想说先冲个澡,可是周围看不到类似的地方,只好直接泡下去。连池底的铺石都一目了然的清澈泉水,轻轻地刺激全身肌肤。四周的森林微微地笼上一层雾气。
墙的另一头忽然传来春留柔细的声音:
「可以问一下吗?」
正时心想:「她也已经进去了吗?」并以狼狈的声音回问:
「干、干嘛?」
「就是那个啊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
「什么怎么称呼我?」
「就是怎么叫你啦!」
对哦,春留的确到现在都还没真真正正地叫过我的名字。
「噢,叫我武田,或是正时就可以了。」
春留似乎考虑了一下说:
「那我就直接叫你正时啰?」
不过用词还是很拘谨。
「正时,你没有绰号吗?」
「很少人会叫我绰号。可是这座岛上的人好像都用绰号称呼哦?」
春留好像又考虑了片刻。
「因为大家的姓都很长吧。」
没错,岛上的人姓氏都很奇怪,最后一定以「部」字作尾。感觉像是在原非日文的语言里,强行以汉字表音。记得小学时曾经被某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训话,还罚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大概是因为自己随便帮班上名字拗口的女生取了难听的绰号,害她哭个不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生被罚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可是件痛苦的回忆。要是春留也被这样处罚,一定很头大。
「那个,有关那件事啊」
正时从沉思里回到现实。
「妳刚说什么?」
「就你说的那个嘛。昨天回家后,我就一直在想」
「什么?」
「就是你昨天说我『很难相处,简直就像刺猥一样,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那句话。」
正时轻轻地咂了个舌,没让她听见。
当然记得啊。昨天跟春留在海岬的时候,自己确实说过这么一番话。
也难怪她会在意,自己实在说得有点过分了。
「我真的很难相处、把自己武装得跟刺猥一样吗?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交得到朋友?」
「其实妳也没那么难相处啦,妳只不过是心直口快了点。」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只是我觉得那至少得等彼此比较熟识之后再」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人混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不认识的人说话,甚至还会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
正时正想说:「我们不是已经熟识了吗?」但话还没说出口便突然惊觉
春留该不会把我当做某种实验品吧?想说跟我这个讨厌的本岛人有点孽缘,干脆来试点平常不做的,就算丢点脸也无所谓。难道这就是她打的算盘?
天诛硬把我跟春留凑在一起,说不定也在他预料之下。
不过也没关系。
自己的确是个过客。从来到本岛开始便是个称职的路人甲,所以我明白春留究竟在哪里遇到挫折,也想传授她几个避免与人摩擦的方法。
「总之呢」
正时突然语塞。要将所有的亲身经历全都付诸语言,实在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于是正时走近隔墙说:
「春留,妳是不是也讨厌别人把妳当成笨蛋?」
听到这句话的春留还真的把正时当成笨蛋看待。
「废话,谁喜欢被当笨蛋啊?」
「可是咧,我举例来说好了。岛上每个人都有绰号吧?虽然叫的那个人跟被叫的那个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是妳仔细观察,那些绰号听起来是不是大多把别人当成笨蛋?」
春留一直保持沉默,然后回道:
「不过那很矛盾耶。」
「什么地方矛盾?」
「你刚刚说很少有人叫你的绰号。也就是说你所解释的跟你实际上做的不一样啊。」
「哎呀,其实我在刚转学的时候常会被人叫『眼镜仔』」
春留搞胡涂了。
「可是正时不是没戴眼镜吗?还有,你刚刚说的『刚转学』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念书的时候可是会戴上眼镜的。还有,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转过八次学了。」
磅!
隔墙另一侧传来好大的声响,吓得正时跳了起来。春留该不会惊讶到一头撞上竹篱吧?
「喂,妳没事吧?」
「你是说你换过八间学校吗!?难道你连住的地方也换了八次!?」
春留讶异的模样就算隔着墙都能清楚感受到。解释完自己因家里的情况而接连不断地转学、搬家之后,春留像石头般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说话:
「完全无法想象。」
「彼此彼此啦。」正时心想。其实他也完全无法想象,居然有人能不踏出这座岛一步,就这样生活了十五年。
「正时,你真是个经过千锤百炼的外地人耶。」
他不禁笑了出来。这个说法比我刚刚讲的「称职的路人甲」还要帅气耶。
「转学转得这么频繁,你每一次都能交到朋友吗?」
「嗯,还可以啦。」
「怎么办到的?」
这个嘛
正时将后脑勺靠在隔墙上。
自己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咧?
「这么说好了,我偶尔戴上眼镜的习惯,其实是受到某个女孩子的影响。」
他连思绪都还没整理好,就口随心到地继续说着:
「那是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也忘了那是第几次转学了,其它的事情我也忘了,不过唯独对她印象深刻。她是我们班上功课最好的人,印象中她很文静、拿笔的样子很奇特,而且只有在上课时候才戴上眼镜。」
正时愣愣地凝望着森林四周浓厚的雾气,慢慢地在脑海中拼凑出那个女孩子的模样。
可是他想不起来。
脑海中只浮现出她可爱慧黠的模糊形象。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发现,那已经跟当时的那个女孩相差甚远。冷酷的是时间,还是自己呢?
「在那之后,我就对她那戴眼镜的模样有着无限的向往。只在上课时候戴,更是帅气。我还努力模仿她拿笔的姿势。不过笔倒好找,可是却没有眼镜。于是我想:『要是我近视,父母亲就会买给我。』所以就故意躲在阴暗的房间里看书,还真是白痴。但不久后我就转学了,跟那个女孩断了联系。第一次被带去视力检查时,也已经是又转了好几次学之后的事了。」
这一瞬间,正时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心想:「我干嘛说出那么糗的事啊?」
啊,对了。
想起来了。我要说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眼镜的事啦。
「也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我的一番『努力』眼睛才变成这样,不过啊,后来它却变成我的强力武器。我现在总共有三副眼镜,其中一副我称它为『转学第一天专用』,是一副又黑又大的粗框眼镜,有够丑的。可是也拜它所赐,转学第一天戴着它进教室,台下就会开始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然后,当我在黑板写上我的名字,走到最后一排座位坐下的时候,百分之百绝对被贴上『眼镜仔』这个绰号。这样就能打破一开始跟大家之间的隔阂。」
正时边说边整理着他的思绪。他回头看看背后的隔墙继续说:
「不只是绰号,什么都好,也要留给别人一点认识自己的空间。如果老是像刺猥一样筑起防备,别人也没办法接近妳吧?只要说出一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就好,比方说自己觉得很差劲的回忆、出糗之类的事情。如此一来,别人也会对妳敞开心房的。」
「可是,要是反而被大家讨厌」
「不会被讨厌的。只要像闲话家常那样说出口,对方也会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会这么想的只有自己而已啦。」
「这样做真的能交到朋友吗?」
「大多都能成功。」
「那我现在可以试试看吗?」
咦?
另一头传来春留从浴池站起来的声音。
「我要从背包里拿个重要的东西,你在这里等一下哦。」
只感觉春留从浴池起身、消失在更衣室里面,不久,又马上回来了。
「春留?」
怎么好像又不见了。
「春留,妳到底在」
春留突然踏破水面出现在正时面前。
「哇啊!」
正时吓得魂都飞了。心口好像被人重重地槌了一拳,头沉进水里淹到鼻头,溺水般地四肢胡乱挥动。春留当然一丝不挂地像小狗般的甩头,把头发上的水滴甩得四处飞溅,然后毫不遮掩地跪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朝正时逼近。她朝着被逼到墙角的正时身旁一指说:
「墙上格子松掉的地方有一个洞,那里藏着这个澡堂的秘密。」
正时没听进去。只觉得脑筋一片混乱,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移开春留的脸,但还是避不开,他全都看到了。正时无法判断到底春留的胸部是大是小,只知道她的五脏六腑好好地装在她的小蛮腰里。在那之前只在平面刊物上看过的女性裸体,现在竟然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以「春留」的实体存在着。简直像是另一种生物。
春留冷不防地伸出右手。
手里握着那回转神的项链。不折不扣,就是当时被抢走的项链。
「一般被当成护身符的回转神,都是死掉的。」
她右手抓着项链的绳子,左手弹着回转神,让它旋转。
「不过这个还一息尚存,很珍贵哟。」
回转神旋转的方式十分诡异。明明没什么重量却转个不停。春留像猫一样凝视着回转神,就像在集中精神般专注。
「现在岛上的人大概没办法,因为血已经淡化了,不过」
这时,正时的身体感觉到有一股水流。
浴池里的热水慢慢地由右向左卷起涡流。
「我的」
春留的视线离开回转神,直视着正时。
「血」
春留空着的左手缓慢地伸出。
「并还没」
正时的手不听使唤地握住她的左手。
剎那间,一股像是电梯突然遽降般的感觉袭来。
「哇」
身体比脑袋还早一步发现浴池底不见了。他随意地摆动手脚摸索,指尖和脚踝还碰到浴池的底部。
可是,怎么感觉比之前还深?
「重量都被抽掉了。我们要准备起飞啰。」
你看。
春留的左手慢慢地愈举愈高,浴池底也离正时越来越远。水面周围鼓起,力量从某个点整个崩塌并发出巨大水声。连脚尖都碰不到底了。
正时吓得叫不出声音。
他就这样全裸地漂浮在半空中。
春留的左手并未握住正时的手,只有食指和中指轻轻地触碰着,可是正时却死命地抓住它们。毫无支撑的身体严重前倾,双脚则像蛙式般地胡乱踢动。正时很想赶快结束这副蠢样,却完全无能为力。平常从不发表意见的大脑也不禁发出哀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设计。一同飘浮上来的大量热水进散开来,散成一颗颗大小不同的圆润水块,漂浮在半空中,有的还柔软地环绕在正时的身体四周。他暂时忘记自己全裸,而且下半身被看个精光的事实。
够了!拜托妳放我下去。
正时露出恳求的表情俯视着春留的脸。
「这就是我的秘密。」
春留笑着说道。
接着,正时看到春留露出笑容的脸上,慢慢浮现虎斑模样的图腾。
不只是脸,眼前的春留全身上下都渐渐浮现。花纹很不平均,只集中在身体局部,简直像是只因为天神印刷错误而毛色参差不齐的猫。
「什么秘密都无所谓吗?」
她稍微接近正时倾斜的脸,用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正时,像只妖怪似的开口问:
「那我跟正时是朋友了吗?」
此时
原本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产生的恐惧感,在了解情况后,瞬间转化成真正的恐惧。
他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放声尖叫。
大概叫出声了吧。
突然,正时甩开原本紧紧抓住的两根手指,停在半空中约莫一个深呼吸的间隔。下一秒钟,正时挥舞着四肢落入浴池中,飘浮的水块也跟着掉下砸在头上,重大的冲击使得他喘不过气。
那个时候春留似乎说些了什么。好像是「你没事吧」之类的话。
要是真的听信她那句话,正时或许就不会逃跑了。恐惧感并没持续太久,也跟他因为掉落浴池时,撞到右肘的疼痛感无关。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奇怪,当时阻止正时听信春留的话的,其实是突然涌上心头的强烈羞耻心。
全身光溜溜地对着一个裸体女孩,真想一头撞死。
正时跌跌撞撞地从浴池爬起,然后又跌跌撞撞地仓皇逃走。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是一脸愕然、动也不动的春留。
她那布满虎斑的白色脸孔扭曲着,好像快哭出来了。
温泉的氤氲袅袅升起,整个森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
功夫在附近绕了一大圈,遍寻不见周五郎的身影。
雨势渐烈。长久以来放在仪表板上的折迭伞,也被突如其来的暴风轻易刮断。附近的住户都没看见周五郎,当功夫走出第五户人家的大门时,他放弃了。任凭雨打在身上的他,在走回写真馆的途中听到一阵怪声。
是猫叫声吗?
视线往斜坡上白色建筑物投去,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功夫三步并作两步,从正门冲进店里时,他确信那是女孩子的哭声。
「真琴,怎么了!?」
功夫连鞋也没脱直接奔上走廊。准备再喊一次时,发现周五郎的上半身倒在暗房的门口,真琴就蹲在旁边发狂似地大声哭喊。
「老爷!怎么了?真琴?发生什么事了!?」
真琴已经崩溃,没有办法好好地回答,嘴里不断重复着着:「太重了,我搬不动人家已经拚命搬了,还是搬不动」周五郎还有意识,他还能感觉到痛楚,缩着身子紧紧揪着胸口。
心脏吗?
看到真琴的反应这么恐慌,功夫也开始感到恐惧。他双手抓着真琴的肩膀,用力的把她拉到彼此的鼻子几乎对碰的距离,然后大吼:
「真琴!真琴!我问妳,老爷是在哪里、在哪里倒下的?那时他的状况如何?头有撞到吗?有没有吐?」
「人家搬不动暗房好暗,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老爷从以前心脏就不好吗?他平常吃的药咧!?快回答我,真琴!」
「人家不知道!也不知道老爷心脏不好!暗房都黑漆漆的」
功夫看了周五郎一眼,周五郎面如死灰,痛苦到整张脸都扭曲变形。真琴的父亲死掉那天的回忆彷佛被唤醒。难道,左吏部家族真的被台风诅咒了?
无论如何
现在得马上叫姉子来。
马上!
***
还记得刚才将裤管卷到大腿,拚了命地在雨中狂奔。
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竟然还留心衣服的事。
一个人在雨中往通往城镇方向的坡道下去,背后传来汽车引擎接近的声音。被车子的喇叭声叫住的他回头一看,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从小货车的车窗露出脸来。
「怎么连伞都没撑呀?你是左吏部家的那个本岛人吧?」
正时全身湿漉漉地坐进车中并缩在座位里。老婆婆踩下油门发动小货车,突然开口说话:
「先告诉你,我不喜欢用雨刷,那会害我不能专心开车。」
「我还蛮喜欢的啦。」
正时含糊地回应道。
「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啊?」
「雨滴被刷掉的痕迹,看起来很像西瓜被刦开的形状。」
「哼!」老婆婆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然后表示:
「瞧你淋得湿成这样,穿什么怎么穿我都无所谓啦。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你T恤穿反了。」
老婆婆的这番话,正时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慢吞吞地脱下T恤,看看哪里奇怪,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穿反了。于是将衣服翻过来之后再次套上。湿透的T恤紧紧地贴在身体上,那股凉意多少让正时清醒了一点。他将后脑勺靠在椅背说:
「老婆婆,妳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才不要,又不是在教室上课。」
正时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容,心想:「真是个坦率的婆婆。」
「我知道我已经拿不到一百分了啦。可是比起事前的准备,考试最重要的还是检讨吧?我头脑很笨,前阵子模拟考也考砸了。」
「谁管你这些事啦!真是的,你不是那种打从小就暍着机能饮料上补习班的小孩吗?」
「这座岛上是不是有扮成妖怪去吓唬外地旅客的习俗啊?」
老婆婆斜眼看着正时,神色有些诧异。
「你遗知道得真多耶!那不是妖怪,是神哦。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啊?」
「顺序是不是先把人关在小屋里,然后装扮成神的人再跑去吓唬他,最后是欢迎会?应该是为了驱走会带来病源的恶灵之类的吧。那栋监禁小屋则变成了今天的诊所,所以才会地处于那么不方便的郊外?」
「嗯,你观察得很细微嘛!果然不能轻视本岛来的小鬼头。」
「那个神是女性,所以装扮成神去吓唬人的差事,就是交给女孩子来办,对吧?」
「咦?是谁跟你胡扯的啊?吓人的是男的啦,女孩子哪能完成这么吃重的任务,更何况那项习俗早在几十年前就废止了啊!」
正时连声气都没叹。
嗯应该有五十分吧?还是因为最重要的部分完全猜错,所以只能算零分?
那天晚上,春留为何要溜进诊所?
除了春留没人知道真相。但不管到底有什么目的,摸进诊所那样怪异的行为,一定跟几十年前废止的习俗脱不了关系。春留知道那个习俗,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依样画葫芦。而看到那一切的他,虽然对这项风俗的实际情况推测得近乎完美,不过却搞错了最重要的答案出现的是「本尊」。
刚刚才亲眼目睹。
不晓得称呼为妖怪,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春留就是「本尊」。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所以她在黑暗的诊所中鬼鬼祟祟地动来动去,也都是真的。只是没想到她脸上的虎斑,竟然遍布全身。若还有其它疑问,大概只剩下自己的理智。
这就是我的秘密。
如此表示的春留,最后竟然一脸愕然、动也不动。
她浮现老虎斑纹的白色脸孔扭曲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正时对自己的窝囊感到反胃。过客就该有过客的样子,袖手旁观直到最后就好了。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卷入了,可是也有好几次抽手的机会。要是自己没有多事跑去送照片就好了。
当时如果没有去「六九六」赴约就好了。
明明是自己对春留抱有幻想,最后竟然还因为承受不了事实落荒而逃。
我实在太差劲了。
那我跟正时是朋友了吗?
正时抱着膝盖、靠着车门坐在座位上。
现在我已经不想再思考有关春留的一切了。
忽然在这个时候
「咦?警报在响?」
小货车愈来愈接近城镇。可以听见的确有类似狗的哀嚎声,夹杂在风雨打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中。
正时从膝上拾起半个脸来。
「那是什么?」
老婆婆静静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接着像是响应正时般地踩下油门。破旧的引擎发出不堪的低吼声,小货车接着转进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以还过得去的速度飞驰着。
来到相馆附近时,正时看见邻居们撑着伞在路上来来往往的,却觉得事不关己。还以为一大群人在馆内忙进忙出的,难道又要准备饮酒作乐不成?
他向老婆婆道谢之后下车,不过老婆婆并没打算离开,她观察着周围的状况。
直到一群挤在门口的邻居走向他时,他才察觉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正时!你到底跑去哪了?」
功夫抓着正时的手,不等他回答就把他拉到走廊上去,然后拨开人群往里头走。在看见姉子穿着白袍、跪坐地上的瞬间,正时顿时全身僵硬。
周五郎躺在走廊上。
看见周五郎脸色如死人般苍白,全身还麻痹着的正时立刻被拉回现实。真琴看到正时的身影,立刻冲了过去。霎时,正时还以为她会一巴掌过来。他万万没想到老爷会出事,一整天都跟着春留到处跑、跟春留去泡温泉跟春留
然而真琴却一头钻进正时胸口,溃堤似地放声大哭,嘴里不断地念着:「暗房好暗」但正时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真琴发现老爷在暗房里昏倒了。」
功夫神情忧郁地嘟哝着。
「婆婆才刚回家。姉子刚刚拿药给她吃过了,现在正躺在客厅里。」
「正时,你过来一下。」
姉子把正时叫到周五郎枕边坐下。他们让周五郎躺在塑料担架上以便随时搬运,并让他脸上戴着氧气罩、手上打着点滴、浮着肋骨痕的胸口贴着心跳监视器的电极,旁边还放了一台携带式电击器。四周摆满了姉子从诊所带来的一整套医疗仪器。
「老爷是急性心肌梗塞发作。发作时间大概是在小琴发现之前没多久。大约半个小时前出现心律不整」
「等等,那个」
正时支支吾吾地不敢明言。
「不好意思,妳跟我讲那么多也没用啊,要不要看看谁」
姉子突然抓住正时衣领大喊:
「没有其它人!现在左吏部家只剩你一个男的,所以我才向你说明。」
姉子近距离地注视着正时,他微微地躲避她的视线:心想:「饶了我吧!我也是刚刚才从惊恐中逃离而已啊!」
「总之,心律不整的问题已经使用电击器撑住排除了。现在还能用药保持稳定,但若不赶快送到守人岛的大医院去,会有危险。我刚才已经跟守人岛的医院取得联系,希望能马上派急救艇过来。现在还在等他们回复。」
站在一旁的功夫则忍不住说:
「可是姉子,刚才不是说直接从我们这边送过去比较好吗?急救艇再怎么快也比不上我们自己全速」
「那样太冒险了。一是台风,二是急救艇上的医疗仪器也比较完善。我们现在应该耐着性子等急救艇来,这是我这个主治医生的判断。」
当功夫遗在焦躁抱怨的时候,楼梯下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在电话一旁待命的格里香的父亲马上接起话筒,低声交谈之后,最后竟粗暴地挂上电话。
「南梶木岛」格里香的父亲楞楞地盯着看着电话机看,然后表示:
「有四台车发生交通事故,他们抽不出人手。说什么台风不只是侵袭我们这座岛而已」
功夫听完之后叹了一口气。大概只有站在他旁边的正时能察觉到他的叹息中带着颤抖。
功夫一定也很害怕吧。
「好,我决定了。」
功夫毅然地拾起头来继续说:
「老爷就由我驾驶阿尔卡迪亚号送到守人岛。可以吧?姉子。」
正时就这样任由真琴抱着,一动也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正时不敢直视惊魂未定的真琴。他知道,她父亲去世那天的记忆又一幕幕重回她的脑海。跟那天一样的暴风雨,这次即将把周五郎带走。即使拼命告诉她「周五郎一定会康复」,但现在的真琴怎么可能会相信。
我能成为正时的朋友吗?
那时我逃走了。
我也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这样进出老爷家
难道这次又要逃走吗?
17、20、16、9、21、15、12、13。
一共转学八次。八次下来总是逆来顺受,他竟然把自己的没主见视为理所当然。倘若转学后一切像张白纸重新开始,还不如在一旁对那些事事全力以赴、认真欢笑、认真哭泣的傻瓜嗤之以鼻来得轻松。
所以,我又要逃了吗
正时再一次低头看着真琴。
「好!不过条件是,你也要让我随行。」
姉子说完,便在四周的医疗仪器中挑了几样必要的东西,然后熟练地将它们一一收进背包。
功夫则一如往常敏捷地快步走向玄关。
「我需要大家的协助,现在我必须先把老爷载到港口去。附近谁家有不是小货车,而且是有车顶的客货两用车」
「等等!」
正时突如其来的发言,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妳不是说现在左吏部家只剩我一个男生吗?既然这样,要将老爷搬出去,就要先经过我的同意才行!」
这个笨蛋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在场有好几个人摆出一副那样的表情,愤怒的嘘声此起彼落。于是姉子制止大家:
「你说的也对,真抱歉正时,我们现在要把老爷送去守人岛的医院。交通工具不是急救艇,而是一般用的渔船。而且因为台风的缘故,风浪很大,途中可能随时会有紧急状况发生。你可以允许我们把他送到守人岛去吗?」
「有个条件。」
姉子、功夫、真琴,还有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正时身上。
「功夫负责开船,姉子小姐负责照顾老爷之外,还要再多一组人手随行。」
「原来在众目睽睽下作决定比想象中容易嘛。」正时偷偷地在心里苦笑。或许死也要死得潇洒的人出乎意料地多。
「我也要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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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周五郎上阿尔卡迪亚号,也是大工程一件。
当初发布台风警报时,功夫已经把船开到港的最里边避难。虽然这一带的浪较为平稳,但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让不省人事的周五郎意外落海。随着暗夜深沉而加剧的雨势中,整个过程轻怱不得。首先,功夫先背起周五郎,用绳子固定好不让他滑落,基于慎重起见还在他身上绑上了救生索,然后慢慢移进船里,就像航天员似的。之后他用小刀切断绳子,暂时让周五郎躺在船的地板上,还在上面盖了块塑料垫以防失温。接着是上船的姉子、担架,以及医疗用具。最后正时解开船绳之后,也赶紧跳上船。
「姉子,赶快把老爷搬进来!正时也来帮忙!」
驾驶室后方有个休息用的小房间,但其实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躺在里面,空间小得简直就像棺材一样。不过关上舱门后遗能勉强避一下风雨,而且除了这里以外,也无他处好让周五郎躺下休息了。好不容易将周五郎从狭窄的入口推进去,接着姉子也赶快跟着进入小房间,紧紧守着周五郎。她从正时丢给她的背包里拿出听诊器。
「正时,赶紧套上救生衣和头盔!姉子也是,也让老爷穿上!」
姉子从小房间采出头来说:
「不行啦!两个人挤在这么小的地方,还穿着这么笨重的东西,根本做不了事。」
功夫转头往后面喊:
「那至少也给我戴上头盔!快点!」
功夫发动引擎后,阿尔卡迪亚号缓缓地离开码头,往一片漆黑的海域前进。视野在黑夜加上暴雨的肆虐下,更是雪上加霜。功夫打开所有的照明设备,极其慎重地定位,在港口的庇护下缓缓地驶出。
明显可以感觉到阿尔卡迪亚号在离开最后一道防波堤后开始加速,朝守人岛前进。正时双手抓紧着扶手支撑身体,然而心中有却有个问号。
浪竟然没想象中大。
周围的确一片黑暗,突如其来的狂风将豆大的雨滴横吹过来,但这段航程却相当四平八稳。当然,当船首冲破大浪的时候,船身还是会剧烈晃动,当初来岬岛时也是如此。
「喂,功夫」
正时将满是雨水的脸伸进驾驶舱,继续说道:
「可以吗?我们能及时赶到吗?」
功夫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一手持着船舵,一手将口香糖的包装纸剥开塞进嘴里,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然而正时却只看见一片黑暗,还有不断拭去雨水的雨刷而已。
「如果能这样一直冲的话,说不定不用两个钟头就能开到。」
正时脸上燃起了希望之光。此时姉子打开舱门:
「功夫,这就是台风的海吗?我原本以为」
「老爷的状况呢?」
功夫反问。姉子沉默了一下后回答:
「一切都很稳定,应该不会有事如果真的两个钟头内能赶到守人岛的话啦。」
「说也奇怪。」
功夫嚼着口香糖,一面继续说道:
「有时候在陆地上感觉风浪很大,白浪还海岸边打个不停,光看就不太想出海,可是常常等到真正出海之后才意外发现,其实根本什么状况都没有。」
「那今天是不是就是那样?」
正时在一旁插话。
耸着肩膀,暧昧地点头的功夫,对着准备走进去的正时说:
「那里的架子上有毛巾,你拿一条去擦擦脸。」
「不用了啦,反正遗不是会湿掉。」
「快擦啦,我待会儿要请你帮忙做事。」
正时从毛巾里慢慢地抬头问:
「什么事?」
「架子上应该还有头灯。你把它装在头盔上,脱掉救生衣,然后钻到这底下去。」
功夫说着,用右脚踢了一下他脚下的地板。驾驶室的橡胶地板上镶着一块四方形的门,上面还装了一个拉出式的把手。怎么看都是道舱门。
「从这个舱门钻到船体里头。里头又小又吵,不过爬到船头之后,应该会看到很多大沙袋堆在那里。你把它们一袋袋拖出来「累够」。」
「『累够』?」
「『letgo』啦,丢到海里去!」
自己难道被指派了一件惊险的工作?
「沙袋是拿来干嘛的?」
「用来压舱啦!很重哦!一袋有十公斤重吧。船头有压的比较稳,比较方便捕鱼。我也忘记有几袋了,总之,现在我们得让船头变轻一点,破浪的时候就比较容易,而且丢掉那些东西能让船走得快一点。」
正时吸了吸鼻涕,眼睛一直注视着地板上的舱门。
真可怕。
「我明白了,是全部都要丢掉吗?」
功夫看着窗外,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说:
「不可能全部啦,在那之前就开到守人岛了。你不用太赶,也不要勉强。总之,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安全第一』」
正时又再吸了一次鼻涕。
他解开金属扣带,脱掉救生衣,再重新把装奸头灯的头盔戴上,然后抓住地板上的把手,拉开舱门。
随即出现一个四角形的大洞,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并传来阵阵轰隆轰隆的低吟声。
正时完全无法判断,那低吟声究竟是引擎声?还是水打在船底的回响?还是放弃好了正时咬紧牙关把这句话给吞下去。他靠着头灯的光线,慢慢钻进这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方。
正时的头盔消失在舱门里,这时突然有股大浪从船底打上来。
姉子大声尖叫。
功夫及时伸手抓住舱门把手。
「正时!你没事吧!?」
「哇,超痛的。我没事!」
功夫放心地呼了口气。然后为了不让舱门被关上,于是勾上钩子。
此时姉子在后面开口说道:
「喂,功夫,我想替老爷打点滴,可是好像没地方可以吊耶。」
「从那里的工具箱里拿点东西去用。在天花板凿个洞也没关系。」
功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纸片。他摊开纸条,那是一张像是从廉价列表机里印出来的最新天气图。这是上阿尔卡迪亚号之前,功夫擅自闯进港务所撕来的。功夫吐出嘴里的口香糖,把天气图贴在窗户上,然后又伸手从架子上拿出一卷航海图。由于一般的航海图尺寸过大不易使用,所以只截取必要的部分,护贝后卷起来用扣环扣住。他单手摊开航海图,视线在一堆仪器中游走。像是时钟、速度计、指南针、GPS等等。
姉子好像开口说了什么。
「妳刚才说什么?」
功夫边看着航海图边问。
「我说,岛那边是怎么说的。」
功夫回头看。姉子正在小房间的屋顶上拧进一个木螺丝,然后一面挂点滴,一面抬头看着功夫说:
「总觉得今天好像很乱耶。」
「不会有什么事的啦。守人岛的医院打电话来说,随时都可以送过去。七老人已经聚在公民馆了。」
姉子盯着功夫看,然后才将视线移到周围的黑暗中。从刚才就一直有无预警的强风吹来。
「来得及吧?」
「如果一直按这个样子走下去的话。」
功夫说完之后,又将视线移回窗外。
功夫偷偷地从鼻子呼了一大口气,不让姉子听见。
他没有说谎。
也没打算说安慰的话。
常常在陆地上感觉大风大浪,等到出海才发现风平浪静。功夫的意思只是「海并不是像表面看到的那样」而已。
「唉,可是跟那相反的事也经常发生。」
看着黑暗窗外的功夫小声地喃喃自语。
正时正将第二十四个沙袋丢进漆黑的海里。
根本就像扔到宇宙里去一样。在从船边推出去的瞬间,那么重的沙袋就被黑色的大海给吞噬,没有落水声,也不见水柱溅起。正时心想:「随着一袋袋像是秤锤的沙袋抛进宇宙,阿尔卡迪亚号的行进也会愈来愈轻盈,一步步远离暴风圈,老爷的心脏也得以继续跳动。」
他扶在船边,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
不知从何时开始,雨势突然转弱,现在风里只混杂着如雾般的细雨。离开岬岛已经过了快一个半小时了,海面的起伏仍彷佛巨大沙丘般地蠢动。看着如此漆黑的天空,正时忽然感觉到一道微微的光线。
是月光吧。
云已经渐渐散开了吗?
还有三十分钟。
再三十分钟,阿尔卡迪亚号便能抵达守人岛。
正时爬回驾驶室。每次进去都得将救生索解了又系,但他却一点儿也不觉麻烦。他扶着把手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对摇晃渐渐麻痹了,即使突然有个大浪打上来也不觉得身体有任何倾斜。刚才钻进船底的时候,随着海浪起伏撞得手脚上瘀青遍布。
「喂,休息一下吧!」
不见功夫身影却听闻其声。正时也打算休息一下。
「哦,我再丢一个下去就好。」
功夫心想:「随便你吧。」
正时慢吞吞地钻进舱门。他那呆滞的神情,清楚表示他正处于恍惚中。回头看看,姉子的表情也差不多。有力气抱怨点滴不顺也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了。现在她无力地垂着头,抱着周五郎的身体,深怕他受到海浪的冲击。
要快点才行。
再撑一下就好。虽然每当狂风突然吹起或大浪拍上船身,都让人吓出一身冷汗,但不管是时间还是船速,都几乎照预期的那样顺顺利利地走到了这一步。再三十分钟,只要风浪在这三十分钟放过我们
晕眩?
不,不是。
从刚才开始,在驾驶室地板上四处滚动的小螺丝,现在像被磁铁吸住似地,直直地滚到正时背后的墙壁停止不动。驾驶室里头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也一个个像螺丝一样滑到功夫身后。
船正在倾斜!船头正慢慢地向上举起。
驾驶室窗外前方的海域里,巨大的浪峰正以毛骨悚然的惊人速度高涨着。屈服于重力的浪峰顶部渐渐崩塌,逆卷而上的白浪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
这次非同小可!
「正时,快上来!赶快爬上来!」
功夫扯开嗓门拚命大喊。阿尔卡迪亚号转瞬间就被吸附在水的斜面上,船头高高举起,几乎直指天际。剎那间,难以置信的狂风豪雨袭击而来,仿佛要粉碎整座船身。
功夫的身体浮在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次船头彷佛自由落体般,从水的斜面往海底滑落,驾驶室的地板一口气淹起水来。全力从水中挣脱的功夫站稳身子,发现有只苍白的手从不断灌进大水的舱门里头伸出。
他抓住那只手!
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正时拖出来。正时倒在积水的地板上,缩着身体、呛得直咳嗽。功夫看他呛成这样,知道他还活着,便一脚关上舱门。他将救生衣丢给正时之后,转过身去,看见快冻僵的姉子脸色惨白地紧紧抱住周五郎的身体。他大声叫姉子把房门给关上,但短短一公尺半的距离却在风浪轰声的阻拦之下,一个字也传不到姉子的耳朵里。于是功夫再次大喊:
「关上房间的门!」
姉子终于照做。当功夫抓住船舵准备起身时,再次因大浪冲击而摔倒在地,而弓着身体的正时也摔在地上,头盔一度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
「正时,你没事吧!?快点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然后坐在地板上紧紧抓住把手!」
功夫咬紧牙根忍耐。也许是刚刚摔倒时造成的,他的右手臂被割得鲜血直流。每一次浪打上来脑中便一阵震荡,上上下下、左右翻荡同样的冲击不断地重演,早已区别不出吹进驾驶室的水花,究竟是雨水还是海水了。然后又是一阵大浪,将船推得直指天际,而后又马上落下。瞬间,驾驶室的窗户被海水关上,忽然一根大腿粗的流木穿破玻璃,不过功夫仍继续操舵。每当巨浪打来,船身仿佛要解体似地嘎嘎作响。
都已经来到了这里。
明明只剩一小段路。
此时,功夫看见一道光芒。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是又看到了。
狂浪的另一头,有一群光点闪烁密集在某个范围里闪烁着,在黑暗及波浪的彼方,一直在等待阿尔卡迪亚号的到来。
那是守人岛港口的光。
那道光闪了第三次,功夫才终于相信那不是因为绝望而出现的幻觉,守人岛的确就在眼前。
海潮流速超乎想象地快,或许一直以超乎预料的速度推送着着阿尔卡迪亚号。
这点距离的话
或许能一鼓作气「直接到达」也说不定。
遍寻不着望远镜,于是功夫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采出身子,屏息凝视。不过要用目测来推算黑暗中光线的距离谈何容易。
忽然,遥远前方的汹涌波涛遮挡住港口的光线。
无数冲击不断持续上来,功夫多少能够预测波浪的律动。前方有股力量正在集结,巨量的海水因重力而逆流,形成巨大的浪墙,阻挡阿尔卡迪号的去路。
先前的浪比起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功夫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正时在船底到处乱爬的时候,听见了功夫的叫声。
还没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下一秒钟正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倒在驾驶室的地板上,嘴巴里不断地吐着水。
「正时,你没事吧!?快点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然后坐在地板上,紧紧抓住把手!」
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照做,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大量的海水灌进驾驶室内,说是差点在船上淹死也不夸张。当双手乱挥构住扶手时,自己竟然已经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整个人缩在驾驶室的小角落。阿尔卡迪亚号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海浪,一阵又一阵的冲击,当它载浮载沉,船身整个浮上高空时,正时想说话却差点咬到舌头,想站起来却又撞到头痛得死去活来。
玩完了。
果然太过鲁莽了。在这种台风天中,搭这么小的渔船就妄想要抵达守人岛根本是天方夜谭。
而且他也不信功夫还能在这样剧烈摇晃下继续操控船舵。他从玻璃破碎的窗户探出身子,屏息凝视黑暗的海面。船身猛然左倾,他死命地抓住把手,上半身从驾驶室的侧边探出去。
天空忽然开了一个大洞。
雨势反复无常。不久前彷佛有谁站在云端上倾泄着莲蓬头般,令人无法喘息的豪雨,突然戛然而止。云朵急速地流动,天空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卷起漩涡,月亮从核弹炸开似的大洞里露出脸来。
只听到风吹拂海面的声音。
声音和到处都是遮蔽物的陆地不同,彷佛从不间断的悠扬高亢的笛声。
好像还混杂了谁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是功夫操控着船舵,一面喃喃自语。
「功夫?」
好诡异。功夫一直像在跟谁交谈似的不断窸窸窣窣地低语着。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到风浪声的干扰,精神无法集中,一开始只是微弱低语的声音分贝渐渐拉高,最后声音大到仿佛正在和谁争论不休似的。
「卖音响的在哪里?卖音响的!他已经好了,快行动啊!现在海巡队到哪里了!?不是,不是那样!我在问有没有人躲进守人港啊别插嘴!啰唆!我才没时间等那些死老头的许可!」
功夫是不是吓到傻啦?
「功夫,你在跟谁说话啊?」
功夫没有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吊在廉价钥匙圈上的钥匙,插进引擎旁边的钥匙孔,并将开关转到ON。功夫大概是那种连在家里厕所的门上,都会贴上「厕所」门牌的人吧。驾驶室天花板上一块一块的隔板上,贴着写有「严禁打开」的纸条。可是把手拉不开,捶了几拳隔板才连着铰链脱离。里头垂下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的公交车摸来的吊环。环带的部分还贴着某泌尿科诊所的广告贴纸。
功夫的右手紧握住吊环。
「正时,救生索有没有确实系上?」
「那是什么吊环刚才你在跟谁说话啊!?」
「你好好地抓住把手!我们要把那个浪当作垫脚石。」
垫脚石?
没时间再追问,阿尔卡迪亚号已经朝着前方阻挡它的水墙全速前进。船首慢慢地高举,驾驶室仰天般向背后倾斜。正时认为绝对不可能越过这么大的浪,这次一定会摔个粉碎。震耳欲聋的水声快把他的身心击溃,连自己的哀嚎声都听不见。阿尔卡迪亚号以几乎垂直的角度,攀上那片巨浪。
来不及了。
早在突破巨浪之前,浪头的结构就开始崩塌,几乎要将整艘船击飞的冲击,以千军万马之势袭卷而来。功夫用尽力气抓紧吊环。转瞬间,正时看见功夫握着拉环的手开始浮现黑色虎斑。船尾的屏蔽随着轻微的爆炸声一起爆裂,曝晒在月光下的小型引擎高速运转,看起来就像汽油桶大小的巨大回转神。
「阿尔卡迪亚号,离水!」
功夫高声疾呼。
阿尔卡迪亚号冲破怒涛,笔直地飞向天际。
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旗竿晃个不停,金属钩扣还因此脱落掉人海里。狂风将旗面吹得飘扬起来,露出旭日、鲷鱼、宝船,还有「渔获丰收」四个大字。几乎朝天的船头渐渐趋于平缓,取代海盗的骷髅头旗的大渔旗,正雄纠纠气昂昂地飞扬飘舞,慢慢地横越高挂的一轮巨月。
正时好不容易张开眼睛时,阿尔卡迪亚号已经恢复水平角度,持续在半空中飞行。
只见翻腾的海洋、月光、悠扬笛声般的风声。
飞起来了
正时愕然地环视四周。阿尔卡迪亚号的天线及船桅前端,有个发出青白光线的发光体,看得他目瞪口呆。
「那是冠状放电现象(注:ooronadischarte,一种自然的气体放电现象)。以前的船员称它为『圣艾尔摩之火(注:St.Elmo'sFire,即冠状放电现象。在意大利传说中,认为Sant'Erasmo为其海洋守护者。若船员在海上有难,圣艾尔摩便会点燃圣艾尔摩之火,为其指引方向,因而命名)』。」
功夫瞥了正时一眼说:
「乖乖坐好!说不定在到达守人岛之前就会因力量用尽而掉下去。也不知道落点的波浪怎样,只好赌一赌看能不能成功降落了。」
也不知道正时是不是有将那些话听进去。
驾驶室后方的小房间「啪」的一声打开,露出周五郎的满头白发,以及姉子的脸孔。姉子一脸茫然埏东张西望,然后轻声长叹,抬头仰望那一轮巨大明月。
正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船飞起来了。」
功夫回过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一语不发将视线栘到窗外。强风迎面吹来,吹得他瞇得睁不开眼。大渔旗笔直地随风飘扬,回转神甩开雨水高速地运转着。
阿尔卡迪亚号现正朝港口的光线缓缓地降落。
雨势已转弱,但是从敞开的急诊室入口传来「啪答啪答」滴落的水声。
由于三十分钟前停电,走廊一片幽暗,只剩下紧急逃生口的示意灯照明。护士向他们解释「已经立刻切换成医院的备用发电机了,请不必担心」。等候室的自动贩卖机闷不吭声,就算踩下饮水机踏板也毫无动静。正时靠墙坐下,右手边最里头有个护士站,隐约露出微微的光线。靠墙站在对面的功夫低着头,露出一副死人般的表情。
「你表情好糟哦。」
功夫抬起头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结果什么也没说,又将头低垂下来。右手臂的割伤已经裹了一层厚厚的绷带。
正时看了一下手表。
晚间十一点三十八分。
正时和功夫都穿着病患袍。一个小时前老爷送进手术室,当时正时和功夫都像刚从海里爬上来似地全身湿透,而且正时被打乱的平衡感还没恢复,连路都走不稳。一名护士见状便拿袍子来给他们换上,还告诉他们可以使用职员专用的淋浴室,不过两人都婉拒了。正时是觉得,淋完浴后他可能会直接倒头就睡,不愿花力气做些无谓的事情。功夫大概是也抱持着一样的想法吧。
「左吏部先生的家人」
医生从门口露出睑来。
两人反射性地抬起头,仿佛被医师白袍揪过去似地走向医生。
医生依序看着已经说不出话的两人,然后说:
「他真是个意志力顽强的老先生呢。不过他要开始戒烟啰。」
正时不禁松了口气,当场瘫坐在地。功夫则对着天花板,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等一下要帮他办入院手续,请你去对面的哎呀,难道网络也断了吗?这下该怎么办咧?」
功夫越过医生的肩膀,往门里窥视。
「对不起,医生,请问姉子医生呢?就是跟我们一起来的,我们岛上的那位女医生。」
「她还在老先生旁边照顾他哦。那个人遗真是不简单耶!看起来年纪轻轻的说。她是专攻心血管外科吗?她坚持说她是主治医生,一定要让她进手术室,还把我们的部长给比下去了。」
那位相当年轻的医生说完后还一副觉得有趣似地笑了笑。在幽暗的走廊下见到那医生的笑脸,正时不可思议地对他投以信赖的眼神。医生正准备带功夫到等候室里头的服务台时,突然停下脚步问:
「虽然有点冒昧,请问你们真的是从岬岛来的吗?」
功夫暧昧地耸耸肩。
「冒着台风把那位老先生送到这里来?」
「因为宇宙之海就是我的海。」
医生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含糊应了声「哈哈,原来是这样啊。」然后便带着功夫走到服务台内侧,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正时又靠着墙壁坐下。病患袍非常的薄,一坐下便感觉两腿间有股凉意而坐不安稳。自己的那套衣服现在应该在烘干机里,不过因为停电的关系,大概就这么半干半湿地被放在里头吧。不知道护士有没有帮我把钱包从口袋里拿出来?
不久后,功夫回到等候室,在他对面靠墙站着。
正时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而功夫也一直等待着正时开口。
正时终于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出口:
「得快点通知岛上的大家。」
「我已经通知了。」
正时缓缓地拾起头注视着功夫,然后视线慢慢地向右转。医院外的长明灯照出会客室里绿色公用电话的剪影现在上面表示电话能用的红灯是熄灭的。
正时再次盯着功夫看。功夫也看着他说:
「刚才我向护士站借了一下电话啦!要是没打,大家会怪罪我嘛。我这个带着岬岛病人来的人,知道病人没事后,不打通电话回去岂不是很奇怪。」
功夫移开视线。他低头看着眼前地板上已变黑的口香糖。到底是谁在这边乱吐口香糖啊?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吧。」
「嗯。」
从海边吹来的强风把整间医院的窗户吹得摇晃。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深夜中的医院又再度恢复死寂。
「正时」
「嗯?」
「你见过狐仙吗?」
正时低垂着头,一副坐立不安似的伸手拉着病患袍的下摆,两膝并拢。在一段沉默之后,功夫又再开口:
「正时」
「嗯?」
「我们是朋友,对吧?」
功夫出其不意地丢出这个问题,表情认真地看着正时。
「嗯。」
功夫的紧张感彷佛伸手可触。正时摒住呼吸,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我们都是宇宙人。」
先是朋友,再来是宇宙人,像抓无可抓的绝壁般令人毫无头绪。正时一脸呆滞,原本阻塞的脑袋,突然朝莫名的方向思考:
「宇宙船地球号(注:动昼「植木的法则」的片尾曲。日文原名为「Earthship~宇宙船地球号~」)?
「你猪啊!不是那个啦。」
护士站现在似乎没有半个人。被刚才一阵狂风吹动的急诊室大门仍在微微晃动,幽暗走廊里只有「滴答滴答」的雨声回音。
正时靠坐在墙壁上,以一副无计可施的表情抬头望着功夫。
功夫则靠墙站在对面,直愣愣地低头俯视正时:
「我们都是外星人,六百年前不小心降落在地球,之后便一直在岬岛过着漂流生活,一面等待着救援。岬岛上所有的人民,都是外星人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