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我仰躺著,有人来帮我撑伞了。

  雪停止落在我身上。

  「笃人。」撑伞的人开口。「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我取回将要失去的意识。

  我缓缓回想状况。

  对了,我的复仇行动窒碍难行,我从灰谷谦老家逃了出来,之后在百花盛开的公园倒下。

  我看了过去,梓就站在那儿。

  她用折伞盖住我的身体。

  接著拍掉我身上的积雪,用小小的手拍了好几次,拨开所有积雪。我为了躲开她的手而起身。

  我不需要她帮助。

  我不想灰谷谦的妹妹帮助我。

  「我听妈妈说了。」梓对我说。「你真的是哥哥造成的受害者?」

  「是啊。」我回答。「你哥哥杀了我的家人。」

  应该是全部听母亲说了吧。

  我从长椅起身,积雪落下,身体冷到骨子里了。如果不找个温暖点的地方去,应该会感冒。

  梓将我的包包拿来了,我立刻接过包包,穿上大衣。

  我向梓道别,轻轻挥了挥手。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当我打算离去时,梓抓住了我的手臂。

  这是怎样?

  我正打算甩开时,她说:「欸,能不能让我帮你?」

  我瞬间无法理解她说的「帮」是什么意思。

  梓的眼神认真,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眸。

  「说不定我可以联络上哥哥,我知道他的信箱。但因为我发信给他他都不会回,所以我也不确定这个信箱他还有没有在用就是。」

  笑死人。

  我早就从富田绯色那里问到这种程度的联络方式了。

  我用力甩开她的手臂。

  「我不懂,你为什么想要帮我?」

  她应该知道我拿菜刀威胁她的妈妈。虽然我对谦的家人没有恨意,但我仍想亲手捅死谦本人。

  梓微微点头。

  「我没办法放下你不管。」

  我差点爆笑出声。

  「什么意思,你以为自己捡到一条弃犬?」

  这家伙还没理解状况吗?

  这话听起来甚至像是侮辱。

  「我是不太想说啦,但你觉得我很亲和实在很可笑耶。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就是一个被霸凌的小孩跟一个偶然相遇的同年龄孩子熟识起来,然后觉得很开心而已。你甚至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演出来的。」

  「不是这样。」

  梓大声了起来。

  我没有理她,因为她看起来就像是被说中了。

  「受伤了吗?不过我尝到的痛楚远远超过你。光是知道实夕死了,但灰谷谦的妹妹却还活的好好的,对我来说就只有徒增压力。」

  这些话残忍到连我自己都傻眼。

  但这毫无疑问是我真正的想法。

  梓一定无法想像,每次听她述说快乐的学校生活时,我有多么愤怒地颤抖著?

  她现在也扭著一张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别过脸去,立刻离开。

  梓很轻松地说要帮我。

  我觉得根本乱七八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同意。

  我走在雪中,整理自己与梓之间的关系。

  受害者家族与加害者家族,我的妹妹死了,灰谷谦的妹妹还活著。

  像这样一一列举之后,虽然是演技,但我都觉得我跟梓亲近地交流的行为,让我很想跟实夕赔罪。

  我启动智慧型手机APP,删掉了梓的联络方式。

  我失去了最后留下的联络对象。

  我失去了寻找灰谷谦的线索、向灰谷谦家人报复的勇气,也完全没有同伴。

  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

  抵达车站之后,梓等在那儿。

  她在剪票口前盯哨,简直就像守门人那样。

  「真缠人。」我嘀咕。离开这个小镇的交通手段只有电车,这距离不是我可以徒步回去的。我没地方可以逃了。

  为什么她比我先抵达车站呢?我瞬间思考著,答案只有一个。

  打从一开始,她告诉我的就是绕远路的走法,尽管我无法推理她为何这样做。

  我无可奈何地走近剪票口,她说道:

  「请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

  我像是要赶走她那般挥挥手。

  她没有问到重点,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如果你觉得这样不能接受,就被霸凌一辈子吧。」

  我打算经过她身边。

  却被她抓住了手臂。

  「我不喜欢那样。」

  「为什么?因为希望自己好吗?」

  我嘲弄似地笑给她看。

  即使我这样拋出露骨的恶劣话语,梓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紧紧抿著嘴唇。

  「我一直认为那样是对的,因为我们是加害者的家人所以不能幸福,只能一直承受霸凌。但即使这样做,也没能帮助井口小姐的家人和笃人什么,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

  梓放开我的手臂,低头致歉。

  「对不起,我没有察觉你的痛苦。」

  我没办法马上反驳她的说词。

  我心里确实有希望加害者家人不幸的情绪,但就算她们真的陷入不幸,对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著梓,心里这样想。

  但我还是搞不清楚。

  她为什么说想帮助我。

  我以挑衅般的口气说道:

  「怎么,你该不会迷上我了吧?」

  「是啊。」

  她乾脆地承认了。

  「不过刚刚失恋了就是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话。

  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能够接受。

  「……这样啊。」

  我说道。

  「如果是这样,我还真做了很过分的事呢……」

  这超出了我的计算。

  我原本只打算把她当成普通朋友对待,但在她心中似乎不是如此,她把我当成异性看待。以我们的年纪来看,或许甚至可以说这样比较理所当然吧。

  我不仅欺骗了她,甚至利用了她的爱慕之情,加以践踏。

  「虽然我这样说有点那个。」梓开口。「笃人你确实做了相当过分的事情喔,对我来说这可是初恋。当同班同学请我喝饮料,等我回过神来发现皮夹被偷走,一个人孤伶伶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是你来找我搭话。跟你讲电话的时候,是我人生最美妙的时刻。」

  但是,我却因为太利己的理由背叛了她。

  若我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她或许有可能协助我──

  她眼中噙著泪水哭诉著:

  「即使如此,笃人仍是我哥哥的受害者,是我曾经喜欢上的对象。所以我才说,我想帮助你。」

  她为了要说出这些,究竟苦恼了多久呢。

  我无法立刻回覆。

  正如我有我的故事那般,她也有她的故事。

  无论怎样辩解,都不改我欺骗且利用了纯真、孤独少女的事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愧疚的关系,我于是很自然地接纳了她的提议。

  比起跨越许多纠葛靠近过来的她,我觉得只是一股脑丢出激情的我很幼稚。

  「……我想见灰谷谦,想知道我家人被杀害的真相。我无法保证在特殊情况下我会做些什么,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没关系,我希望你能帮我。」

  我这么说,她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我嘀咕。「对不起,对你说了些很恶劣的话。」

  这是一点点向前的和解。

  于是我和梓就这样,成了彼此协助的关系。

  我们的交流从最坏的状况开始。

  即使如此我仍跟梓在一起,是因为抱著或许可以见到灰谷谦的一缕希望;梓之所以帮助我,是为了帮家人犯下的过错赎罪吧。

  虽然我们基于这样的情感勉强联系著,仍不改关系险恶的事实。

  我恨她哥哥。

  梓则因为自己的感情被玩弄而有所怨愤。

  我们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好,总是吵架。

  而且那不是像朋友或情侣那样,以恢复感情为前提的吵。我是真心怒骂梓,梓也会拚命辩解,甚至发生过我无法反驳她而逃走的状况。

  我没办法全面信任梓,她所说的有可能全部都是谎话。她可能其实知道灰谷谦在哪里,只是瞒著我而已。

  所以我跟梓说:「希望你能让我看看你的日记。」

  当时,我在她家跟她碰面,我们自然而然就决定都是在她家碰面。

  梓摇摇头否定我的提案。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看。」

  「可以问原因吗?」

  「因为我几乎每天都写了抱怨和愤恨……我认为里面的内容只会让你看了不舒服。因为有可能在某些地方吐露了加害者这方的傲慢真心话。」

  梓很痛苦地垂下了眼。

  但我没有退让。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我看,那我不勉强。但是我想追查到灰谷谦的去向,所以想亲眼确认日记里面是否有写到相关情报。」

  我有自觉这种说法非常卑鄙,知道这样她就无法拒绝。

  后来,梓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后,拿了一叠厚厚的笔记过来。

  我确认起她的日记。

  她的笔迹有力而工整,写下的内容全是抱怨,钜细靡遗地记录下了她实际遭受的霸凌内容。

  可以明白得知,她过了一段很苦、很难受的日子。

  然而,写在日记之中的不只这些记述。

  为什么我非得承受这种遭遇。

  今天课本又被撕了,连续一星期。

  错的都是哥哥,为什么连我都要被泼水?

  默默承受,因为是我家人不对,不过我要承受到什么时候?

  这些映入眼帘的瞬间,一股有如火热岩浆的情感从我心中喷发。我无法抑制冲动,只能把我脑中浮现的感情直接发泄出来。

  ──明明是杀人犯的妹妹,别装得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样。

  ──被泼了点水算什么,你哥哥做了更过分的事情啊。

  梓只是默默地听著我说出口的话。

  她拳头放在膝盖上,只是一直听我说。不过我没有停,在吐完激情之前只能一直说下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我才向她道歉。

  「……确实如你所说。」发泄完之后,剩下的只有空虚的情感。「我不该读这些日记,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梓小声嘀咕。

  她软弱的声音让我体会到她对我的谢罪与顾虑之情,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明显浮现了受伤的悲伤。

  我一时之间无法忍受自己带来的尴尬。

  这样的争执是稀松平常。

  我和梓之间有著无法填补的鸿沟。

  但是,我和梓的关系在某次聊天之后开始改变。

  是我们在讨论要怎么见到灰谷谦的时候。

  对话充满火花,无法看出将来方向的议论令我头痛了起来。一定是因为这样想换个话题吧。

  梓对我身上的东西产生疑问。

  「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该不会是妹妹的?」

  梓指了指我的口袋,雪花莲卡片露了出来。

  我为了不让它掉落而将之推回口袋里面。

  「我之前有说过吧?是妹妹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花,因为枯萎了,所以我把它压成卡片。」

  「……为什么枯萎了呢?」

  「应该是天气变热那时候吧,虽然我都有浇水施肥,但花还是渐渐变得没有精神。」

  我甚至帮花换了土,还将之移到阳光充足的地方。这是妹妹最后送给我的礼物,我当然想尽可能好好爱惜,但我的愿望没有实现,花全部枯萎了。

  我说明之后,梓发出了「嗯?」的狐疑声音。

  她急忙探出身子。

  「笃人,那是休眠。雪花莲属于球根植物,每年都会枯萎的。」

  我歪了歪头。

  完全听不懂。我从小学种牵牛花之后就再也没有种过花。「跟会留下种子的品种不一样吗?」

  「完全不同。现在那株雪花莲怎么了?」

  「我不忍心丢掉,所以就放在设施的庭院里面。」

  梓睁大了眼睛僵住。

  简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样。

  「哎啊。」她说道。「那株雪花莲还有可能会再开花喔。」

  「咦?是这样吗?」

  「不过如果没有照顾,可能还是会枯萎,主要还是要看球根的状况。如果是放在庭院里面,有灌溉到雨水或许没有问题……」

  「这个嘛……我不太有自信。」

  「总之你回去之后拍张照给我,我会帮你看看。」

  妹妹送我的雪花莲有机会复活。

  实夕的遗物──那对我来说,是跟灰谷谦的存在同样重要的事物。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都会联络彼此。

  对话大部分都跟雪花莲有关。

  缺水的球根在外行人眼里看来也很明显地萎缩,但仍冒出了小小新芽,还没有完全枯萎。

  梓很细心地教导我怎么做,从正确的选土方式到适合雪花莲使用的肥料为止。她提供正确的情报给完全没有园艺相关知识的我。

  我遵循她的指点做,雪花莲的球根于是一点点恢复朝气。而从那之后,我和梓之间也渐渐地会聊起其他话题。当我回过神后,与她之间的对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茎长得挺长的,或许真的会开花呢。」

  比方,我这样跟她报告花的现况,梓就会告诉我「那么暂时可以放心了,应该不用再浇太多水了」。当她说出如果土壤结冻或者出现霜柱之类的相关详细知识时,话题就会转到她从哪里得知这些知识上,接著又自然聊到与学校生活和兴趣有关的话题。我会分享一些函授学校上课有趣的部分,还有比方明明不知道对方长相,却多认识了一些人的状况等等。梓也会说一些关于考高中和教室内发生的事情。

  说起来,欺骗梓的那段时间,我俩之间也不缺话题。一定是因为原本兴趣和喜好就接近的关系吧。

  我和梓之间毫无疑问有一条深深的鸿沟。

  那是一条无法轻松填补的鸿沟。但是,我俩就像站在鸿沟两端呼喊彼此那样,渐渐增加了对话量。

  去了梓家之后会到公园散步,已经变成了不成文的习惯。

  我们去的是她推荐的,有点灯照亮花圃的那座公园。虽然每天所看到的景象几乎没有变化,但我们自然而然地就会过去。

  梓会说些有关花卉的事,我则默默听她说。

  途中,我们确认了雪花莲花圃,花还没开,在积雪下等待春天造访。我们为了看雪花莲而坐在长椅上。

  有一次,梓在这座公园问我:「关于未来,你有什么想法?」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她用一句「因为雪花莲是希望之花啊」回答。「所以,我想说聊一点明朗将来的话题。」

  「希望?你之前不是才鬼扯过说是象徵死亡什么的吗?」

  「怎么说鬼扯……」梓一副才不是这样的态度叹了一口气。「我之前就觉得了,没有假装的笃人你相当恶毒耶。最初相遇时的你更温柔和善啊。」

  「我本来就是这种感觉。」

  「让你对实夕送你的礼物抱持奇怪印象这点我道歉,总之,我想聊些有希望的话题。」

  「充满希望的将来吗?」

  这还真残酷,我因为忧郁而叹气。

  我实在没办法以积极正向的态度,面对只有我能走在实夕已经失去的将来一事上。

  「梓有什么想法呢?」我就这样回问。

  她摇了摇头。

  「现在我什么都没办法想,只能被哥哥犯下的罪玩弄著求生。」

  「明明是你提议的,结果你却没点子啊。」

  「又在恶毒了。所以你呢?」

  「……我无法想像未来的事。」

  这么回答后,梓挖苦我说:「你不也一样。」

  我跟梓同样说了「什么都没办法想」这般话。

  骗人的。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我早就觉悟好了。

  罪过就要给予相应惩罚。

  捅死灰谷谦之后,我自己也死亡──我的未来已经决定好了。

  不知道我这般想法的梓,开心地说道:

  「如果有一天能一起聊聊就好了。等到哪天事情告一个段落,我们再慢慢聊吧。」

  梓作梦般地说道。

  届时一定会选在这张长椅上聊吧。

  在绽放的雪花莲之前,我们一脸清爽地谈论关于将来的事。

  我低声说了句「是啊」,「这就是世间所谓的幸福吧。」

  这是我下意识之中脱口而出的话。

  究竟这是谎言,还是真心话呢?自己也不得而知。

  「那就说定了。」梓微笑著。「让我们一起走到幸福的场所吧。」

  我被她的气势压制,只能暧昧地点头。

  不知为何,我没有要抗拒的想法。

  ‧‧‧

  从那天之后,我变成会抱持一些没有希望实现的梦想。

  我与梓和灰谷谦见面,从他口中听到能令我接受的说明,并接受了他的谢罪与反省。虽然我觉得我不能原谅他,但我总有一天能克服愤怒。或者是在梓的家人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的前提下,执行报复。让灰谷谦再次于父母监督下执行更生,结束复仇的我与成功让哥哥更生的梓,这下总算能变成普通朋友。我不会死,还能和梓一起谈论将来。

  但我的理性当下吶喊,这不可能。为什么我非得跟加害者的妹妹当朋友不可啊?

  然而,这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想法。一旦放松下来,就会忽地闪过脑海的非现实梦想。

  只不过──我的妄想打从根本就错了。

  因为我们见到灰谷谦之后,被重重地打下了地狱。

  ‧‧‧

  从结论来说,我们成功联络上了灰谷谦。

  我们利用梓的信箱持续发邮件给灰谷谦。

  发出去的都是些类似『有奇怪的男人在家附近乱绕』、『他威胁说他知道富田绯色的真相』、『想直接见面讲清楚』的瞎掰内容。

  而我们收到了针对这邮件的回覆。

  十二月下旬,梓与灰谷谦再次见面了。

  灰谷谦拒绝与母亲见面,应该是觉得愧疚吧。

  兄妹暌违了一年半,约在新宿附近的KTV碰面了。

  梓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开成通话状态,我在隔壁包厢窃听他们的对话。

  接著我抓准时机闯进他俩所待的包厢,主要是为了听灰谷谦说出事情真相。甚至视情况,我会拿出菜刀威胁──

  原本的计画是这样。

  但灰谷谦开口的瞬间,事态出现大转变。

  『梓,我打算炸掉新宿车站。』

  灰谷谦单方面说道。

  自己打算引发爆炸恐怖行动。

  就算要入狱,也不会被判处死刑。

  这是能够修正少年法的恐怖行动。

  渡边笃人的家人因为有可能暴露这项计画,所以必须加以杀害。

  报酬保管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等出狱之后就可以自由使用。

  总有一天,利用那笔钱悠然自在地生活著的将来等著他。

  『虽然会给你和妈造成困扰,但请你们忍耐,因为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灰谷谦这样对梓说。

  这实在太扯了,荒诞无稽。

  如果是灰谷谦以外的人说出这些,只会被一笑置之吧。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开玩笑,他真的打算执行爆炸恐怖行动。

  现在根本不是我要直接跟他对质的时候。

  ‧‧‧

  没错,我们什么都没有理解。

  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牵连,只是一项更庞大计划的一环罢了。

  ‧‧‧

  灰谷谦离开后,梓立刻打电话报警,把灰谷谦的计画全盘告知接听电话的职员。

  一开始,对方还很仔细地听梓说。

  但途中声音开始出现怀疑态度,后续的应对已经混入了傻眼和觉得麻烦的感觉了。

  对方没有相信梓所说的。

  冷静下来想想,对方的应对也是合理。本来就已经是难以置信的内容了,而且报案的又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就算想做笔录,不仅目前不知道灰谷谦的住处,也没有其他线索,甚至不知道犯案日期,这样警察不可能采取行动。我应该要先跟踪灰谷谦,确认他现在的住处是哪里才对。结果,报案电话在没办法让对方采信的情况下结束。

  对方可能以为这是恶作剧电话。

  若想要警方有所动作,目前的情报太少了,无法指望。

  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再次找出灰谷谦。

  我们在新宿车站周围仿徨了整整一星期。没去学校上课,只是专注在东京内徘徊。灰谷谦居住在新宿附近──我们知道的情报只有这样。他有可能住在神奈川,也可能在埼玉。

  任谁都能理解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我们不能停下脚步。

  渺小的正义感驱策著身体。

  会有人死──会出现跟我体会同样痛苦的人。

  我不是因为理性,而是基于本能体悟。

  他打算引发不该发生的事情。

  光是想到这样的未来,就足以让我在回过神时采取了行动。

  「笃人可以不用继续追查了。」年末时,梓这样告诉我。

  世间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气氛之中,只有我们为了搜查恐怖分子东奔西走。

  正当我们俯视著在新宿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时,梓这么说道。

  「什么意思?」我这么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回答。

  梓微笑著,有如在庆祝什么一般。

  「因为笃人的愿望都实现了,对吧?」

  愿望?

  在这样的状况下,有什么实现了?

  「你仔细想想,因为那将是相当大规模的恐怖行动喔?哥哥会被关进监狱,我们一家人会被媒体追著跑,夺走你家人的加害者家人全都要走上悲惨的末路,甚至连你痛恨的少年法都一定会以此一案件为契机有所改变。你看,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喔。」

  「不,我的愿望是──」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我找不到正确答案,现在我的愿望是什么?

  梓说得没错,我阻止恐怖行动的动机是什么?因为不想害死完全不认识的某人吗?我突然觉醒了这种英雄般的冲动吗?

  不需要犯下任何罪,就能完成复仇──

  我不需要失去任何事物,便能实现所有愿望──

  「如果是之前的你,这是你所乐见的结果吧?你只要当作跟我相遇后发生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可以了。」

  「……不会变成没有发生过吧。」

  「我知道。」梓究竟觉得哪里好笑呢?她笑著说。「可是笃人真的没有必要跟著我一起寻找哥哥,毕竟没理由啊。如果被什么人记住了长相,你很有可能被当成我们家人的伙伴耶。」

  梓迈出脚步。「那么。」她挥了挥手。「再见。」

  我没办法立刻追上去。

  感觉先离去的梓背影是那么的娇小。我明明很想叫住她,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息。梓没有回头,持续往前走。

  结果,我无法追上去。

  等我回过神,我回到了一如往常的地方。

  我们一家人过去居住的家所在的那块地。那个被树木围绕,能够遮蔽一切光芒的庭院一隅。

  太阳已经下山,在甚至可算是漆黑一片的黑暗之中,我陷入沉思。

  这时,我看了一个纪录片节目。

  那是我在网路搜寻「加害者家族」后,找到的影片。

  那是一段述说凶残案件加害者家族的故事。犯下杀伤案件的男人有个妹妹,她在案发之后,被媒体追著跑,持续辗转更换职场与住处,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也跟一位男性坠入爱河,却因为被对方家人知道是凶恶罪犯的妹妹而反对结婚,两人于是交恶,最终分手。后来她甚至想过要自杀。

  加害者的妹妹以悲痛的声音哭诉:

  『加害者被关在监狱里面,受到保护。但加害者的家人却得一直在社会里持续遭到白眼。』

  我突然把那位女性跟梓的脸重叠了。那就是在灰谷谦被逮捕之后,被无数记者包围的梓的模样。

  这集纪录片节目的最后,加害者妹妹终究选择了自杀。片尾播放了一段感伤的音乐后,影片结束。

  这就是我所期望的结局吗?

  真的吗?

  就像想要压碎这般疑问,无数「声音」再次回荡。

  『不要原谅加害者!家人一定也都不是些好东西,统统拖出来吊死。』

  一直支持著我的话语。

  两种幻听持续在脑中回荡。

  下定决心的时刻渐渐逼近。

  我必须自己选择自身幸福,以及自己能接受的结果。

  只不过,一旦确定了方针,我就能够很快做出决定。

  这点是我唯一自豪的部分。

  持续行动。

  要连再也无法动的妹妹的份一起。

  我烦恼了几天之后,向梓提出一项简单提议。

  发一封内容如下的邮件给灰谷谦。

  『我有很多朋友在东京,所以一定要告诉我执行爆炸的日子。如果信不过我,执行前夕再告诉我也没关系。』

  梓似乎不太能接受。

  「最后这两段话不必要吧?执行前夕知道了有什么用吗?应该什么都做不了吧?」

  「如果跟警察商量,说不定会采取行动吧。」

  「让新宿车站所有路线的电车停驶,并且驱散人群避难吗?只靠我们的证词就做到这样?」

  她一副这不可能的态度。

  老实说,我也有同感。

  无论是世界上多么优秀的警察,我都不认为会愿意听只有十五岁的我们提供的证据。尽管可能去检查车站里面是否有可疑物品,但完全无法想像他们会驱散人群到什么程度。毕竟新宿车站里面可是能容纳上万人。

  用普通的方法绝对不可能──

  我脑中有一项计画,但我没有告诉梓。

  梓嘀咕了一句:「不过,还是把能做的都做了比较好吧。」之后,发出了邮件。「毕竟能事先发现很重要,我会继续搜索哥哥。如果找到他,即使要揍扁他也会抓住他。」

  她消失在新宿的街道。

  不过,应该不可能发现吧。即使我们这样努力行动也只是徒然,灰谷谦一定会让爆炸行动成功。

  他甚至没想过在那之后,自己的家人会有什么遭遇。

  一月初,我约梓去扫墓。

  虽然她想尽可能把时间拿去找哥哥,但因为我强力劝说,所以她答应了。就算继续这样在镇上寻找,能发现灰谷谦的希望也很薄弱。在那之前,她应该会先累倒吧。

  梓因为睡眠不足加上疲劳累积,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她说她因为太不安而睡不好,所以我也想说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陪她散散心。

  「这样好吗?」途中,她开口说。「我总觉得受害者家人不会接受加害者家人前去扫墓。」

  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

  如果对象是灰谷谦或富田绯色,我一定不能接受吧。

  扫墓当天是个大晴天,无云的晴空辽阔宽广。

  我对著墓碑说明梓的身分,因为是介绍我想复仇对象的妹妹,所以沉睡在墓碑之下的家人可能会很傻眼,或者怒不可遏吧。

  梓始终只是默默地双手合十,只有她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但看著她跪在地上,挺直背脊的模样,我已经不会觉得不愉快了。

  我对她说:「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事?」 她反问我。

  我摸了摸墓碑。

  家人究竟会怎么看待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呢。

  「当我失去家人,陷入悲伤谷底时,有一些『声音』支持著我。富田绯色犯下的纵火案被写成报导,有很多人在底下留言,说少年法的判决太轻了,应该要把加害者的家人也关进监狱,不要原谅被少年法保护的加害者等等。这些留言我看了很开心,因为像是替我诉说了我的心情。我觉得我是以这些『声音』为依靠,才能持续行动至今。」

  仔细想想,我是被那些「声音」操控了行动也说不定。

  「不过我觉得这些『声音』有著另一面。」

  我继续说。

  「相信『少年法的判决都很轻』这项情报的富田绯色,抱持著轻松的情绪放火了。『惩罚加害者家人』的声音把梓你们逼上绝路,强行拆散了灰谷谦与他的家人。『不要原谅加害者』这样的声音致使憎恨灰谷谦的人随著周刊杂志揭露的情报,毁了灰谷谦的生活,让他更远离了更生之路。」

  当然,这些解读都是事后诸葛。

  无关乎周遭的情报,富田绯色可能仍会犯罪。即使与家人同住,没有被周刊揭露,灰谷谦可能还是无法更生成功。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而且只要有一点点不同,实夕可能还能活著──想到这里的瞬间,我心中有些什么毁坏了。

  「如果没有这些擅自散播扭曲过后的消息,毫无责任地追杀加害者的『声音』,实夕可能就不会死──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真正该恨的,或许其实是那些『声音』吧。」

  梓出声道。「笃人,那些是针对谦和富田绯色的。」

  「我知道,我没有要维护他们。」

  我打断梓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是坏人的事实不会改变,憎恨他们的声音支持著我,所以才很尴尬啊!才很纠葛啊!不过,有件事情我很确定。」

  我边抚著墓碑说道:

  「我无法原谅这场恐怖行动。」

  问题不在于这跟与我有无利害关系。

  而是它有没有违反我的信念。

  「灰谷谦的雇主,想利用这些『声音』修改法律,引发重大案件煽动舆论,并强行扭曲法律──这样绝对不对,我怎么可以认同害死我家人的案件,最终是这样可笑的结果!」

  我说道。

  「梓,我要对抗这场恐怖行动,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

  来扫墓是为了表明决心。

  为了让我不要在途中因为胆小而逃避,我必须来到家人面前发誓。

  梓似乎没能立刻理解,一直眨眼。

  我们互相凝视了对方一会儿。

  「欸,笃人。」后来,梓看向我的手。「你的手指在颤抖。」

  我看著自己抚著墓碑的手,不禁苦笑。手很没出息地、下意识地颤抖著。指甲和花岗岩碰撞,发出声音。

  我鼓起只有一点点的勇气。

  「我只是有点害怕,没事的。」我笑著说道。

  「你在怕什么?」

  梓高声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一定会反对。

  我有自觉即将采取的行动很可笑,而正在颤抖的指尖证明了这点。

  然而,我仍下定了决心向前。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

  我想阻止那雇主的计画,想守护梓。要达成这些,灰谷谦的恐怖行动就不能出现死者。要尽可能减低死者出现的机率,就必须尽量更迅速地,且让更多人顺利避难。只是报警还不够,必须采取造成更大影响,且具有冲击力的通报方式。

  看我以有如炸弹爆炸般的冲击力道,炸飞这一切吧。

  把无聊的计画、不负责任的笑话全都消灭。

  为此,我什么都能做。

  抢夺他人的恐怖行动──即使那是无比可笑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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