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Episode2螫虾/顺手牵羊/素描簿

  Episode2螫虾/顺手牵羊/素描簿

  「小有有,快一点快一点!」

  在由起的催促声中,有生正打算由家中冷气房踏出户外。在甚至堪称具攻击性的刺眼阳光照射下,有生感到一阵晕眩。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再回去自己那凉爽又昏暗的房间里。

  和由起一家人在郊外的家共同迎接的第一个暑假来临。他已经完全习惯六个人生活的家庭……不,应该说是妥协吧?又或者该说他已经看开了?和由起也相处得还算不错(但有时不免会觉得她很烦}。

  在由起连日的「去游泳!去游泳!游泳游泳游泳!」攻击下,有生虽然若无其事地避开话题、以自我步调享受整天在自己房里画图的生活,但今天却是他难得外出的日子。因为他和父亲约好,要开车载他到街上的百货公司和画具店,购买暑期自由研究用的材料。

  才外出不到一秒,有生就开始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相较之下,由起则彷佛要让全身沐浴在阳光下,用凉鞋踏着轻快的步伐跳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按住草帽的帽檐着地。纯白的水手领上衣及裤裙反射着阳光,令有生感到刺眼。总觉得自己的活力都被由起充满夏季气息的欢腾笑容给吸走了,不禁一阵晕眩。

  「有那么开心吗?只不过是去买个东西而已。」

  「很开心呀!因为要和小有有一起出门嘛!由起穿了由芙子妈妈做的新衣服喔!可爱吗?」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再次轻巧地转了一圈给有生看。转回正面后,她微微侧了一下小脑袋瓜,再次向有生确认:

  「可爱吗?」

  「……恩,是可爱啦……」

  有生一脸厌烦地回答。恩……最近的确是开始觉得她可爱……

  「匠爸爸,快一点快一点!」

  由起一边踏着步伐一边对着家里大喊,然后迫不及待地冲向车库。比有生还要晚一步、最后一个出现的,是和有生同样一脸无精打采的父亲。

  体形虽修长,对仪容却不修边幅,留着蓬松杂乱的头发、脸上胡渣也没修干净,身上穿着短袖运动衫以及破旧的生仔裤,脚底再配上凉鞋。有生的父亲——浅井匠的工作是译者,除了偶尔会去出版社之外,基本上都关在家中的书房里。虽然大家常说有生像母亲,但他不时心有所感,就性格而言绝对浓厚地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

  「小由由真有精神耶……」

  父亲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感觉抓了抓头,有生也赞成他的意见。

  「因为精力旺盛就是她唯一的可取之处啊。」

  「要是有像小由由一样的女儿就好罗!要是小由由愿意嫁给你,爸爸我非常赞成喔!」

  父亲搔搔脸颊说了这样的话,使得有生不由得地呛了一下。父亲便趁着这个时候飘飘然地走向车库。

  有生恨恨地望着父亲修长的背影。最近会觉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没那个意思,与其说是有生自己内心起了变化,倒不如说是因为由起的闪亮耀眼攻击,加上周遭人们若无其事煽风点火亦然。要是万一真的娶了由起当老婆,那绝对是全家人谋画的。

  车库里的空间足以停放两台自用车,平常收容的是一辆轿车和一辆五百CC。由起的父亲已经去上班了,所以轿车的位置是空的。而另一个位置停的则是匠的爱车,通称五百CC——一款早已停产、颇具年份的Fiat500(注:Fiat500的昵称为Cinquecento,亦即义大利语的「五百一,代表引擎只有500C.C汽缸}。白天的日光在车库铁卷门的阻隔下,呈锐角照在五百C.C.

  的车身上,反射出浅蓝色光泽。

  「由起?」

  率先冲进车库的由起,此时却遍寻不着她的身影。出入口明明只有正面的铁卷门才对。

  「由起?」

  「小由由?」

  出声再叫了她一次后,从五百CC的另一头传来一种被蒙住的声音。有生诧异地绕到五百CC后方,看见车库角落正堆着一箱箱布满灰尘的纸箱——是自从两年前搬来之后,就由于匠的懒惰而至今仍末整理、堆放在那里的纸箱。而在箱子缝隙中隐约可以看见由起的白色衣服。

  「由起,要是钻到那里面,衣服会弄脏的喔!」

  果然不出所料,背对着有生趴在纸箱堆缝隙里的由起,两边膝盖、脸颊及身上的纯白新夹四处部沾上乌漆抹黑的灰尘。她满脸期待露出耀眼的笑容,朝有生递出某样物品。

  「不得了!我发现宝箱的钥匙了,果然不愧是暑假呀!」

  虽然不知发现宝箱钥匙和暑假之间究竟有何种关系,但由起又脏又黑的手心中,的确是一把失去光泽的银色钥匙。形状看起来既不是家里的钥匙,也下是车库的钥匙——是之前掉进纸箱堆里的吗?

  「爸爸,这个!」

  「思?这是什么的钥匙?」

  虽然有生对匠投出询问的视线,但父亲却只是歪着头疑惑似地自高处往由起手中俯视。

  「不是爸爸的吗?」

  「的确有印象,似乎曾经见过……」

  「是宝箱的钥匙啦!」

  唯独由起已经全然兴奋地期待着大冒险。当然,这不可能会是什么宝箱钥匙。

  很遗憾的,并没有发生能让由起的暑假绘图日记填满探索宝藏、令人内心雀跃的冒险奇谭。不过那把钥匙在不久之后,确实如同字面所述地成了某个事件的关键。

  「那个不是浅井你老爸的吗?」

  在车库中发现的钥匙,不是从有生的父亲,而是藉由由起父亲的口中揭开了真面目。这是在当天晚上的餐桌前所发生的事。

  井上吾郎姨丈从事广告设计,听说在业界也算是颇有才干的名人。直到今年春天之前,部带着由起和阿姨一起住在加拿大,据说这也是因为被派遣到他们那间外资企业的总公司工作的缘故。和有生的父亲——匠的土气外表呈对比,工作性质时常要对外交际的吾郎姨丈穿着虽然轻便,但也会穿戴小饰品做搭配。给人的感觉是个适合戴无框眼镜、爽朗的人。

  呈现对比的两人是从大学时代以来的挚友。

  「我老爸的?」

  「就是那栋……Bird还是什么的Hotel的房间钥匙啊。」

  「啊——」

  不知匠是否回想起来,筷子停在口中,依旧是一脸茫然地歪着头。

  身为母亲的姊妹两人在开放式厨房里,感情和睦地边尖叫着聊天、边将色拉盛进盘子里。六个人的家庭里,其中有两位足家庭主妇,浅井、井上家的餐桌每天总是准备得过分讲究。如同高级饭店的餐厅一样,从前菜开始上菜,依序端上色拉和汤、前菜、主菜的碟子,连甜点也是按部就班端上桌。

  两位父亲在晚餐时边喝酒边夹着前菜,而由起则摆荡着两只构不着地的脚,仔细从前菜中挑出胡萝卜。

  吾郎姨丈是很机灵的类型,每每都会对当天的菜色下一句评语,就像是能够加在广告中当宣传标语的那种。但匠爸爸则只是默默嚼着端上桌的菜,基本上毫不讲求味道。与其仰赖父亲不可靠的记忆力,有生选择向吾郎姨丈提出询问:

  「Bird还是什么的Hotel……?」

  「思,小有有知不知道爷爷的事?」

  被这么反问,有生侧着脑袋思考。爷爷早已去世,而父亲也几乎不曾向他提过。

  无框眼镜后露出吾郎姨丈的亲切笑容。

  「小有有的绘画才能,说不定是遗传自爷爷?虽然不是画画,但小有有的爷爷是位摄影师喔!」

  「摄影师……?」

  「他伴随军队前往战地,拍摄战场的照片。」

  「战争……」

  战争——对有生来说,这是个遥远世界里的名词。首次具体听见自己爷爷的事迹,使得有生非常感兴趣,睁大了眼将目光移向父亲。父亲斜眼看着电视,半侧着脸说道:

  「咦?我没有跟小有有说过呀?」

  他装蒜地回答。有生当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据吾郎姨丈所言,身为摄影师的有生爷爷——也就是浅井匠的父亲,在那栋Bird还是什么的Hotel租了一间房间作为工作室。在车库里找到的,就是那间房间的钥匙。在有生与由起出生以前,吾郎姨丈曾和匠一起拜访过那间工作室好几次。

  由起一边挑起胡萝卜一边不满地说道:「不是宝箱的钥匙吗?」但有生对于爷爷拍摄战争照片的工作涌起了兴趣。被人说画图的嗜奸可能是遗传自爷爷,这让有生莫名地开心。

  「姨丈,那个房间现在还在吗?在哪里?」

  有生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而坐在身旁的匠则是一副事不关己似地看着电视。他从容不迫的声音打断了有生和吾郎姨丈的对话:

  「咦?那个是不是你做的啊,吾郎?」

  大家的注意力转向电视。

  有生也见过好几次,电视上播放的,是暑假公开上映的电影广告。一大群突变的巨大蝥虾自海底涌现,而剧中所描写的是逃进海上自卫队的孩子们的内心纠葛,以及前往营救他们的机动队员之热血活跃,是今年暑假的国片大作。放暑假前,也经常在班上听见喜欢怪兽电影的男同学之间的热烈讨论。从事广告设计师的吾郎姨丈也曾接下电影宣传的工作。广告拍摄得充满危机感与震撼力,传达出蝥虾怪兽的丑陋及思心、逃命民众的恐慌、以及机动队的奋勇。

  「哎呀,有好多看起来好好吃的龙虾呢~」

  母亲们端来色拉,发表着不对头的感想。由起停下挑拣胡萝卜的手,不知为何,彷佛被蛇(不是蝥虾)盯上的青蛙,僵着身子凝望电视机画面。有生则提不起兴趣,广告一结束便迫不及待想继续听爷爷的事。

  「那个……是爸爸做的吗……?」

  由起的视线仍固定在电视机前,她用僵硬的语气小声问道。

  「啊,对了对了!我都忘了有带礼物回来!」

  说完吾郎姨丈便离开餐桌,之后又带着放在客厅沙发上的公文包与纸袋回来。

  「今天是第一天上映,演员和工作人员有到现场打招呼喔!他们送了我很多礼物……」

  吾郎姨丈悉悉簌簌地从纸袋里掏出的,是一个精致的蝥虾怪兽模型。

  「呀——!」

  由起尖叫,简直就像碰上巨大螫虾一般,声音大得恐怕都传到家外面响彻云霄。

  「爸爸是大笨蛋——!」

  大人们不由得捣起耳朵。只有被由起紧紧抱住的有生逃不过一劫,半是被勒着脖子,鼓膜在极近距离下尝到由起的高分贝惨叫攻击。

  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啊哈哈——吾郎姨丈若无其事地笑着一语带过。

  吾郎真是粗心呢——由芙子阿姨也同样若无其事地笑道。

  根据阿姨他们的说法,以前住在国外时似乎曾发生了什么会让由起留下精神创伤的事,

  因此由起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螫虾之类的虾子、螃蟹等生物。没想到开朗又好胜的由起竟然会有这种弱点,真是令人意外的事实。

  「小由由还关在房间里闹别扭吗?」

  「恩。」

  更何况还不是关在自己房间,而是有生的房间。由于姨丈的大意,最为遭殃的人就是有生。

  晚餐后,浅井、井上家的四名大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咖啡进入夜晚的休闲模式。

  接下来就是所谓的大人时间。小孩子们一上二楼,这个家里的大人们就会谈天说笑到很晚才结束(除非吾郎姨丈加班到半夜一、两点,或是匠爸爸翻译的工作正值截稿前夕}。

  面对大萤幕电浆电视的沙发上,两边各坐着匠爸爸和吾郎叔父,而芙有子妈妈和由芙子阿姨则像是两个一组的娃娃一样,被他们夹在中间。有生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坐在和客厅互通的饭厅餐桌前写作业(因为由起关在房间里生闷气,所以没办法在里面写功课)附带一提,浅井、井上家给两个国小孩子的,是一间以隔间拉帘区分开的二楼寝室,而大人们则两对夫妇在一楼各有一问寝室。

  现在也还十分恩爱的两对夫妇,就五年级的有生来看也不禁觉得难为情。只要有他们在,客厅的空气就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再加上双胞胎母亲的姊妹两人,感情好得甚至可说是异常。

  「如果是芙有的小宝宝,一定会非常可爱的!我好想要芙有的小宝宝!」

  「由芙的小宝宝一定也很可爱!我想要由芙的小宝宝!」

  像是中间隔了一面镜子的两姊妹握着彼此的手,仔细听她们在讲什么,原来好像是在说想要替有生和由起生一个弟弟或妹妹(但她们的对话听起来还是莫名地诡异)。两位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隔着两姊妹的头热烈地讨论大学时代的回忆。

  三年级的由起可能还不太了解,但从五年级的有生眼里来看,自从两个家庭开始一起生活之后,大人们——特别是母亲这两位姊妹,实在是有哪里不对劲。虽然这种感觉还很模糊,但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无法明确指出来。母亲似乎跟过去有些不同,散发着一股不协调感。父亲——匠基本上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而吾郎姨丈对于家庭的事也大而化之,注意到这种异样感觉的看上去就只有有生。

  不过,反正感情好并不是坏事,而和其它家庭比起来,浅井、井上家算是十分富裕的幸福家庭。尽管有生的右手行动不便,但每位家族成员都很健康。

  应该是自己多心了。虽然有生如此心想,但宛若营造出来的过分幸福,却反而令他不由得感到不安。

  没办法顺利进行暑假作业,有生就这么回到自己的寝室。约六张榻杨米大的西式房间里,一幅隔间拉帘将有生和由起的房间分隔开来。有生的房间里除了床、书桌及书架之外,其它几乎都是绘画用具,以及几十册未经整理的素描簿散乱地堆积在地板上。还有今天上街买回来、要用来做自由研究的材料尚未从纸袋里拿出来,就这么搁置在地板上。

  脱离洋溢着大人气息的客厅、接触到自己房间内沁染着颜料气味的空气后,有生松了一口气。

  房间中只点亮了书桌上的台灯以及天花板上的电灯泡,而棉被妖怪……不,是一头蒙着棉被的由起,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她仍然鼓着脸颊在生闷气。

  由起身上穿的睡衣是母亲们亲手缝制的(她的衣服有一半以上都是妈妈们的手艺。喊着「好可爱、好可爱」的母亲们兴奋地想让由起换穿各种衣服),长及膝盖的东腰睡衣有着轻飘飘的裙摆,身上还另外穿着七分裤。有生身上的睡衣虽然也是用同花纹、不同颜色的布料纯手工制的,但他坚持请母亲们除去轻飘飘的衣摆,只是睡衣有生还能够忍受。不过他差点连外出服都要被迫穿上和由起成对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

  母亲们似乎是把孩子们当作两人一组的换装娃娃了。照这情况下去,要是弟弟或妹妹真的出生,八成也会被她们当作新得手的娃娃对待吧。

  「爸爸他们呢?」

  「还在看电视。要睡觉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啦!」

  将学习用品摆到桌上后,有生「嘘!嘘!」地比了个赶小狗的动作。由起从棉被下埋怨地抬起头看他,两眼浮现泪光说道:

  「我今天可以和小有有一起睡吗?」

  「咦?才不要!」

  「由起一个人会怕得睡不着嘛!我想跟小有有在一起。不行吗……?」

  「咦——」

  被她用泪汪汪的双眸凝视着请求,有生显得吞吞吐吐。总是全身表现出精力旺盛的模样、四处跑眺的由起,露出了异于平时的软弱模样,令有生感觉一肚子刺痒难耐。

  「也不是不行啦……」

  没办法无情地赶她出去,有生只好暧昧地含混回答。一听到他的话,由起破涕为笑。

  「由起最喜欢小有有了!」

  双眼仍带着浮肿,由起安心地在有生身旁睡着了。有生无心地看着她的脸,意识的一角隐约还可听见楼下大人们的声音。大人们的声音遥远且蒙胧不清,而由起规律的呼吸声近在耳边。由起微微握着的拳头抓着他的睡衣袖口,使得他无法翻身。

  姑且不论是否要结婚这个重大问题,仔细想想,由起的存在对有生来说,就像是第一个妹妹一样。母亲们有点不对劲,而父亲们又漫不经心,就只剩下孩子们之间能够彼此依赖而已。

  若要说的话,至今为止都是由起自许为骑士并保护有生。在学校也是紧紧跟在有生屁股后面,挺着娇小的身子守护有生不被大西他们欺负。就只有今天,由起难得主动依赖他,令他莫名地感觉自己也非得保护由起不可。

  不晓得大人们是否回寝室去了,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宁静的夜晚终于造访一家六口。

  随后,有生也被吸人沉沉的睡眠之中。

  不知何时,有生回握住由起那抓着睡衣袖口的手。

  已经买好暑假自由研究的必需材料,却直到最后都未能决定题材的有生,听了爷爷的事迹后终于浮现了点子。他拜托父亲,好不容易从堆置于车库的箱子里找出几张爷爷留下的旧照片。

  对有生而言,战争只是他在社会科课本中略知皮毛的远古旧事。他将拍摄了战争实况的数张照片并排在房间地板上,一整天都在那里观察照片,在脑海中确立对战争的想象。

  之后,他花了几天进行基座的制作。用铁丝围成骨架,然后用买回来的纸黏土在骨架周围捏出一个大略形状。船、战斗机、以及人类,他以铁丝衔接数个零件。放置一天等纸黏土干燥后,再用砂纸削磨出细微的部分。

  与世上的普通小学生度过暑假的方式几乎无缘,他关在房间里好几天,埋头进行作业。藉暑假之便,他一大早就起床,然后傍晚睡觉;或是上午睡觉,过了中午以后才爬起来,生理时钟变得毫不规律。对有生来说,一个人安静画画或制作东西,是最能够令他感到充实的时光。

  「呼……」

  有生一大早醒来,不顾叫他吃早餐的呼唤,持续进行作业几个小时之后,才终于感到肚子饿而放下手边工作。一看时钟,都快要接近中午了。

  目光突然瞥见纸袋中剩下的一丁点纸黏土,于是伸出手——

  (做些什么东西给由起吧……)

  兼具转换心情,脑中浮现了这个念头。由起吵着想去游泳、海边或是爬山,但自己全都拒绝了,所以虽然是暑假却也都没有陪她玩。

  要做什么给她,她才会高兴呢?

  没想到自己竟会想取悦由起,有生觉得内心莫名地不对劲,因此虽然没有人在看,但他还是板着一张脸。即使如此,他依旧无法抵抗想要看见由起开心地说「由起最喜欢小有有了!」的欲望,一边抓了少许纸黏土开始揉捏。

  将搓得细长的纸黏土圈成环状。他想起这阵子由起费心地收集星星样式的小东西,因此在顶端加了一个星形装饰。要用镊子进行的细部作业,他都只使用左手手指。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一小时后,便做出了令人满意的成品。接着就只要等纸黏土风干后再磨亮、上色就好了。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用被染白的手指拿着作品欣赏。就在此时——

  「小有有!」

  房门突然被打开,有生下意识「哇!」地惊叫出声,差点将手中还没干的作品捏烂。他惊险地将手藏到背后,转头一看,由起表情呆愣地站在房门口。小水点花纹的无袖宽松上衣搭配短裤,充满夏季气息的打扮。

  「开门之前先敲门啦!」

  「吃午饭罗!」

  由起说道。有生奇怪的慌张神情令她不禁侧头。

  「我马上去。你先下楼吧!」

  「是义大利面喔!有肉酱喔!」

  「我知道了啦!」

  将由起赶出去之后,有生松了口气、张开握紧的拳头。

  加了星星装饰的小小戒指,用来衬托由起纤细的手指刚好。有生确认戒指没被压烂后松了口气,将它收进书桌抽屉并走出房间。

  浅井、井上家的餐桌不光是晚饭,连每天的中餐都附有亲手做的甜点。这个家的母亲们与一般小学生的母亲不同,一点也不嫌暑假帮孩子们做中餐麻烦,反倒乐在其中地准备精致的餐点。母亲们就像是与房屋配成一套的娃娃,总之就是喜欢做家事(不过对于无关家庭的事就变得笨手笨脚,实在无法想象母亲们外出工作}。

  自家制的义大利肉酱面与冷汤,还有以薄荷叶点缀的橘子果冻。将这些午餐吃个精光后,有生便开始陪由起进行暑假中的日课——右手的复健。不,正确来说,应该是由起陪有生做复健,但主导权完全掌握在由起手中。

  「一、二、三、四、五、六、七……」

  右手配合着由起算数的声音折手指。数到五之后,接着就换从小指开始一根根打开手指。虽然是单纯到可笑的动作,但对有生来说却有些许难度。若不明确地用意识控制,就没办法一根根运动手指。长时间进行下来,手背的筋开始疲劳酸痛,渐渐跟不上由起的声音。

  有生对于自己无法灵活运动的右手感到焦虑,而由起则毫不急躁地对他说:

  「小有有,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

  她仔细地观察有生的状况,配合着他的步调。有生不得不承认,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从来不会好好做复健,能够这么持之以恒地继续,都是因为有由起陪在身边。

  「由芙真是的,鼻子前面都沾到泡泡罗!」

  「咦!讨厌!芙有,帮我拿掉~」

  「呵呵,由芙真可爱~」

  隔着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传来母亲们的声音。她们手中洗着餐具,还是老样子沉浸在两人世界,聊着像是女高中生会说的高昂对话(话说回来,正牌女高中生才不会像这样打打闹闹装可爱。在搬来这里之前,住家附近的高中生大姊姊都在冬季制服的裙子底下加穿一条运动裤,一边碎碎念一边出门上学)。

  就算是亲生子,也实在很难从外表来区分双胞胎母亲的两姊妹。她们之间仅有的不同,就是芙有子妈妈绑着头发,而由芙子阿姨则放下头发,还有两人左手无名指各戴着与她们丈夫成对的戒指。芙有子妈妈的戒指是微粉红的白金色,而阿姨的则是偏白色的白金色。两人能以肉眼区分的差异真的就只有这些。

  扎着头发的芙有子妈妈站在水槽前清洗餐具,而由芙子阿姨则在她身旁擦拭碗盘。

  总觉得有种异样感。有哪里不对劲。

  「小有有,再从头开始数一次喔!一、二、三……」

  他用一只耳朵心不在焉听着由起说话,以半边的脑袋活动手指头,同时斜眼往厨房的方向窥视,观察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发现。

  鼻子前面沾上洗碗精泡沫的,不管怎么看都是芙有子妈妈,而替她拭去泡沫的则是由芙子阿姨。

  将脑海中的时间稍微倒转回去。

  ——「由芙」真是的,鼻子前面都沾到泡泡罗!

  ——咦!讨厌~「芙有」,帮我拿掉~

  事实与对话生头不对马嘴。

  再思考了一会儿后,有生试着朝厨房呼唤。

  「……妈妈。」

  立刻就回头的人,是没有绑头发的由芙子阿姨。不过她又马上和身旁的芙有子妈妈瞬间交换了个眼神。

  「什么事呀,小有有?」

  以一如往常的天真笑容回应他的,是芙有子妈妈。

  「呃……」

  有生的下一句话刹那间哽在喉咙。

  「下次是什么时候还要再去医院啊?」

  「是下下礼拜四喔!」

  芙有子妈妈即刻回答。确实和有生记忆中要上医院的日子相同。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他喃喃答道,然后发现由起正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为什么手指只数到三就停了下来——于是转回了注意力。

  「小有有是不是发现了呀?」

  「因为小有有是直觉敏锐的孩子,会画画的孩子观察力都很敏锐的。」

  「他会不会告诉吾郎和匠呀?」

  「小有有不是什么话都会说的孩子,只要不被匠他们发现就没问题了……」

  「只要芙有怀了吾郎的小宝宝……」

  「只要由芙怀了匠的小宝宝……」

  「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呢……」

  两人将红茶茶具摆在眼前的矮桌上,并坐在沙发上倚着对方的肩膀,爱怜地交握彼此的白皙手指。透过客厅的玻璃窗,可以隐约看见母亲们的那副模样。有生悄悄站在走廊上,偷听她们如小鸟般叽叽喳喳的秘密对话。

  就算是双胞胎,母亲两姊妹的感情也实在好得异常,他已经几乎百分之百确信了。

  彷佛识破虚幻、映照真实的镜子一般,如果仔细观察两人倒映在玻璃窗的身影——光是平日一起生活,若不留心就无法注意到的、各自的些微特征,在此时已变得明显,能够清楚区分出来。

  现在,放下头发的人是有生的母亲——芙有子,而扎着头发的才是由起的母亲——由芙子。两人将纤指上各自戴着的结婚戒指也对调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母亲们是自何时起对调身分的?

  手轻轻搭着的玻璃窗不小心发出嘎吱声,吓得有生心跳漏了一拍。从客厅发出的玄关鸟语及嬉笑声顿时中断。

  「是谁~?」

  询问来者的声音美妙地形成和声。一刹那问虽然想逃跑,但形迹显然已被察觉,况且不回应家人的呼唤就逃跑也很奇怪,因此有生动作生硬地探头进客厅。

  「小有有,怎么啦?」

  「那个……我口渴,可以喝果汁吗?」

  他尽可能地佯装若无其事搪塞话题,乔装成芙有子妈妈的由芙子阿姨则回答:

  「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不可以喝太多喔?不然会吃不下饭的。」

  「恩,我只喝一点。」

  说完就迅速地把头抽离门口,跑向走廊上另一个入口进到厨房。他从开放式厨房远望客厅,母亲们早已回到两人的世界继续叽喳交谈。打开冷藏库,冰凉的空气直扑脸颊。取出一公升铝泊包装的柳橙汁,走到水槽前倒进杯中。握着杯子的手,掌心正在冒汗。

  他以双手握紧杯子,凝视着自己映在橘子色水面的脸,整理脑海中转成一团的思绪。

  母亲们刚才究竟在讲什么?芙有子妈妈要和吾郎姨丈、由芙子阿姨要和匠爸爸……生小孩……?

  那样生下来的小婴儿,究竟各是有生还是由起的弟弟或妹妹?到底谁是谁的母亲,谁又是谁的父亲?要是这种事情成真,浅井家及井上家的血缘就会复杂地混在一起,两个家族也会同化为一体,像打死结的毛线一样缠在一起解不开了吧?芙有子妈妈生下的小婴儿虽然会是有生的弟弟或妹妹,但却不是匠爸爸的、而是吾郎姨丈的小孩。由芙子阿姨生的小婴儿虽然是由起的弟弟或妹妹、但同时也是匠爸爸的小孩,虽是匠爸爸的小孩却不是有生的弟弟或妹妹。

  愈是想要理出头绪,思考却愈发混乱,害得他又更加晕头转向。

  对一个孩子的幼小心灵而言,这是个十分残酷的事实。一想到母亲和不是父亲的男人生小孩——就算吾郎姨丈人再怎么奸、再怎么像是自家人,但毕竟不是有生的父亲而是别的男人。而父亲则要让不是母亲的女人怀上小孩……

  生理上的厌恶感爬上背脊,令有生不寒而颤。他无法咽下入口的果汁,趴在水槽上吐了出来。

  「恩?小有有,怎么啦?」

  拾起脸、用力擦了擦嘴巴然后回头一看,自背后出声喊他、站在厨房门口的人影,正是一如往常穿着迈遢居家服的父亲——匠。

  「没什么。」

  瞬间敷衍地带过之后,有生这才改变心意。

  「那个,爸爸……」

  打算告诉他刚才的事情。

  话虽出口,但他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讲。看见父亲诧异地歪头望着他,一个疑念浮上心头。匠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事到如今,他也无法确定这一点。有生与由起出生时,母亲们有没有可能也像现在这样对调了身分?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匠。」

  有生的思考及对话,最后还是被呼唤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有生表情略显僵硬地看向门口。探出厨房门口的只有半张脸,因此没办法马上区分是母亲还是由芙子阿姨。

  「厕所的灯泡坏了,可以麻烦你帮忙换一下吗?」

  「喔,没问题。」

  父亲微微蹲下修长的身躯、钻过厨房的布帘。而那其中一位母亲则跟在他身后,瞥了有生一眼后离去。

  之后有生也不断找机会打算告诉父亲,但每次都感觉有一道视线刺向他的背后,回头一看则必定会发现母亲或阿姨其中一人正看着自己。圆睁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里。如此一来,有生就彷佛被美杜莎的目光贯穿所化成的石像,僵着身体发不出声音来。

  无法将秘密告知任何人,暑假就这么进入了后半段。

  「慢走,匠。路上小心!」

  「思。」

  这一天,父亲难得因工作而外出。有生从二楼的阶梯偶然目击由芙子阿姨正来到玄关送匠爸爸出门。戴着和父亲成对的粉红白金色婚戒的由芙子阿姨,就像芙有子妈妈平常会做的那样,稍微掂起脚,亲吻身材高挑的匠。

  自己的父母平时会做的事,竟然由父亲和不是母亲的人若无其事地做出,某种无法言喻的愤怒开始盘旋在肚子里。

  他飞奔回自己的寝室,一把抓起素描簿及书包然后再次冲下楼,父亲的身影早已自玄关消失。正巧折回客厅的由芙子阿姨听见跑下楼的脚步声,抬头看向这里。

  他带点畏缩地说:

  「我去外面写生。」

  他不看着眼睛快速地说完,一脚塞进运动鞋便冲出家门。

  所车父亲的身影还在车库里。

  「爸爸!」

  「怎么啦,小有有?要去写生吗?」

  看着连运动鞋都没穿奸、上气不接下气追上来的有生,父亲回以一如往常的慵懒笑容。

  「戴上帽子再出门吧!你很容易发烧不是吗?」

  「爸爸,刚才那个是由芙子阿姨!」

  为了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这次总算直接讲出来。

  终于能说出口了。连日绷着的紧张感,由于安心而一下子自身体抽离,膝盖差一点站不稳。有生抬起头等待父亲的回应,但是父亲却露出呆愣的反应,使得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果不其然,父亲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

  「你说什么?」

  「我说,刚才出来送行的不是妈妈……」

  「喂喂,爸爸不可能认错妈妈和由芙的啦!」

  就有生来看,父亲就是完完全全地认错了。父亲悠哉的反应令他不禁气得想跺脚。

  「我有听到!那个啊,妈妈和由芙子阿姨说要交换……」

  他感觉到一股视线。似乎有着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一把揪紧他的心脏,使得他屏住呼吸。

  他僵硬地转过脖子,车库的屋顶遮蔽盛夏的白艳阳光、形成轮廓清晰的深影之处,站着一个白色的朦胧人影。睁大的双眼一眨也不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里。

  「小有有?」

  父亲出声反问。然而横隔膜却抽筋,使得有生无法再次发声。结果,这一天最后也没能向父亲求助或提出警告。

  每当他打算和父亲说话时,总会有其中一位母亲的目光窥视着他。

  他被人监视了——!

  只有关在房间里埋首于自由研究的时间,能让他不去多想其它事,专心进行作业。拜此之赐,自由研究的纸黏土对象几乎接近完成。

  这一定是夏天书他作的恶梦。只要隐藏气息度过这个名为暑假的恶梦,就一定会在新学期开始时苏醒。母亲们会变回平常的母亲,也会回复到平静得有点无聊的日常。不爱上学的有生会如此迫切期望暑假早点结束,这可是史上头一遭。

  不过,暑假却没有这么简单就肯结束。在八月下旬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有生终于下定决心自母亲身边逃离。

  当有生以新买的压克力颜料,替断断续续找时间做给由起的小礼物上色时,那件事情发生了——

  「小有有!」

  由起还是老样子,不敲门就闯进房间,因此戴上完成品欣赏的有生只好慌忙将手藏进口袋里。他半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摆出不悦的表情。

  「我不是叫你不要突然进来吗?」

  「小有有,妈妈她们、妈妈她们……!」

  有生对由起的脸色大变感到异常,将由起拉进房间然后关上房门。门才刚关上,由起就两眼泪汪汪地扑过来紧抱不放,尽管有生感到有些困扰,但还是抚着由起的背安慰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她们、妈妈她们是外星人啦!」

  「啥?」

  由起语出惊人的意外发言,使得有生也不禁失声。可是由起的表情认真得甚至令他感到畏怯,没有办法一笑置之也不可小觑。有生的声音自然而然也变得慎重。

  「你说什么?」

  「由起看见了!由芙子妈妈和芙有子妈妈,刚刚在厨房……妈妈她们的嘴巴,伸、伸出像蝥虾一样的钳子,然后扭来扭去的……!然后两个人还一边笑一边说『一定要对孩子们保密』……」似乎是想起什么恐怖的光景,由起铁青着一张脸继续说道:「妈妈她们是外星人变成的!要是被她们发现我看见了,一定会被吃掉的……!」

  颤抖着嘴唇、虚弱地说到这里,由起便搂着有生的脖子开始啜泣:

  「小有有,我们快逃,快点逃走吧!要不然……由起会被吃掉的!」

  她呜咽地边说边拉扯着有生的袖子,彷佛一刻都再也待不下去的样子。有生的脖子被她摇来摇去,踉呛着脚步、头晕眼花地开始思考。

  姑且不论蝥虾外星人云云的真伪(到底她过去曾因蝥虾而有过怎么样的可怕回忆啊?),

  至少由起也从母亲们身上感觉到某种异常而畏惧。与有生对母亲们感到的不信任重叠,由起不寻常的证言更是奇妙地加深了可信度。

  「小有有……!」

  由起的再度呼唤,让有生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

  不久之前就开始考虑的计画。他假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事先做好了准备。而由起跑来找他哭诉则成了实践计画的契机。

  「由起,听好了。」

  有生抓起陷入混乱的由起的手,将他的脸拉近自己,然后尽可能用沉着的语气出声。由起边吸着鼻子边擦眼泪,然后表情温顺地点头。

  「现在没办法马上就逃,会被妈妈她们发现的。等今天晚上吧!我们两个一起逃!不过到晚上以前你都要表现得像平常一样,也要去吃饭、洗澡、换上睡衣,然后去向妈妈们说晚安。这些都要照往常那样进行。办得到吗,由起?」

  「恩,做得到。」

  虽然仍是哭泣的表情,但由起似乎已恢复往常的好胜心,紧闭双唇点了点头。有生也点头回应。

  「跟妈妈们说晚安,然后上二楼,等大家都睡着后再逃出去吧!重要的东西都先放进背包里准备好。还有,由起你有多少钱?」

  「我买了漫画……所以只剩五百圆……」

  由起一脸愧疚地说着。有生知道由起年纪比较小,所以拿到的零用钱也很少,因此打从一开始就不寄望由起。由于自由研究的材料费是父亲出的,所以有生稍微存了点积蓄,应该足够两人搭乘电车。

  「小有有,你已经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你猜是哪里?」

  看见有生不同于以往的坚定神情,由起一脸不可思议地眨了眨泪眼。有生露出带点恶作剧的笑容,牵着由起的手走进房间深处,打开书桌的最上层抽屉,拿出插在一条条压挤式水彩缝隙问的小东西给她看。

  「这个!」

  由起差点大叫出声,有生将食指按在嘴巴上对她「嘘……」了一声。由起双手捣住嘴巴咽下声音,然后重新张大眼睛审视有生的手掌心。

  那是一把不同于家中钥匙、也不同于车库钥匙,有着奇特造型的老旧钥匙。

  在车库发现的那把钥匙,被有生偷偷从父亲房里带了出来。

  肩膀上的重量使得他清醒过来。

  偏茶色的柔软发丝轻触着肩膀。由起将喜爱的小熊造型背包抱在穿着裤裙的膝盖上,在有生的身边睡着。她规律而宁静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有生小心翼翼地注意不吵醒由起,拉了拉因翻身而歪掉的T恤领口,然后略带睡意地环视周围。

  白色光线微弱地照进细长的车身,车内充满略微混浊的白色空气与过分规律的晃动。搭乘首班电车的除了自己与由起之外,还有三、四组乘客。大家似乎都昏昏欲睡,没有活动的气息。

  车窗外头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景色。灰色的建筑群反射着朝阳的白色光辉,看起来简直就像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在遥远的古代沉入大海的珊瑚礁中,受到侵蚀的沉船残骸。

  「哇……」

  他不禁失声惊叹。

  列车似乎滑进了市中心,闲散的建筑物数量逐渐增加,高楼也多了起来。看着看着,天空就被挤到了视野两侧的狭缝,视界里填满了林立的大楼。

  可是,隔着车窗所见的早晨建筑物风景画,宛如冷冰冰地结冻了一般,丝毫没有生物行动的影子。就彷佛人类逃脱出之后,被遗留下的沉船遗迹。只有朦胧的阳光逐渐高升,将大楼墙壁照出白色的光辉,像是要把洒落在都市里的灰影扯去般缓缓移动。

  过了一段时问,首班电车终于抵达终点车站,原以为杏无人烟的都市,不可置信地涌现出人群。

  「好多人喔!」

  才刚下月台,背着小熊造型背包的由起便兴奋地高声欢呼。看来似乎不巧撞上千通勤的尖峰时段,穿着西装的人潮源源不绝地往来,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群的浊流给冲走。

  「日本的上班族都没有暑假可放呢。」

  不同于由起天真地因人潮而兴奋,有生一脸严肃看着用奇异笔抄在手背上的笔记,确认事先调查好的转车方法。到达目的地前,还得在都市里结构复杂的路线中换两班电车。

  「由起,接下来……」

  自手背上的笔记抬起脸后——

  「咦?」

  由起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眼前只有大人们往四面八方排出的人墙。

  「由起!」

  他脸色苍白地环顾四周。要是身上没带钱又在这种大都市里迷路,由起会有多么不安啊。

  「小有有,你看你看!」

  开朗的声音飞越人群传了过来。由起所背的小熊造型背包在人墙隙缝中跳上跳下。「是超兽宝贝的收集纪念章耶!由起一直想去盖这个章呢!」超兽宝贝……抵达顶点的不安一下子从脚底抽离,有生差点当场一屁股坐下。

  由起和普通的弱小女生不同,并不是会因为迷路就简简单单变得不安的女孩子。他不禁自觉,会感到不安的应该是被单独留下的自己吧。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一定没有勇气离家出走,敢这么做是因为有由起陪着自己。

  「由起,走罗,要去换车。」

  正当他故意装出不高兴的声音叫由起时,看见有四、五个小孩接近由起身后。

  由起站在贴有超兽宝贝海报的印章台前傻愣愣地转过头。包围她的,是望上去和有生差不多同年级、一身便服打扮的小学生,比由起或有生都还要来得高大。大西和他跟班们的身影彷佛自动浮现眼前。不过看起来虽然像大西他们,对方却并非乡下小孩,大概是住在都市近郊的小孩子吧。

  站在中央的小孩表现出比大西更露骨的高姿态,似乎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闪边啦,矮子!」之类的),然后推了由起肩头一把。由起娇小的身体轻松地就被推到构不着印章台的地方,大西二号和他的伙伴们则占领了印章台前。

  对于这种典型的小孩子欺负人方式,有生只是无奈地感到傻眼。有生连顶都懒得顶回去,但好强的由起则气得大步跺回去,在只剩最后一步时踹了地面一脚,然后跳起来一把揪住大西二号。

  「你做什么啦!」

  「干嘛啦,矮鬼?」

  小孩们「哗~」地吵起来。

  「由、由起!」

  在有生飞奔过去前,已经在短时问内发展成彼此互相揪扯打架的骚动了。四周的大人们好奇地一阵骚然。

  面对大个子的都市小孩,由起一点也不畏怯,来势汹汹地朝对方冲撞。看见由起奋不顾身的战法,都市小孩们先是感到胆怯,但马上就揪着她的后领口将她拎上半空中。「由起!」连进来插手的有生都一起被混进去打得一塌糊涂。

  「喂!住手!你们是哪间学校的!」

  幸亏站务员马上就注意到骚动,跑了过来。大西二号一干人松开由起,一群人作鸟兽散。和人揪扯的感觉一时挥之不去,但有生还是踉呛地一把牵住由起的手。

  「由起又没有错!是他们不好!」

  「别管了,快逃!」

  他拉着一脸不服气的由起跑了起来。躲着追上来的站务员,钻过往来的大人之间。好歹自己可是正在离家出走,要是在这种时候被抓去看管,一下子就会被人联络上家里了。

  在路线指南看板上确认月台编号之后,一奔上楼梯,正好要搭的电车就停在眼前。现在还是通勤的尖峰时段,身着灰色西装等待电车的人们,可说就像是被磁铁所吸引的灰色铁砂一般,发出「沙沙」的磨擦声聚集到各个门前。宣告发车的「锵锵」音乐声自月台响趄,有生一度回头确认身后,便拉着由起的手混入了铁砂群,被推挤地跃上电车。

  虽然自站务员手中逃过一劫,但紧临而至的则是通勤尖峰时段。载满劳动者的电车一滑离月台开始奔驰,身体就被拉往电车行进的相反方向,然后被一个女人的屁股弹开,接着又扑进一位上班族充满汗臭味的西装背后。由起的背包则勾到了某个人的皮包。像这样,灾难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个个袭来。

  两人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在电车抵达下一个转车站、踉舱地下车后,有生因拥挤的人潮感到反胃,整个人瘫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动弹不得。虽然他原本就是在都市出生、长大的小孩,但体质从小就容易因人潮或噪音而感到晕头转向。

  对生长在加拿大优良环境的由起来说,载满乘客的电车似乎反而令她觉得稀奇,每每电车摇晃时跟着大家倒往同一方向,或是自己跑去让人群推挤都令她觉得有趣。不过她目前却垂头丧气坐在有生旁边。原本想说她不晓得在沮丧些什么,结果却并非像有生一样因人群而精疲力尽,而是——

  「肚子饿了……」

  看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谁叫你昨天晚上就把零食全吃光了。」

  「可是……」

  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有生的语气依旧带刺。听了他的话,由起噘起嘴。由起背包中塞满的糖果、点心,在他们整晚于车站等待首班电车时,就被她兴高采烈吃个精光了。有生肩上的包包里几乎只装了绘画用品,没有装食物。要是在乎常,现在早就是吃早餐的时间了。

  可是剩下的预算扣掉抵达目的地前所需的两人份电车费,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买早餐了。

  逃难之旅才在第一天早上就面临受挫危机。

  月台上的人潮还是多得令他头晕目眩,电车每隔几分钟发车时,就会有许多全身包覆着灰色或深蓝色等低彩度套装的人群进行交替。人明明就那么多,却只能感觉到微薄的生气。

  不晓得是否由于空气中的氧气浓度过低,才不过搬到远离都市的郊区生活约两年,都市里的空气就如此令人喘不过气来,有生感到很不可思议。

  「肚子饿了……」

  由起双手抱膝坐在长椅上复述,同时送来哀求的视线。但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所以有生也无可奈何。

  「走吧,再换一班车就到了。」

  有生半像是要鼓励自己似地说着,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小有有,已经不要紧了吗?」

  「恩。」

  其实还是很不舒服。但总觉得要是继续坐在这里,只会愈来愈消沉而变得想回家。他告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生重新背好包包,边走边再次确认写在手背上的换车方式,由于没有看着前方,因此撞上了在他面前往来的行人。夹在侧背包里的素描簿滑落,最中间的那一页摊了开来。

  「哎呀,抱歉。」

  撞上他的行人停下脚步。有生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只是摇摇头,然后便蹲下伸手捡素描簿。不过一只结实的大人手臂却早他一步捡起了素描簿,使得他一瞬间愣住,然后抬起头不断眨眼。

  那个人工整地穿着一身白色条纹西装,虽然是个有点年纪的壮年男子,却有着强健的体格。开始掺杂灰白的头发被整理成服顺的后梳油头,嘴巴上留着整齐的胡须。要是再拿一根拐杖,身上散发的气氛就会很像是在外国电影中登场、身穿公式化打扮的上班族,不过却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怎么了吗,大泽先生?」

  另一名和他在一起、比他年轻许多的男子{这个则是穿着朴素的西装、没什么特征的男子)出声说道。

  「哇~!是肯德基爷爷耶!都市果然真了不起,有真正的肯德基爷爷!」

  由起直率地发表感言。经她这么一说,穿着西装的绅士,脸上的确带有像肯德基经销店前竖立的H桑德斯人偶一样的和蔼微笑,看着拾起的素描簿。

  「这是你画的吗?」

  对于唐突抛出的疑问,有生先是感到困惑然后点了点头。素描簿被摊开的那一页,上面画着一只瘦巴巴的狗。桑德斯先生一个人点着头陷入沉思,然后开始一张张翻阅其它页。难道我画了什么不妙的东西吗?有生不安地蹙眉看着他。

  桑德斯先生最后又翻回一开始画着狗的那张图。

  「这张卖多少?」

  「咦?」

  「这张画,可不可以卖给叔叔呢?」

  有生嘴巴张到一半呆站在原地,由起在他身边跳上跳下说道:

  「早餐!」

  她如此主张。

  桑德斯先生如鱼鳃般的下垂脸颊绽开笑容,对由起点点头,然后对着随行的男子比手划脚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随行的男子跑向月台的商店,在有生和由起还张着嘴发愣时,就带着一个塞满各种面包的购物袋回来了。

  「谢谢。」

  桑德斯爷爷说完,从素描簿撕下那张狗的图作为面包的代价,然后和随行的男子走出了月台。有生和由起彷佛被狐狸要了似地面面相觑。由起圆睁着大眼的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

  「小有有的画卖掉了耶!」

  「卖、卖掉了?」

  有生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只是交换了面包而已啊……」

  「一样啦!爸爸他有说过,自己的作品如果卖出去,就是专家罗!小有有已经是职业画家了呢!」

  由起兴奋地跳上跳下,而有生则没什么真实感,只是一味感到困惑。手被由起抓着上下甩动,身体底部渐渐浮现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自己画的图,第一次被人以某种对等的代价所评价。

  他想借着自制力压抑内心逐渐涌现的高昂情绪。这份高昂感被硬塞进他体内,就像是岩浆般静静鼓动,最后成了某种带有热度的凝块。

  等到尖峰时段乎复后,两人再度搭上电车,坐在位置上边吃面包边前往最终目的地。在由起又喊肚子饿之前,中餐也靠着剩下的面包撑了过去。稍过正午时,总算抵达了目的地的车站。

  因大楼墙壁的反射,使得入秋后的阳光愈发炎热。晴空之下,吃过中餐而涌现睡意的人们,意识略显蒙胧、懒洋洋地在人来人往的闹区街上行走。藉由桑德斯爷爷给的面包补充精力后,由起不再抱怨,精神抖擞地踏着步伐。而能量效率不彰的有生则相当精疲力竭,不发一语、紧闭双唇。就在这时——

  「哇啊……」

  抬头仰望眼前的建筑物,两人同时发出带有叹息的声音。

  这是一幢藤蔓植物缠着外墙攀爬、非常非常老旧的洋房。大约有七层吧。矗立着的圆筒状铁制格子栅栏朝顶楼延伸而去,装饰着这栋建筑。

  HotelWilliamsChildBird——有生在爷爷留下的照片之中,发现了记有这个名称及住址的笔记{吾郎姨丈说是叫Bird还是什么的Hotel,不过有点不太一样)。他靠着笔记,终于抵达了这栋洋溢着时代风情、伫立在闹区外缘的建筑物。

  「真惊人耶~」

  「恩……」

  两人各自发表一句感言,之后便仰望着建筑物直到脖子酸痛为止。咕噜地咽了咽口水后,朝正面的大门迈出步伐。

  稍微使力将沉重的对门其中一侧推开,战战兢兢地窥视内部。空气彷佛缺乏循环而长年停滞似的,一阵带着湿气的尘埃味扑鼻而来。

  「好像鬼屋喔!」

  由起自有生的怀中探出头,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以兴奋的语气说道。有生只是将口水咽进干渴的喉咙,不发一语地再稍微推开门,迈开脚步走进里头。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自天花板上的天窗射入,圆底烧瓶状的装饰灯像是要包围整个空间般绕着墙壁设置,这些微弱光线朦胧地点亮了呈现八角柱形状的入口大厅。带有西欧复古风味的沙发及电视机占领了大厅的一半空间。大厅深处可以看到类似旅馆柜台的长桌,却不见人影。

  正当有生心想是否没有任何人在时——

  「小有有,那边……」

  由起发出低语,拉了拉他的袖子。

  围着复古风电视设置的沙发椅背另一侧,可以稍微窥见栗色的头发。有生挥手示意由起待在原地,不知不觉藏起脚步声靠近那里。

  「请问……」

  他从沙发后方出声叫唤,但那个人却没有回应。再稍微靠近一点,试着窥视沙发的另一侧——

  「请问……」

  原本打算用清楚的声音再次出声呼唤,却又将声音吞了回去。

  蓬松的栗色卷发垂至肩膀、微带粉红色的嘴唇、丰映的脸颊上带着微笑、睁着雪亮的冰蓝色透明双眸坐在沙发上的,是一个身穿漂亮洋装的洋娃娃。难怪不会回应。有生一下子感到脱力。但那个已和复古风沙发融为一景的洋娃娃,就彷佛玻璃眼珠会转动起来、打开嘴巴说话般带有奇异的真实感,令他有些不寒而颤。空无一人的大厅却独独有一个洋娃娃坐在沙发上,更增添了诡异的气氛。

  明明是盛夏,却感到周围的温度急遽降低。身子微微一颤,接着,当他回头望向留在原地的由起时——

  由起的背后,不知何时起浮现了人影。

  在微弱的光芒下蒙陇浮现的,是一张如木乃伊般干瘪的老人脸孔。

  「由、由起……」

  嘴里只发得出虚弱的声音。由起尚未发现身后的老人,只是愣在原地。有生以僵硬的动作指向她的背后。

  「后、后面……」

  由起眨眨眼然后回头。微弱灯光下浮现的老人面孔正俯视着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看起来只像是裂缝的嘴巴,弯成了上弦新月的形状。

  「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小东西呢!正好拿来熬今晚的汤头!」

  嘶哑的嗓音听起来宛如魔法师在咏唱咒语。彷佛要将人绑在原地的嘻嘻笑声有如微弱的铃声般响起,震动着大厅里的空气。

  笑声在空气中消融,一片不自然的寂静降临。紧接着过了几秒——

  「呀——!」

  由起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呀啊啊——!」

  她发出惨叫,一直线地朝有生冲过来。心窝被由起猛烈一撞,使得有生不住咳嗽,不过也拜此解除了动弹不得的状态。他牵着由起的手跑向建筑物深处。比大厅来得更加昏暗、彷佛拉上一层噪音之幕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深处,没办法看见走廊尽头有生牵着仍在惊声尖叫的由起,一边留意身后一边奔跑。走廊尽头分歧成左右两条路,因此有生紧急煞车,使得由起猛力撞上他的背。

  有生依然不停微微咳嗽,同时左右张望。结果就在此时,心脏差点就如字面所述般的跳出喉咙。

  理应在身后的老人,不知何时来到了眼前。自昏暗中蒙陇浮现的脸上,布满了刻划着深暗阴影的皱纹。皱纹的裂缝形成了上弦新月形的开口。

  「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小东西呢!正好拿来当今晚的汤料!」

  由起再次放声尖叫,躲进有生背后。打算折回走廊的有生和由起撞个正着,两人同时「痛!」地惊叫出声,然后面向彼此的反方向,一屁股跌坐在地。

  一边揉着屁股一面抬起头,老人又不知何时绕到了由起背后。于是他对同样也揉着屁股仰头的由起叫道:

  「由起,后面!」

  「小有有,后面!」

  两人的声音重叠,然后两人同时噤声。

  两人同时回头看像各自的背后。

  在有生的背后,也站了一个跟由起身后一模一样的老人。

  两张一模一样的老人面孔,在一片昏黑中轻飘飘地移动然后并排在一起。两张并列的皱巴巴嘴唇打开上弦月形的开口,你一句我一句地交互说话:

  「用来熬汤头的是小孩子的骨头!」

  「用来作汤料的是小孩子的肉!」

  「用来涂抹在吐司上的是小孩子的脑浆!」

  「用来作甜点的是糖浆腌制的小孩眼珠!」

  「好像很好吃呢!」

  「好像很好吃呢!」

  飘在半空中的两张嘴巴,参差不齐的门牙喀答喀答地响着互相大笑。

  「犯不着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

  「只不过是感到无聊的老人开玩笑恶作剧,就笑着原谅我们嘛!」

  「我们这不就在准备晚饭请客,以作为赔礼了吗……」

  「看,汤已经滚得差不多罗!」

  老人们丝毫没有做错事感到害怕的样子,嘻嘻笑着。吓得魂魄都从嘴巴飞出去的有生,内心曾一瞬间诅咒他们去死算了。和他一样半吊着眼皮瞪视老人的由起,则是一副险恶的表情,似乎真的会将手塞进老人嘴里将魂魄揪出来似的。

  他们被请进去的房间里,有一张圆桌与两张摇椅。两位老人各自坐在上头,嘎吱嘎吱地前后摆动摇椅。然后一人搅动圆桌正中央的锅子,另一人用刀子将大大的乡村面包切成四份放进盘子里。

  有生和由起两人并坐在客用的双人椅上,摆出前所未有的扑克脸,依旧满脸狐疑地直瞪着两位老人。除了被他们那开玩笑还是什么的恶作剧所惊吓,再加上母亲们两姊妹的缘故,使得两人现在对双胞胎这种生物完全不抱持信任。

  双胞胎老人是这栋公寓一楼的房客。房间内部就如建筑物外观及大厅一样,装饰着西欧复古风的家具。而倚身于老旧且经常使用的木制摇椅上的两位老骨头,简直就像是这间房里的摆设之一,几乎和四周的景色融为一体。

  尽管如此,看着眼前所摆的面包以及被舀进银色盘子里的汤,肚子里的虫便开始蠢蠢欲动。有生和身旁的由起彼此互看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开动了。」

  小小声地说了这句话,便战战兢兢地将第一口汤送进嘴里。由于老人们刚才说要用小孩子的骨头和肉来熬汤以及做成汤料,因此他们现在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惊恐。不过,看起来里头没放类似人肉的东西。和母亲们堪称一流饭店厨师所做的各种手作料理相比,虽然风味差了很多,但餐桌上简单且调味朴素的菜色却非常稀奇,于是两人默默将汤与面包塞入口中。

  两位老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虽然不是坏人的那种笑法:但问题是看起来却像妖怪),然后悠哉地开始享用自己的餐点。

  「吃完饭后,再带你们去五楼吧!」

  「546号房……没想到现在还会有带着那扇房门钥匙的人出现呢。」

  轮流低语的老人们,视线移向有生摆在桌上的银色钥匙。546号室……就是和这把钥匙最契合的场所,也是爷爷所住的房问号码。

  「你们认识小有有的爷爷吗?」

  被人分予食物,由起的心情一下子好转,脸颊里塞着面包问道。

  「当然认识罗!」

  「浅井晃生……没想到竟会回想起这个令人怀念的男人名字。」

  「……他是个怎样的人?」

  有生还未像由起那般解除心防,依旧板着一张脸。尽管如此,他还是抑制不住兴趣而插嘴问道。两位老人向孩子们点点头,眯细了双眼凝视远方,一边回忆过往一边回答:

  「恩……是个蠢男人。」

  说得一派洒脱。

  有生半眯起眼帘瞪他们。老人们滑稽地对他耸耸肩,继续说道:

  「比起自己的性命而更爱拍照,真是个蠢男人。」

  「最后他飞往中东的战场,结果在那里丧命了。」

  「何必赶着送死呢……」

  「真是个蠢蛋呢……」

  有生和由起也都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汤匙听他们讲话。空气突然变得异常严肃,彷佛要沉进屋子底下似的。

  像是要吹跑凝重的气氛般,双胞胎老人再次开始诡异地嘻笑出声:

  「如果是浅井的孙子,我们非常欢迎。你随时再来我们这里吃饭吧!顺便也可以为我们排遣无聊!」

  「由起和小有有可以住在这里吗?」

  「当然。只要是持有钥匙的人,没有人可以拒绝他们在这里住下。」

  老人们露出泛黄而稀疏的牙齿,对探出身子询问的由起微微一笑。

  「欢迎来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

  这是这间公寓对新房客共通的欢迎方式。

  「好像国王睡的床喔!真酷~!」

  由起欢呼着跳进装饰着古铜色床架的床铺上。「不要跳,会尘埃飞扬,由起。」嘴上说着逆耳忠告,但有生也抑止不住自己内心的昂扬而环顾的房内。

  546号房位在总共六间房的五楼最角落,里头的格局几乎和老人们位于一楼的房间相同,而老旧的西欧式复古家具虽唠叨不断地各自主张其存在,彼此却又不可思议地调和,营造出统一的氛围。褪色的壁纸、沉稳的咖啡色与橄榄绿相问的方格地板。房内的一切都相当古老且积满灰尘,但生活必需的家具却几乎一样不缺。

  其次,房里的空气还微微沁染着一股墨水味,让有生感受到爷爷身为摄影师所留下的余韵,总觉得似乎冥冥中受到未曾谋面的爷爷守护一样。

  「从今天起就要住在这里了呢!是由起和小有有的新家对吧?是爱的小窝对吧?」

  「你去哪学到那个单字的啊……」

  由起在床上跳来跳去,使得床架的弹簧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大量灰尘自床单上飞起。

  然而这幅景象对现在的由起来说,就像是主题乐园的游乐设施为了营造气氛所增添的演出一般,乐得兴奋大叫。看着她不知收敛的样子,有生尽管傻眼,却也任由她高兴去做。

  自从昨晚两人逃家之后……不,是自从感受到母亲们的异常开始,一直绷到现在的紧张情绪终于得到解放,自可怕的母亲们手中逃了出来。从今以后,两个小孩子就能随心所欲地过生活了。不用上学,不用写功课,也不用再和大西他们打照面。画也卖了出去,老人们也很欢迎他们。有生认为一切都能发展得很顺利,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现在巴不得对浮现在脑海中的大西及其跟班们呛声:「见识到了吗?」就让他继续待在乡下的学校里:永远像个小鬼头一样当山大王吧!

  「对了,小有有。」

  由起突然自床上爬起来。她的大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彷佛想到了什么最棒的点子似的。

  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

  「我们来办婚礼吧!」

  「……咦咦?」

  出人意料的提议使得有生仓皇失措。由起露出非常非常……非常认真的表情,双手握拳极力说服:

  「因为这是由起和小有有迈向崭新人生的第一天呀!今后就要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嘛,当然不结婚不行呀!最近不结婚就同居的年轻人逐渐增多,同为我们这个世代的人,实在无法认同呢!综艺节目里的秃头欧吉桑是这么说的!」

  电视儿童由起经常被电视节目灌输一些异常老成的知识。姑且不论是否认同那些综艺节目的评论家,从小也养成了老成思考方式的有生,实在不得不认同这个意见有其道理所在。

  没错,既然今后就要和由起一块儿生活,就必须由自己来守护由起。必须负起责任让她幸福。

  要让女孩子幸福,就是要结婚……他是这么想的。

  「小有有……」

  由起端坐在床上,闪烁期待的眼神望向这里。有生将手伸进口袋。确认口袋中约有小石头般大小的硬块,然后动作不自然地走向床边。他脱掉运动鞋爬上床铺,宛如相亲般和由起面对面跪坐。

  由起刻意板起面孔,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喉咙。

  「恩——井上由起,你是否愿意发誓,无论疾病或健康,喜、喜……快乐或伤心,这样那样如此这般……总之就是一辈子都爱着小有有?」

  还真是被省略得很随便——模仿教会牧师的语气讲完一段落后,由起挪动膝盖膝行到有生隔壁。

  「是的,我发誓。」

  看来是一人分饰两角。立完誓后她再度回到牧师的位置,接着「思」一声然后夸张地点头——她还真忙。

  「那么,浅井小有有,你是否愿意发誓,无论疾病或健康,呃……有钱或没钱,这样那样如此这般……总之就是永~远都爱着由起?」

  她毫不迷惘地凝视有生。

  「你愿意发誓吗?」

  有生无法即刻答复,迟疑地盯着膝盖前方。再次触碰裤子口袋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之间大概花了两秒。

  「我……发誓。」

  一脸严肃等待回答的由起,表情瞬间春光满面。她马上又装回牧师专用、充满威严的怪脸清了清喉咙。

  「那么,请交换誓约之吻。」

  一阵沉默降临到面对面端正跪坐的两人身上。自己和由起彼此微微碰触的膝盖变得敏感,令他觉得发痒。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甚至还能听见稍微加速的鼓动声。噗通噗通噗通噗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心脏的跳动支配了所有的听觉,除此之外感觉不到任何声音。

  由起微微翘高屁股,脸靠了过来。有生紧握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同样也稍微倾出身子。

  闭目之后,距离感便难以清楚掌握,于是鼻子前端最先轻轻撞到了一下。

  接下来,柔软而温暖的东西碰到了嘴唇。

  一、二、三、四……脑海中数着数。像这种情况,该维持几秒比较好?他连该如何呼吸也不明白,于是便憋着气,一下子就憋得痛苦起来。即使这样,他还是忍着维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不过终于撑不下去——

  「噗哈!」

  两人同时吐气,脸倏然离开(由起好像也是在憋气)。

  双方都由于缺氧及害羞而脸红,对看了好一会儿。

  「嘿嘿……」

  由起露出了不好意思、但却非常漂亮的笑容。有生则不知该表现出怎样的表情,自由起的笑容中别开目光,形迹可疑地将手伸进裤子的左边口袋里。

  「给你。」

  有生像是在递挑战书一样,将抓着的东西硬塞进由起手里。虽然在事前的想象练习中,原本是打算更帅气地交给她,但现在却一点也不帅气。

  看见手上的东西后,由起瞪大了双眼。那是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戴在由起的小手上刚好的纸黏土戒指。蓝色的压克力颜料将顶端的星星装饰上色得十分漂亮。

  「小有有,这个是……结婚戒指……?」

  由起圆睁着大眼,语气中带点恍惚地问道。有生尴尬地扭着身子点头。

  「我只做得出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由起什么都没有准备!怎么办?由起太差劲了!」

  「由起不用给我什么啦!」

  「不、不行啦!」

  「没关系。」

  由起紧握着戒指摇摇头。但经过有生再三说服,只好不服气地咬着嘴唇。不过她仍缓缓打开拳头重新审视戒指,接下来微微套进食指,并将那只手指举到天花板的灯光下,变换着不同的角度欣赏,然后逐渐回复平日开朗的神情。

  然后向有生投出了一个他有史以来所看过最棒、彷佛绽放着光辉、最灿烂的笑容。

  婚礼顺利结束,因长途旅行而精疲力尽的两人一下就钻进被窝里。但是身体虽然疲惫,头脑却处于兴奋状态,清晰得睡不着。于是两人又开始以远足的心情,在棉被中嘻笑了好一阵子。

  「由起,你会不会想回家了?」

  「一点——也不会!我只要有小有有陪着就好!」

  由起仰躺在棉被中,得意地举起戴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欣赏。目测似乎有些误差,对由起的细瘦手指来说有点太松。有生下定决心,等长大以后不要再送这种纸黏土玩具,一定要好好买个像样一点的。

  暂且先不管戒指的事,总之必须先思考明天开始的生活方式。既然决定要两个人一起生活,就不能老是去双胞胎老人那里吃闲饭。

  稍微犹豫过后,他暧昧地说出了心中一直在考虑的想法:

  「那个啊,我在想,是不是可以靠卖画来赚钱……虽然不知道能否顺利,但要是又有人像今天的大叔一样买下……」

  「由起也这么想呢!」

  彷佛没什么奸犹豫似的,由起对此非常赞同,半跃着翻身面向有生。彼此的额头在枕头上抵在一起。

  「小有有的画一定没问题的!今天不是也卖掉一张了吗?这主意绝对会成功的!小有有已经是画画的专家了嘛!小有有负责画,由起负责卖!两人一起卖出很多很多画,然后变成富翁,买好多好多糖果……」

  由起愈说愈起劲,她那乐观的逻辑渐渐朝奇怪的方向发展。疲劳终究盖过了兴奋而一下子涌现,由起嘴里还喃喃念着些什么,眼皮渐渐变得沉重。「然后由起要住在糖果屋,小有有就买巧克力做成的画具……还有饼干做成的素描簿……」不知是否已经开始作梦了,最后她开始说着意义不明的话,一直嘀咕到没有再发出声音,沉沉地进入梦乡。

  (呼……}

  有生叹了口气,在棉被中翻了个身,抬头望向笼罩着一片昏暗的天花板。不是自己房间里的、看不习惯的天花板,视觉暂留的影子看起来貌似人的脸孔。

  有生虽然不像由起那般想法乐观,但总之今天已经达成「来到这里」这个目标,令他也增添了相当程度的自信。今天都如此顺利了,明天起一定也会像这个样子一帆风顺。总而言之,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考虑。

  在长时间的消耗之下,精神已经疲惫不堪。清晰的脑袋染上一层乳白色的雾气,逐渐停止运转。

  钻进上头布满尘埃的棉被中,靠在唯一的枕头上凑近由起的脸,不知不觉问,有生也进入了睡眠。

  翌日,两人都熟睡到日正当中,因肚子饿而自然醒。一楼的老人们给了晚餐吃剩的面包,他们在上头涂了花生酱当作中餐。用餐过后,便带着画图用的素描簿,以及在爷爷房间里发现的、几何花纹的编织地毯出门。

  天空微阴,天气并不会热得令人难受。总觉得是个好的开始。

  两人朝昨天经过、通往闹区的方向步行一阵子,来到了有着卖二手衣、手工饰品、旧书报摊等路边摊出没的邻近地区。有生他们也在空旷的地方摊开地毯,将素描一张一张排在上头。两人隔着地毯而坐,满心期待有人会靠过来。

  三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

  没有任何过客停在两人的摊位前,只有大白天就拿着啤酒瓶边走边喝的醉汉对他们冷眼一瞥。明明多少也有人走到附近的饰品摊及书报摊参观的啊……

  一个年约十几岁、腋下夹着一束晚报的直排轮少年滑过他们眼前,踩着柏油路的鞋底削出了粗糙的声音。已经到了送晚报的时间,由起踹飞滚到地毯前的可乐娜啤酒瓶。

  「都没有人来看。」

  「恩……」

  有生回应得理所当然。由起昨晚的干劲也不知飞到哪去了,显得十分消沉。

  「肯德基爷爷明明马上就买下来的……由起叫卖看看吧?」

  「不用了,没关系。果然是昨天太好运了。」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地点不好。」

  「在哪里都一样啦。」

  相对于积极如初的由起,有生的态度则已显得毫无干劲。昨天许多事都进展得太顺利,

  所以就忍不住得意忘形了,但小学生的涂鸦果然吸引不了几个人的目光。赚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去吧!」

  「再等一下下嘛!由起还是叫叫看好了!一定是经营上的努力不够!光是默默等待,客人是不可能上门的嘛!」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用不着多事!」

  连自己也意外地加重了语气,由起吓了一跳而噤声。

  这并非由起的错。有生对自己的天真感到难为情,竟然天真的以为能卖画讨生活。至于对由起则感到抱歉,结果自己践踏了她奸不容易为自己构筑的梦想。但最后却变得像是在迁怒由起,使得有生更加无地自容,于是他粗暴地开始收拾地摊。

  「小有有……!」

  有生无视由起快哭出来的声音,收集素描纸然后塞进素描簿的封皮里。

  当他正开始折叠地毯时,一个影子突然遮蔽了头顶。

  「啊!欢迎光临!」

  由起以开朗的语气对应。客人?怎么可能——如此心想的有生也抬起了头。

  可是,站在地毯前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买画的客人。那是个头不高也不矮、表情凶恶(又一脸穷相、头戴鸭舌帽、身上穿着质地似乎不是很好的合成皮制布劳森外套)的男子。

  「小妹妹,你们在这里办家家酒开店吗?」

  看来,有生一如以往地也被算在男子所说的小妹妹内。有生内心一阵不满。但由起何止是内心,就连脸上也露骨地表现出不悦。她回嘴道:

  「才不是办家家酒呢!我们是正经八百地在做生意喔!这可是事关生活!」

  「这里是不允许任意开店的。必需要取得营业许可喔!叔叔所说的话,对小妹妹来说是不是有点困难呀?」

  「我们听得懂!」

  被人当小孩子看待,使得由起更加不悦地皱眉。

  「要去向谁请求许可才可以?」

  「叔叔的老板。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喔!必须得付钱才行!」

  「我们没有钱。」

  「喔……是吗?没有钱啊?那还真伤脑筋呢。」

  「恩,我们很伤脑筋。」

  头戴鸭舌帽的男子像是要讨好小孩般,总是垂着眼角笑咪咪的。然后笑咪咪地用皮鞋鞋底踹了有生手中抱着的地毯。卷成圆筒的地毯被这么一踹,发出「啪!」一声凹成了字形。同时有生的右手被撞开,一阵强烈的冲击使得他手肘以下痛得像是被扯断似的。和地毯一起抱在手中的素描纸散落一地。由起「啊!」地叫出声,跑上前收集。男子则朝她抬起脚。

  「由起!」

  有生按着右手,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

  男子的皮鞋踢中了由起的腹部。由起的身体也和地毯一样弯成字形,一瞬间浮上半空中,慢了一拍后摔出数公尺远的距离。男子的脚朝由起的肚子继续赏了好几脚。路人和周围路边摊之间虽然引起一阵骚动,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只是围在远处嘈杂地观看。

  ——为什么都没有人来帮忙!

  有生在内心呐喊,但身体却动弹不得。并不是右手疼痛的缘故,而是恐惧将他钉死在地面,使得他无法赶去眼前被施暴的由起身边。视野似乎变得有些昏暗,由起倒地的身影就如电视里的影像一样遥远。

  明明只要跑几步就能靠近,明明可以缠着男子的脚或是护着由起代替她挨踹,但有生却都办不到。那短短的几步彷佛远在别的世界般无法触及。

  「……非常谢谢你们,我吃饱了。」

  一楼的lll号室门前,有生正抱着红色的珐琅锅鞠躬行礼。

  「不用客气!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吃饱饱然后长大嘛!」

  「就是说呀!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吃饱饱然后变得肥滋滋,成为可口的汤头嘛!」

  双胞胎老人的脸并排在门口,扬起脸上如上弦新月的皱纹裂痕嘻嘻怪笑。被这两个像妖怪的老人说要熬成汤头虽然出奇地有可信度,但有生今天却不怎么感到害怕。总觉得似乎已经麻痹了。

  「小由由今天怎么啦?和我们一起吃不就好了吗?」

  「由起她……那个……她没事。她今天要在房间里吃。」

  再次鞠躬后,有生快步离开老人们的房前,从一楼搭乘电梯。老旧的电梯一面嘎吱作响,一面缓缓升上五楼。电梯出人口是折叠式、朝两侧滑动开启的装饰格子门,天花板则吊了一个圆底、烧瓶造型的装饰灯,狭小的箱型封闭空间笼罩在泛黄的灯光下。

  双手感觉着珐琅锅的热度,有生有股莫名的冲动想哭,于是他低下头咬紧嘴唇。抵达石楼的沉默时光感觉相当漫长。

  「小有有,你回来啦!」

  一回到546号房,由起便从床上起身,伸长脖子迎接他。「恩。」有生简短地回话,

  将红色珐琅锅放到老旧的小炉灶旁。

  「我分了晚餐回来。」

  「恩!我要吃我要吃!我肚子饿了~」

  由起的脸颊上有一块红色的瘀伤,身上也有着更严重的瘀青,但由起的声音听起来却过分地有朝气。而就像是翘翘板的两头,令有生的心情郁闷地沉到最底端。

  才不久之前,由起还哭哭啼啼的,但那并不是因为身上的瘀血。即便是遭到那名鸭舌帽男子口吐暴言,但由起对于自己身上的伤却没有半句哭诉。

  是因为有生昨晚送的星星戒指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由起嚷着要回去摆摊的地方找,听不进有生的话,有生好不容易才哄住她。反正只是用剩下的纸黏土做的玩具罢了,所以约好等长大以后会再买一个更棒的给她,由起才终于死心。

  虽然话是由自己说出口的,但由起为什么肯相信那种约定呢?为什么由起仰慕自己到这种地步呢?有生一点也不明白。

  由起被人踹的时候,自己却吓得腿软,除了在一旁看之外什么也办不到,明明就软弱且胆小得无可救药。珍视的女孩子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保护她。真希望昨天没有举行过那场婚礼,因为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昨天觉得什么事都办得到、觉得能够两个人一起活下去的昂扬心情简直像是假的。才隔了一天,两人的新生活就有如云霄飞车般急速滑落至谷底。

  「小有有,明天我们换个地方看看吧!今天一定是地点不对啦!连奇怪的叔叔都跑来了。去别的地方搞不好就能顺利卖出去喔!」

  由起始终积极且面带笑容,或许是装出来的也说不定。但有生连假装附和她的心情都没有。由起的笑容太过闪耀,令他不敢直视。他撇开目光不去正视由起,同时说道:

  「明天由起在家里休息吧,我一个人去。」

  「可是,只有小有有一个人去的话……由起不要紧的喔?」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我想自己一个人去。我一定会买晚餐回来的。」

  难得有生如此顽固不退让,对于他的态度,由起虽感到疑惑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而实际上,此刻有生的脑袋完全陷入了黑暗中的死胡同。从明天起该怎么办才好?逐渐混浊的黑暗形成一道墙,阻隔了他的思路,使得他无法进行任何思考。但即便如此,他赌上一口气也绝不愿回去母亲们所待的那个家。虽然是很消极的志气,但唯独这股志气勉强支撑着他留在这里。

  隔天傍晚,从床上爬起来迎接有生归来的由起,睁亮了眼睛高声欢呼:

  「这些是怎么回事?」

  保鲜膜包着两个中式馒头,另外还有两只用筷子插着的凤梨。看起来甜美多汁的凤梨棒令由起忍不住咽着口水。

  将食物摊在床上后,有生也在床边坐下,取下侧背包和素描簿放在一旁。

  「画卖掉了,用那笔钱买的。」

  「真的吗?」

  「恩。真的就跟由起说的一样,换个地点就轻松卖掉了。我明天也打算去那里看看。照这个情况下去,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所以由起不需要担心任何事……」

  一边说着,有生发觉自己的语气十分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心被割除,只剩嘴巴擅自在说话。虽然觉得带着笑容会比较好,但他却想不起该怎么笑。

  「真厉害!小有有果然好厉害!」

  由起马上就咬着凤梨棒吸吮果汁,一边重复说着「好厉害、好厉害」。幸亏她没有察觉有生的表情。有生暧昧的点点头,伸手去拿馒头。

  手使不上力气,馒头掉落在膝盖上。

  右手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很痛。神经一阵一阵地抽痛,彷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手背爬出来似的。

  「好好吃——!」

  由起三、两下就将凤梨棒啃个精光,脸上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微笑。她的表情看起来依然如电视里的影像般遥远,无法打动有生的内心。明明只要由起开心,自己理应也会感到高兴才对,但内心却像一块玻璃板一样,冰冷且缺乏起伏。只有对于右手的痛戚仍旧非常敏锐,除此之外的感觉都很迟钝。与往常恰恰相反,平常右手的知觉总是十分遥远,彷佛并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由起先将甜点吃光后,才伸手去拿主餐的馒头。她仍旧像是处在遥远的电视机彼端,开朗地说道:

  「明天由起也可以跟去吧?因为由起负责业务嘛!不可以让小有有做辛苦的工作,因为小有有是艺术家嘛!」

  「我下次再带由起去……因为由起还不能进去。那里是只有五年级以上才可以进入的秘密场所。」

  「三年级不能进去吗?」

  「恩,不行。」

  信口胡诌的谎言接连不断累积。话语滔滔不绝自口中滑出,连自己也觉得听起来跟真的一样,一点也不像自己的作风,彷佛某个能言善道的人擅自借用了自己的身体在讲话。有生只能够感觉到右手彷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暴动般阵阵刺痛。

  由起把馒头塞进口中,稍微愣了一下,不过又彷佛内心理解了什么似的,流露着羡慕的眼神看向有生。

  「磨发苏!」

  将馒头咽下喉咙后——

  「好棒!那是不是就像魔法师或贤者,为了买魔法用品而聚集时什么秘密街道一样?如果没有特别的通行证就找不到入口,是个被魔法隐藏起来的地方对吧?小有有发现了这么棒的地方呀?」

  「呃、恩。差下多就是那样……」

  看来她是进入了什么奇幻故事的世界了吧?「内在」的有生虽然对出奇的想象感到厌腻,但对于「外在」的骗子有生来说是再恰巧不过,因此他也敷衍地加以回应。由起整个人兴奋得眼神发亮,直嚷着:「下次一定要带我去喔!」「外在」的冒牌有生则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骗她:「思,下次一定带你去。」外在的有生虽然能言善道,却只是个做事不顾前后的傻瓜,而这样的有生说到底也就是他自己。

  有生再次尝到大西一伙人逼他在便利商店窃取食玩的那种感觉。右手沉重且不断受到刺痛感侵袭。就如同那时候一样,右手深处栖息着外星人的幼体。但他却不像上次那么恐惧了。反倒是自从大西初次邀他打电动以来,他好久没这么感谢大西了。时间虽短,但和大西他们相处的经验绝非毫无意义。

  翌日有生也在包包里放着素描簿出门了。他趁着白天在街上闲晃,物色自助餐店或生活便利站的商品,然后将一旦发生万一的逃亡路线熟记在脑中。

  和他居住两年的郊外不同,街道杂乱无章,所有的事物都挤在狭小的区域里。有的建筑物是中华风,入口贴满了如僵尸符咒的东西;有的建筑物则像是直接从美国都市中搬过来的公寓一样,充满看似廉价的钢架结构:街上无规炬、无国籍的景观十分不一致,令人不禁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是日本。不像郊外一样有着附设停车场、室内格局开阔的便利商店或超市,这里有的大多是店铺前陈列着商品、只有一个人在顾店的摊贩。

  和昨天锁定的中华料理自助餐不同,今天他站在另一间小格局的生活便利站前方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香烟、巧克力、饭团或可乐饼等杂乱地堆放在一起,角落的泡泡棉台座上则插着西瓜棒。摊子上有着褪色的水蓝色招牌,一个小个子欧巴桑在顾店。从她不断点头的样子看来,似乎正在打瞌睡。杂乱堆积的商品形成了一道墙,就算顾店的人过来,按理来说从那个位置应该也看不见娇小的有生。

  他若无其事地朝生活便利站再度迈开步伐。

  事后仔细想想,为什么自己会犯下那么简单的错误呢?当时的有生并没有仔细确认过周遭。视野彷佛从四面八方受到压迫,狭隘得不可思议,映入眼帘的就只有便利站的店面及一部分街道。右手正蠢蠢欲动,一定是栖息在右手里的外星人对偷窃上瘾所造成的疼痛。

  脚不经意地踢到了地上的可乐娜啤酒空瓶,空瓶和柏油路面碰撞,发出清亮的瞥音。有生一瞬间吓出冷汗,不过顾店的欧巴桑似乎没被吵醒。

  不要紧,就继续这样笔直前进。

  他在店铺前放慢脚步,朝饭团伸出右手。抓起一个就赶紧换至左手然后塞进肩包里,然后再拿一个——

  伸出的右手突然被人从旁一把抓住。

  头脑一片空白,经过刹那的冻结之后,有生抬头仰望那只手的主人。

  水蓝色衬衫搭配深蓝色长裤,腰上挂着警棍。一个高个子、体格健壮的男子正用他结实(的手抓着有生纤细的手臂。

  「你在做什么呢,小妹妹?」

  「……我才不是……小妹妹。」

  下意识提出纠正。

  右手中的第二个饭团,啪答一声掉落地面。

  室内中央摆设着一组铁桌椅。靠墙的一张事务桌上资料夹堆积如山,几乎丧失身为桌子的机能。墙壁上挂着月历及日历各一幅,还有一张特大尺寸的城市地图,以及通缉犯的海报。后面的流理台上头摆着几个带有茶渍的茶杯,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全是男人的氛围。

  能认知到的大概就只有这些。派出所内真是既狭窄又单调。

  「名字还有学校。几年级?你会说话吧?」

  有生与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宫中间夹着一张铁桌子。桌上摆着有生的肩包、素描簿,以及完全没填半项的调查表。有生的视线有如瞪视般落在铁桌边缘,闭紧双唇不发一语。视线的一角可以看见警官正灵活地转着原子笔。

  「如果家人或学校老师不来接你,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喔!告诉我学校名称或是家里的电话号码,还有你的名字。你会说话吧?」

  面对决定贯彻沉默的有生,警宫叹了口气。他闲得发慌似地转动手上的原子笔,同时说道:「你应该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吧?你所做的就是所谓窃盗的犯罪行为。以你的年纪来看,应该懂吧?懂的话又为什么要犯?」

  「小山内。」

  派出所的入口出现了另一位穿蓝色制服的人,叫的似乎是年轻警官的名宇。年轻警官停下转动原子笔的手,转头看向那个人。

  「我知道了。那个小孩是住在WilliamsChildBird里的。」

  「咦——!那个怪人公寓……里的吗?」

  似乎是脱口讲出「怪人公寓」才惊觉失态,年轻警官的声音变得有些顾虑。另一位警官说了声「来吧」,感觉像是在招某人人内,有生终于也缓缓转过视线。

  由起抱着小熊造型的背包,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小有有……」

  「进来吧!」

  被警官推着肩膀一踏进派出所,由起就开口询问:「小有有,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有生只是反应淡薄地回望由起并摇摇头。「你也坐下来。」有生身旁搬来了另一张铁椅子,由起在椅子上坐下,之后也尴尬地陷入沉默。

  似乎光是「派出所」这个地方就足以构成威压感,两位警宫在铁桌子另一头谈论些什么的期间(有听到好像是在说「又是那间公寓吗?饶了我吧」之类的),由起不安分地一直玩弄着背包的小熊耳朵。历经长年使用的小熊背包,耳朵已经塌掉且破烂不堪了。她的视线不时偷偷在警官们和有生之间游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却还是闭上嘴巴什么都没说。相对于重复着上述行动的由起,有生则只是安分地坐着,将视线固定在桌上和刚才差不多的位置。

  时间渐渐流逝。派出所墙上冷漠的黑色圆形时钟发出平板的滴答声,刻划着单调乏味的时光。

  「昨天……」

  突然间,有生主动开口了。由起疑惑地看向他。有生依旧望着什么也没有的木质贴皮桌

  面,彷佛会自动讲话的人偶一般,毫无抑扬顿挫地继续说道:

  「我昨天真的有去。今天本来也应该会卖掉很多画的,可是秘密场所的入口在施工,所以进不去……明天一定会完工,就能再进去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以后画还会愈卖愈多的。因为很受欢迎,今天也有很多人来预约,所以不画多一点不行,接下来会非常忙碌……」

  「小有有,已经……」

  「由起接下来也会变得忙碌的,因为由起负责业务嘛。下次我也带由起一起去秘密场所。也可以在那附近租房子,因为我们就要变成有钱人了。然后两个人一起成立公司……」

  「小有有!」

  由起语气强烈、但却快哭出来的声音,打断了持续进行、无意义而冗长的话语:

  「已经够了,小有有。由起已经全部知道了,所以不用再说谎没关系。不用再为由起而说谎了。」

  「我才没有说谎。」即使如此,有生还是继续摇头。「是真的,昨天真的有卖出去。以后也会卖出很多,真的,真的……」

  还不想认输,因为才只是第三天而已。三天前两人才在谈论的梦想,一个都还没实现,他不愿承认这场只是不经世事的小孩子的办家家酒就要结束了。有生有所自觉,就单方面而言,自己比由起还不服输。

  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膝上紧握的拳头。

  他朝眼睛深处使力、憋气到觉得痛苦的地步想要忍住呜咽。但饱和的泪水却自脸颊滚滚落下,混杂着至今扼杀的各种情绪,一起从体内满溢出来。全身上下十分灼热,而止不住自脸颊滑落的泪水则更甚其上地炽热。

  既难看、失态又凄惨,各种情绪使得有生相当颓丧。

  「由起……对不起……」

  最后,他才终于讲出了这句话。

  简短地讲完这句话,力量便一口气自体内抽离。

  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有生都不记得了。等到再次回过神来,他已置身于熟悉的车内——是吾郎姨丈的轿车。窗外是一片夜晚的蓝灰色,车子里稍微凝滞的空气中,笼罩着细微而沉稳的汽车行进声。

  驾驶座上坐着吾郎姨丈,而副驾驶座上则可看见父亲的头。有生与由起坐在后座正中间,芙有子妈妈和由芙子阿姨则坐在两旁。

  有生反射性地戒备着母亲们,比较起她们两人的差异。芙有子妈妈已变回了芙有子妈妈,而由芙子阿姨也变回了由芙子阿姨。睡着的由起正枕在阿姨的大腿上。

  「小有有,你醒了呀?」

  听见母亲的声音,有生尚带着朦胧的睡意点了点头。全身既倦怠又沉重,特别是右手,一点也使不上力气。可是在他打算行窃时,明明就只有右手感觉敏锐,脉搏怦咚怦咚地鼓动着啊。

  「你在发烧呢!回家之后喝药然后好好睡一觉,马上就会舒服点的。」

  母亲一如往常的沉稳语气,听起来十分舒服。或许是由于发烧所以卸下了心防,家里的情况明明还是一片混沌也说不定,但现在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真想早点回家,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

  「那个……你们来接我们了吗……?」

  仅仅三天的逃亡之旅,不但愁于生活费,最后甚至还被警察保护、请家人来带回去,以非常尴尬的结局落幕。如此丢脸至极,事到如今已顾不得什么羞耻心了,剩下的就只有无力感而已。

  「那个……」

  给大家添了麻烦,对不起。道歉的话语无法直率地说出口。

  「因为……妈妈们没有想到,小有有和小由由甚至气到离家出走嘛。下次我们不会再自己暗中决定了,所以不要再生我们的气罗?」

  「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吧……」

  「可是因为小由由讨厌龙虾不是吗?不能端上晚餐桌,难得人家送我们,又说要趁新鲜吃,所以才……」母亲将手贴在脸上,恶作剧地吐了吐舌头。「……?」总觉得话题好像生头不对马嘴。不是在讲妈妈和由芙子阿姨对调的事吗?

  「……你在说什么?」

  有生疑惑地反问,母亲也愣了一下:

  「你还问我什么……?不是因为妈妈们在厨房偷吃人家送的龙虾,所以你们才气得离家出走吗?」

  「龙虾……什么龙虾?」

  有生皱起眉头更进一步反问。母亲则愣得眨了眨眼。

  这么说来,离家出走的直接因素,就是因为由起跑来哭诉,说看到母亲们口中生出像外星人一样的触手在笑。偷吃龙虾……该不会指的就是那件事吧……?

  「但是也不错呀,这样就有暑假日记的题材了呀!而且,爷爷住的那栋公寓也很有趣对吧,小有有?」

  隔着副驾驶座的椅背,父亲回过头悠哉地笑了……小孩子们究竟有多么走投无路,才下定决心逃家两人一起生活,大人们居然半点也没能理解。

  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袭来,有生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索性将身体整个倚在座椅上,沮丧地垂下头。总之现在即使只有一刻也想尽早回家。不管谁是谁的孩子、谁是谁的父母,又或是谁和谁的血缘将混在一起,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为了这种事情而烦恼,他不禁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回到家之前再小睡一下吧?」

  肩膀被母亲搂过去,有生毫不抵抗地将头委在柔软的大腿上。车子的晃动恰似摇篮,过

  不了多久睡魔便来临了。

  下次醒来后,一定就在自己的床上了吧。明天要尽情睡到自然醒,奸好享受所剩不多的暑假时光。然后还要将自由研究及剩下的暑假作业完成,而由起八成也还没认真完成几项作业,所以也得帮忙她才行。明天开始就会回复国小五年级生该有的忙碌生活了。三天的逃亡之旅是暑假所犯下的错误,连回想起来都觉得丢脸,应该不久后就会被沉进记忆的深处了吧(谁要写在日记上啊!顺手牵羊、和由起的婚礼……净是些写不得的事情}。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生心想。就再继续当一阵子受父母庇护的小学生吧!附带一提,在这次事件的恰好十个月又十天之后,「有生的妹妹」和「由起的弟弟」出生了。他们实际上到底是谁和谁生的孩子,知道真相的就只有母亲姊妹两人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不太有趣的收场。

  这次事件之后,似乎由于受到极度的压力及紧张,造成有生右手状况恶化,甚至有奸一段时期都无法活动。因此从他国小六年级直到国二结束为止,约三年的时间都搬回接近医大附属医院的都市里居住,接受正式的复健。这段期间内他都没有直接见过由起,只有偶尔通电话询问近况而已。

  之后,国中二年级结束,有生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郊外的家,与四月即将升上国中、身穿国中「男生制服」前来迎接他的由起重逢。虽然脸蛋还是老样子般地可爱,说话的第一人称却从「由起」变成了男性用语的「我」。

  ——比起不晓得是否真的继承自己父母血缘、年龄和自己有一截差距的妹妹,对正值青春期的有生而言,「由起」的这件事是更具冲击性、甚至能造成他心理创伤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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