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足球社的练习回到家时,厨房已经爆炸了。
“梢太,对不起啦——”
额前刘海被烧到有些卷曲的妈妈双手合十道着歉。梢太心想:怎么又来了?只能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爆炸的东西是可乐饼。这天妈妈因为提早结束工作回到家,居然不知好歹地想操作难度甚高的微波炉做奶油可乐饼,才会酿成这般的结果。
“晚餐叫外送好了,就选梢太喜欢吃的吧。吃中田轩的欧姆蛋包饭好不好?”
说到中田轩,是附近的一间中华料理店,不知为何菜单里居然也包含了欧姆蛋包饭,而且还挺好吃的(不过这间店的拉面味道就不怎么样了)。顺带一提,连可乐饼都会搞到爆炸的妈妈,当然不可能做出欧姆蛋包饭这种需要高等厨艺的料理。
“叫外送太浪费了啦,没关系,我吃这个就好了。”
看着眼前这盘不知该称为“失败作品”还是什么的妈妈爱心料理,默默吃光它也算是男人该有的器量吧。于是梢太拿起筷子,把爆炸后几乎只剩下外层面衣的奶油可乐饼和切碎的莴苣(又和高丽菜搞错了吧……)还有加了太多水、变得跟稀饭没两样的白饭及豆腐味噌汤,一口不剩地全吃下肚。味噌汤要煮到失败应该不太可能,不过实在淡得没什么味道可言就是了。就当是妈妈贴心地替自己控制盐分摄取好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梢太家是只有母子两人的单亲家庭,妈妈是个在工作表现上相当亮眼出色的职业妇女,却对家事一窍不通。尤其在洗手做羹汤这方面更是完全零分,但她还是很有心地想朝这方面努力,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常常会忘了自己有几两重的妈妈,老是挑战高难度的烹饪食谱,然后落得惨不忍睹的下场。今天爆炸的可乐饼又为她新添了一笔辉煌的记录。
加地梢,三十岁。
加地梢太,小学三年级。
这便是加地家全部的家庭成员,他们母子住在一房一厅带厨房的公寓里。
“呐呐呐,梢太,下星期一是七星百货的休馆日对吧?”
吃完晚饭后,以让人忍不住为之捏一把冷汗的危险动作,收拾餐桌上碗筷的妈妈开口说道(我家妈妈也是个一分心就会打破碗筷盘的名人)。
“你再跟山田同学说说那件事吧,拜托你咯?”
“嗯……明天上学时,我再跟她说说看好了。”
虽然不太愿意,梢太还是答应了妈妈的请求,就看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脸上也绽放出喜悦的光辉。
“梢太,谢谢你!我的宝贝梢太果然最可靠了!”
妈妈隔着桌子硬是倾身抱住梢太,但也因为这夸张的动作而使堆成一座小山的餐盘倒了下来,摔破了一只汤碗和一个盘子。
家中虽然只有两个成员,但有这样的妈妈,加地家小小的餐桌上今天也同样喧闹不已。
妈妈在梢太班上男性朋友之间是个公认的大美人,只是不擅长处理家务,还有点(不,是非常)少根筋。而最令人头疼的……是她的男人运实在差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梢太的漂亮妈妈身边不乏追求者,不过至今为止全都是些相中她身上钱财的爱情骗子,或是只想从她身上捞好处的无赖汉。当时梢太还小,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但那个离了婚的爸爸好像也偷了妈妈的存款潜逃了。几乎每年都重复上演被男人欺骗的戏码,加地家根本无法留下什么存款,说得再露骨一些,加地家是个贫困的穷人家。
不好的确实那些男人没错,但妈妈经过那么多年还是学不乖,老是动不动就迷上那种令人叹息的男人。
这样的妈妈,最近又迷恋上某个男人了。
知道那个男人的事时,梢太总算对至今为止妈妈所迷恋的对象有些认知了。
妈妈老是被坏男人欺骗,无法再婚得到幸福的原因——当然那些坏男人也有错,但说来说去总归一句……
说不定是妈妈看男人的眼光真的有点问题吧。
☆
梢太就读的班级——三年白熊班上,有个名叫山田华乃子的女生。在白熊班的男生之间,对华乃子的评价(摘自自称“班上第一的情报头子”干武所做的调查报告),“可爱”占了八成,“太傲慢”和“讨人厌的女生”之类的负面评价分居剩下的两成。而梢太自己的意见偏向后者。
身上穿着轻飘飘、软绵绵像洋娃娃般的洋装,身边围绕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同班女生,老摆出一副女王般神圣不可侵犯态度的女孩子——这就是山田华乃子给梢太的印象。
……至少直到最近为止都是这样的。
最近这一阵子,班上女孩子所组成的友好小圈圈似乎有了些变动。
直到不久之前,一到午休吃饭时间,华乃子总会和那几个与她交好的女生把桌子并排在一起吃午餐,众人以她为中心喧闹着。但从某一天过后,再也没有女生和华乃子并席而坐。现在华乃子正坐在靠走廊的第一排,从前面数来第四个位置、也就是她自己的座位上,一个人默默吃着营养午餐。
说到那个“某一天”,就是不久前举办了班级发表会的当天。在班级发表会上,三年白熊班演出了“长发公主”的故事。山田华乃子被其他女生孤立,则是在发表这出戏剧的隔天。
不远处并排桌子一起吃午餐的几个女孩子,不时注视华乃子的方向,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前不久还一天到晚围着华乃子,对她露出崇拜目光的女孩子们,现在却联合起来给她白眼。察觉到那股视线,华乃子转头往投来视线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几个女孩子立刻尴尬地别开目光,像要围成一个圈圈似的紧靠在一起,又唧唧喳喳聊起了其他话题。
梢太觉得老是被捧得高高的,以至于变得目中无人的华乃子虽然叫人不敢恭维,但对那些女同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也感到无所适从。
女孩子为什么老是这样啊?总喜欢感情用事又爱吵个不停、三心二意又靠不住,而且老是盲目追求流行。看在男生眼中,觉得她们真是一群充满谜团的生物。就因为这样,所以梢太实在不擅长应付女孩子。
“加地就是这么冷漠,才让人觉得帅气啊。”
手中的叉型汤匙还叉着一颗绿色花椰菜,只见阿武(干武)双手成拳抵住下巴,微歪着头摆出怪怪的姿势开口。梢太把不喜欢吃的绿色花椰菜丢到坐在右边的桥野餐盘上,有些不悦地蹩起眉头。
“恶心死了,你搞什么啊?”
“我在学女生啊。”
“现在还有哪个女生会做出那种装可爱的恶心动作啊?”桥野边吐槽,边把梢太丢来的绿色花椰菜转丢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阿辽餐盘中。
阿武、桥野和阿辽三个人是梢太的午餐伙伴。不同于女孩之间反复上演着束缚与背叛的友好小圈圈,他们则是更简单干脆的关系。他们并不是时常玩在一起的朋友,只有吃饭时间会自然而然地把桌子并排起来一同用餐,就算偶尔有人脱队跑去跟其他男生吃饭,彼此也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放学后和下课休息时间,他们也都会和其他朋友混在一起,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兴趣。除了午休的用餐时间之外,梢太几乎都是和足球社的朋友一起练习、玩乐。
因为喜欢这种不带强迫性的和谐关系,梢太觉得生为男孩子真是太好了。
相较于女孩之间复杂又强迫命令式的人际关系,男孩子或许还只是一群小鬼吧。
不怎么专心地听着阿武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无聊对话,梢太的视线不禁又飘回独自一人吃着午餐的山田华乃子身上。
“所以说,英国现在就是流行那种东西啦。”
“你骗人,哪可能有这种事啊。”
“可是山田她爸不是英国的实业家吗?”
“那是真的吗?喂,梢太,你说呢?”
阿武他们不知何时以山田华乃子为话题聊了起来,而且话锋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的梢太只能茫然困惑地发出“咦?”的一声。
“山、山田的事,干嘛拿来问我啊?”
“因为梢太对山田的事不是挺熟的吗?”
“哪有啊,我跟她一点都不熟啦。”
“可是,梢太你不是知道山田她爸爸——”
“我吃饱了!第一名就由我收下啦!”
大喊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要去踢球了!”没给阿武他们更多追问的空间,一口塞进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餐包,梢太拿起自己的塑胶托盘离开了座位。吃完午餐后的午休时间,照惯例都是个人自由活动的时间。梢太总是尽可能早点吃完饭后,就冲去操场练习足球,身后虽然传来阿武他们几个人喊着“梢太~”的无奈声音,却也没有人对梢太的举动感到怀疑。
山田华乃子的父亲会在梢太班上和学校里变成一个超级名人,也是发生在班级发表会之后的事。
华乃子的父亲是个经常往返世界各国、个性相当爽朗的社会精英,女孩子之间都这么说(似乎是如此,不过这也是经由阿武口中听到的消息),华乃子也经常骄傲的到处自吹自擂,说她爸爸有多了不起。
但在发表会当天,迟到许久才现身参观的华乃子父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了不起的精英实业家,而且还是个令周围所有人都感到极度错愕的特别人物。唔,应该说动物比较恰当吧?不,还是物体?反正就是这样啦。于是华乃子就被排除在女孩们的小圈圈之外,隔天她们更聚集起来,站得远远的对她投以奚落的白眼。
更有甚的,在众人面前指出“那东西”就是华乃子的父亲的——不是别人,正是梢太所做的好事。
梢太在更早之前就认识华乃子的父亲了。不,追根究底说起来,制造这个契机的人应该是梢太的妈妈才对。
因为听了妈妈的话,才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某一天,因公外出的妈妈走在街上时,高跟鞋的鞋跟突然断了。正当妈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人”恰巧走过妈妈身边。他不发一语地在妈妈身边蹲了下来,宽大的后背轻而易举地背起了妈妈,将妈妈带到他工作的百货公司里的修鞋区。
妈妈的双眼微带湿润地轻声说着:
“他有着宽阔雪白又‘软绵绵’的背部,而且很有男子气概,虽然沉默寡言但很值得信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呢。”
妈妈该不会又被坏男人骗了吧?“梢太,你陪我一起去吧!”既然妈妈都开口要求了,梢太认为也可以趁机会好好调查一下吧。于是到了星期天,梢太便和妈妈一起来到男人工作的七星百货公司。远远眺望着顶楼游乐场的青空舞台上,正在演出的英雄剧场。“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妈妈就像看到爱慕的学长出现在眼前的高中女生般吵个不停,她伸出手指向舞台上正扮演坏人角色猫布偶。为什么穿着布偶装还能分得出谁是谁啊?当时最先浮上梢太脑海的就是这个疑问。
在那之后,梢太又偶然在某天看到那个猫布偶送便当到学校来给同班的山田华乃子。
午休时间,梢太终于盼到一个能和山田华乃子说话的机会了。休息时间结束后,梢太踢完球回到教室时,包含阿武在内的班上男生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教室后头只剩下几个围着桌子画画的女生,而山田华乃子还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桌上一本摊开来的书。
邻近的班级和远方操场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教室里飘荡着午后昏昏沉沉叫人忍不住想打盹的安宁空气,而梢太正直直走向山田华乃子的座位。
“山田。”
一听到斜后方传来的呼唤声,华乃子吓得肩膀一颤,略显粗暴地把正在看的那本书塞进抽屉里。虽然只稍微瞄到一眼,但那似乎是本食谱。全身上下无处不散发出大小姐气质的华乃子,怎么想都跟食谱沾不上边。在梢太的想像中,华乃子应该随时随地端着平常那种高傲的态度,用下巴指示佣人送上蛋糕和红茶,或是明明眼前摆着豪华的全套料理,却还把主厨叫到自己面前来臭骂一顿才对。
一看到梢太,华乃子脸上瞬间露出怯弱的表情,但马上又恢复一如往常那般装模作样的态度。
“有什么事吗?”
威吓般的低沉语气和不善的睥睨视线令梢太有些畏缩。自从班级发表会之后,华乃子露骨的表现,让梢太很清楚自己已经完全被她讨厌了。毕竟让华乃子受到孤立的始作俑者就是梢太自己呀。
所以就算百般不愿意,心里好几次埋怨妈妈,梢太也毫不让步地摆出冷漠的态度,开口说明了来意:
“下个星期一,我可以到你家玩吗?”
“到我家玩?”
“嗯。你爸爸那天不用工作吧?”
一提到父亲,华乃子脸上立刻浮现警戒的神色。
“居然连爸爸的休假日都调查过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想敲诈我们吗?你就算把我家翻过来,也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啦!”
“什么敲诈啊……那天是百货公司的休馆日,稍微问一下就知道了吧?我只是想去你家玩而已,跟我妈一起……其实,是我妈说想跟你父亲见一面,所以才……”
“加地同学的妈妈……?”
华乃子蹩起眉头紧盯着梢太的脸孔,仿佛是要透过那直视的目光读取对方内心的想法。梢太也输人不输阵地瞪了回去,反正就算被看穿了真正的意图也无所谓。虽然不晓得华乃子误会了什么,不过梢太对她家可没什么不良企图,也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亏欠她的地方。华乃子这种过度的被害意识未免太不正常了吧?话说回来,到处撒谎把在百货公司游乐园里工作的爸爸说成精英实业家,本来就是华乃子自己的错嘛。梢太会知道他是华乃子的父亲,也不过是出于偶然罢了。
在教室后方画画的那群女孩子已经停下手边的动作,拉长了耳朵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加地同学在和山田华乃子说话耶。”还传来交头接耳唧唧喳喳的声音:“真讨厌!”“为什么会这样啊?”
华乃子板着脸,若有所思地考虑了一会儿。教室后头那群唧唧喳喳的女生让她抬起视线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像在刻意宣示什么般从鼻间哼出一声:
“好啊。”
然后给了梢太答复:
“你想来就来吧,我不会逃也不会躲的。”
挑衅似的视线瞥向了梢太,她一脸决然地说着,声音中却透露出一丝颤意。感觉好像是自己做了要挟、硬逼她答应似的,梢太觉得无奈极了。梢太确实也觉得华乃子是个让人不敢恭维的女生,但他才不会用计让那些女生与华乃子交恶呢。梢太可不记得自己有策划什么计谋或坏点子存心要恶整华乃子。
算了,无所谓、反正已经完成妈妈的嘱托,和华乃子立下约定了。既然有这个机会,那就照华乃子所质疑的,星期一到山田家时就好好观察一下她家的状况吧。如果华乃子的父亲是会欺骗妈妈的那种坏男人,梢太当然会挺身阻止接下来的发展;但如果他是个好人,说不定还会演变成“妈妈跟华乃子的爸爸再婚”的结果。一定得好好调查清楚才行。
如果妈妈和华乃子的父亲再婚,梢太和华乃子就会变成一家人了。会以兄妹的身份一起生活……照目前的情况来说,实在太缺乏真实感了,先不论赞成或反对,梢太根本无法想像那样的情景。
☆
妈妈似乎相当烦恼要带什么礼物去山田见拜访。蛋糕、泡芙、水果……梢太随意举了几种相当常见的伴手礼。“山田先生可是在百货公司工作的人耶,带百货公司就有卖的东西去拜访人家哪里说得过去啊。”妈妈立刻驳回了梢太的建议。
话虽如此,蛋糕和水果都是能当场解决的食物,不论前去拜访的是怎么样的家庭,这样的伴手礼绝不会给对方带来困扰。无可非难、实用性高又有其价值,这才符合伴手礼的定义吧。说到后来,梢太也觉得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
结果妈妈想破了头,决定破大钱买下当初自己很想要,但因为价格太昂贵而忍痛放弃的名牌桌巾。“山田先生不晓得会不会用这张桌巾耶……梢太,你觉得呢?”都已经买下桌巾了,妈妈还是为了伴手礼的事烦恼不已。直到星期天的夜晚,才终于下定决心要以这块桌巾当伴手礼,带去山田家拜访。对妈妈而言,下个星期一就跟划分天下的决战之日没两样。
山田华乃子和她爸爸就住在七星百货那站的下一站。出了车站搭上计程车,向司机说明了目的地后——
“客人,你们跟那间公寓有什么关系吗?”
司机露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询问道。
“是我儿子的同学住在那里,我们要去拜访。”
母亲一派天真的回答,但梢太心里却升起了不详的预感。计程车司机似乎不太想和那栋公寓扯上关系,只淡淡回了一句:“喔,原来是这样啊。”
之前班上的女孩子提起华乃子的家时,曾说过“好像城堡喔!”这样的话。山田华乃子所居住的地方虽然热闹,却是有些荒凉的闹区边缘,无法归类成任何一种风格的建筑物就盖在杂乱无章且喧嚣不已的街坊一带。建筑物的外墙与大门紧邻着人行道,一个不小心,头顶上的窗口或露台很可能会掉下什么植物的盆栽,可说是相当危险的道路一角。曾在美国片或是哪部外国电影中看过的铁制逃生梯贴靠在正面外墙上,包夹似的耸立在看起来相当穷酸的公寓式住宅两侧,这是一栋约七层楼高的建筑物。
“总而言之,你们小心一点吧。”
留下这句叮咛后,计程车便急急忙忙地开走了,留下梢太和妈妈两个人站在这栋建筑物的大门前。
生锈的铁门栅栏上,塑雕着犹如停驻在枝桠上低吟歌唱的鸟儿雕饰,还有以同样细腻的手法刻出的这栋建筑物名称。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布满裂痕的石墙上攀挂着已枯萎的植物藤蔓,乍看之下就是栋老旧的洋房。照那个说出“好像城堡喔!”的女同学语气所给人的感觉,华乃子的住处应该是庄严又华丽,宛如贵族齐聚的社交舞台。但实际抬头所见的这栋建筑物,怎么看都笼罩着一股不详又沉重的诡异氛围。比起社交界,更像是面色苍白的贵族遗体躺在棺木中永眠;或像是飘荡着恐怖气氛,叫人毛骨悚然的鬼屋。
看来看去都找不到门铃,梢太和妈妈只好一人一边推开两扇式的大门。一开始感觉到的是有些霉味的淤塞空气。建筑物里乌漆抹黑的,户外的光线残影还留在眼皮内侧,造成一瞬间的晕眩感。
哇哈哈……
随着惹人怜爱的笑声和轻巧奔跑的脚步声,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因光线残影而眯细眼睛试着想追上那抹身影,但只来得及瞥见那轻软飘摇的裙摆。再睁大眼时,眼前已经一个人都不在了……
相对的,空旷的大厅深处却伫立着另一个身影。
头上戴着大大的红色蝴蝶结,缀满蕾丝滚边的黑色洋装,穿着白色裤袜的纤细脚踝下踏着一双小小的红鞋。如陶瓷般小小的白皙脸蛋上浮现淡淡的生气、和不知打何处来的恨意,仿佛是被主人弃之不顾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能动也不动、静静等待着,出自名师之手精巧雕制出的洋娃娃。
和她在学校时,比起其他女孩子更引人注目的华丽与不可一世的感觉全然不同,此刻的华乃子仿佛融进了这栋寂寥洋房的大厅景色中。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她那不甚真实的存在感和灰暗沉闷的表情,让梢太感觉胸口窜过一阵悸动。
“你好,你就是华乃子吧?”
妈妈亲切地主动打起招呼,山田华乃子却冷漠的只稍微点点头当作回应,朝梢太瞥了一眼示意跟我来的视线后,便率先往建筑物的深处走去。
他们搭上了不时发出唧唧声,让人深感不安的电梯来到三楼。山田华乃子和她父亲就住在三楼的其中一室。
“爸爸,加地同学他们来了唷。”
在华乃子的引路下,梢太和妈妈走进房间。原本屈着大大身躯缩坐在饭厅椅子上的华乃子爸爸,也站起身迎接客人的到来。
“欢迎,我女儿平时受你们照顾了。”
话说得简略,但还是表示欢迎的寒暄。
“不不不,我才是呢,我们家梢太平时承蒙照顾了。今天也是我们硬拜托华乃子让我们过来拜访的,啊……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要是你能喜欢就太好了。”
和自己的恩人再度相逢,已经让妈妈兴奋得手足无措,整个人变得语无伦次,也更加饶舌。她一边将手上的提袋递上前去,一边慎重地不停点头致意。昨天星期天,她特地到美容院去打理发型。直到今天出门前,妈妈还在对着镜子犹豫不知该穿奶油色的套装好,还是那件白色的洋装好。都已经三十岁了,看起来却还像是个刚陷入情网的小女生那样。
斜瞥了雀跃不已的妈妈一眼,啊啊,看来她真的认真了……梢太只能默默接受事实。说不定只是认错人了,或是妈妈哪里搞错了。就算都没有错,当本人再度出现在眼前时,梢太还以为她至少会稍微清醒一点。
妈妈对男人的兴趣真的很奇怪。
不,已经超出奇怪的标准了。
山田华乃子的父亲一接过纸袋,就先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发现不是食物后,原本竖起的三角形耳朵和长长的胡须像泻了气般垂下来(所以我就说买蛋糕来就好了嘛,要不买个金枪鱼罐头应该也不错)。
杏仁形状的大大眼瞳绽放不可思议的深金色光芒;短短粗粗的手脚上有着看似柔软的粉红色肉球;以蓬松柔软的雪白毛发为底,上头还有黑色与咖啡色的小块花斑。
是个猫咪布偶装。
妈妈迷恋上的这个人,是个有着三花毛色的猫咪布偶装。
不管从哪里看,不管怎么看,那就是个布偶装嘛。
妈妈和华乃子的父亲马上就意气相投地聊起天来了。其实应该说是妈妈单方面找话聊,华乃子的爸爸则简短的回答或摇头、点头而已。
“山田先生,你的兴趣是什么啊?”
“我有时会去钓鱼。”
“哎呀,那真是太棒了,是黑鲈鱼还是什么吗?”
“是嘉鱼。”
“那就是在溪流边垂钓的吧,这也很棒呢。如果你不觉得困扰,下次可以让我跟着一起去吗……”
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像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不太衔接得上,但包含华乃子父亲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在内,妈妈对这个庞大切蓬松柔软的猫咪布偶装实在着迷极了。
一口热烫的红茶才刚含进嘴里,华乃子的父亲连忙“喵~”的哀叫一声,连耳朵、尾巴和胡须都全竖了起来,妈妈见状赶紧替他倒了一杯冰水。猫布偶接过茶杯,一脸尴尬的搔了搔头。“呵呵呵,你果然也是怕烫的猫舌呢。”妈妈微笑说着。妈妈的见解未免太奇怪了吧,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梢太已经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山田家并不是很大,坐在餐桌一角的梢太发出了一点不像小学生的叹息声。
替两个大人端来茶的山田华乃子,最后也在梢太面前摆上了茶水和甜点。
她拿出来的茶具组看起来并不是太高级的名牌货,但擦得相当干净。端上桌的茶点是南瓜派,派的表面还特意挖出了妖怪的脸型,感觉上不太像是外面店家卖的东西。梢太迟疑着开口: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吗?你家真不错耶,哪像我妈妈,她从来没有替我做过甜点呢。”其实妈妈也曾尝试过很多次,不过每次都以失败收场。
听到他坦率地感叹一声后,华乃子却露出愈来愈生气的表情,连脸颊都染上了绯红。看到她那不协调的情感表现,梢太不禁困惑。
“这个南瓜该不会……是山田你亲手烤的吧?”
原本还以为是有人帮忙,所以梢太才不经深思地脱口赞赏。华乃子红着一张脸,又点了点头。
山田华乃子亲手烤的甜点……想到眼前这盘南瓜派和可能让班上那些山田派的男生们感动到痛哭失声、五体投地,梢太不禁挺起脊梁,重新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山田家的饭厅与开放式的厨房相连,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间卧室。隔间设计和梢太他们所住的公寓没什么两样,但摆放的全都是带有西欧古典风格的家具,乍看之下虽然杂乱无章,但其实都经过一番整理,也打扫得相当干净,梢太曾听说过,山田华乃子家正好和梢太家相反,他们是只有父女两人的单亲家庭,并没有妈妈。
也就是说,山田华乃子都是自己煮饭跟打扫家里的咯?
“加地同学,这个……”
正当梢太环视着屋内环境时,华乃子第一次主动开口唤了梢太。她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手里拿着妈妈带来要当伴手礼的那条桌巾。漂亮的蓝色桌巾四边还缀饰着华丽的刺绣。
“这条桌巾不便宜吧。我们真的可以收下吗?”
“啊啊,没关系啦。对不起喔,这是我妈选的,果然还是带食物来比较好吧。”
梢太略显慌张的解释着,但华乃子只是摇了摇头。梢太愣了愣,木然地阖上嘴巴,华乃子双手抱着桌巾,脸上仍是一副如苦行僧般的复杂神情,垂下眼轻声道:
“我一直很想要一条这样的桌巾……谢谢。”
和脸上的表情大相径庭,华乃子慎重其事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向梢太道谢。
心脏又为之砰咚悸动了一下。
于是,来山田家拜访的时间就这么和谐平稳地缓缓流逝。华乃子亲手做的南瓜派跟外面卖的现成品味道没什么不同,不,甚至比外面卖的还要好吃。
“山田,你真的好厉害喔。”
梢太感动地说出真心话,华乃子一开始还一脸怀疑地瞪着梢太说:
“你不觉得会自己煮东西的女生很丢脸吗?”
“为什么会丢脸?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啊。我妈妈就很不会料理食物,连昨天吃的炖菜也煮得焦焦黑黑的,所以我很尊敬擅长料理的女孩子啊。”
饶舌的说了这么多,连梢太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妈妈昨天的那锅炖菜真的太恐怖了)。受到称赞似乎让华乃子很不开心,只见她又板起了面孔,一句话不说就突然撇过头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跑去。我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吗?正当梢太不安地苦思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时,华乃子似乎在厨房里乒乒砰砰准备些什么,没多久又回到饭厅。
“也有这样的东西……”
她端来的是烤成漂亮橘黄色的杯子蛋糕,和温温热热看起来相当美味的炖南瓜。“做完派之后,南瓜还有剩下的,所以我就顺便做了这些。可不是因为加地同学你们要来才刻意做的,只是顺便而已喔。我拜托爸爸帮我买南瓜,结果他居然买了一整颗,剩了那么多丢掉实在很可惜,所以我才顺便做的。”看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梢太,华乃子像在找借口似的不断向他说明。
“山田,你真的很厉害耶。”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
“我是说真的啦。山田,你该不会也会做欧姆蛋包饭吧?”
“咦?我会做啊……”
“真的吗?好棒,好厉害喔——”
梢太兴奋得忍不住频频赞赏,原本因怀疑而板着一张脸的华乃子终于也慢慢卸下心防,我还做了其他很多菜……说完,她又折回厨房,端出好几道料理。从西式餐点到和食,各种菜色令梢太看得目不暇接,像是用米糠拌盐的小菜啦、煮豆啦,甚至连只在乡下奶奶家看过的家庭小菜都有。梢太不由得打从心底赞叹,连叫了好几声“好厉害”、“好棒喔”!同时拿起筷子对眼前的料理一一进攻。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也凑了过来加入品尝的行列。“哇,这个好好吃喔!”“华乃子真了不起!”“这是怎么做的啊?”向华乃子讨教了这一桌美味料理的烹调秘诀(由妈妈来做,肯定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拜托千万不要想不开而去挑战啊)。当初原本要来观察山田家和华乃子父亲的念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最后演变成母子两人一起品尝山田家的料理,成了受招待的一方。因为梢太母子俩一边吃,嘴里还不停发出好棒、好好吃的称赞,华乃子新想他们平时一定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餐吧,最后索性闭上嘴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们狂吃的模样。妈妈好像一口气塞了太多食物进嘴里,难受得频频捶胸口。
“啊,我再帮你倒一杯茶。”
华乃子立刻细心地替她端来一杯红茶。
“对、对不起。讨厌,我真是丢脸。咦?山田先生去哪儿了……?”
趁着妈妈和梢太沉迷于眼前的美味料理时,穿着布偶装的父亲不晓得什么时候离席了。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呀?环视了屋内一圈后,终于在玄关方向发现了三花毛色的宽厚背部。玄关旁的鞋柜上摆着一只球状的小鱼缸,可能是以为有人要来喂自己吃饭了,一只橘色的金鱼望向水面,嘴巴一开一阖期待着。
华乃子父亲那双琥珀色的大大眼瞳像是锁定了目标般,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鱼缸,当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的同时,手腕也随之挥起。
就在猫布偶的手腕朝金鱼缸挥下的瞬间——
“喵啊————!”
一声哀号响彻了屋子。
设在玄关的捕鼠器弹簧发出啪的一声,用力夹住猫咪布偶装那毛茸茸的尾巴。
“真是的,爸爸就是学不乖!”
为了扯下夹住自己的陷阱,猫布偶不停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华乃子冷冷的视线朝父亲瞥了一眼,悠然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又倒了一杯红茶。
虽然有点奇怪,但山田家的确是个平稳和谐且感情和睦的父女家庭。对于华乃子父亲的人品,看来应该不用太担心,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欺骗妈妈的爱情骗子,和华乃子之间的心结总算解开了一些。今天享用了很多她亲手准备的美味料理,梢太和妈妈都相当满足,而这种拜访也差不多该接近尾声了。
……不,先等一下。
“今天真是打扰你们了。还让你们招待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主动来拜访,原本应该要由我们做东才对……”
华乃子和她的父亲(到现在还没出息的把尾巴夹在胯股间,呼呼呼的吹着气)送加地母子走到公寓大门口。当妈妈出自礼貌不停朝他们点头致意时,梢太终于注意到了。
真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吗?
山田家真的是普通的家庭吗?
我难道没有忽略了什么吗?
没错,华乃子的父亲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连在家里都穿成那样,所以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看到他真正的模样不是吗?而且他明明穿着布偶装,胡须和耳朵却能随心情动来动去,拥有怕烫的猫舌头、会抓金鱼,而且被夹到尾巴时还叫得好大声。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其实怪异透了不是吗?
“山田,你过来一下。”
唤住结束送行、转身准备返回公寓内的华乃子,梢太拉着她走到离妈妈和猫布偶有些距离的地方。
“怎么了吗?”华乃子不解地歪着头问道。
“你爸爸在家也不会把那个脱下来吗?”
“那个?”
“那当然就是那身布偶装啊。”
华乃子歪着头,似乎不懂梢太话中的意思般蹩起了眉心。
“爸爸那样真的很奇怪吗?因为知道加地同学你们今天要来,他还为了要系哪一条领带烦恼了好久耶……他的品位是不是很差啊……”不对不对,问题不在这里吧。
“山田,你该不会从来没有看过你爸爸的脸吧?”
“爸爸的脸我每天都在看啊!因为他的头很大,比一般人还要醒目不是吗?”
猫布偶才不是你爸爸呢。不,他是你爸爸没错啦……在和华乃子争论的同时,梢太也愈来愈搞不懂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奇怪的人难道是自己吗?华乃子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难道是抱持着这种疑问的自己有问题吗?因为梢太没有父亲所以才不清楚,其实世界上每个父亲都是穿着布偶装示人的吗?
不不不,哪可能会有这种事。梢太,你要相信自己啊。
“这样太奇怪了,居然连你都没有看过你爸爸真正的样子吗?该不会他根本就不是你爸爸,如果躲在布偶装里面的是完全不同的人怎么办啊!”
“加地同学,,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爸爸是完全不同的人’是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个人是要欺骗你的坏人或是……”
“欺骗我什么?你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种话?不要说爸爸的坏话!”
两人之间的对话根本兜不在一块儿,梢太愈是想说明,却惹得华乃子更加不悦。“今天你到我们家来玩,我本来挺开心的……因为加地同学没有觉得我爸爸很奇怪,也没有嘲笑他,我本来还很开心的……”说着说着,华乃子突然抿起嘴唇,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她的模样,梢太顿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同时也为了无法好好解释这理所当然、比学的加法更浅显易懂的状况而感到焦虑气愤。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想办法证明有“东西”躲在布偶装里,好让华乃子认清现实了。
“只要让你看到证据就行了吧!我们就来确认看看那个爸爸是不是山田你真正的爸爸吧,你也要帮我调查才行喔!”
“爸爸就是爸爸嘛!”
华乃子连说话的音色的渐渐染上了哭腔。梢太感觉背后传来刺人的视线而回头,不远处,猫布偶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正透露出难以掩藏的杀意瞪着自己。要是惹华乃子哭泣,只怕他会冲过来当场咬死自己,或是变身成妖猫咒杀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生吧。
“等明天到学校我再跟你说明详细的计划,知道了吗?”
急急忙忙丢下这句话后,梢太立刻逃也似地冲回正等着自己的妈妈身边。
回头望去,华乃子也一溜烟地跑回她父亲身边,把脸埋进父亲雪白的腹部里。
仿佛被荆棘刺伤般,胸口突然感到一阵痛楚。
如果华乃子本身觉得无所谓,就算不去刻意拆穿那个布偶装的真正身份,是不是也无所谓呢……?
“梢太,你怎么了吗?”
手上提着华乃子替自己打包的剩余料理,妈妈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淡淡笑意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问她明天的课程表啦。”
梢太随便编了个借口,妈妈也不疑有他地迈开了脚步。
想查出华乃子父亲的真实身份,其实也是为了妈妈。不管他是不是个坏男人,梢太还是得确认一下他够不够资格让妈妈继续迷恋下去。抱着怅然若失的心情换了个方向思考,心中暗自下了“不久的将来还要二度来访”的决定,梢太也跟在妈妈身后离开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
决定将计划付诸行动的那天,天空透露着不详的征兆。远方灰蒙蒙的沉郁天空不时发出骇人的低沉雷鸣声,天气预报指出今晚会降下大雨。
那一天,梢太从黄昏时刻就一直抱膝藏身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里312号室的衣柜当中。微弱的灯光和餐具碰撞的声音、诱人食欲的食物香气和华乃子的声音都从衣柜的门缝间传了进来。父亲偶尔会开口说几句话,不外乎是问华乃子在学校的状况之类的。梢太觉得饿了,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悄悄吃起华乃子事先为自己准备好的饭团。是咸鳕鱼子和美乃滋两种口味,捏成漂亮三角形外层还包了层海苔。
山田家的衣柜里塞满了颜色与剪裁各不相同,好像给洋娃娃穿的礼服和布偶装专用的领带,梢太正是以标准的体育课抱膝坐姿躲在华乃子那些漂亮的礼服之间。华乃子的每件衣服都是轻飘飘、软绵绵的类型,坐困在这些衣物之间,梢太觉得自己也快变得轻飘飘、软绵绵了,连忙甩了甩头重新振作起精神。
“华乃子,你跟加地同学感情还好吧?”
没有一丝前兆,华乃子的父亲突然提起关于自己的话题,让梢太吓了一大跳。僵直了藏在衣柜里的身体,梢太竖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
“嗯,还好啊。爸爸。”
“这样啊。”
“别说这个了,爸爸,要不要再来一碗味噌汤?”
“嗯,麻烦你了。”
华乃子三、两下就轻松转移了话题。为了不让她父亲起疑,梢太要求华乃子直到上床睡觉前都要拿出和平时一贯的态度。“这么做都是为了证明爸爸的清白喔!”华乃子为了争一口气,才同意协助梢太。在她父亲结束工作回到家之前,梢太已经先躲进衣柜里。当然在那之前,也用“今天会在阿武家过夜”的理由向妈妈报备过了。
吃完晚餐后,就是山田家的洗澡时间。竖耳听着他们父女俩一起进浴室的声音,等到房里再也没有半个人影后,梢太才偷偷从衣柜里爬了出来。因为缩着身体躲在那么狭窄的地方,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梢太伸了伸手脚做了几下体操,这才坐上山田父女平时睡觉的床铺稍微歇了一口气。在他们洗完澡出来之前,梢太必须再次回衣柜里,等到她父亲睡着才行。现在可说是相当珍贵的短暂休憩时间。
这种潜入搜查般的行为让梢太不由得感到兴奋。梢太的梦想虽然是成为像中村俊辅一样的足球选手,但也觉得间谍之类的特殊职业非常帅气。
窗外依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偌大的雨滴跟着敲打在窗户上。
隔着浴室门,从刚才就一直听见不甚清晰的淋浴声,混杂着华乃子不时传出的开心笑声。都已经小学三年级了,华乃子还跟她爸爸一起洗澡啊……梢太会和妈妈一起洗澡只到小学一年级为止。
(她还是个小鬼头嘛……)
发现了在学校总爱装大人的华乃子私底下不为人知的一面,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让梢太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爸爸,我来帮你擦背。”
“哎呀,不要这样甩水啦,爸爸真是的!”
“爸爸怕痒嘛,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不要碰那种地方嘛。”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啊?
借着听到片段对话想像着浴室的情景,突然觉得他们可能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梢太了立刻挥去脑中怪异的想像,倒在床上不再去听从浴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把脸埋在床上那件不晓得是谁的衣服上。
(这是什么啊?)
梢太抓起脸颊触碰到的那块小小布料,拿到眼前一看。
那是件缀满蕾丝边,形状有点像南瓜的白色小裤裤。
……虽然叫她要表现得跟平时一样,但把这东西丢在这种地方,真的没有问题吗?
正当梢太不知该把视线放在什么地方而深感困窘时,那头的淋浴声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糟了……)
要躲回去已经太迟了。如果现在再躲回衣柜里,一定会发出声音的。心念一转,梢太连忙躲进床底下的空间,没多久就听见说话声逐渐靠近,视线瞥见了还散发出热气的布偶大脚和华乃子踩着室内拖鞋的小脚丫。
虽然是教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但就算洗澡的时候,华乃子的爸爸还是维持布偶装模样。
华乃子就站在床边,对华乃子当然没必要隐瞒自己的存在,但梢太还是反射性地往更深处躲了进去。她身上的肥皂香和淡淡的热气都飘进了梢太的鼻腔里。
“奇怪?不见了……爸爸,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内裤啊?”
听到华乃子的声音,梢太才发觉自己手上竟还抓着那条有着白色蕾丝边的南瓜小裤裤,心脏忍不住砰通乱跳,后脑勺还差点撞上了床架。趁着猫布偶的脚趾还对着另一个方向,梢太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华乃子脚边。
“啊,原来是掉到地上了。”
没有一丝怀疑,华乃子伸手捡起了内裤,躲在床底下的梢太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房间里接着响起吹风机的声音。从床底缝隙间偷偷向外窥探,穿着白色室内拖鞋和南瓜内裤的华乃子正拿着吹风机吹干猫布偶的身体。猫布偶也非常舒服似的仰高了脖子,享受那温暖的热风。穿着猫布偶装被清洗又被吹干,躲在布偶装里面的人也会觉得舒服吗?愈了解山田家的日常生活,难解的谜团也愈变愈多了。
弯腰坐在床边的猫布偶似乎很愉悦地左右摇摆着尾巴,毛茸茸的尾巴就在床底下的梢太面前来来去去,被尾巴前端扫过的鼻子忽然感觉一阵瘙痒。
(唔嗯……)
虽然拼命忍耐了,还是忍不住“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尾巴前端突然震动了一下,霎时停止了原本轻轻摇晃的动作。吹风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华乃子出声询问:“爸爸,怎么了吗?”
“嗯……”
只听见一声简短的回应,猫布偶的尾巴从梢太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往床底下窥探、杏仁形状的琥珀色眼瞳。梢太只能屏住呼吸,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已经穷途末路了,肯定会被他发现的——
就在这个时候,轰然巨响的雷声无预警地劈了下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类似跳针的声音,眼前的景物瞬间被黑暗包围。华乃子发出小小的悲鸣,在黑暗中闪动了一下的琥珀色眼瞳立刻转了过去。
“爸爸!”
“没事的,华乃子,爸爸就在这里啊。”
“是不是停电啊……?”
华乃子的声音透露着不安。但在得到爸爸的安抚后,她的不安似乎渐渐被抚平了。
刚才那声落雷应该是打在这附近吧?还能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的雷鸣,偶尔闪动的青白色闪光照亮了整间屋子,就连躲在床底下的梢太都能清楚感觉到。华乃子父亲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这场停电,才免除了梢太被发现的危险,原本僵硬的身躯也渐渐放松了力气。
这场停电虽然出乎意料之外,但原本的计划就是打算在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后才开始实行的,提早降临的黑暗或许来得正好。实行计划的时刻愈来愈接近,梢太躲在床底下缓缓呼吸以锁定高昂的情绪,静静等待那个时候的到来。
“加地同学……加地同学……?”
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唤声让梢太醒了或来,他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
就算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令梢太一瞬间感到疑惑,但马上就发现是停电的关系。自己应该没有睡太久,因为外头依然下着雨,不远处也还听得见断断续续的雷鸣声。
“加地同学……?你在哪里啊?”
华乃子的声音传进耳里时,手电筒的微弱灯光也不时闪来闪去移动着。她应该是在衣柜那边找寻梢太。话说回来,华乃子还不知道梢太已经从衣柜躲到床底下了。小心不让头撞到床架,梢太偷偷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山田。”
同样以细如蚊吟的声音出声回应,原本还在衣柜前左右游移的光线这才转向了梢太所在的方向。
“加地同学,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啊?”
“唔,这是……有点原因啦……”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随手抓着华乃子的内裤躲到床底下”这种事说出来实在太丢脸了,梢太只能随口编了理由带过去。
“现在几点了?”
“刚过十点左右。”
听华乃子说他们家都是过了十一点才会上床就寝,但因为今天停电的关系,作战计划的时间才得以提早。在梢太藏身的床铺上方,就算身处黑暗中,仍能窥见横躺在被褥间的白色巨大物体。随着沉稳的呼吸鼻息,黑暗中的物体轮廓也跟着起起伏伏。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观察结果都跟预料中的状况差不多,华乃子的父亲在睡觉时还是没有脱下布偶装。让人不禁猜测会不会真如华乃子所说的,其实布偶装里面根本没有人呢?
华乃子身上穿着轻飘飘的贴身短上衣搭配七分裤,是很可爱的睡衣打扮。
加地屏住呼吸轻轻靠向猫布偶所躺的床沿。站在身后的华乃子拿着手电筒从斜后方照向猫布偶的背后。
“真的要这么做吗?要是对爸爸做了太过分的事,后果我可不负责喔。“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啦,只是看看里面而已嘛……”
以刻意压低的声音回应了华乃子的轻轻提醒,梢太伸出手摸向随着平稳呼吸而上下起伏的猫布偶身体,掌心触碰到他背上柔软的白毛。
才摸着,猫布偶突然扭动了一下,梢太连忙吞下已到嘴边的惊叫声,往后退了一步。
猫布偶翻了个身,形成仰睡的姿势。
“噶喔喔~”
随着低沉的打呼声,雪白的腹部就像快炸开的气球一样大大的膨胀起来。
“噗咻~”
在他吐气时,涨大的肚子也跟着消下去。
猫布偶的胡须微微震动着,嘴里似乎喃喃了什么梦呓,又翻个身转到另一个方向沉沉睡去了。尾巴像是要赶走蚊蝇般左右挥动了好几下,最后终于垂下来不再动作,恢复原本规律的呼吸。
僵直在原地不敢乱动的梢太与华乃子,这才得以松了一口气。
梢太再一次将手伸向猫布偶的背部。藏在柔软蓬松的毛发中所以不太好站出正确的位置,但背部确实存在着拉练。找到了!梢太在心里露出胜利的笑容。虽然他没有在华乃子面前脱下这身装扮,但在华乃子不在的地方一定有脱下来过吧。这就是他隐瞒了华乃子某些事的最佳证据。也许真如梢太所想像的,他其实并不是华乃子真正的爸爸,而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也说不定。
转过头以眼神向华乃子打了个暗号,梢太吞了一口唾液,缓缓拉下猫布偶背上的拉练。
“咕喵唔——————!”
惊慌失措的嘶哑叫声响彻了整间屋子。
猫布偶猛地从床上跳起来,被撞开的梢太与站在她身后的华乃子一起跌坐在地。华乃子手中的手电筒也被撞飞而照向另一个方向。黑暗中响起什么乱哄哄的声音。一抹黑的影子往眼前跳了过来,梢太连忙伸手护住自己的头部。有“什么东西”擦过了梢太的手腕,越过头顶撞上了墙壁。
“爸爸!”
当华乃子捡起手电筒再照向床铺的时候,猫布偶那有着三角形的头部和装了尾巴的身体部分已经分离开来,软软地瘫放在床铺上。“爸爸?”华乃子急忙冲过去抱起猫布偶的头部,错愕且不敢置信的目光不停在软绵绵的布偶身上与手中的头部上来回比对着。
“爸爸死掉了啦!”
张嘴吐出绝望的悲鸣,华乃子抱着猫布偶的头部痛苦失声。
“山田,你先冷静一点,他只是逃到外面去了啦。”
一边安抚华乃子的情绪,梢太环视了周围一圈,果然发现房门被推开了一点缝。伸手轻抚自己还颤抖不已的手腕,在手电筒的光线照射下,才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三条伤痕,那是猫爪留下的抓痕吗……?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而言之,华乃子的父亲逃走了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山田,我们去追吧。”
对华乃子说完后,梢太率先走出了房间。
“都是加地同学的错。如果爸爸发生了什么意外。全都是加地同学的错啦!”
嘴里叨念个没完,华乃子还是紧跟在梢太身后。而梢太则对她的指控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往前走。他已经脱下布偶装逃走了,现在就是看清楚那个人真面目的最佳机会,想到这里,梢太的情绪也忍不住为之昂扬。这么一来,就能知道那个充满谜团的猫布偶真正的身份了。雨仍下着,原本躲在猫布偶装里的“东西”应该不可能跑到外面去吧。
长廊的墙面上有好几扇用来采光的窗子,窗外是比漆黑的屋内多了分色彩的青灰色,不时还会有青白色的闪电乍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声。空气里布满发霉的臭味与潮闷的湿气,让这栋建筑物更添了分阴森的感觉。
刚才差点在走廊上撞见这栋公寓里的其他几名房客,吓得梢太赶紧拉着华乃子躲进楼梯间。梢太并不是这边的住户,严格说起来还比较像是非法入侵者,因为自觉理亏,才得特别注意别和这里的住户打照面。
不晓得有没有注意到梢太脑子里百转千回的思绪,身后如影随形地不停传来:都是加地同学的错都是加地同学的错都是加地同学的错……仿佛诅咒般的叨念。一开始还只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听到后来梢太也觉得烦了。
“都是加地同学的……”
“你嘴上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过,山田你自己不是参了一脚吗?”
老大不爽的停下脚步,梢太开口遮断了华乃子的声音:
“你也有点想看看猫布偶里面躲的是怎么样的人吧?”
“爸爸就是爸爸嘛,这样难道不行吗?爸爸就是华乃子的爸爸嘛!”
听她像个小孩子般,说着一些根本构不成理由的否认话语,梢太只觉得满心无奈。
“可是,他说不定真的是个坏人啊。话说回来,你会把一个从没见过真面目的家伙当作爸爸,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话一出口,梢太立刻惊觉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
华乃子紧咬着嘴唇,脸颊因激动而泛红,大大的眼睛里也蓄起一触即发的水气。一颗豆大的泪珠就像启动哭泣的开关,接着泪水如溃堤般沿着脸颊扑簌蔌地落下。
“我最讨厌加地同学了!”
华乃子当场哇哇大哭起来。
“山、山田,你别那么大声啦,这样会被人发现的啦!”
梢太焦急地赶紧安抚她的情绪,但华乃子仍是一味地哭个不停。虽然绝不能被其他房客发现自己的存在,但此刻梢太真的很希望有谁能站出来帮帮忙好让她住嘴。梢太一点也不懂得安慰女孩子的方法,只能像个傻瓜似地在华乃子身旁转来转去。
“我知道了啦!山田,是我不好。就当那个爸爸是你真正的爸爸好了。我想你一定是长得跟你妈妈比较像啦,如果山田跟爸爸长得像……唔,我想想喔,那你应该会是只漂亮的暹罗猫布偶吧,这也挺适合你的耶,嗯嗯嗯。”
嘴里冒出连自己都搞不懂意思的胡言乱语。加上毫无意义的空洞笑声,这么做都只是为了安抚华乃子的情绪。我真是个大白痴,她怎么可能因为我这么说就不哭嘛。
但是,哭声戛然而止。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前一刻还哭得乱七八糟的华乃子真的停止哭泣了。不过她会停止哭泣,并不是因为梢太那笨拙的安慰。
华乃子那只被泪水濡湿的眼瞳似乎在追寻什么般,沿着黑暗的长廊缓缓游移着。梢太疑惑的拿起手电筒照向她视线所望的方向。
“呜喵~”
随着轻声呜咽,被突来的光线打扰而不悦眯起双眼的,是只漫步在长廊上的猫咪。不晓得它是从哪里跑进来的,那是一只身上有着白、黑、茶三色,肥滋滋又毛茸茸的花猫,此刻它正露出一张目中无人的表情望着梢太与华乃子。
“爸爸!”
华乃子逸出口的呼叫,让梢太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呜喵~”
被突如其来的大叫吓了一跳的花猫立刻转过身,消失在手电筒所能照射到的范围外。
“爸爸,等一下啊!”
“山、山田?”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梢太诧异得不知该做何反应,但华乃子似乎是认真的。
“它长得跟爸爸一模一样啊,我不会看错的,它就是爸爸啦!”
“什么爸爸啊,山田,那是只猫耶?”
“爸爸一定是变成真正的猫了啦。加地同学,你快点追啊!”
“哪可能会有这种……”
“快追啦!”
“好、好啦。”
屈于华乃子的气势,梢太只能乖乖服从她的指令,拿手电筒照亮花猫消失的方向,脚下也不停地追了上去。花猫白白的屁股在光线反射下露出它的行踪。眼见它往楼梯的方向跑去,梢太和华乃子也紧跟在它身后穿过长廊。在手电筒时上时下的光线照射中,花猫摇着那白白的屁股和尾巴,身轻如燕地跳上楼梯。
“在上面。”
刻意压低声音的两人也跟着走上楼梯。用手电筒从楼梯转角处向上照射,只见跳上扶手弓起背脊的花猫满脸厌烦的模样,发出“喵呜~”的叫 。听在梢太耳中,觉得它好像是在说:“臭小鬼,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爸爸。”
华乃子从梢太背后站了出来。
“爸爸,你过来嘛。”
她一边伸出手,一边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接近花猫。站在扶手上的花猫警戒地往后退了几步,又竖起背上的毛摆出威吓的姿态。
“爸爸?怎么了,是我啊,我是华乃子啊。”
“呜喵~”
我才不认识你呢!花猫的叫声似乎透露出这样的讯息,依旧威吓着华乃子。每当华乃子往上踩一阶,三色花猫也会跟着后退。睨视着华乃子的花猫将自己缩成宛如摆设品般的一团。过了一会儿,它似乎厌倦了这种你追我跑的对峙状态,便扬着尾巴旋过身,从扶手上健步如飞的跳了好几步,消失在楼梯的那头。
“爸爸……”
伫立在楼梯中央的华乃子发出错愕不敢置信的呢喃。摇摇晃晃的身形差点踩空了脚下的阶梯,梢太急忙从身后伸手扶住她。将全身的重量依靠在梢太身上的华乃子,就这样无力的瘫坐在地。
“山田?”
“怎么办……爸爸变成真正的猫以后,也恢复动物的野性了,他已经忘记华乃子了……”
从眼眶滑出的泪水滴滴答答的落在楼梯间。
“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爸爸总有一天会回归他的本能,他会丢下华乃子不管,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华乃子此刻的表情太过壮烈,叫梢太连想出声的办不到。
梢太也自觉该负一些责任。他甚至认为,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太自以为是,才惹得华乃子现在这么悲伤。
梢太从不知道山田华乃子原来是这么爱哭的女生。学校里的她总是板着脸孔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态度,是个臭屁又高傲的女生。但那个女生现在却颤抖着小小的肩膀,发出这么软弱的声音,怯懦不安的嘤嘤啜泣着。
“山田,我会负责把它抓回来的,你先在这里等我。”
“加地同学?”
看着她抬起泪湿的脸颊,梢太轻轻点了一下头。
“手电筒借我一下,你在这边等着不要乱动喔,我马上就回来找你!”
加重语气留下保证后,梢太便带着手电筒冲上楼梯。
天空那头不时闪烁的雷电酝酿出恐怖电影中的氛围,身边上了同伴之后,亦发彰显出这栋建筑物的恐怖。不知打哪儿传来断断续续像刮着黑板的尖锐刺耳声响,鸡皮疙瘩也不受控制地全冒了出来。在这栋公寓里,就算人类真的变成猫了,似乎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喂——猫咪……”
梢太也觉得这种呼唤的方式好像有点怪怪的,但除此之外又想不到其他叫法。再加上只身一人实在有点恐怖,梢太只能一边呼唤着猫咪,继续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在手电筒所能照射到的狭隘范围内,到处都看不见那只三色猫的影子。不知道从哪个楼层传来了其他房客在长廊上奔跑的哒哒哒的脚步声、还有呼叫声。为了不让其他住户发现自己,梢太刻意避开有人声的地方,再度躲进雷电闪光照不到的幽暗楼梯间。
“呜喵~”
似曾相识的猫叫声窜入耳膜。这种目中无人、高傲自大的叫声,肯定是刚才那只花猫没错。
为了不吓到猫咪,梢太谨慎地将手电筒的亮度调到最小,果然发现那只花猫就坐在楼梯转角处。它正弯起后脚搔着耳朵后方,一副慵懒自得的模样。
“找到了……你乖乖待在那里不要动喔……”
梢太摊开双手以包围的姿态一步接一步踩着脚下的阶梯。花猫依然悠闲自在搔着耳朵或是用前脚洗脸。
还有五阶、四阶、剩下三阶了……
就在花猫惊觉梢太的逼近,跳起来准备转身离去的瞬间——
“你别想!”
梢太立刻扑飞出去抱住了花猫。
“呜喵呀——!”
怀中的花猫激烈挣扎着。怎么能让你逃走!虽然这么想,但手指却被花猫用力划了一道伤口。
“好痛!”
趁着梢太缩回手呼痛时,花猫便一溜烟地从梢太的手中逃开了。
“你这家伙!”
懊恼不甘的情绪加上被抓伤的皮肉痛楚,让梢太气得用力咬紧牙根,又追了上去。
就在连梢太都好像变成猫咪般,四肢并用冲上楼层打算拐过转角时,忽然一道亮光映入眼帘。
短短一瞬间,梢太还以为那是猫咪的双眼反射出的光芒,其实不然,那是一根金属制成的棒状物体——
(……?)
幽暗中微可辨认出那东西的轮廓,那是一支球棒——一支金属球棒。
楼梯上方有两道人影。其中一人挥动了金属球棒——
磅咚,钝重的声响在耳膜深处回响。
那根金属球棒敲向了另一个人的头部,遭到殴打的人影发出一声呻吟后,便无力地瘫倒在地。
(……咦?)
瞪大眼睛凝视着这一幕的梢太一回过神,连忙躲进幽暗的转角。关掉手电筒的电源,将身体缩成一团屏住呼吸。
(刚才那是什么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同样的单字在脑海里来来回回旋绕。在黑暗之中挥动金属球棒的人影。遭到殴打倒地的人影。他死了吗?怎么可能。可是,那是金属球棒耶!被那种东西往头上狠狠一敲,怎么可能会安然无恙。会用金属球棒殴打别人,心中肯定是怀有杀意的吧。我刚才目睹了杀人现场吗?那个人是趁着停电做出这种事的吗?到底是谁在那种地方对谁做了那种事啊?梢太想破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拿着金属球棒的某人要是走下楼来,我一定会被他发现的。可是梢太只能抱着膝头缩起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现在的梢太只能屏住气息等待一切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感觉到人影靠近。紧张的情绪尚未褪去,梢太以四肢趴跪在楼梯转角,怯怯地向上窥探着。金属球棒也许会突然朝自己挥下,要不至少应该也会看到刚才那具被球棒打死的尸体吧。
(奇怪……?)
拿出已将光线调到最弱的手电筒往上一照。
楼梯上哪有什么可疑的人影。
看错了吗……?不,不可能看错的。但是,眼前的景象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般平静自然。那个拿着金属球棒的人和被殴致死的尸体(那个说不定已经死掉的人影)就突然这么凭空消失了。
“喵呜~”
取而代之的,是在楼梯扶手上缩成一团悠悠哉哉打哈欠的花猫。
抱膝蹲在楼梯转角的华乃子察觉到梢太的气息而抬求头,一看到被梢太抱在怀里的花猫时,她的脸色明显亮了起来。梢太的手臂和脸颊上都被花猫抓出好几条伤痕,此刻花猫虽然仍是一脸不满的表情,但总算是乖乖被梢太抱在手上,爪子还紧揪着梢太的衣服。
“山田,让你久等了。”
梢太抓着花猫的腋下将它递了出去,华乃子怯怯地伸出手接过。花猫像是死心似的乖乖躺进了华乃子怀中。
将脸埋进花猫散布着斑点的背部,用力将它抱紧。
“爸爸……”
华乃子轻声呼唤着。
“喵呜~”
花猫懒懒地回应了她。
回到312号室,拿出柴鱼片拌饭后,现实中的花猫立刻松懈了警戒,伸着舌头将整盘柴鱼片拌饭吃光光,吃完就自动自发地躺在床上那套猫布偶装毛茸茸的腹部上休息。华乃子和梢太并肩坐在地板上,将下巴撑在床畔凝视着花猫的一举一动。
虽然平安无事带回了这只花猫,但华乃子的表情依然沉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梢太只能不时偷瞥身旁华乃子的侧脸。
“爸爸……”
华乃子轻声呼唤着,伸手抚摸花猫的脖子。手指在花猫的喉咙间轻轻搔着痒,华乃子又再度开口:
“加地同学,我以后可能都没办法去上学了。”
“咦?为什么?”
“因为爸爸变成这个样子,就没办法再到游乐园工作了啊。我得休学开始工作,赚钱养爸爸才行。”
“工作……山田,你还只是个小学生耶,能去哪里工作啊?”
“可是,爸爸是我唯一的家人啊,爸爸的家人也只有我一个啊。爸爸含辛茹苦把我养育到这么大,从现在开始就换我来照顾爸爸。就算变成猫咪,爸爸还是我的爸爸呀。”
华乃子的侧脸依然沉郁,但她说话的语气再坚定不过,大大的眼瞳里也透露出不容动摇的决心。
梢太的视线不知不觉居然胶着在眼前这张侧脸上。也许是映照周围景物的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才让此刻的氛围不同于以往,班上有超过八成的男生觉得山田华乃子长得很可爱。
高傲自大、爱慕虚荣又臭屁的女生。
其实是个很会煮饭又勤俭持家的女生。
而且,她也是个爱哭、爱撒娇,让人没办法置之不理的女生。
“……那个,如果你愿意,要不要到我家来?”
梢太用稍嫌粗鲁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后,原本抚摸着花猫喉头的华乃子“咦?”了一声,露出不解的表情转过头来。
“真要说起来,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而且我妈妈好像也挺喜欢你的,她一定会很欢迎的啦。我家的公寓虽然老旧,不过可以养猫喔,所以你爸爸也可以一起住进来。说老实话,其实我家满穷的,可是等国中毕业我就会去工作了,绝对不会让你吃苦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不用休学了。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从明天开始找份兼差的工作啊。像送报纸这类的工读,我应该也做得来才对……”
“可是,加地同学以后不是要当足球选手吗?如果去打工,你就不能参加足球社的练习了呀,而且等上了国中或高中,才能真正开始练习足球不是吗?”
“没有关系啦,就算没有加入社团,只要有球,不管在哪里都能踢啊!南美洲很多有名的选手都是一边工作一边自己在街上练习,然后愈变愈厉害的呀!”
当梢太开始列举出南美洲的足球选手名字时,华乃子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样。其实梢太也是从社团的朋友那边听来的。对那些南美洲选手的事并不是那么了解。但是,他仍是自信满满地对华乃子拍胸脯保证。
“谢谢你……”
华乃子露出有些不安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突然挺起脊梁端正了座姿,面对面看着梢太,开口说:
“小女子无才无德,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了。”
说完,便以惹人怜爱的动作深深低下头,梢太也下意识地跟着坐直了身体——
“我才是。”
跟着向对面的华乃子行了一礼。躺在床上的花猫一脸无趣地看着跪坐在地板上两人,活像在相亲似地促膝而坐互相行礼的模样,忍不住又“喵呜~”打了一声大呵欠。
☆
金属球棒事件的阴影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但在对华乃子提起那件事之前,两人人就已经累得睡着了。
好像作了一场梦。那是妈妈和梢太,还有华乃子和她穿着猫布偶装的父亲四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梦境。明明是那么幸福的美梦,梢太心里却不知为何感到有些闷闷的犹豫。梦境没一会儿就化成模糊不清的残影,梢太也不懂那抹犹豫的情绪所为何来?
感觉到照射在眼皮上的光线而睁开了眼睛。那不是清晨的温暖阳光,而是更强烈许多的光亮。眨了眨眼,视线同时在周围环视了一圈,窗外依然是透着灰蓝的夜色,镶嵌在天花板上罩着灯罩的装饰吊灯照亮了整间屋子,看来电力终于恢复了。
原本应该是上半身趴在床上不知何时睡去的自己,现在竟然正躺在床上还盖着棉被,而且华乃子就睡在自己身旁。
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时,华乃子似乎也醒了,正蹩着眉头慢慢睁开眼。
“嗯……加地同学……?”
还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华乃子抬起头看向梢太。
“喵呜~”
“爸爸!”
但在听见叫声的瞬间,她立刻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睡着之前还摊放在床上的猫布偶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把大大的身体硬塞进餐桌椅里的花猫布偶装。那只目中无人的花猫正往猫布偶的头上爬。
“嗯,你醒了吗?”
猫布偶发出平稳的声音开口道。
“为什么,爸爸……你不是变成猫咪了吗……”
“嗯?”
猫布偶不解似地歪着头,然后把视线转向爬到自己头上的花猫身上。
“它是隔壁公寓养的猫啊。是爸爸的朋友,偶尔会过来找我玩。”
“喵呜~”
花猫也同意似地喵叫了一声。
华乃子与梢太愕然的互看了一眼。
“那、那爸爸就没有变成猫咯……”
说话的同时,华乃子的眼瞳也渐渐盈满水气。
“爸爸!”
像要推开梢太般,华乃子跳下床一直线地朝猫布偶的腹部奔去。
“爸爸,爸爸是华乃子的爸爸吧?”
“嗯。”
猫布偶大大的白色猫掌轻轻环住华乃子的后背。
“爸爸若不是华乃着的爸爸, 那爸爸要是什么才好呢?”
“爸爸只要是爸爸就好了。人家不要爸爸变得不是爸爸!”
“嗯,太好了,华乃子也喜欢爸爸是爸爸吧。”
华乃子紧抓着爸爸,他则温柔地轻轻抚摸她的长发,一边点着头,那只肥滋滋的花猫坐稳在华乃子爸爸的头上,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看着这对父女。
“加地同学,今天已经太晚了,你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一边安抚华乃子,猫布偶也不忘开口要求梢太留宿。梢太只能满脸尴尬地应了一声“是”。关于他躲在房间里试图揪出猫布偶装底下的真面目一事,华乃子的父亲只字未提。他没有因此发自己一顿脾气,梢太反而无法放松心情而感到坐立难安。
今天就先暂停调查吧,不过我可还没有放弃喔。毕竟也还不能证明你真的不是坏人啊。梢太心里不断替自己找借口,却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这么一来,梢太就能像往常一样上学、练习足球了。梢太不认为自己体内拥有像那些南美洲的选手般了不起的足球才能,最好还是乖乖参加社团的练习,一步一脚印地增强自己的实力比较实在。虽然一边工作还能成为职业的足球选手也很酷,不过还是算了。最重要的,是梢太一点也不想让华乃子哭泣。
揭穿她爸爸真面目这件事,还是先保留一阵子再说吧。
☆
隔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加地家的晚餐比平时更加惊悚骇人。
锅子里钝煮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咖喱,那一锅粘稠的液状物体散发出动物内脏的恶心臭味,除了切块的马铃薯和红萝卜之外,黏糊糊的液体表面上还有鱼尾巴载浮载沉。腥臭味中还混杂了甜甜的香气,原来是妈妈错把巧克力误认为成咖喱块了。
妈妈心不在焉地盛了一碗锅中物,还挤了一沱厨房专用的洗涤剂在上头当装饰。她该不会是想谋杀唯一的独生子吧?
今天是七星百货公司的公休日,妈妈和山田华乃子的父亲说好要来场约会。一早就愉快地哼着小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在傍晚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却破破烂烂还沾着一大片污泥。她的心情也不比衣服逊色,仿佛碎片成一块块沉入比泥沼更黑暗无光的深渊中。
前往相约见面地点的途中,妈妈摔进了水沟里、掉了钱包、被疾驰而过的脚踏车溅了一身脏水、被狗咬、还被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老爷爷幽灵缠上,又歹命地搭上一台被劫持的公车……经历这么多惨烈的遭遇,好不容易抵达相约见面的地点时,妈妈已经迟到了四个小时。华乃子的父亲当然不可能等那么久,妈妈在原地找来找去也不见他的身影。
“呜呜,妈妈是不会认输的!不管眼前有多少阻碍,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脸颊上贴着OK绷的妈妈以不容动摇的决心与执念,向自己多灾的命运宣战。用来当作咖喱配菜的腌黄萝卜干好似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般,被菜刀狠狠切成好几段。仔细一看,那才不是什么腌黄萝卜干,而是肥皂。
经历了那么多灾难却还能平安归来,怎么想妈妈应该都算是相当幸运的,不过她果然和桃花无缘啊。
梢太不认为妈妈和山田华乃子的父亲会有修成正果的一天。妈妈和梢太,还有华乃子和她父亲四个人一起生活的那场美梦终究只是一场梦,看来是不可能实现了。
无法支持妈妈的恋情这点,虽然对她很抱歉,但想到不用和华乃子变成一家人就让梢太松了一口气。因为梢太觉得,如果和华乃子变成一家人,那自己一定会很困扰的。华乃子只要和她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毫无防备的穿着一件南瓜内裤在梢太面前走来走去,甚至一起躺在床上睡觉也丝毫不以为意。如果还得和她一起洗澡,梢太肯定没办法保持冷静……这大概就是梦里隐隐约约感觉到那股郁闷的真正原因吧。
对华乃子的感情已经在心中悄悄萌芽了,只是这时候的梢太还没有清楚地自觉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