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章 整整花了两个星期,才让他说出“明天晚上9点”这句话的故事

  卫藤绊,十七岁。十七年的人生中所学到的经验,让她不怎么相信运势占卜之类的东西,今天也只是偶然在杂志的占卜专栏上发现符合自己的那一栏上写着——

  ‘今天的运势:不走运的一天。务必谨慎行事。幸运小物是雨伞。’

  这一天的黄昏乌云密布,惹人心慌的雷鸣声在远方天空轰然作响。入夜之后,灰蒙蒙的天空还是没有降雨。绊在距离住处步行五分钟,加上买东西的时间,若动作快一点只需要十分钟就能来回的热食店里买好了食物。走在归途上,还一直祈祷回到鸟笼庄前千万不要下雨。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意识到豆大的水滴落在脸颊上时,还来不及反应,天空就已经落下有如水桶被踢倒般的滂沱大雨。

  一道乍闪的雷电像是要把灰蓝色的天空劈成两半,几乎就在同时,发出轰隆巨响的雷鸣打在不远处。

  “噫呀!”

  绊撑起T恤上的帽子覆住头部,缩起了背脊一路疾奔回到已经近在眼前的鸟笼庄。明明只花了一分钟就冲进大厅,但绊却像只落汤鸡般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

  “讨厌,今天真是不走运。”

  也没必要挑我到Deli买东西的时候下这场雨嘛。满心不悦地脱下帽子,绊甩了甩头,甩去沾覆在额前刘海上的水珠。提在手里的Yanglong’s Deli聚乙烯购物袋表面也同样被雨水打湿了。

  就在绊忙着甩去购物袋上的水滴时,一条白色的毛巾忽然递到眼前。

  “啊,谢谢……”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贴心的人啊,不作多想地接过毛巾后才看向对方的脸孔,绊忍不住眨了眨眼。

  “这没什么,用不着放在心上,请快点擦干净吧。”

  以毫无霸气、甚至细微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回应绊的,是个从服装到言行举止、乃至手提着波士顿包。绊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她就是那种从见面到分开,只需花一秒钟就会让人淡忘,连特征都被刻意抹灭掉、存在感相当薄弱的一个女人。身上穿着样式简单却实用(除此之外也没其他功能)的灰色洋装,洋装上套了一条朴素的围裙。绑成一束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更凸显出她脸上的倦意,而她身上好像还沾染了大量尘埃般,让她的存在更加地模糊不清。

  这个灰色的女人始终低垂着头,只轻轻点头打了声招呼后,就从绊的身旁走过。

  “啊,这条毛巾……”

  “送给你吧。”

  和予人的印象相同,缺乏辩识度的低沉嗓音留下了这句话后,女人撑起一把普通至极的黑色雨伞走进比前一刻更猛烈的雨势中,没多久就消失在大雨敲打着柏油路面所产生的蒙蒙烟雨中。

  鸟笼庄里有那样的住户吗?或者是谁家的客人呢?

  “雷雨的夜晚要特别小心喔……”

  耳边响起沙哑的警告声。

  转过视线,大厅休息区里的沙发上,两名房客正隔着一盘棋面对面坐着。那两个人之间好似夹了面镜子,是两张同样年老的脸孔。越过老人的肩膀,电视正播映着诡异的电影画面,女人的哀号声从刻意减弱音量的扩音器里流泻而出。

  移动手里的白色主教,其中一个老人开口道:

  “雷雨交加的夜晚要特别小心……从很久以前开始,这栋公寓里就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耳语。因为这样的夜晚最容易发生奇怪的事件。那些妖魔鬼怪听到雷声后,都欢天喜地的从黑暗中爬出来了呢。”

  另一个老人也移动了黑色的骑士,然后接着说:

  “会看到从没见过的房客和根本不存在的房客,又或者是原本存在的房客突然消失不见了之类的……像今天这种雷雨交加的夜晚常会发生这种事,你可得小心别被妖怪欺骗了唷。”

  “嘻嘻嘻……”两个双胞胎老人缺了门牙的嘴扭曲着,有如合音般发出微微震动潮湿空气的笑声。恐怖电影女主角的哀号声也被他们的笑声掩盖了。

  繁华闹区的边缘林立着从欧式到中式乃至于纽约风格,毫无秩序也无法归类成任何一种风格的建筑物。处处透露出旧时代古典逸趣的七层楼式西欧建筑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就座落在杂乱无章且喧嚣不已的街坊交界处。由于这种建筑物正面那片如鸟笼般高高架起的铁制装饰栅栏予人的印象,这里也被称作<鸟笼庄>;住在这里的房客,全都是恶名昭彰的“怪人”。曾几何时,这里成了一群风格独具且难以适应一般社会的人们居住的地方。仿佛是这栋建筑物拥有自己的意识般,才将这群特立独行的奇怪家伙召唤至此。

  正因为是这样的建筑物,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更是少不了奇怪的小插曲发生。

  当然不是为了应验双胞胎老人所说的话,但公寓里的房客和在这栋房子各个角落筑巢居住的小小生物们,都因台风的接近而像个孩子般满心期待着不平静的夜晚到来。绊也曾多次亲身感受过这样的氛围。毕竟这里大多数的房客和在房子里筑巢而居的蜘蛛或老鼠等生物,都非常喜欢雨天的湿气与教人沉不住气的微妙空气。

  但这样的天气只会让绊感到郁闷,正当她走过充满湿气而滞闷的大厅时,停在一楼的电梯门应声开了。

  “啊,等一下。”

  小跑步冲进电梯后,才发现电梯里已经有比自己早一步到来的房客了。

  站在映照出这个箱型空间的泛黄灯光底下,那是个头发乱七八糟,身上随便套了件沾染各色颜料的衬衫、有些驼背的纤长身躯,可能是下楼来领信件的吧,插在同样沾满颜料的工作里口袋里的左手臂间夹着两个信封。

  “哟。”

  他随口打了声招呼,绊的视线先是在半空中游移一会儿后——

  “哟。”

  才出声回应了他。

  身后的铁格子门缓缓阖上了,这个能载重四人的密闭空间里,只乘坐两个人的电梯开始缓缓上升。在正方形的小小空间中成对角线占据角落的两个人互不看对方,任由尴尬的沉默在彼此之间流动。

  镶嵌着旧式按钮的操作面版上,分别亮着五楼和四楼的灯号。绊的房间在四楼,而按下五楼的浅井有生——隶属美大研究室的研究生,勉强算得上是个画家。绊偶尔会在他的画室担任模特儿的兼差工作。

  不过两个星期前,因为发生了一点小事,两个人搞得很不愉快(对浅井而言,那可能不是小事吧),总之这段时间绊都没有接到他的邀约。刚才那句短到不行的寒暄也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啊……)

  视线落在被雨水染成深色的运动鞋前端,绊嘟着嘴暗自想着。如果他肯稍微让步一下,明明马上就可以和好了……就算不直接道歉也无所谓啊。其实浅井也没做错什么。明天要是有时间,麻烦你过来当我的模特儿——只要这么说就好了嘛。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你也用不着想太多,只要对我开口就好了啊。在电梯里凑巧遇到不是刚刚好吗,现在可是大好的机会耶!等电梯到了四楼,我就会默默走出去了喔,到时候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喔!所以你现在就开口啊,叫我明天过去当你的模特儿啊……不知不觉间,这样的心声已经有如在祈祷。

  虽然努力向站在对角线那头的家伙传送心电感应,但没有超能力的绊最终还是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对方似乎也没有大破这片沉默的打算。

  铁格子门那头缓缓出现二楼电梯前的廊道景色,马上就要到三楼了。等过了三楼就是四楼了。这台电梯平时总教人不耐的缓慢上升速度今天好像突然变快了。再一下子,再一下子我就要走了吗?到时候我就不管你了喔——?

  “咦?”

  毫无预警地,天花板上的亮光突然消失了。

  伴随着若干冲击与嘎吱声,电梯停止了上升的动作,因惯性作用呈现均速上升的身体,在重力的拉扯之下,顿时有种五脏六腑移位的错觉。

  “哇……”

  就像身处在黑暗中突然被放开手而迷失方向般,绊只能紧贴在离自己最近的墙面上。

  “停电了。”

  另一个墙的那头传来浅井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

  “停电?”

  确实就算雷电随时打到这里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刚才从外头回来时,轰隆作响的雷鸣声就已经落在相当近的地方了。

  “电梯应该马上就能动了吧?”

  “谁知道。”

  “什么谁知道,你这个人很不负责任耶!”

  “我需要负什么责任吗?”

  在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的状态下,只有彼此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但随即又被空间给吞没。

  电梯似乎卡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动弹不得。平面图上所标示的电梯正好在这栋建筑物的中心位置,在周围的房间与墙壁遮掩下,根本听不见雨声或雷鸣。也许是胆怯与突然降临的黑暗,亦或感到欢喜,从墙壁那头传来的尖锐叫声似乎比平常还要大声。可能是少了灯光的关系,周围的温度瞬间骤降了不少,被雨水濡湿的身体不由得打了阵哆嗦。

  只好等灯光重新亮起来了,但等了一会儿,电力还没有恢复。

  “还是不亮耶。”

  “还是不亮呢。”

  开口确认着明摆在眼前理所当然的事实,无计可施的两人只能呆站着等待。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地辨识出铁格子门和这台小小的电梯,还有站对角线墙边的浅井那修长的外型。手机放在房里没带在身上,所以不清楚确切时间,不过应该已经经过十分钟了吧。

  一开始的慌乱已经隐去,绊厌倦了这种无事可做只枯等的状态,但反而更加在意起眼前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为什么非得在今天、现在、这种时候,和浅井一起被困在这种鬼地方不可啊。和浅井长时间共处在这么尴尬的状态中,实在教人坐立难安。真受不了,拜托电梯快点动起来吧。

  果然如占卜所言,今天真的是我的倒霉日。虽然并不相信,但先是被淋成落汤鸡又被关在停电的电梯中动弹不得,经历了这些无妄之灾后,绊也不得不在意起那篇占卜。如果乖乖听占卜的话,带着会招来幸运的雨伞出门,就用不着在大雨中狼狈地跑回来,也不会搭上这台恰巧遇上停电的电梯了。

  “卫藤,你来当我的踏板。”

  正当绊焦躁不已时,浅井却用不怎么焦躁的口吻说出了这唐突的要求。

  “哎?”

  “我要试试能不能从上面出去。”

  照浅井所说的仰头一望,从格子门上的缝隙看去,离三楼地板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如果能爬上去撬开格子门,说不定就能从这里脱困了。

  “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在下面?一般都是反过来的吧?”

  “因为我比较高。”

  绊和浅井的身高差距少说也有二十、不,应该是接近三十公分左右。就算由浅井来当踏板,以绊的身高根本够不到头顶上的格子门。话虽如此,但这家伙怎么能用这么稀松平常的语气叫女孩子当踏板给他踩啊!

  怀着无法释然的心情,绊还是乖乖四肢着地趴跪在铁格子门前。以身高来说浅井是瘦到不行的类型,自己应该还能支撑他的体重吧。

  “要把鞋子脱掉喔。”

  “我知道。”

  听着黑暗中传出的窸窣声响,脱去运动鞋的浅井先将一只脚踩上绊的背部,抓住铁格子门发出嘎吱声后,另一只脚再跟着踩在绊的腰上,将全部的体重都交由绊支撑。就算纤瘦如浅井,还是重到让人差点喘不过气,想取得平衡也相当困难。

  “好重,快点啦~”

  “你先等一下……”

  格子门在头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磨合声。

  “哎呀,果然不行耶。因为电梯门是双层式,另一边的根本打不开……”

  “咦——”

  我都已经跪下来当踏板受尽屈辱了,居然打不开!被浅井踩在脚底下,绊气得鼓起脸颊抱怨。

  “讨厌,那你还不快点下来!”

  “你很吵耶。”

  浅井毒舌的回了一句,正准备从绊的背上下来时,脚却不小心打滑。背部的肌肤好像被人用力踹了一下——

  “好痛!”

  绊再也支撑不住地手肘扑地,软倒的动作让还在她背上的浅井也跟着失去平衡,只剩双脚在半空中舞动。

  “哇!”

  “噫呀!”

  两人的声音交叠着,狭隘的电梯空间里接着响起撞击地板的“砰当”声。

  “好痛喔……真是的……”

  “我的腰扭到了……”

  跌成一团的两人,有好一会儿都痛得只能躺在地上哀叫闷哼。因背上的疼痛而发出呻吟的绊,从跌在自己身上的浅井身体底下缓缓爬了出来。在黑暗中凝神细看,浅井修长的身体屈成了く字型,嘴角逸出疼痛的呜咽。

  “哪里扭到了?”

  “腰……”

  回答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绊四肢着地趴跪在地面上摸索,当手指碰触到应该是浅井腰部的瞬间,听到他发出类似女孩子般的短促悲鸣。

  “干、干嘛啦?”

  “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冰啊!”

  因为衣服没拉整好,手指好像直接触碰到他的肌肤了。就算如此,你这家伙也必要叫成这样吧?在心中偷偷抱怨的同时,绊也才发觉自己的手指究竟有多冰冷。

  “因为我回来时正好下雨了嘛。”

  虽然帽T替自己遮去了不少雨势,在大厅时还遇到那个神秘的灰色女子借了毛巾让自己擦干,但穿着湿衣服的身体还是变得冷冰冰的。

  抚着腰缓缓坐起身的浅井忍不住咋了一下舌。

  “真是的,小心一点好不好,你要是感冒……”

  绊骤然地抬起头。浅井却好像自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般,突然噤口不语了。身处黑暗中,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无法准确捕捉到彼此的视线。

  “……要是感冒的话,怎么样?”

  “没怎样。”

  ……还是不肯让步吗?这个臭家伙。

  你小心一点好不好。要是感冒,怎么当我的模特儿啊!

  要是他肯这么说就好了。明明就只差一点点了,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别扭呢?自己也同样固执、别扭,却刻意忽略的绊不免感到失落。

  突如其来的停电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但总算是形成一股助力,让两人多少能聊个几句,但为何这难堪的沉默偏偏又出现了呢?要是能自然而然地继续聊下去,说不定就能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到头来,还是没办法从电梯里逃出去,情况根本没半点好转,唯一能做的只有枯坐在动弹不得的电梯一角等待电力恢复而已。除了不变的刺耳尖叫和从远处传来的客房骚动声,外头却没有半点气息接近这台不少不下还囚困着两个人的电梯。

  不,有一个状况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刚才原本还将这狭窄的电梯空间发挥到最大极限,分别占据了离得最远的两面墙的绊和浅井,现在却并肩倚坐在同一面墙边,连肩膀都几乎要靠在一起了。从浅井手腕处传来的体温成了微暖的怀炉,分享了一半的体温给正在胡思乱想的绊的半边身体。

  他该不会是故意坐在我身边的吧?

  怎么想都觉得,会毫无顾忌把女孩子的身体当作踏板的那个超不体贴、不友善、不把女生当一回事的浅井有生,不可能会有这么贴心的举动。但如果他真的是为了替绊取暖才靠得这么近,实在让人觉得不太舒服,连背都忍不住痒了起来。

  浅井不仅是在人际关系的沟通上有很大缺陷,他那每每出人意料的古怪举动,也让人很难摸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东猜西想推敲个老半天后,累的人只有自己,再仔细深思,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完全无法放松嘛。这时候如果对像换成由起,他一定会说:“绊,这种时候就把衣服脱掉,用彼此的身体来互相取暖吧!”不过就算由起基于本能想互拥取暖,绊也会誓死反对而将他推开就是了。

  由起是小浅井两岁的表弟。他们的五官非常相似,但性格可就完全的南辕北辙。

  和由起相处的时候,就像跟贴心的女性好友或是跟毋须处处小心翼翼的男性友人在一起,用不着在意动在意西。由起会自然地主导对话和安排行程,跟他在一起很有趣,也不会有任何心情上的压力。他在大学里,无论男性或女性朋友都相交甚广,由起这种交际才能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吧。相较之下,浅井这家伙连投接球般的人际沟通也差劲到令人叹息。朝他投来的球,他每次都会漏接;而他投出的球不是没投进对方的手套里,就是来个直球大暴投,直接砸向对方的脸。

  “咦,有生还没有来道歉吗?为什么啊?”

  昨天捧着大学里的女孩子所送的饼干甜点(他还一脸若无其事的说那是“钓饵”)来绊的房间串门时,绊也对他抱怨了与浅井之间的事。

  “什么为什么,我哪会知道啊,他应该还在生气吧。”

  “有生平常老是绷着一张脸,才会让人觉得不太容易了解他吧,不过除了睡觉之外,他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心情不好啊。只要能让他睡满四十八个小时,那孩子就会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了啦。”

  真搞不懂他这么说是夸奖还是怎样。不过听到浅井已经有两个礼拜找绊当模特儿后,由起也不免讶异。

  在由起的邀约下,上礼拜绊曾和由起两人开车到海埔新生地的海滨公园兜风。回程的路上,就快到达鸟笼庄时却不小心卷入了一场交通意外中,由起左边脸颊上那块白色绷带也还没拆下(这一个星期来,老是有女学生送他小礼物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偶尔像这样哄抬自己的存在价值也不错啊,由起似乎把那场车祸当成茶余饭后的有趣话题般说着:“能被绊亲那一下,已经够弥补我的损失了啦。”看他笑盈盈地说出这种话,绊忍不住红着脸反驳:“笨蛋!又不是我主动亲你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你不要随便捏造记忆啦!”

  “哎哟,有什么关系嘛,不管是谁主动的都无所谓啊。居然这么拼命否认,绊还真是可爱耶。”

  不管再怎么反驳,由起还是一点也不动怒,甚至呵呵笑着回应。

  如果现在和自己一起困在电梯里的人是由起,说不定绊的贞操就会有危险了(因为那小子在海滨公园的停车场有过不良前科)。就这一点来说,还好跟自己一起遇难的是浅井……想着想着,绊忍不住偷偷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抵在肩膀旁的那只手臂突然变得沉重,他一头黑发也无力地倒向绊的侧头。沾染在发丝上的油画颜料气味和暖暖的体温,直接触碰着绊的肌肤。

  (哇!)

  绊在内心里叫了一声,将压向自己的重量推开后,浅井的头自然地偏向另一边。

  (他……睡着了吗?)

  竖起耳朵,可以捕捉到浅缓规律的鼻息声。

  中断对话后也不过才沉默一下子,他居然还能在被关禁闭的状态下睡午觉(虽然已经是晚上了)……先别说绊的贞操危机了,浅井这家伙也太没防备了吧?他的没神经已经让绊惊讶到连叹息都办不到了。

  背部稍稍离开身后的墙壁,绊若无其事地探出身子窥视浅井的睡脸。从鼻梁到嘴唇、再延伸到下颚的纤细轮廓在幽暗的空间中隐约可见。微张的唇瓣间吐出如孩子般的软软呼吸。

  一把手抵在地面上,老旧的电梯就嘎吱作响。就连身上衣物所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也仿佛浸溶在这黑暗的密闭空间中,转眼就被吞没而消失无踪。

  再往前一点靠近他的脸庞。黑暗夺去了本该清晰的视线,反而让呼吸声变得更明显而接近。绊循着浅井的呼吸声缓缓贴上自己的嘴唇……

  “……干吗?”

  略为沙哑的柔声在耳畔响起的同时,浅井也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瞳接着微弱的光线反射凝视着只有咫尺距离的绊。也许是周围太过黑暗的关系,平常不怎么拿正眼看人的浅井,此刻正把视线完全集中在绊的脸上。他的呼吸依然吹拂在脸上,只要稍微动一下,嘴唇就会贴上对方的相同部位。

  “只要脸长得一样就可以吗?”

  听他用和平时一样意兴阑珊的口吻,却饱含了比平常更险峻的音调说出这句话时,绊维持着仅有一线之隔的距离反问: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只要脸长得一样,不管对象是我还是由起都无所谓吗!”

  花了一秒钟思考这句重复了两次的台词所要表达的意思……

  “啊!”

  绊像是弹起般、迅速从浅井的身旁跳开。就算缩到墙的另一头想拉开距离,最多不过只有一公尺。只要伸长脚就能触碰到对方。就算如此,绊还是恨不得能嵌进墙里似地尽可能贴着身后的墙壁。

  “你……看到了吗?”

  “不是看到了,是看起来就像这样。”

  “为、为什么?你不是没有到医院来吗?如果你有来,为什么不出声打个招呼呢?”

  “哪有为什么啊,一般碰到了这种状况,都会知趣的避开吧。”浅井的口气中透露不悦的情绪,缓缓抬起垂靠在墙上的头。

  前一刻还透着冰冷的脸颊似乎从内侧发热了。

  “这才不是一般的状况呢。偷看了之后居然就一声不响地离开,有够下流的!”

  “说我下流……你们做了那种事,才是真的下流吧?”

  “偷窥狂、阴沉鬼、死人脸!”

  “你这家伙……我不是说了我没偷看吗!”

  “那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一声就走了?你是听说我发生车祸,所以才来医院接我的吧?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你问我为什么……”

  浅井的音色有些不稳。

  对话停顿了两秒钟后——

  “……谁知道是为什么,你说呢?”

  居然把问题丢了回来。

  “哎?”

  原以为对话能持续下去,没想到却像保险丝烧断般戛然而止,绊的口中不自觉地逸出疑惑的单音。

  “你问为什么……”

  这句台词这次换从绊的口中说出。她心想着:为什么我得替浅井的怪异作为找理由啊——但……如果说,像是在夜晚的公园里偷窥情侣那种单纯的起哄心理作祟呢?不过浅井这个人基本上对自己周遭的环境根本毫不关心,可以说是和那种爱起哄瞎闹的家伙完全相反的类型。

  那,如果说……

  是嫉妒呢?

  谁对谁嫉妒?浅井对由起?有可能吗?

  心脏怦然一震的同时,头顶上也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

  “有人在电梯里面吗?”

  随着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一道白光也如探照灯般在停摆不动的电梯里移动,强烈的光线灼痛了已然习惯黑暗的双眼。就像怯于见光的夜行动物般,分别占据了电梯两端,僵直着身体只能不停眨眼的两人终于暴露在白光底下。

  留有绿色残影的视野彼端看见的是电梯的铁格子门、和趴在三楼地板上拿着手电筒照射的一抹人影。

  “啊啊,是浅井先生和小绊啊,你们没事吧?请等一下,我马上就把你们救出来。”

  “是管理员吗……?”

  手电筒的光映出了管理员那顶熟悉的制式帽子,还有承袭旧式饭店门侍风格的制服与白手套。

  “……哎呀,我该不会是打扰到你们了吧?”

  看着和浅井尚未习惯光线而用手遮着脸缩成一团的摸样,头戴管理帽的管理员轮廓忽然往旁歪了一歪。

  ☆

  管理员扯开了铁格子门。被困在电梯里约莫三十分钟后,绊与浅井终于被拉到三楼的长廊上,成功脱困。

  电力依然没有恢复。正如猜想般,因为落雷的影响才造成整栋鸟笼庄全面性的停电。长廊壁面上那几扇采光用的窗口另一头,是比全然黑暗的屋内稍带青蓝色调的暗夜。猛烈的声不断敲打着玻璃窗。

  “等我巡完三楼后,会把你们两个送回自己的房间,抱歉要麻烦你们陪我一会儿了。”

  手电筒的亮光只映照出管理员脚下那只皮鞋所前进的一部分狭隘范围,周围仿佛被一整片无形的黑暗高墙围困住般,让人难以掌握距离感。平时走惯的长廊此刻竟然像完全陌生的地方,叫人惶惶不安。这条不怎么宽阔的走廊就像从前后两端蜿蜒散开,却也有种说不定只要再踏出一步就会撞上墙、到达终点的错觉。

  和浅井保持一小段距离,绊沉默地跟着管理员手中的手电筒亮光向前走。

  为什么?未完待续的话题终究还是半途而废,说不定浅井连刚才的对话内容都已经记不得了。就算往他所在的方向瞥去,映入眼帘的也只有模糊不清的侧面轮廓。不受控制的心跳鼓动似乎有加速的迹象,绊硬是对自己的反应视而不见。管理员恰巧在那个时候出现,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不同于浅井和绊像是拖着脚下运动鞋般的懒散步伐,管理员皮鞋踏在棋盘格纹地面上的脚步声则显得清脆且规律,一身有条不紊的深灰色制服仿佛融入周身的黑暗中般。这位管理员虽然有着虎背熊腰的壮硕体格,却是个在待人接物上相当温柔和顺的好人。

  忽然劈下的一记雷电映照在玻璃窗上就像裂了条缝似的,耳畔同时响起轰然作响的低沉雷鸣。绊不由得浑身一颤。

  (好近喔……)

  被关在电梯里时还没什么感觉,但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猛烈得吓人。刚才那记雷鸣就好像直接落在头顶上一样,近得让人害怕。

  “你很害怕吧?”

  身旁传来声音。就算身处黑暗中,绊也知道浅井正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仿佛能清楚看见他挂在嘴角上的那抹坏心微笑,绊不由得气恼。

  “我才不怕呢,那有什么好怕的。”

  “你骗人。”

  “我才没有骗人!”

  正准备反驳时,一道闪电再度劈下,还伴随着连五脏六腑都会为之颤栗的巨大雷声。轰隆隆砰当——!

  乍起的雷电闪光,映出浅井修长的身躯吓得畏缩了一下,同样缩起身体的绊并没有漏看这一幕。

  “浅井先生,你很害怕吧?”

  “什么啊,少说这种蠢话了。”

  “原来你很害怕啊。”

  “吵死了,你才怕咧!”

  “哎呀,浅井先生和小绊都很怕打雷吗?”

  走在前方的管理员也加入孩子气的对话之中。

  ““我才不怕呢!””

  绊和浅井的否认声非常优美的重叠了。

  他是不是在笑啊?与黑暗同化的深灰色制服背部正微微晃动着。

  “这样啊,你们不怕打雷就好了……”

  就连从他嘴中逸出的声音也像是融入这片黑暗中,显得低沉而悠缓。三度落下得雷光闪烁,让面前那穿着制服的宽大背部瞬间反白。只可惜没办法看到此刻走在前头的管理员表情。话说回来,无论是绊或浅井,甚至是这里的其他房客,都从来没有确切看过总将帽沿压得低低、盖住半张脸的管理员面容。

  绊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液,朝管理员的背部开口询问:

  “怎么了?如果我们怕打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吗?”

  问出这句话时,绊的语气也不自觉慎重了起来。

  装模作样地刻意拉长了时间的间隔,管理员才隔着宽厚的背传来幽幽的回应:

  “没什么,请不要放在心上,‘绝对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劝告般刻意加重语气的口吻,还有那根本算不上回答的微妙说法。

  ——雷雨交加的夜晚要特别小心。

  因为这样的夜晚,最容易发生奇怪的事件。

  大厅里的双胞胎老人说过的话,此刻竟带着令人害怕的回响浮上脑海。

  “喵呜~”

  一声轻鸣窜入耳膜,同时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靠向绊的脚边。“哇啊!”心脏猛地一跳,垂下视线看到的是某种黑黑的生物正躺在地板上微微蠕动着身躯。

  原来是只猫。一只在黑暗中睁着如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琥珀色双眸的——黑猫。

  “吓死我了……它是从哪里跑进来的呀?”

  一蹲下身体、伸出手,黑猫便用它小小的头磨蹭绊的手指。看来是只习惯与人类亲近的猫呢。“咪呜~”它的叫声低沉而浑浊,听起来又有点像是“咕喵~”的发音。真是奇怪的叫声。轻抚猫咪的背部,绊的手指埋入了柔软漆黑的猫毛中。

  “唔喵~”

  黑猫像在诉说着什么,再度发出低沉的呜咽,还用头顶了顶绊的手腕。伸出双手将它抱起来后,黑猫便乖乖地躺进绊的臂弯里。只是想要人家抱吗?本以为这只野猫是为了躲雨才会跑进屋子里,但怀中那美丽的黑毛并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小小的温热身躯让人不舍放手,绊抱起正好可以当作热水袋的黑猫,黑猫也很舒服似地眯细了那只琥珀色的眼瞳。

  就在绊抱着猫咪站起身的时候——

  “嘎啊啊啊啊————!”

  不知何处传来嘶哑的悲鸣。原本软软依偎在绊臂弯中的黑猫,也瞬间竖起了全身毛发。

  听起来虽然像是发情中的猫叫声,但那应该是男人发出的哀号才对。

  “哎呀,发生了什么事啊?”

  管理员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慌张,手电筒亮光照出了不远处的楼梯。

  “看来短时间内是没办法送你们回房了,真是抱歉,可以请你们多陪我一会儿吗?”

  悲鸣声来自楼梯下方,听起来应该是从二楼的方向传来的。就像平时一样,突然造访的睡意让浅井开始打起哈欠。演变成这种状况,绊也只好抱着黑猫,跟在管理员身后一起往二楼走去。

  循着管理员的手电筒光亮走下楼梯时,那个应该发出悲鸣声的人影正好也冲到走廊上。一片幽暗中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但大概是二楼的房客吧。

  “管、管理员!出现了啦!”

  发现管理员的身影,那个住户立刻急急忙忙冲了过来,以一副要扑倒对手的吓人姿态紧抓着管理员不放。

  “请你冷静一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

  毫不慌张也没因此乱了方寸,管理员以和平时没两样的平稳语气安抚来人的情绪,房客却反而更加激动。

  “出现了啦,那个东西出现了啦!”

  “是,到底是什么出现了呢?”

  “那还用说吗!当、当、当、当、当然是杀人鬼啊!”

  ……沙·仁·轨?

  杀人鬼?

  稍微想了一下,脑海中才浮现这几个单字。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也未免太古怪了吧。浅井毫不掩饰地发出“呼啊~”的呵欠声,“喵唔~”躺在绊怀中的黑猫也爱困地咪呼一声。

  其他人的冷淡反应似乎让住户焦躁不已,忍不住把脚狠狠往地上跺了几下,露出比杀人鬼更像杀人鬼的狰狞面目,把右手高举到手电筒的灯光下。房客的手腕上有一道像被什么利器割伤的淡淡痕迹,才刚被划过不久。

  “你们看看这个!我被砍了一刀耶,就在刚刚!转过头去的时候虽然没有半个人,可是绝不会错的,我一定是被杀人鬼砍了一刀啦!”

  “总而言之,请你先冷静一下。这道伤口应该只是被什么东西划到而已吧?”

  “被划到?哪可能会有这种事啊!管理员你对那个传言应该也很清楚吧!”

  尽管管理员再三安抚,房客还是亢奋不已地直把右手伸到他面前。

  绊露出询问的目光朝浅井瞥了一眼。我哪知道——浅井却只是嫌麻烦地耸了一下肩头敷衍了事。

  ……那个传言是怎么回事啊?

  “是吗,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关于亨利·艾尔巴特子爵的故事吧……”

  唐突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心里全放在管理员与住户一来一往交谈上的绊被吓得当场跳了起来,还不小心撞上浅井的肩头。

  单手托起摇曳着橘黄色火焰的烛台,站在绊身后的是住在二楼的怪人海伦小姐。轻薄柔软的粉红色晨袍拖曳在地板上,她一步步缩短距离走向绊等人。“啪嗒!”白皙的赤脚踩在被湿气浸透的地板上。雕刻着诡异花纹的烛台上,摇曳的火光宛如因痛苦而扭曲的蛇身,从正下方映出海伦小姐的面容。苍白的脸颊上刻画着叫人畏怯的阴影。

  “没错,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Williams Child Bird男爵的远亲中,有个名叫亨利·艾尔巴特的男人……”

  没人拜托她,她却开始自顾自地一边点头一边娓娓道来那个传说。烛台上那抹随风摇曳的烛光勾勒出叫人心惊胆颤的气氛,更增添几分恐怖氛围。表演般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她口中逸出,配合着叙述故事的口吻。

  “他爱上了男爵的妻子玛丽安,两人发展出不容于世的背德关系。这件事后来被男爵知道了,于是他被男爵驱逐出祖国,流放到极东的岛国上。在某个饭店的房间里,他苦于与玛丽安那段不得善终的爱情,郁抑而死。没有错,传说中的那间饭店就是这里,就是这间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每到这种狂风暴雨的深夜,亨利·艾尔巴特子爵就会化作杀人鬼,从他自己的肖像画中跑出来,诅咒拆散了他与玛丽安的男爵一族,在鸟笼庄里到到处徘徊……”

  她对着咽下一口唾液听得入神的绊等人这么说,又将烛台移近自己的脸,制造出更诡异恐怖的气氛——

  “就在后面————!”

  海伦小姐发出仿佛要贯穿天灵盖般尖锐的叫声,伸手指向绊等人的背后。

  大吃一惊的绊和浅井克制不住双双发出悲鸣,慌乱失措还差点拌倒,争先恐后地躲到海伦身后。透过伸手指向虚空、伫立在原地的海伦小姐肩膀看去,她所指的方向除了一大片漆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东西。

  心脏怦通怦通跳个不停,抱着黑猫的绊茫然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才苍白着脸孔呼出一口气。

  “讨厌,别这样啦,净说些恐怖的故事吓人……”

  “哎呀,我说的可是真实故事喔。亨利·艾尔巴特子爵的肖像画也是真的喔。”

  嘟起嘴说完后,似乎很满意绊等人脸上错愕的表情,海伦小姐得意地挺起胸脯。

  忽然见到她身后站了个晃动的人影。

  在海伦小姐手持的烛台火光摇曳下,映出一个满头鲜血的男人——

  “唔、唔喔喔喔……”

  低沉的鸣咽从男人喉头泻出,海伦小姐呆了一下转过身时,那个男人已经将沾满鲜血的手伸向海伦小姐的喉头。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壮硕的黑影在黑暗中游移滑动,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前,僵尸男的手已经被抓住,还被从身后高高抱了起来,以华丽的体技给摔了出去。僵尸男的身体描绘着抛物线在空中旋转了半圈后,发出砰当一声落地。

  给神秘的僵尸男一记华丽过肩摔,解救海伦小姐的人正是管理员。从他那笨重的身躯实在难以想象居然会有那么矫健敏捷的身手,绊忍不住看呆了。差一点就被捏爆喉咙的海伦小姐却一点也不感激管理员的救命之恩,还不满地嘟嘴嚷着:“讨厌啦,居然在正精彩的时候跑出来搅局,你这样不行啦。把杀人鬼扔出去,故事就没办法继续了呀。这个时候就是要出现牺牲者才会有看头啊!”

  仔细看看那个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僵尸男,原来也是曾见过几面的鸟笼庄房客。蹲在僵尸男身边的浅井伸指沾了些他身上粘稠的血液,默不作声地凝视了一会儿后,便路出一脸无趣的表情道:“这是颜料。”

  管理员拍了拍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伤脑筋,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吧。过去确实是有亨利·艾尔巴特子爵这号人物存在没错,不过关于他的故事都只是后人杜撰的不实流言罢了。‘鸟笼庄里绝对没有什么杀人鬼’。请各位放宽心,好好休息吧。”

  管理员有礼却充满魄力的低沉嗓音,执拗地对在场所有房客一一劝说的模样,反而让人觉得不自然。

  坚持自己被杀人鬼袭击的二楼住户仍是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海伦小姐也只能百般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满身鲜血的僵尸男因为昏过去了,根本无法回话。浅井则依然是一副爱困的表情,对这件事似乎也没啥兴趣。

  刚才那记过肩摔让总是戴在管理员头上的帽子掉在地板上。当绊捡起滚在自己脚边的帽子递还给管理员时,他摸了摸头,接过帽子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劳你费心了。”

  窗外又是一记雷光闪动。

  这个时候,绊才第一次清楚看见了管理员的面孔。当了快一年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房客,从未看得分明的管理员面孔远比想象中还要年轻,那是一张充满异国风情,深邃而端正的面容——

  心里掠过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明明是第一次看见的面孔,却好像曾多次在某处见过……

  雷光瞬间隐逝,长廊再度被黑暗笼罩,绊也无法再次确认已重新戴好帽子的管理员真正的模样。

  ☆

  “来,要不要吃这个?”

  一把冰箱里剩余的鱼肉香肠放在盘子上,黑猫便毫无戒心地靠了过来,吃起盘子里的香肠,没一会儿就发出酒足饭饱的“咪唔~”呼声。

  把鱼肉香肠的袋子收回冰箱后(在停电的状态下,冰箱实在没什么存在意义。还好冰箱里只有一些就算稍微提高温度也不至于腐坏的食品),绊慵懒地躺上床。

  “不可以上来,你身上可能有跳蚤,所以不可以上床来。”

  听绊这么说,黑猫乖乖地在床下卷缩成一团,阖上那对琥珀色的眼瞳。吃饱了之后就是休息时间吗?那家伙还真享受啊。不过它真的很习惯与人类亲近呢,而且看它的反应好像还能理解人话似的,真是只不可思议的猫咪。

  那对如宝石般美丽的琥珀色眼瞳,也让绊觉得很熟悉……

  “喂,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啊?”

  绊试探性地问,但黑猫仍维持缩成一团的模样,只稍微动了动单边的耳朵。

  虽然自然而然地将黑猫抱回自己位于四楼的房间里,但电力依旧没有恢复,现在离就寝时间还早,却又无事可做。绊的房间里并没有准备手电筒,能勉强充作照明的只有手机的液晶荧幕和照相功能附带的小小闪光灯。但手机是很耗电的产品,当然不能一直开着。

  外头强劲的风雨依然敲打着玻璃。偶然还会劈下透过窗户照亮室内的青白色闪电,并响起轰隆作响的雷声。每当一有闪电雷鸣,绊就会无意识地缩起身子。也许是这一片漆黑作祟,外头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容易钻进耳中。反正那么黑,绊索性拿起抱枕压住脸,那朦胧不清的雨声似乎也逐渐远离了。耳边传来猫儿抓痒的声音。它身上果然有跳蚤,没让它跳上床来是正确的。

  心想,不如来睡觉好了,但睡意却迟迟不肯造访。这种时候绊不由得羡慕起浅井那种随时随地都可以立刻睡着的特技。说到浅井那个人,停电对他而言应该是好事吧,那家伙肯定一回房间就躺下来呼呼大睡了。

  明明是不健康的最佳代表人物,却只有睡相是那么红润有气色。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想的全是关于浅井的事。

  浅井这一阵子都刻意躲着绊,没叫她去当模特儿这件事连由起都感到诧异。是因为在医院里目击了那一幕的关系吗?也就是说,他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在意绊的咯!

  (话说回来,我希望他在意我吗……)

  不可能的。

  绊立刻否定了这样的猜测,直到喘不过气来之前,都用力把抱枕压在脸上。

  吐出的炙热呼吸也全反扑在自己脸上。

  ……刚才,我……是想吻他吧?

  在电梯里听着浅井发出的鼻息,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把脸贴近了……为什么我会做那种事呢?不对,仔细想想在那种状态下,好像是我主动袭击他似的。不对不对,这种事就算不仔细想也摆明在眼前了不是吗?

  呜哇,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就在绊无法继续维持相同姿势,而扭动身体准备从床上坐起身时——

  “噗哇!”

  抱枕的另一头突然袭来一阵冲击,接着腹部也遭受到攻击,绊忍不住张口发出怪叫。

  拿开抱枕一看,原本躺在床下的黑猫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肚子上。

  “真是的,我不是说了你不能上床来吗!”

  “呜喵~”

  黑猫慵懒地打了声呵欠,露出它粉红色的舌头。在雷光闪动下,那只琥珀色的眼瞳反射出瞬间白光,巨大的雷鸣震动着窗户。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绊的房门发出了震动摇晃的声音。

  (是风吗……)

  抱起黑猫的绊怯生生地将视线移向门口。门外陆陆续续传来摇晃着门板的奇怪喀哒喀哒声。

  抱着黑猫走下床,绊用脚尖勾起后跟被踩得扁扁的运动鞋,自然而然地放轻脚步走向门边,屏住气息把手搭上门吧。

  门板的晃动停止了。

  维持这个姿势等了一会儿后,门板似乎没有继续晃动的迹象。

  绊嗖地一把推开门,借着手机的荧幕亮光照出往左右两边延伸的长廊,在光线可及的范围内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搞什么啊……)

  果然是风的关系吧,看来是自己把神经绷得太紧了。就在绊调整呼吸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时,窗外再度劈下一道闪光,伴随着从腹部底层到四肢百骸都为之颤栗的震天雷响。绊吓得都快哭出来了,只能紧抿嘴唇更用力地抱住怀中的黑猫。

  “对、对了,我们到由起那儿去吧。”

  由起的房间也在四楼,就在隔着电梯与楼梯的长廊另一头。

  明明不是多远的距离,但在一片黑暗之中,脚下的长廊却显得蜿蜒而漫无止境。踩着哆嗦不已的脚步跑过长廊,怀着平安无事到达鬼屋出口总算能松一口气的心情,绊伸手按响了由起的房间412号室的门铃。但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出来应门。这才想起由起说过今天要参加大学举办的联谊。我不是去花心喔——当时他还煞有其事地扭腰摆臀,强力主张自己对绊的一往深情,顺带附送一记飞吻后才出门去了。平时没事找他的时候,那家伙老是不管别人是不是正在忙就不请自来,但这么重要的时候却连人影也不见一个。

  “喵呜~”

  因为无聊而逐渐显露出恶质本性的猫咪,正准备攀上绊的肩头跳向头顶。绊及时将它重新抱稳,双脚自然地往楼梯的方向行去。

  (到浅井先生那里去吧……)

  一旦出了房门,要再走回头路实在有点恐怖。所谓的“起程容易、归途难行”(注:日本童谣“火车过山洞‘とおりゃんせ’”中的一段歌词)就是这么回事吧。

  用手机的光线照亮脚边,绊缓缓步上楼梯。搭在扶手上的掌心感觉一片湿冷,而湿冷的扶手仿佛吸附住掌心般。雷雨和停电,再加上这栋建筑物本身淤积的沉闷湿气,更衬托出今晚的诡异气氛。这原本就是一栋老旧的西欧式建筑,从大战前就已经存在,历经了动荡不安的战乱时代后依然矗立着,就算里头真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应该说,这里理所当然就是会有些东西存在才对。绝对有什么东西存在啦!

  肖像画中那个变成杀人鬼、叫亨什么的子爵,说不定也不单单只是空穴来风杜撰出来的骗人故事而已……想到这里,绊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就连怀中的黑猫也突然僵直了身体,竖起耳朵像在聆听什么。

  “讨厌,别连你也来吓我啦。”

  听说动物对那种东西都特别敏感,拜托拜托,你可千万别感应到什么吓人的东西啊。但黑猫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什么,竖起耳朵的它正凝视着某个方向。屏住呼吸循着猫咪的视线转移方向,一丝微弱的声音窜入绊的耳内。

  “……爸爸……爸爸……”

  从楼梯底下传来微带颤音的细哑轻唤,混杂了淅沥沥雨声的噪音后,反弹在墙壁上造成回响。

  “喵呜~”

  突然间,黑猫激烈扭动挣脱了绊的臂弯,往她的脸上直扑而去。

  “等一下啦,哇啊——!”

  绊忍不住发出悲鸣。还来不及回神,漆黑的猫腹已经遮去视线,脚下的运动鞋一时踩空了阶梯。当黑猫从自己的视线中跳开时,绊的身体已漂浮在半空中。手机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掉到阶梯上,液晶画面的背光照向不知所云的方向。而绊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就像要追随手机般,跟着向下直落。

  液晶画面的灯光打在墙上,映出猫咪的身影。

  忽然间,墙上那道猫影仿佛拉长了,居然变化成“人形”的剪影。

  咚的一声,有人伸出手抱住绊正向下坠落的身躯。

  那是个成熟男人的手臂。绊的目光不自觉被那条从胳臂一直延伸到手背的巨大撕裂伤痕给吸引了。

  待绊站稳了之后,那个有着轻柔支撑力道的手臂主人立刻退离开。当绊转过头时,已不见任何人的踪影。映在墙上的猫影正慌忙地冲下楼去。

  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魔术表演,绊瞬间呈现恍惚状态呆愣在原地。

  在鸟笼庄里,有哪个房客手上有那么严重的伤痕吗……?

  “啊,猫咪……”

  还处于恍惚状态的绊开口轻喃。黑猫跑走了。虽然并没有饲养它的意思,但还是觉得有些寂寞。人家都说猫是不懂得感恩的动物,但给了它香肠却没道谢,就连离开时也不打一声招呼,居然就这么跑走了。

  “我的手机……”

  抓着扶手确认自己的脚步,总算来到楼梯转角,绊开始寻找那支遗落的手机。液晶荧幕的亮光已经消失了,没办法探知手机的正确位置,只能漫无线索的胡乱瞎找。趴下来后双手跟着贴在湿答答的冰凉地面靠触觉寻觅,所幸没多久就在角落边触碰到一个盒状的物体。那熟悉的触感和形状,绊确定这就是自己的手机没错。

  太好了,还好没有摔坏。

  松口气正准备站起身时,突然被人从侧腹踹了一脚,让才刚起身的绊再一次平贴在地板上。这个乱踢人的加害者居然还包覆似地跟着跌坐在绊身上,发出“好痛!”的叫声。

  侧腹被踢了一脚的绊一口气咽在喉间,连哀号都发不出来。过了一秒等身上的疼痛稍稍退去后,才随着呼吸逸出夹带哭腔的指控:“痛死人了——”

  今天好像是我被人用来当垫背的日子啊,而且还是给“这家伙”用的。

  “很痛耶,浅井先生!”

  气到直呼对方的全名。倒在地上的人影在黑暗中略显迟缓地慢慢坐起身,将他手上的手电筒对准了绊。被这个没神经的家伙拿手电筒直射,绊出声抗议:“很刺眼啦!”之后,光线才稍微移偏了一些。

  “搞什么,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原来是卫藤啊。我本来还以为是有只鳄鱼蹲在这里咧。”

  和绊一样在楼梯转角摔个四脚朝天,还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的人正是浅井。

  “要是有鳄鱼蹲在这种地方,公寓里的房客早就被吃光光了啦。

  一边确认自己的手机,绊鼓着脸不悦地回应。还好,手机应该没有摔坏。

  ……我……是想吻他吧……?

  前不久才对自己提出的、在得到答案前便中断的疑问,此刻又再度浮上脑海。为了掩饰心虚,绊不停把手机照相功能的闪光灯开开关关好几次。因为快没电了,绊决定靠浅井的手电筒来引路,迅速关上自己那微弱的小小光亮。

  被黑暗包围的楼梯转角,只有一道微弱的圆形光晕映照着面对面相视而坐的两人手部。

  “你、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没什么啊,只是想去找由起而已。”

  “由起不在喔。”

  “不会吧?”

  “浅井先生,你该不会是……”

  绊刻意停了一拍。

  “觉得一个人待在房间很恐怖吧?原来是这样啊。”

  被绊用一脸“我了解啦”的表情这么断定,浅井立刻反驳:“别说蠢话了!”但他的声音里却隐含一丝怯意。“呵呵~”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发现浅井的弱点,绊怎么也隐藏不了满意的促狭轻笑。相对的浅井则是顶着一张不满的大臭脸。想跑去由起的地方避难,这一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依照这个世界的常识标准来说,女生会害怕打雷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头顶上又传来一阵低沉激昂的轰隆雷鸣,绊和浅井就像被人拿棒子戳弄的乌龟一样同时缩起脖子。拖着轰隆轰隆的残响,待雷鸣声完全隐去后,两个人才交换了一个尴尬难为情的眼神。

  “……喂,你饿不饿?”

  “饿。”

  Yanglong’s Deli的购物袋被绊忘在电梯里了,所以她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餐。不过话题怎么会突然兜到这上头来啊?虽然跟不上浅井先生那跳跃式的思考模式,绊还是坦率地回答了。

  “幸运的是——”

  浅井露出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说话到一半还刻意稍微停顿一下,才又接着说:

  “我那边有大量的速食面和鸡蛋。”

  速食面是老家的爸爸送来的支援物资,鸡蛋大概是什么作品用剩的材料吧。

  “还真是稀奇啊,浅井先生的房间里居然会有食材。”

  “还好啦,面只要煮个三分钟再加颗鸡蛋就行了……”

  “原来如此。”

  浅井所说的调理方式并没有错,绊也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要煮个面再加颗鸡蛋,幸运的是——我对这种事应该还挺拿手的唷。”

  “如果是这样,让你来煮也可以啦。”

  我一个人害怕,你要不要到我的房间来?明明只要坦率地这么说就可以了,浅井却刻意用这种高傲的语气迂回地提出邀请。

  “如果是这样,要我煮给你吃也可以啦。”

  我一个人害怕,可不可以到你的房间去?明明只要坦率地这么说就可以了,绊却刻意用这种高傲的语气拐弯抹角地答应。

  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准备动身前往浅井位于五楼那个兼任画室的房间。

  眼睛循着浅井手里那把看起来随时会熄灭的手电筒灯光和浅井的背部,绊跟着步上阶梯。走在飘荡着冰凉湿气的楼梯间,“哈啾!”刺骨的寒意让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拉紧帽T的前襟。

  “你有换衣服吗?”

  走在前方的背影传来轻喃似的问话,绊吸了吸鼻子才抬起头。浅井本来就长得高,一头完全没有染过的黑发此刻仿佛被周围的黑暗吞噬般,绊只能看见他那穿着白衬衫的背部,感觉就好像是无头妖怪一样。

  稍微思考了一下他话中的意思后,绊才摇头回道:

  “没有。反正都已经干了,而且那么暗,还要找衣服换上实在太麻烦了。”

  “你是白痴啊,我不是说过这样会感冒吗!”

  “可是现在又没有电,我也不能洗澡啊。你别满嘴笨蛋、白痴的啦,要不要换衣服是我自己的事吧!”

  “什么叫你自己的事!”

  “什么嘛,如果我感冒是会给浅井先生带来什么困扰吗?”

  “当然困扰啊。你要是感冒——”

  他那毫不留情把别人当成笨蛋的恶劣言词挑起绊的反抗心态,当然也就输人不输阵地吼了回去。隐约之忆起,这样的场景似乎不久前才刚发生过——浅井话说到一半就噤口不语的场景。还有面对着完全不看自己一眼的浅井背部,出声追问这种问题的场景……

  “……要是感冒的话,怎么样?”

  “没怎样。”

  就连浅井的回答,还有在这种地方中断对话的场景也是。

  根本就是重复上演着与电梯里相同的对话内容嘛。

  就差一口气了,就只差最后那一口气,为什么就是无法将那句话说出口呢!这个固执、别扭、自我中心的臭男人!你要是感冒,怎么当我的模特儿啊?只要像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绊也会跟着让步的嘛。然后只要接着说:明天要是有时间,晚上九点到我这儿来——这就行了啊。我当然有时间,怎么可能拒绝你呢。

  两个人并没有真的吵架,却也没办法重修旧好。这种不上不下、惹人心慌的状态若再持续下去,真的让人很不好受啊。如果还在生气就说出来嘛,如果已经不想再雇用绊当模特儿,至少也把话说清楚啊。

  眼泪差点忍不住掉下来。绊紧咬着嘴唇,硬是逼回眼眶里那股灼烫的哭意。三阶……四阶……不知不觉,和浅井之间的距离慢慢被拉开了,犹如被置留在黑暗中,手电筒的白光也离绊愈来愈远了。

  再不说些什么,他真的就要离开了。

  “我说啊!”

  垂下视线,绊抱着豁出去的觉悟开口:

  “浅井先生你这个人……基本上不会去牵就或体谅别人对吧?”

  正在上楼的浅井突然停下脚步,微偏着头看向绊。

  “你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我是说,浅井先生对和自己没关系的……不对,应该说是对被你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的人非常薄情,也吝于关心对吧?”

  “所以我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啦!我那么薄情还真是抱歉喔。”

  浅井不怎么开心地回应。“这没什么不好。”绊摇了摇头。低垂的视线只看得见浅井那双染了各色油画颜料,看起来相当前卫的破烂运动鞋。

  “因为浅井先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比起那种八面玲珑的人,到头来我还是比较能信任像你这一型的。也就是说,我觉得能和这种人一起工作……”

  你这样会感冒啦。会说出这种类似关心的话,就表示绊对浅井来说并不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吧?他还是把自己当作他专属的模特儿吧?我应该可以这么想吧?自己想表达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却颠倒了前言后语的顺序,让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意思。

  深深呼吸一口气,先让脑袋归档整理一下想说的话。

  “……我想……在浅井先生那里……工作。”

  简直就像一手拿着观光导览试着沟通的外国观光客一样,竟然只能以如此拙劣的方式表达心里的意思,绊不由得对自己的表现大感失望。

  潮湿的空气似乎变得更窒闷沉重了,就连短短数秒钟的沉默都教人难以承受。不安地想着自己真的有把心里的意思传达出去吗?不,看样子他绝对没接收到自己的讯息,死心将视线从浅井的运动鞋上移开,微微抬起目光。绊原本就站在比较低的阶梯上,加上彼此的身高落差,此刻的浅井比平时更高,那张极少接触阳光的白皙脸孔诡异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浅井像是忍着背痒而不去抓,露出一副有口难言的为难表情,微微泛红的脸颊好像还有些抽搐……这大概是他害羞的表现吧?

  “你这家伙,居然敢在本人面前说出这么丢脸的话啊……”

  “我、我才没说什么丢脸的话呢!”

  总而言之,把整段话归类出来的结论就是“我很信任你”这样的意思。而且不管怎么想,这根本就是告白嘛。

  “算了啦,我好不容易想先让步的……居然还被你嘲笑,算了啦,我要回房间去了。你就一个人煮泡面、一个人吃掉、一个人躲在棉被里把肚脐藏起来不让雷公发现,一个人吓得皮皮挫好了啦!”

  “等、等一下啦,我哪有嘲笑你啊。”

  绊娇嗔的鼓起脸颊打算掉头离去,才刚往黑暗中踏出一步就踩空了阶梯、差点摔倒,还好有两只手臂及时抓住自己。双脚瞬间离了地。原以为浅井这个人没什么力气,想不到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却意外地有力。绊吃了一惊而下意识仰起头,没料到浅井的脸居然会靠得这么近而又吓了一跳。真可说是双重惊喜。手电筒的微弱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墙面上。

  “不是啦,那个……”

  在几乎能触碰到额前发丝的极近距离下,浅井开口了。他的睫毛低垂,视线也瞥向斜下角,不甚清晰的声音好似蠕动嘴角发出的咕哝声:

  “他们一直在催我交个展的图,要是再不认真一点工作,真的不太妙……所以现在真的不是适合停电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很急,所以……所以,你要是有时间,明天晚上九点过来一下吧。”

  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因为偷偷模拟这一刻太多遍,这句台词才自然而然在脑中重现了吧?

  就在绊错愕不敢置信地睁大自己的眼睛时,浅井没等绊回答就冷漠地转过头去,继续走上阶梯。不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连嘴巴也因不敢置信而傻愣愣半开着,绊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加快脚步追上那抹背影。

  “你已经不生气了?”

  “气什么?”

  “之前派对的事,还有……”

  “我没在气那件事啊,还有什么?”

  还有,我和由起接吻的事。

  绊把到嘴边的声音又吞回肚子里。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叫我去当模特儿?”

  “你问我为什么……”

  浅井的音色有些不稳。

  对话停顿了两秒钟后——

  “……谁知道是为什么,你说呢?”

  浅井的反问句让绊呆了一会儿,这句台词好像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过,回想起来才知道这也是被关在电梯里时曾有过的对话。所以,为什么要我来替你想理由啊?绊实在无法理解艺术家那因光线交错折射而忽绿忽紫的色调,和布满群青色斑点的思想回路。

  “算了啦,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现在也叫你来了啊。”

  在绊气得不知该做何反应之前,浅井已经逃避似地继续往前走了。手电筒映出的淡淡光晕再度一阶阶爬上阶梯,绊也急忙追上那个操纵光线的背影。

  你问我为什么……

  ……如果说,是嫉妒呢?

  想到这里,,心脏的鼓动也怦然失序。

  走到一半,浅井突然停下脚步,差点跌跤的绊当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往上看去,五楼的长廊全被雨水浸湿了,在手电筒的灯光照射下,那一片水渍就像结冻般折射出淡淡光辉。浅井略感诧异地拿着手电筒来回巡视地面。

  “真奇怪……我下楼的时候,怎么没发现有这么多水。”

  通往五楼露台的两扇门,其中一扇是开的。比屋内的漆黑稍微明亮一点的青灰色伴着狂猛风雨一齐洒了进来,洞开的玻璃门不断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我去把门关西来,你等我一下。”

  把手电筒交给绊后,浅井随即迈出步子往露台那头走去。

  绊乖乖握着浅井交给自己的手电筒,映照出他的背部。

  (我们……应该已经和好了吧……)

  既然肯叫自己再去当模特儿,应该就是和好的意思吧,至少绊是这么解读的。真的和好了,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这阵子你都不用来了——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从他丢下这句话那天算起,绊整整被舍弃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一直浑浑恶恶、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有的没的,还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导自演模拟所有可能的场景,好几次克制不住脾气把抱枕扔到墙上;但真正和好之后,却没有涌现多震撼人心的感动,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于以往的地方(不过浅井那家伙要是突然跟自己亲近起来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应该会觉得很恶心吧)。既然能这么云淡风轻的重修旧好,他也没必要闹两个星期的别扭吧。我这两个星期来的苦恼到底算什么啊!

  仔细想想,说不定真的是这么回事吧。

  重修旧好这种事看似困难,但只要有一方主动踏出第一步,要重拾过往的情谊其实还挺简单的。

  ‘今天的运势:不怎么幸运的一天。务必谨慎行事。幸运小物是雨伞。’

  但就是因为没带伞,才有了和浅井说话的机会,而且最后还和好了。对绊来说,今天应该不是个坏日子。占卜的东西果然还是不能相信啊。

  会有这种感觉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但此刻绊真的觉得心中悄悄点燃了一抹温暖的小小火光。拿在手上的手电筒光芒稍微扩散了些,周围也跟着明亮起来。

  (这个是……?)

  浮现在光明中的风景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就在电梯旁的那一面墙上,比绊的视线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挂着一幅虽然老旧但仍以豪华金框裱饰的画作。这幅画从很久以前就挂在这里了,每次上来五楼时都会瞄到,只是从来没有仔细注意过。

  那是一帧仕女的肖像画。应该就是建造这栋鸟笼庄的英国贵族Williams Child Bird男爵家族里的某位女性吧,这位贵夫人穿着突出纤细腰身的西欧贵族礼服,正端坐在一把描绘着奢华流线附把手的椅子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对,的确有哪里怪怪的。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正是这幅画的构图。自己也当了一阵子的画作模特儿,多多少少养成一点鉴赏画的眼光(自己觉得)。

  坐在椅子上的贵夫人整体偏向左侧,空留下右半边不自然的突兀空间。

  画的右侧,这里应该也有什么东西才对。绊漠然思索着这幅已残留在视网膜上的画像。

  两个人……这张图画的应该是两个人吧?没错,贵夫人的身旁应该站着一个同样穿着西欧贵族服饰的男人才对。但宛如一开始就不打算画任何东西般,画的右侧只有栩栩如生的背景。就好像画中人物忽然有了灵魂,从这幅画里逃走了一样……

  从画里逃走了。

  这个念头浮上脑海时,绊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

  今天好像也曾听谁说过类似的话不是吗?

  (海伦小姐……)

  她的声音,和在摇曳烛光的映照下,教人感袄毛骨悚然的脸孔忽然掠过心头。

  <每到这种狂风暴雨的深夜,亨利·艾尔巴特子爵就会化作杀人鬼,从他自己的肖像画中跑出来……>

  “卫藤。”

  “噫呀!”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绊吓得大叫,往后跳开一大步才转过头,同时也将手电筒对准出声者的方向。“很刺眼啦!”已经关好门窗折回来的浅井抬起一只手覆住脸孔,厌恶的蹩眉。吞回差点跳出喉头的心脏,绊这才松了口气。

  “你搞什么鬼啊?”

  “你、你看这个!”

  扯着浅井的衬衫袖口,准备将手电筒灯光再度照回肖像画上时,视线不自觉停伫在另一处不寻常的地方。

  地板上出现了脚印。

  ……刚才应该没有这些脚印吧?

  一手抓着浅井的衬衫,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笨拙地让光线在地面上扫荡,搀杂了泥巴的雨水所拓出的脚印出现在墙上那幅肖像画的正下方,周围还有好几块滴着雨水的脚印,一路延伸到走廊的另一头。

  雷光乍现,幽暗漆黑的长廊瞬间反射出一片青白。

  脚印在半路转了个弯,消失在从楼梯旁数来的第三间房门——546号室,是浅井用来兼作画室的房间。

  令人不安的雷鸣残响缓缓隐去。还抓着浅井衬衫的那只手,力道之大几乎快把衣服从他身上扯下来了,绊僵直着一张脸回头看向浅井。视线胶着在地板的脚印上,同样也一脸僵硬的浅井轻轻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拿回手电筒后,沿着地上的脚印缓缓前行。不想被孤零零丢下的绊,则改抓他的衣摆紧跟在后。

  546号室的房门微微敞开,那个脚印绝对是进到浅井房里了没错。

  你待在这里——摆手下达指示后,浅井探出身想窥探房里的动静,但绊立刻扯着浅井的衣服将他拉回墙的这头。

  “放开我啦,衣服都快被你扯掉了。你做什么啦?”

  “那个如果真的是杀人鬼怎么办啊?”

  紧贴在长廊墙壁上的两人压低了声音交谈。

  “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杀人鬼啊。”

  “说不定是真的啊。如果他袭击你,你觉得你赢得了吗?”

  “赢得了。”

  “你骗人。”

  “你干吗想也不想就直接否定啊!”

  “如果由起在就好了,我们还是先等由起回来再说吧。”

  “吵架这种事也难不倒我啦,你是什么意思啊,满嘴由起由起的。”

  “因为由起比较值得信赖嘛。”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连绊都忍不住想叹气。才刚和好不过几分钟的光景,居然又恢复成这种险恶的对峙关系。不知不觉间,两人的争执也愈来愈大声,直到听见房里传出声响,才赶紧闭上嘴巴。

  喀沙咚沙……房里传来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声响。

  看来应该不是杀人鬼,而是小偷吧……

  对看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几经妥协之后,两个人同时探出身窥向微开的房门缝隙。

  除了从窗外洒进的些微亮度,房间里几乎是一片漆黑。只听得见翻找抽屉还是什么所发出的碰撞声,和啪嗒……啪嗒……令人害怕的水滴滴落声。凝神细看,勉强可看出一抹在房里蠢动的模糊黑影。

  绊无意识地咽下口唾沫,在绊头顶上的浅井同样也从喉间发出吞咽的细微声响。

  “你是什么人!”

  拿手电筒往内照射的瞬间,房里的人影也抬起头来。

  同时窗外一道雷光闪动,将四周的黑暗照亮如白昼。

  在眩目的白光下,映出的可疑人物——

  这个可疑人物就是……

  “啊,有生,你手上那支是我的手电筒吧?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将前额烦人的湿发往后一拨,浅井的表弟井上由起一开口就是不满的抱怨:“下了大雨又来场大停电,真是超背的。我本来想叫你把手电筒还给我的,结果来了之后你又不在,而且门也没上锁。小有有,这样太不小心了喔?总而言之,先借我一条毛巾吧。”

  自顾自说完后,由起又理所当然地打开浅井房间的衣柜开始翻找。

  “怎……”

  紧张的丝线瞬间绷断了。双脚无力的绊软软瘫跪在地,浅井也斜倚着门口支撑自己,两个人就像燃烧殆尽般垮下肩膀愣愣吐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

  当天直到深夜才恢复电力,约莫是停电的三小时之后。暴风雨之夜的骚动总算落幕了。

  隔天,绊怯怯地站在五楼电梯前,面对着那堵墙。黑金色画框里的肖像画就跟昨晚一样挂在墙面上装饰。左侧是端坐在附把手的椅子上,穿着突出纤细腰身的华美礼服的贵夫人。

  而右侧,则站着一名穿着西欧贵族服饰的男人。

  仔细地确认一遍,这幅画就只是一幅单纯的画。

  眼光凝视肖像画中的那个男人长相时,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张充满异国风情、深邃而端正的面容。绊不太会猜外国人的年龄,画中的男子应该是二、三十岁左右吧。还有那头微卷的金发——

  跟昨天晚上在雷光闪动的瞬间,所看到的管理员面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发生了许多怪事的雷雨之夜。但对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喧闹的大问题。

  这不过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众多怪异现象中的冰山一角罢了,就让这些谜团继续成谜,只要过几天,相信也会当作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渐渐习惯。因为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啊。

  顺带一提,发生了许许多多怪异现象的那天夜里,还是发生了一起“真正的案件”。

  在五楼的露台上——发现了一名房客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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