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2章

  第2章海鸥强纳生

  Jonathan

  从家里出发搭三十分钟的电车,再换乘二十分钟的短程巴士,目标是位于细长坡道上那栋看起来不壮观,但却相当牢靠坚固的白色建筑物。妈妈只轻描淡写的说那是间医院,可是那间医院却没有外来的病人。对病患而言,那间医院并没有所谓的「出口」。所有的住院病患都只能在那栋白色的建筑物内,静静度过所剩无几的生命。就像微生物会分解土壤里的有机物质,他们的生命只能发出树叶与树叶相互摩挲的细微声响,缓慢且平静的前进,直到有机物质被分解完毕,他们的生命活动也将划下句点。那些病患都很清楚自己体内的有机物质还剩下多少,也知道还需要多少时间自己就会被分解完毕了。

  ㄈ字型的建筑物内侧有一座中庭,那里种植了许多翠绿的植物,树荫底下还有一把长椅可供人休憩,春天时会开满遍地嫩黄的花朵;到了夏天,则会绽放一大片夹带青蓝色调的花海;秋天时还能眺望染满艳红的枫树。这座中庭就是一个完整的循环。一年四季的风景,都被浓缩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了。但这座庭院里的四季,绝不会通往外面的世界。

  这就是爷爷所待的医院。

  在妈妈的指示下,我们姊弟俩在周末时来到医院采访爷爷。这是一间全天看护制的疗养医院。「爷爷见到你们也会很开心的,你们要多陪他聊聊天喔。」妈妈二话不说便把孩子们丢了进去。这种做法也让妈妈觉得她已经尽了对爷爷应尽的义务。换句话说,妈妈只是把孩子当成用来自我满足的道具罢了。艾吉还只是小学生,成天闲着没事,把他送进去也就算了。可是瓦儿今年已经国中三年级,马上就要联考了,哪还有这种美国时间啊。

  因为是二月十四号出生,所以昵称是瓦莲坦(情人节)。不过学校里的朋友和还在读小学的弟弟都简称自己「瓦儿」。

  「艾吉,我们要回去了,你在哪里啊?」

  那一天,和爷爷闲聊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差不多该回家的时候,一个人跑去其它病房探险的艾吉却迟迟没有回来。这个一点都不听话的小弟,总是让瓦儿一个头两个大。要是非得来采病不可,一个人来反而轻松多了,瓦儿却还得负责照顾这个麻烦的弟弟。

  真讨厌,我还有很多数学习题得赶在星期一之前做完耶,真想赶快回家。马可夫虽然是个相当优秀的数学老师,个性却有些神经质,要是忘了交作业肯定会被叨念一顿的。「马可夫」这个名字其实是那个数学老师的绰号(好像是历史上某个相当著名的数学学者的名字吧)。他常把「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数学更美的东西了!」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好像每个数学老师都会说这种话。

  中庭那里传来艾吉不晓得在吵些什么的叫声。从二楼长廊的玻璃窗往下看去,只见穿着短裤的弟弟在树林间奔跑的活泼模样。

  「艾吉,你别乱跑啦!」

  瓦儿站在窗户这头大喊,不过她也知道弟弟绝不会乖乖听自己的话。

  弟弟与其说是活泼,用粗暴来形容应该更贴切一点。他常会惹哭女孩子,妈妈也经常因为他的恶行被叫到学校去。他一抓起狂来,根本就没办法控制。妈妈每次都会私下向瓦儿抱怨艾吉的不是,可是她却把照顾艾吉的责任推到瓦儿身上,这么一来瓦儿就更不可能同情妈妈了,不过妈妈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虽然对妈妈跟对弟弟多所不满,但最让瓦儿感到不满的其实是自己。因为发现最近变得跟妈妈愈来愈像,为此感到焦躁的瓦儿也愈来愈讨厌自己。

  瓦儿一直都扮演着坚强可靠的大姊姊角色,但这也是从艾吉出生之后才开始的。以前的瓦儿也是个喜欢幻想、有着浪漫少女情怀的小女生。瓦儿喜欢绘本和童话故事,在家里看看书、或在脑海里幻想属于自己的故事、玩扮家家酒游戏,就算要瓦儿独自一人玩好几个小时也不是问题。但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瓦儿担下了照顾艾吉的责任,光是去爷爷住的医院采病、念书还有应付现实问题,就已经教瓦儿快忙不过来了,再也想不起以前是怎么进入飘飘然的幻想世界和自己游戏。瓦儿非常喜欢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件点缀着白色波浪滚边的裙子现在也不能穿了。因为若是被全身沾满泥巴的艾吉追着跑,那件最爱的白裙子肯定马上就会被弄脏了。都是因为艾吉的关系,害得瓦儿最近老是穿一些就算被搞得脏兮兮也觉得无所谓的牛仔裤装。瓦儿没办法像班上某些女生一样穿得既有女人味又时髦,现在的自己只是个又土又矬又无趣的国中女生。

  变成高中生之后,希望自己的穿著打扮能再时髦一点。说不定到时候自己也会变得更加可爱呢……不过只要有艾吉在一旁捣蛋,这种心愿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实现吧。

  小跑步跳下被白色墙壁围绕的楼梯,打开回廊的玻璃门来到中庭后,便听见艾吉尖锐的叫声在树丛缝隙间隐隐回响着。

  「耶——耶——想要我还给你的话,就来追我啊,你这个呆子!」

  中庭里不只有艾吉一个人,树林的那头微可窥见一把轮椅。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因为面朝着另一边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对方低垂着头,身体线条相当纤细。轮椅旁没看到半个看护,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艾吉正以那把轮椅为中心,穿梭在树林间不停奔跑着,还对坐在轮椅上的人出声嘲笑。奔跑的艾吉手上好像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正迎风舞动。看起来是只以白纸折成的小鸟。那是海鸥吗?

  「真是的,艾吉你别玩了啦!」

  瓦儿迈开脚步追上艾吉。一被人在身后追赶,艾吉的笑闹声更是停不下来。不过他虽然是个男生,到底也只有小学二年级而已,要比跑步速度瓦儿可是不会输的。追着艾吉来到一棵大树旁,两个人隔着大树互相牵制着。瓦儿沉下腰部摆好架势,先做出往右边的假动作再迅速移往左边,牢实地堵在被假动作骗往左边的艾吉面前。

  「看吧,我抓到你了!」

  伸出双手环抱住这个小鬼头后,艾吉立刻扭动着身体,发出十分虐待耳朵的尖锐大叫。艾吉并不讨厌被瓦儿抱住,相反的他还觉得很开心。但就是兴奋过头了,才会岔了气大声咳嗽起来。在逼得身体发出不堪负荷的悲鸣之前,艾吉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

  从艾吉手中拿走折纸海鸥后,瓦儿一放开艾吉,他又立刻喘着大气在附近跑来跑去。不过瓦儿不再追着他跑了,要是陪着他一起玩,艾吉只会更变本加厉。但要是完全不理他,直到这小子发泄到精疲力尽之前是绝不会停止的,所以瓦儿只会和他玩一次。这几乎是每次面对艾吉的不二法门。虽然并非心甘情愿的接受这种任务,但全家人之中,最会应付艾吉的大概就是瓦儿了。

  艾吉跑了一阵子之后摔倒了,瞧他从地上爬起来后又摇摇晃晃地向前迈开步伐,没一会儿,总算像耗尽电池般瘫坐在地上。

  「这是你的吗?不好意思喔,我弟弟他……」

  瓦儿的肩膀因喘息而上下起伏,拿着好不容易从艾吉手中抢回来的折纸海鸥走向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身边。

  那是个个头娇小的男人。光看外表,实在猜不出他的年纪。光看长相好像挺年轻的,可是瘦巴巴又不健康的过薄肌肤和稀疏的头发,又让他看起来像个老人家。他的头发就像外国的小男生一样是咖啡色的自然卷。只是他的头部不自然的歪到一边,整个人倚靠在轮椅的靠背上。

  瓦儿马上就知道,这个人也和爷爷一样,他所剩无几的有机物质正一点一滴的被分解,只能在这个地方度过余生。他腿上的毛毯掉到地上了,瓦儿于是伸手捡起毛毯把沾在上头的尘土拍掉,再把毛毯盖回男人的膝上,接着把纸海鸥放在上面。因为刚才被艾吉抓着在林间乱跑,这只海鸥有一边的翅膀从根部破掉了。

  男人的两只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只是慢慢地垂下视线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啊,这、这只海鸥不是你的吗……?」

  当瓦儿想拿回放在毛毯上的海鸥时,原本搁在扶手的手缓缓伸出来,抓住了那只海鸥。从朴素的运动衫袖口伸出的那只手,就跟他手上的纸海鸥一样惨白且薄弱,就连不自然扭曲的关节也跟那只折翼的海鸥有几分相似。啊啊,这只海鸥果然就是这个人的呀——瓦儿笃定地认为。

  「……生——!」

  一名穿着蓝色薄软开襟衫的看护边唤着男人的名字边往这边跑来。看护所喊的名字,在瓦儿听来就像是「海鸥先生」。可是从没听过有人姓海鸥的啊,大概是把什么发音相近的名字听错了吧,可是海鸥先生这个名字实在太适合他了,瓦儿忍不住笑了出来。男人用那双飘移恍惚的视线缓缓望向自己,「不好意思……」瓦儿连忙收起了笑声。

  原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笑而觉得不开心,但男人脸上却荡开微微的笑容。苍白的脸孔似乎也因那抹笑容而染上淡淡的生气。

  并不是因为想到什么而露出笑容,只是因为瓦儿笑了,所以他也回以微笑般,挂在男人脸上的是抹没有情绪的笑意。可是……他笑起来的模样好透明啊。彷佛澄澈的水流没有受到任何妨碍般由上往下流逝……瓦儿从没见过如此单纯的笑容。空茫但并不虚幻,只有用「透明」二字才足以形容的笑容。

  颜色偏淡的自然卷发在阳光反射下闪耀着光芒,看起来就像头上套了一圈天使的光环。实在太美丽了。

  这就是我与海鸥先生的初次邂逅。

  §

  隔周的周末,瓦儿又遇到海鸥先生了。二楼长廊尽头有个洗衣间,里头放了一台滚筒式洗衣烘干机。患者的衣物通常都是由医院负责管理的,基本上住在这里的病患或家属都不太可能使用到这块区域。

  为了替爷爷泡杯红茶,正准备到茶水间拿热水时(想泡出好喝的红茶,就不能使用热水瓶里的水,一定要是沸腾的滚烫开水才行),瓦儿发现了待在洗衣间里的海鸥先生。虽然他背对着自己,但一看到那垂在背后的连帽运动衫帽子都反了过来,瓦儿就知道他一定是海鸥先生没错。

  海鸥先生从轮椅上探出身子,贴在洗衣烘干机的圆型小窗口上凝视着洗衣槽中正发出铿当铿当声转来转去的衣服。装满热水准备回到爷爷的病房时,海鸥先生还是维持一模一样的姿势。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为了清洗茶杯而再度往茶水间走去时,他还是维持相同的动作(这个时候衣服已经洗好,转换成烘干功能了)。然后在瓦儿洗好茶杯准备回到病房时……以下省略。

  「那个,你好……」

  都遇见他四次了,瓦儿真的好在意,在意到再也没办法假装视而不见地从洗衣间前走过了,于是她略为犹豫的出了声。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不知为何瓦儿心里就是有点在意海鸥先生。瓦儿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至少绝对跟喜欢上学校里的某个男生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把脸从圆型小窗口前移开,转过头来的海鸥先生额头有一块被压得发红的印子,今天的他也让瓦儿忍不住笑出来了。海鸥先生同样也笑了,非常透明的微笑。

  「ㄋ—•ㄏㄠ……」

  海鸥先生并不是很会说话。他用老人般粗戛嘶哑的声音,花了比一股人多十倍的时间,每个音节都像从喉咙深处用力吐出来般,一个音节配合一个停顿,缓缓地响应着。但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个音节也都蕴酿着比一般人多十倍的拚命与努力,就像是比一般人更多十倍的问好。

  「我们上礼拜也有见过面,你还记得我吗?」

  怀抱着些许期待这么问着,但海鸥先生响应自己的却一个困惑的暧昧表情。虽然早就在预料之中,但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关于海鸥先生的事,瓦儿也从照顾爷爷的看护那里听说了一些。海鸥先生没办法记住最近发生的事。昨天发生过的事,他今天就忘了。所以对海鸥先生而言,每天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负责照顾自己的看护打招呼说「初次见面」,然后看护会花一个早上告诉海鸥先生牙刷和漱口杯摆放的位置、他不吃的食物、讨厌的东西——甚至是有人替他剪过指甲的事。想和海鸥先生当朋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才一会儿工夫,海鸥先生好像又忘了瓦儿的存在般,又从轮椅上探出身子贴着洗衣烘干机的圆型小窗口,毫不厌烦地盯着洗衣槽。

  「里面的衣服好像都烘干了喔……」

  直到前一刻都还发出铿当铿当嘈杂声的洗衣槽沉默了下来,洗衣间的空气中漫布着热气。但海鸥先生还是维持着贴在圆型小窗口前的动作。因为得不到他的反应,感到困窘的瓦儿只能继续呆站在他的身后。

  隔了几分钟,就在瓦儿感到有些心烦气躁时,海鸥先生总算把脸从圆型窗口前移开,拉开门盖,在伸手拿出烘干的衣物前还缩着嘴唇朝洗衣槽「呼呼呼……」的吹了几口气。他认真的吹气,吹到脸颊都有些泛红了。好像是因为刚结束烘干机能,里头的衣物都还太烫了,所以他才守着洗衣烘干机,想等衣服上的热度散去。要是瓦儿的话,与其紧盯着洗衣机呆愣着什么也不做,应该会利用这几分钟的空档处理手边其它的事情吧。

  接着海鸥先生笨拙的伸出手从洗衣槽里拿出一件件衣服,一触碰到空气就暖烘烘膨胀起来的衣物在海鸥先生的大腿上堆栈着,没一会儿就迭得高高的几乎掩盖了他的视线。

  「要不要我帮忙呢?」

  看不下去的瓦儿开口问道。忍不住担心海鸥先生是不是遭到看护的虐待,所以才不帮忙清洗他的衣物。看护也是很忙的,想尽可能减少工作量这一点肯定没错。

  伸出双手替海鸥先生把堆在他腿上的衣服整迭抱了起来,柔软的温热衣物轻轻掠过脸颊,洗衣精的清新香气柔和地包围住自己。

  「啊啊……」

  海鸥先生发出悲伤的音色,啊啊……瓦儿马上就知道是自己搞错了。海鸥先生并没有受到看护的虐待。更正确来说,应该自己夺走了海鸥先生的小小乐趣。但软绵绵的衣服触感与暖烘烘的温度也让瓦儿在瞬间迷上,舍不得放开手了。

  「不然,我帮你拿一半好不好?」

  把一半洗好的衣物放回海鸥先生的腿上,只见海鸥先生用双手拍打着确认衣物的触感,然后又对瓦儿露出一抹微笑。

  一人拿一半的衣服,并肩回到海鸥先生的病房。海鸥先生的病房是位于二楼一隅的单人房。不晓得是不是看护的点子,海鸥先生床边的墙壁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海鸥先生每天该做的事——睡觉前要刷牙、早上起床要洗脸之类的例行事项,都用很容易明白的图画表达意思。

  不只是上礼拜的那只纸海鸥,窗边和床铺旁的矮柜上也摆了许多折纸当摆饰。那并不是太困难的折纸艺术,而且折出来的种类也不过寥寥数种而已。除了海鸥之外,还有纸鹤、纸青蛙、纸船等等,尽管已经忘了折法,但瓦儿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曾经折过这些东西。教人感到奇怪的是,有很多折纸的种类相同,但每一只都是他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慢慢地仔细折迭出来的形体。像是为了不忘记这些小东西的折法般,他拚命想要自己的双手用力记住每一个折纸步骤。

  两个人分工合作把堆在床上的衣服迭整好。没想到海鸥先生还挺会迭衣服的。虽然每折一件衣服都要花上不少时间,但经由他双手折迭出来的衣物,整齐得都足以让外头的干洗店前来观摩学习。瓦儿从来没见过有人像海鸥先生一样,对每一件衣物投注这么多的爱情。

  像毛巾或袜子这些洗好的衣物,一般人都会随手折两下就丢到一边去了,可是在海鸥先生的世界中,却给予它们更胜过昂贵绢织品的价值。不管是凝望着衣物在滚筒式洗衣烘干机里滚动的时间、经过烘干而变得温暖轻柔的衣物、或是单纯的折纸工艺,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和琐碎的时间全都是他的宝物。平时根本不会多注意一眼的事物,在与海鸥先生共处的时光中却变得如此美好而珍贵。「空茫但并不虚幻」,这就是海鸥先生的秘密。

  瓦儿认为,海鸥先生的生存方式实在太美好了。但在此同时,也证明了海鸥先生的世界也和爷爷一样并没有「出口」。

  瓦儿只有周末会到医院采访,到了晚上就回家。平常时候则是得乖乖上学。每天都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当然也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说到「将来的梦想」还是很茫然懵懂,但总有一天,自己应该会踏进那个更辽阔的世界,也会遇到各式各样不同的人事物吧。再多时间仍嫌不够,想要公平的把时间分配给每一件事,就物理而言就是件不可能的事。在选择取舍之间,若不加紧动作向上攀爬,很快就会追不上时间的脚步。

  但海鸥先生不一样。海鸥先生的将来并没有通向任何地方。所以海鸥先生才能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投注所有心神,一心一意地绽放属于他的光芒。对瓦儿而言,拚命迈开脚步追赶的每一天,就等于是海鸥先生蹲在地上观察蚂蚁的行进队伍般,又或是在沙滩上抓着满手白砂,用心寻找挑选出漂亮的贝壳一样,哪儿也前进不了,只是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圈罢了。海鸥先生没有昨日的记忆,也不懂得计划明天,海鸥先生无疑是身处在被过去与未来切割分离出的小小世界之中。

  温柔又寂寞,幸福中却透露着不幸的色彩,这就是海鸥先生。

  「……嗯?这是什么啊?」

  海鸥先生的枕头边放了一迭厚厚的纸张。那是用日历之类的纸张裁成记事本的大小,被麻绳固定住的涂写册子。

  「我可以看吗?」

  海鸥先生并没有露出不愿意的表情,瓦儿于是伸手拿起那迭纸张。稍微翻了几页后,发现里头全是用铅笔写下的字。就像小学生练习写字般,每一笔每一划的力道都很重,甚至连下一页的纸张上都留下了痕迹……仔细一看,那些痕迹也全都重迭在一块。

  最上面的一张纸只有活像蚯蚓的歪七扭八曲线,很难辨认出他到底写了什么。看起来他只是单纯地描出形状而已,并不是因为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才刻意写出来的。继续往下翻找回溯,那几个字的模样果然愈来愈明显,最后瓦儿终于看出来那是三个国字。

  不停反复写下的三个字布满了整张纸面。就是为了描写出同样的几个字,才会有这么厚厚的一迭。看这些纸张拢合起来的厚度,应该有几百张才对。这到底是什么功课啊?如果一天写一张,那海鸥先生已经持续好几百天都在写这几个字了。这跟海鸥先生给人透明如水悠游滴落的印象一点都不搭,彷佛有什么漆黑的执着正从那迭纸张上蔓延流出。

  就在瓦儿错愕得不能言语时,海鸥先生也从矮柜的抽屉里拿出新的白纸和铅笔(抽屉里有好几支蕊芯已经磨得圆圆的短铅笔),再把新的白纸放在那迭纸张上。

  「每天、写。不忘记。」

  他说着,手里的铅笔又开始描绘垫在底下的纸张上的字形。他兴高采烈的整张脸上充满了光辉,瓦儿想:问一下应该没关系吧?于是便扬着微笑开口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

  「咦?」

  「我、不会念。」

  但瓦儿的问题,却让海鸥先生的表情瞬间沉郁了。他放开手中的铅笔,把搁在最上面的那张白纸捏得皱皱的,焦躁的拖着自己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的身体扑上床。如此粗暴的行为,更是一点也不像海鸥先生。

  那三个国字,对过去的海鸥先生来说,应该存在着很重要的意义吧。就像他为了不忘记折纸的步骤而一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般,就是为了坚持那股不像海鸥先生该有的执着,日复一日持续描写着,希望能永远记住的——重要的意义吧。

  可是,最教人难过的是,现在的海鸥先生已经遗忘了那几个字的意思,甚至念不出来了。但他仍记得那是绝对不能忘的一件事……这会有多么懊悔苦涩,瓦儿根本无法想象。

  「强纳生。」

  站在海鸥先生身旁,瓦儿看着那些纸张,念出了写在上头的字。

  「这几个字念强纳生,你写的是强纳生喔。」

  「强、纳、生……?」

  海鸥先生一字一顿的用力重复念出那几个字,笨拙的伸出手在纸面上抚摸。彷佛是为了藉由折翼的海鸥般弯曲僵硬的手指触摸,来唤起刻划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般。强纳生、强纳生……这几个字断断续续地不停从他口中吐出,海鸥先生白皙的指腹来来回回在那几个字上游移而沾染了铅粉,把手指都弄得脏兮兮的。

  一滴泪水,从海鸥先生的脸庞缓缓滑落。

  「我、不、知、道……」

  那是从身体底层挤出的痛苦呢喃,海鸥先生原本苍白的脸颊染上不自然的红晕,无助地摇了摇头。泪珠一颗颗滴落在纸面上,没一会儿就晕染了文字。「呜咿、呜咿……」一边啜泣一边笨拙的抹着脸颊,却反而把眼泪和鼻水全擦在一起,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了。瓦儿连忙拿起刚洗好还温温热热的毛巾替海鸥先生擦脸。

  「你、你没事吧?很痛苦吗?」

  原本低哑的呜咽愈哭愈大声,海鸥先生甚至开始呕吐。束手无策的瓦儿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只能按下床头的急救铃向医院求救。

  负责照顾海鸥先生的看护马上就赶来了,安抚他的情绪后,又喂他吃了药让海鸥先生沉沉睡去。海鸥先生好像是因为情绪太激动才一时之间没办法呼吸。看护先生说,海鸥先生偶尔会出现这种状况,要她别放在心上,站在一旁守着他苍白脸孔的瓦儿这才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要是因为自己说错话,害海鸥先生发生什么不测……瓦儿光用想的都快吓死了。

  刚才的那阵骚动也引来艾吉站在海鸥先生的病房外偷窥,这小子马上就受到周围的气氛感染开始胡闹起来,为了不让他惹麻烦,瓦儿只能拖着艾吉离开病房。虽然很在意海鸥先生的情况,但那一天瓦儿还是带着艾吉回家了。

  §

  隔天瓦儿还得上学,但放学后她穿着制服就直接去了医院一趟。要是事先跟妈妈报备,她一定又会把艾吉丢给自己照顾,所以瓦儿骗妈妈说要去图书馆念书,会晚点回家。

  这半年以来,每个周末都得到医院去,但仔细想想,这好像还是瓦儿第一次主动到医院去探望。因为去医院采病就会压缩到念书的时间,所以每到周末瓦儿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艾吉前往。念书不过是借口罢了,瓦儿并非真的想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看书。

  病房门口的那台铁制轮椅正无所事事地等着主人推着它去散步的时间到来。偷偷往房里窥探,海鸥先生还躺在床上睡觉。昨天离开时他那痛苦不已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薄被底下的胸膛正规律地缓缓上下起伏着。

  看他睡得那么甜,瓦儿并没有出声唤醒他,而是静静坐在一旁的圆椅上,从书包里拿出刚买的折纸组合。来这里的路上忽然掠过心头的一股冲动,瓦儿于是跑到文具店买了这套折纸组合。这套折纸组最大的卖点就是还加送了金色和银色的漂亮折纸。上次折纸已经是小学一、二年级的事了,这么大了还买折纸来玩还真是挺害臊的,不过想象着海鸥先生看到这几张亮晶晶的金色与银色折纸时,眼睛会绽放出多么闪亮的光芒,瓦儿就期待不已。悄悄把折纸组合放在矮柜上。

  昨天那本涂写册子还搁在矮柜上,瓦儿不做多想地拿起来,随意地翻了翻。

  「这个是……?」

  昨天没有注意到,最下面的那张纸上有着和其它几张纸不同的图像。

  画得并不是很好,应该说画得实在很差劲,不过看得出来纸上画的是一栋大房子。墙壁不是白色的,而是用彩色铅笔画涂上咖啡色、绿色和红色作为区格,房子前还画了好几条直线。瓦儿随即联想到以前曾饲养过的鹦鹉小窝,看起来就像鸟笼一样。

  那是栋有很多窗户的房子,二楼的其中一扇窗户,被画上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肩上背了一个用彩色铅笔涂黑的斜肩包包。男生从窗户采出身,开心的张大嘴,还挥舞着双手。

  啊啊,这就是海鸥先生吧。看到这个男生的第一眼,瓦儿立刻直觉地想到。这么说,这栋大房子一定是海鸥先生以前住的地方吧。

  一股暖流悄悄注入胸臆。海鸥先生现在虽然过着被切断前后人生的生活,但这样的海鸥先生也和普通人一样有着一路走来的过去呀。在这个世界的某处,一定还留着海鸥先生曾经存在的痕迹。这栋房子一定还矗立在某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看着手里的这张图画,瓦儿忍不住想象起海鸥先生所居住的那个地方。被自己遗忘许久的感觉——好似从地底下涌出的清水般,海鸥先生曾经住过的那栋房子在脑海中依据想象逐渐成形。那是个愿意接纳海鸥先生的地方,所以都住着一些不擅与人交际、甚至个性有些稀奇古怪的人也没关系。因为住了很多奇怪的人,虽然偶尔也会吵吵架,但基本上大家都不会互相干预,应该都过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吧。

  那并不是漆着白墙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子,一定是栋摩登的古典洋房。但就是因为太老旧了,建筑物里布满了湿气,灰尘、霉菌和蜘蛛都拚命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附近的小孩子都说那是间恐怖的鬼屋。事实上,那间房子里总会传出不晓得打哪儿来的奇怪尖叫声,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摆了一尊精致到让人觉得有点恐怖的西欧人偶,人偶的脸上还漾着淡淡的微笑。明明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却又像是一脚踩进幻想空间的场所——会有这个点子,是因为曾经从爷爷那儿听过这样的故事。而那个故事,好像也是爷爷在爷爷的爷爷还活着时听来的故事。在爷爷的爷爷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当时这个国家才刚开始与近代国家来往交际,听说某个地方就盖了一栋这样的洋房。对了对了,爷爷的名字好像也是爷爷的爷爷替他取的。在那个时候就跟那栋华丽的洋房一样,是非常摩登时尚的名字呢。爷爷的名字叫做吕美雄(注:吕美雄的发音与罗密欧相同)。

  一旦记起该如何让脑袋进行天马行空的幻想方法,那些想象也跟着源源不绝地涌出,瓦儿觉得开心极了。

  住在那栋房子里的海鸥先生应该有一份很有意义的工作才对。从图画里他肩背着黑色大包包给人的印象看来,应该是个信差还是什么的吧。嗯,就是信差,这真是个好主意。

  为了让那些不住在一起的家人或情侣能得知自己的近况而寄出的信函,海鸥先生一定都怀抱着无比的热忱,将每一封信送到收信人手上吧。幻想中的海鸥先生不像现在得靠轮椅代步,而是能借着自己的双腿充满活力的在楼梯间跑上跑下,与信差身分形影不离的四角型斜肩背包开口总是因跑步而发出「啪哒啪哒」的摩擦声响,就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双眼仍旧绽放出亮晶晶的光采,看起来开心极了。

  『强纳生。』

  在房门口收到信件的住户这么叫他。为了送出下一封信已经迈开脚步往前跑的海鸥先生转头看向那个叫了自己的人。

  『强纳生,辛苦你了,谢谢。』

  海鸥先生的脸颊染上淡淡红晕,绽开了自豪的微笑。又踩着轻快的脚步跑走了。

  在瓦儿的想象世界中,那三个字变成了海鸥先生的名字。因为,那是海鸥先生最重要的,绝对不能忘记的三个字。

  瓦儿幻想着自己也住在那栋大房子里。幻想中的自己不再是个平凡又庸碌的国三生,而是跟其它的房客一样,每天都过着如淤塞水流般缓慢流动的生活。老是给自己添麻烦的艾吉在幻想中不再是调皮捣蛋的弟弟,最好是能够保护自己的大哥哥。照艾吉现在的状况,要是让他当哥哥,肯定会是个让人束手无策的粗暴家伙,那就把神经质的数学教师马可夫带过去监督他的一举一动吧。对了,也把罗密欧爷爷一起带去好了。住在大房子里的爷爷不是人生所剩无几只能等待被分解的迟暮老人,让他变回年轻的男生好了。是个很喜欢喝红茶的男生(爷爷虽然年纪大了,没想到却很喜欢红茶这种时髦的饮品呢。因为来探病的关系,多了和爷爷聊天的机会后,瓦儿才知道这件事。受到爷爷的影响,瓦儿对红茶也变得很挑剔。大吉岭红茶最好使用少了分涩味的夏摘茶叶,最适合泡奶茶的是阿萨姆,而伯爵茶则是香气最浓郁的红茶)。

  瓦儿也让自己一人分饰两角。一个是喜欢折纸的小女孩,就是小女孩教会了海鸥先生折纸。另一个是成熟的女人,总是穿着晨袍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悠游嬉戏,带给旁人很多困扰。她虽然是个大人了,却一点也没有大人该有的样子,永远都居住在小孩子的世界里。

  那些在瓦儿的脑海中一一成形的登场人物彷佛真的存在般,开始有了各自的呼吸。好了,接下来大房子里还会住进那些房客呢?是男孩子?女孩子?老人?或是只猫呢?

  住在那栋大房子里的生活有些奇妙怪异、有些佣懒怠惰,但是——一定非常地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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