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祈祷

  自大雨那天起,晚风开始散发出晚夏的香气。半死不活的蝉发出迟钝的振翅声在地面上爬来爬去,路边的向日葵像被雨淋湿了的流浪狗一样耷拉着脑袋,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夏天就要结束了。

  从灯花那里解放出来的我,一个人喝杜松子酒,一个人吸烟,一个人吃饭,又一个人喝了杜松子酒。花了二十天时间建成的生活周期,仅仅一天就崩溃了。虽然构筑起来很困难,但要使其崩溃却容易得惊人。这一说法几乎对任何事情都适用。

  不过唯独饮食习惯多少好了点。我每天晚上都去超市够买食材,花时间料理它们。并不是我讨厌泡面。只是作为一个排遣无聊的手段。站在厨房里集中精神工作的时候,可以不用考虑多余的事情。

  虽然没有自己做饭的经验,但是在一旁看着灯花烹饪时,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料理步骤。凭靠着记忆,我逐一再现了她制作的菜品。吃完饭,清洗整理餐具后,又喝起了杜松子酒。做完这些后,我用她留下的唱片机听起了音乐。两个人听的时候觉得很无聊的古老音乐,单独听的话,意外的感觉不错。现在的我似乎适应了简单且舒缓的音乐。

  第四天,从江森那里来了联络。我从午睡中醒来,发现了手机上的电话留言。

  我不加考虑便重播了这段录音。

  『我知道夏凪灯花的真面目了,待会再联络。』

  把手机(译注:其实这里包括前面原文都用的是『端末』,未必就是手机……比方说无线移动电话?)放在枕边,我再次闭上了眼。

  两小时后,电话打来了。

  我洗了个时隔两天的淋浴,换上新衣服,赶往了儿童公园。

  *

  「长的说明,还是短的说明?」

  江森如此开口到。我考虑了五秒钟,说要长一点的。虽然有暂且先听短的说明了解真相的心情,但反正我也会在问完之后接着询问详细情况吧。尽可能多地确保作为判断材料的信息,与他的结论分开来,得出自己的结论吧。既然如此,还是打一开始就选择长说明比较好。

  「这样的话,就要回溯很久以前的事呢」,说着,江森稍稍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是作为当事人的你,而是作为第三者的我看穿了夏凪灯花的真面目呢?如果要有条理地说明这一点的话,就不得不提及我曾经认真考虑过购买义忆的事,要说明为什么我打算买义忆的话,就得稍微谈一下我的个人情况。不过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也是不怎么想在人面前提及的话题……」

  他搔了搔后脑勺,舒了口气。

  「嘛,在这里向天谷大致坦白的话,也不算坏吧。」

  我点着头催促他往下说。

  「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递给我一册有些污垢的学生手册。

  「这是我初中时的学生手册。」他解释到,「你看看里面。」

  里面有一页在学证明栏,上面贴着初中时代的江森的照片。

  如果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看见这张照片的话,应该是不会注意到这就是江森本人吧。

  照片里的他和现在的他相去甚远。

  坦白说,他•以•前•很•丑。

  「很糟糕吧?」江森说到,那语气说是自嘲,不如说是倾诉。「那是段悲惨的青春时代,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都不理睬我。高年级同学经常欺负我,低年级同学愚弄我。连老师都不管我。我只能每天呆在教室的角落里,祈求时间快些流逝。」

  我把照片里的他与眼前的他对比了一番,确实存在着细微的面影。不过那是与豆腐纳豆是由同种材料制作出来的同种程度的面影,非要去找的话,也能在陌生人脸上找到的相似程度。

  「十八岁的春天,我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那是四年前的三月九日。」他接着说。「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一对情侣在我面前走着。两人穿着和我一样的制服,拿着毕业证书的圆筒,我明白了他们是和我同校的毕业生。仔细一看,女性的一方是我的同班同学。是班里唯一每天向我打招呼的女孩。我暗地里对那个女孩抱有淡淡的恋慕之心。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能与她相称的男人,所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是上课中和午休的时候,只要有空我就会偷看她的侧脸。」

  从我手上捏起学生手册,江森把它放回了口袋。恐怕他定期回顾那本学生手册,回想从前的自己吧。就像卧薪尝胆一样。

  「没能立刻发现情侣中的一人是她,是因为和恋人并肩行走的她,和在教室里看到的她有着完全不同的表情。原来如此,在真正幸福的时候,那孩子会露出那种笑容啊,我如此想着。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孩子,所以我并不惊讶她会有男朋友。况且根本没想过要那孩子成为自己的东西,事到如今连嫉妒的情绪都没有了。自我评价原本就处在谷底,也比那还要悲惨的情绪了。只是想着『真幸福呐』。」

  你的话明白这种心情吧,他满不在乎地瞥了我一眼。

  当然明白,我也用眼神回应到。

  「但是,不知为何,在准备新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多少次地回忆起当时的光景,被激烈地扰乱着内心。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往返于垃圾处理场和自家,还得买齐生活用品,同时在脑海中一直反复回味着毕业典礼回来的路上所看到的景象。搬家的准备就绪之后,我在空空如也的自己房间里保持着『大』的姿势躺着,不停地思考自己想让自己做什么。然后那天晚上,我下定决心让自己从头再来。」

  像是等我消化他话里的意思一样,他停顿了几秒钟。

  「幸运的是,升学前认识我的人一个也没有。我把搬家的计划提前,开始一个人生活了。然后为了让自己脱胎换骨,我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大学刚开学的时候,我暂时不怎么露面,努力进行极其艰苦的肉体改造。每天晚上研究都在为了讨人喜欢需要打扮成什么样子,摆出怎样的姿态,每天都在与大学无关的场所实践。在不开刀的范围内摆弄了脸。于是在有了某种程度的自信之后,我终于开始正式出现在课堂上了。没过多久就有了大批朋友和美丽的恋人,但之后仍然没有停止自我改善的努力。反倒是因为努力有了明确的成果,我的野心终于被点燃了,好像着了魔一样,我开始热衷于美容之类的事情。到了第二年,即使不由我这边搭讪,女孩子们也会主动引诱我。」

  于是他对我像是试射一样展露了他的笑容。那是能让怀抱着梦想来到大学的女孩子一瞬间坠入爱河的笑颜。

  「简直就像是世界以自己为中心旋转一样。从那以后,我积极地找回失去的青春。为了像当年的自己,以及不理自己的那些家伙复仇,我把年轻漂亮的女孩们一个接一个地抱在怀里。就像为了永葆青春而沐浴着年轻女子鲜血的中世纪贵族一样(译注:这里指的可能是Erzsebet Bathory?)。我以为这样就能拯救内心的自己。能拯救在教室的角落里叼着手指远望着那些过着灿烂青春的同班同学们的自己。」

  说到这里,江森终于开口喝啤酒了。啤酒似乎早就热了,他皱起眉头望着罐子的标签。然后把里面的啤酒洒在地上,把罐子当烟灰缸开始吸烟。我像是受其影响一样也地点着了烟。

  「大学四年级的夏天,我突然回过神来。然后我明白了。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挽回失去的青春。到最后来看,应该经历十五岁的只有十五岁,如果那个年龄不能经历的话,即使以后再有如何丰富的经历,也拯救不了我十五岁的灵魂。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一切都变得空虚,我放弃了女人游戏,把女朋友的联系地址都删掉了。和天谷亲近起来是不久之后的事,那时的我,可能是在寻找同一种虚无的伙伴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每天拜访江森房间的女孩们,从我和他变得亲近开始,就不见了踪影。

  没想到这两件事竟然有因果关系。

  「知道〈greengreen〉的存在是在夏末,正巧是在现在这样的时期。」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词,谈话正逐渐逼近正题。「这正是我这种青春僵尸的理想代替品。为使用者提供美丽的青春记忆,青春complex的特效药。我立刻就扑了上去。到了counseling预约缴费的地方。我想这样就能拯救十二岁的我和十五岁的我了。但是,正要预约前,我却改变了想法。」

  于是我第一次插了嘴。「为什么?」

  他一脸不悦地扭曲了嘴角。

  「自己脑海中最美好的记忆是别人制作出来的故事,也太空虚了吧。」

  我表示肯定。

  这个人之所以和我亲近的理由,现在才完全理解了。

  「虽然没有购买〈greengreen〉,但还一直保留着对义忆本身的关注。特别是,在调查义忆相关信息的时候,我被义忆技工士这一职业给深深吸引住了。一般人无法比拟的,我一直都直面自己的记忆。对于无数像我一样对过去抱着『要是这样就好了』想法的人来说,和义忆技工士这份工作没准挺般配的。我尽可能收集了所有关于那个职业的信息。在情报收集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她的存在。因为是近一年前播放的报道,所以想起来花了很长时间,不过半个月前看到走在天谷旁边的女人时,我感到的那种既视感的真面目是,就是这个。」

  江森用手机给我看了新闻网站的报道。以三年前的日期标在开头,上面写着。

  十七岁的天才义忆技工士。

  「开场白有些长了,就说结论吧。」江森说到,「夏凪灯花是义忆技工士。天谷你脑袋里的夏凪灯花,恐怕是由她亲手制作的东西。」

  他向下滚动画面,放大了显示出来出来的照片。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

  四日不见的,夏凪灯花的笑颜。

  *

  回到公寓的我,把报道反复读了好几遍。之后,在网上收集了有关她的信息。

  夏凪灯花虽然不是她的真名,但假名和真名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换了一个姓的子音(译注:这里没说我就稍微剧透一下被剧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部分,女主角真名叫松梛灯花,松ま〈ma〉つ梛なぎ,夏な〈na〉つ凪なぎ,两者发音只有第一个假名的区别)。是觉得以我为对象只要最低限度的伪装就足够了吧。又或许是,为了能在不经意间说出真名的时候能蒙混过去才加上的保险。

  当时,她是史上最年轻的义忆技工士。年仅十六岁就被录用为某个大型私立医院的义忆技师,在读着高中的同时就亲手制作了很多义忆。

  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她制作出了五十多份义忆。即使不算她的年轻,这也是异常的速度。不仅数量,而且质量也相当高。毋庸置疑,她作为义忆技工界所期待的新星备受瞩目,但在二十岁生日之际,她突然向工作单位提出退职申请,此后便无声无息了。在那附近也成了一个相当的新闻。对她的工作怀抱期望的人们流露出了失望。她所描绘的义忆和其他的义忆技工士所描绘的义忆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同,那是她以外的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

  那无与伦比的某样东西,她本人称之为「祈愿」。

  在新闻网站上刊登的短篇采访中,灯花基本上选择了模棱两可的词语,十分谨慎地回答了记者的提问。记者为了能从十七岁的天才义忆技工士那里得到孩子气的反应和充满野心的发言而绞尽脑汁,但提问越是深入,她越是封闭自己的内心,只给出了回答了谦虚、无可非议且无聊的回答。

  能使她坦然说出自己想法的只有最后两个提问。一个是「你所制作的义忆,大家都说你与其他技工所创造的义忆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其〈不同〉具体是什么呢?」

  对于这点,灯花回答到。

  ——是〈祈愿〉。

  而对于追问〈祈愿〉究竟为何的记者,灯花只是给出了「总而言之就是切实」这样简洁的回答。

  但是真要说的话,那是无法用〈祈愿〉以外的词语代替的东西吧。

  不由得就这么觉得了。

  接着记者问道作为义忆技工士的最终目标。灯花对此回答如下。

  ——想要制作出能让持有者的人生陷入疯狂的强烈义忆。

  我就是那个实验台吗?

  通过义忆使我的人生陷入疯狂,这就是她的目的吗?

  那份笑颜,那些眼泪,一切都是为了扰乱我的心的演技吗?

  应该生气吧。为自己被她的自私所利用而感到愤慨吧。如果是一个月前的我一定会这样做。

  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即使知道真相,也已经为时已晚。即使想对她抱有负面感情,这个暑假一连串的回忆也全都成为了阻碍。无法憎恨,岂止如此。我多次回顾十七岁的灯花照片,每次都因为那份可爱而内心充满喜悦。

  不可思议的是,十七岁的灯花比我认识的二十岁的灯花感觉上还要年长。照片里的她眼角渗出疲劳,甚至穿着jk制服还产生了违和感。这样的话现在的灯花还更适合jk制服吧。

  重新考虑下,应该说,20岁的她才显得年轻,照片中的她是20岁,现在的她才是17岁。

  这个颠倒意味着什么呢?只是因为紧张所以照片拍得不好吗?是因为辞掉工作而从压力中解脱出来变年轻了吗?为了骗我,尽量接近义忆中的样子吗?

  十七岁的灯花,面对着相机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就好像是她不久后的姿态。

  思想的空转无法停止。夜里睡不着的话,只能依靠酒精。我把忘却之水倒进杯子里,迷失在了充满颓废空气的杜松子酒胡同中。

  我父亲也是爱喝酒的人。这世上有为享受现实而喝醉的酒鬼,也有为忘记现实而喝醉的酒鬼,但父亲无疑属于后者。假如没有成为义忆中毒者,那只会成为更麻烦的酒精中毒者了吧。有着不会被人称赞的细腻性格,总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绝对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目标。但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从根本上,我可能成了一个和父亲很像的人,总是逃避麻烦,使事态更加恶化,即使如此也仍在持续逃避的人生。

  在无心地眺望着贴在墙上的〈一行日记〉时,发现视线焦点已经无法很好地定下来了。——闭上眼皮,那里是被巨浪摇摆的船上。摇摇晃晃地跑到厕所里,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距上一次喝酒喝吐已经一个月了。那天想喝〈lethe〉,但没喝,还认错了人,自暴自弃地喝酒,被丢出店外,走着回到公寓,然后遇见了她。

  夏凪灯花。

  有一件让我挂念的事情,最后那天,灯花告诉我的,扮演青梅竹马的理由。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虽然是个挺复杂的目的,但我觉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

  但是,「让使用者的人生陷入疯狂」可以说是一个复杂的目的吗?

  『我觉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这么说的话,那么这个目的对于普通人来说不应该是很难理解的吗?

  感觉,看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真的只是想打乱我的人生,应该还有很多别的办法才是。就让〈greengreen〉的内容保持原样,比方说「有着义忆中青梅竹马的面影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演出一场命运的邂逅,应该能够不让我产生多余的疑念而轻松地笼络我。难以想象她没有那种程度的想象力。

  尽管如此,她却以义忆中青梅竹马本人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专门选了成功的希望不大的方法。就这么相信自己制作的义忆的影响力吗?

  绝不可能只是这样,她无论如何也要作为我深爱的青梅竹马本人出现,在明白那个理由之前,我无法理解她的真意。

  思考仍在继续空转。

  *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泛白了。结果是借了酒精的力量也没睡着,喝得也过量了,使我全身都倍感怠惰,眼花缭乱,头昏脑胀,嗓子还痛,而且肚子也饿了。

  从被窝里爬出来。妨碍睡眠的恐怕是饥饿感,但是给我做早餐的青梅竹马已经不在了。我看了看冰箱,只剩下一点卷心菜碎片和橙汁。喝完完了所有橙汁后,饥饿感反而恶化了。我放弃了睡眠,穿着睡衣和凉鞋走出了房间。

  打开门的那一刻,用余光看见有什么在动。我保持着反手关着门的姿势,反射性地转过头来。

  是个女孩子,大概17至20岁吧,一身好像是在远方参加了某人的葬礼坐着首发列车才回来的打扮,被微光照亮的手腕如同透明一般白皙,又长又软的黑发在走廊中刮过的风的吹拂下膨胀了起来。

  然后,时间停止了。

  她保持着开着门的姿势,我保持着背着手关门的姿势,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钉子固定住了这个空间。

  好似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这一概念,我们长时间无言地互相凝视着。

  最初取回动作的,是我的嘴唇。

  「……灯花?」

  我叫了女孩的名字。

  「……请问您是?」

  而女孩忘记了我的名字。

  随着第七曲的旋律渐淡,暗淡的书房里静默了下来。

  「结束了吗?」我小声问着。

  「应该是吧。」灯花小声答到。

  她站起身来,轻轻地举起唱片机的音调臂,取下针头。然后两手小心地翻转停止旋转的唱片,再放下针头。不久,暂时停止的播放器恢复了演奏。简直就像是把翻来覆去动弹不得乌龟放回原处一样。

  灯花在她的固定位置坐下,对我耳语到。

  「唱片在A面播放完后,就得把它翻到B面去。」

  *

  故事自此过度到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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