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尾声 耿直少年与真实的每一天

  午休时间的学校里,我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

  操场上传来精力过剩的学生们追逐足球跑来跑去的声音,校舍里响起嘈杂的喧哗。这幅昭示着「学校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和平光景,在眼前肆无忌惮地展开。

  「总觉得学校整体上感觉起来好开朗啊,校内不久前明明还处于守灵状态的。」

  「毕竟已经整整十天没有任何人昏倒,大家的不安也就渐渐淡化了啊。」

  没有人烟的学校中庭里,响起我和九日魂不守舍的声音。

  对,这件事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十天前,更级和五弦琵琶放弃了记忆操纵,为在这所学校里发生的连续昏倒事件画下了句点。

  那一天,在我们从镜之世界回来以后,更级脚下一软,当场不支倒地。付丧神们不屑地瞥了慌乱无措的我们一眼,诊断过后,判断是由于解除了与黑付丧神的精神同步,同时又从紧绷的状态松懈下来导致的精神衰弱,于是最后更级被送往有正仓院做后台的医院。

  顺便一提,在等待救护车抵达的时候,不再是黑付丧神的五弦琵琶化身为一名拥有妖艳美貌的印度美女,向倒下的更级不停地道歉。她一直很担心更级的病情,也很关心更级的身心状况。

  面对这样的五弦琵琶,更级精疲力竭之余,却还是挤出微笑,简短地对她说了一句。

  「谢谢你,五弦琵琶……我的、付丧神……」

  听到这句话,五弦琵琶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看到她这个样子,在场的人也就都不再对琵琶付丧神多说些什么了。这一人一神之间,果然存在真真切切的羁绊,这个事实,也让我们心里感觉多多少少获得了一点救赎。

  在那之后,神乐向正仓院报告了事情始末——在正仓院本部里似乎掀起了一阵相当大的波澜。毕竟他们完全没有人发现,日本至宝之一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居然从正仓院的宝物库里逃走,还变成黑付丧神引发事故。

  对于这一点,我实在很想吐槽他们:「喂喂喂,你们太扯了喔。」

  不过这大概也无可厚非,因为五弦琵琶在逃脱的时候,似乎用自己的能力窜改了管理员的记忆,况且像五弦琵琶这种无价之宝,见过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因此,身为管理者的正仓院责无旁贷,加之鉴于五弦琵琶当时已经变成黑付丧神等要素——更级没有受到实质上的惩罚。

  由于使用付丧神引发案件的人类,通常无法直接以法律制裁,所以正仓院会准备一些以法律为基准的罪状,或是课以正仓院独有的罚款。然而,更级没有受到上述任何一种处置,只是被严厉地警告了一番。

  就这样,事件迎来真正的结束,这所学校里应该不会再发生昏倒事件了。而且——也不会再看见一个名为更级燐子的少女。

  「燐子不在了……这所学校还是一样没变,一如既往得令人火大。」

  同样坐在长椅上的九日,一副心情十分不爽的样子说。

  没错,那一夜过了一周之后,更级恢复健康,离开这所学校,回到她原本的音乐学校去了。在我们学校这边的说法是转学,在原本的学校那边,则声称是养病康复后复学,正仓院的大人们似乎在这里面帮了不少忙。

  只不过,五弦琵琶当然还是被正仓院回收了。事后,正仓院的员工——一群身材壮硕的西装男出现,毕恭毕敬地将器物状态的五弦琵琶放入盒子里,小心翼翼地运走了。

  五弦琵琶基于对保管自己的人们的歉意,接受了回到宝物库的请求。除此之外,正仓院还提议,今后要定期请专家来弹奏五弦琵琶。这是考量到五弦琵琶的心情,还是考虑到她日后再次黑付丧神化的风险,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五弦琵琶拒绝了这个提案。

  她表示,她已经尽情地震动过琴弦了,所以暂时不需要,相较之下,在结束一定程度的闭门反省之后,她希望能去见燐子。

  面对原本就怕被人看见的秘宝的请求,正仓院方似乎很为难,但是鉴于己方的疏失,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个请求。

  「燐子……笑了呢。」

  「对啊,那家伙笑了。」

  住院住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之后,我们曾经去跟更级聊了好几次天,更级主要都在道歉,我们则是努力像平常一样打屁耍白痴。

  更级笑着听着我们的对话,最后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容。

  就算更级在事件中曾经得到精神上的慰藉,现实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

  在记忆操纵的影响消失之后,原本就不是本校学生的更级,也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学校去,这点我们都无能为力。

  除此之外,脱离记忆操纵的影响之后,更级母亲的性格自然也回复原状,对自家女儿的态度也变回原来的样子。对于这一点,更级叹了一口气,表示:「唉,反正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但是她的心境,想必没办法用这么一句话轻轻带过。

  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些现实的更级,其心中的感受我无法体会。把更级逼入这个局面的人是我,是我打破了更级构筑的温柔虚假世界,从她身上夺走了平静安宁。

  但是——更级笑了。在我们临别之际,她笑着这么说。

  五弦琵琶带给我的美梦,每一天都很温柔。

  在那片镜之世界里,春先同学是真心希望我能幸福。

  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无可动摇的真实。只要拥有这些回忆,我就不会有事。

  我目前还不知道要不要选择承袭母志,不过我其实并不讨厌琵琶,所以,我想至少在那所远地的学校里试着努力到毕业看看。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带着与大家共处的回忆走下去。

  所以——谢谢你们。

  留下这些话之后,更级离开了这所学校。

  「烦恼这个或许有点可笑,不过……即使可笑,我还是觉得很懊恼。我……我身为燐子的朋友,却完全没有察觉燐子的痛苦……」

  「那是因为你受到那种已经半只脚踏足神器的付丧神的记忆操纵啊,你的努力和心情上的考虑,完全是不同次元的事情,九日。」

  坐在九日身旁的沙门,柔声安慰咬着牙将手中铝罐捏扁的九日。

  是啊,这起事件从整体情况来看,已经超出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能够解决这件事,完全是仰赖雪果的付丧能力,就算我们更早发现更级搞出来的状况……在我们对她的境遇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要不就是继续维持那样的日子,要不就是让她停手,选项只有在两者之中择其一。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很能明白九日懊悔的心情。毕竟在那之后,我也想过好几次……难道就没有对更级而言更温柔的结果吗?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拥有改写现实的付丧能力……却连一名少女都无法拯救吗?更何况,燐子持有的还是传说级的付丧神……」

  「事情正是如此,九日。无论使用了多么超常的异能力,都无法逃离这世间的一切苦难。尤其是……内心背负的苦。」

  暖洋洋的太阳下,九日露出平时不曾显露的苦恼,沙门则是以一名僧人的身份在旁开导她。但是,沙门看起来似乎也背负着自己所说的诸行无常之苦。

  「佛祖释迦牟尼虽然说,人活在世上,同样能从生苦之中解脱,但是活过漫长岁月的我,至今仍不曾听闻有人能够达到那种境界。无论是人类还是付丧神,都必然会受苦。」

  「……你们付丧神也跟人类一样,会一直痛苦下去吗?」

  「嗯,当然。」

  沙门答道,微笑中带着莫名的悲哀,表情像是在用有点自嘲的语气,对受相同病症所苦的人描述自己的症状。

  「和人类一样,付丧神也会不断抱持着疑问与苦闷活着。我们是为了什么而诞生?人类的意念为什么会孕育出我们?我们为什么能使用违反世界常理的异质能力?我们该如何自处是好……很少有付丧神不会烦恼这些事。」

  啊啊,是呀,我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五弦琵琶的悲恸与孤独、雪果心中的后悔与自我否定……就跟人类一样,她们也活在痛苦之中。

  「沙门……」

  九日喃喃叫出自家付丧神的名字,想必她也注意到了,眼前这名外貌看似幼女的尼姑,一直以来,都活在我们难以想象的深重苦恼与迷惘之中。

  「然而,唯独有一点我能够确信——我们是器物的精灵,能在正派的主人身边,被用来做正当的事情,对我们而言就是至高无上的喜悦。虽然只是一个倚靠,但是能够找到投靠之处,至今仍让我觉得十分幸福。」

  做出这个总结的金刚杵付丧神,身上散发出有如释迦牟尼佛般恬静平和的气质,对我们这些岁数尚浅的人类露出满怀慈悲的微笑。

  「这样啊……那我们人类也不能输给你们啰!反正我本来就不是这种多愁善感的类型。好……脱了!」

  「蛤……欸喂!你居然真的脱了喔,笨蛋!这里是学校中庭耶!」

  「什、什什什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白痴吗!你变态啊!」

  九日不理会狼狈的我和沙门,一脸严肃地脱掉西装外套,接着居然又把手伸向衬衫的扣子,一口气解开了一半。上半身形同半裸的九日,朝着坐在旁边的我露出张扬的微笑。

  天空晴朗,太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正是爽朗的正午时分。没有什么事情会比在这种时候身旁突然出现一名衬衫大敞的少女更荒谬了。

  少女白皙的肌肤上传来微微的汗水香气,脖颈的线条、锁骨的形状一览无遗。包覆在鲜红色胸罩里的浑圆果实,正以不由分说的魄力昭示着存在感。不过,比这些冠军候选更重要的,反而是那件衬衫。

  这实在——实在是绝妙的脱法!这种一点也不露骨、限制了视野的裸露,酝酿出一股好似花儿含苞待放的淫靡感与贞洁感,要是把衬衫全部脱掉,这种感觉就会完全被破坏掉,一点风情也没有。

  「啊啊……你看得好专注呀,赞喔,真太郎。你好棒!」

  看到九日用一脸迷蒙的表情这么说,我才重新找回理性。糟、糟糕,我又……!

  「你也是俗欲缠身呢……虽然说是年轻男性,但这也太夸张了。」

  幼女尼姑的死鱼眼刺得我好痛,但我却无法反驳。啊啊,可恶……好丢脸啊!

  「很好!收到你色眯眯的视线,我精神多了!呜呼呼!所以说,下一个轮到你啦,沙门!跟我一起打开萝莉尼姑野外play的新大门——『嗷呜呜呜呜!』呜噢!」

  重拾平日女色狼面目的九日,不安分地搓着双手逼近沙门——结果脑袋一如既往地吃了一记金刚杵烦恼退散攻击。效果立时显现,九日步履踉跄了两、三步,瞬间一头栽进草丛里。

  「啊啊,受不了!我还以为你多少会文雅一点,结果马上就露出这种变态德行!我一定要好好地教你一次,什么叫作女性的端庄娴淑与克己复礼——」

  「呃……九日她被打昏了喔。」

  萝莉尼姑少女愤怒地开始对衣衫不整、失去意识的马尾少女色狼说教,而我则是无奈地看着这幅难以形容的光景。

  哎呀,如果九日从今以后还是这副德行,沙门能够不使用「破除烦恼之力」的日子——看来还遥远得很。

  时值傍晚,我在日暮的天空下走回家,打开玄关大门,同时呼出一口长气,吐出一整天的疲惫。

  「呼……太惨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治治那个白痴女色狼吗……」

  我满心倦怠地发着牢骚,回想起我白天时跟九日她们的对话,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后,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和半裸又昏厥的九日在一起的情景被路过的女学生撞见,听见女学生的尖叫声后,学生们瞬间聚集了过来。

  为了避开人类视线而迷你化的沙门,用一脸「抱、抱歉!请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的表情传来她的歉意,所幸最后事情还是勉强解决了。

  在知道昏倒的女学生是二年级的十月九日,而我是她的保姆(大家好像都这么说)春先真太郎之后,聚集的群众很干脆地解散了。从现场的情况看起来,明明连我自己都会怀疑这是犯罪场面,由此看来,九日的没品真是不言而喻。

  唉,不管那些鸟事了。反正都已经回到家了,照平常一样来准备晚饭——

  「真太郎,你回来啦。」

  「——」

  踏进客厅后,我看见了那名少女。拥有白雪般白发与肌肤的器物精灵——付丧神。我的搭档,被称为净颇梨之镜的年幼少女——雪果就站在眼前。

  平时大多表情平静的少女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心情很好。说不定……她是为了跟我说这一声「你回来啦」,才特地等在这里的。

  「嗯……我回来了,雪果。」

  她等在家里跟我说「你回来啦」这句话,这件事让我觉得既开心又难能可贵……我的眼眶不禁微微一热。这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一晚……想起我发现自己忘记雪果时的恐惧,心中有点感慨的缘故。

  我在那起事件中经历了许许多多……最后我得到了她,以及她内心的雨过天晴。从那片镜之世界回来以后,雪果就不再露出忧愁的样子,唯独天真无邪和自由自在的指数愈发增加,看起来像是开始讴歌现代了。

  举例来说——

  「真太郎,雪果今天中午看了电视,电视上播了世界牛排特辑。」

  「……这样啊。那个特辑怎么了吗?」

  看到幼女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起这个,我一边猜想着接下来的发展一边问。

  「所以,雪果今天的晚餐要吃夏利亚宾牛排(注11)和龙虾浓汤。」

  「『所以』个头啦!我没那个钱,也没那个烹饪技术!」

  啧,我应该快点教教这家伙现代的货币经济概念。根据沙门的说法,是我让雪果吃饭洗澡,导致她人性化的欲求大增,不过这也是有限度的。

  「真太郎小气鬼。一开始明明那么欢迎雪果,难道你已经厌倦雪果了吗?」

  「谁会每天端出欢迎派对等级的料理啊,白痴!还有,以后禁止你看午间连续剧!」

  我对噘着嘴抱怨的幼女大吼。啊啊,受不了,亏她学了一堆多余的用语,骨子里却还是这么孩子气。如果当时的梦境属实,那她原本的模样和精神应该都是一名成熟的成年女性了,你到底为什么会把自己封印成这么幼稚的样子啊,净颇梨!

  「嗯,那……雪果想吃马铃薯沙拉和汉堡排,饮料要日本茶。」

  「突然变得好庶民啊……算了,这几样我可以帮你做。」

  交涉成立,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于是一屁股栽进沙发里。

  唉,不管怎么说,雪果能够摆脱心中的阴霾是件好事。如果雪果在那片镜之世界里让我看见的绝望、我在梦中看见的雪果的后悔,能因为我的行动而有个了断,那我应该感到自豪、感到开心。

  只不过,虽然我也觉得同居人有精神是好事,而且小孩子就是应该要多吃,应该要有点小任性,但是……果然还是要有个限度。算了,这些我以后再一点一点教她吧!

  好啦,马铃薯沙拉和汉堡排是吧……欸、是说,这不是跟我第一次让这家伙吃的菜单一样……嗯?

  脚上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感觉,我移动视线一看,只见雪果再次爬上沙发,枕着我的大腿躺了下来。那双水晶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盯着我的脸,完全看不出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这家伙真的跟只猫咪一样。

  正当我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不解的时候,雪果开始用她那Q弹绵软的脸颊在我的腿上蹭来蹭去。她的行为越来越神秘,我的困惑也越来越深了。

  「哼……真太郎真不会察言观色!」

  「不……察什么言观什么色啊,我是看不懂你的意图……」

  我老实地这么说,结果雪果露出有点生气的脸,接着说。

  「雪果是想要真太郎摸摸,真太郎你应该要察觉的。」

  「喔、喔……」

  在有点生气又无理取闹的嗓音催促下,我开始抚摸雪果的头。

  雪果雪色的头发还是一样好摸得不得了,艳丽、魅惑又超级滑顺……让我觉得,享受的反而是我摸她的那只手。

  雪果对主人抚摸自己脑袋的手感到心满意足,脸上露出有如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婴儿般安宁的表情,看起来打从心底感到舒服。

  啊啊……真平静。说出来雪果可能会生气,不过我好像有点了解饲养宠物的人的心情了。像这样轻拍、抚摸某种娇小可爱生物的时光,的确十分安宁。

  ……是说,嗯?你为什么爬起来了,雪果?不用摸摸了吗?

  我的付丧神又流露出猫咪一般的随心所欲。她将体重压在沙发上站起身来,像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嘴巴轻轻凑近我的耳朵……开始小小声地说。

  「雪果希望真太郎可以记住。」

  她用小巧的嘴巴、非常开朗的声音,朝着我的耳朵里说。

  「能够成为真太郎的付丧神,雪果觉得很骄傲。」

  「——……」

  听到这么天真无邪又鲜明强烈的发言,我不禁愣住了。

  大概是因为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雪果心情绝佳地看着我微笑。

  看到她这样子,我微微苦笑,不由自主地盯着这个身材娇小,却能说出这种让人脑袋一片空白的话的付丧神。

  活了超过一千年,执掌真实的净颇梨之镜的付丧神——能够听到你这么说,应该是我无上的光荣吧。

  「我也……我也是,雪果。能够成为你的主人,我觉得很骄傲。」

  从相遇到现在,我们终于系起完整的缘,我们彼此相视而笑,胸中暖洋洋的。

  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叮咚」门铃声,在这片宁静的场合中响起。总觉得以前好像也发生过这种情况……我心下寻思,同时从沙发上起身,按下接通玄关那边的通话钮——

  『晚安,春先同学。』

  和当时一模一样,萤幕上出现了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神乐琴叶。

  「啊,琴叶,晚安。」

  「妾身就在你面前,而你居然没跟妾身打招呼!?」

  把来访的神乐和香澄迎进客厅之后,两位不知道该说是合得来还是合不来的付丧神依旧老样子地斗起嘴来。活过的岁数让我和神乐望尘莫及的精灵居然是这副德行,付丧神真是令人搞不懂。

  「嗯,晚安呀,雪果。春先同学也比我想象中更精神焕发呢。」

  「哎呀……毕竟我也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啊。九日那家伙今天也重新振作起来了。」

  听到神乐深感意外地这么说,我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这么回答。

  是啊,更级她笑着跟我们道别,如今正在原来的学校里努力——我又怎么可以一直无精打采的呢。

  「这样啊,因为你的情绪会直接反应在态度上,沮丧的时候就会一个劲地消沉下去,烦得要命,所以麻烦你注意点。我原来还想,要是你今天还在消沉的话,我就一脚踹飞你。」

  擅自在沙发上落座,还做出凶残发言的神乐依旧是老样子。

  只不过,若要说她和事件解决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的话,我倒也不这么认为。我说不出是哪里有了什么不同,但是……总觉得好像少了一匙耳勺左右的严厉……

  「是说,事件的后续处理已经搞定了吗?」

  我在沙发上坐下,询问对面的神乐。

  从事件画下句点的那一晚之后,神乐就忙得团团转,学校里请了好几天的假,据说是在埋头进行各式各样的后续处理和提交报告。

  「嗯,差不多都搞定了。虽然事件牵扯到那种大人物等级的付丧神,处理上麻烦得很。」

  「这样啊。其实我也有事要找你,本来想等下次见面时再问问你的。」

  「嗯?说说看。」

  「这是我从更级那里直接听来的,不过……在那之后,你为什么要为更级费那么多的心啊?」

  在更级住院,身体状况稳定下来的时候,正仓院的人员似乎曾经到她那里询问案情。而那名人员不是别人,正是神乐琴叶。

  从旁观者的眼里看来,神乐似乎只是漠不关心地去询问案情、制作笔录而已,不过……其实她似乎强调了更级是被卷入黑付丧神的失控行为,避免让更级受到重罚。不仅如此,她还做了一些安排,让更级能够顺利地回到原本的音乐学校复学,给了各式各样的权宜处理。

  「……嗯~?光是从旁看来,更级同学应该不会发现这些事情啊?到底是谁把这些事告诉她的呢?」

  神乐瞥了坐在身旁的香澄一眼,香球付丧神连忙别过头去。

  「回答我,神乐,你为什么要为更级做那么多?」

  对于效率至上主义的神乐来说,事件的后续处理应该只要顺利结束不出岔子就好了,她应该没有必要多费心去照顾更级,毕竟神乐跟我们不一样,她跟更级的交情没那么好,那她到底是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呢——

  「这件事与你无关……我是很想这么说,不过你有雪果在,我还是在你窥视我的内心前自己先说吧。」

  神乐一边替自己找借口,一边开口道。

  「更级同学她——正如她所言,是我的倒影。」

  神乐一脸严肃,语气沉重地说。

  「我跟她一样……一度非常绝望。为『自己』这个故事的残酷而痛哭、嘶吼,对于自己的一无所有,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神乐……」

  「我就是更级同学,更级同学就是我。这种感受,强烈到让我在那之后会去替她设想。要是五弦琵琶当时是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神乐说,更级燐子就是另一个自己,是用不同做法与自己的绝望奋战的存在。

  两者在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只是走上了不同的分岔路而已。

  「所以,我将自己投影在她身上……感伤之下,对她多费了不该费的心。这样你满意了吗,春先同学?」

  「嗯,谢谢你,神乐。真的……很谢谢你。」

  我的感谢不是在谢神乐回答了我的问题,而是觉得,她愿意那样为自身投影的更级尽心尽力很令人感激。

  「好了……接下来轮到我说了。我和香澄差不多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啊……这、这样啊……」

  听到神乐若无其事又爽快地这么说,我感到胸口泛起疼痛。

  我没有忘记神乐是什么样的身份、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神乐是国家机构正仓院的调查员,转学到我们学校来,也是为了调查被认为有付丧神牵涉其中的连续昏倒事件。

  所以,在事件获得解决的情况下,神乐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这点我虽然明白,但是……像这样听到神乐亲口告诉我,我还是难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闷痛与寂寞。更级的离开已经让我和九日感到空虚了,现在连神乐都要……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不过预定计划变更了。」

  「蛤?」

  听到神乐这么干脆地推翻前言,我不禁「蛤」了一声。

  预定计划……变更了?呃……那,你有什么打算……?

  「春先同学,你来当我的部下吧。」

  「………………………………蛤?」

  她接着说出口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于是眨着眼睛愣住了。

  步夏?布吓?部下?谁的?神乐的?为何?为什么?

  「不好意思,神乐……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雪果的付丧能力自然是不在话下,能够驾驭那种付丧能力的你,同样是正仓院需要的人才,毕竟雪果只听你的话,雪果的能力也只有你能运用自如。是不是呀,雪果?」

  「对,雪果不承认真太郎以外的人类当主人。」

  听到神乐用有点打趣的语气把话题抛过去,雪果一副「这是当然」的态度点了点头。

  不不不不!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如果我带回了这么有用的人才,还让他担任我的部下发光发热,我的评价也会随之提升。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我这个提案。」

  「不是还要看我的意愿吗!?」

  我愤怒地抗议,结果神乐用鼻子哼了一声嗤笑我。

  「哎哟,我有什么必要把那种鼻屎大的要素列入考虑呢?」

  「你就没有其他好话可说了吗!?更何况,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我想要的平稳生活,为什么还要自己去掺和付丧神引起的麻烦啊!」

  根据神乐她们的说法,这个世界上似乎存在着许多付丧神,而他们的威胁性,我在此次事件中已经痛切地领教过了。老实说,我希望这种体验这辈子经历这一次就够了,我只想跟雪果一起吃饭、喝茶、无所事事。

  「啊,还有,你和雪果已经被登录为正仓院的协助者了。今后要是拒绝正仓院的协助请求,持有传说武器般强大付丧神的战斗组就会来对你进行行为矫正。」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啊啊啊!?」

  看到嘴角一勾,露出邪恶笑容的神乐,我发出惨叫。香澄看着我们的互动,小小声地说了句:「……其实就算被登录为协助者,要不要接受协助请求也是随各人的意啦……」不过我没有听见。

  「哎呀,我又不是叫你休学。」

  神乐一脸对我的反应乐在其中的奸诈表情接着说道。

  「我也差不多想找间学校定下来了,所以决定就这么直接到那所学校上学。我会慢慢地指导你,让你将来到正仓院就职,在职位上发光发热。」

  「就、就什么职啊喂!呃,不过是公务员耶……欸不对啦!」

  就算是工作稳定的铁饭碗公务员,工作内容要面对种种充斥着非人类力量的事件也未免太黑暗了!要是遇上拥有攻击型付丧能力的黑付丧神那要怎么办啊!

  啊……可是,神乐要留在学校耶。我其实很不想跟她就此别过,所以这件事着实让人高兴,不过当她的部下属于另一个问题。

  「真是不出所料的反应。既然如此,为了帮助你下定决心,我可以提前支付你一些做为协助者的报酬喔?比方说——亲你一下之类的。」

  听到露出阴险嗜虐笑容的神乐性感又挑逗地这么说,我「噗」的一声,思维瞬间断个粉碎。这、这家伙!用色诱来获取协助太老套了!而且这回祭出的奖赏还莫名的充满可行性!

  「开玩笑的。你应该也不至于单纯到那种地步,况且,第一呢,我——」

  呃,可是,要是真的能让神乐亲一下的话,要我成为国家的狗或许也可以……能被那樱花色的唇瓣亲一口,不知道会有多幸福……嗯?怎么了,神乐?奸笑的表情怎么崩了,还变成那么震惊的样子?

  「真太郎,你又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噗!?真的假的!?」

  听到雪果平静的发言,我紧张地捂住自带全自动真心话外泄装置的嘴巴。大概是事件结束后有点松懈了吧,我最近好像比以前更管不住嘴巴了。

  「…………为什么?」

  这句平静的问话来自神乐。我本来以为,她听到我想让她亲一口这种露骨的欲望之后会感到不高兴,结果她脸上的表情里只有困惑和疑问。

  「你为什么会想跟我亲吻?」

  呃,居然问为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耶,神乐!你一脸正经地问这什么鬼问——

  「我已经了解春先同学你的个性了。你虽然忠于自己的欲望,会傻傻地盯着女孩子直看,但是基本上,你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很认真,就算是外貌姣好的女生,你也不是那种会想跟讨厌的对象亲吻的人吧?既然如此,那你又是为什么,会说出想跟我亲吻这种话呢……?」

  一脸困惑的神乐说的倒也没错,不管是多么可爱的女孩子,我都不会想跟我厌恶的人亲吻,我不想跟那种人心灵相系。

  「我没给过你什么,只有加害、利用过你,而你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随着这些话一句一句地说出口,神乐的疑惑似乎也越来越深,她不解地打量着眼前的我,打量着这个名叫春先真太郎的男生。

  「我早就已经决定,我不对别人抱有幻想,也不打算从别人身上得到善意,所以,除了装乖的时候以外,我向来采取不会让人产生好感的举止,也没做过任何会让你释出善意的行为。那又是为什么……你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呢?」

  神乐的表情充满疑惑与认真,似乎是发自内心感到不可思议。这名像刺猬一样浑身带刺的少女,用怀疑我脑袋是否正常的眼神看着我,表示:「你为什么不怕刺,还要来接近我、对我释出善意呢?」

  「这个嘛……这是因为……老实说,你从之前开始,就一直是我心仪的对象。」

  「蛤……啊?咦……咦……?」

  听到我自暴自弃地这么说,神乐眨着眼睛,动摇到有点好笑的程度。

  坐在她旁边的香澄惊愕地表示:「居、居然这么直接就说出来了……!?」

  雪果也在我旁边一脸正经地表示钦佩道:「真太郎,你好敢喔。」

  不过你们现在统统给我闭嘴。

  「虽然你说过分偏激加嘴巴恶毒的模样才是你的本性,但是我也看过你各种不一样的面貌。我看过你听到黄腔时难为情的脸;在我请你吃午餐的时候,也看过你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啊,还有我说我想让你高兴的时候,你也坦率地露出了开心的表情。」

  「什、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了……?啊……!难不成,你……!你对我用了雪果的能力……!?」

  「是啊,抱歉。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心仪的女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所做的事情,究竟是让你感到生气,还是感到高兴。」

  「……你的意思是说,我难道……又在镜子里出现一连串的少女反应了吗……?」

  「对,真的很可爱。」

  我把心中的感想直接宣之于口,结果神乐嘴巴开合了几下,哑口无言了。仔细一看,她的肩膀还战栗似地抖个不停。

  「所以,结论就是,我喜欢你的各种面貌,这些面貌依旧让我心仪。所以……那个、呃,如、如果能被你亲一下,我应该会爽到升天,也很高兴你会继续留在学校里。」

  听我说完我的回答之后,神乐一脸傻眼地僵住了。

  怎么啦,神乐?是你自己问我,我才回答我对你产生好感的理由耶,你干么露出那么傻眼的表情僵住不动啊——啊,动了。

  「——……」

  「嗯?神乐?」

  不知道为什么,总算重新启动的神乐面无表情又一言不发。少女摆出情绪波动完全重置的表情,不发一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静静地走近我,就连她的搭档香澄出声叫她:「琴叶……?」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神乐逐渐来到我身旁,于是我也连忙站了起来。怎、怎么了,神乐?你生气了吗?该不会又想把说话惹你不高兴的我痛揍一顿——

  ——啾——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脸颊上传来一阵陌生的柔软与温热。水润饱满的樱花色泽,留下难以消逝的触感及温度之后离去,少女的香气甜蜜地支配了鼻腔。

  「唔……咦……?」

  神乐亲了我的脸——我的脑袋花了五秒钟才理解这件事,但也只是理解而已,实际上的感受还追不上来。我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脑袋被逼到混乱的极点。她、她、她这么做是什么道理……!?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神乐,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顺便一提,雪果「哦」了一声,一副钦佩的样子,香澄则是张大着嘴巴,挤不出一句话来,她们两个也注视着神乐。

  「…………那个,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没给你这次事件的报酬。」

  站在我身旁的神乐转身背对着我们,所以我只能看见她那一头柔亮动人的长发和背影,完全不晓得她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

  「我在请求你提供协助的时候曾经说过,你可以要求金钱以外的报酬,而你刚才不就说出你想要的东西了吗?所以……我只是按照你的期望支付报酬而已,毕竟出尔反尔有违我的原则,不过就是亲你一下,感觉跟亲一块石头和木头差不多……嗯,对,真的没什么感觉。」

  神乐不肯露脸,听起来说得淡漠又平静,但是只要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就会发现她的语调时而变尖时而加快,可以想见她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神乐现在,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呐……神乐,你可以转过来吗?」

  「……才、才不要,为什么我非得听从你的命令不可?」

  神乐顽固地背对着我,拒绝了我的请求。她藏起脸部这个表露情绪的地方,不让我看见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想法。

  既然你要这样遮着脸不让我看……那我就自己看了喔,神乐。反正我早就已经从你的付丧神香澄那里获得许可了。

  在我悄悄地丢了一个眼神过去之后,香澄轻轻一笑,对我眨了眨一只眼睛。

  将那视为同意的信号,我这回转而朝雪果丢去一个眼神,我家雪色头发的付丧神点了点头,把仍然坚持背对着我们的神乐收进那双水晶色的眼瞳里。

  接着——雪果的付丧能力「映照内心姿态之力」发动,神乐头上出现了现形镜,镜中映照出神乐内心的模样。

  上面映照出来的神乐——两只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脸红得不忍卒睹。她混乱不已,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从这个样子看起来,神乐自己说不定也被自己冲动的一吻吓到了。

  看着那张仿佛传来「我、我、我到底在做什么!?」声音的面红耳赤表情,我静静地苦笑了。她比我想象中更不平静,也比我想象中更可爱。

  而且,看到那一脸羞耻的表情之后……我也莫名其妙地急速害羞了起来。只不过,这股热度同时带来了雀跃感。无论神乐是出于何种心态做出这个举动,这件事对神乐、对我来说,无疑都是特别的。

  「我现在好不容易才有了实感……总觉得身体从深处一口气热了起来,脑袋一片轻飘飘的。可是……好幸福啊。」

  插图10

  那一吻本身自然不用说,想到神乐用这种形式对我表达好感的心意,幸福感就一阵一阵地涌了上来。

  无论是出于冲动还是什么原因都好,坚决隐藏自己心意的少女愿意像这样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给我,这件事让我内心喜悦油然而生。

  「谢谢你,神乐。那个……我真的,超级开心。」

  我真希望这股心中幸福洋溢的感受能够多少传达给她,于是坦率地将内心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听到这句话之后,神乐的反应是肩膀一跳。

  「这、这样啊。你还是一样单纯耶,这点小事也能让你开心成那样。」

  神乐一如既往地牙尖嘴利,不过她的头脑看起来好像还没能彻底冷却下来。

  「也罢,正如我刚才所说,你的存在还是有用处的,况且我日后跟你应该还会有点缘分!受不了……想到就让人不爽!」

  神乐提高了嗓门,说得一副无比厌烦的样子,表面上也做出了这样的态度。

  然而,现形镜中映照出来的镜中神乐,表露出来的情绪却是截然不同。

  听到我的话,镜中神乐一瞬间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结果脸上害羞的潮红未褪,却又浮起一抹带有不同意涵的红晕。顺便一提,那是宛如在蜜桃上增添一抹淡色,带有几许温度的薄红。

  镜中神乐就这样双颊染着红晕,露出了笑容。

  满脸的笑意,就像把心中满溢的「谢谢」、「我好高兴」等想法直接表露出来一样,柔和又温暖。

  看到这种有如春风吹拂般温柔又可爱的感情流露,我不由得出了神,看呆了。

  少女真实的心,深深地吸引了我的心。

  无比迷人的——神乐琴叶真实的笑容,就在眼前。

  注11 俄国男低音Fyodor Ivanovich Chaliapin于一九三六年访日时,日方应其要求而开发的特色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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