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想去这家店看看!牛筋炒饭!」
我一边走著,一支手机突然伸到我面前。
卡琳提出想要吃的午餐,是她事前就已经调查过的中餐厅。
「这是哪里……我不知道这家店耶……什么,地下十二楼?这根本已经在水面底下了嘛,真的安全吗?」
「绘里里,你不是很喜欢吃中菜吗?」
「这个嘛,是满喜欢的啦。可是这间店……菜单上的菜好像全都是微辣口味的耶?这应该是日式中菜吧?」
「喔?嗄?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啦──要是让你去选吃哪家店,要嘛吃一片红通通、油腻腻的东西;要嘛就选那种单手拿著,五秒就能吃光的东西。选来选去就是这两种玩意儿无限来回。要吃超辣的料理,我去我们《涩谷》卡莲妹妹开的餐厅就好了!」
少年正两手捧著交到他手上的手机,盯著画面看。卡琳把两手放在他的肩头上,带著喟叹的口吻向他说道:
「听好了,你可要小心喔,少年。要是和这个味觉破坏女往来的话,你体内的所有黏膜最后都会烂掉,痛得在地上滚喔。特别是隔天早上的后劲更是让人生不如死。」
「嗯。」
「还、还说我呢,卡琳你还不是尽吃一些垃圾食物,小心吃到嘴巴破。」
虽然我对卡琳挑选的店家还是有点意见,可是那里恰好离我要买东西的地方很近,去那家店吃正好顺路。
而且这座城市的深处结构复杂,去那里探索路线对工作上也不无好处。就算从地图上可以看到一些情报,但亲自走一趟才会发现很多事情的实际情况与原本的印象差很多。
我们在立体道路上前进,顺著道路的缓坡往商业设施云集的热闹区域而去。
这样走虽然有点绕远路,但这里的视野更辽阔得多。
大楼之间忽隐忽现的人工海滩上,前来玩海水浴的游客撑起的洋伞,彷佛花坛中绽放的各色鲜艳花朵,在浅海处还可以看见风浪板五颜六色的船帆。
卡琳忽然指指我的侧腹。
「她在问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红叶小姐在问吗?」
卡琳点点头。
这时狂战士鬼女红叶解除灵体状态,现出实体来。
马路的接缝受到魔力浓缩形成拟似物质的重量,发出沉重的倾轧声。
经过的市民看到她奇异的外貌都吓了一跳。一个踏在电动滑板上轻快行进的青年身子晃了一晃,差点跌下来。
红叶身上披著白无垢的和服,配合我们的步伐踩著沉重的脚步在我们身旁前进。彷佛马路上出现了一面分隔墙一般。
「嗯,其实现在还满痛的。可是不会有事,谢谢你。」
我稍微挺直身子,把手放在她的脖颈处。
红叶的头部向前低垂下来,瞥眼一直凝视著我,然后立刻又恢复为灵体状态。
「……嗯?红叶?」
少年转头左看右看,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摸索红叶巨大身躯原本占据的空间。
「如果你要找红叶小姐,她还在啊。她一直都待在卡琳的身旁,只是变成灵体而已。」
「──好厉害喔。」
少年睁大眼睛,打从心底感到惊讶。这种本事你应该也会才对。
这只是基础概念,连常识都算不上。只要是接受一般召唤方式而出现在马赛克市的从者谁都知道,可是少年似乎还不懂得。
「很厉害吧!我就绝对没办法坐电梯。搭上手扶梯的话,手扶梯的行进方向还会倒转过来呢。」
「好厉害。」
「明明还有很多其他优点值得称赞……」
卡琳得意洋洋,把红叶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炫耀。然后她忽然转头看向我。
「你也差不多该帮这孩子取个名字了吧。都已经决定由你来照顾他了,刚才卡莲妹妹讲的应该是管理层面上的事吧。用暂定小王子这个名字来叫他,真是太扯了。」
「……你先前还不是喊得很大声?」
不过卡琳说得没错,其实我在心底也想过这件事。
可是原先我带著万分自信推测出来的真名圣─修伯里已经被藤村老师绕著弯打枪,所以一时之间思考就停顿下来。
「那位修伯里先生没有什么昵称外号吗?」
「有是有……好像叫做圣艾克斯。」
「听起来不是很可爱啊,不然叫他王子殿下怎么样?」
「会不会太直接了……王子殿下叫起来也够拗口了。」
我承认王子殿下这个称呼和他很相配,可是总觉得不太像日常生活里会用的名字。卡琳也抱著手臂,一脸沉思的模样。
「这么说也对……有非常多从者都是贵族相关出身,叫起来也很容易混淆。这个孩子可能是法国人对不对。王子的法语怎么念?」
「你自己上网查查看嘛……我记得好像是Le Petit Prince吧?」
应该是这个称呼,这是《小王子》在出版国法国的原文标题,所以我还记得。如果用英文的话就是The Little Prince。
「唔,既然Prince的法语念做普兰斯,那就称呼他为普兰怎么样?」
「普兰──」
意思上还是王子,可是这样听起来变得更像是人名。
「那我就暂时称呼你为普兰啰。然后还要让你戴著识别标示,要是你在路上走失,我可就麻烦了。」
少年出乎意料带著一脸明白的样子点了点头,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他究竟听懂了多少。
「普啷~~」
「不要拉长尾音,是普兰。」
卡琳看著暂定称为普兰的少年与我之间的对话,开朗地笑了。
「就像绘里里说的,希望你真的是『小王子』喔,普兰弟弟。」
「……现在先别去查他的真名,更重要的是得找到他的御主……」
依照惯例,当事者依然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等到我们身边没有行人经过,卡琳一下子靠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还有,刚才那个很不好惹的人是谁……?」
虽然她蹙著眉头,一副严肃的模样,但怎么看都是假装出来的。身分不明的从者先前引起她的兴趣,而这件事也因为不同的原因刺激了她的好奇心,她肯定是乐在其中。
「她好像叫做圣痕是吗?那是什么意思?绘里里刚才是喊她叫千岁对吧。」
卡琳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又贴得更近。真是烦人。
「好啦,快告诉我啊,绘里里。我想肯定有什么内幕,不方便有人到处打听的案件。」
「……那你还问,还有你贴得太近了。」
「不好意思,我猜错你的忍耐度了。你应该认识那个人吧?那身制服超复古的,如果她是卡莲妹妹的朋友,那身打扮倒让人不意外……会是那所学校的学姊吗?该不会是什么很有名气的人吧?」
卡琳当时恰巧也在课堂上真是算我倒楣。
而且实际上千岁也不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神秘人物。只要用适当的方式上网搜寻,或是询问卡莲系列机型的话,马赛克市的所有市民都能知道她的存在。
「该说她有名气吗……以前是很有名啦。现在也没那么多人知道她了。」
我放弃挣扎。索性向卡琳坦白还比较好,省得让她乱问乱猜一通。
「千岁她……是我祖母。」
「……嗄啊?祖母?你是说,她是你奶奶?」
「对,是我奶奶。」
「…………什、什么……?」
这个答案想必非常出乎卡琳意料之外,她的表情都僵硬了。
我和卡琳已经算是老交情的欢喜冤家了。这可能是从她得知我没有圣杯以来,第一次露出这么尴尬的吃惊表情。
即便如此,卡琳似乎还是压抑不了高涨的好奇心。
「大战之前的人不可能变得那么年轻吧?就算可以,或许也得把令咒耗光才能勉强──」
「千岁的外貌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那样,但她真的是我祖母。」
「真的假的?」
「她也不算是知名人士,应该说知道的人就是认识她。那个戴帽子的女生或许也是那方面的人。」
「意思就是说……是魔术师了……绘里世,原来你家老奶奶是真正的御主啊!糟糕,我问了一件不该问的事……呜哇……」
卡琳脸色大变,用手摀著嘴低下头。就连普兰少年都一脸担心地仰望著她。
「哈哈,看到你吃惊成这样,也不枉费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我露出尴尬的苦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对不起啦。」
「没事的。」
──血脉从战前延续到现在的真正魔术师。
这意味著那个人与之前的圣杯战争有著一言难尽的因缘。
卡琳自己过去也很少提及自己家人的事情,这似乎也是战后出生的新世代才有的一种感觉。所以我对卡琳的家庭状况也所知不多。
她的老家位于《涩谷》地区,家中有兄弟姊妹,就在同地区的国中上课。
卡琳的双亲与其他同世代的人们一样,都是经由后天因素得到「圣杯」的人。可是他们却没有接受「圣杯」,坚持不使用「圣杯」的力量,就连《令咒》也不曾用过。
这种情况代表他们的从者根本没有召唤出来,就这么放著。也有少数人是像他们这样的。
卡琳双亲那种完全不接受「圣杯」的态度,当然也影响到他们对女儿卡琳的养育与教育方针。
鬼女红叶这种外表看起来就很特异的从者,我不认为在他们家能得到多少善意的眼光。
卡琳之所以不常乖乖待在家,老是往我这里跑,或多或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自力更生,又是一个人独居,看起来与家人的束缚无缘,所以她也才能放松一点吧。
*
有好一阵子卡琳都沉默不语。
……可是当我们在选上的中餐厅即将吃完午餐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恢复平时的态度,又吵吵闹闹起来。早知如此,说不定我应该要用更严肃的反应去压迫她才对。
用完餐之后,我们一行三人直接前往要办事的地方。
──人称「秋叶原百货」。
这里位于铁路高架桥下,是一处有无数小卖店栉比鳞次的魔术用品街。
听那些看起来就像怪叔叔一样的店老板说,这里过去好像是贩卖电子用品的场所。秋叶原百货的称呼也只是当时他们之间的暗语而已。
市民得到高实用性的《令咒》,开始接触魔术之后便互相分享情报,建立一种特有的魔术文化。
在正统的魔术师眼里看来,这些只不过是好笑、可笑又该封杀的业余活动而已,可是《圣杯》以及都市管理AI却都容许这些活动的存在。
可能是和这座城市具备对某种事物狂热的性质很相符吧。
我也是其中一个经常利用这里的人。
像宇津见绘里世这种没多大年纪的青少年之所以能够勉强继续干这门「死神」的生意,当中有几成因素也是由于这处有如魔窟般的空间。
秋叶原百货在表面上只不过是以观光客为主的当地特产商店。
贩卖的商品包括充满《秋叶原》风格、怎么看怎么怪异的御守、诅咒道具以及摆设在房间里好看的装饰品等等。
这类道具当中,也有一些只要使用者耗用《令咒》,实际上真能发挥一点微弱效果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说就像是一道门,能够决定《令咒》所具现化的魔力是什么导向、什么性质。
卡琳原本和普兰少年一起东张西望,也终于发现有兴趣的商品而驻足。
「喔,这个怪怪的可爱娃娃,原来在这里有卖啊。这东西啊,现在在我们学长姊的班上可流行了。」
「哇,好恶……这是什么?是那种代替主人遭遇不幸的玩意儿吗?」
「听说只要戴在身上就能梦到从者,不同的人偶好像有不同的梦境内容。」
「是喔……」
这种效果听起来就像是骗人的,而且打从一开始就和我没关系。我知道卡琳提起这件事没有恶意,但听在耳里总不是很舒服。
「我买一个给你好了。」
「给我?我才不要呢。」
「别这么说嘛。」
结果这做梦娃娃最后被塞到普兰少年手中。
走著走著,当我们逐渐走进如迷宫般复杂的百货公司深处,周遭的模样为之一变,就连顾客看起来都有点诡异。
当中最夸张的就是魔术师英灵《Caster》参与经营的商店。
他们亲手从头制作的独特道具,或是拿既有物品进行调整校对过的咒物,在这些店里都以极高的价格贩售。
此时正在治疗我侧腹上伤口的灵液也是一样。仅仅几滴分量的药水就放在一个只有小指大小的瓶子,价格相当于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也得补充一些咒具才行。可是这不是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这里是一处位于深处通道的其中一个角落,附近没有人走动。
卡琳的脚步好像被钉住似地停了下来。
少年同样也在她身旁停止步伐。讲得更具体一点,他的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好痛……」
「等、等一下,绘里里──这里好像走不过去。」
她说的话听起来好像在搞笑,但并非如此。
「这里有墙壁。」
少年站在通道半路上,双手在空中上下移动,好像在表演默剧一样。另一方面,卡琳的内心似乎也感觉到某种模糊的抗拒感。
因为地点的关系,我立刻就察觉有状况。
(阻隔灵体的萤幕……?)
我现在才初次发现有这种机关。不管是实体化的从者或是卡琳那个已经化为灵体的鬼女红叶都受到阻挡,无一例外。
红叶在卡琳身旁现身,钩爪尖端刺进那面看不见的墙壁。受到爪子施压,一道高密度的魔方阵有如半空中的染渍一般闪闪发亮。
不只如此,她的身子还用力往前挺,想要用头去撞魔方阵。周围的墙壁与地板发出倾轧声。就连少年都在红叶脚边努力地帮忙往前推。
「……喔喔喔,红、红叶小姐!?」
我还来不及拦阻他们,一名体格精悍的中年男子从通道阴暗处露出脸来。我见过那张脸,他就是我想要去的那家店的警卫。想当然耳,他也懂得魔术。
「喂,别搞破坏!」
男子粗暴地挥挥手,想要让卡琳他们离远一点。
「你可以过来,你们几个不行。别在这里闲晃,快叫他们回去。」
「但他们和我一起来的。」
男子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嗯~~」
「怎样啦,这家店不做生客的生意是吗?开什么玩笑嘛!哎唷,仔细一看大叔你好像还挺帅的喔。」
「卡琳……」
卡琳一下子大声抗议,一下子又想给人家灌迷汤,忙得不可开交。我赶紧要她别再说了。
稍微考虑了一下,最后我还是决定回头,不进店里去了。
卡琳的情绪还是很激动,抱怨个不停。
要是只有她这个御主一个人的话,说不定就可以进店去了。
「那家店是怎么回事?防得那么严密。到底是卖什么的?」
「那家店贩卖古代遗迹物品、艺品、盗墓品──也就是专卖遗物的商店。」
「衣物?」
「异物?」
「这个嘛……如果说是『召唤用的媒介』,这样你们了解吗?」
卡琳摇摇头。新世代的人对这个名词很陌生,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换句话说,这家店专门进一些能够当作召唤倚托的媒介物品,然后卖给客人。
这家店是由某位年老的魔术用品采购人,以及一位在旧人类史上以富商闻名的英灵一起经营的。
我知道那家店贩卖的都是一些价值连城的贵重物品,但从没意识到店里的警报系统。再说这家店根本不是小孩子会来的地方。
卡琳听完之后两眼发光。
「那岂不是一座宝山了!?那家店里应该满满的都是探险家、考古学者心心念念的梦想吧?」
「或许吧。可是在不同的人眼里看来,也可能认为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一堆无趣的垃圾而已。那里也没有什么用来给人看的展示物,比起博物馆来说更没什么看头。」
可是想要穷究降灵或是召唤术的魔术师而言,那家店的商品可都是令人垂涎三尺的好东西。
(那个女人……昆德丽设下的陷阱……要是小魔怪格雷姆林有召唤媒介的话,肯定是在这家店里交易的……)
我就是这么猜测,所以才直接前来查探的。可是这时候天外却飞来意外的建议。
「没办法带普兰弟弟一起进店里去,真是太可惜了。」
「──嗯?」
卡琳说了一句我根本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害我还迷惑了一下。
「因为绘里里,你不是要让普兰多看看各种遗物吗?想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啊…………」
我用极为暧昧的态度点点头。卡琳露出有些严肃的表情,看著我的脸说道:
「欸,绘里里……你刚才是不是露出『原来还有这个办法』的表情?」
「的确还有这个办法耶……」
「喂。」
店家不可能随随便便让我们去看那些贵重的商品。可是对方也是生意人,要是交涉得当,情况也很难说。
而且他们贩卖过那些可能危害社会安全的媒介品,只要我暗示要上报给都市管理AI也就是老师知道的话,或许也有可能强迫他们就范。
「绘里里真是头脑少根筋耶,亏你刚才还教训我,说什么我们不是来逛街的。」
「……非常不好意思。」
*
卡琳表示差不多该回去,所以我陪著她一起前往《秋叶原》站前。我也很想尽快把她赶回家去。
午后的站前广场有许多市民来来往往。餐车上飘来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料气味,街头艺人吸引了一面厚厚的人墙。
少年好像走得有点累了,无奈之下我也只好牵著他的手走。
他的手掌又小又纤细。我现在还抓不准到底要离他多远、要用多大的力气握住他的手。
(这根本就是在带小孩……不管是换做是谁看到都会认为我在带小孩)
想到之后还得继续照顾小孩,我顿时感到心情沉重无比。
他既不是经验丰富、值得让人尊敬的英灵,也不是冷酷精明的异端之人。
这个少年完全打乱我的节奏,可是卡琳却和他相处得很好,这段时间确实也让我轻松不少。
和卡琳比带小孩的功力高低一点意义也没有。虽然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可是同时心里或许也感到有些嫉妒、有些烦躁也说不定。
「要是你又有工作的话,记得要叫我啊。除了考试期间之外,我都会过来的。」
「我不是说不行吗?就算没有考试,你也不用过来。」
面对广场的大楼墙壁上有一面巨型萤幕,正用非常大声的音量播放画面。
我当成是一般广告,根本看都没看上一眼。可是卡琳好像发现了什么,锐利的目光跟著影像移动。
「──」
萤幕上两名从者正打得如火如荼。
多角度摄影机拍摄的影像剪辑成节奏紧凑的画面。
从者施展出来的宝具画面配上炫丽夸张的字幕。
每当宝具攻击的旋绕余波冲上观众席,屏壁总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启动,挡下阵阵余波,让躲过一劫的观众每每都会兴奋地发出惊叫与欢呼。
无人机摄影机飞在天上,把多位从者身影交错的战场全景拍摄入镜。
那是一座模仿罗马的圆形斗技场「Colosseum」而精心打造的体育馆,建筑规模更是远大于原本的斗技场遗迹。
「看到了吗!刚才的画面你看到了吗!?」
「谁知道那是什么。」
「嗄?绘里里,你该不会……不知道『圣杯淘汰战』吧?」
看卡琳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我有些生气。
「……不就是现在斗技场里的表演吗?我没兴趣。」
画面上正在广告另一场淘汰赛即将开始,站前广场的人们纷纷驻足,抬头看著萤幕。
「你的意思是说,你住在《秋叶原》但从没观看过圣杯淘汰战啰?」
「没看过又有什么关系。那只不过是一种游戏罢了,事先套好的假比赛而已。」
「什么?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你看一下画面。」
「不是跟你说我没兴趣。」
「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快看!」
「等一下,卡琳──呜啊。」
卡琳用两手夹住我的头,硬是逼我抬起头来看萤幕。
萤幕上正在播放过去竞赛的精采片段。
画面上因为宝具的蹂躏而扬起漫天沙尘,有一个人压低身子从沙尘中猛然冲出。
那种异于常人的脚力的确是从者没错。
那是一名身穿深紫色铠甲的女性骑士。
她的长发飘逸,纵跃闪过敌人射出的箭矢,贴附在竖立在斗技场中几根大石柱的侧面上。
敌人的斩击紧接而来,底部应声而碎的石柱整根飞上了天,可是攀附在石柱上的女骑士安然无恙。
制作单位还很细心地把女骑士有如杂技般的身法用慢动作重播。
下一秒钟,女骑士看准敌人出招势道已竭的时机,一口气逼上前去。
她手中细剑出鞘,绽放出魔力的光芒,同时带著破风声深深刺进敌方从者的身躯内。
正是毫不容情的致命一击。
脊髓被精确无比的攻击粉碎的敌人再也无法维持实体,分解成一颗颗光粒。
(看起来好痛……那个英灵消失并不是回归英灵之座,但他受的伤说不定会深及灵基。御主恐怕也没办法全身而退。)
──Game Over。
华丽的闪亮字幕打出最后优胜者的名字。
「淘汰战的优胜者是从者Saber『加拉哈德』。
──御主『小春‧F‧莱登佛斯』……」
(小春?咦……加拉哈德!?)
观众席爆起一阵喝采,祝福的花瓣几乎掩盖了整座斗技场。
象徵圣杯的标志与月桂冠所组合而成的徽章在银幕上旋转,画面接著切换到赛后采访。
表情精悍的女骑士应答中看不出一丝疲惫。
蓝色光泽的头发,亮丽的薄荷绿眼眸。
「……啊……」
我终于理解卡琳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那个女骑士──看起来很像是那个也有来上旧人类史课程的女孩子是吗?」
「是不是?很像对吧?」
女骑士回应采访的口吻以及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也很像她。
可是外表的年龄不一样,声音也稍微低沉了些。那名女骑士虽然年轻,但身形看起来至少也有十五到二十岁之间,那个戴帽子的女孩大概差了十岁左右。
「就是啊。我总想好像看过她,一直觉得很好奇。」
这意料之外的关联性让我也萌生一点好奇心。
「会不会是和她有什么关系的人?」
「才不是,那就是她本人啦!小春这个名字应该是假名。她可是圣杯淘汰战的知名选手,隐姓埋名来参赛的。」
「咦?可是──」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混乱,结果卡琳傻眼地拍拍我的肩膀。
「绘里里,你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吗?连我弟弟都知道喔。」
「你很烦耶,那种事情我一定得知道吗?」
「喔,是吗?」
关于一些基本事项我当然也知道。
圣杯淘汰战简单来说就是一种运动项目。选手遵守既定的规则互相较量,是一种安全又合法的游戏。经由程式管理者获得《圣杯》的认可与管控之下,参赛者可以使用威力强大的武器,甚至能够解放宝具。
换句话说,对我这个只能在黑暗中打滚挣扎的人而言,这项活动是离我最为遥远的世界。
「加拉哈德?连『圆桌骑士』都现世了吗?出现在《秋叶原》这座城市里?」
我不相信,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圣杯骑士」加拉哈德。他是「湖上骑士」兰斯洛特的儿子,也是亚瑟王旗下圆桌骑士当中品行最为高洁的圣骑士。
(而且加拉哈德……是女的?真的假的……)
更令我大受打击的是老师竟然完全没向我提过她的存在。
那是因为圆桌骑士与圣杯战争有极深的渊源,具有强大的魔力,甚至足以影响城市运作的机能。更何况对象是「圣杯骑士」的话,可能造成的影响就更大了。
「那些从其他城市到《秋叶原》来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是为了圣杯淘汰战而来的。」
「我知道比赛举办期间粉丝会吵闹喧哗,搞得斗技场周边的治安乱七八糟。我们可是受害者啊。」
「喔……那真是辛苦你了。」
「再说──那种玩意儿根本就是坟场,一片大坟场。」
卡琳一脸我什么都懂的表情看了令人厌烦,我很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口气忍不住暴躁了起来,可是这的确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什么圣杯淘汰战,真是太荒谬了!就是一场游戏、儿戏不是吗?我真搞不懂那些把英灵当作珍奇动物拿来取乐的人脑袋里怎么想的,参赛选手也被当成揽客的工具。怎么可以扭曲英灵最宝贵的内心,或是赤裸裸暴露出来。还把他们穷尽一生学会的战斗技术当成一种表演,这样对吗?英灵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奴隶了耶!」
卡琳只是看著我,毫不退缩。我又继续讲下去。
「──在场边加油打气的观众想必觉得自己好像和选手一起并肩作战,但等到观众看到厌烦,他们也不会那样想了。那些只是坐在安全地带观战的人怎么可能了解从者的感觉。」
圣杯淘汰战就只是一出丑陋的闹剧,刻意让人们对英灵产生错误的认知。
卡琳耐心等我一口气说完之后,才带著深沉的怒气说道:
「你可别把别人用心筹办的工作看太扁了。」
她一把抓住我领带的一端,用力扯了过去。
卡琳的眼眸在我面前燃著怒火。
「老实说我也没有认真看过圣杯淘汰战,可是绘里里,你那种态度是不对的。」
「什么?」
「一个人做事认不认真,怎么可以任由他人说了算。」
「……呜……」
我本来立刻就想回嘴,可是她的眼眸中有一种魄力,令人开不了口。
「不管是游戏还是展示,站在场上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类,使尽浑身解数想让观众看得开心。那些从者也并非只是乖乖听从命令,才过关斩将打赢淘汰赛的。怎么?有人死了就很了不起吗?一定要搞到国破家亡、时代变迁,没有这种震撼力的话就是骗小孩的玩笑吗?除了你努力学习的人类史上所记载的工作之外,其他工作都微不足道是吗?」
「……我没有这么说……」
「拜托你,别再只崇尚那些一般民众绝对无法了解的传统思想好吗?绘里里。」
「你又怎么会了解,像你这样的……新人类……」
卡琳倒抽了一口气。
她的眼眸露出畏缩的神色,咬了咬嘴唇,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这样没错。」
「………………」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内心一股后悔莫及的苦涩情绪盖过怒气涌上心头。
「………对不起,我口气太重了。」
「没关系啦,不用勉强道歉啦。这点事情你就要道歉的话,以后还要怎么说话。」
卡琳没有流露出卑微的态度,她也明白自己平时讲话多么不客气。
她最讨厌忍耐,所以情绪经常发泄出来,我们也常常吵架。
──但我们绝不会让失和的关系一直失和下去。
卡琳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用力按在她的胸口上。
之后她放开右手,向我伸过来。
「………卡琳。」
我畏畏缩缩地握住她伸出来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之间。
伸手所及之处,隔著一件制服衬衫我可以感受到卡琳的心跳鼓动。
而卡琳也可以感受到我的心跳。
这是只属与我们两人的小小仪式──很简单的一项约定。
我们的额头彼此靠近,静静说道:
「我们会吵架,就代表还不了解吧?」
「……了解我们彼此吗?恐怕这一辈子都很难吧。」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
卡琳咧嘴一笑。
「唉呀,以前是人家的身高比较高的说。」
「……只差一点点而已吧。」
「谁叫你突然巨大化,一下子追过我。」
「我是成长期嘛。」
「蛤?我也是啊!」
这次连我也笑了。
──我就是我,卡琳就是卡琳。
不用分什么新人类或是「圣杯」云云,我们早就已经知道彼此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了。
不同的意见会有所冲突,那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我们彼此都是唯一的,要是失去对方的话,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可以替代。
(……失去……?)
卡琳一惊,看了看周围。我也一阵愕然,转头看向四周。
「……小不点跑哪里去了?」
「呃、啊……!?」
*
我们就在站前广场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和普兰少年走失。
就在我们注意力被大萤幕吸引过去还吵了起来的时候,他不晓得消失到哪儿去了。
「识别标签呢?绘里里。」
「呜……其实我还没帮他戴上。」
「不会吧,你这笨蛋…………」
我们两人正慌乱地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卡琳忽然转移注意力。
她正在默默地与灵体状态的从者对话,也就是所谓的心电感应。
「……唉,小红也说刚才一直在关心我们吵架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小不点。」
唉呀……卡琳发出自责的叹气声,用《令咒》显现的右手按住额头。
我可以想像得到红叶内疚地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对不对,这不是红叶小姐的错喔。啊,可是,真是糟糕了……」
我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保护从者,结果却……
根本和当保母没两样……不久前我还自以为了不起,觉得这件工作不过只是带小孩而已,结果没多久竟然让人走失,还有人像我这么没有责任感吗?
按照过往的状况,卡琳还是一样乐观,一边笑著说马上就可以找到他,然后帮忙分头去找人。
我的胃都缩了起来,内心的担忧程度也直线飙升。
可是花不到十分钟,我们就找到少年了。
「……竟然在那里……呼。」
在广场的一角,有一名穿著夏威夷衬衫的男子正在弹吉他。那是最典型的街头音乐家,在《秋叶原》的闹区里很常见。
少年就蹲在男子的旁边,聆听他的演奏。
可是这场路边演奏会的客人只有少年一个人,往来的行人没有一个人驻足,所有人都快步从男子面前走过。
我们在寻找走失少年的时候,目光总是放在其他聚集了大量观众、表演夸张的艺人身上,反而完全没注意到这处角落。
吉他盒就放在男子脚边当作观众打赏丢钱的地方,可是只有少许零钱与钞票──这些实体货币在这座城市里已经很少人用了。看起来他的收获不怎么样。
(这是他自己事先放在里面,用来吸引观众打赏的钱吗……)
该怎么形容那个人才好,那是一名看起来毫不起眼、留著胡碴的男子。年龄应该也没多大才对,大概是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
我对那身破旧的打扮好像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大概是我自己以前也曾经好几次在这位音乐家的面前走过,可是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他。
那男人一头黑发都纠结在一起,仔细一看眼睛是蓝色的,鼻梁也很高,脸部轮廓有点像地中海系的人。
(会是从者吗……)
我立刻想到这个可能性,可是他身旁找不到疑似是御主的人物。
吉他经由导线接在音箱上,演奏的音乐从音箱传出。就一名街头艺人来说,他的音量实在含蓄了一点。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可是像这样站在艺人面前当一名听众仔细听,立刻就能发现他的演奏其实技术卓越又很好听。
那是一段寂寥哀切,能够触动心弦的旋律。
在他身旁一直专心聆听的少年也是被这样的音色吸引过来的吗?那么他会不会是和艺术有关的从者?
这一点值得好好思考。除了遗物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提示能够查出他的真名才对。
……只不过悲哀的是,男子演奏的曲子与度假胜地《秋叶原》明朗活泼的气氛完全不合。我认为他的表演之所以不受观众青睐,最大的原因就是在此。
如果是黄昏时分的话或许还可以,可是现在蓝天白云、天气晴朗,没有一个市民或是观光客会想浸淫在这种充满哀愁、如同镇魂曲一般的旋律当中。
「呜哇──好像在办丧事一样。」
有一只手轻放在我的肩膀上,还带来一段尖酸的言词。
正在弹奏吉他的音乐家忽然抬起目光,看向我以及刚才过来会合的卡琳。
他停下正在演奏的双手,对我们说道:
「你们是不是这孩子的同伴?他刚才就独自在这里听我演奏。谢谢赏光啰。」
那名街头音乐家对普兰少年咧嘴一笑,少年也点头致意。我猜他大概没听懂。
「是的,没错。他是我的同伴,一下子没注意,人就跑不见了。」
那名男子直直盯著我看。
「……你们应该不是姊弟吧。从者也不可能擅自走失。」
他真是一针见血。卡琳走上前去理论。
「怎么样,大叔。你怀疑吗?我们可是跑遍所有地方到处找他耶。」
「小姑娘,可别随便叫人大叔喔。这一带有些人揽客的手法相当低劣。其他有些人还会盯上一家子人,故意假装保护迷路小孩,然后要求谢礼大敲竹杠。」
他说得没错,所以我先前才异常著急。
「那你们说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要是讲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报警啰。」
《令咒》在他伸出的右手上浮现出来。
那种点点图样是一般市民,也就是后天成为御主的人特有的纹路样式。
(这下麻烦了……)
「普兰」这个称呼是刚刚才取的,少年到底知不知道那是我们给他取的名字,我实在觉得很不安。
看来只好把部分状况向男子坦白,才能让他了解状况了。就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
男子举起两手,带著一丝嘲讽笑道:
「骗你们的啦,开开玩笑而已。看到你们在非假日的时候还到处闲逛玩乐,我实在太羡慕了,所以才捉弄你们一下。」
「……信不信我把你踢上天。」
卡琳身子一旋,作势要来个后转回旋踢,恶狠狠地威胁道。
「喔~~真是可怕。没事还是别招惹JK好了。」
「人家可是JC喔。」
「你们就是所谓的新人类啊。了解了解,原来是这样。」
他从口袋里拉出一个折起来的香菸盒,目光瞟了普兰少年一眼之后,又把菸盒塞了回去。再说这个地方原本就是禁止吸菸的。
无论如何,我觉得这个男人让人感觉很明理,应该可以说得通。
「那个……这孩子叫做普兰,因为某种原因的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
他能从我们的态度正确做出判断,真是省了我们很多事情。
「我们在找他的时候,是你帮我们照顾他。那这样好了……这也说不上是什么谢礼,我就拿这个──」
地上那个吉他箱子里放著一个四方形的塑胶壳,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便直接拿了起来。
(这应该……是商品没错吧?我觉得应该是某种媒体……)
「喔,你愿意买吗?真是不好意思呢。你有现金吗?如果要用结帐码的话,就贴在那边。」
「哇,这个不就是『CD』吗?好好笑喔。」
卡琳看著我手上拿的东西,笑著说道。那个男人目光一变,挺起身子来。他原本蹲在地上,弯曲著修长的手脚,我还看不出来,没想到身材还挺高的。
「不错嘛,你知道『CD』啊?」
「那当然,涩谷有出租唱片行啊。有些人为了追求时尚,还会把播放器挂在身上呢。我看你也别在这种到处都是街头艺人的站前表演,乾脆去涩谷比较好吧。」
「哎呀,谢谢你的忠告。可是《秋叶原》还是比较合我的性子。」
(嗯……?他的T恤上印著人物角色?看起来好像是动画中的女孩子……)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人穿在夏威夷衫里面,印有花样的T恤上。
对了,吉他箱上好像也有类似的贴纸,而且还挂著一大堆吉祥物娃娃。
「请问……你就是……『御宅族』吗?」
「对对对。」
他带著得意的表情点头道。
「御宅族」是旧世界中一群具有独特思想、创造性以及消费文化的人们的称呼。
这种特质对他们日常的行为模式以及生活方式影响极大,已经不能只是用『兴趣』两个字去形容了。
曾经有一段时期,他们在全球各地建立起多样化且庞大的派系,可是因为在政治层面上毫无影响力,甚至似乎还很享受这种政治上的恶劣待遇,结果就这么日渐衰落──噢不不,这可不是我个人的评论,而是老师的解说内容。
根据我的猜测,我想御宅族应该有点类似某种宗教。
而《秋叶原》这个地方过去有一段时间,对所有「御宅族」来说是一大圣地。
虽然这座城市如今已经变成海滩度假胜地以及魔术商品的商店城,但还有一些商店顽强地生存下来,或是贩卖御宅族喜欢的骨董商品,或是提供他们聚会交流的场所。
「我的名字叫做朽目。就如你们看到的,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街头吉他手。你们常常到《秋叶原》来吗?有没有喜欢听的动画歌曲?我可以弹给你们听。」
他一边说著,一边拨动吉他弦,弹了一段很动感的旋律。
「──哇。」
听见新鲜的曲调,普兰少年的双眼熠熠生辉。
然后卡琳则是爆出一阵大笑。
「啊哈哈哈,你的搭讪方法太逊了吧。」
──刚才那是搭讪吗?搭讪是用这种方式吗?
传说在古代希腊罗马非常流行,在中世纪时期曾经一度失去,可是近代时期又重新被人类发明出来的所谓自由恋爱,在新世界也还算存在。也有一些人夸张的表示,如果没有恋爱的自由,我们将不再是人类。
可是……这块领域对我来说如同新大陆一般,搞不好甚至比疯掉的从者还更麻烦。
对于和我同年龄的卡琳来说,这种感觉应该也是一样……原本我是这么相信的,可是今天的她看起来有点令人不放心,好像在从事某种冒险一般。或者说那就是青春期特有的,喜欢扮演大人模样的态度吗?
「再让我们听听刚才那首曲子吧。那首曲子很美啊,没有什么歌词吗?」
「有啊──就写在那片CD里的小本子里。」
我把一张纸片递给卡琳,她看了看之后有些厌烦地皱起眉头来。
「……好……好沉重。太黑暗了……这是什么东东,看了让人心烦。」
歌词里确实尽是一些很抑郁的词句,也难怪卡琳直接给出这么不客气的负面评价。
「朽目先生……你是主唱吗?也会唱歌吗?」
「偶尔唱唱。那段歌词也是根据当初作曲的印象去写的。基本上歌词都是即兴的。」
「即兴歌词,那很有趣啊。可是……」
卡琳接受这番说法,另一方面也提出这么一个建议。
「可是歌词的气氛能不能再愉快一点?让人听了会想要随著旋律起舞的那种?等等,我不要动画歌曲喔,用你自己做的曲子。」
男子随手抓抓头发,笑著说道:
「哎──这可不符合我的个人特质耶。不过难得有客人点歌,我就试试看吧。」
*
朽目演奏的乐声再度流泻在广场上。
先前演奏的旋律宛如轻拂过冬天河面上的薄霭,为了符合卡琳的要求,这次的旋律则像是弹跳的皮球般一转再转。
曲调只是这么一变,好像连我们所在的广场一隅都豁然开朗一般。
后来连经过的行人都三三两两停下脚步聚集起来,以站在最前头的卡琳与普兰少年为中心,逐渐站成一个半圆。
(唔──我最不习惯这种气氛了……)
……撇开习惯不谈,我也没有这种资格。
我开始进行战略性撤退,一步步与众人拉开距离,移动到一个能够从后面远眺他们的地方。
(可是音乐真的很了不起……这么简单就能吸引人心,把这里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知什么时候,红叶在我身旁现身出来。
她和我一样找个不会打扰他人的地方趴了下来,一边静静地倾听演奏。
卡琳终于随著吉他演奏踏起脚步,学著别人展开一场街头表演。
「……卡琳那家伙,之前还说差不多要回家了。现在在这里跳舞真的没问题吗?」
我轻声对红叶问道,结果她摆摆头,用钩爪在空中刮了几刮。
「咦,红叶小姐你也会弹吉他吗?啊……你是擅长弹古琴啊。」
老实说,我对鬼女红叶的语言还不是完全了解。
我之所以多少能够和她沟通,主要是归功于佩戴在自己浏海上的礼装APP。
礼装会根据过去我与她对话的样本或是卡琳帮忙解释的内容,推测红叶说话的倾向,然后告诉我大致的意涵。这就像是即时分析手语,然后进行翻译一样。
如果是和红叶对话,因为她懂得我们对话的意思,所以翻译更是精准。
这是狂战士职阶一定会有的其中一种问题,不过我觉得卡琳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就连身为御主的卡琳本人也说,她不是用言语去听闻红叶想要表达的意思,她接收的讯息并非语言,而是更初阶的一种印象。
而我这个APP对问题最大的普兰少年却一点都不管用,老是回报给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建议,所以我乾脆就把普兰少年从翻译对象中取消了。
「是喔,卡琳在学校最擅长的是舞蹈课程吗?原来学校里还有这种课程……啊,人群好像又增加了。」
广场上气氛非常热络,观众人数多到筑起一层厚厚的人墙。
聚集的观众也被吉他演奏与舞蹈牵动,脚底下踩著节拍。
而在人墙围起的空间中心处,卡琳全心浸淫在音乐中,把内心的激昂与喜悦直接转变为轻快的肢体运动。
她的舞蹈又牵动朽目的吉他演奏出崭新的旋律,他的哼唱声如同另一件乐器般加入演奏。
然后这次轮到卡琳不落人后,她也啦啦、啦、啦啦地开始拟声吟唱,感觉好像在挑衅说道:我是打从心里享受现在这一刻,你就只是那样吗?
(……我真的比不上她啊。)
卡琳微微渗出汗珠,长发跃动飘逸,精力十足的舞动著,连我都被她的舞姿深深吸引。
就在这时候,红叶发出低沉的吼声。
「什么?不,那不是搭讪啦……应该不是吧。那是卡琳的玩笑话──」
红叶的双眼流露出空洞的眼神,礼装APP从她的侧脸什么都观察不出来。
可是就我来说,我觉得她的表情好像带著一丝哀愁,好像很担忧似的。
这只是我的猜想……红叶是鬼女传承中流传后世的主要人物、悲剧的女主角,同时又是最终被无情杀死的反派人物。此情此景或许刺激到她也说不定。
一反我们这些外人的内心感受,卡琳轻巧起舞,吉他的旋律彷佛如轻纱般围绕著她。
她的舞姿看起来是那么愉悦、那么怡然自得。应和朽目吟唱的歌词,她的歌声也传遍整座广场。
少年同样也专心一意地聆听,彷佛想要把所有音符都记在脑海里一般。
在少年澄澈无瑕的目光注视下,那名男子朽目继续弹奏吉他。可是有一件事让我有些在意。或许是习惯的关系,他在演奏的同时却稍微把视线移开,目光有些低垂下来,宛如不愿承认自己置身在这么一个场合般。
*
──当天晚上。
一位令人非常意外的访客来到我的房间。
真鹤千岁──我的亲祖母。
她是第一次造访这间房间。
当我从装设在外面通道的监视器萤幕,发现一个身穿黑色水手服的人正仰头看著镜头的时候,我还揉了揉眼睛,怀疑这是不是什么巧妙的陷阱。
「我马上就要回去,只是有件事想让你知道。」
「…………」
可是来者就是如假包换的千岁。
她完全没把我设置的魔术类保安装置以及驱人用的结界当一回事,很自然地走进房里。
如果有什么指示的话,只要寄个简讯过来,或者经由藤村老师口头转达应该就够了,可是她却特地亲自过来,让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而且撇开这件事不谈,我和千岁本来就不算处得很融洽)
──肯定是和那个少年有关的事情,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普兰少年才刚把外带回来的正餐吃完,我尽量挑选了一些口味不会太重的菜色给他吃。
我和千岁两人隔著桌子面对面坐著。
普兰少年没有在桌旁,而是待在宽广房间另一头的地板上,用不太安全的方法把玩著我拿出来的玩具。
「哎呀……那架飞机,原来在绘里世你这里啊。真让人怀念。」
「………嗯。」
真是大失策,这个时机真是糟透了。
因为那是少数我从《新宿》老家带出来的其中一样东西。
那是一架涂成红白双色的螺旋桨飞机模型。
Caudron C.630 Simoun “F-ANRY”,世人都知道这是圣─修伯里的座机。同时这也是我最亲爱的人的遗物。
「然后呢?有什么事吗?」
我直接切入主题。早就知道要谈什么事,我可不想再拖拖拉拉下去。
「欸,你们两个──彼此都这么久没见面了,至少互相聊聊近况如何?」
这时候有一名西装打扮的男子插嘴说道。
他身上穿著双排扣的西装背心,领子上端端正正束著一条沉稳的深红色领带。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折起来挂在手臂上。
虽然他是忽然出现在现场,但却好像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似的。背靠著与我们有些距离的墙上,以稳重的目光凝视著我们两人。
「…………」
千岁带著含怨的眼神瞥眼瞪著那名男子。
「路修斯……先生。晚、晚安。」
「晚安,绘里世──这里有好多喝茶用的道具啊,我可以泡一杯茶喝吗?我也有点口渴了。」
「啊……嗯。可以啊,只是……可能有点旧了。」
刚搬来之后没多久,我还兴致勃勃地买了一些红茶,可是之后就没动过。那些红茶似乎还在。
男子从柜子里取出一些茶叶罐,比了又比。
普兰少年也放下模型走到他身旁,有样学样地帮起忙来。
路修斯一边和少年有说有笑,一边还温吞地抱怨道。
「嗯,对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也别叫什么先生,就像以前那样直接称呼我路修斯就好了。你只对千岁照老样子直呼名字,不觉得有些不公平吗?」
「好、好的。」
与我紧张兮兮的态度相反,千岁叹了一口气,叮咛说道:
「年轻女性生疏地和成年男性保持距离,这不是很正常吗?请你小心,摆出太亲昵的态度惹人家女孩子讨厌。」
「哈哈,你说得没错。我会注意的。」
遗留在男子左边脸颊上的扭曲十字伤痕,让我想不看见也不行。
他穿著西装的模样看起来虽然很新鲜,可是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如以往。
──「路修斯」。
他是长年以来一直与千岁相伴至今的从者。
他也是我最尊敬的男性、景仰的对象。
和藤村老师一样,他也是打从我婴儿时期就认识我,是最懂我的知己之一。
而他也是我的师父,以严格的方式教导当时年幼软弱的我使用防身术。
是他教导我要像一个军人一样,抱持著钢铁般坚定的信念,就算失败也要再站起来完成目标;是他教导我失败的价值以及胜利的脆弱。
我的思绪立刻从美化的回忆拉回现实。
「是什么事──」
千岁白皙的指尖轻抚著茶杯,开口说道:
「我希望你的工作先暂停一阵子。」
「………咦……什么……?」
岂有此理。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不要!我绝不!」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拳敲在桌子上逼问对方。
「你有什么权力,做这种──」
她刻意摆出失落的表情,静静地啜了一口红茶。
「………我已经和卡莲说好了。」
这个从她口中说来好像理所当然的决定已经不可能改变。
祖母她虽然常常开玩笑,但从来不曾乱说过任何一句话。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就等同于《圣杯》在马赛克市已经做出这样的结论。
……但就算如此,我的愤怒也不可能就此平息。
要从我身上抢走工作?那我究竟是为什么才离家出走?
我究竟是为什么才被从者当成「死神」般厌恶,还一边继续排除他们的?
我勉强压抑住急促的呼吸,让起伏的肩膀平复下来,然后开口问道:
「……一阵子是多久?」
「你就当作最少两个月的时间,因为我有件事情要调查。」
「所以我的工作会妨碍到你吗?」
千岁默默点头。
我用求救的眼光询问和我们坐在一起的路修斯。
他也只是微微皱眉,还给我一脸苦笑。
这是他给我的忠告,想要从千岁口中打听理由只是白费功夫。
之后千岁问了几个关于普兰少年的问题,可是我完全心不在焉,连回答了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千岁问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我重新体会到她不可能会在乎区区一个从者。一切都是我自己误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少年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离去之后,我还是瞪著他们用过的茶杯看。
如果千岁和我不是亲生祖孙的话,我还不会这么愤怒。
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燃起斗志,说什么都要摆脱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然后还以颜色。
但是我办不到,不战而逃的我根本办不到。
*
──今天真是纷纷扰扰的一天。
一天之内,既有令人愉快的邂逅,也有让人很想忘记的遭遇。
无论如何,至少我不用杀害从者。
所以今天还是美好的一天。
我洗完澡,也把伤口处理妥当。
虽然身体很想依照每天的锻炼按表操课,狠狠操上一番。可是我才重伤初愈,这么做太不智。所以我勉强做完一套伸展运动,然后早早就上床睡觉。
我身心俱疲,连打开寝室的灯都觉得懒,在黑暗中直接往床上倒去。
「欸,我可以把这里打开吗?」
少年娇小的影子站在流泻著昏暗光线的窗帘之前。
「你的说话方式还真奇怪。你是……呃,想看看外面是吗?」
我懒洋洋地爬起来,替少年把床脚旁的窗锁打开。
那扇窗的位置比床稍微高一点,窗外有一个窄小的阳台,低矮的栏杆不是很安全。就算从窗子往外看,也只能看到废弃大楼旁的小巷子而已。
在夜幕之下,少年小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还是蹲在窗边裹著窗帘,让夜风吹拂著他金色的领巾。
「因为天上有云,没有什么月光,所以直到海岸边都是一片黑暗。你可别跌下去喔。」
「我不会跌下去。」
「OK。」
我又慢吞吞地走回床边,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虽然瞒过卡琳,可是我昨天晚上也一样和少年在同一张床上休息。
因为我实在懒得从仓库房间里把预备用的摺叠床搬出来。就算搬出来了,床上都是灰尘,也不可能马上就拿来用。
而且这张房间配备的大床是特大尺寸,一个人躺还嫌太大了。
「…………」
可是无论床铺有多大,多柔软温暖──
每当我亲手杀害英灵的时候,当天我都没办法好好睡上一觉。
那些被迫走上毁灭之路的英灵在最后一刻充满诅咒的言语,总是在我耳边回荡不去。
「啊啊……糟糕……不行。」
一旦内心充满负面情绪,我的身体内部就会有东西慢慢渗透出来。
那些恶灵在我的皮肤底下蠢动,又再吵著什么时候才可以登场。
如果不裹上绷带的话,房间里又会血流成河。
打从出生那时候,我就苦受恶灵的折磨。教导我如何和那些恶灵妥协的人不是千岁也不是路修斯,而是卡莲……是「老师」。
老师教给我的不是如何处理,而是如何妥协的方式。她也告诉我要学习放弃,不会有人来拯救我。
她说上天不是刻意用这种不公平的方式强加痛苦在我身上,而是给了我智慧,让我了解他人的痛苦。
老师说我只需要原谅他,然后接受一切。
因为我没有「圣杯」,所以才会受到诅咒吗──
因为我受到诅咒,所以才没有「圣杯」吗──
(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可是为什么唯独只有我一个人──)
能够让我询问的双亲已经不在这世上,我只能一再自问自答,重复几百万次。
如果想法不能正面一点的话,我就会困死在原地,一步都踏不出去。
──既然这样,倒不如想一想千岁来找我的意义是什么。
千岁不喜欢出门,总爱关在《新宿》的家里,鲜少离开《新宿》。而这么不喜欢出门的人来到《秋叶原》,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显示出异状有多严重了。
她不可能只是来和老师见一面而已。千岁关注的是整个《秋叶原》,有必要直接向卡莲下达指令。
现在负责管理《秋叶原》的卡莲‧藤村在整个世界重新建构后初期,原本是负责管理《新宿》的AI。之后她把管理权限转让给低阶的卡莲系列,自己则转移据点来到《秋叶原》。
在都市管理AI卡莲系列机当中,层级最高的就是我的老师卡莲‧藤村。其他卡莲听说都是赋予了某种指向性的复制品。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卡莲系列每个人的个性都各自有些不一样。
(不,应该是完全不一样吧……我也不懂这样有什么好处)
期待真鹤千岁对自己有什么亲情根本是一大错误,绝对是大错特错。
我根本不打算继续留在《新宿》的老家成为魔术师,即便目前我做的事其实和魔术师已经相去无几。
根据我在工作上的经验,已经了解到「魔术师」这种人种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生物。有些魔术师潜藏在城市里,尝试用不正当的方式干涉《圣杯》。过去我和那些魔术师手下的从者交手,已经亲眼见识过他们对待那些从者是多么冷酷。
(有什么东西在城市暗处行动吗?事到如今她才来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吗……?)
说担心是好听,其实这种担心也包含著利己的涵义,最终还是与她的利益有关系。
虽然我不知道千岁本身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她是不是想要把我和卡莲隔绝,好让都市管理AI的负担减轻呢……
虽然复制品人数增加,但还是处理不了。这座城市已经发出悲鸣,正在演奏出矛盾与伪善交错的交响曲。既然这样的话……
……那就得大开杀戒。
必须把那些坏从者杀光、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我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战争……还没结束……」
我下意识地摀住嘴,这种想法太危险了。要是一个不小心,我自己都有可能被《圣杯》排除掉。
就算再怎么烦恼,这个问题依然还是无解。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从床铺旁的小桌上拿起一个镶嵌著玻璃镜片的皮革制品。这是我连同模型飞机一起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副骨董风格的飞行员护目镜,不过其实是骑车用的。
耳边传来一阵惊呼,让我回过神来。
我急忙看向窗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少年就快要跌出窗外。
我赶紧爬过去,压住他的身子。
「你这笨蛋,我才叫你小心一点──」
「我看不见天空。」
……原来他刚才是想看天空吗?
就算上屋顶看也没什么差别,这里的天空光害非常严重。
我愈来愈觉得这孩子的个性还挺倔的,要是放著不管的话,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莫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一边向后坐在阳台边,抓住窗帘的绑带挂钩,然后战战兢兢地把身子往外伸。
「好了……这样应该勉强可以看到……怎么样?」
被大楼墙壁遮蔽分割的头顶上,可以看到一小片夜空。
不出我所料,头顶上只有模糊不清的深色天空。
少年一边抓著我,一边很吃力地仰望天空。
「……………」
「………就是这样啦。」
他只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从者。
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我工作上要对付的对象。如果他真是那样的话,我应该会动手杀他。
(……啊……)
泪珠从少年的脸颊上滚落。
他一言不发,身子微微发颤。
「……我会和你一起的,直到你知道自己是谁为止。」
我想都没想过会说出这种话,就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只是一文不值的谎言,可是少年的体温却让我思绪混乱。
少年坚定地摇摇头。
「我们没办法在一起。」
「……这样啊……说得也是。」
他的眼泪是因为孤独吗?还是因为置身于一片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下,感到很不安?
如果至少让他在仰望的那片黑暗中,看到飞机的灯光就好了。
让他能够依循人们的轨迹一起划过夜空该有多好。
可是这个新世界已经没有飞机在天空飞了。
是《圣杯》把世界改造成这样的。
就这样,彼此形同陌路的两人躺上了同一张床。白天那个怪怪又可爱的娃娃就躺在枕边。
一夜无梦。